《被遗忘的故事》 第1页 [恐怖灵异] 《被遗忘的故事(短篇集)》作者:乙一【完结】 目录: 被遗忘的故事(又名《失去的世界》) 只有你听见 伤 kiz-kids 握手小偷的故事 形似小猫的幸福 玛莉亚的手指 被遗忘的故事(又名《失去的世界》) 1 我太太在结婚前是个音乐老师。她是个美人胚子,很受学生们欢迎。即使婚后,她不时还会收到以前教过的女学生寄来的贺年卡,或男学生寄来的情书。她总是把这些信件小心翼翼地保存在卧室的书架上,每次整理房间,就会读起那些信件,脸上不时泛起愉快的笑容。 她从小学钢琴。从大学的音乐系毕业后,她的演奏听起来已经和职业钢琴家没什么两样,让人不禁好奇她为什么没有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我曾问过对琴声十分挑剔的人,根据他们的意见,她的演奏其实有某种瑕疵。婚后她也常在家里弹钢琴。 我没什么音乐素养,最多只能举出三个音乐家的名字。她常当着我的面演奏钢琴,但老实说,我根本听不出古典音乐有哪里好。对我来说,实在很难理解一首没有歌词的曲子到底该如何鑑赏。 认识她三年之后,我送给她一枚戒指。结婚之后,我搬进了她的娘家。我的父母俱已双亡, 也没有堪称家人的亲人,不过在我结婚的同时,一下子就增加了这三个家人。婚后一年,家人又添了一个。 生下女儿之后不久,我和太太之间的争吵开始多了起来。我们都算是擅于言词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反而造成负面的影响;我们都极力主张自己的意见。经常为一些芝麻大小的事争 论到深夜。 起初这种争吵似乎也有某种乐趣。我觉得听听对方的意见、表达自己的想汰,在接受与否定之间似乎能窥见彼此的心长得是什么模样,也有助于拉近俩人的距离。不过后来这种议论就变成了一种意气之争,俩人都非得赢过对方才能服气。 我们夫妻就这么争吵不休,丝毫不理会在一旁安抚哭号外孙女的岳母。在婚前的交往里,人们大多只看到对方的优点,就算看到缺点,也一样能敞开心胸爱其所爱。然而到了婚后,两人随时保持零距离,这些缺点就变得很碍眼,让双方越发排斥彼此。 为了压制对方,我们说过很伤人的话;为了凌驾对方,我们甚至还会在不知不觉间昧着良心互相谩骂。 但是我也没因为这样就讨厌她。看到太太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时,我总感觉她似乎也怀着同样的想扶。所以我总是为我俩为何无法一步步拉近彼此的距离感到好奇。 只有在弹奏钢琴时,她会为了避免分心而取下戒指,把它放向一旁。以前看到她这个举动, 我并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自从我们闲始争吵,有时候我会在一瞬间把那当成她无言的抗(哗~~!)议——要是没结这场婚,我就能继续教钢琴了。 我是在和她吵架的隔天出车祸的。在从车库里驶出车子,准备到公司上班时,映入我眼帘的是树上茂密的嫩叶。在那个五月里的晴朗早晨,一滴滴的朝露仍在叶子上绽放着光芒。我坐上驾驶座,发动引擎,踩下了油门。我家距离公司约有二十分钟车程。途中我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了下来。在等着红灯转换时,赫然发现驾驶座旁的车窗突然变暗,转头一看,只见一辆卡车头遮蔽了阳光,已经冲到了我眼前。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我甚至怀疑自己还在睡梦中。周遭一片漆黑,既没有任何亮光,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让我好奇自己到底身处何方。我试着活动身体,但是连转个脖子都做不来。只觉得浑身无力,甚至感觉不出自己是否还有皮肤。 只有右手臂的手肘以下有麻痹的感觉!手臂、手腕、和指尖的皮肤彷佛都覆盖着一层静电,手臂的侧面则有接触到床单的触感。在一片黑暗中,这是来自外界的唯一剌激。这个触感让我明白自己可能躺在一张床上。 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什么情况,内心饱受溷乱与恐惧的侵袭。但是我既不能尖叫,也无法脱逃。眼前是一片前所未见、看来永无止尽的绝对黑暗。我等待着光线射进来,打破这片黑暗,然而那一刻始终没有到来。 在一片静寂中,连时钟秒针移动的声音都听不到。因此我没办法确定时间过了多久,直到右臂的皮肤开始感觉到一股温暖。那是阳光照射在肌肤上所感受到的温暖。可是,为什么我看不到阳光照耀下的世界呢? 我怀疑自己被禁锢在某个地方,也试着移动身体逃离这个地方,但是我的身体就是动弹不得,彷佛全身除了这只右臂,全都融化在这片黑暗里了。 我想试试右臂还能不能动,便把力量注入右臂。这下我发现右臂有试图活动其他部位时所感受不到的回应。肌肉微微地伸缩着,也感觉到只有食指在活动。在这片浓密的黑暗中,也看不到是否真的如此。但是从食指指腹与床单相互磨擦的触感里,我可以感觉到这支手指正在微微地上下活动着。 我在寂静的黑暗中不停地动着食指。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也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感觉上自己好像已经反覆做这个动作好几天了。 突然有人碰触到我的食指。感觉上那只手相当冰冷,彷佛才刚洗过碗似的。我之所以知道那是一只手,是因为我可以感觉到几支纤细的手指头握住了自己的食指。我甚至听不到那个人的脚步声,这只手的触感就这么唐突地出现在黑暗中。这令我感到惊讶,同时又因有其他人在身旁而感到高兴。 第2页 这个人似乎正惊慌失措地紧握我的食指,也感觉到一只手掌放上了我的右臂。我想这个触摸我手指的人可能把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在右臂所承受的压迫感中,还可以感觉到某种金属物体坚硬冰冷的感触。 我推测这个把手放在我手臂上的人指头上戴着一枚戒指,这枚戒指正接触到我的皮肤。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一个左手戴有戒指的人,这才发现这个触摸我手臂的人可能是我太太。我甚至听不到她的说话声、脚步声、以及衣物摩擦的声音。由于周遭是一片黑暗,我连她的脸都看不到,只能感觉到她的手不时碰触着我右臂的皮肤。 这时她的手的触感消失了,我再度被遗弃在黑暗中。我开始想像她是否不会再回来了,拼命地上下活动着食指。也不知何故,我看不到任何东西,但她似乎看得到周遭的景物,而且正在来回走动着。我想,她或许看得到我的食指在动吧? 过了一会儿,有人再度触摸起我的右手臂。我马上就知道这不是我太太的手,而是一只坚硬、有着皱纹的老人的手。这只手好像在调查着什么似的,触摸着我的手指头和右手掌,似乎在为我的食指按摩。我拼命地把力量集中在手指头上。那只衰老的手握住我的手指头,彷佛在测量我的力量。这下子我便没办法再和那只衰老的手比力气,手指头也动不了了。这时我自觉到,即使有人要我活动手指,恐怕也只有指根以上的一公分左右能动,因此只要稍稍被固定住,我这支手指就完全动弹不得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拿像根针似的尖东西抵在我食指的指腹上。一股疼痛让我的手指头反射性 地动了起来。接下来针的触感消失了,但紧接着又轮到手掌心挨刺。在死寂的黑暗中突然产生的阵阵疼痛,让我彷佛遭到突袭般的惊愕。我略表抗议地上下活动起手指头,于是针就被移开了。 我想这游戏的规则大概是只要我活动食指,针就会被移开吧? 这支针在我右手上随处刺着。大姆指和中指、手背和手腕等处也都窜过一阵刺痛,每被刺一下,我就得努力活动我的手指。针刺下的位置从手腕沿着手臂一点一点地往上移动。当我开始害 怕接下来会刺向我脸上时,从手肘开始突然不再感到疼痛。一开始我以为那支针不再刺我了,但是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右手肘以上还有皮肤。就算这支针刺在我的肩膀、左手臂、脖子、或脚上等部位,我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我发现自己似乎只有右手肘以下的部位有痛觉。一阵宛如静电窜过般的麻痹覆盖了我的右臂,在这片无声、无光的黑暗中,只有这个触感是明晰的。 过了一会儿,有人握住我的右手。这次我感觉这只手的肌肤并不一衰老,是只年轻稚嫩的手。 从那纤细的手指触感,我马上察觉那是我太太的手。 她持续抚摸着我的右臂。为了让她知道我感觉得到她的手,我死命地动着食指。我无法想像这个动作看在她眼里是什么模样,也担心她会以为这只是单纯的痉挛。要是办得到的话,我马上就会出声,但是我并不觉得自己是靠着自力在呼吸的。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自己的右臂被抬了起来。抵在手臂上的床单触感也随之消失。之后,我感觉到手掌心碰触到一个柔软的东西。我马上就想起那是她的脸颊。我的手指感觉到她的脸颊是湿的。 我的手臂被她的手支撑着,似乎有什么尖尖的东西抵在我手臂内侧的皮肤上。我想那很可能是她的指甲。 她的指甲像是在画图似的在我皮肤上游移着。一开始我不懂她想干什么。她一再重覆着相同 的动作,隔了一会儿,我知道她是在用指甲写字。我将注意力集中在手臂的皮肤上,试图了解她的指甲在画些什么。 “手指 yes=1 no=2” 她的指甲在我手臂上写着这几个简单的字。我了解她的意思,便将食指上下移动一次。这下原本反覆写着那几个字的指甲触感消失了。隔了一会儿,老婆以略带犹疑的速度,再度在我手臂上描了起来。 “yes?” 我又上下摆动了一次手指。就这样,我跟老婆开始过起以这种笨拙的方式沟通的生活。 2 我身处一个周遭一片漆黑的里一暗世界。这里一片静寂,连一丁点声音都听不到,一颗心也寂寞到了极点。即使有人在我身边,只要他没碰触我的皮肤,就和没人在没什么两样。我太太就这么天天陪着处于这种状态的我。 她在我的右臂内侧写了很多字,为置身黑暗中的我传送讯息。在习惯这种沟通方式前,我再怎么把精神集中在皮肤的触觉上,也很难判断她写了什么。当我无法判别她所写的字时,就上下摆动两次食指表示否定,这下她就会从头再写一遍。在如此沟通一阵子后,我已经能以和她在我皮肤上写字同样的速度判读出她在写些什么了。 如果她写在我手臂上的内容属实,我现在正躺在病房里。她透过我的右臂告诉我,四面是白色的墙壁,只有床的右边有扇窗户,她正坐在一把椅子上,介于病床和有扇窗的墙壁之间。 那天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一个打瞌睡的卡车司机开着车朝我撞来,将我撞成了重伤。我全身骨折,内脏也悉数损毁,连脑部都因重伤而失去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以及右臂以外所有部位的触觉。就算骨折痊癒,这些感官好像也无按再恢复了。 第3页 在知道这个事实后,我动了动食指。不管心里有多绝望,我也已经没办法哭泣,只能靠活动手指向她传达自己的悲呜。但我相信在她看来,顶着一张宛如面具、毫无表情的脸躺在病床上的我,一定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头而已。 我无法亲眼看到早晨的来临。只能靠着右臂感受阳光的温暖,藉由皮肤上感觉到的温度得知天明。从黑暗中初醒时的麻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至少皮肤的感觉已经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了。 天亮后不久,我突然感觉到我太太的手碰触着我的手臂,让我知道她今天又来到病房探视我了。她先在我的右手臂上写了个“早安”。我动了动食指,算是对她的回应。 当她在天黑后准备回家时,会先在我手上写着“晚安”,接着她的手的触感就消失在黑暗中。 每一次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抛弃了?我太太是不是不会再来了?每当我在半睡半醒中度过一夜,在温暖的阳光中再度以右臂感觉到她的触摸时,都会有股强烈的安全感。 一整天她都在我的皮肤上写着字,告诉我当天天气好坏、以及女儿的状况。她告诉我她已经申请到保险金和货运公司的理赔金,生活暂时无虞。 我只能等待她向我传递形形色(哗~~!)色的讯息。即便我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却没办法向她告知我的需求。不过,当她早上来到病房时,一定会在我的右臂上写着今天是几月几日。 “今天是八月四日。” 某天早上,她用指尖这样写道,这下我知道车祸至今已过了三个月了。当天中午,有位访客来到了病房。 太太的手突然离开我的手臂,我顿时被遗弃在一个黑暗与静默的世界里。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小的温度碰触到我的右臂。那是一种汗涔涔般的濡湿感,同时也有点温热。我立刻察觉那是女儿的手。我太太的指尖在我的右臂上游移,告诉我她的父母带女儿来探望我了。她拉起才一岁的女儿的手,放上了我的右臂。 我将食指上下摆动,和丈人及丈母娘、女儿打招呼,原来他们已经来探望过我好几次了。只感觉到不同于我太太的手的触感相继触摸着我的右臂,想必是她父母以触摸来代替寒喧吧。他们抚摸着我皮肤的感觉各有各的特徵。皮肤的软硬、粗细的感觉都有不同。有时从接触皮肤的面积与速度,可以窥见对方心中的恐惧。 从女儿的触摸中感觉不到一丝恐惧。那种触摸的方式如同在表明,她不知道躺在她眼前的是什么东西。想必在她面前,我大概已经不是一个人,不过是一团躺在床上的肉块吧?这个想法带给了我一股强烈的冲击。 女儿被丈人他们带回家了。可是一想起女儿那只手的触感,内心便不禁一阵刺痛。我所知道的她还不会说话,在我发生意外之前,她甚至不曾叫过我一声“爸爸”。然而现在也不必在乎她说起话来是什么声音了,因为我就连听她说话的能力都已丧失。我不仅看不到她开始学走路的模样,也永远闻不到把鼻子抵在她额头上时所闻到的味道了。、 我仅剩右臂的表面还有知觉,因此甚至曾怀疑自己的全身是不是只剩下右臂了。我的右臂可能因为这场车祸被截肢了。身体和右臂分离后,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自己的灵魂就集中到了右臂上。我似乎是整个人躺在医院病床上,但感觉和只有右臂静静地躺在床上没什么两样。想到自己这情况,想必女儿是不可能认得出我这个爸爸的。 我太太的指尖在我右臂上游移,问我没能看到女儿成长会不会觉得难过。我将食指动了一下以示肯定. “很难过?” 她在手臂上写着?我再次给了一个肯定的答覆。 “想死吗?” 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肯定的答桉。根据她传递给我的讯息,我似乎是靠着人工呼吸器和点滴维生的。她只要一伸手,关掉人工呼吸器的开关,应该就能从痛苦中将我解放。 我太太的手从我的手臂上抽离,再度将我遗弃在黑暗中。我虽然看不到,但也能推测她现在大概正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接下来她应该会绕过病床,走向人工呼吸器吧? 然而,我太太再次触摸起我的手臂让我知道那些推测是错误的。她似乎并没有离开椅子,而是一直坐在我身旁。 从接触面的形体来判断,我知道她用来触摸我手臂的可能是左手的手掌。但是那种触感有个地方和以往不同。在她左手的手掌抚摸我的手臂时,我并没有感觉到往常皮肤感受到的冰冷戒指触感。她可能把戒指拿下来了。还来不及思索原因何在,我就感觉到她开始敲打我的皮肤。 她似乎是以手指头敲打的。说是敲打,力道却不似整个手掌打下来一般强,感觉上她只是竖起一根手指头轻轻地往我皮肤上敲。她似乎略带犹豫,以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敲打着同一个地方,也让我觉得这似乎是要做某件事之前的准备运动。 一开始我以为我太太是在向我传达什么讯息,可是连续敲打的手指触感似乎并没有在等待我的答覆。 最初只有一根手指头在敲打我的皮肤,不久便增加为两根。感觉上像是一对食指和中指在交互敲打。随着我承受的触感渐渐加强,我感觉到她开始在手指头上加注力道。 手指敲打的次数持续增加,一个个指头的触感这下串连了起来。最后十根手指头一起在我的手臂皮肤上弹跳着。感觉上像是皮肤上发生了一连串的小爆炸。待她的力道一减弱,我手臂上又感觉宛如雨水滴落。我知道了,她在把我的手臂当钢琴弹。 第4页 靠近手肘的部分是低音键盘,靠近手腕的部份则是高音键盘,以这个原则感受她带给我的刺激,我发现她手指弹跳的触感果然就像串连起来的音乐。一根手指头在皮肤上弹跳时的刺激只是单纯的一个点。可是当这些点串连起来之后,手臂上的刺激就变得宛如一道道波浪。 我的手臂彷佛变成了一个辽阔的熘冰场。一下觉得我太太的手指弹跳的触感从手肘一带笔直地滑向手腕附近,没想到下一瞬间,手指又彷佛跑下楼梯似的从手腕回到了手肘。有时复数的手指像引发共呜似的敲打在我皮肤上;有时十根指尖则宛如窗帘摆动似的轻轻从我手臂上掠过。 从那天起,我太太每次来到病房,都会在我的右臂上演奏。原本写字的时问变成了音乐课。 演奏前和演奏后,她都会把曲名和作曲者的名字写在我的手臂上。我立刻把它们记了起来,遇到 有我喜欢的曲子时,我就动动食指。我想为她拍手喝采,但是我无法肯定她会如何解读我这个动作。 我置身于比不见阳光的深海还要深邃的黑暗里,一个连耳鸣都不存在的绝对静寂中。在这个世界里,她在我手臂上弹奏的音乐,就是囚身独房的我唯一的明窗。 冬天降临了。车祸发生至今已过了一年半。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太打开了病房的窗户,我的右臂似乎接触到了屋外吹进来的冷风,让我吓了一跳。在无声的黑暗世界里,我无从得知是否有人走近或打开窗户,因此完全无法预测手臂会 接触到冷风。想必我太太是想让病房内的空气流动一下吧。我右臂上的皮肤可以感觉到室内的温度开始下降。 隔了一会儿,一个冰冷的东西抵上我的右臂。可能又是我太太的手指头吧。接下来她以手指在我的手臂上写了几个字。 “吓了一跳吗?”。 我摆动一次食指表示肯定。我无法知道她看到我的答覆后露出的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的手指再度写起字来,告诉我接下来要开始演奏了,但在演奏之前先让她暖一下手指头。 一股湿暖的风吹上了我手臂的皮肤。我猜想她可能正在用自己的气息为手指取暖,而那股气息也在同时吹上了我的手臂。这阵暖风一消失,演奏就开始了。 我已经完全记住她的手指头弹奏的顺序、位置、与时机等。就算她没有告诉我曲名就直接弹起来,我也能马上分辨出那是什么曲子。当我以皮肤感受着她手指的动作时,总觉得自己彷佛在黑暗的另一头看到了什么;有时是一团模糊的色块,有时则是昔日曾亲身经历的幸福景象。 同样的演奏一听再听,我却从来不觉得厌倦;因为她的演奏在不同的日子里会有微妙的差异。在我完全熟记这些曲子后,手臂的皮肤对些微的时机误差等就变得十分敏感了。这些误差会带来不同的想像,因此在黑暗的另一头所看到的景象,也会和前几天听到同一首曲子时有异。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那些微妙的差异正是我太太内心的表徵。在她心平气和时,手指带给我皮肤的触感柔和如熟睡时的鼻息。而当她感到不安时,就会出现彷佛从楼梯上滚下来般的短暂溷乱。在演奏时,她无法掩饰自己的任何感情,让我感觉到她赤(哗~~!)裸裸的本性就潜藏在我手 臂所感受到的刺激中。 这时我太太的演奏突然中断,一股温热的气息再度轻抚过我的手臂。我彷佛可以在黑暗的另一头看到她那冻得发红的修长手指。在吹过我手臂的气息停止后,演奏再度开始。 她的手指从我的手肘轻飘飘地弹跳到手腕。我觉得自己彷佛被带到了海边,任凭海里打上来 的波浪轻柔地拍打着我的手臂。 我想起自己在出车祸前,我们夫妇曾以许多言语伤害彼此。这种种让我侮恨得心痛不已。我想向她道歉,但如今已经无法表达这种情感了。 3 我几度痛骂上苍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了算了。我註定要在这种状态下变老,在我逐渐哀老、 直到死亡为止的几十年当中,我都得在黑暗和寂静中度过。每次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不如疯了算了.要是我能疯到不在乎时间、也忘了自己是谁,心情不知会有多舒坦啊? 可是自己既没办法动,也没办法说话,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思考。但不管脑海里的思绪再怎么波涛汹涌,我都无法表达自己的所见所闻和心境思绪,只能终日苦苦怀念着光线和声音。 我无法向可能在黑暗的另一头来回踱步的太太或其他人传达自己的想法。虽然我能以食指对她写在我手臂上的问题表示肯定或否定,但光这样是不够的。在外人眼里,我应该只是一具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的人偶。事实上,我的脑海里却经常是波涛汹涌。 尽管如此,要想倾吐我的想法,上下摆动食指实在是个太小的宣洩口、即使心中涌起各种错纵复杂的思绪,我还是不能笑、也不能哭。这情形常让我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水位已高涨到极限的水库,没炸开来还真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我到底算不算活着?我这副模样充其量不过是一团会思考的肉块。一个活人和一团肉块之间的界限到底在哪里?而我又站在哪一边? 我以前活着是为了什么?难道我从母亲肚子里出世、到学校念书、就业上班,就是为了变成如今这团肉块?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从在地上爬开始,一路活到死亡呢? 第5页 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来到这个世上。现在我就连靠自己的力量自杀的能力都没有了。如果我的食指下方有个可以让毒液流进我血管的开关,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按下去。但是没有人会体贴到为我准备这么一个机关,而且我连想拜託别人为我做这个准备都办不到。 我很想停止思考,但是脑袋却在无声的黑暗中不断蠢动。 车祸发生至今,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三年。我太太每天都会到病房来陪我。她在我手臂皮肤上写字,告诉我今天的日期、家里发生的事情、以及世界新闻等外界的讯息。她从来不在我手臂上写出任何退缩或畏怯的字眼,言词当中不时夹杂着往后仍会陪在我身边的讯息,总是能带给我莫大的勇气。 从她带来的讯息得知,我女儿已经四岁了,现在已经能跑能跳,也会说话了。但是我根本无从判断那究竟是不是事实?就算女儿已经染上感冒而死亡,我也无从得知。即使她弄错了日期,即使家里发生火灾付之一炬,甚至即使世界已经毁灭;我也只能把我太太所写的一字一句当真。 尽管如此,有天我终于知道她在撒谎了。事情就发生在她在我右臂上演奏时。 她弹跳的手指头所带来的一连串刺激,让我彷佛看到了各种不同的景象。或许应该说,那就是浮现在她脑海里的想像。从中隐隐约约可以窥见她的情绪,或许比她写在我手臂上的文字还要真实得多。 有一次,我一如往常地专心倾听她以手指弹奏的无声音乐。她以手指弹奏着我已听过数百次的曲子。刚开始听时,她的指尖那微微跳动的触感,让我觉得这首曲子教人联想到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马。但那天从她的演奏中,我却完全无汰想像一只小马蹦蹦跳跳的模样。或许是演奏中微妙的紊乱使然吧?透过她的手指头,我只能想像一匹疲累的马低头跺着沉重步伐。 我在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让她不高兴的事。但是从她写在我手臂上的字里,却感觉不到一丝阴郁,尽是些乐观得一如往常、赋予我勇气的内容。我无法询问她的状况,也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能任由她的演奏与言词之间的予盾在我心中堆积。 但这并不是她唯一一次在演奏中夹杂着倦怠。之后,不论她演奏什么曲子,在我皮肤上交织而成的旋律中都感觉不到一丝开朗色彩,相反的,却潜藏着一股教人窒息、没有未来的绝望。那差异非常微妙,要是在平常,我根本就不会察觉。想必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的演奏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吧? 我知道她累了,很明显的,原因就是我。我不能变成一道伽锁将她绑住。她还年轻,再怎么说人生都还有机会重来。一定是因为我变成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才让她觉得自己完全没有未来 可言吧。 她若是和别人再婚,周遭的人不知是会指责她,还是会认为这也是不得已?总而言之,她就是没办法抛弃我这个已经变成行尸走肉的肉块丈夫,每天都得到病房来,拿我的右臂当键盘做虚拟的演奏。 然而她内心深处一定是苦不堪言。即使用再开朗的言词来伪装,她的指尖却总是毫不隐藏地透露出她的情绪。藏身在她演奏中的那匹倦马,或许就是她现状的投影吧。 她那原本应该还充满机会的剩余人生,将会在陪伴我这团肉块度日中耗尽。我因为遭逢意外而失去了人生,但为了探病而不得不来到病房的她又何尝不是如此?想必是她那颗善良的心,让她无法抛弃我这团肉块吧。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得放她自由。但是,一旦她消失,就意味着我将孤独地被遗留在这个黑暗寂静的世界里。此外,不管我想到什么,都没有办法把这个想法传达给她,一切只能交由她的决心去决定。 时间匆匆流过,距离那场车祸已经过了四年。随着时间累积,她演奏中的沉痛与苦闷也与日俱增。一般人大概无法感受到这微小的变化。但是对我而言,她的演奏如今已等同于我的全世界,因此能强烈感受到她的痛苦。 二月里的某一天。 她在我的手臂上弹奏着一首轻快的曲子。指尖轻轻敲打在皮肤表面的触感,让我联想起蝴蝶乘着微风翩翩飞舞的景象。乍看之下,那是一幅沉稳的景致。但仔细看那只蝴蝶,我却觉得它的翅膀上似乎染着血。那是一只背负着无处可停歇的命运,再痛苦都得不停振翅飞翔的蝴蝶。 持续演奏了一阵子之后,她停了下来,趁休息时间在我手臂上写起字来。那当然又是和演奏的感觉背道而驰的开朗应酬话。 “指甲长长了,我得剪剪指甲才行。” 她写完这几个字之后,为了让我确认她的指甲长度,便摸了摸我的食指。我拼命地动着手指,企图让我的手指顶在她的指甲上。我想让她戳破我的皮肤,让我流出血来,好把希望她杀了我的讯息转达给她。 我希望她能杀了我这团悲惨的肉块。我期盼她可以结束我的生命,让我获得安适。但是我的食指力道实在太孱弱了,根本没办法顶住她的指甲。我既没办法将她的手指头推回去,也没办法发泄我充满诅咒的心情。 然而,我的讯息似乎透过指尖稍稍传达出去了。当她再度闲始演奏时,我知道了这个事实。 她那落在我手臂上的指尖彷佛刮着胸口似地在我皮肤上弹跳。她在我手臂的键盘上开始弹奏的并不是刚才那种轻快的旋律,而是一首彷佛坠入无底深渊的曲子。 第6页 她的演奏方式很单纯,我觉得她正藉由手指头诚实地迸发出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情绪。我的皮肤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的指甲刮搔所造成的疼痛。那种疼痛想必就是她必须将自己的人生与一个行尸走肉般的丈夫放在天秤上衡量的苦恼。每当她的指尖触及我的皮肤,我那对听不到任何声音的耳朵便彷佛听到了她的哀号。她此时在我手臂上进行的演奏,比我至今接触过的任何东西都更狂烈悽美。 过了一会儿,这场演奏彷佛过度紧绷的琴弦绷断般地中断了。我的皮肤上有十处感觉到锐物刺戳的疼痛,可能是我太太的十根手指头的指尖竖在我的手臂上。接着几滴冷冷的液体滴了下来,我知道那是她的泪水。 隔了一会儿,手指头的触感消失了,她消失在黑暗的另一头。或许是离开病房到什么地方去了吧?有好一会儿,她的手指头并没有回到我的皮肤上来。虽然她的指尖离开了,但是指甲造成的疼痛依旧残留。当我独自被遗留在无声的黑暗中时,我终于想到了一个自杀的方法。 4 突然问有一个东西触到我的右臂。从接触面积的大小,我立刻察觉那是一只手。那只手上有皱纹,表面是坚硬的,从它对我手臂的触摸里,感受不到我太太那份爱意。我这才发现那是医生的手。那只打从我在四年前从黑暗中醒来后,不知已经感觉过多少次的手。 我想她是去叫医生吧。可以想像她现在可能同样在病房里,紧张地等着医生下诊断。 我的右臂被医生抬起来,床单的触感从手臂侧面消失。我感觉到医生的手握住了我的食指, 接着彷佛在帮我按摩似的弯起我的关节。从医生动作上判断,他可能在确认我的食指骨头是否有 异状。、 接下来我的右臂再度被放回床单上,医生触摸的感觉也消失在黑暗中。隔了一会儿,食指前端穿过一阵针刺的刺痛。不过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我忍住疼痛,绝不让食指动一下。 昨晚我便下定决心。在夜晚结束,皮肤再次感受到从窗口射进来的朝阳时,我就要开始展开我的自杀行动。我太太一如往常地来到病房,以指尖在我的皮肤上写了“早安”,但我的食指丝毫 没有动弹。 我太太一开始可能以为我还在睡觉。她的手离开了我的右臂,消失在黑暗深处。她可能打开了窗户,外头的空气吹拂着我的手臂。外头似乎很冷,我的皮肤所感受到的空气冷得几乎让人麻痹。我太太每天都会告诉我当天的日期,所以我知道现在是二月。我开始想像起她眺望窗外,吐着白雾的模样。 除非有人碰触我的手臂,否则失去视觉和听觉的我根本无从得知有人在病房里。但那天早上,我却能凭直觉感受到她打开窗户,坐在床边等着我醒来。我的食指感受到了她朝我投注而来的视线。但我的食指依旧动也不动,继续保持着沉默。 过了一会儿,我太太似乎把我的静止不动解读成一种异变。她轻拍我的右臂,接着开始在上头写起字来。 “老公,起床了。已经快中午了。” 这四年来,她所写的字在复杂度和速度上已经和用嘴说没什么差别了。透过我的皮肤,我也可以用如同用耳朵听到般的效率理解她的话。 我不理会她,没做出任何回应,于是她再度开始等我醒来。过了一会儿,她拍拍我的手臂试图叫醒我。她一再重覆这个动作,直到接近中午时,她才把医生叫来。 医生不只用针扎我的食指,也试过右手掌、小指关节、以及手腕等部位。但是我必须忍耐。 我不能在这时候忍不住痛,或者吓得动起食指。我必须让医生和我太太认为我已经没办法再动手指,也感受不到皮肤的刺激了。我必须让他们认为我已经成了一团完全无法与外界沟通的肉块。 过了一会儿,医生用针扎我的疼痛感觉消失了。我终于可以完全不活动食指,像块石头一样保持沉默。 有一阵子,右臂上感受不到任何人的触摸。我想大概是医生在向我太太做说明吧?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一个温柔的手掌触感压上了我的右臂。无需寻找戒指冰冷的触感,我也知道那是我太太的手。 她把我的右手向上翻转,将两根手指头戳在我的皮肤上。从位置和触感来判断,我知道那是她的食指和中指,我觉得这两根手指头彷佛从黑暗深处浮现的两点亮光,指尖造成的两点触感十分模糊。我感觉到这两根手指正沿着我的手臂表面从手肘滑向手腕。 这时一阵毛发般纤细的触感落在我的手臂上,接着一大片轻柔的触感覆盖了上来。我的手掌感觉到一股湿濡柔和的压迫感,我立刻就明白,她将她的脸颊贴上了我的手臂。在黑暗中,我彷佛看到了她跪在床边,将脸庞贴在我右手手掌上的模样。 从她口中吐出的热气轻轻地吹拂在我手腕錶面,彷佛在手臂上攀爬似的轻抚过我的皮肤。然而气息一过了手肘,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老公,动动你的手指头好吗?” 这时脸颊的触感从我手上消失,只感觉到她的指尖在我的手背上写着: “难道你真的如医师所说,连手指都没办法动了吗?” 她如此询问道,接着停顿了一下等待我的反应。我继续保持沉默。于是她又继续在我手臂上 写起字来,内容是从医生那边听来的诊断报告。 第7页 医生似乎不想再去考虑如何让我用食指回话了。他无法判断我是不是已经恶化到全身麻痹的状态,抑或只是手指头无法动弹,而皮肤的感觉仍然存在?医生对她说,也可能我的心已经被黑暗给打败,因此对来自外界的刺激不再有任何感觉了。 “老公,其实你还是有感觉的,对不对?而且你的手指头也还可以动。” 我太太颤抖不已的指尖缓缓在我手臂上写着。我在一片黑暗静寂的世界里凝视着这些字。 “你在骗我。” 几滴可能是泪水的东西滴落在我手臂表面,让我忆起从屋檐上滴落的雨水。 “你只是装死而已,对不对?老公,如果你再继续忽略我的感受,我就真的不再来了。” 她的手指离开了我的手臂,彷佛在静待我的答覆。我的食指可以感受到她投射过来的视线。 看到我的手指依旧一动也不动,她又开始在我手臂上写起字来。她的指尖渐渐加速移动,从中可以感受到她死命祈求上苍的真诚。 “求求你,请回答我。否则我就不再当你的老婆了。” 她的指尖如此写道。在黑暗的另一头,我彷佛看到她在哭泣。我没有摆动我的食指。在这片静寂的世界里,这下甚至能鲜明地感受到一股瀰漫在我们夫妇之间的沉默。最后她的手指无力地 搁在我的手臂上。 “对不起。谢谢你。” 她的指尖在我的皮肤上缓缓游移,最后离开了我的手臂,融入一片黑暗当中。 之后我太太还是继续到病房来探望我,在我的手臂上演奏。但是不再是每天,而是两天才来 一次。不久之后就变成三天一次。到了最后,她变成一个星期才来探望我一次了。 沉重的痛苦从她在我手臂上弹奏的音乐当中消失了。接连跳跃的指头,让我感觉彷佛有只小狗在我的手臂上跳舞。 有时我可以从她的演奏中感受到一丝罪恶感。我立刻就发现到她似乎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我并不希望她有这种感觉,但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感觉却加深了她演奏的深度。我隐约可以从手臂上演奏的无声音乐中,窥见她向命运乞怜的美丽倩影。 演奏前后,她依然会在手臂上写字和我沟通,但是我完全没有回应。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依旧一个劲儿地用指尖向我这团不发一语的肉块报告近况。 某天,我的右臂感觉到有个人正战战兢兢地触摸着我。我在黑暗中集中起精神,试图辨识出这个人的身分。这只手比我太太的要小很多,而且非常柔软,我感觉到这只手旁边还放着我十分熟悉的太太的手。这下我顿时发现,这是我女儿的小手。 在我的记忆里,女儿还只是一个必须让妈妈抱在胸前的小婴儿。但她在我的手臂上触摸的方式并不是婴儿那种没有个人意识的碰触,而是一种对一团不发一语、躺在床上的肉块抱持某种恐惧,同时又夹杂一丝好奇的触摸方式。 “最近我开始教这个孩子弹钢琴了。” 我太太在手臂上如此写道,接着她的手就离开了我的皮肤,只剩下女儿还在触摸着我。 和大人的手指相比,女儿的指头似乎比较纤细,指尖也比较尖。她的手指戳在我皮肤上的感触,让我觉得彷佛有只小猫竖起爪子站在我的手臂上。 这些手指开始笨拙地演奏起来。感觉像只竖起指尖的小猫在我手臂上或跳或滚。她弹的曲子 简单得不足以与我太太弹的比拟,但我的脑海里却不由得浮现出她认真弹奏的模样。 之后她们母女俩仍然经常到病房来探视我,在我的手臂上演奏。随着岁月流逝,她的演奏技巧也越来越高明。透过在我手臂表面跃动的指尖触感,我可以感觉出女儿的个性十分开朗,有时她那充满野性并喜新厌旧的性格也会流露在她的演奏当中。透过女儿在我手臂上编织出来的世界,或许比亲眼目睹更能深入观察到她的成长。 不久女儿上小学了。她尖尖的指尖戳在我的手臂上,小心翼翼地缓缓写下。 “爸爸。” 那是孩子特有的歪七扭八的字迹,但女儿确实是这么写的。 又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不再有人告诉我过了多少年月,我也无从得知正确的日期。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太太也不再来探望我了;同时我女儿也没再出现了。 我不知道我太太发生了什么事,或许她只是忘了过来而已。没有人告诉我她的情况,我也只能凭想像猜测。在她忙着讨生活的当儿,如果还能想起我这个变成一团肉块的丈夫,我就很高兴了。我最希望的,就是她能将我完全遗忘,不再和这团不发一语的肉块有任何牵连。 最后一次听到女儿在我手臂上演奏的时候,她的程度已经好到跟我太太不相上下了。她已经很久没来病房了,我相信她应该已经长大成人,也或许已经结婚,生下我的外孙了。我无从判断已经过了多少时间,因此也无法知道女儿现在已经几岁了。 我连自己有多老都不知道了。我甚至在想,说不定我太太已经老死了。 我置身一片黑暗静寂的世界里,阳光也不再照上我那被搁在床单上的手臂,或许我已经连床被移进一间没有窗户的病房里了。尽管如此,我至少知道世界还没有毁灭,因为自己还靠着人工呼吸器和点滴过活。 第8页 我想像着自己可能像个被遗弃的赘物般被弃置在医院的一角。这里大概是个类似仓库的房间,而我的周遭或许堆满了各种满是尘埃的东西吧? 再也没有人来触摸我的手臂了。医生和护士都忘了我的存在,而我自己也认为这样也无所谓。偶尔我会使一下力,我的食指还是可以上下活动。 我的手臂上还残留着老婆和女儿演奏时的触感。我在黑暗中回想着那种感觉,想像着如今外界可能正在发生些什么事。人们依然在唱着歌吧?依然在聆赏着音乐吧?在我被视为一团沉默的 肉块而被弃之不顾后,时间依然一分一秒地不停流逝。我虽然身处一片静寂的黑暗,然而在这段日子里,世界是否依然充斥着声音与光亮?我梦想着那永远无法再看到的光景,静静地委身于黑暗之中。 只有你听见 1 我恐怕是这学校里唯一一个没有手机的高中女生了。而且,我没唱过卡拉o.k.,也没拍过贴纸照,连我自己都觉得我这样的人真是罕见极了。 虽说校规禁止,但是校园里几乎是每个人都有一部手机。老实说,每当同学在教室里亮出手机时,我的心就平静不了;每当在教室听到来电音乐时就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一看到大家都冲着那小小的通讯器讲话,我就再次意识到:我没有朋友,连一个也没有。 教室里所有人都通过手机网络互相联繫着,而我却被摒之于外,好像大家正手拉手围成一个圈在开心笑,只有我在圈外,无聊地踢踢小石头。 我也想跟他们一样拥有手机,只是知道世上任何一个角落都不会有人给我打电话,我不用手机也是这个原因。世界上已没人跟我一起唱卡拉o.k.,也没人跟我一块拍贴纸照。 我口齿笨拙,只要有人跟我说话时,我的态度就不期然生硬起来,我会冷淡地敷衍他,以免别人看穿我的软弱。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回应对方的话,所以只是含糊地笑笑,让人没趣。为怕重蹈覆辙,我只好与人保持距离,尽量少跟别人谈话。 我曾分析过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最后认为:也许我把别人的话过分当真,明明白白是开玩笑的话,那还好说,若对方说的并不是真心话而只是社交客套时,我就不能立即反应过来。无论跟谁讲话,都只会一板一眼地回答。待周围的人失声而笑时,方才明白原来对方是在开玩笑。 “你这个发行可真漂亮啊!” 小学时,短发的我曾被一个女孩称赞,我很开心,还有一种幸福的感觉。之后的两年,我都维持着同一个发型。 升上中学以后,我才知道,她的话只不过是奉承话。有天在学校的走廊里,她领着几个朋友,与我擦肩而过,就在那瞬间,他瞥见我的脸,就跟他的朋友耳语: “这个人两年前就流着这个发型,其实一点都不适合她。” 我不想刻意去听,可还是被我听到了。一直为自己的发型欣喜的我,原来是一个笨蛋。类似的事情遭遇多了,跟别人说话时,内心就不禁紧张起来。 由春天升读高中以后,我也不能跟谁亲密起来,最后,我成为教室里非常特别的人,谁都小心谨慎地对待我,虽然共处一室,却有一种唯我在外的感觉。 最难熬的是休息时间,同学成群凑在一起嘻哈玩笑,而只有我一个继续呆坐在椅子上。教室里闹得越欢乐,我越不是味儿,只觉得自己周围的空间被割离,充斥着正在膨胀的孤独感。 那么,没有手机就顺理成章地表明我没有朋友,我一直很在意这件事情,认为不能跟人顺畅交流是一种病态,觉得自己脚不成朋友是个废人。 在教室里我经常装出一幅若无其事泰然处之的样子,不介意没人跟我说话。倘若这样的自己真能不知不觉间变得无所谓的话,那该多好啊。 在手机贴上贴纸的女孩子们一旦摇晃着那可爱的手机吊饰,我就受不了。想必他们肯定有很多朋友,手机的电话簿上也满是电话号码吧!这样一想,自己总会又羡慕又难过,心想要是自己也可以这样就好了。 午休的时候,我经常待在图书馆,因为教室里没有我可以容身的地方,整个学校只有图书馆才能容纳我。 管内很安静,空调设施齐备,如今是冬天,暖气从墙壁旁的暖炉里冒出来,对于怕冷又容易感冒的我而言,可真是该感激流涕了。 我尽量不往有人的地方去,选在暖气附近的桌子坐下。在距离下午课堂开始前的几十分钟里,我会反覆读那些虽喜欢但已经翻了不知几遍的短篇小说,或者打个盹来消磨时间。 那天,我伏案闭上眼睛,突然想到了手机。 最近我常在想,如果我有权利拥有手机的话,要什么款式才好呢?只是想像的话就不会给人添麻烦,不存在失败,还能天马行空一番,叫我乐此不疲。 白色的就很不错,摸上去滑熘熘的更好。 不知从何时起,只要幻想一下自己独有的手机,我的嘴角就会向上弯,心情愉快起来。对我来说,能够按自己的想法来幻想是非常重要的。 一天的课堂活动结束后办理最早离校的总是我。这并非我脚步快,而是因为我既不参加课外活动,也没有一起玩的朋友。一上完课,在学校就没什么事干了。我一个人两手插在衣袋里,垂着头回家去。 第9页 途经电器商店的话,就拿几张手机的宣传单。在巴士上出神地看着。看了看最新手机机型的介绍,就没完没了地想:啊……有很多方便的功能啊!不知不觉就到站了。 父母经常很晚才回家,我又是独生女,所以就算早回家,家里也不会有任何人。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宣传单放在桌上,然后托着下巴一边凝神,一边想在图书馆那样,在脑里想像自己的手机。 我尽可能真实地勾画这支手机,他俨然就在我面前一样。在我想像的领域里,这支手机的小巧,荧幕有液晶时钟显示,内置绿灯,以便在光线不足的时候派上用场。至于来电时发出的旋律嘛,就选我喜爱的电影音乐吧!影片《巴格达咖啡屋》里那首动听的曲子就很不错,我要收集用美妙的和弦铃声来呼唤我。 当兼职的母亲回家后,开门的声响最终把我从天马行空的世界里带回来。不知不觉间,两个小时就熘走了。 无论是在上课,还是在吃饭,我脑子里都在想着这个梦想中的手机。白色流线形的机身宛如陶瓷般光滑,拿起来格外轻巧,握在手里恰到好处。可是我这支有血有肉的手还是无法握住脑海里的手机,我只可以想像手触摸到它时的那种感觉。 不久,我发觉自己无论睁开眼还是合上眼,脑里都有一部手机,即使在看着其他东西时,在另一个与视觉区域不同的地方里,也能看得见那洁白而小巧的物体。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存在胜过周围所有的一切,它是那么的清晰,轮廓是那么地鲜明。 因为大部分时间我都是一个人独处所以可以不受干扰,尽情地在脑海里想像它。我一想到他不属于其他人,而是惟我独有的手机时就快乐透了。在虚幻中,我好几次抚摸它光滑的表面,它既不用充电,液晶的文字屏幕也不会被弄脏,钟錶的功能也能好好运作。 这个实际不存在的物体已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一月份的一个早上。 天气很冷,隔着窗看到的景色冷冷清清的,天阴沉得很,迎接浑浊的一天。我被闹钟吵醒,睡得迷糊的脑袋勉强整理思绪。呆在屋子里还是口吐白气,我一边发抖,一边把散放在床边的书翻了一遍,“我的手机放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也找不到,已经到了下楼吃早餐的时间了,我却在发闷,刚刚在被窝里做的梦现在变成一片片零散的薄雾,笼罩着整个脑袋。 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直觉那是母亲。 “凉子啊,天亮啦,还不起床?” “嗯……等一下,手机不见了,我在找……” 我这样应着门外敲门的母亲。 “你什么时候有手机了?” 母亲那奇怪的嗓音“砰”的一声敲醒了我迷糊的意识。 对了,我到底在干什么?我的手机在现实中根本不存在,我怎么会在床边四处找寻它呢?我完全忘记了他只是我在脑海里恣意拼凑的东西。 “凉子啊,你今天忘了戴手錶上学吧!等巴士时很不方便吧?” 夜里,做兼职的母亲一回来就对我说。 “我忘了戴手錶?” 整天我都没发现,不可思议的是,就算不知道时间,我也不觉得怎样。那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很疑惑,但瞬间即恍然大悟。 虽然没有手錶,但我看到了脑海里的手机,无意识地通过那液晶时钟来看时间。 可是,虚构而成的东西会指示正确的时刻吗? 我看了一下脑里手机的液晶钟錶,此刻是八时十二分。 我又看了一眼挂在墙上实实在在的钟,分针动了一下,与时针一起刚好指向八时十二分。 我只觉心跳加速脑里幻想的手轻轻地弹了弹同是幻想出来的手机那光滑的表面,发出“叮咚”一声,很轻,很细,却在脑里回荡。 放学回家途中,巴士上有手机响了,使闹钟般的铃声。坐在我前面的男生慌忙翻着袋子,关掉吵遍车厢的电子铃声,把电话贴着耳朵说话。 因为车厢内置暖气设备,车窗蒙上了一层白雾,看不见外面的风景。我一边让思绪乱飞,一边茫茫地环视车厢,车厢内除了我和那个男生外,就只有一位两角跨着通道,手抱购物袋的阿姨,她似乎不太高兴地注视着那个正在通话的男生。 我那复杂的心情难以言喻,在车厢和店内用手机也许会给人带来不便,可另一方面,我却对此有一份近乎憧憬的感情。 那男生一挂电话,司机就对着喇叭说道: “为免给乘客造成不便,请尽量避免在车内使用手提电话。” 其实那不过是鸡毛蒜皮的事而已。之后巴士一直安静地走了十分钟左右,温暖的空气让人感觉舒适,我半打着瞌睡。 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最初我还以为又是前座那男生的电话,合上眼没在意。不一会,我发觉情况有点不对劲,睡魔也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闹着的铃声跟刚刚的不同,这一回是和弦的旋律,是似曾相识的电影曲子,那声音竟与我想像过的来电铃声不谋而合。 是谁的电话? 我环视车厢一遍,寻找电话的主人。司机,男生,阿姨,除我之外,车里只有这三个人了,可是他们谁都没有动静,样子也不像听到那不绝于耳的来电旋律。 第10页 他们不可能听不到的,我满脑子疑惑,也有点不安。此刻我已预感到些什么,下意识地紧紧握住膝盖上的书包。挂在书包把手上我最喜欢的钥匙扣发出轻微的声响,咙嗒咙嗒…… 我战战兢兢地以视觉以外的神经窥视自己的大脑,我的预感应验了!那支由我幻想出来的白色手机竟然受到电波。此刻正在我的大脑里奏响铃声,告诉我有来电! 2 近乎恐怖的感觉袭遍全身,这事是不可能的!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即使世界万事万物皆离弃我,脑里这个通讯仪器也不会离开我半步,我觉得电话已经远离我的掌心,正在到处横冲直撞。 但是,我也不可能永远不接电话,我虽然感到恐惧,却也不能把手机抛弃。因为对我而言,我脑里的电话比任何事物都要真,都要美。 我想像用手颤颤巍巍地拿起了那不真实的手机,按停了一直作响的音乐。我犹豫片刻,在脑里开始对着白色电话发问: “……喂喂?” “啊!这个……”是一把年轻男性的声音,从虚幻的手机那一头传来。 “真的接通了” 他感嘆地嘟哝道,我缺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意想不到的事情令我非常恐慌,禁不住挂了电话。我一边思索着大概有人在恶作剧,一边前后左右看看车厢,可是没看到有那把声音特徵的男主人。乘客们丝毫没发现我脑里有电话打来,只是随着车辆在摇晃。 大概我的脑袋真的有什么不对劲。 到达巴士站,我给司机看过月票,正要从暖和的车厢踏出寒冷的门外,那一刻,音乐又在我大脑里奏响了,我被它弄得措手不及,更差点滑倒在车梯上。 我没有马马上接电话,我需要时间来让心情平静,车辆撇下我开走了。寒风飒飒,冷得要命,我深呼吸了一口足以让肺冻僵的冷空气,那跃动的好奇心驱使我去接电话。 我在大脑里按下接听键。 “喂喂……” “请不要挂电话!或许你在惊恐这突如其来的事,可这绝不是恶作剧电话来的!”仍旧是刚才的那个人。 我不禁觉得‘恶作剧电话’这个词有点意思,必须说点什么才合适,于是提心弔胆地对着电话一问一答。大概因为情况异常吧,平日与他人僵持时所袭来的磨人紧张感并没有出现。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现在是用脑里的电话在跟你说话……” “我也一样啊,用脑里的电话在说话。” “你很清楚我的电话号码呀,可我明明没有在电话本里记下过。” “我试播电话号码常用的数字,试了十次都没接通,想着这次再不行就放弃了,没想到接通你了。” “你第一次打来的时候,我无意中挂掉了,对不起。” “没关系,手机本来就有重播功能嘛,我简单地重播就行了。” 从车站到家要走三百米左右,街上冷冷清清,天空披着灰色的云,显得特别灰暗。路旁一排排矮房子,窗户没折射出灯光,看不到里面是否有人。树木干枯,修长的树枝随风乱舞,看起来像手骨在向人招手。 我用围巾包着半张脸,慢慢地走,整个人都在想那把来自大脑深处的声音。 他自称是野崎真也,跟我一样,也是每天在脑子里思考收集的事。他说他意识到这本来该是虚幻的电话,却给人一种甚为强烈的存在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就试拨电话。 “难以置信……” 我失声嘀咕道,没料出了自己以外,居然还有靠想像手机来自得其乐的怪人。 一到家门口,我就从袋里掏出钥匙来。 “不好意思,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想好好整理一下,可以先拨电话吗?” “嗯,我也是这样想。” 老实说,好久没跟人聊天了,他让我感到充实,不过再说下去的话,头脑就会更混乱了。 挂掉脑里的电话,踏进家门,无人的家一片寂静,黑暗似是一头怪兽猛然扑嗤过来。要是在往日,自然不会在意,可不知为什么,此刻却觉得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的家,空洞得像一个不寒而慄的怪兽,孤寂的感觉在体内迅速扩散,我赶紧开了客厅和厨房的灯。 我泡了咖啡,躲进被炉里,虽然开了电视机,却没有看。 我一直在想真也这个人物,是否真有其人呢?一定是我过于渴望有个说话的伴儿,于是无意中虚构出一个人来。 与其说是跟谁的脑海相通了,不如说是自己生病了才会这样,病到会想像出另外一个人来。同时,我也从新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这么强烈地渴求知心朋友。在教室里即时装作若无其事,心灵深处还是在无休止地讨厌孤独。没有人在身边是多么痛苦,可是现在,我却想把自己关在脑海那个唯我的世界里。 太可怕了,太令人不安了。这虚幻电话到底是什么怪物啊!不知不觉连自己也糊涂了,我一定要弄清楚真相,这回我要打给他。 可是,我不知道真也的电话号码,糟了!那傢伙把号码设置为隐藏状态,我要和他通话,唯有等他打过来。 我放弃了原先的想法,试着拨了‘117’。听到的会不会是天气预报呢?我神经高度紧张地聆听着脑里的手机,那边传来的是一把女子的声音。 第11页 “这个号码目前尚未有用户登记……” 接下来我试拨了询问时间的号码,结果还是一样。警署,消防署,现实世界里种种电话号码统统拨了一遍,但全都不通。接着我就拨自己喜爱的号码,每一回都收到留言,表示号码仍未登记。到底说这话的女子是谁呢? 听了约十五条留言后,心想如接着的号码也行不通的话,那就放弃,我有选拨了几个号码,不抱任何期望地听着大脑深处。这次居然没收到短讯,而是听到接通的铃声,好像已经接通了某个地方。面对事情突然的进展,我虽看不见附近有人,却还是不经意地端正了坐姿。 “喂喂?” 不一会,手机那头传来一把女声,我不知怎么回事,所以不太说得出话来。我不禁判定这女子大概又是我想像出来的人。 “对不起,突然给你打电话。” “不,没什么,反正也是闲着,你叫什么名字?” 我报上自己的名字。 “噢,是凉子吗?我叫由美,是大学生。呀,你好象很困惑呀,是不是还没适应用大脑的电话讲话呀?” 我向她坦然,并向她说明刚刚还有一位叫真也的男生打来。 “你为这突发的事情而感到迷惑吗?不过没什么大不了啦。” 由美又通过脑里的手机说。她今年20岁,好像是一个人住在单身公寓。跟我说话时声音温柔沉着,让满脑子混乱的我安心不少,感觉自己被暖意包围。 “我也是这样,所以能理解你的心情,你现在也在怀疑吧,那个真也和我是不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人吧?” 她读懂了我的心。她告诉我这种想法是不对的,还叫我证明的办法。 “下次真也打电话来时,试试我现在教你的方法,就可以证明她是个真实存在的人。” “真的要用这么复杂的方法吗?” “实际上还有更简单的方法,但我不告诉你。” 我暗中嘆了口气。 “不过它可能不再打来了。” “一定会再打来的!” 她自信满满地说,接着又告诉我那些无形电话线路的一些事情。 例如我真实地开口说的话,不管声音有多大,周围空气震动所产生的声音是传不到大脑电话那边的。至于使用大脑电话时,只有心中想着要说的话,说话才能传递给对方。 另外,很多时候,电话的主人是不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既没有电话本,有没有电话查询,所以要给陌生人打电话,只有依赖偶然。当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号码。 “电话号码总是被设定在隐藏状态,即使改变了设定画面,功能也改变不了。” 一边听着由美的说明,一边想起刚才真也的号码也是设定为隐藏状态的。 倘若真也是真实的人物,那么他拨了哪个号码来接通我的手机呢? “明白了吗?好好听着。有时候电话这头和那头会出现时差。你那边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日?” 回答了他的提问,才知道我们之间有好几天的时差。相对于我现在的时间,由美似乎是在数日后的未来世界里跟我说话的。 “时差总是固定不变的,所以没必要啦!即使电话被挂断了,这一边要是过了5分钟,电话那头也同样会过了5分钟的。” 至于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时差,她好像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与时间有关的因数包含在号码当中,或者是因为打电话的人不同而引起差异吧。 “真也可能会再打电话来的,我先挂断了。呀,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你下次再打来吧!按一下重播就可以了。我还想再跟你聊呢。” 结束了与由美的电话,她对我说的“我还想再跟你聊呢”,让我着实高兴了好一会。接到突如其来的电话还能镇静地应对,她可真是个成熟的人,我跟她实在相差十万八千里。 真也打电话来是在两个小时后,这回我多多少少可以从容应对了。 “上次思考之后我稍稍思考了一下,觉得你可能是我幻想出来的人。” 他说了这样的开场白。不管是刚才的由美,还是这个人,他们的想法都不谋而合。我一边重新泡咖啡,一边解说从由美那里听来,有关大脑电话的资料。即使现在父母在身旁看着我,想必也看不出我在跟别人通话吧。因为我只是拿勺子在搅着杯里的咖啡而已,嘴巴却一动不动。 “现在我的手錶指向7点整。” “我这边是8点。” 我跟真也之间也有时差,只是不向由美的那般大。虽然活在同年同日里,可电话那头的他却比我晚60分钟的世界。 “那么,为了确定我们各自都是真实存在的,来试一试那个女孩所说的方法吧?” 十分钟后,我把自行车停在便利店旁。四周漆黑一片,便利店内被日光灯照得灯火通明,脑里的电话一直处在通话状态。 两分钟后,真也告知他也到了便利店。就是说,在我到达前约58分钟,他就走进什么地方的店里了。 我站在摆放杂志的地方。 “今天好像是新一期周刊《少年星期天》的出版日呀,你那边的便利店里也有这种杂志吗?” 第12页 “有。” 我坦白承认,我不是它的读者。 “我也是,那么我们都完全不知眼前这杂志的内容了。” “因为今天才刚刚上市发售,所以不可能事先看过嘛!那我问你,本周《少年星期天》第149页上刊登着什么漫画?” 我说的是有据可寻的页码,当然,我并不知道答案。 “我现在就察看一下。” 由美交给我的所谓‘方法’,就是指这个:让对方去查自己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然后对照答案,根据对方答案的正确与否,就能判断对方是否真的存在。 “149页是……《memory off》这漫画,是安达充的连载漫画,而且是后续篇呢!” 真也说出答案。如果答对的话,那么,电话那头就不是我体内的幻想世界,而是广阔而活生生的一片天空。 我拿起面前一本《少年星期天》,翻到真也说的那一页。 真也确是一个活脱脱的人!他正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 这次轮到他向我发问,我得回答他的提问,一次证明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355页第3个画面上写了什么?” 我找出他指定的页码。 “上面画有衣着怪异的人,还有古怪的对白呢!” 那是不堪入目的对白,我难以启齿。 “什么呀!回答具体一点吧!稍等,我翻看一下。”真也说道。之后,传来高昂的声音:“真的,就是跟你答得一模一样!你也是个真人!” 我抒怀地笑了。虽然我的脸上没有流露出来,可是心声却直接传达给真也。发觉他听到了我笑,只觉得红晕爬上脸颊。依靠大脑电话来谈话,要掩饰情感不容易,这个以前与他人接触的方式实在无法相提并论。 这样一来,我也证明了自己的存在。不过,这种相互验证的游戏太好玩了,所以我们几度轮流发问。一脱口说出不知所谓的话,我们就笑个没完,脑海里就一直萦绕着两人的笑声。 此后,真也经常给我打电话,刚开始是简短的聊天,不久就能聊上1,2个小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会热切盼望他的来电。每逢课间休息,我独自在教室凝视着大家开心地喧闹时,就热切期待大脑里奏响那熟悉的旋律。电话一响,我就迫不及待去接听,像被长期关押在牢里,终被允许到铁窗外走走的犯人。当然,所谓的犯人只不过是打个比喻,我还是很庆幸自己不曾尝过牢狱之苦。 真也17岁,比我大一岁。从我这里去他住的地方,坐飞机和巴士约需3个小时。 “我性格很内向。” 他亲口说,但我无法相信。至少从跟他用大脑电话交谈的印象来看,他不是这样的人。 “我也是。” “是吗?看不出来啊!” “不过话说回来,自从通过大脑联络交流以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健谈很多。除了重要的事外,我们好像什么也能滔滔不绝呢!” 他也跟我一样,没有能亲密谈心的朋友。 “我可不是自夸,我平时从早上进校门,到傍晚放学,都经常没说过一句话。” 果然不值得自夸。 “那个时候,就觉得以后每一天都会这样过。世间如此之大,竟没有与我并肩而行的人,就好像被遗弃在荒漠里一样凄凉。老实说,我不知道你能否体会这种恐怖感……” 我一个人在学校前的车站等车,一面听着他诉说。冷冽的寒风刺痛双颊,呼出白蒙蒙的气息,仿佛把灵魂也冻结了。 “我很明白的……” 不久,我们的大脑每天几近24小时都在连线。反正不用花电话费,脑里的手机就像经常处于免费的通话服务状态。我也常跟由美联繫,亦问过她,但似乎直到现在从未收过电话帐单。 我跟真也无所不说,以前读过的小说,暗疮的烦恼,连自己现在用的牙膏牌子也告诉了他。跟他分享我喜欢吉布力的电影,收集龙猫的小物品。说真的,我房间里就有30多只毛毛龙猫。 我也听他提及很多自己的事,例如儿时玩的游戏,曾经骨折的回忆,还有那贴在摩托驾驶证上的大头照被人拍得多么丑。 “真是糟糕透了的照片,完全不可以用来做身份证明文件。有次打算加入影带店的会员俱乐部,给店员看驾驶证时,人家可是一脸狐疑,不相信证件上的人就是我。” 接下来提及他经常流连的垃圾站。 “说是垃圾站,也不过是附近一块用来丢弃电器废物的空地罢了,由于人迹罕至,所以我呆在那里觉得非常宁静。我想个锈迹斑斑的冰箱似的,抱膝而坐,心情就变得非常愉快。在那里不时会找到一些还可以使用的东西,之前我捡了一台还能放映的银幕电视机。” “真是宽银幕电视机?” “那倒不是,其实是普通的电视机,只是插上电源,画面扭曲,看起来就比较宽,连瘦得过分的女演员也显得很臃肿,但却是一台性能很好的电视机。” “捡到不要太兴奋,坏了人家才会丢掉的嘛!” 他考英语时,我隔着电话给他查辞典提供参考意见。高二的英语对高一得我来说有点棘手,不懂的语法频频出现,但辞典方面还是可以帮他一把的。 第13页 这种作弊不用担心有人告密,因为从表面上看,他只不过是在鸦雀无声的教室里拼命解题而已。在大脑里一问一答互相呼应,是不会被人揪住的。 然后在我应考令人头痛的理科时,真也就在电话那头跟我一起解题。 “互相帮助真的很好啊!” 在得到高分之后,我们互相感嘆。 我经常想像真也坐在垃圾站里时的模样,他不回家,却流连那种地方,究竟他在垃圾站里想什么呢? “下次在垃圾站替我找一部录音机吧!轻巧型的,我很久以前就想要了。” 我说完了,我就笑着回答‘o.k.’。之后他还说跟我聊天很愉快。 “愉快?” “嗯。” “……第一次有人跟我说这样的话,真的就让我很吃惊,因为一直以来,我都相信自己有无法与人沟通的性格缺陷。” “缺陷?” 我告诉他过往因屡次过分认真对待别人的社交辞令而别人嘲笑。 “也许你认为我是个胆小鬼……我再也不想面对失败而遭人嘲笑了!” 因为内心恐惧,我就心情沉重,深信自己永远也不会像他们一样开朗,健谈。 “我明白。” 真也声音很温柔。 “被人嘲笑是一种煎熬,可这不是缺陷,因为周遭实在有太多违心话了。” “违心话?” “你总是很认真地听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并且想对那些话作出积极的回应,所以被那些泛滥的谎言弄得遍体鳞伤。但这不是你的错,事实就摆在眼前,现在的你不是跟我很谈得来吗!” 他的话像一股清泉,我只觉得一直以来折腾我内心的冰块渐渐在融化,实在太高兴了,高兴得泪流满面。 我也经常跟由美通话,她是一个很成熟的人,她愿分担我的苦恼,也跟我分享自己大学里的生活,并且还有独居生活的酸甜苦辣,甚至介绍我强力去痘的洗脸乳。她说的话总是让我觉得安心。不可思议的是,我觉得他的声音似曾相识,宛如清水办让人心里痛快。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由美的声音,会不会在什么电视频道里出现过呢?” “怎么可能啊!” 他慌忙否认。 此外,我们的兴趣还非常相近。我们都喜欢看书,她推荐给我的书,我全都觉得有趣。 由美总是那么易于亲近。她似乎没有讨厌的人,在她的字典里没有‘歧视’这个字眼,不论是宇宙火箭还是脚边的小石头,她都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她从不会把他人的失败和缺点当成笑柄,倒是常拿自己失败的经验来逗人家笑。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对于她那宽厚的性格,我充满敬意,同时更明白了自己的不成熟。我暗暗期望自己要成为她那样的人。 “由美有没有喜欢的人呀?” 基于好奇,我这样问过她。 “那是几年前的事啦。”她一句话就含糊带过,好像那是让她痛苦伤心的回忆,不愿提及。 3 真也住得很远,但我老是有跟他很接近的感觉。他是我的知己,使我倾诉的对象,他让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孤独的。现在的我会为一些小事忐忑,一时兴高采烈,一时心如死灰,在不知不觉间,跟真也通话后,我的内心变得很脆弱。 真也要乘飞机过来。 “我们见面谈谈。” 像往常那样,当我们聊着对我们而言相当重要,实际却并不重要的话题时,这个念头就乘虚而入,挥之不去。大脑手机固然不错,不过大家若能一边喝咖啡一边谈心,肯定别有一番滋味。 即使我们大脑相通,可实际却天各一方。高中生要克服距离见面并不容易,不过他还是用自己的积蓄买了张机票。 我打算当日乘巴士到飞机场迎接他。不可思议的是,我们之间居然不曾互送过相片。因此,我们将在机场第一次看到对方的样子。 在见面前的一天,我用了家里安装的真实电话,在没有时差的情况下跟他商量了细节。这还是第一次,却令我很高兴。 先通过大脑手机问他家的电话号码,之后就用家里客厅那扁平乌黑的真实电话打给他。 握紧实实在在的听筒,听着他家电话发出的嘟——嘟——声音,我几乎要怀疑眼前的一切。其实,那时我大脑的手机还是一直连通着一小时前的他。 “喂喂,是凉子吗?” 从他拿起听筒的那一刻起,一直以来只有在大脑里才听见的声音,就从那条真真切切的电话线,确确实实地传送过来。 “不好意思,请你忠告一小时前的我要‘留意脚下!’” 他哭丧着说,于是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怎么了?” “刚拿电话时,小脚趾撞倒柱子上了,很痛……” 我忍住笑,跟落后一小时的他说了这件事。对我而言,已经属于过去式的真也这样说: “请你告诉一小时后的我说:‘为什么你老是这样?这可是你懒惰的罪证哦!究竟你的物理作业完成了没有?’” 真是个大傻瓜嘛。我愕然之际,注意到一件事。 第14页 “对了……”我对着听筒喊。 “怎么了?” “由美说的简单方法就是这个嘛!我怎么没想到!” 我跟处于同一时间里的真也解释道: “要确认互相的存在根本用不着去便利店,只要实际打个电话就行了!” 我想着出其不意的发现一定会让听筒那边的他吃惊不已,可他却显得很冷静。 “什么?就是这件事?” “你早发觉了?” “一小时前你不是在大脑电话里说了吗?” 跟真也商量好后,我挂断了大脑电话,重拨给由美。她一接电话,我就提及自己终于发现简单方法来证明我跟真也的存在。 “其实实际打个电话就可以真相大白了,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啊?” 她淡淡地回应到: “不过,那样的话就没意思了,是吧?” 停了一下,仿佛有点迟疑,他又补充说:“……明天要加油啊!” 翌日。 因为堵车,我坐的巴士迟到了。车厢里挤得连苍蝇都飞不进去,全部是去机场的人。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穿淡紫色外套的女孩,年龄与我相若,只是化了妆,看上去较我成熟许多,但长得很漂亮。坐着时,把大包包放在膝上。 “早上电视报导,今天是几年来最冷的一天呢!” 我对大脑电话里的真也说。一小时前的他现在已经在飞机上了。我想像着他坐在位子上,眺望脚下遥远的广阔大地,不禁喜上眉头。 我们的对话不可能发出声音,所以我邻座的女孩也只不过以为我在凝视窗外发呆而已。 我喜欢把被暖气烘热的脸紧紧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我用手拭去一些蒙在窗上的雾气,看到一小片天空,漂浮着低沉的云海,仿佛要下雪了。没有太阳的街上行人寥寥可数,只有凛冽的寒风。外面的风景灰濛濛的,就想备剥没了所有的色彩。 “原本这时候已经到机场了,可是因为堵车,巴士没法前进。你那边会不会迟到?” “云层上好象不会挤塞的,从刚才开始也没有闪过红灯,所以飞机会正常飞行。再过2小时就到你那边的机场了,我现在看手錶是10:20,预定到达时刻是12:20,我们有一小时的时差,现在你那边时间是11:20吧!也就是说,再过一小时,我就会出现在你的世界。” “但不知道我这部车会不会早到啊。” “那样的话,我倒是就反过来在巴士站接你吧!” “车站是在机场前面的,找不到的话就问人好了。” 巴士向前蠕动着,我从窗口往下看,车旁边的小车也蠕动得很慢,大口大口吐着白色废气。 “不过,我们怎样才能找到对方呢?” 他一下子冒出这句话。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不过我觉得既然我们大脑相通,总会见得到吧! “这个嘛,如果机场里有个最漂亮的女孩跟你说话,那就是我啦!” “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永远都找不到你……” 说我能够坦然地跟他见面,那肯定是说谎。我已考虑过千万遍了,不过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们必须见面,实际地倾谈。 不久堵塞疏通了,巴士开始移动,窗外的景物一个劲儿地往后跑,好像要挽回之前的耽搁一样。刚才还在一旁慢吞吞地挪着的小轿车,现在焦急地加快速度,转眼连尾巴也不见了。也许是有人在机场等着他们,以至要超速行驶。 时间已到12:13,看来我是赶不及在她的飞机到达之前先到机场了。我在大脑里向他说明了情况。 12:20,按计划,真也乘的飞机应该已经着陆了,我一边拨弄膝上的小袋子和挂在提手上的钥匙扣,一边呆呆地回想着我们的点点滴滴。以前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现在想起都叫人很愉快。想着想着,竟连小学,中学时代的痛苦和悲伤的片段也在脑海里浮过,真有点莫名其妙。 我把额头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往外一看,原来已经来到机场了。此刻是12:38。现在的真也已经下了飞机走进了候机大堂里了吧!更说不定已出了机场正朝着巴士站走去呢。 突然,司机一踩剎车,整部车就晃了一下,一直靠着窗的额头‘咚’地小碰了一下,充当播音员的司机宣告到站,乘客们站起来。我打算最后一个下车,所以继续坐着不动。乘客从车门鱼贯而下,不一会嘈杂声变小,车内渐渐空起来。邻座身穿淡紫色外套的女孩也站起来,拿着她的大包包向车门走去。 “我坐的巴士到机场了,现在下车。” 我用大脑电话说到。 “知道了,如果我没在车站等你的话,你就用大脑手机告诉我你要去的地方。我这边的一小时后就去哪里找你吧!” 大部分乘客都走了,我慢慢起身,一边掏出钱包一边走向出口。付了钱走下车,冷风迎面扑来,让不胜寒风的我直发抖。飞机轰隆隆的巨响从天而来,这风是不是飞机飞过时造成的呀?我直发楞。那么,没有飞机的时代是不是没有风呢?真也是不是正赶来车站迎接我呢?我一看手錶,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也许他还在机场里。 我离开巴士,走在人行道上,听到什么地方传来哀号,却分不清是男声还是女声。接着我发现那不是哀号,而是急速剎车的车胎摩擦柏油路面的声音。 第15页 我转过身,刚刚还觉得是空荡荡的路面上,不知何时冒出一辆形状臃肿的黑色小车直向我冲来,不过我很快就明白了——小车失控了。车窗后面的司机瞪大滚圆的眼睛,与我对望,慌忙中,我竟然糊涂地想伸手去拦住那辆车,但只是凭细细的手臂去阻挡车的全部冲力,简直是天方夜谭。 突然,有个人冲出来把我撞到,我倒在行人道上,身后的金属巨物爆发出巨响,玻璃碎片四处飞溅,那碎片飞到眼前的路面,有的还从我头顶的上空撒落。 顷刻间,我脑海一片混乱,当我确认不再有东西落下来时,才拼命地站起来。我抬起头,看见了意外的全景。小车越过行人道撞到建筑的墙壁上,给装置严重损毁。 有一个男子倒在我身边,恐怕就是刚从一旁撞翻我的那个人了。如果不是他,我必定被夹在小车和墙壁之间变成肉球。 人们围拢过来,在人群中,我看到刚才坐在我身边的那个女孩。 我慢慢站起来,没怎么受伤,只是跌倒时右手擦伤了,左手则仍然捏紧小包包。 撞开我的恩人仰脸躺着,他定睛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两片嘴唇在颤动,想说什么,他流出的血躺在路面上,流了开去。 我拖着踉跄的脚步靠近他,感觉呼吸困难,发不出声。我忘掉刚才的恐怖感,步履蹒跚地走到他跟前。 我跪在她身旁,这个男生艰难地呼吸着,可是脸上还浮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笑容。她的年龄跟我相若,或者稍稍大一点吧。她的神情一脸满足,然后拼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右手,轻轻地抚摸我的脸颊。那一瞬间,我知道他是谁了。 “凉子,保险柜的号码是……445……445……” ……是真也…… 真也吐着血说完这句话,最后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 4 我们被抬进同一辆救护车,驶往医院。途中,他死了。 就好像做梦一样,眼前的一切汹涌而来。不断有人在拽我,推我,试图让呆若木鸡的我有点反映。 车里一个救护员一边察看我右手的小伤,一边问个不停。她一定也问过我这个年轻男子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是我没啃半句声,完全没任何反应。 后来,救护员从他口袋的钱包里找到驾驶证,念出了他的名字。我知道这就是真也说过的摩托车驾驶证,贴着一张拍得很丑的大头相。猛然间,浓重的悲伤涌上心头,痛得我几乎要窒息。 救护车抵达医院,救护员没有发现我一直在默默流泪,直到其中一个喊我。 我被扶下救护车。“你得检查一下才行。”救护人员说着就拉了我一把。他们也给我预备了一副担架,不过我精神状态已经恢复,不用人扶也可以走动。 我挣脱开好几个人的手跑出去。 我往医院无人的地方跑去。这是一座战争的古老医院,可能是不断在扩建吧,路一直往里钻,看不见尽头。通道两旁尽是一排排的病房,天花板布满裸露出来的水管。 我往后看。确认没有人追上来。拐过角,就到尽头了。天花板的日光灯坏了,沙发背人抛弃在这里,背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大概很久没人来过了,亦没人打扫了,蜘蛛网纵横交错。我坐在沙发上,心情总算平静下来,脑里却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透过过去可以改变现在吗? 倘若真也没救我,也许他就不会死。 我想起大脑手机,没错,还一直在与一小时前的他连通着。事发之前我看过表,那时是12:30,现在是13:05,电话那头是落后一小时的12:05,离事故发生还有30分钟。 我原以为是轻伤的右手在流血,嘀嗒嘀嗒往下淌,我痛得浑身麻痹。这角落寂静阴暗,由刚才起,我的身体便不停地颤抖。我蜷缩在沙发上,开始对着那个想像出来的白色通讯一起讲话。 “……喂喂,是真也吗?” “这30分钟你没联络我啊,是怎么回事呀?你能不能好好见我一面?” 落后一小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会死,也许还在飞机座位上看着窗外的云儿。我觉得心中像插进了一块沉重又冰冷的大铁块,真也温柔的声线让我觉得更悲伤。 “飞机还有多久才着陆?” “还有20分钟左右,我做得好累了。凉子,你怎么了,声音和往常不同……” 他疑惑不解,一本正经地问:“听起来很不高兴嘛,发生什么事了?” 我狠狠地骂自己,喝止自己流露感情。此刻,再悲伤与爱情的哀鸣中,我整颗心都要撕裂了。 “真也,拜託你,飞机一到,不要出机场,即刻买回程票回家吧!” 顿时,他一言不发。 “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我说我讨厌你!不想见到你!我想删除30分钟前看到你的记忆!” 在医院的沙发里,我蜷缩着身体,忍受着寒冷与疼痛的折磨。心要滴血了。这样也好。我咬紧颤抖的嘴唇以免自己哭出来。 他不救我,就会活着回去。或许她会厌恶我突然改变态度。不过之后被车撞到的就会是我,最后也许会死掉。不过这样也好。 “你真的这么想?” 第16页 “……嗯。” 双方沉默,时间像禁止了一样。不晓得这局面持续了多久,我只是紧闭双眼,身体如石头般僵硬。 这里阴冷黑暗,宛如深海一样的医院角落里,远方隐约传来人们的笑声。 “你再说谎。”不一会,真也打破沉默。“我不知道为什么,可你是不向我靠近巴士站。” “为什么你这么想?” “在我下飞机时,你就用大脑电话联络我,不过那时最后一次,之后的30分钟内你都没说过一句话,尽管我呼叫你好几次,可是你都没回应,好像把手机扔到什么地方一样。那次联络之后,下了车的你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让你这样对我?” “不是的!” “听着,你不跟我见面,是想把已经发生过的事当作没发生过。但是时间不可倒流,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无论我怎么做,对你而言,最后都是一种经历。我要去车站接你,你阻止不了。” 真也的话让我想哭,想像孩子一样大声痛哭。我束手无策,难道只能接受他死亡这个事实? “……飞机就要着陆了,扣紧安全带的指示灯亮了。” 我一看表,下午13:10。我们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我脑海里浮现出看到他遗体的那一幕。只要我不在,他就不会死,一想到这里,我就发狂地咒骂自己。 “不行的,你不能来……”我向大脑的手机传达了我的话,“真也,来了会死的……” 我只觉得自己为了挽救他,正作出最后的挣扎。 “死?” 他在那头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果那时他怕得逃跑就好了。我在心里期盼着。 “我刚下巴士,那辆小车就闯进了人行道。小车直直地朝我冲过来,我来不及躲避。有人从旁边扑了出去,那就是真也你啊,你替我送了命……” 一阵郁闷的沉默。 “你下车时是12:38吧?” 我要去巴士站,他说。 悲伤与欢喜同时袭来,感觉要窒息了。 “那样真的无所谓嘛?” “只要知道你不是讨厌我就放心了。凉子,我要去救你,只是我还没见过你,你告诉我你穿什么衣服吧。” 我撒了最后一个谎。 “那着大包包的,穿淡紫色外套的就是我了……” 飞机在他的时间12:12着陆了。12:30,真也已站在入境大堂里。 期间,我们像被什么追赶着一样滔滔不绝,我们回味以往谈过的话题,为昔日的欢欣对话而开心大笑。这本是高兴的事,但泪水却如决堤的河,流个不停。我们超越时间和空间。依靠大脑手机替我们传情达意,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珍贵。 不久,彼此的话少了,我们明白,时间已经迫近。 多想时间可以停顿下来。想说的话本来很多很多,却说不出来。我们之间荡着淡淡的沉默。我抱紧双肩,强忍颤抖。 “距离车祸只剩8分钟了,我要往车站去。” 真也像下定决心地说,我点了点头。 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出现他丢开行李大步往前走的画面,就好像自己在一旁观眼目睹。 “真也,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他没听进去,赶着步出机场。机场的人多得混乱不堪,他推开人群往外走。 “我现在向人打听车站的位置,想到你可能会说谎,让我去不了。” 从入境大堂到巴士站有一段距离,距离车祸又少了5分钟,我们只剩下3分钟。 “一直以来都很感谢你。” 我脱口而出,那一直是我想说的。我满心谢意,心酸极了。 他对我说过,和我聊天很愉快,我每次想起,都觉得内心很甜。我要真也活下去!我委实这么想。 “我出机场了,外面真冷啊,比我家那儿低很多啊!” 看时间,是13:37。在电话那头落后1小时的时空里,巴士马上就到了。 我静静地呼吸,医院里冷飕飕的空气被吸了进来,我无法控制手脚在瑟缩发抖。 如果他坚信巴士上坐我旁边的女孩就是我,那该多好啊!只要他的注意力在她,他就不会遭遇车祸而死。他不知道我的装扮,即使要救我,也不可能从那么多的乘客中将我分辨出来。 “车站就在前面30米左右,现在正好有一辆巴士停下,吐出白色的滚滚废气。你坐在上面吗?” 是真也的声音。 在寂静的医院一角,我向上天祈祷。 电话那头,要是被撞死的人是我,在那一瞬间,现在这里的我会是怎样的呢?过去的我死了,现在的我,也应该死亡吧! 我无法想像那一瞬间自己的身体会变成怎样,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与真也的死别。 “我靠近了车旁等你下来。车门开了,人们开始下来,先下来的是一个束着领带的男人,不可能是你吧。” 真也说。这种时候他还在开玩笑。 乘客们逐个而下,剩在车里的人越来越少了。 我忍受着不断袭来的绝望感,过不了多久,这个蜷缩在医院角落里的躯体会因为一个小时前的车祸,被撞至重伤倒下。 第17页 “……现在穿紫色外套的女孩子下来了……” 我很希望他相信那就是我,我想起坐在旁边的她,我亦曾希望变成她那模样。 车祸发生,知道有个女孩子死了,他这才意识到那就是我。真也,对不起,我欺骗了你,对不起。 但我只能这样做。一想起他。死亡的恐惧消失了,只有无限的暖意在我冰冷的身体内扩散。 “对不起,谢谢。” 我痛哭流涕。 “……不是!” “什么?” “那不是你!” 我没弄懂她那一刻说了什么。 大脑电话本来就只能传递声音,但是我觉得自己看到电话那头的他迈出了脚步。 “现在真正的你才下来站在人行道上。” 有一个最后才下车,不胜凛冽寒风的女孩,正抬头仰望飞机在天上翱翔,思量着要见面的男孩是否已经到来。 他很坚决走向那个女孩。 “有车……” 是真也的声音。 车辆直迫近女孩,让人绝望的速度令人难逃一死。他从她身边沖了出去…… 爆炸声响彻云霄,还夹杂着玻璃散落声,明明不可能听得到,却感觉刻骨铭心。 我在心里呼喊着他的名字,手錶的指针正指着车祸发生后刚好1小时。发生了的事已无法改变,他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回响。 在被人遗忘的医院角落里,只有我的呜咽声在回荡着。 “为什么……为什么?” 我呼叫大脑手机。 “你犯了一个错误……”声音很痛苦,“……包包上不挂着龙猫钥匙扣的话,还可以把我骗倒,可惜……” 他的话渐渐虚弱起来,好像去了无法接收到电波的远方。 “……嗯,我现在是仰面躺着,还能看见被我撞到的你站起来……” “嗯……” “你一脸茫然。被我撞倒后有没有受伤?” “没你伤得严重……” “你看着我走过来,摇摇晃晃的,随时都会倒下的步伐……” “然后你跪在我的旁边……” “我伸手……” 闭上眼睛时,他指尖的余温还残留在我的脸颊上。 “……你的暗疮没那么糟糕……” 通话中断了,只听见那空虚的电流声。 嘟——嘟—— 5 在医院里被护士发现时,我已经冷得快不行了,右手流淌的血已经凝固。 听说这个车祸的肇事者,也就是车辆的司机当场就送命了,我没兴趣问事故的起因,接下来我却还要一口气跟警方和父母亲交待情况。我疲惫不堪,如一团烂泥。 我没跟任何人说起大脑手机的事。 参加完真也的葬礼后,我就去了他常提起的那个垃圾站。 那是个下雪的日子,我迷路了,不过最后,我还是找到了。 垃圾站里有很多大件的垃圾被丢弃,任凭风吹雨打。 我找到了一个柜子,是一个随处可见,放打扫用具的柜子,上面口上了一个3位数字的密码锁,445,我转到了他说的数字,开了锁。 柜子已锈迹斑斑,还走了形,柜门却还能开关自如,里面放着一个轻巧的录音机。原来他一直都记得我们曾几何时的约定。 在细雪风飞的垃圾站,我抱紧录音机站了很久。 “说什么我和你只有数日的时差,原来是撒谎!” 我问由美是不是这样,她没有否认。 在真也死去的前一天,我给由美打过电话,想起那时她嘱咐我要加油,仿佛早已知道意外发生。 “一直以来很感谢你,我常常想:要能成为你那样的人该多好啊。” 在大脑电话那头,她点点头。我真的成为了她那样的人。 “你要加油啊!” 那是我最后一次给他的电话。 几年过去了,我经历了很多,也结交了朋友,进入大学后,我就买了真的手机。 那是一段一个人也能活得很潇洒的日子。当我两手沾满泡泡在洗餐具时,不经意间,尘封了好几年的大脑电话奏响了久违的来电旋律,是电影《巴格达咖啡屋》的主题曲‘calling you ’。 来了!我闭上眼睛,在大脑里接听那灰尘厚积的手机。 “喂喂。” “请问……” 电话那头是迫切的女声,交织着焦急和不安。 我百感交集,眼眶发热。 “不,没关系,反正闲着……” 然后,我报上了假名字。 电话那头的女孩说话软弱无力,她还没意识到自己拨的这个电话号码就是自己未来的电话号码。 我从心里想对她说。 现在的你也许为很多事情而受伤,感到孤单寂寞。也许没有可以借来肩膀依靠的朋友,还要独立走在搅人悲伤落泪的冷风之中。 不过,没关系,不用担心。即使再痛苦,也还有那部录音机永远在身旁给我们勇气。 第18页 伤 kiz-kids 1 我读的小学有一个特殊的班级,那里聚集了很多有问题的学生。先天性智力低下、失语数年、身体障碍……这些无法进入普通班级的孩子,都集中在这个特殊的班级上课。 这个特殊班的教室安静地坐落在学校不起眼的角落里,好象是为了躲开其他孩子的视线。问题班的学生由专门的老师接管,实施特殊教育。老师看着这些连纽扣和糖果都分不 清的孩子,一弄错就扯着喉咙大喊大叫。 无关年龄,一旦被判断为无法适应普通班级,就会成为那里的学生。 一天上游泳课,我在更衣室脱下上衣,赤裸着上半身。这时,一个同学说: “那里的痔是让你老爸弄出来的吧?” 那傢伙指着我背,想吸引在场同学的注意。 我的背上有一颗父亲“赐”给我的痔。他在喝醉的时候将熨斗砸到了我身上。那个部位现在已变成红黑色,十分醒目。我讨厌那里被别人看到,平时都特意隐藏起来。 “喂,你说话啊!是老爸做的吧!我说你,太奇怪了吧!” 那傢伙指着痔嚷嚷起来。在场的同班男生都转过来看我的背,偷偷笑起来。 更衣室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刷水池的刷子,长柄的一头装着绿色的刷头。我一把抄起刷子,咬了咬牙,向那指着我背的傢伙打去。一直把他打得鼻子出血,不停哭着求饶,我也没有停下来。 第二天,周围的大人们调查了我的家庭环境,认为我存在精神欠缺的倾向,并将我送到了特殊班。 特殊班的老师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大婶。她每天陪着孩子们一起用剪刀剪摺纸,做出了一条混合着各种颜色的漂亮长链,将它贴在墙上,无意义地装饰着特殊班教室的天井和墙壁。 “我班上现在已经有一大堆孩子了。而且,我也没有信心接管那样的孩子……” 一开始,她跑到校长那里抗议。大概是听说了我的暴力行为,怕我给特殊班的其他孩子带来麻烦吧。但最终校长没有理会她的抗议。 在我成为特殊班学生的第一个星期,她一直紧张兮兮地看着我,好像害怕我这座“火山”什么时候会爆发。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自我成为特殊班学生以来,完全没有使用过暴力。甚至当那些小孩子把我的饭掸下桌子我都没有发火。 “你不生气吗?” 老师问我。 “一开始也生气。东西才吃了一半呢。但是那孩子才一年级。他也没有恶意的,没办法啊。” 老师很吃惊地看着我。 “你好像和报告上说的有点不一样。” 我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班级。在那里,没有人会对你心存敌意,也没有人会捉弄你。在这个特殊的班级里,没有一个人让我感到讨厌。 有一半的孩子无法单独上厕所。有的孩子说不出话,也有的孩子总是心存恐惧。虽然如此,大家都非常努力。没有人有时间捉弄别人,大家都拼命做到和普通的孩子一样好。 在那个教室里有的只是在其他地方连生活都有困难的孩子们的笑脸,以及普通孩子一旦成长就马上失去的那份小小的纯真。 四月,特殊班又来了一个11岁的男孩,和我同年。他从其他学校转学过来,因为对谁都不开口说话而被调到这个班级。那个白白、小小的傢伙,被老师牵着手走进教室,神色 里充满不安。长长的袖子,长长的裤子,脸庞美丽地如同陶制的娃娃。 他就是朝人。 在特殊班里,每天老师都会分配课题的复印件。根据每个人智力的不同,课题的难度也不一样。朝人能把最难的课题掌握得很好。但是,他就是不愿与大家相处。老师讲的东西他能比谁都领悟得快,但却不和任何人讲话。下课时他就独自蜷缩在教室一角静静地看书。 一天,我被叫到办公室。一到那里,就看到了以前的同学和他母亲,同学的手腕上有一个齿痕。前几天我咬了那傢伙的手腕,把大人们惹火了。 他们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告诉他们那傢伙欺负特殊班的同学。结果,我被罚跪在办公室的地板上。发火的同学的他母亲看到这样才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老师们和正好来办公室的学生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跪在地板上的我。为我辩护的只有特殊班的老师,但我并不在乎。 跪着的时候老师们聊起朝人的家庭情况。我假装没有听见,却竖起了耳朵。 “新进特殊班的孩子,家里也出了‘那种事’吧?……” “那种事”指的是什么我最终也没弄明白,但是我知道了很多朝人的家庭情况。 他无父无母。父亲好像几年前就去世了。而母亲在牢里。我推测老师所说的“那种事”应该跟他的母亲有关。 因为没有父母,他被送到过各种不同的地方。而现在好像寄宿在一个几乎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家里。 我一下子对朝人多了几分亲近感。因为我也一样寄人篱下。 直到一个月前父亲住院,我一直和父母一起生活。父亲是个酒鬼,一喝酒就失去理智,经常对我和母亲大吼大叫,还经常乱砸乱摔。以前他还好好工作,不久前开始整天赋闲在家,时不时挥起长长的手臂,握紧拳头狠狠地揍我和母亲。因为太害怕暴力的父亲,我和母亲曾经两人徒步逃出家门。周围一片黑暗,母亲牵着我的手走着,等待父亲的酒疯过去。 第19页 父亲还在公司上班的时候, 大家都很喜欢他,但现在他到处惹人厌恶。我又再一次莫名得想起这些事情,好像有什么在近旁呼唤,又好像眼前不断浮现,一切都历历在目。 虽然母亲一直忍耐,但父亲一入院,我还能感觉到她如释重负的表情。因为父亲的已经病入膏肓,治不好了。我本以为,终于可以和母亲两人重新开始平静的生活了。那天,母亲说要出去买东西: “我要去一下邮局,会晚点回来。” 说完,她就穿着拖鞋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她留下我孤身一人逃到很远的地方去了。那时我并不知道,一直等她等到深夜。知道她不会回来了,我就铺了床睡了。 不久后,伯父伯母知道母亲留下我一个人,把我接走了。他们说是想让我过普通人的生活,但那只是个幌子——他们侵占了我的家。他们想要的只是我的家,我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多余的存在, 因为如此,我不知不觉对朝人多了几分亲切感。 一放学,班上的同学都高高兴兴地回家了。特殊班的很多孩子都无法单独回家,他们记不住回家的路,一个人的话只能不安地抓耳挠腮。所以,很多家长会来学校接孩子。 我和朝人一直都等到很晚才回家,仿佛是为了尽量拖延回家的时间。 人越来越少,教室变得安静起来。夕阳的余辉将校园染得一片橙黄,“扑通”一声跳进游泳池,水花溅起的声音寂寞地响起,又散去。被孩子们抛弃的空无一人的校园,只剩下单槓和滑梯被拉长寂寞黑影。白天的喧嚣和嘈杂仿佛只是一场谎言。这时候的空气,一片透明。母亲也是在这样一个被红色覆盖的黄昏离去的。 教室里只有我和朝人。他安静地看着书,我呢,一会儿做手工、画画,一会儿看看电视。 就是在那样一个黄昏,朝人第一次展示出了不可思议的能力。 一天傍晚,我正在用小刀削一块木头。虽然我学习完全不行,却很喜欢美工。以前,我边看书边做了一个猫头鹰饰品,老师一看到就很喜欢,她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扬我,还用它装饰教室。我还是第一次被这样夸奖,所以非常开心。这次我想做一个小狗饰品,就用小刀“喀拉喀拉”削起来。桌子周围散落着削下的木屑,不经意一看,我身上也粘了不少。 那天教室里同样只剩下我和朝人两人,他正在埋头看书。和相同年纪的孩子比起来,他个子特别小,好像被强风一吹就会飘起来。如丝线般细细的头发遮在额前,美丽的双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国语书。 刻着刻着,我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小刀被卡在木头里动不了了。我一使劲,刀瞬间从木头上拔下,锋利的刀刃在窗子里射进的夕阳下闪着微光。因为反作用力,我拿着小刀的手 撞到了桌子,巨大的声音在教室里回响。 拿小刀的左手手腕一阵剧烈的疼痛,上面划了大约10厘米的鲜红的伤口,血汩汩地流出来。 赶紧去取急救箱。看到我受了伤,老师从我手里拿过小刀,很是焦急。 不知道什么时候,朝人站在了我的身旁。一开始我并没有发现,他从来没有主动靠近过别人,即使在同一个教室,我也以为他从未在意过我。 他看了看我手腕的伤,脸色变地铁青,双眉紧锁,呼吸也变得很困难起来,看上去非常痛苦。 “没事吧……?” 第一次听到朝人的声音,纤细中带着微微的颤抖。 “这样的小伤不算什么,早就习惯了。” 朝人抓起我的左腕,按压着伤口两侧。我猜不出他想干什么,他慌慌张张地放下我的手。 “对不起,这样做的话,我想伤口就会好了。” 一切都象是无意识的动作。也就是说,他好像觉得只要压迫两侧,伤口就会粘合起来。我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断了的手指只要拉一拉就会治癒”,“落下的事物只要在10秒内捡起来就不会有祸事”,大概是类似于这样的迷信吧。 这傢伙真有意思,这样想着,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我从教室的架子上拿出急救箱,为了以防万一想先消下毒,这时我看了看手腕上的伤口,不知道为什么,发现伤口和刚才相比浅了一些。难道是朝人的咒语起了作用? 我一回头,发现他正在看自己的左腕。那一天他也穿着长衫长裤,现在却把袖子卷了起来。好像已经几年没有晒过太阳的皮肤白得有些吓人。我向他走近,与他目光相遇。 朝人的左腕上,在与我被小刀割伤的同一地方,有一个非常相似的伤口。伤口很浅,虽然几乎没有流血,但长度和形状都好像是将我的伤口复制了过去。 “这个伤是以前弄的?” 我问道,他摇了摇头。好像我的伤口变浅了,却移到了朝人身上。 这不可能!我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朝人好像和我有同样的想法,看着我的眼睛说: “让我再像刚刚那样做一次吧。” 我虽然笑着说“别说傻话了”,但内心的某处隐藏的好奇心却使我鬼使神差地伸出了还流着血的左腕。 像刚才一样,朝人按了按我伤口两侧。 吧嗒——一滴鲜血落下,在地板上形成一个红点。这滴血不是从我的手上落下的。朝人左腕的伤口不知在什么时候变深了。这滴血是从他伤口流出来的。朝人不停地按着我的伤口,嘴里好像还念念有词。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伤口只有开始的一半深了。那么,那消失的一半去了哪里呢?我们都未曾考虑。朝人不可思议得看着自己的左腕,带着开玩笑似的说: 第20页 “伤口的深度和痛楚,每人一半。分成两份,就只剩下一半了。” 从那天起,我和朝人突然成了好朋友。他的超能力成为我们的秘密。按着别人的伤口,就能把它转移到自己身上——我们试验了好几次这既不可思议又有趣的超能力。 我们藏在保健室附近,如果看到受了伤的低年级学生,朝人就会试用自己的超能力。对转移严重的伤口朝人还有些害怕,所以他只是帮助孩子们转移轻微的切伤。 “过来一下。” 朝人在保健室前叫住了一个一年级的男孩,他摔了一交,肘部受了伤。在楼梯下,朝人为这个孩子抚平伤口。男孩不安地看着我们,随后就逃之夭夭了。朝人捲起自己长长的衣袖,那里长出了和那男孩一样的伤口 。 移动伤口的时间越来越短,不久后变得只要瞬间就能完成。而且,不需要按押伤口,只要朝人接触到别人身体任一部位,伤口就会转移。 渐渐的,保健室老师发现了常常站在门外的我们。他以为我们要捣什么蛋,所以我们一靠近保健室,他就把我们赶走。 “你为什么会到特殊班来?” 一天,朝人问我。我犹豫片刻,把游泳课时在更衣室打架的事和盘托出,并说明了我背上那颗痔的由来。 说着说着,朝人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恐怖和不安交织的神色,看起来又带着悲伤。 “你怕我了?” 他吃了一惊,使劲摇了摇头。 “哪有,怎么会害怕呢?” “那怎么了?”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朝人见状,连忙语无伦次地解释起来。 “使别人受伤真是太过分了……光是听就觉得很恐怖。但是,我更感到悲伤……” 之后,朝人缄口不言,陷入了思索之中。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看着我,紧紧握住我的手。他的视线透过我的衣服,直直地盯着我背上那颗痔所在的地方。一开始,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行不行……” 回到家,我想换一身衣服。在母亲留下的镜子前我看到了自己的背,这才对朝人所做的事恍然大悟。 痔消失了。朝人握住我的手,把我背上的痔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一定是这样的。 原来能转移的,不只是刚形成的伤口。 “把痔还给我。” 第二天早上,我沖朝人说,他却只是对着我微笑。 从那以后,从烧伤到以前留下的旧伤,朝人将各种各样的伤口移到自己身上。 2 我家住在小镇郊外,那是穷人聚居的地区。说是家,其实不过是个窝棚而已。夏天比外面热,冬天却比外面还冷,即使呆在被子里也会冻得半死。各家房子之间没什么象样的路 ,一遇到干燥的天气,路上扬起的尘埃就会“唰啦唰啦”扑到窗框上。 生满铁锈的三轮车横躺在路上—一一个多月前它就翻倒在路边了,但至今没有一个人愿意收拾。三岁上下的小男孩穿了条短裤,蹲在路旁用石子写写画画。肥胖的大妈穿了件内衣、头上裹着毛巾,气定神闲地在路上踱步。这地方好象总是飘着一股恶臭,路过的人都会皱起眉头。因为从小就住在这里,我 不是很清楚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气味。 不上学的日子,我很讨厌呆在家里。我总是和朝人在街上闲逛。我们自由自在地穿行于一条条称为“巷子”的小巷里,钻进任何建筑物的空隙。我们一边想着“这里应该有路吧”,一边开心地在巷子里散步。 那里有一个脏兮兮的公园,几乎没什么人来游玩,我们常常在那里消磨时间。游具只有鞦韆和跷跷板,上面覆盖着厚厚的一层铁锈。周围杂草丛生,仔细看,还能看到散落的碎啤酒瓶。还有小混混们留下的涂鸦痕迹,和被弃置的铁丝网的零星碎片。公园的角落里堆了小山一样高的车胎,中间积满雨水,开始渐渐腐烂。 一个星期天,我和朝人坐在公园的鞦韆上,一个年轻的母亲带着她的孩子从眼前走过。我的视线不自觉得跟着他们——母子俩手牵着手,看起来一脸幸福地走着。 突然,小孩绊了一交,膝盖流出血来,他大哭起来。母亲用温柔的声音哄小孩别哭,但没有用。 朝人站了起来。 “别去管他!” 我喊了一声。但他不理会我,朝那对母子走去。 他站到哭个不停的孩子身边,怜爱地抚摸着他的头。我知道,这个瞬间,孩子的伤口转移到了他自己身上。孩子的膝盖一片血污,看不出伤是否癒合。朝人穿着长裤,看不到膝盖,但我能想像到那下面的皮肤一定已经裂开。 在转移伤口的同时,痛楚也被一同转移。孩子膝盖的痛苦一下子消失,他奇蹟般地停止了哭泣。 他的母亲好像知道是我们使孩子停止了哭泣。 “多亏你们了。一定要好好谢谢你们才行。” 她说要请我们吃冰淇淋。 在学校回家的路上有一家看起来很美味的冰淇淋店。我和朝人都没有零花钱,只能透过窗玻璃向里面眺望。所以,在那一天,我真的相信有神的存在。 第21页 那家店装饰得很漂亮。店里面有设有圆形的桌椅,供客人吃冰淇淋。我们透过玻璃眺望着各种各样的冰淇淋,它们都装在一个水桶一样的容器里。 叫什么样的冰淇淋?对我们来说,这就像人生的一个分歧点,令我们犹豫了许久。经过一番苦恼,我们终于将决定告诉了女店员。带着孩子的母亲替我们付了钱,与我们挥手告别,随后走出了店门。 这家店的女店员在孩子们中间很有名气。她像那些花粉过敏的人们一样,总是戴着一个大大的白色四角口罩。 她从不摘下口罩,孩子们虽然有点害怕,但对她的真面目又臆测纷纷。 我们终于第一次从近处看到她,确实戴着一个四方形的大口罩。不过和这个比起来,还是我们的冰淇淋更加重要。 我们在店里吃了起来。我几乎一下子就把它干掉了,朝人为了赶上我拼命地吃,但还是慢了很多。 为了打发时间,我脸贴着玻璃杯,向一排排桶装冰淇淋看去。那个带着大口罩的女店员藏着眉头,正从对面侧看着我。注意看的话,可以隐隐窥见口罩里头严重烧伤的痕迹。 “餵!” 我试着去搭讪。她眉头一扬,好像吃了一惊。 “冰淇淋当天卖不完的话怎么处理?扔了?还是留到第二天?如果好几天都卖不掉不就不新鲜了?” “嗯,是啊……” 她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这样的话,不如给我们吧!” 我恳求他。 “不行。” “啊,是吗。” 这时朝人终于吃完了。我对着她的背说: “再见了,志保。”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名牌上写着啊。” 她的胸前挂着“shiho”的名牌。 “你会读罗马拼音?” “别把我当傻瓜。” 我说完,志保看着我,微微一笑。虽然带着口罩,却十分可爱。 “看你们的表现吧,也许可以把剩下的冰淇淋给你们。” 志保说完让我们打扫卫生。虽然她只是在这里打工,但我们打扫完后,她还是把卖不掉的冰淇淋给了我们。 我们只是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谁给我们东西吃,我们就会像小狗一样被驯得服服贴贴。很快,我们就喜欢上了志保。 那天以后,我们每天都去志保店里帮她忙,作为报酬,她会把剩下的冰淇淋给我们。 志保很温柔,对于我们这样的孩子,她会很认真地倾听我们讲话。大大的口罩上有一对美丽的眼睛,一笑起来就眯得细细的。为了看到她的笑脸,我们经常编一些无聊的小故事。 朝人自从和我交往以来,也一点一点地开始和特殊班上的同学讲话。当然,他也会和治保聊天。我想这是个好兆头。 每次都帮别人承担伤痛,朝人身上的伤口不断增加。翻开长长的袖子,可以看到雪白的皮肤上留着许多伤口,有的正在癒合,有的结成了疤。为了看看他肚子的状况,我试着掀开他的衣服,不料他却奋力抵抗。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我一时间不知所措。他决不会在别人面前脱下衣服。 伤口增加对朝人来说并不是件好事,我竭力劝说他不要再使用这种奇怪的能力。 一天,我们到冰淇淋屋的柜檯前找志保聊天。店里开着空调,特别舒服。店长很讨厌我们这些脏兮兮的小毛孩,总是把店交给志保打理,自己则跑去打弹子。 小个子的朝人站在前面,下巴搁在柜檯上。 志保抓起他的手。 “朝人君,你的手受伤了?” 她关切地反覆问他“没事吧”“痛不痛”。 我之前并没有察觉。大概是朝人来店里前又帮谁治疗了伤口。他每次把伤口转移到自己身上后,总是任它流着血不去管它。 志保在衣服口袋里“摸索一番,取出女孩子们随时带在身边的可爱创可贴,贴在朝人手上。她并不知道朝人拥有转移伤口的超能力。 朝人两眼泛光地看着创可贴,向志保道了谢。过了好几天他都没有把它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时常珍视地看着它,看起来非常开心。 几年前,学校里有个非常讨厌的傢伙,个子很高,眼睛里总是射出两道恶狗般的凶光。他年纪比我大,总是和几个朋友组成一个帮派。在走廊和路上和他们擦身而过时,必须要 对这个以他为中心的帮派小心翼翼才行。那帮人很敌视我,好几次我都觉得他们会用重东西从后面打我。 被敌视的理由我心里有数。很久以前,那傢伙用父亲的事捉弄我的时候,我狠狠地回敬了他几句,还把他从学校二楼推了下去。 父亲惹周围所有人讨厌,作为儿子的我也因此一同被人排斥,遭受那些坏心肠人的白眼。 但是,那傢伙从小学毕业后就再也没出现过,这一带也暂时安稳了些。 那时我正和朝人一起走在去志保店里的路上。 我定睛一看,面前站着一个穿黑色学生制服的男子。是那个傢伙,他小学毕了业,现在是初中生了。和以前一样,他还是一脸凶相,所以肯定不会搞错。虽然上了初中,有关他的不好的传言还是不绝于耳。 第22页 我假装没看见,想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但是不行。 当我从他身边经过的瞬间,他小声地说着关于我父母的坏话。于是我们吵了起来。 他大概从一开始就期待事情演变成这样吧,还随身藏着金属击球棒——不久前听说他加入了棒球部,击球动作很是漂亮。 那傢伙抡起球棒砸到我手腕上。骨头断了。 看到我痛苦的样子,他满意地眯起了双眼。 这时,一直在旁边惊恐地注视着事态演变的朝人一下子变得面无表情。他的眼睛失去了焦点,以一种近乎空洞的表情跌跌撞撞地走到我跟前。他伸出小小的手,轻轻地摸了一下我的手。一刻都没有犹豫。他将手腕强烈的痛楚一併吸收了去,与此同时,他的手腕发出了断裂的声音。他一直保持着空洞的表情,但分明又流露着对整件事的恐惧。 “朝人……?” 我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但他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朝人摇摇晃晃地向手持球棒的中学生走去。站在那个子高大的傢伙旁边,朝人看起来越发像一个小小的孩子。他轻轻地摸了下那个带着疑问、双眉紧蹙的傢伙的手。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恐怕连朝人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吧。但就在那一瞬间,那傢伙突然一声惨叫,膝盖触地,跪倒在地上。学生制服的黑色长袖里,手腕某处原本笔直地方折了过来。 骨折从朝人移到了那傢伙手上。结果,那傢伙自己举起球棒打断了自己的手。 他可以把自己身上的伤转移到对方身上。 我第一次知道赋予朝人的神奇力量还有这样的规则。 看到痛苦不堪的中学生,朝人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所做的事。他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站着,好像被自己的伤口转移到对方身上这件事吓了一大跳。 我赶紧拉着朝人的手离开了那里。如果不带他走,他很可能把再一次把那傢伙的伤转移到自己身上,去帮助一个不值得同情的人。 就在那时,我脑袋里迸出一个好主意。 若是能把伤口转移到对方身上,那就可以好好利用这一点,把朝人身上的伤丢给别人。这样一来,他身上的伤口就不会增加了,而我知道谁的身体可以用来“弃伤”——我父亲。他已经奄奄一息了。而且往他身上转移伤口我一点儿都不会良心不安。 我们朝父亲住的医院走去。那是个大医院,走过去还有一段距离。医院正门旁边有一个吹着铜管的少年青铜像。铜像脚上聚集了很多小鸟,看起来像是爱慕着这个少年。这个铜像不知哪里和朝人有些相似,这样一说,朝人害羞起来。 虽然是至亲,我却不知道父亲的病房在哪里。我还是第一次去看他。 我告诉护士父亲的名字,这才找到了病房的位置。到了病房前,我却犹豫不前。想到父亲说不定又会挥起拳头揍我,我就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从门口偷偷往里窥视,我看到插着管子的父亲盖着被子正在睡觉。医生说他也许永远也醒不来了,我想这样做一定没事。 “等一下朝人一个人进去吧。” 我只是静静地在门口守着。我很担心把伤口转移到别人身上这种事朝人能否做好——连毫不相关的人受了伤,他都会抽抽嗒嗒地哭起来。但这种担心纯粹是多余的。 他独自走进病房,轻轻地触摸了一下睡着的父亲。把朝人身上所有的伤口转移出去只需一个短暂的瞬间就足够了。 得到了 “弃伤”处的我们,尽情治疗着各种各样人的伤痛。在医院里,很多人有着一辈子都去不掉的伤疤。我们把他们叫去,让他们发誓保守秘密,然后朝人用手触摸他们。 但我们叫去的人只限于小孩。大人不相信我们的话,也不那么重视我们的秘密。 孩子们最初都半信半疑,但当那些让他们耿耿于怀的手术、烧伤疮疤消失时,他们都又惊又喜。他们还会给我们一些零花钱。 对于把自己的伤口转移到自己身上这种事,朝人似乎并不牴触。不论谁身上有伤口,他好像都觉得如果那些伤口是自己的就好了。看到别人痛苦的样子,他的表情看起来比别人更痛苦。 他无法转移别人的疾病。看到那些被病痛折磨的人们,朝人总会因为无能为力而心情低落。 人们很感激我们,我们把得到的一点零钱用来买冰淇淋和糖果。 我们每天都和志保聊天。除了特殊班的同学和我之外,朝人的笑脸只对志保绽放。 傍晚,我们等着志保把工作做完,然后三个人一起去那个脏兮兮的公园。朝人坐在鞦韆上,志保在后面帮他推。因为已经11岁了,我不会和志保手牵手,但朝人完全不在意。他会紧紧抓着志保的手腕摇来摇去。虽然他也十一岁了,但他的身心都停留在十岁以下,所以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我们三个人经常一起聊一些有的没得。比如至今说过的谎里哪个最过分、什么菜最难吃。还有最理想的死法是什么。 志保的回答是“我想死在海里,和心爱的人一起殉情。” 对我来说,在一个空无一人的站台,横躺在长椅上寂寞地死去,是最理想的死法。 “我……”朝人后面的话变得越来越轻,最后什么也听不见了。 第23页 我们仰望着渐渐变暗的天空。 志保以前好像有个和朝人很像的弟弟,在一次火灾中过世了。所以她很疼爱朝人,但她依然从未打算摘下她的口罩。 从公园回家的路上,我们在一个转角告别后各自回家。在那个转角的路灯下,我试着对她说: “我想看看志保的脸。” 她点了点头,手伸到口罩前打算摘下来。但马上她又耸了一下肩,说了声对不起,拒绝了我的要求。 那时是朝人碰了一下她的手阻止了她。在那一瞬间,我马上理解了朝人的想法——他想把志保的烧伤转移到自己脸上。 但他一时间还无法那样做。 朝人之前从没说出过要把志保的伤转移给自己,是因为伤口的位置是在脸上。一经转移,伤口会出现在之前同样的部位上。如果转移的时候能自由选择位置,一切就变得简单了,遗憾的是,他似乎还没有那样的能力。 把伤口转移到父亲身上本来是没问题的。他头以下的部位都用被子盖着,谁也不会发现伤口。但他的头露在外面,把伤口转移到脸上马上就会被人发现的。朝人的超能力和我们“弃伤”场所对大人们来说是个秘密。所以,为了治好志保的伤口,我们得下一番功夫找到合适的“弃伤”对象才行。 志保对朝人的超能力一无所知,所以也无法理解我们在街灯下无言的交流。但是,我们很想把真相告诉她。 3 我拜访了寄养朝人的亲戚家,那天他因为感冒没去上学。 “你去一趟朝人家,帮我把今天的复件交给他吧。” 正要回家时,老师从教室出来叫住了我。这份复件是让家长确认能否出席三星期后的教学参观。 特殊班教学参观的意义和普通班有些不同。以前我曾问过老师: “大家几乎都没法学习,这样怎么进行教学参观?没必要让家长来看了吧?” 老师一边看意见箱的信件一边回答我。我们教室后面设置了一个专门的信箱,学生们每天会把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写在信上投入信箱。那些没法写字的学生则让会写的孩子代写。 “我想让大家看到这些有缺陷的孩子在课堂上是多么努力。即使学得不好也没关系。他们在某些方面是比不上普通孩子,但如果他们在课堂上争先恐后地举手回答问题,不是很让人开心吗?” 从她言词间,我似乎可以感受到教育这些有缺陷的孩子是多么的不易。无论教多少遍,他们还是没办法自己去厕所,一天到晚吵吵闹闹,怎么喊都停不下来。每当她陷入绝望时,孩子们在教室一起生活的场面大概已升华为她心灵的一种救赎了吧。 “但是老师,我和朝人家肯定谁都不会来的。” 老师听到我的话,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我拿着复件往朝人家走去。其实我一次也没去过他家。我知道他家的地址,有时会从前面经过。朝人似乎不怎么愿意我去他家,我没问过原因。 我拿着复件按响了他家的门铃。那是座普通的民宅,门牌上的姓和朝人并不相同。大门开了,走出一个阿姨。看到我她有些疑惑。 “你是……” “我是朝人的朋友,老师叫我带东西来。” 她会意地点了点头,让我到里面去。我想到朝人的境况,对是否进去颇为犹豫,最后还是走进门去。 那里生活着普通的一家人。客厅里摆放着沙发和电视机,还开着空调。朝人睡在二楼一间简陋的房间里,但似乎并没有睡着。看到进去的人是我,他虽有些慌张,但还是很开心地说: “你是来看我的?” 这家人有一个上中学的哥哥和一个上小学的妹妹。门外传来了孩子上楼的脚步声。 我把这天学校发生的事和老师说的话一一告诉朝人。不一会儿,房间的门打开了,阿姨走了进来。 “你留下来吃晚饭吧?” 就算回去了,伯父伯母应该也不会给我吃一顿像样的晚饭。于是我接受了邀请。 “朝人也下来吃晚饭吗?” “恩。” “既然知道朋友来了,还是把身子擦一擦吧 。” 阿姨有些得意地对朝人说,并向我解释道: “出了一身汗,想给他用毛巾擦一擦,可这孩子说什么也不肯脱掉衣服。真不知拿他怎么办。” 阿姨走出了房门。 “你感冒病倒前又替别人转移了伤口?” 朝人想了想,点点头。八成是转移的伤疤还留在身上,所以不愿意脱掉衣服吧。 在饭桌上,我和朝人并排坐在一起。家里其他人好像已经吃完了。坐在饭桌上的只有我们两个。 感觉这个家里只有朝人显得格格不入。如果是在其他人家里,可能不会在意到我们的存在而像平常那样举动。 朝人不对家里任何人开口,而这家人也不怎么跟他搭话。他看起来像一滴墨斑——明丽的风景水彩画上沾上的一滴黑色污斑。 “这孩子太倒霉了,你知道吗?” 阿姨坐在我正对面,她家务做的差不多了。他感觉到朝人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倒霉?” 第24页 “啊,这样啊?原来你还不知道?做了手术好不容易才逃过鬼门关。他被他妈用菜刀砍了。” 阿姨说起这些话来就好像是在说一些事不关己的闲谈,类似于一个主妇刺死了丈夫,还企图把孩子一起杀掉这样的市井传闻。 朝人就在我身边,可她还是没完没了,说什么这个故事多么悲惨啊,又告诉我朝人的母亲是个普通主妇。 我揪住她的脖后根,恶声恶气地警告她不准再讲这样的话。 我几乎是被赶出了家门。我一边想着朝人父母的事一边往伯父伯母家走。周围很黑,只有零星几盏街灯。我穿过阴暗的小巷,那里有一家欠了一屁股债的街边工厂,厂主已经不知所踪。巷子里还有一具狗尸,躺在那里已经好几天,到现在也无人清理。天上没有星星,只有潮湿的冷风挟来阴沟里的阵阵恶臭。 不知怎的,我想起了父亲。为了把伤转移到他身上,我去过好几次他住的医院。但是对睡在病床上的父亲,我连半径三米以内都不想靠近。 每次接受了别人的伤口朝人都忍着痛走进病房,摸一下那傢伙露在被子外面的脸颊。从里面出来时他已经不再喊痛了。痛楚和正在癒合的伤口都一併转移给了沉睡中的父亲。 所有人都讨厌父亲。他动不动就摔东西、乱发脾气。一天到晚哭天喊地,边灌酒边抱怨活不下去,还常把“还是早点死了算了”挂在嘴边。没有一个人愿意接近他。 我学习不好,一无是处,父亲又那副鬼样子,那些混蛋老是拿这些说三道四。每次碰到这样的傢伙,我都会和他们大吵一顿,但我绝不会流泪。母亲离开的那天,我也强忍着哭泣熬过了一晚。但是大家都讨厌我, 老师是, 同学是,连同学的家长也是。 一切不幸的根源都是他。我永远都无法原谅父亲。 但是,我还依稀记得父亲没开始骂我和母亲时温柔的样子。那时他还在公司上班,时常会温柔地抚摸我的头。他做搭狗窝的时候我会蹲在一旁看着,但可笑的是,关于养狗的记忆我一点也没有剩下。这是以前住的家里的光景,庭院里长着绒毯般的一大片绿色草坪。父亲用锯子锯着木板,身上沾满木屑,冲着我和狗狗不停地笑。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狗的样子。 或许这些都是我虚构出来的不着边际的幻想吧。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遗憾。我这是在睁眼做着白日梦,自己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吗?一想到现在住的家和暴力的父亲,我只能觉得那样一段时光从未存在过。如果是那样,那该是多郁闷的一件事。 在黑暗中我摸了摸背上曾经有痔的地方。为什么没人再嘲笑我了,我却又变得莫名悲伤起来? 父亲用熨斗烫出来的痔,转移到朝人身上,如今又到了他自己身上。 那一天工作结束后,志保显得异常低落。坐在平常去的公园里那个满是铁锈的鞦韆上,戴着口罩的脸耷拉着。问她怎么了,但是她什么也不说。 “这个世上有些残忍的事情,不是你们能想像得到的。” 她只是这样回答,低垂的双眼满是哀伤,轻轻地抚摸着朝人柔软的头发。 志保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乎要喊出来,看起来有些可怕。 朝人为了让她振作起来,把自己拥有转移伤口的超能力的事告诉了他。一开始她以为我们在开玩笑,但当她看到他真的转移了伤疤时大吃一惊。 “志保的烧伤也可以转移哦。” 朝人的话使她脸上有了神采。 “拜託了,只要三天就足够。把我脸上的伤口拿走吧。好想像普通人一样把脸露在外面在路上走。” 三天以后志保仍会把伤口收回去。所以说到底,不过是暂时替她保管伤口罢了。朝人点了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求。 坐在鞦韆上的志保和朝人视线处在同一高度。朝人从口罩侧面往志保脸上轻轻一碰,就可以闻到一股肉被烧焦的味道。一瞬间,朝人下半张脸上就多了一个丑陋的烧伤。 志保受了惊一般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的脸,缓缓地摘下口罩。好美的一张脸。 我不敢正视朝人多了烧伤了脸。但我知道他为能帮志保保留三天的伤口感到高兴。他很想看到志保开心的样子。 三天过去了。但朝人脸上的伤没有消失。志保从小镇上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 朝人有着一张俊美的脸庞,很多人都很怜爱他,可是自从他的脸上多了一个伤疤,大家都开始避开他。连那些接受了朝人的治疗,去除了终身无法治癒的伤疤的人们在感谢他的时候也一脸不情愿,都扭过头去不愿看他的脸。我没有办法,只好给他戴上口罩。就像志保一样,只有掩盖住着难以忍受的丑陋才能安心。 收养朝人的亲戚大概也问过他为什么脸上突然多了伤疤吧。但无论怎么问他,他还是什么也不说。 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向老师打了个招呼就向家走去。 被染得通红的天空下,树木和房屋因为阴影显得越发黑了,仿佛剪影画一般。路上亮着街灯,略带暖意的空气中有一种莫名的氛围,撩拨得人心情无法平静。 在一家平时经常路过的人家前朝人停住了脚步。 虽不知道那里住着怎样的人,但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民宅。 第25页 房子的窗户很明亮,可以感觉到玻璃另一边正在忙着准备晚饭——能听到餐具碰撞的声音和小孩子的笑声。换气扇那边飘来一阵食物的香味,让我想起了母亲。 朝人不声不响得哭了起来。 “我没有妈妈……” 这是个危险的地方,我牵着朝人的手快步走了过去。 “别这样,你干吗说这种话?等你妈妈从牢里出来,不就能重新一起生活了吗?” “为什么志保不回来了?” “没有办法,她实在是受不了了吧。” 我看着朝人,他已全然忘记了我的存在,神情变得恍惚起来。他眼睛好像望着很远的地方,喃喃地说: “为什么活着这么痛苦……” 周围越来越暗,我一言不发,只是握着朝人的手,脑海里不断回响着朝人的感嘆。 回到家里,伯父伯母交给我一个纸箱,里面全是父亲的东西。这些东西再也用不到了,伯父命令我去扔掉。箱子很重,我走几步休息一下,像垃圾场走去。 说是垃圾场,其实不过是在荒草丛生的空地上挖了个大洞。没有谁会来回收废品,那里只是聚集着大家生活中用不到的麻烦东西。洞底堆满了垃圾,周围满是奇怪的恶臭,一群群小虫几乎要爬进我的耳朵和脖子。 我站在洞边,把箱子倒过来,里面的东西“哐啷哐啷”地掉出来。父亲经常穿的衣服和又脏又旧的鞋子都掉进洞里。有一件没怎么见过的小东西被挂在了洞边,我稍微注意了一下 但还是赶紧离开了那里,逃离了一大群虫子的攻击。 回到家中钻进被子时,我的心情变得无比沉重。我亲手扔掉了父亲的东西。我久久无法入睡,只能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 第二天,我们去了父亲住的医院。从早晨开始天气就阴沉沉的,天空布满了乌云,就像工厂里冒出的黑烟。出门时听到伯父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说下午有大雨。 朝人依然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那天他还是穿着长衫长裤,一身避免皮肤暴露在外面的打扮。为了掩盖烧伤,他小小的脸蛋上盖了一个巨大的口罩。 医院大门的铜像不远处有一个和缓的斜坡。沿着种满树木的斜坡往上走就是停救护车的地方。这里似乎除了搬运急病患者外不会有别的人来,正好可以用来说话。 我坐在树丛里,对朝人说: “你脸上的烧伤转移给我爸吧。” 想尽快让朝人的脸好起来,所以只能把伤转移给父亲了。如果大家对他脸上突然出现的火伤感到奇怪,我们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但是……” 朝人有些为难。看他这个样子,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我转开了视线,劝他道: “没有其他办法了!你必须把这烧伤去掉,必须把它转嫁给别人。我们不能再这样吃亏下去了。” 我拉起朝人的手往病房的走廊走去。这期间,我们一句话也没说。 我们和一个穿着白大褂、医生模样的男人一起上了电梯。是楼上病人病情有什么变化吗?我不知怎的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到达楼上的短短时间内,我一直想着父亲的事情。 即使他现在好好的,也不会来参加教学参观吧。老师说过,那是想让家长们看到孩子们在学校里好好地生活着的样子。但是对于我和朝人生活的地方,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想看到呢?虽然离参观教学还有几天,但我已经听说朝人的阿姨会缺席。 我们出生、在这个镇上生活、上学,这些事对任何人来说都无所谓吧。 电梯门打开了。到了父亲病房的楼层。一起坐电梯的医生沖了出去。往走廊里看去,一个病房前有护士在朝医生招手。我有种不详的预感。医生进的应该是父亲的房间。 我们从病房门口朝里看。护士和医生回头看到了我的脸。他们围绕在父亲的病床周围。 “你?” 我不顾医生的话冲进病房,第一次靠近父亲,看到了他的脸。我从没见他这么憔悴过,脸颊消瘦得深陷了下去。 那里躺着我所不认识的父亲。 之前所有的愤怒和憎恨都静静地消融了。我知道父亲死了。 不知为什么,我胸口涌起一股冲动,令我无所适从。没有人会为他的死感到悲伤,这样的父亲实在太可怜了。 生前,他并不是什么好人。拜他所赐,我的人生被弄得一团糟。但是,因为活不下去而边哭边喝酒的父亲是那样可怜,如果这时连我也弃他而去,那么他的身边真的就空无一人了。 虽然只是他的儿子,但我想我还是会悲伤。我抱着父亲的遗体哭了起来。本应憎恨的我现在却如此心痛。 我对身旁的朝人说: “把之前转移到爸爸身上的伤口全都给我吧……” 只要藉助他的力量就能做到。我实在无法让父亲遍体鳞伤地死去。 “对不起,我做不到……” 朝人摇着头转身离去了。 医生确认父亲已经没有了脉搏。他的手腕露在被子外面。当我看到他手腕的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朝人离开的原因。 父亲的手腕洁净无暇,一个伤口也没有。那里本应我很多朝人转移的伤口,但我却一个都看不到。 第26页 我掀开被子,解开父亲的睡衣。连谈话间听说的父亲肚子上的手术伤疤也消失地一干二净。 我追了出去。直到这一刻,我都被朝人的演技骗了。他总是用长袖长裤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我从没想过要去看他身上的伤。所以长久以来我彻底弄错了。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把自己的伤口转移到父亲身上。来到医院,他只是假装把伤口丢给父亲,而所有的疤痕和伤口仍深藏在自己体内。疼痛、苦楚和所有的一切…… 4 朝人站在医院正门前吹铜管的少年像前。他正抚摸着一个手腕绑着石膏、年级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的手。他转移了女孩的伤口,咔嚓——伴随着轻微的响声,他的手腕突然折了一下。清澈的眼神里看不到一点骨折的剧痛引起的变化,一如平静的水面。 女孩略带厌恶地转头离开了。她要到何时才知道自己身上所发生的奇蹟呢? 我感到脸颊有一滴冰冷的东西划过。干燥的石阶上,有一滴雨水慢慢扩散开来。周围空无一人,只有我和朝人。 他疲惫地依靠在少年像旁,呼吸有些急促。他摘下口罩,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脸上依然留着志保的烧伤,丑陋地痉挛着。但现在不仅如此。还有其他数不清的伤口和肿胀盖满朝人的整张脸。我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从父亲的病房来到这里的途中我看到的是一幅奇异的景象。来医院治伤的病人突然止住了疼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不知何时癒合的伤口。有个女孩看到本以为再也无法消除的严重伤疤突然消失,欢呼雀跃。一个母亲看到自己孩子身上的瘀青不见了,放心地舒了口气。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表情,谁也没有发现那个从旁经过、满身伤口的少年。朝人碰过了 医院里所有伤者的手,把所有的伤都一概接收了过去。 他倚靠着铜像,闭上了眼睛。因为严重的肿胀,眼睑没有办法完全合上。 “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想看到朝人身上的伤再增加。 “与其让别人痛苦,不如都让我来承受。”踌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道: “我肯定是个没用的人……” “你在说些什么……” “……看这个……” 雨哗哗下着,朝人脱下上衣。他的身体惨烈至极。数不清的伤疤、痣、缝合的伤疤、变色的皮肤,使朝人不成人形。略带黑色的地方和青红相间的部分形成了一块块斑痕,看起来像是一个个浓缩了世间伤痛的疙瘩。侧耳倾听,仿佛能听到无数的悲鸣,让人感到无比悽惨。 他肚子上有一个长长的伤疤,看起来既恐怖,又扎眼。与表面密密麻麻的其他伤口比起来,这个伤口显得特别巨大,特别刺眼。朝人指着这个伤口说: “妈妈杀掉爸爸的那晚……”他眉毛挤在一起,痛苦不堪地说。雨水打湿了他柔软的头发: 她轻轻地摇醒了在被子里熟睡的我。妈妈拿着菜刀,用它……” 我想起了那个阿姨的话。朝人被母亲刺了几刀,差点没命。那个巨大的伤口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他有意要隐藏这个伤口,所以才一直穿着长袖长裤,不让自己的皮肤露出来吧。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引起了一番骚动。 他的左手神经好像断裂似的摇晃着,右手搭着左手手肘,好像要把自己紧紧搂住。他不停摇着头,压抑地哭了起来。 “我已经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朝人想要自杀。所以在死之前,他想尽可能多地把别人的伤口转移到自己身上。治癒好别人的伤痛,带着巨大的痛苦而死去。 我声嘶力竭地喊道: “朝人,我不知道你妈妈为什么想杀你,但她一定有她的理由。我妈妈也像志保一样再也不回来了,她们都有自己的理由。我们都会在某些时候运气不好。你不是没用的人,不是啊!” 雨开始越下越大。朝人哀伤地看着我。 救护车的声音越来越响,振聋发聩。一闪一闪的红色灯光进入视野,救护车到了医院,从我们眼前经过,载着病患驶上斜坡停了下来。 我们同时向那边看去。和缓的斜坡一头等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回转灯的红色灯光在濡湿的石阶上反射出一层微红。 朝人踉踉跄跄地迈开步子,背对着我朝救护车的方向走去。他一定是接收了别人的脚伤,几乎不能正常走路,站立似乎已经是他的最大极限了。 我看到他裸露的背部的那颗痣。是我父亲用熨斗砸出的“杰作”。 回转灯的光芒侵入视野,一时间,朝人弱小的身体模糊成一个影子。 “朝人!” 我喊着他的名字。朝人停住了脚步。我能正常地行走,一下子就追上了他,使出全身力气抓住他的肩膀试图阻止他。 “对不起。” 朝人过意不去地向我道歉。就在触碰他的瞬间,我双脚一阵剧痛,摔倒在地。我痛得站不起来。那一刻我终于体会到他的双脚所承受的难以言表的痛苦。 朝人已经能正常行走了。如果换作平时,他决不会把自己的伤转嫁给别人。我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比起脚上的剧痛,这一点更让我毛骨悚然。 第27页 倒在雨水不停沖刷的石阶上,我望向斜坡的尽头。救护车里抬出一个担架,那里躺着一个似乎出了车祸的少年,他浑身是血,已经奄奄一息了。 朝人靠近那个少年。我知道他准备做什么。已是伤痕累累的身体如果接受了少年的伤口就必死无疑。 “……住手!” 我大吼一声,用手支撑着身体向前爬行。抬着担架的大人们应声回过头来。此时朝人已经离他们近在咫尺了。 他轻轻地抚摸了浑身是血的少年,眼神中带着些许温柔。 一瞬间,他的身体仿佛碎裂般歪道在一边。我听到骨头折断的声音如同无数小树枝被踩碎般,和雨声融为一体。 我近乎绝望地狂吼起来。朝人倒下了,如同一片飘零的破布。 我不顾双脚的剧痛冲到一动不动的朝人跟前,头脑仿佛麻痹一般,丝毫感觉不到痛感。 周围的大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远远地围上来,看着这个赤裸着上半身、浑身是血的少年。 我跪倒在地,抱起他细窄的肩膀。这样小小的身体里到底承受着多少人的痛苦。我失声痛哭起来。 “朝人……?” 我喊着他的名字,他勉强地睁开了眼睛,虚弱地好像马上要消失一般。 我紧紧握着他小小的手。 一分为二,你还记得吗?把你背负的伤痛转移一半给我吧。这样的话,伤口每人一半,痛楚每人一半……” 我紧紧抱着他的头向他乞求。 朝人抬起受伤的双眼看着我,身体血流如注。雨水不停沖刷着地面,鲜红在濡湿中流出一条血路。 我们是不幸的。我们没有力量逃离这不幸。但是,朝人的母亲一定也是这样。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杀人,但我知道她一定和我们一样无法忍受这无尽的苦难。这些本不该由我们承受的痛苦,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那个谁都不会受伤的世界快点来临吧。我闭上眼睛开始祈祷…… 5 “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特殊班的老师来看望我时问我。 “说了你也不会相信。这是那傢伙的秘密……” 我答道。 当我在病床上睁开眼睛时,已经五天以后了。我身上裹着绷带,到处都用石膏固定住了。我想要站起身来,但肌肉使不上力。护士见状慌忙把我按倒在床上。 “伯父伯母来看过我吗?” “嗯,来看过一次。吓了一大跳呢。” “那老师呢,教学参观怎么样,还顺利吗?” 她点了点头。 一开始医生都饶有兴味地检查我们的伤口,护士们也用夹杂着好奇心和怜惜的眼光看着我们。甚至警察也一度来调查事情的缘由,但他们丝毫也理不出头绪,只好回去了。 “班上的同学都很寂寞。快点回去吧!” “别骗我了。大家怎么怎能因为我而感到寂寞呢。” 老师露出吃惊的神色。 “哎呀,我是说真的。你平时不是经常照顾大家吗?大家都很喜欢你。” 老师站起身来准备回去。 “我先走了,帮我想朝人君问好。” 我看了看旁边的病床。朝人盖着洗得雪白的被子睡着了。 幸好右手还能动。虽然左手打着石膏,但手指尖还露在外面,可以设法拿起木块。我削着木头,重新雕刻起完成一半的小狗饰品。它已被我弃置了许久,现在突然想起来,打算把它做完。木屑散落在床上,被窗外的风一吹四处飞扬。护士看着乱七八糟的木屑深深嘆了一口气。虽然手用不上力气使工作迟迟无法进展,但我还是慢慢地、耐心得雕琢着。 小狗雕刻完成的那一天,我想起一件让我挂心的事情。虽然医生说我状况还不容乐观,但其实我已经恢复到可以走动的程度了。 “我出去一下。” 我对隔壁床的朝人说。 “我也去!” “别说傻话了。你还是睡一觉吧。” 确定走廊里没有护士,我一个人逃出了医院。说是可以走动,其实还得拄着拐杖。每走一步都感到无比疼痛,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 到达垃圾场的时候,天空已经一片通红了。洞边父亲的行李被丢弃的地方,那东西还原封不动地挂着。我趴倒在洞边,忍受着手术伤疤的疼痛伸出手去,终于抓住了它。扔掉的时候只是一晃而过,没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但我一直记在心上。看到小狗雕像,我才突然想起这件事。 我紧握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抓到的狗项圈,隐隐约约眺望着越来越浓重的夜色。父亲的行李里有一个破破烂烂的狗项圈。 我还是无法在记忆中搜索到我们究竟养过一条怎样的狗,但我终于能肯定那时的父亲曾帮我和小狗做过窝,这一切都是现实。这并不是我为了满足自己的想像而捏造出来的过去。 回到医院后我被臭骂了一顿。 第二天,天气格外晴朗。 朝人说他好去医院的屋顶看看,于是我再一次逃出了病房。我们八成会被贴上坏小子的标籤吧,我已经可以想像到护士小姐那张怒气沖沖的脸了。 通向屋顶的楼道阴暗而潮湿。我们俩拄着拐杖,费劲地一步一步往上爬。这真是件吃力的事情。爬楼的时候我们大汗淋漓,绷带几乎都松开了。 第28页 顶楼的天窗很小,一直走到跟前,我们才好不容易看出锈迹斑斑的铁窗在哪里。我的手伸向把手。 天窗一开,突如其来的强光让我们眩晕得睁不开眼睛。那里宽阔而空旷,我们为自己无法奔跑而感到惋惜。天空万里无云,一片蔚蓝,一呼一吸间能感到纯净的喜悦在胸口膨胀。那里并排晾晒着许多洗过的床单,在风中摇摆着,闪着白色的光。 视野很开阔,能望到很远的地方。我们的小学、志保打工的冰淇淋屋、三人经常游玩的公园。一切都变得很小,仿佛我们在那里生活只是一场谎言。 “哇!” 朝人一脸喜悦地环顾着四周。轻风吹拂着他柔软的刘海。可以看到医院正门前伫立的少年铜像。 变松的绷带解开了,在轻风中微微跳动着、嬉戏着。我心情舒畅,脱下了外衣。肚子上交杂密布的伤疤间有一个大而醒目的伤口。那是朝人的母亲留下的伤口,如今变得只有原来的一半深浅。我们在同样的地方做了同样的手术,分享着同样的伤疤。 在伤口移动的瞬间我感到了钻心的疼痛。但那只是朝人小小的身体所凝聚的伤痛的一半。 “我做了这个。” 我把做好的小狗雕像拿了出来。他一时间吃惊地睁圆了眼睛,收下了小狗。他凑近了鼻子细细地端详着,纤细的手指感受着木头的质感,脸上洋溢着喜悦的表情,但一下子又突然哭了起来。 我问他为什么哭。 “我也不知道。”他眼睛红红地摇着头。“但这不是悲伤的眼泪。”朝人回答道。 为什么只有朝人具备转移伤口的能力?是因为只有他拥有魂洁净无暇灵魂、拥有自我牺牲的觉悟?这种能力既能成就他,也能毁了他。但是,我能懂得上帝为什么选中他、授予他这样的能力。 “谢谢你。” 听到我这样说,朝人不解地歪着头。 那时候,我想说的是,谢谢你把伤口分给了我。应该道谢的人是我才对。以前你说你是个没用的孩子,但真的不是这样。 母亲出走的时候,一片黑暗的家中只剩下我独自一人。原来世界是这样的,我想着。无论人生走到何处,我都是在骯脏的小巷里穿行,每经过一个转角,都会有野狗的尸体和阴沟的恶臭让人抓狂。所以,志保消失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又是这样。 看着你,我明白原来世界并非如此残酷。放眼望去,这个小镇完全被铁锈和破败所淹没,我原来是这么想的。但并非如此。只有你是纯净的。这世界有形形色色的恶人,但终于还是有你这样一个闪光的灵魂。上帝为世界创造了像你这样心灵纤尘不染的人。 你太纯净了。一次次被人背叛的你也许也带着伤痛在绝望的深渊徘徊。但我只想让你知道,你拯救了多少人啊。难道仅仅是被治疗好伤口就毫无意义?你总是那样温柔,将那么多与你无关的人从漆黑一片的世界中拯救出来。所以你不是个没用的孩子。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流泪的。 虽然伤口分成了两半,我们的身体还是留下了严重的伤疤。但我想这些是值得我们骄傲的印记。也许有一天我们会转移给别人,让这些伤疤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我会永远记住,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会和我一起承担伤痛。 我紧紧握着口袋父亲留下的那个狗项圈。眺望着延伸向远方的小镇,母亲和志保就身在某处吧!我的思绪蔓延着。如果她们能在这一片蓝天下幸福地生活着就好了。遭受背叛的愤怒和悲伤早已随风逝去,现在,我只是怀着一份心平气和的心情,追思着那些令人怀念的人们。 一切痛苦都已过去,以后,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我这样想着。 握手小偷的故事 事情发生在姑妈和她女儿投宿的那家古老温泉旅馆的房间内。我并不是有意看的,只是姑妈去了洗手间,我一直素未谋面的表妹也正好外出了,房间里就剩我一个人盘着腿发呆,我根本没有碰过,可姑妈的手提包去突然从桌子上掉了下来。 镶嵌着宝石的项鍊和一个厚厚的信封从落在榻榻米上的手提包里滚落出来。姑妈的丈夫是某公司的社长,家财万贯。听父母说,姑妈从来不带廉价的首饰,所以,可以想像那条项鍊也一定价值不菲。而且那个信封的封口恰好对着我,可以看见里面装着一大叠万元钞票,那应该是今次旅行的旅费。 我心神不定的靠近那个掉在榻榻米上、露出宝物的手提包。我双手捡起项鍊和信封,心想干脆放进自己袋里走掉算了。 可是我马上恢复理智。姑妈马上就会上完洗手间回来,一旦发现袋里的东西不见了,就会知道那是待在房间里的我干的。 我把宝贝塞进手提包,然后把它放回原处。就在这个时候,门打开了,姑妈走了进来。手刚刚离开手提包,我的腰还没来得及伸直,心里有些着慌。为了掩饰心里的尴尬,我故作镇静地靠近窗户说:“这房间的风景还真不错呢。” 姑妈住在离这里很远的一栋豪宅内,我和她已经有五年没见面了。前几天我突然接到姑妈带着女儿到这个城市来旅游的消息,所以今天就到旅馆来见她们。我的父母在一年前双双去世,所以现在和我血缘关系最接近的就是姑妈了,她来到这么近的地方,不见面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第29页 在这个房间的外墙上,里地板大约四十厘米的地方有一扇凸窗。木制的窗框已经十分陈旧,黑的看不清楚上面的木纹。窗框里嵌着糊纸的拉窗,外侧还有一层玻璃窗。窗户下的墙壁向内凸出,可以摆放花瓶子类的东西。而那突出的部分里面好像是一个小壁橱,外面装着一扇小拉门。 “你真的认为风景不错吗?” 姑妈端坐在桌子旁边,皱着眉头说。于是我仔细观察一下窗外,这才发现原来外面的风景的却不可算是“不错”。 这一带温泉旅馆鳞次栉比,建在离窗户大约五米远的建筑象一面巨大的墙堵在那儿。忘了说的是,我和姑妈所在的房间在地面,而正对面的是一栋三层高的大房子,房间的视野相当狭窄。除此以外,离窗户很近的地方还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这要是放在宽阔的日式庭院的话,一定是个不错的景致,可是放在紧挨着窗户的地方就显得十分碍眼了。 这还不止,只要稍微探身出去看看,就可以发现两栋建筑物之间的缝隙里停着一些小型货车。除了故意放在那里让游客扫兴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的解释。 站在窗户的旁边,我清楚地感受到房间墙壁的单薄。这样看来,哪怕只是轻微的地震,他自己也会自然而然地变成一堆瓦砾。 “跟我所住的公寓相比,这里的景致已经不错了。对了,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这里来旅游呢?” “我是来看电影拍摄的。” “电影拍摄?” 姑妈愉快地点了点头,这座温泉小镇好像正在拍摄某个着名导演的电影,我们姑妈有些什么人参加拍摄,她便叽叽咕咕地念了一大串参加拍摄的演员的名字。我对娱乐界并不熟悉,但那些人的名字似乎都在什么地方听过,听说那位演女主角的年轻偶像演员也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我问了她的名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姑妈不讲她姓什么,只说了她的名字。我请她告诉我那个演员的姓氏,可是姑妈说没有姓,那是一个由两个汉字组成的艺名。姑妈对我不知道那位偶像的名字一事嗤之以鼻。 “你啊,这个名字都不知道,这可不行啊。” “不行吗?” “那当然,正因为这样,所以你才不受女孩子喜欢,事业也不顺利,服装也老老套套的。” 姑妈看了看站在窗边的我那双腿。沿着她的视线,我看到我袜子的前端部分破了个洞,心情顿时变的很差劲,仿佛能够证明我一无是处的证据都集中在袜子的洞上似的。 “你打算干那种工作干到什么时候啊?你和朋友开的设计公司,生意做得很不顺吧?我都听说了,你设计的手錶都积压在仓库里呢!” 我故意逞强,对姑妈撒了个小慌,说公司营运得非常顺利。然后把左手的手腕伸到姑妈的眼前说: “你看看这个。” 姑妈用疑惑的表情看了看我手腕上的手錶。我向姑妈说明,那是我设计的手錶,预计几个月后就可以大量生产并推出市场。 “这是样品,当今世界仅此一只而已。” 那是一款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划时代手錶。 “还不是又要积压在仓库里。” 姑妈说着,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提包走到窗户旁边,双膝着地,打开壁橱的拉门。 壁橱的高度只到膝盖,宽度刚好和窗户差不多,拉门打开后可以看见里面只有三十厘米左右深的空间。姑妈把手提包放在壁橱的右下角,然后关上了门。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窗下的小壁橱虽说是向内突出,造就了里面的空间,单靠外面的墙壁一定还是很薄的。如果发生地震什么的,墙上破了洞的话,手提包不是任人家从外面拿走嘛? 姑妈回到桌子旁喝起茶来。她没有倒茶来招待我,但我决定不去介意。 “我打算今晚和女儿一起去看电影拍摄。” “我用车送你们去拍摄现场吧。” “不必了,你那车子的座位看起来脏兮兮的。” 我嘆了口气,开始同情他的女儿,有这样的母亲日子一定不好过。姑妈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妹,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听说她十八岁,和我相差五岁。 一年前过世的母亲常常说起这位表妹,据说她是个对母亲唯命是从的乖乖女。 “你是硬拉着女儿专程到这种地方来的吗?” “你真失礼!我女儿可是高高兴兴地来这里的。” “现在正是为将来出路伤脑筋的时候吧!打算上大学吗?” 姑妈现出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 “我打算让她上一所我喜欢的学校。她应该马上就要回来了,你们见见面吧!” 我看了看着手的那只表,站了起来。姑妈也不留我,只是说:“哎呀,真是可惜啊。”可是我却看不出她有任何可惜的样子。 打开房门,来到走廊上。那房门上了重重的锁,和这古老的旅馆不太相称,但那把锁却给人一种不用担心强盗入侵的稳重感。 我轻轻地向姑妈点头道别。走在走廊上,地板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走廊的照明十分微弱,昏暗中,房门都像连成一排似的。 我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影。由于灯光昏暗,起初看不清她的脸,但从轮廓可以判断出是个年轻的女子,她好像看见我从房间里出来。 第30页 在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终于在灯光下看清楚她的脸。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从她不自然的视线中,我知道她就是我第一次见面的表妹,但我假装不知道,离开了旅馆。表妹的服装素雅,给人整洁的印象。 夏天过去,带着几分凉意的风从温泉小镇的街道上吹过。被风吹落的枯叶不时越过旅馆和礼品店的瓦屋沿,远远地消失在被晚霞染红的天空中。 从卖馒头的土产店里飘来一阵独特的气味。小时候上学是常常会从馒头店后面经过,抽气扇吹出来的气味让人很难受。只做馒头的过程中散发出来的气味是一种和馒头不一样的、暖暖的、让人窒息的味道。我这样茫然地回忆起来。 再去停车场的路上,我遇见一群抱着大堆行李的人,大概十个左右,服装各异,而且有男有女。 “真不好意思,惊动了镇里上上下下的人。” 其中一个人对礼品店的老太太说道。直觉告诉我他们就是电影摄制队的人。 我的上衣口袋里攒着一封要寄出去的信,正巧看见一个邮筒,于是拿出信想把它投进去。那个是个旧式邮筒,当我正要投信的时候才发现原来邮筒上根本没有开口。 “那不是真的。” 摄制队其中一人边说边走过来,然后轻而易举地抱起那个邮筒离开了。那好像是拍摄用的道具。 我环视了四周,想找个真正的邮筒,这时我才发现周围有好多拿着照相机的游客,他们应该都和姑妈一样是冲着演员而来的吧!当然这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有生以来第一次戴手錶是在五岁生日那天,是那时还在生的父亲送给我的。那天父亲完全忘记了我的生日,喝酒喝到很晚才回来。可能是看到我闷闷不乐地把生日蛋糕省下了一半,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吧,父亲把他从没离过身的手錶摘了下来,戴在我的手腕上。 父亲平时从来没有给我买过什么东西。与其说是对我严厉,倒不如说是捨不得花钱。我磨着母亲给我买了一台掌上游戏机,高兴得不得了。可是父亲似乎不喜欢看到我高兴的样子,他大发雷霆,把我的游戏机扔到澡盘里去。 那只表几乎是父亲送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金黄色的表,拿起来沉沉重重的。錶带是金属的,平时摸上去很冰凉,可是那个时候上面却留着父亲的体温,感觉暖暖的。对于那时候的我,那只表戴在手上实在太大,太重了。可是我还是很喜欢那只表,总是把他戴在手上。 我那时开始,我把所有的零用钱都用来收集手錶,我的头脑完全被手錶占据,如果要问我的脑袋是怎样被占据的话,可以说只要我稍微松一口气,耳朵和鼻孔里几乎都会钻出手錶来。 手錶,将时间分割的法则隐藏于内部的机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笔记本上描绘我理想中的手錶。 从温泉旅馆行车三十分钟左右,我来到朋友内山的家,高中毕业后,我硬是没有遵从父亲的意愿去上大学,而是进了一所学习设计的专科学校。内山是专科学校的同学,毕业后我们两个一起开了一家设计公司,做些海报及杂志封面的设计,勉强可以维持生计。 大约半年前,我们的设计公司开始销售手錶。设计由我来担任,而机芯则从其他的厂家处购买。我们计划在不久之后推出第二批产品。 内山的家同时也是我们公司的所在地,是一栋寒酸的两层建筑。我在大厦的停车场泊了车,打开大门。 社长之一的内山个子很矮,长得像头老鼠。我到我来到公司,内山一边为我准备咖啡一边移开视线。那时机把握得极为巧妙,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你姑妈怎么样了?” 内山把咖啡摆在我的面前。 “她很好啊。” 我答道。好一段时间,我们都各自默默地收拾着桌子周围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再收拾的时候,他说话了。 “对了,本来计划要将你设计的手錶推出市场的,可是现在我不得不终止这个计划。” 哦。我点了点头,那一瞬间,我像明白了他要说的话。可是,我还是装作没有听清楚他的意思。 “什么?我没听清楚。” 于是他十分恳切地向我说明。由于我最初设计的手錶卖得很不好,现在已经没有足够的资金推出第二批产品了,所谓第二批产品就是现在我左手上戴着的样本手錶。 “我也尝试过努力筹集资金,可是还是不行。制造这种卖不出去的表本来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内山是唯一一个对我的设计表示理解的朋友,可是他对于我把才能用于设计手錶抱怀疑的态度。 为了确保手錶生产线的运作,我们需要相当大的一笔资金。不但要从钟錶厂家那里购买手錶机芯,还必须租借厂房来生产自己的手錶。我要做的手錶不是十元店里卖的那种便宜货,而是被赋予思想的作品。然而生产这些作品却要冒相当大的风险,这可是一场赌博。赌博需要钱,可是我们的公司没有这个财力,以前的银行借贷都没有还清。 我嘆息着说道: “……没什么,公司本身生存都成问题吧!我的手錶又算得什么呢?” 说实话,我很受打击。本以为不久就会推出市场的,所以已经在很多亲友熟人面前洋洋得意地展示过那只样本手錶,而且已经多次和生产手錶的工厂负责人协商。以前父亲打从心底里就不相信我能凭藉设计公司而获得成功,这次我以为可以一举获得社会认同,然后到父亲的墓前去告他,可是错误的。 第31页 “……没关系,我明白的,虽然很遗憾,可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所以内山你不必太介意这件事。” “我可没介意。” “我明白啊!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这个社长没有什么手段,导致经营不善,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啊,你要看开一点!” 他呆呆地无话可说。 “……话说回来,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吗?制作量少一点也没所谓,但是要多少钱才可生产呢?” “再有两百万的话,勉强可以支撑过去。” “是这样啊……” 说实话,我根本不知道上哪里去弄这么多钱,我把两肘放在桌子上,心里想着中小企业的难处。我觉得头很重,再这样下去,不要说我设计的手錶,就是这个事务所恐怕都有危机。不,应该说,事务所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能生产自己设计的手錶就行了。第一次发售的手錶也不赖,只是我的运气不好罢了,所以我把赌注都押在这次的手錶上。实际上,看过我那样本手錶的人都对我的设计褒奖有嘉。当然,那可能全都是恭维的话,但我想待推出市场后问问那些把它戴在手上的人,对手錶正式的评价,因此,我需要真实的产品。只要能筹到钱,哪怕是生产量少,至少可以让我的手錶在社会上流通吧! 我茫然地想起各种各样的事情,想着想着,内山所说的二百万资金,不知不觉在我脑海里变成另外一种形态。而所谓另一种形态,具体说就是放在姑妈手提包里的项鍊和信封。 我抱着胳膊开始研究刚才想到的事情。 月亮被云遮住,朦朦胧胧的。在温泉小镇中央的大道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立着一盏街灯。旅馆和礼品店拥挤在一起,招牌在灯光的照耀下,看起来像连成一线,一直延续到道路的远方。 也许是因为夜幕才刚降下不久的缘故,路上还有行人。在这个平时只能嗅到老人气息的温泉小镇里,意外地混杂着一些年轻人,他们也是为了看电影演员而来的吧! 姑妈和她女儿住的旅馆位于一条旅社林立的街上,是建筑物最为密集的地段。不知道那家旅馆是什么年代修建的,周围都已经被高高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彻底遮挡,它却独自老态龙钟地苟延残喘着。 我打量了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到我以后,便离开大街,沿着旅馆的墙壁向里面走。姑妈他们住的旅馆和隔壁的旅馆之间的空隙,仍停着那些小型货车。小型货车把墙壁之间的空间填的满满,令墙壁和车辆之间的空间十分狭窄。我侧着身子挪了过去,一只手提着的工具箱也刚好可以通过,拿工具箱可是从内山那里借来的。 白天从姑妈房间的窗户看到的那块巨大石头,在黑暗中变成了一团更黑的黑影。根据石头的位置,我很容易判断出那旁边的窗户就是姑妈和表妹的房间。 房间没有灯,姑妈和表妹大概不在房间里吧!白天姑妈对我说过,晚上两个人要一起去看电影拍摄的。 我来到目标窗户的前面,把手中的工具箱搁在地上。 我开始回忆白天所看到的。姑妈她们房间的窗户下面有个小壁橱,里面应该有一条项鍊和装满现金的信封。如果我能把它弄到手的话,我就可以在工厂生产自己设计的手錶了。 房间的门上了锁,对于我这种完全不懂开锁的人,是不可能进去的。可是在这面薄薄的墙壁上挖个洞,然后悄悄地把墙壁另一边的宝物掏出来,却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我双膝着地,打开工具箱,扒开螺丝刀,钳子等,从里面捡起了电动钻孔机。电钻的形状像一把手枪,在相当于扳机的位置上,有一个电源开关。 我右手拿着电钻,隔着墙壁开始寻找壁橱所在的位置。 我的脑袋在描绘白天看到的房间模样:壁橱在窗户的下方,宽度和窗户差不多,高度大约离地板四十厘米,姑妈就把手提包放在里面的右下角。也就是说,从墙外看的话,窗框左下角往下约四十厘米的地方就是手提包所在的位置,只要在那里打个洞就行了。 我抬头看了看窗户,想确认窗户是不是可以打开。姑妈好像在出门前已经把门窗关的死死的,而且还上了锁,里面的拉窗也拉上了。窗户的位置从外面看有建筑物的地基那么高,而窗户的下沿刚好对着我的胸口。我从哪里开始往下量四十厘米左右,跪着的时候鼻子对着的地方就是目标位置了。 用钻头抵住墙壁,然后用食指按下电钻的电源,充电电池让马达飞快地转动起来。如果把电源开到最大的话应该可以很快完成,但那样做,声音太大了,所以不得不控制钻头的速度。 墙壁也许是年头太久了,钻头很容易就钻了进去,手感就像往豆腐里钉钉子一样。 钻了一个孔以后紧接又在旁边钻第二个孔,每钻一个孔只花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这样重复钻了十分钟左右,墙壁上就形成了一个由小孔组成的圆圈。 最后,我用放在袋子里的小刀把钻好的小孔连接起来。最先以为要一点一点地凿,可是刀刃却意外地运行得非常顺畅。 不一会,这项工作就完成了,墙壁出现了一个直径约十五厘米的圆形切口。环境十分昏暗,但用手摸就应该可以摸到。轻轻一推,我感觉到那缺被切下来的圆形墙壁往里面移。原来这么轻而易举就把洞凿开了,我在心里感谢旅馆那老朽的墙壁。 第32页 我用食指在圆形的中心往内推,那块墙壁顺利地往里面滑动了五厘米左右以后,指尖的触觉突然消失了,墙的那面传来了小石块掉在地上的声音。 窗框左下角往下四十厘米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洞,我用一种奇妙的心情迎接那瞬间的到来。洞里面就是姑妈和表妹在出门前封得死死的密闭房间,但现在两个被分割的空间因为一个洞而连接起来,空气可以从一边流到另一边。也就是说,墙壁的那一面已经不再是房间的“里面”,而成了“外面”的一部分。 我环顾四周,街上一排排的街灯和店铺,它们的招牌灯光把天空照的明亮,但小型货车却成了一道很好的屏风,从街上不会看到我的身影。似乎没有必要担心被人发现。 我穿着短袖的上衣,因此把手伸进洞里去的时候省去了挽起袖子的麻烦。我把左手伸了进去,洞的大小刚刚好可以容纳一个握住宝物的拳头出入。左手沿着洞的边缘顺利通过,成功从外面伸手进入房间里的小壁橱内。 可能是因为打洞时是以眼睛测量距离,所以好像有些偏差,手提包并不在我的手边。我的左手在墙的那一面搜索着,为了保持身体平衡,我双膝着地,右手的手掌也贴在墙壁上支撑着。就算有点偏差,但手提包应该就在附近的地方。 壁橱内的空气冰冷,在我无法窥见的墙壁另一面,我的指尖触摸到某种东西。他摸起来的感觉好像就是我要寻找的那个手提包,因为洞太小不能连手提包也一起掏出来,所以我必须打开它,然后把项鍊和信封取出来。 这个时候,我的左手腕好像勾住了什么东西,可以感觉到有样东西悬挂在手腕上。 我想起了那只样本手錶还戴在我的手腕上,可能是手錶的錶带钩住了手提包上金属扣之类的东西吧!我试着隔着墙壁甩了甩手,想把它弄下来。 手腕上的重量消失了,我松了一口,但随即意识到我犯了一个错误。 我弄掉的是戴在手腕上的手錶,墙壁那边传来物体轻轻落地的声音。那是我的手錶撞击壁橱里舖着的木板而发出来的。 我差点叫了出来。深呼吸,不要紧,不要惊慌。只要摸到那只表,把它拿回来就没事了。 我使劲地把手往内伸,几乎连肩膀都塞了进去。我闭上眼睛,集中精神找着那只表。由于肩膀都进了洞里,所以我的半边脸也贴到墙上。古老墙壁的尘土气味都被我吸进肺里。 我的左手在墙壁那边舞动,不停地在壁橱底部的木板上搜寻。手指和手掌上只留下木板的粗糙质感。过了一会儿,我的手碰到一样不可思议的东西。 最初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觉得软软的,很暖和。接下来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隔着墙壁,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猛地抓住那东西,从洞里抽出了左手。 在短短的一瞬间,月亮从遮蔽她的云里探了一下头,白色的月光洒在建筑物之间的空隙里。一只胳膊被我的手从洞里拽了出来,悬挂在那里。那手又白又细,无疑是一只女人的手臂。 “啊----什么?发生什么事?” 那女人近乎悲号的叫声从墙的另一边传了过来。惊惶失措的不止她一个,还包括我。 我的手没有松开那只手腕,悬在洞外的手开始不安分的扭动起来。我几乎是无意识地用了权利去制止它,但女人的手腕仍然不停挣扎。 “听着,别动!” 我隔着墙对那边的人说。与此同时,某种解释像水渗入地下一样在我的脑袋里扩散开来:不测的事情发生了。 我原以为姑妈和表妹都出去看电影拍摄了,我事实却不是这样,一定是她们当中的某个人留在房间里,而我却活见鬼地抓住了她的手! “你是谁?” 墙那边传来女人惊恐的声音,我想起刚才那一瞬间被月光照亮的白皙的手。我觉得那应该是年轻女人的肌肤,所以现在我手上紧握的应该不是姑妈的手,而且那声音也不像姑妈。 我想起下午在走廊上碰见的表妹,她的面孔在我的脑内浮现。 “别作声!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我打算怎么样呢?我……我也无计可施,墙壁上挣扎的手安静了。在等待我的下一句话期间,四周一片寂静。两个人都一下子安静下来,等待着我继续说下去,包括我自己。 “……不然的话,我就切掉你的手指头!” “你说真的吗?” “不信你试试。” 女人的手慌忙地直往回缩,我用双手死死地拉住了它。有余力量的悬殊,我阻止了女人的手消失在洞里。只要我不放手,她应该就只能把手伸在外面动不了。 “好痛,你放手啊!” “不行,你忍着点!”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到,房间里除了表妹以外,姑妈有可能也在。 “……房子内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有啊,有好多人呢。” “那为什么没有人过来?”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所以我可以推测她在说谎,姑妈其实不在。可能她一个人出去了吧。 面对这意想不到的变故,我开始打退堂鼓了,像这样逃走算了。但我不能立即那样做,必须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完成。 第33页 “你是谁?” 墙壁那边传来颤抖的声音。 “总之你不要大声说话!” “刚才的声音并不大啊……” 我没有理睬她那微弱的抗议,我再次审视墙洞里伸出来的手臂。光线很暗看不清楚,但可以知道露在外面的部分已经很接近肩膀了。那似乎是她的右手,我想像着表妹在里面是怎样的姿势,大概是上半身靠在壁橱内侧的墙上,像刚才的我那样,半边脸紧贴着墙壁吧!我想我这样做实在对不起她,如果我的态度有所缓和,他一定会呼救的。 “你听好了,要是大声说话我就割掉你的手指头!” 我对着长了手的墙壁说道。于是墙壁回答道:“……我知道了。”握着她的手说话,却看不见对方的脸,我的眼前只有一幅古老的墙壁。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是谁?” “我是小偷!” “你撒谎……谁会笨到称自己是小偷呢……” 那是对我的讥讽吧! “你有什么目的呢?” “钱。把你旁边值钱的东西都给我拿过来!” “值钱的东西?” “不错……”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样告诉她我的目标是姑妈的手提包,我总不能直接让她把手提包里的项鍊和装钱的信封交给我吧!如果我那样说的话,她们一定会想,那个贼怎么会知道手提包里有什么东西的?虽然我也是偶然看见了手提包里的东西,而姑妈应该也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可是至少她们会怀疑是自己人干的。 “恩……就是说,总之你把皮包里面的东西都交出来!” “皮包?我的皮包里只有牙刷和换洗的衣服啊……” “不,不是你的……” 说没说完,我意识到一个几乎令我停止呼吸的事实。 外出的姑妈会把手提保留在房间里吗?不,她带着手提包外出的机会率很高,一般都不会把皮包留在屋里而外出的。我连那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有想到,然后就在什么也没有的房间墙壁上钻了个洞。结果呢。我现在抓到了什么?一只女人的手臂啊! 趁我沉默的时候,她想把手缩回去,我用力阻止了她。 “总之不管什么都可以,把你的钱包给我!” 我简直想哭,显而易见,计划已经失败了。 “钱包?钱包放在……被子的旁边。这样子我拿不到啊!除非你放开我的手。” 她的话是真是假我无法判断,要抓住她的手的情况下伸长脖子从窗户窥视里面是办不到的,房间里仍然没有灯,拉窗也关着,窗户的锁也锁得好好的。而且,她的钱包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我说,就算我能拿到钱包,又该怎么给你呢?虽然你在墙上打了个洞,可是这个洞不是被我的手堵住了吗?” “你不能用另一只手把窗户打开吗?把钱包从窗户里扔出来就行了。” “不行的,我的手碰不着锁。你还是放开我的手,什么也别干,回去吧!” “不行,什么也没弄到手怎么能回去。” 我一边说,一边发愁。 我的手錶掉在里面了,因为没有开灯所以她还没有发现,可能就在她的鼻子底下,我必须把它拿回来。 因为白天我已经向姑妈展示过那只表了,而且我还告诉她那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样本手錶。 如果我让那只表留在里面就这样回去的话,明天早上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就会造访我的家,向我出示装在塑胶袋里的证物手錶,然后用可怕的表情问我:“这是你的吧?”到时我装蒜也没有用。 但她说的也对,墙上的洞给她的手堵着,这样她也没办法帮我找那只表。可是我一旦放开她的手,她一定会跑出房间求救。我能在其他人赶到前找回我的手錶吗? 而且,一旦她的手被放开,她很有可能马上打开灯,从窗户里看清楚我的脸,那么我就无论如何也逃不掉。她一定会告诉警察,那个小偷就是白天在走廊上遇见过的亲戚。 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事态僵持住了。 我看了看周围,一时半刻还不会有人来。月亮又躲进了漂浮的云里,我身处的建筑物空隙也显得夜色深沉。右边是靠大街的方向,小型货车像一面屏风把我遮住,左边恰好是那块大石头。 白天在房间里向外看的时候,只觉得这块石头碍眼,可是现在想来,这块石头不但帮我确定了姑妈房间的位置,还从左边替我挡住别人的视线,我真想抱住这块大石头好好感谢一番。可是就算抱住它也只不过弄得一身冰冷,况且我必须抓住这只从墙壁里伸出来的手,抽不开身。 我弄不懂现在这种进退维谷的局面到底是怎样造成的。当然,主要原因在于我在墙壁上凿了一个洞。可是她呢,她又是怎么一回事?我以为她已经和她母亲一起去参观电影拍摄了,可是为什么会在房里?又为什么会被小偷抓住了手呢? “都怪你啊,就是因为你呆在房里才会这样的。” 我对墙壁那边的她说道。 “本来我是必须要出去的,那样的话就不会遇到这么倒霉的事了,真是不走运……” 第34页 她在墙那边嘆了口气,我隐约听见她的气息从肺里冲出来的声音。她所说的“出去”,一定是指和姑妈一起去看电影拍摄的事吧!听她的语气似乎不太情愿和母亲一起出去。 “那你又为什么不开灯,手怎么会在壁橱里?” “我在睡觉,可是壁橱里有声响,把我吵醒了……” 她好像已经绝望似的,静静地说着,伸在墙外的手一动也不动,她说她听见壁橱里有动静,以为是放在手袋里的手机在响,于是灯也没开,就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打开壁橱往里面找她的电话。 我还以为那个皮包就是姑妈的那个,倒霉的是,我和她的手在黑暗中相遇了。 “恩?” 隔着墙壁,我和她同时发出这样的声音。 那个皮包就在墙壁里面,而且恐怕就在她可以自由移动的左手能够触及的范围之内。那个皮包里有她的手机,她可以用来求救,现在这个时代,就算不发出声音,用一只手发出一个简讯也好不困难。 “喂,喂,你可别打电话!” 我发出焦急的命令。墙里头没有回应,反而听见像用一只手把皮包翻过来,将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时发出的嘈杂声响。 “喂,你在找电话吧!” “我没有!” 她十分镇静地撒了个谎。 “把电话给我!” “好啊,我该怎样给你呢?”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胜利的骄傲和得意。那个洞已经被她的手塞得满满的,再没有可容下其他东西通过的缝隙,她又说开不了窗。 “你听清楚,如果再让我觉得你在找电话的话,我就在这边割掉你的右手指头!” 我再次宣称要割掉她的手指。每当我这样威胁她的时候,我就会想,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我只要想像一下自己割掉别人枝头的情形,脸就会一下子变得刷白,我对恐怖电影可以说是深恶痛绝。 她沉默了一会儿。握住手腕的手里渗出了汗水,汗水是从我的手心里,还是她的手腕上渗出来的,我不得而知。我们保持着沉默,只有呼吸声透过墙壁传到彼此的耳朵里。 过了一会儿,她说话了。 “……你做不了这种事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不像坏人。” 我左手握住她的手腕,右手从工具箱里取出钳子,把钳子的刃贴在她的手指上。她感受到锋利而冰凉的钳子,惊慌失措地说: “我明……明白了,我不会打电话的。” 其实我自己也很困惑这么做是否合适。 “把手机扔到房间的角落里去!” 里面传来了衣服的摩擦声,然后是什么东西落在远处榻榻米上的声音。 “我已经扔了,” “也许你扔掉的是喷发剂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吧!” “你觉得我还敢对你耍什么花招吗?” 这个时候,从里面靠墙的地方传来电子铃声,我可以肯定那就是手机的铃声。正如我想像的那样,她刚才扔掉的不是手机。 “别接电话!” 电话铃继续响着。响着的电话就在眼前,他不知如何是好,我从紧握着的手臂可以感觉得到。 “……我知道了。” 她沮丧地说道。紧接着,响着的铃声转移到房里较远的地方,然后在那儿继续响了一阵子,我们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打电话的人终于放弃了,周围一下子恢复了寂静。 “……我说,你为什么不放开我的手逃走呢?你的行窃不是很明显已经失败了吗?” 他说到我的痛处。 “……我要是一放手,你就会大声呼救吧?只要我这样用你的手指头作人质,你就没办法了。” “可是,趁早逃跑对你来说才是明智之举啊。” 要是没有弄掉手錶的话,恐怕我已经那么做了。有没有办法可以既不放开她的手,又能拿回掉在里面的手錶呢?我绞尽脑汁思考这个问题。 我真不该做贼,这也许是个愚蠢至极的决定。如果能逃掉的话,我一定听内山的话,不再胡思乱想,老老实实地工作。 我默默地反省着自己,手还是紧紧握着他的手腕。我可以感觉到她手腕上的脉搏不断鼓动。 我沮丧地垂着头,无意识地用右手去摸扔在地上的电钻。我把它捡起来,抬起了头。我想到一个简单的办法可以不让她发觉我掉了手錶的事,又可以把表拿回来。 我把钻头对准第一个洞右边四十厘米左右的地方,按下了电源开关。钻头轻松地钻进老朽的墙壁,小孔很快就可以形成了。 我真是太蠢了!只要再挖一个洞不就可以解决了吗?左手可以一直抓住他的右手不放,然后用另一只手再挖一个洞。我可以把手伸进去,把掉在里面的手錶拿回来,然后就可以逃之大吉了。 她好像不明白我又在干什么,隔着墙壁问道: “这是什么声音?” “你最好别作声。” 第一个小孔已经打通了。我必须再打几个小孔,把它们连起来形成一个大洞。 第35页 “你在用机器钻孔吗?” “别碰穿过墙壁的钻头,免得伤着你。” “你果然不像是坏人。” 我感到她在墙那边微微笑了一笑。 第二个孔完成了,我换了一下钻头的位置,开始钻第三个孔。 我想透过说话,引开她的注意力。 “……你为什么没出去?” “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本来是要出去的。” 他本来被母亲拉着去看电影拍摄的,我听姑妈这么说过。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了,你要是不在,我的钱就到手了。” 一段时间里,黑暗中只听见电钻的声音,与温泉小镇毫不相称的马达声在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的狭小空间里回荡。握着电钻的右手被震得不断发抖,又打完一个孔了,移开钻头的位置,开始钻下一个孔。 “……你的父母都健在吗?” “一年前都死了。” “是吗……我的父母对我有太多要求,我觉得很累……” “他们不顾你的感受吗?” 我想起白天见到姑妈,对女儿升学的事,她说:“我打算让她上一所我喜欢的学校。”姑妈是否在一首操控女儿的人生呢? “所以今天,我是故意反抗他们的,本来说好要去的。” “去电影拍摄场地?”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她有点怀疑我是否事先调查了她的行动计划,然后趁屋里没人的时候来行窃。 “不是很多游客来参观电影拍摄吗?所以我就随便猜猜罢了,我对你一无所知。” 我撒了个谎。“那倒也是。”她总算接受了我的解释。 她一定是违抗母亲的命令而选择留在房间里。 “我很爱我妈妈的,所以总是想什么事都顺着她的意思去做。她高兴,我就觉得很欣慰。可是最近,我也说不清楚,我发觉事情并不是这样……” 他的声音很弱,像个小孩子似的。也许因为这个原因,我不由得感到她对生活一定持着严肃认真的态度。她正生活于对母亲的爱和反抗的夹缝间,违抗父母对于她来说是那么重大的事情。 我一边钻着第十五个孔,一边想起自己在她那个年龄发生的事情。 父亲执意要我上大学,而我却为了学设计而一心想念专科学校,我和父亲几乎所有得时间都是眼瞪着眼度过的。最终我还是没有听从父亲的意思,现在,我更和朋友经营设计公司。 我父母因为乘坐的汽车被一辆闯红灯的货车撞上而当场死亡,在一年前双双去世了。 当时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吃饭也是在一块儿。父亲直到去世前的一天都对我不上大学满腹牢骚,当我和父亲说起设计手錶的理想时,却引来他不屑的嘲笑。我当时非常生气地说: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看不起我!” 父亲是个在小工厂上班的普通人,没有高学历,在工厂的职位也不值一提。旁人看来,他的人生根本平庸的可怜。这样的父亲凭什么对我的人生指指点点呢?我这样一说,父亲便泄了气,不再作声。我怀着悲伤的心情出门,走到便利店去。 小时候也有和父亲吵架的时候,可是裂痕总会在不知不觉间自动修复。也许是因为我还小的缘故吧。一转眼就忘了吵架的事,很快又会与父亲说话。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不能面对面和父亲好好地讲话了。 我和内山用我父母的保险金开了一家设计公司,直到现在,每当我想起父亲还是难受的喘不过气来。那到底是因为气愤还是因为悲伤,我自己也常常弄不清楚。 我突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停止了打孔,大概是我想事情想得入神了。这时钻头钻开的小孔已经连成一个半圆,只要再打十个孔,应该就可以凿出一个可容一只手进出的小洞了。 “即使父母反对,我也没有听从他们。” 我对她说道。 “那么,你的人生有过的怎么样呢?” “要是过得好的话,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握着你的手了。” “那倒也是。”他对我的话表示理解。 “你不后悔吗?” 我很希望可以骄傲地说,自己的选择当然不会有错。可是就算我当初按照父亲的意思来选择自己的人生,我也一定会心有不甘,感到遗憾的。 我把这样的想法说给她听,但没有提到那些可以让她猜到我身份的部分。我感觉到墙那边的她在静静地倾听我的话。 不一会儿,我打完所有的小孔,吧电钻放在地上。 小孔打完以后,墙上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形,把切成圆形的墙壁往内一推,它就落到墙里面去了,第二个可以容一只手进出的洞口打开了。 这个时候,她已经没什么话可以说了。我们彼此都默不作声,在一种奇妙的沉默中,我只是紧紧地抓住从墙里伸出来的手腕。在云层遮盖月亮的夜晚,建筑物件的空隙显得尤其黑暗。我的心在黑暗中变得越来越平静,根本想不起不远处那些礼品店和夜行的路人。一切都融入周围的黑暗中,世界好像只剩下我紧握着的那只手。 第36页 “……你又凿开了一个洞吧?” 那女人从墙壁里伸出来的右手动了一下,她的右手也悄悄地握住我左手的手腕。可能是因为长时间暴露在外面的缘故,她的手很凉。 “真对不起你。” 我说着把右手伸进刚刚凿开的墙洞里面。在壁橱里一摸,发觉里面散落着各种各样的物品,一定是她刚才找手机的时候从手提包里倒出来的东西。我的右手在壁橱底部的木板上摸索着,在那些东西里面搜寻着我的手錶,每当碰到一样东西就用手摸一摸,看看是不是自己的手錶。 不一会儿我的右手碰到一件东西,手感和重量都与自己的手錶一样。如果我的手活动自如的话,我恐怕会抚摸着胸口大松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我抓住手錶的右手突然被紧紧地握住了。我想一定是她用能自由活动的左手握住我的右手。 同时我的左手也起了变化。刚才她悄悄握住我左手手腕的右手也突然鼓足了气力,之前一直是被我抓住的手这时也紧紧地抓输了我。 我的两只手都被抓紧,右手深深地插进墙洞里动也不能动,就和隔着墙壁的她有着同样的姿势。 “这下我们打平了。抓属你这双手,你就不能切掉我的手指头了吧?” 她在墙壁那边得意洋洋地笑。虽然看不见,但她的样子却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的右手被她固定在里面,没办法捡起用来割手指的钳子,就好像被夺走了架在人质脖子上的刀一样。 “这可真是……见鬼了。” 我不禁自言自语地说道。 “真是太遗憾了。” 她说完突然大叫起来: “来人啊!抓贼啊!” 那声音可能周围五十米范围内都能听到,她的叫声刺破了安静的夜空,古老的旅馆墙壁也被她的声音震得颤抖。 我慌忙看了看四周,背后那栋建筑物的房间亮起了灯,我所在的地方也被灯光微微照亮了些,也许马上就会有人从那窗户里探出头来。 “你放手啊!” 我对着墙壁大叫起来。这时我的左手却仍然抓着她的右手,连我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很不公平。 “我不放。” 她说。于是我用力把右手往外抽。她那抓住我右手的左手也被我一块儿拉到洞外。即使如此她还是丝毫没有放开我的意思。 墙壁里伸出两只白皙的手臂。我被这两只手困住了。我想她的气力很快就会用尽吧!可是在此之前可能就会有人赶来把我抓住。 墙壁那边传来有人从走廊那头跑过来的嘈杂声和急促的敲门声,他好像把房间的门锁上了,那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幸运的是。 我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在她抓住我右手的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好疼!” 这一口就算没有要出血,也一定留下了深深的牙印。 在她叫疼的同时,抓住我手腕的力量减弱了。我没有放过她松懈的那一瞬间。 我把双手猛地一拉,总算挣脱了她的手。由于用力过猛,我向后一屁股栽倒在地上。我两的手都得到解放。 我的手逃脱以后,从墙里伸出来的两只手臂也立刻消失在墙洞里。借着后面窗户漏出来的灯光,我看见白皙的手臂被吸进墙洞里去的样子。墙上只留下两个黑漆漆的洞。 我的右手还紧紧地拽着那只表。我没有时间打开手来确认,但触觉告诉我那是我的手錶。把它扔进工具箱后,接着便把地上的工具也塞了进去。 穿过背街的小巷,我跑到停车的地方。幸运的是,好像没有人追来的迹象。我跳上汽车,发动引擎。车很快就驶入了公路,当我把车停在便利店停车场的时候,总算可以解除警戒了。 坐在驾驶席上,便利店的灯光穿过挡风玻璃照到我的身上。总算逃过一场劫难,我安心地抚摸着胸口松一口气。我打开助手席上的工具箱,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把表放进工具箱的时候我并没有仔细看过,到这时我才发现我在墙洞里摸到的,是一只市场上到处可以买到的普通手錶,虽然摸上去的感觉和重量的确很相似,可是它明显不是我那只手錶。 也就是说,我拿走了她的手錶,而我自己的手錶却留在她的房间里。 一年过去了。 “我总算知道你设计的手錶为什么销售量大增了。” 内山一边说一边在我的桌子上放一杯咖啡。 那时我正在事务所望着墙上的日历,回想一年前那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那个在旅馆墙壁上钻洞的夜晚,现在想来还像一场噩梦,但值得庆幸的是我还没有被警察抓住。 那一夜之后的一个星期,我尽量避开人们的耳目过着隐居般的生活。内山看到我的样子还以为我是因为手錶停止生产而感到颓废沮丧。 半年之后我们的经营有了起色,所以尽管生产数量很少,我们也有余钱推出我设计的手錶。我觉得那天晚上没有被抓住实在是太幸运了,要是那一晚被抓住的话,发售手錶的计划也不可能在半年后重新进行。 就这样,我设计的手錶推出了市场。刚开始的时候,销售情况更上一次一样并不乐观,可是至今已过了几个月,销售量却出现了明显的上升。 第37页 “喂,你听见我说的话吗?” 内山说话是站在我的面前,挡住了日历。 “销售量上升说明我的才能终于得到别人的认同啊,内山!” 我这么一说,他愕然无语了。 “……对了,你看过那部电影吗?” “电影?” 我不解地问。他于是点点头向我解释。那是最近大受欢迎的一齣电影,亦正是一年前在温泉小镇拍摄的那一部。 “你说的就是那个吧,主演的女演员有一个由两个汉字组成的古怪艺名吧?” 我不无得意地展示我从姑妈那里学来的知识。 “你别胡说!什么古怪的名字!” 内山有些义愤填膺地说。他坦白地告诉我,那个女演员演出的电视剧他每集必看。我平时不爱看电视,所以连她演出的是什么样的电视剧我都不知道。 “过两天有她的握手会,我带你去。” “不用了,我可没那么无聊。” “喂,你也太老套了吧,连她都不知道。这样吧,我有她的cd,你听听看。” 他根本不顾我的拒绝,说着就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一张cd来。那个偶像女星竟然还出了唱片,让我感到吃惊,还有内山竟然买了她的唱片并把它放在公司,也同样叫我吃惊。可是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起那部电影呢?本来我们不是在谈论手錶销售量上升的事情吗? 备有cd播放器的音响组合流淌出阵阵清澈的歌声,我的思绪被打断乱。 “怎么样?” 内山满脸笑容地看着我说。然后他的脸又沉了下来,因为我突然站了起来,弄倒了椅子,呆呆地动也不动。 我听着那歌声,想起一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 我总算没有造成任何交通事故,平安地把车开回公寓,但关键的手錶依然留在墙洞的里面。 我收拾了房间,拔掉了电视机和录像机的插头,吃掉冰箱里不能长期储存的食物,做好被逮捕地准备,这样的话即使很长时间无法回来也没关系。 我一整夜都没合上眼,等着警察到来。天亮了,十时左右,电话突然响起,我拿起话筒,是姑妈的声音。 “你到旅馆来一趟。” 我心想,终于传唤我过去了。 我开车驶向昨晚离开的旅馆。进了房间,姑妈已经倚着桌子在那里等着了。我搜寻表妹的身影,可是没有看到她,向姑妈端正一下坐姿。 “你来啦。”她说。“我女儿很快就回来了,你稍等一下。” “……我知道你叫我来干什么。” “哦?是吗?” “我没有反抗的意思,我已经认命了,请你臭骂我一顿好了。” “臭骂?你这孩子真奇怪。我不过是打算出去观光,想让你替我们开开车罢了,说什么认命,这也太夸张了吧!好像我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似的!” 观光?我一下子摸不着头脑,可能是我的表情太过呆滞,姑妈皱起了眉头。 “昨晚我们去看电影拍摄了,但觉得也没什么意思,所以今天就打算去观光。” 背后的门打开了,表妹走进房间,正是昨天在走廊上见过的那张脸。她注意到我坐在房间里的时候,低头和我打了招呼。 “你好。” 她的声音给我一种不太和谐的感觉。 她从我的前面走过,在窗户下的小壁橱前面跪了下来,打开了壁橱的门。 我差点没叫出声来。壁橱内侧的墙上本来应该两个洞的,昨天晚上我确确实实亲手凿开的呀!可是现在根本没有洞的影子。我站了起来。 “怎么了?” 表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我明白刚才为什么有一种不和谐的感觉了,因为表妹的声音和我昨天晚上听到的女人声音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她穿着短袖的黄色汗衫,左手腕露在外面,非常光洁漂亮,完全没有我留下的牙印。 我踉踉跄跄地走到窗边,往窗外一看,发现外面的风景和记忆中有些出入,昨天明明存在的那块大石头不见了。 “昨天这里不是又快大石头吗?” “石头?啊,那块假石头?” “假石头?” 姑妈告诉我这个旅馆里住了很多电影摄制队的人,旅馆允许他们把部分道具放在后面的院子里,而那块巨大的纸糊假石头昨天的确是放在窗户旁边的,可是小孩子们都到里面去玩,所以今天早上摄制队就用车运走了。 我终于明白了。我探身到外面,从外面看了看旅馆的墙壁。昨天晚上的那个地方果然有两个洞。只不过,不是姑妈她们住的房间,而是隔壁房间的墙壁。 那块石头是假的,是纸糊的道具,轻的连小孩子都可以移动。我一直以为那是块真的大石头,以为通过石头的位置便可找准姑妈房间的位置。 可是昨天我离开姑妈的房间后,不知什么时候石头的位置被移动了。不清楚这事情的我误以为隔壁的房间就是姑妈母女的房间,在那里的墙壁上凿了两个洞。昨晚看到的白皙手臂就是住在隔壁房间里的女人吧! 再仔细一看,小型货车也不见了,那大概也是摄制队的东西吧。我很自然地联想到,摄制队的人把大石头装上小型货车后,被运走了。 第38页 “对了,听说昨天晚上我们旅馆来了盗贼呢。” 我回到房间的时候,表妹正在对姑妈说起昨晚的事。姑妈好像还是刚刚听说,显得非常吃惊。 “……今天我得用车,不能和你们去了。” 说完,我离开了旅馆。昨晚的女人也许还在旅馆里,如果她听到我的声音很有可能认出我就是昨晚的强盗。 我就这样默不做声的迅速逃离旅馆。后来,姑妈又给我打了电话,说:“女儿不肯听我的话上我说的那所大学。”她显得很困惑,想听听我的意见,可是那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握手会的会场设在里车站五分钟路程的一家大型唱片店的地面层,平常一排排的商品架不见了,宽敞的会场中间搭了一个舞台。 “人可真多啊……” 听到我的嘀咕,内山愉快地点了点头说: “这正好证明了她的人气旺盛啊!” 虽然她本人还没有出现,但是从握手会开始前三十分钟,会长久已经很拥挤了。电视採访的摄录机在拍着会场内转动的人头。 她依然使用那个奇怪的艺名,会场内到处可以看到那两个用来当作名字的汉字,到处都贴着宣传cd的海报。从没来过这种场合的我可算是开了眼界,原来具人气的艺人是如此受欢迎的。 走路的时候我尽量选择人少的地方,可即使如此,周围的缝隙还是让她的影迷歌迷填得满满的,简直无路可逃,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 旁边有一群人正在一本徵地谈论着什么,于是我侧耳听起来。原来她们在讨论她主演的电视剧的最后一集,互相发表意见。我开始觉得来错了地方,就问内山: “我到外面抽根烟再进来可以吧?” 话音刚落,大家的视线一致落到我身上,而且全都是责备我的眼神。 “喂,难道你打算用抽过烟的手跟她握手吗?” 内山有些生地对我说。虽然她讨厌烟味的资讯早以被灌输到脑里去,可是看到周围人的反应,我觉得她好像比我预期的要讨厌的多,就像她吸了一口烟就会死掉似的。 这时,舞台附近的人发出欢呼声,之前还气呼呼的内山突然换了一种神采奕奕的表情朝舞台那边看了过去。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掌声中,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子登上了舞台,慢慢地站到拿麦克风的主持人旁边。她长得和海报及cd盒封面上的照片一样漂亮。 她的个子可能比我稍矮一点,在近乎噪音的嘈杂声中,她站在那里显得从容不迫,她笔直、优美的站姿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会场中所有视线都集中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可她却没有丝毫的紧张,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我的眼睛也被她端庄美丽的容貌和从容大方的气质吸引着,我明白她为何这么受欢迎了。 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扩散开来,跟参加活动的人寒暄。会场中的嘈杂声音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都竖起耳朵想听清楚她的声音,她成了会场内所有人的意识焦点。刚才在办公室内,内山让我听她的cd时,我便发现她的声音听起来耳熟。 那时我就觉得,cd里流淌出来的声音好像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似的。可是我又想,既然她是人气艺人,那么在某个地方听过她的声音也是很正常的。再怎么不看电视,还是有可能听到她的声音,所以当时就只当是自己想多了,没有在意。 而我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的时候没事在内山关掉cd机的电源之后。他对我说: “关于你设计的手錶最近突然销量大升的事啊,那是因为在我刚刚说的那部电影的最后镜头里,她手上带了一只一摸一样的手錶。” 据说看了那部电影的女孩子都争相模仿,纷纷去买我设计的手錶。购买的人都说设计新颖巧妙,并对我的设计感到非常满意。然而,她们购买的动机却显然是因为受到电影的影响。 “我已经看过那部电影了,真的像极了。不过不可能是一样的吧?拍电影的时候,你还在到处向人炫耀你的样本手錶呢!” 内山这名影迷对我滔滔不绝地讲起有关她的各种事情。比如说,她因为顺应母亲的意思而进入了演艺界,起艺名、选择工作,甚至形象设计,她的母亲都一一参与。 还有一年前拍摄那部电影时,传说她悄悄逃走,给摄制队带来很大的麻烦…… “当然只是传闻。不过,那以后她好像在形象上改变了路线,总觉得她的表情比以前更加开朗。” 内山说起她的事情时显得很愉快。 “你在干什么啊,开始排队了。” 内山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看了看周围,她的讲话已经结束,人们开始依次排队准备和她握手,店里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亦提高嗓门来维持秩序。 列队的前端连着舞台的一截台阶,人们将依次走上台阶和他握手,然后从另一个台阶下去。握过手的人直接穿过出口离开会场。 内山拽着我排到行列当中。我没有反抗,因为我开始觉得和名人握手作为纪念也不错。 越过排成一排的脑袋,可以看见台上的她那优美的身影。人们一个接一个从她面前通过,大家和她紧紧地握了手,然后一脸感动地离开会场。 第39页 我从很远的地方望着她的脸,她的眼光显得很柔和。当她左手腕上戴着的东西映入我眼帘后,四周的嘈杂声都消失了。 从那以后一年时间过去了,可她仍然没有扔掉那只手錶,而且还戴着它。她不但没有把它交给警察,还戴着它拍摄电影。他很喜欢我设计的东西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自己都感到无地自容。我很想感谢她,可是我该用怎么样的方式向她表达我的谢意呢? 队列在缓缓移动,我和内山的位置离舞台越来越近了。我开始无法平静下来。 不知何故,我突然想起父亲。可能是因为那天晚上,我和她说话时想起父亲的缘故吧。 以前,我总是想等我设计的手錶得到认同之后,到父亲的坟前告诉他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否则难以平息我对父亲的怨气。因为他一直反对我的选择,一直都认为我是家族的耻辱。 现在,虽然只是一点点,但我的成就已经得到人们的认同,即使对父母说起我的成绩也不再是丢脸的事情。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没有替自己争回一口气的欲望。 排在我前面的内山登上了舞台,我也紧跟着他走了上去,她已经近在我的眼前了。 小时候父亲送我的金黄色手表现在还躺在办公室的大抽屉里。我检查过,不过是一只不起眼的便宜货,可是对于小时候的我,它和真正的黄金没有什么分别,重重的,酷酷的。 最近我一个人在办公室的时候,又试着把那只早已停止运作的手錶戴在手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只手錶已经既不大也不重了。 我意识到,在父亲的坟前,我已经不能用一种单纯的心情来叫嚣自己的正确了。因为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喜欢手錶,我不得不回答说:“因为父亲送了我一只手錶。” 不知不觉的,内山已经在和她握手了,他紧张的样子简直让人惨不忍睹。 走近看,她显得特别的美。她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种只有通过电影或电视才能看到的虚构生物,在她的周围仿佛是另外一个空间。 内山恋恋不捨地放开手,从她面前走了过去。随着他走过去的步调,我也跟着向前进了一步。我背后的列队也一次向前进了一步。 面对面地,我用右手和她握了手。 那天晚上隔着墙壁不知庐山真面目的脸现在就近在眼前,小巧的可以完全捧在手中的脸上,一双美丽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 我想这个时候如果不说些什么来表明自己是影迷身份的话会很不自然,因为似乎每个人都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这时候,她洋溢着微笑的表情突然变了。 微笑消失,像一只睡醒的猫起床的时候那样睁大了眼睛,她垂着眼帘紧盯着我的手,在右手和我握手的同时,她伸出左手放到我的右手腕上。 猛地,她的手握紧了。 我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二十秒左右,她默不做声像在想什么事情想得入了神。对了秩序井然,匀速前进的行列来说,停顿的时间太长了。以及握手会的主持人都看着她奇怪的样子不知所措。 不一会儿,她放开我的手,停下来的列队又开始前进了。 她放开我的手后,我朝下台的台阶走去。回过头来一看,她也看着我,脸上带着一种得意的微笑。 周围的人和在我前面下台的内山,都用一种吓呆了的表情在我和她身上来回地看着。 我慌忙地离开那里。因为她的笑,作为一个艺人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影迷来说,实在是过于特别了。 形似小猫的幸福 1 我之所以离开家、一个人过日子,纯粹只是因为我想一个人独处。我迫切地希望前往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陌生地方,孤独地死去。念大学时我刻意选择一家距离老家很远的学校,就是基于这个理由。但这么一来形同抛弃了自己出生的故乡,让我对父母亲很过意不去。但是家里兄弟姐妹那么多,我想他们应该不会因失去一个没什么出息的儿子而感到心痛吧? 为了开始过独居生活,我得先找到一个住处。伯父名下有一栋老旧的房子,因此我决定跟伯父租这栋房子。三月的最后一个礼拜,我和伯父两人便去瞧瞧那栋房子。 之前我从来没有跟伯父说过话。我坐在他开的车子上前往目的地,但是两人之间的对话一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理由不只是因为我们没有共同的话题;主要是因为我没有闲聊的天分,不是那种三两下就可以跟任何人打成一片的人。 “听说一个月前有个大学生溺死在那座池塘里,好像是喝醉酒之后落水的。” 伯父一边开着车,一边抬起下巴指指车窗外说道。 树群飞快地往后掠过,苍郁茂密的树叶之间隐约可以看到一座巨大的水塘。池塘的水面映着灰暗阴霾的天空,给人一种缺少人烟、寂寥孤单的感觉。四周是一片绿意盎然的公园。 “是吗?” 说完之后,我立刻后悔,我应该把惊讶表现得更夸张一点才对,伯父或许很期待看到我惊愕不已的表情吧。 “看到有人死,你不会觉得惊讶吗?” “嗯,唔……” 到处都有人死呀,我哪可能会为了这个感到惊讶? 第40页 伯父露出松了一口气似的表情,但是当时我还没有发现到这个表情有什么含意。 之后拜我彷佛处理公事似的的答话方式之赐,我跟伯父之间的对话并没有再持续下去。或许是觉得我这个侄子太没趣了吧?伯父一脸无趣地闭上了嘴,于是车内便笼罩在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里。这是一种不管经历多少次都无法让我习惯的状况,但是我并不会觉得不舒服。反正我一直是个无法顺利配合他人步调的傢伙。 反正绞尽脑汁思索该怎么和别人应对已经让我感到很疲累了。够了,今后就尽量减少和别人互动吧!就尽可能不出门,悄悄地一个人过日子吧!即使走在路上,我也尽量避免走在路的正中央。再也没有比离群索居更让人感到心安的了。今后就一个人生活,每天拉起窗帘过日子吧! 伯父名下的那栋房子是一栋木造二层建筑,位于毫无特色的住宅区里。和四周栉比鳞次的民房相较之下,它就像褪色的相片一般老旧,搞不好只要轻轻一推,就会倒向另一头。在房子四周绕上一圈,我发现不消几分钟就可以回到原点了。在这种环境里,根本不必担心会遇到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房前有一个小巧而整齐的庭院,从残留的痕迹上看得出最近还有人把这里当家庭菜园。房子旁边有个水龙头,上头挂着盘成一圈的绿色水管。 到屋里一看,家具和生活用品是一应俱全,让我十分惊讶。我原本想像这会是一间宛如空屋的房子,现在却让我有一种一脚踏进别人家里的感觉。 “这里之前有人住过吗?” “我租给朋友的朋友住,那个人已经死了。但那个人没什么亲人,所以就没有人来接收家具……” 伯父似乎不太想提起之前住在这里的人。 房子给人一种像不久前还有人在这里过着普通的生活,却在突然间消失了的感觉。老电影的月历、用圆钉贴在墙上的海报、存放在架子里的餐具、书籍、录音带、猫形摆饰。前任房客的东西就这样原封不动地全被保留了下来。 “所有家具你都可以用,反正所有人已经不存在了。”伯父说。 前任房客的卧室可能在二楼,那是一间坐北朝南的明亮房间,温暖的阳光从洞开的窗帘中照射进来。一看到家具和物品摆设的样子,我就知道之前的房客是位女性,而且很年轻。 窗边摆着盆栽,并没有干枯,也没有积什么灰尘,干净到彷佛每天有人来打扫似的,让我感到十分突兀。 我讨厌阳光,所以便拉上窗帘,离开了这个房间。 二楼的某个房间是暗房,里头有显像液和定影剂。入口挂着一条又黑又厚的布幕,挡住空隙不让光线射进来。醋酸的味道刺激着我的鼻子,害我差点没打喷嚏。桌上有一台很大的相机。之前的房客大概很喜欢拍照吧?竟然还自己沖洗相片,可见她投注了不少心力。我在周边找了找,挖出一大堆相片。有风景照,也有类似纪念照之类的。拍摄的人物也各有不同,从老人到小孩都有。我想日后找个时间好好看看,便将这些相片放进我的手提袋里。 架上整齐地放着沖洗过的底片。底片分别收放在纸盒里,用麦克笔标示着日期。我想打开工作桌的抽屉看看,但随即又打消了念头。那是因为手上用小小的字写着“相纸”两个字,万一不小心曝光,就不能使用了。 我走出暗房,发现刚进去过的南向房间又变得十分明亮。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我已经拉上了窗帘,现在又打开了。是伯父拉开的吧?可是他一直在一楼呀。当时我下了一个推论:窗帘轨道一定是歪的。 我在开学典礼前几天搬进了那个家。我的行李只有一个。家具就用前任房客留下来的吧。 我第一次听到小猫的叫声是在搬家那天。当时我正在起居室里闲晃。听到那声音从院子的一角传来。我原本以为是自己的心理因素使然,也没多加理会,但是那只猫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登堂入室跑了进来。它悠哉得比我还像是这个房子的主人。那是一只可以放在两只手掌上的娇小白猫。当初来看房子时,它大概躲在什么地方吧?看来可能是前任房客所养的宠物,即使失去了主人,依然住在这栋房子里。只见它一副理所当然地跑进屋内四处闲逛着,脖子上挂着的铃铛不时发出清澈的声响。 起初我不知该如何处理它,伯父并没有告诉我这栋房子还有这么个赠品,我原本打算一个人过日子的,现在却必须跟一只小猫共同生活,这分明违反了我的原则。我想把它丢了,但后来又决定让它留下。我坐在起居室里,当小猫悠哉悠哉地从我眼前经过时,我就会不由自主地调整坐姿。 当天在隔壁的木野太太前来打招呼,把我搞得疲累不堪。她站在玄关,把我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并说了些应酬话。我得尽可能避免这类和附近邻居的互动。 她骑了一辆会发出巨大声响的脚踏车来。在几十公尺外就听得到那金属磨擦声般的剎车声。一开始让我感到很不舒服,后来我决定把它当成一种崭新的乐器。 “我的脚踏车剎车是不是快坏了?”她说。 “我想大概已经坏了。”我当然不能这么说。 但是当她把话题转移到这栋房子里的前任房客身上时,我不由自主地聚精会神仔细聆听。前任房客是一个叫雪村崎的年轻女孩。她经常拿着相机在这一带散步,为附近邻居拍照。她似乎颇受这一带居民的仰慕。但是三个星期前的三月十五日,她在玄关前被人用刀子刺杀了。目前还没找到凶手。 第41页 我邻居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玄关的地板。我发现自己所站的地方正是命案现场,赶紧再后退了一步。这简直是一种诈欺,我从来没听伯父谈起过这件事。命案发生至今其实也不算久,当时有很多警察到这里来,据说曾引起很大的骚动。 “雪村小姐突然走了,她的小猫一定很伤脑筋吧?都没有人餵它。” 她临走前这么说着。 我倒看不出这只小猫有任何苦恼,它健康得像有人每天按时餵它一样。房子的垃圾桶里还丢弃着空空的猫罐头,而且好像是最近才打开的。是有人熘进屋里餵它的吗? 小猫似乎完全没发现雪村已不在人世。它添着又白又短的毛,躺在走廊上,一如往常地过着和平的日子。我觉得要用小猫比较迟钝来解释这情形,是有点太过牵强了。 我仔细一看,小猫表现出来的动作很像有某个亲密的人就在身边一样。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多心,但是它不自然的动作实在太多了。 它会天真地把脸抬向一无所有的半空中,竖起耳朵来;还会眯起眼睛,发出心情愉快的叫声,彷佛有个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抚摸它似的。 猫经常会用身体去蹭人的脚,这只猫常企图将身体靠向空无一物的空间,结果总扑了个空,差一点跌倒。然后它就会像在追着什么看不到的东西似的,晃动着小小的铃铛在家里四处乱晃,一副追着主人跑的模样。小猫似乎坚信雪村还在家里,看到刚搬进来的我反而觉得很纳闷。 起初小猫完全不吃我餵它的饲料,不过很快就接受了。当时让我觉得自己总算获得了这只小猫的许可。 某天我从学校回到家时,看到小猫睡在起居室里。小猫很喜欢一件前饲主的旧衣服,经常拿来当床垫睡。我想把那件已经破烂不堪的衣服收起来,它却叼起衣服一熘烟似的逃掉了,把那件衣服看得比什么都还重要。 起居室里有雪村崎留下的小木桌和电视机。她似乎有收集小东西的嗜好,我刚搬进来时,发现电视机上头和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猫形摆饰,不过我已经把那些东西都收起来了。 早上我可能忘了关电视。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播放着时代剧,而且是回放的“大冈越前”。我关掉电视,走上二楼的房间。 我让雪村原本的卧室保持原状,选择了另一个房间当自己的卧室。睡在遇害的人用过的房间,心里毕竟会有些疙瘩。每次经过玄关时,我就会想到在那里遇刺的雪村。她被刺杀时没有目击者,但附近的人表示曾听到她与人争执的声音。自从命案发生后,警察似乎都会到这附近来巡逻。 我看着暗房里大量的相片,心情顿时忧郁起来。雪村很可能是一边帮附近居民拍照,一边四处闲逛吧!她的相片拍下了左邻右舍的笑容和喜悦的瞬间,尽是些幸福洋溢的相片。能够拍出这样的作品,一定是因为她的感觉也是朝这种方向走的。她应该是一个敢于迎向光明的人吧?和我是截然不同的。 我想吃点东西,便下楼到厨房里张罗餐点。这时却发现起居室那头传来一阵电视声。我记得自己明明把它关掉的,不知什么时候却又被打开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是电视机坏了吗?“大冈越前”就这么在只有小猫睡着的起居室里播放着。 这种现象不只发生在这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也一样,只要一到“大冈越前”的时间,就算我不在家,电视机也都会被打开。即使我转个频道,只要稍不注意,遥控器放置的位置就会改变,并被转回时代剧的频道。我原本以为是电视出故障了,但感觉上又很不自然,彷佛有人算准了我不在家的时间,潜进房子里打开电视机似的。只要时间一到,小猫经常就会跑到起居室去睡觉,而且脸上带着一张黏着母亲的孩子般的表情。我觉得似乎有个每天准时收看“大冈越前”、同时也是小猫所依恋的人也在这栋屋子里。 之后每当我看书或吃饭时,总觉得有道视线在注视我。但每次我一回头,却只看到小猫在打盹。 我总是提醒自己记得拉上窗帘和关上窗户。每当听到小鸟轻盈的啼叫声从打开的窗户传进来时,我就忍不住想捣住耳朵。能让我的心情感到平静的,只有阴暗的漠然和容许细菌生存的潮湿空气。可是待我一回神,总会发现窗帘和窗户老是打开着,彷佛有人在提醒我“不打开窗户通通风,对身体是不好的!”;具有杀菌作用的温暖阳光和有如干爽的新毛巾般的和风总是吹进我不健康的房间里。我环视房子四周,但是除了我自己之外,并没有其他任何人。 有一次我四处找指甲刀。我心想这种东西家里总该有,所以没去买。雪村也不可能不剪指甲吧。 “指甲刀、指甲刀……” 我喃喃自语地找着,接着突然发现指甲刀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就出现在桌子上;它原本并不在这里的呀。彷佛有哪个人知道指甲刀放在哪里,对我这个怎么找都找不到东西的迟钝大学新鲜人再也看不下去,特地帮我拿了出来。而知道这东西放在哪里的,我怎么想都只能想到一个人。 怎么可能?哪可能有这么离谱的事情?我绞尽脑汁思索了好几个小时。我想那个应该已经遇害的人,似乎还以某种没有实体的形态继续留在这个世上。由于我了解她的意图,因此决定默许她拒绝搬离这里的心态。 第42页 2 在大学的餐厅里,我坐在一个远离众人的地方独自吃着饭。一开始我就没打算结交任何可以一起吃饭的朋友。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男人突然坐向我面前。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你就是那个搬进凶宅的人吧?” 这个人叫村井,是比我高一年级的学长;一开始我只是适度回答他的问题。他看起来并不坏,倒像是个交友广阔、喜欢亲近人、而且和任何人都能很快打成一片的人。 从那天起,我们就开始有互动了。话虽如此,但还不到朋友的交情。只是去买买东西,或者到车站那头去办事时,他会用他的mini cooper载我一程而已。这台有着可爱外形的蓝色小车一停在路边,就会引人侧目。 村井相当受欢迎,也为众人所仰慕,知道我不喝酒,他也不会强迫我喝。他经常为众人所包围,和大家总是谈笑风生。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悄悄离席,没有人发现。我对加入大家的闲聊燃不起兴趣。与其保持距离地聆听他们的谈话,不如一个人坐在大学校园内的长板凳上,望着植物腐烂的根部还更能让我感到安适。一个人独处,总比一堆人在一起混舒服。 村井的朋友们个个充满活力,总是笑声不断。他们有钱、有行动力,而且非常活跃,和我简直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和他们相较之下,我觉得自己彷佛是个低阶生物。事实上,我身上那些从来不整烫的破旧衣服和不出三言两语就不知该说什么的怪癖,让我成了他们取笑的对象。而且因为我只在必要的时候发言,因此大家似乎把我当成一个沉默而没有感情的人。 有一次他们做了一个小实验。事情发生在位于校内a大楼的大厅里。 “我们马上回来,你在这边等着。” 包括村井在内,他们几个说完就走了。我一个人坐在大厅里的长椅上,一边看书一边等着他们回来。喧闹的学生们在四周走来走去。我等了一个小时,但没有一个人回来。我虽然感到不安,还是继续看了一个小时的书。 后来只有村井回来,他带着复杂的表情看着我: “你被大家愚弄了,你等得再久也不会有人回来的。大家躲在远处观察了你很久,后来看腻了,早就搭车离开了。” 我只回了一声“是吗”,便合上书本站起来准备回家。 “你不觉得生气吗?大家可是喜孜孜地观察着你不安的模样耶。”村井说。 这是常有的事,因此我觉得这其实也无所谓。 “这种事我早就习惯了。” 我留下村井,独自快步离开现场。可以感觉到村井的视线落在我的背上。 一开始我就觉得自己不能待在他们身边。他们拥有各种我再怎么期待也得不到的东西。因此和他们交谈之后,我只能偷偷咀嚼着绝望,怀抱着一种近乎憎恶的感情。 不,不只是对他们。我憎恨、诅咒所有的事物。尤其是太阳、蓝天、花朵、歌声等,我总是重点式地诅咒着这些东西,把顶着一脸快活表情走着的人想成一群脑袋有问题的笨蛋。用这种方式否定、远离全世界,就是能让我获得安适的唯一方法。 所以雪村拍的相片让我感到惊异。她拍的相片当中有着肯定、接受一切的深度。从她所拍摄的我就读的大学、这栋房子、或池塘和绿地公园的相片中,都可以感受到充满阳光般的活力。而小猫的相片和孩子们摆出胜利手势的相片,都真实地传达出她悲天悯人的情怀。我从没看过雪村的长相,但是我可以想像只要她一拿起相机,看到她的孩子们就会争相跑过来要求拍照的光景。 如果我看到和她眼里同样的风景,我想我的眼睛攫住的一定是完全不同的一面吧?雪村健全的灵魂选择了世界明亮的部分,以棉花糖般又白又软的幸福滤镜涵盖了整个视野;但我却做不到,只看到被光明驱赶出来的阴影。我觉得世界是冰冷的,是奇形怪状的,总是无法尽如人意。但遇害的却不是像我这样的人,而是像她那样的人。 在大学里经历的不愉快,在回到家叫醒小猫并陪它嬉戏一阵子后,也就烟消云散了。之后我又想起了村井。村井的朋友们丢下我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可是他不是回来找我了吗? 也因为这样,我姑且和村井保持着某种关系。我们跟以前一样,一起到餐厅吃饭,搭他的车外出。只有一件事变了。那就是当他被大家围绕着,开始谈笑风生,而我静悄悄地离席时。碰到这种时候,他也会静静地离开人群,追上从人群中抽身的我。 “下次可以到你家去玩吗?” 我拒绝了村井的提议,我不想让别人到我家里去。一方面是因为我担心他看到经常发生的奇怪现象,在惊愕之余开始回避我。 每到早上,窗帘一定是开着的。这又是前任房客干的好事。 为了避免阳光照进房间里来,我刻意选了一个坐南朝北的房间当卧房。尽管如此,只要那保护我不受外界干扰的布块被掀开,房间就会变得十分明亮。很遗憾的,看来我得放弃拉上窗帘,躲在阴暗的房子里生活的计划了。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将光线赶出房间,过没多久,窗帘和窗户还是会在不知不觉中打开。一再重复经历同样的情况后,我放弃了。看来之前在这里的人对于採光和通风这两件事,有着不向我妥协的坚持吧。 第43页 夜里,每当我钻进被窝合上眼睛,就会觉得走廊上似乎有人在走动。在寂静的黑暗中,地板轧轧作响的声音总是不绝于耳。当对面的房间响起开门声之后,有人在活动的气息也就跟着消失在其中。那是雪村生前的卧室。 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现象并不让我害怕。 我看不到雪村的身影,但是在我不注意的当儿,就会有人把餐具清洗干净,要不就是夹在书里的书籤往前跳了几页。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打扫房子,但屋内总是一尘不染。一定是她趁我没看到的时候打扫的吧?起初每当我感觉到那股有旁人在的气氛时,总觉得很困惑,但过没多久也就习惯了,后来甚至将之视为理所当然。 小猫眯着眼睛躺在晒过的榻榻米上。它把脸埋在它喜欢的那件旧衣服当中打着盹儿。小猫经常和我看不见的某样东西嬉闹着,我想它的玩伴一定就是雪村。我凝神注视着小猫抬头仰望的方向,但什么都看不到。 我们在兴趣上的对立经常发生。刚搬进来时,电视机上头有雪村摆放的小猫摆饰,可是我完全无法忍受电视机上有任何饰品,因此便把那些饰品都收了起来。但曾几何时,那些摆饰又回到了电视机上头。我连续收了好几次,但隔天它们依然会出现在电视机上。 “把东西放在电视机上,只要一振动就会掉落,而且看电视会分心,不是吗?!” 但我不过是白费唇舌。 当我播放我喜欢的cd时,她似乎并不喜欢那首曲子,便趁我上洗手间的时候,换成她自己收藏的落语(註:相当于中国的单口相声)cd。好艰涩的嗜好呀。 有天早上我被菜刀切东西的声音吵醒,到厨房一看,只见早餐已经准备好了。从学校回来,我把书包拿到二楼的房间去放好之后,到起居室去闲晃,结果又发现有人煮好了热腾腾的咖啡。雪村存在的色彩就这么日渐鲜明。 但总是只有结果让我感觉雪村的存在。咖啡不是在我眼前煮好的,而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冒出来的。我很好奇她是如何将马克杯从厨房的架子上端到起居室的桌子上的?也不知道她是让杯子在空中飘移,还是用滚过来的,反正重要的是她为我煮咖啡的心意。 此外,她可以活动的范围好像只限于这栋房子和院子。到了丢垃圾的日子,装好厨余的塑胶袋就会出现在玄关。她似乎没办法走到屋外去丢垃圾。 某天,已经空了的咖啡瓶出现在桌上。“啊,是要我去买吗?”我心想,理所当然地理解了她的用意后,便去买了咖啡回来。 雪村是幽灵吗?但是却从来不会让我产生这种感觉。她既没有吓我,也没有向我倾诉丧命的怨恨。她也没有刻意让人看到半透明的身影,只是淡然地、静静地继续过着可能是她以前过着的生活。因此与其说她是幽灵,或许不如说她只是还没成佛会来得正确些。 虽然看不到,但总是在我身旁的雪村,有时会温暖地轻轻地触动我的心灵。但是,我从没向任何人提起她和小猫的存在。 有一次,我搭村井的便车去购物。蓝色的圆形车身顺畅地飞奔着,不久,我们便透过车窗看到之前和伯父一起看过的池塘。我经常走到池塘附近,但不是为了散步,只因为它正好在我从学校回家的路上。除了自己的脚尖之外,我很少看着其他东西走路,因此之前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这座池塘。 “听说有个大学生曾经溺死在这个池塘里。” “他是我的朋友。”他握着方向盘,眼睛望着前方,谈起他那死去的朋友;“我跟他从小学时代就是好朋友……” 车子的渐渐减速,不久便停到了路边。他的意识飞到了遥远的彼方,彷佛正在回想那朋友生前的模样。 “和他共度的最后一天,我们在酒后发生一场小龃龉。当天我和朋友们一起喝酒,一不留神就喝了太多。醉醺醺的我对他说了些伤人的重话。第二天中午,他就被人发现死在池塘里。据警方的说法,他是一大早喝醉酒跌到池塘里溺死的。我想向他道歉,可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想再见他一面,跟他讲讲话……” 村井的眼眶红了起来。 “你还好吧?” 他闭上眼睛,两手轻轻地捣着脸回答: “只是眼镜有点松脱了……”他扯了个谎继续说道:“虽然外表截然不同,但我那死去的朋友和你很像……那傢伙只要在人际关系上吃了点亏,也和你一样会带着放弃的神情说“这种事我已经习惯了”。他总认为这个人吃人的世界是不可能有多美好的……” 他之所以不强迫别人喝酒,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记得雪村没有丢弃的旧报纸还放在家里,我想找发生意外那几天的报纸看看。或许会有什么消息。 日后,当我经过池塘附近时,我都会留神地寻找着他那死去的朋友。我想或许他也像雪村一样,依然留在这个世界上。 有一次我放学回来,发现衣服已经洗好、晒着了。我不记得我有洗衣服。是雪村帮我洗好,并晒在院子里的晒衣台上的。我坐在走廊上,望着随风飘荡的衣物。只见白衬衫在明亮的阳光里闪闪发亮。 辟在院子里的那块小田中,不知不觉地冒出绿芽,而且长得还蛮高的。这段日子里我都没注意到,雪村依然悄悄地在照顾这个家庭菜园。直到现在,我才第一次注意到院子里的花草树木。 第44页 仔细一看,庭院里的植物滴着水,在地面滴出映照着蓝天的水洼。是雪村用水管浇水的吗?我原先并不知道,不过我想她一定很频繁地在做这些事。 她喜欢植物。花瓶里经常插着从院子里摘下来的花草;我房间里的桌上也常装饰着不知名的花朵。以前我或许会觉得这是不必要的事,花对我而言只是个碍眼的东西。但是很不可思议的,我可以想像雪村把花插在花瓶里的模样,而且竟然可以接受她这个行为。 明明都已经死了,她到底在干什么?她似乎有很多时间,时而还会设下陷阱捉弄我。不是偷偷将我的鞋带绑在一起,让我伤透脑筋,就是六月还没过完,月历却已经翻到七月了。她还曾经偷偷地将电视机的遥控器放进我带到学校的书包里。我不懂她这是什么用意。 我在家里煮杯面时,她会将家里的筷子和叉子藏起来。过了三分钟,我发现没有筷子,急着在家里四处翻找,被迫面对不赶快找到筷子,面就会糊掉的窘境。到最后我只好用两根原子笔代替筷子来吃面。 这时候小猫会坐在我身旁,用它清澈的眼睛看着我。这下我会开始怀疑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作为一个人,我感到沮丧。我可以确信,雪村一定就在附近,而且正对这情况感到好笑。小猫和她几乎总是一起行动的。我看不到她的身影,所以不是很清楚,但小猫似乎总是尽可能地追着主人跑,所以透过小猫,我得以知道无形的雪村的位置。对雪村来说,这只小猫就如同挂在猫脖子上的铃铛。 “你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像幽灵,偶尔也做些吓人的事来瞧瞧吧?” 我朝着小猫所在的位置,带着几分恶意说道。 第二天,我的桌上摆着一本描述像她那种东西的恐怖书籍。纸上写满了“好痛啊、好苦啊、好孤单啊……”之类的小小的字,写了一半就中止了。纸张写不到一半,最后还写了一行“我也想吃拉面”。那是她写给我的第一封信,我打算把它留下来。 之后我没再对无形的雪村说什么,不过很不可思议的,我开始觉得自己和她似乎心灵相通。 每个星期天深夜,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厨房的灯就会亮起来,收音机也会被打开。在这栋房子里,厨房似乎是最容易接收到电波的地方。每星期的同一时间,都会有雪村喜欢的广播节目。 那是一个我迟迟无法入眠的夜晚,窗外似乎正刮着风,我竖起耳朵倾听,可以听到摇曳的树枝的摩擦声。这时人声在夜晚的空气里传来,听得出那是收音机的声音。我下了床,走下楼梯。我看到白色萤光灯的灯光,在我找到放在桌上的小型携带式收音机时,莫名地有了一股安心感。 雪村在听收音机,但小猫不在,大概是垫着它最爱的那件旧衣服去见周公了吧?但即使小猫不在,我还是可以确信她就在那头听着收音机。显示开机的红灯亮着,椅子也微微被拉了出来。 其实我根本没看到她的人,但是我却觉得有一瞬间彷佛看到了坐在椅子上、支着下巴,摇晃着脚听着自己喜欢的广播节目的她。 我在旁边坐了下来。闭上眼睛好一会儿,聆听着从喇叭中流泻出来的声音。外头的风势渐渐加强,但我觉得自己感觉到一种彷佛被封印在雪山里的平静。我试着把手轻轻地伸向她所在的地方,虽然那里空荡荡的,我却能感觉到一股温热。我想那或许就是雪村的体温吧。 3 六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当天上午天气晴朗,天空一片纯净,没有任何蔽日的乌云。傍晚时分开始下起雨来,我淋得浑身湿透回到了家。我当然没有带伞出门,但在路上也没想到去买把伞。身子淋湿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 每天经过的池塘边没有任何人。人行道旁每隔一定的间隔,就有一张长椅孤零零地面向池塘伫立着。因雨而变得一片朦胧的池塘对岸染上一片阴影,水面和森林交界处罩着一层雾气。周遭完全没有生物的气息,只有雨声悄悄地支配着池塘和森林。我的视线被这个有点超现实的光景所掳获,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雨中的水面好一阵子。天气冷得完全不像初夏。 眼前这片静谧的池塘带走了村井的朋友。那是映照着灰色天空的大量的池水。不知不觉当中,我彷佛被吸进去似地走向池塘,直到被低矮的栅栏挡住去路,我才回过神来。 我心想,村井的朋友现在是不是还在这个池塘旁边?这个想法一直在我的脑海里萦绕不去。听说他的遗体被领回去了,但他会不会变得像雪村那样,依然在这个池塘里载浮载沈?我觉得有必要在这一带仔细搜寻。虽然人的肉眼看不到,但或许小猫可以找到他。我觉得自己必须和村井谈谈他那死去的朋友,并找个时间,带小猫来这里瞧瞧。 我离开池塘,开始往回家的方向走去。我想等我回到家时,玄关可能已经放着浴巾了吧?她可能猜到我会全身湿漉漉地回家,现在已经为我准备好干衣服,甚至可能已经为我泡好让我暖暖身子的热咖啡了。 我有一股莫名的不安感。我想着,这样的生活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总有一天,结局都会到来。到时候她就会离开了吧?前往不久之后每个人最终都会回去的场所。那么,为什么她现在不这么做呢?是失去性命的那一瞬间她没这么做的关系吗?还是担心被留下来的小猫没人照顾呢? 第45页 根据警方的说法,杀害雪村的人是个强盗,凶手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找到。偶尔警方会派人来问一些话,然后就回去了。她是一个个性开朗、人缘极佳的人,相对的,她在这个地方却连一个同世代的、关系亲密的人都没有。据悉不是熟人所为,只是不幸碰到闯空门的强盗临时起意的杀害;和死于雷击或飞机失事一样,纯属让人无法释怀的偶然。 在这个世界上,让人伤心欲绝的事实在是太多了。我也和村井一样,丝毫没有能力抵抗,只能匍匐在地上祈求神明的悲怜。我们只能闭上眼睛、捣住耳朵、蜷着身子,等待悲伤的事从我们的头顶上通过。 我能为雪村做点什么呢? 我一路思索着回到了家,拿起已经放在玄关的浴巾。在我换上了干爽的衣服,啜饮了一口热腾腾的咖啡时,发现自己头痛欲裂。我感冒了。 结果我在棉被里躺了两天。我的意识模糊,脑袋痛得彷佛里头塞了一颗沉重的铁球,身上的肌肉也彷佛吸了水的海绵般无力。在这两天里,我变成了全世界最钝重的生物。 小猫有时会跳到卧病在床的我身上。当我隔着棉被感觉到它四只小脚的重量、并听到它的叫声时,原本已经干涸的心灵立刻获得了滋润。现在的小猫已经长大到不该叫“小猫”的程度了。 雪村一直在照顾我。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时,发现额顶上垫着一条湿毛巾。枕头旁边摆着盛着水的脸盆,一旁还有水壶和头痛药。 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垂着眼睑沉沉地睡着。当我打着盹儿时,我可以感觉到雪村走路的气息,听得到在楼下煮稀饭的她爬上楼梯来的轻微脚步声、以及伴随着脚步声的铃铛声,那是挂在小猫脖子上的铃铛所发出的声响。我也能感觉到她坐在我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睡脸的温柔目光。 在三十九度的高烧中,我做了一个梦。 雪村、小猫和我一起在池塘边漫步。天空既蔚蓝又辽阔,森林里的树木彷佛要压倒矮小的我们般的耸立着。我们全身沐浴在阳光下,在砖路上投下三道浓浓的影子。池面宛如镜子般澄澈,水面下隐约浮现着另一个精密复制的世界。身体感觉好轻盈,每走一步路都彷佛要飞上天。 雪村脖子上挂着一个和她的体形不太相称的大相机,用它拍下了各式各样的景色。我不知道她的长相,也不知道她的身高。但梦里的她却有一张似曾相识的熟悉脸孔,我知道那一定就是雪村。她快步走着,并不断催我跟上她的脚步。她似乎有着亟欲看看这个世界的单纯、想拍更多相片的好奇心,以及稚嫩的冒险精神。 距离我们不远处,小猫踩着小小的步伐拼命想追上来。风吹得人好舒服,看得到小猫的鬍鬚也在风中微微飘动。 太阳在池面上反射着,宛如撒落一池的宝石般绽放着光芒。 待我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仍在漆黑的房间里,听到的依然是窗外的阵阵车声。我看看时钟,时间是深夜,原本垫在额头上降温的毛巾已经掉在了一旁。 刚刚那场梦实在是太幸福了,让我有一种泫然欲泣的感觉。要是雪村还活着就好了——但这并不是让我感到难过的理由。 这是个不该做的梦。梦里的是不论我多么努力伸手期盼都触摸不到的世界。那里充满了阳光,很遗憾的是我却不为那世界所接受。我在棉被里坐起身子,几度抱头呜咽。我的泪水一滴接着一滴落下,全被吸进了棉被里。和雪村及小猫共同生活之后,我似乎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变化。我似乎有了一股错觉,觉得自己应该可以跟一般人一样,生存在一个幸福的世界里,所以会做这么一个幸福的梦。待我从睡梦中醒来,再度发现现实的残酷,教我一时之间无法承受,心里才会涌现这么一股强烈的骚动。原本我就是为了避免落得这样的下场,才会不断敌视、憎恨那个世界,好保护自己的。 不知什么时候,房间的门打开了,小猫蹲在旁边仰头看着我。雪村大概也在旁边,兴味盎然地望着我这个生着病的懦弱大学生。我觉得她似乎正在歪着脑袋问:什么事让你这么难过? “我不行了,我活不下去了。我曾经试着努力,但是凡事都不尽如人意……” 我看不到雪村,但能感觉到她正一脸忧虑地坐向我身旁。 “小时候……现在也几乎没什么改变,我是一个很怕生的孩子。在亲戚们的聚会上,我也不会和任何人攀谈。从小我就很不擅言词。我有个弟弟,但是他不像我,总是能和亲戚们聊得很开心。大家都很喜欢他、疼爱他。我好羡慕,好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一样……” 可是不行就是不行。那太勉强了。任我再怎么努力尝试,就是没办法像弟弟一样。我太不机灵了,根本不可能讨人欢心。 “我有一个漂亮的姑姑,她是我爸爸的妹妹,我好喜欢她。这个姑姑很喜欢我弟弟,经常陪他一起玩,嘻嘻哈哈地聊着天。我很想加入他们,可是却做不到。不,我曾经和他们聊过一次,当时心情好雀跃。姑姑跟我讲话,可是我却没办法像大人所期待地回以天真无邪的答覆,只看到她露出一脸失望的表情。” 压在心头的沉重郁闷让我几乎窒息,我感觉到雪村仍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第46页 “我是很努力想做好,但就是没办法让别人接受我。像我这种不够机灵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太辛苦了。既然如此,什么都看不见反倒比较好。置身明亮的世界里,似乎只会更凸显我的灰暗,让我整颗心都要碎了。当时真想干脆挖掉自己的眼睛。” 我的脸上感受到一股温热。我知道那是她手掌的温度,但我拼命想忘掉那种感觉。 有天小猫不见了。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也不见它的踪影,只看到雪村那件让小猫当床垫的旧衣服被扔在一旁。我把那件旧衣服折好,放向房间一角。如果它是出去散步,未免也蹓跶得太晚了。雪村不能离开房子和庭院,所以没办法出去找小猫。屋里散落一地的东西,充分让人看出她为小猫失踪变得多么焦虑。 它是迷路了吗?希望真的只是这样。我担心得不得了,决定到附近找找。我设想最坏的结果——找到小猫时它已经浑身冰冷地躺在地上。猫狗之类的动物被汽车碾成肉饼是常有的事。 这念头让我心头涌现一股恐惧。我再度发现小猫在我心里是多么的重要。每转过一个弯,要看到路面是干干净净的,心里就会放下一块大石头。反覆一次又一次这种心情转折后,背后突然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回头一看,是村井所开的mini cooper。我跑向驾驶座。 “我领养了前任房客留下来的猫,可是它到现在都没有回家,真是让人担心,现在正在找它。是一只白色的猫,村井学长,你有没有看到?”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有养宠物呢。如果是野猫的话,我刚刚看到一只,但毛是茶色的。倒是没看到白色的小猫。”村井说。 可能是看不下去我一脸沮丧的模样吧,他也决定帮我一起找。他先将mini cooper停在我家门前,接着便徒步在附近找了起来。幸好找得到停车位。我们拿着手电筒四处寻找,一直找到了深夜。 可是任我们怎么找,就是找不到它。我们无计可施,只能打道回府。家里一片杂乱。雪村一定也很担心,电视一直没关,散落一地的东西也依然保持原状。从没有整理过的样子看来,她应该什么东西都没碰。 这是我第一次让村井到家里来。他偶尔表示想来家里找我,但是我总是编出各种理由拒绝。 我们钻进屋里,洗了把脸之后,已经有人在起居室的桌上为我们泡好两人份的茶了。这让村井看了纳闷不已。 “刚才还没有看到这两杯茶呀。你不是和我一起在浴室洗脸的吗?是谁泡的茶?”他不解地问道。“总之,今天实在累坏了,好想喝点啤酒哦。打起精神来吧,你一定会找到它的。” 家里没有酒,于是我决定到步行须八分钟路程的酒店去买。村井太累了,表示连一步路都走不动。在店里挑从来没买过的酒时,我一直挂念着在家里等我的他。只希望雪村不要让他看到令人费解的现象,或者做些什么恶作剧才好。当晚喝完啤酒之后,他就回去了。 “找到小猫的话,哪天让我瞧瞧。” 村井临行前说道,他回去之后,我开始整理散落一地的东西。 一旦小猫不在,我就不知道雪村在哪里了。听不到铃铛声让我觉得很寂寞。我发现电视机和架子被移动过,她大概曾翻找过那些地方吧。她可能认为小猫还躲在家里的某个角落里。 我走上二楼,暗房的黑色布幕是半开着的。雪村有时会在这间暗房里做些什么。这里也有许多东西被移动过,看来她连暗房里都找过了。抽屉是拉开的,相纸全曝了光,已经不堪使用了。这景象让我想起自己做了那场幸福的梦,而变成一个哭哭啼啼的大学生的模样。 小猫直到第二天才回来。 我整理着雪村散落一地的旧报纸。那是她捨不得丢掉的报纸,颜色已经开始泛黄了。她为什么要留下这些旧报纸呢?这时我似乎听到小猫的叫声从院子里传来。 我原本已经放弃了,因此这下听到它的叫声,竟让我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院子那头再度传来小猫的叫声,和微微的铃铛声。在确信自己没听错的同时,我涌起一股几乎教我窒息的喜悦。 我嫌穿凉鞋太麻烦,便光着脚从走廊上直接跳进院子里。我环视四周,但是只看到高大的杂草和家庭菜园里快要成熟的西红柿。这是我才想到,自己还没有找过围墙的另一头。围墙的另一头住着一户姓木野的人家,其中也包括那个骑着吵死人的脚踏车的木野太太。或许是墙角某处有个洞,小猫从那个洞跑到另一头去,结果就钻不回来了。 我还来不及拜访木野家,倒是木野太太主动来找我了。她的手臂上抱着小猫。 当天下午,我满脑子想着小猫、雪村和村井。听到小猫的叫声时,我下定了决心。 “我想向他道歉,可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脑海里浮现起思念着亡友,一脸落寞地说出这句话的村井。 并毅然下定决心再上那座池塘一趟。 4 第二天,上完课的傍晚,太阳西斜,天空染成一片鲜红。来往的人变少了,池塘四周除了我之外别无他人,好安静。眼前因无风而静止不动的水面,彷佛把一切杂音都吸了进去,池塘安静得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 池塘边隔着一定的间隔矗立的街灯亮了起来。森林里的树木树枝低垂,一副彷佛要跳进池塘里的模样。我在几张并排长椅的其中一张坐了起来,没多久村井就现身了。 第47页 “干吗把我叫到这里来?” 他在绿地公园的停车场里停好车后走了过来。我挪开身子腾出一个空位,他便坐了下来。这时小猫的叫声从我带来的包包里传了出来。 “看来你找到猫了。”他说。 我点点头,把包包放在膝盖上。那个包包大得足以装进一只猫。包包里响起微微的铃铛声,并传出动物在包包里扒抓的声音。 “今天把村井学长找来,是想请教一些事。或许你不相信,但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和在这个池塘里失去挚友的你谈谈。” 于是我开始谈起雪村和小猫:自己因进大学就读而住进伯父的房子;遇害的前任房客依然阴魂不散;她无法接受我在白天也拉开窗帘;小猫追着无形的她四处跑,并钟爱她的旧衣物等等。 天色益发阴暗,街灯下的我们仍是动也不动。村井没有插嘴,只是静静地听我叙述。 “有这种事吗……”我说完后,他吐了一口长长的气说道:“你找我出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事?” 村井不悦地说道。很明显的,他并不相信我的话。 我一脸严肃地凝视着他的双眼。事实上我很想把视线移开,告诉他刚刚所说的都只是个玩笑。但不是每件事都可以这样带过的。我觉得我们不能再逃避这个问题。 “隔壁的木野太太把小猫抱回来后,我突然想通了很多事。譬如雪村小姐怎么会让相纸曝光,让它们悉数报销?” “雪村是你刚刚提到的那个死去的女孩吗?” “小猫在前天失踪后,雪村小姐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家具在没留神的情况下被移动是常有的事,所以我也没马上发现情况不对。我以为暗房里的东西也是被她弄乱的。但是她会笨到故意让相纸曝光吗?很难想像她会把存放相纸的抽屉和暗房的布幕全都拉开,因此一定是某个粗鲁的傢伙在暗房里找东西时,让不能曝光的相纸给曝了光。这个人缺乏摄影方面的知识,所以不知道那是相纸;因为相纸看起来和一般的白纸没什么两样。这时候,房子的主人突然回来了,这个人在来不及整理的情况下就离开了暗房。因此,我推测在暗房里找东西的人并不是雪村小姐。” “等等。刚刚你一直雪村长雪村短的,幽灵什么的是你编出来的吧?” 他笑着说道,似乎有意化解现场的严肃气氛。然而池塘和森林静谧的气氛却让他无法如愿。 “村井学长,前天晚上你为什么提议要喝啤酒?是因为你企图支开我,叫我出去买酒,好让你能独自留在房子里吧?你早就知道我是不喝酒的。你故意叫我去买酒,是为了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在我家里找东西,对不对?”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因为那栋房子里有什么让你放不下心的东西。村井学长当晚在暗房里带走的,是相片的底片吧?你故意找个理由将我支开,然后在房子里四处翻找,结果你发现二楼角落有一间暗房,很不巧的,标示着日期、被归类得井然有序的底片就放在里面。你立刻就找到了你要的那一天的底片。” “有任何目击证人吗?” “有啊。我不在的时候,当村井学长在暗房里找你要的东西时,雪村小姐就站在你后面。当时你以为房子里只有你一个人,事实上还有另一个人在。她一定也猜不透你的目的吧?不过,在看到你找到的底片的日期时,她就恍然大悟了。于是她找出了拍摄那些相片的隔天的报纸。这就是昨天她特地找出来的报纸。” 我掏出旧报纸,上头有眼前这片辽阔的池塘在前一天中午发现一具大学生浮尸的报导。死者就是村井的朋友。 “这件案子以死者酒醉后跌落池塘溺毙的结论结案。但事实上是村井学长灌了他酒,再把他推落池塘里的。你曾在案发的前一晚和他发生过争吵,因此促成了你犯案的动机,对不对?” 他的视线让我产生一股几乎要窒息的感觉。我不由得诅咒起命运为什么要逼我对唯一的朋友讲这些话。保护我心灵的黏膜俨然正被无情地撕裂。 “你有什么证据?” 我拿出雪村拍摄的相片。我将留在暗房里的底片、和之前我来查看房子时带走的相片做过一番拼凑比对,推测出遭窃的底片洗出来的会是哪些相片,并把它们带了过来。 那是一些拍摄池塘的相片,早晨的阳光美得教人心醉,池塘边停着一辆造型可爱的车子,很明显的,雪村当时以那辆车位焦点按下了快门。 “你从暗房里带走的那些底片,她已经洗成相片了。相片上清清楚楚地拍下了村井学长的车,连车号都看得一清二楚。从太阳的方位来看,时间是在早上。雪村偶然地拍下了警方所推断的酒醉学生落水的时间前后停在该处的车子。你知道自己被人拍到了,怕她发现相片的线索而将之公诸于世。你朋友曾看到你和死者争吵,若问你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朋友溺水也不出手相助,相信你也会答不出话来。于是你便设法想抢走这些车子的相片。” 他不发一语地看着我。 “接下来发生的事……或许是我想太多,但是请听我说。村井学长,你当天早上跟踪了拍下相片的她,知道了她的住处,几天后便上门找她。你在玄关亮出刀子威胁她,原本只是想把底片抢走,但她不从,因此你就杀了她。或许你戴了太阳眼镜或什么的来掩饰自己的容貌,所以直到你在暗房里翻箱倒柜为止,她都没发现你就是杀害她的凶手。” 第48页 气氛教人难受到了极点。我在不知不觉间冒出了满身大汗。 “杀害她之后你就逃之夭夭了。由于没有目击者,你并没有被绳之以法。或许你很在意留在那栋房子里的底片,但是当你断定警方没有注意到底片,而推断是强盗所犯下的罪行时,你松了一口气。能举发自己和朋友的死有关的人应该已经不存在了,你也没必要再强行取走那些底片,而且因为警方偶尔还会到房子周遭巡逻,你也没办法嚣张地闯进屋内拿走底片。就在这时候,我搬进了那栋房子,一开始你可能纯粹基于好玩而接近我。但是你应该想过,要是能够进入我的房子,在里头四处活动的话,就可以找到底片了吧?底片所代表的意义被发现的可能性或许很低,但是你终究无法抗拒完全抹杀自己犯行的蛛丝马迹的诱惑。” 我觉得口干舌燥。 “我不知道村井学长对那个死去的朋友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感情。至少在车上听你提到这件事时,你看起来确实是很悲伤。我想,要是你觉得后悔的话,那我劝你去自首,所以今天才会跟你说这些话。” “别再说了,是你想太多了……” 他嚷嚷着,并作势要站起来。 这时小猫的叫声从我膝盖上的包包里传来。 “村井学长,你还记得那晚曾和我一起四处找猫吧?我曾问过你——“我领养了前任房客留下来的猫,它是一只白色的猫,你有没有看到?”当时你是这么回答的——“倒是还没有看到白色的小猫”。” “那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也没有马上就发现有哪里不对劲。因为我养的猫虽然已经长得很大了,但是在我心里,我还是叫它“小猫”。可是,那时候我只是说我的“猫”,没有说“小猫”,可是你却用“小猫”来形容那只不见了的猫。这是为什么?要是最近你确实在某个地方看过我的猫的话,你就不应该会说成“小猫”,然而你却说“小猫”。因为你曾经在猫还小的时候看过它一次,那是三月十五号的事。因为当你刺杀雪村小姐时,那只猫就在她身旁;因为你牢牢记着当时小猫的模样,所以才会不知不觉用“小猫”来形容它。” 村井以悲哀的眼神看着我,彷佛企图甩掉心中的不愉快似的直摇头。 “就算相片上的车子是我的车,也没有证据显示是我在朋友死亡那一天拍的。那些相片上没有日期。就算底片上有日期,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当天拍摄的,记录的日期可能是错误的。难道你真的相信幽灵或鬼魂那类东西吗?” 猫的叫声伴随着微弱的铃铛声,再度从包包里传来。 “幸好猫已经找到了。” 我打开包包,递到他眼前,让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包包里头空无一物,乍看之下似乎什么都没有。我把手伸进包里,手心上可以感受到一团小小的体温。 那不是一种触感,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小小热气。 看似空无一物的包包里传来小猫的叫声和铃铛声,里头没有任何能发声的东西。 “哪,出来吧。” 我说完,无形的小猫便摇着铃铛从包包里跳了出来。它走到长椅旁边四处走动,彷佛要一扫先前行动受限的郁闷。这一切是看不到的,只能靠叫声和铃铛声察觉这只无形小猫的位置。 听到小猫的叫声在脚边四处奔窜,村井又坐了下来。他深深地低垂着头,以双手捣着脸。 昨天隔壁太太把死去的小猫抱在胸前到我家来,坦承自己剎车失灵的脚踏车没来得及闪避突然跳到马路上的猫。 我和雪村都很伤心,但这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雪村那件小猫钟爱的旧衣原本被我折好放在房间角落里的,但也不知在什么时候,那件旧衣服竟然像被小猫衔着嬉戏过后般的摊了开来。我立刻就发现到,猫叫声和看不到的铃铛声从旧衣旁边传来。小猫回来了,虽然也和雪村一样,看不到身影…… 5 村井已经一个礼拜没来上课了。 早上一直睡不醒,当我注意到原来是因为窗帘没被拉开时,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悲伤的预感。 我掀开棉被,在家中四处走动,赤脚走在冰冷的地板上。在一片静寂的家中,只听到冰箱的马达低沈的运转声。 突然响起小猫的叫声。它就像失去父母的孩子似地,一边发出困惑和不安的叫声一边在家中四处游晃。我听着小猫悲哀的叫声,知道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小猫是看不到雪村才四处找人的吧?对小猫而言,今天它才是真正和主人分开了。 我坐到椅子上。那是雪村半夜听收音机时录下的录音带。我坐着,静静地思念着她。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总会来临。我原本也预想得到,届时我一定会有强烈的失落感。 我明白,一切只是恢复原状而已。这么一来,我就可以按照当初预定的计划,关上窗户,躲在如盒子一般的房间里了。 这么一来,就不会再碰到如此悲哀的事了。 就因为和外界扯上关系,才会这么痛苦。只要不跟任何人见面,就不会有羡慕、嫉妒或愤怒等情绪了吧。若是我一开始就没跟任何人建立亲密的关系,也不至于因分离落得这么痛苦。 第49页 她被杀害了。死后她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过日子的啊?她曾经为自己的遭遇感到绝望而哭泣吗?一想到这件事,我的心就几乎要碎了。 我总是在想,如果能把自己剩余的寿命分一点给她就好了。如果她能因此复活,我就算死也在所不惜。只要能看到她跟小猫过着快乐的日子,我就别无所求了。 我活着到底有什么价值呢?为什么死的是她,而不是我? 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之后,我才发现桌上放着一封没见过的信封。我一跃而起,一把抓起这只信封,那是一个有着简单图案的绿色信封,她的字迹在收信人的栏位上写着我的名字。寄信人是雪村崎。 我用颤抖的手拆开了信封,里头是一张相片和信纸。 相片上是我跟小猫。我跟小猫一起躺着,带着非常幸福的表情沈睡。那张脸大概比我有生以来所看过的自己的任何表情都要来得安详。这在镜子里是看不到的,而是透过她的眼睛、以特别的窗口拍下来的相片。 我开始读起信纸。 “对不起,我擅自拍下了你的睡脸。因为你睡着的表情那么可爱,所以我便忍不住把它拍了下来。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规矩正经地写着信。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觉得我们的心灵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可以互相沟通,根本用不着写信。回头想想,我们两人一猫竟然就这么相依为命地过了一些日子。 可是我也该离开了。我很想永远待在你和小猫身边,可是我做不到,对不起。 我相信你一定没注意到我有多么感谢你吧?我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每天依然过得很快乐;所以,真高兴能认识你。神明真是好心,送给我这么一件美好的礼物。谢谢。我们之间并没有任何施捨或分享,纯粹是静静地厮守,但这样就足够了。对于没有亲人,而且已经死了的我来说,这已经是一件再幸福不过的事。而且你从来就不会来偷偷窥探我的房间,或是把房子弄得乱七八糟的。 小猫死了,真的好遗憾。或许它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死了。因为我一开始也没有发现自己被杀了,仍旧像以前那样继续过活。 可是,过不了多久,小猫也会发现自己死亡的事实,而且它也会想离开你身边。不过,当那时候来临时,我希望你不要太悲伤。 我和小猫都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幸。这个世界上的确有很多让人绝望的事。我曾想过,要是自己没有遇到这种事,该有多好啊? 然而,世上还是有很多美丽得让人动容的事物。我看过让人感动不已的东西。我为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至少曾经与这个世上的人事有过关系心存感激。当我拿着相机按下快门时,总是有这种感觉。我虽然遇害身亡了,但是我依然喜欢这个世界,并且无可救药地热爱着它,所以请你不要憎恨这个世界。 我想在这里向你说,看看信封里的相片,你有一张表情美丽的脸。你是这个无限美丽的世界的一部分,你不就是我衷心喜欢的人、事、物之一吗?” 在房子里四处徘徊的小猫始终找不到她,只好黏向我脚边来。我陪着小猫玩了一会儿,听着它快乐的叫声。 现在已经放暑假了,因此我不用上学。今天就来个大扫除,洗洗衣服吧! 我站在走廊上朝院子里望去,夏天的阳光照耀得草木熠熠生辉。 遥远而高耸的天空里,太阳在云层间若隐若现。家庭菜园里的西红柿已经红透了,上头的露水正闪闪发光。 半年前,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台硕大的相机,漫无目的地走在漫长的小路上。两边是宽广的草原,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盎然绿意。风是温热的,吹来的味道让人满心雀跃。她的步法宛如空气般轻盈,嘴角自然地绽放着笑容。眼底潜藏着童稚的天真浪漫,头抬得高高的,等待着即将展开的冒险之旅。道路是如此地遥远,无止尽地绵延到蓝天与绿地交接之处。 我衷心地感谢她。 虽然时间短暂,但是很谢谢她曾在我身边陪伴。 玛莉亚的手指 [恭介,我现在该怎么办?] [在这里等我回来。我想会花一点时间,可以吗?] [好吧。] 结束对话之后,我从轻型汽车的助手席下了车。 我穿过停车场,走在大学的校园里。 对身为高中生的我来说,穿越大学校园是一种很让我紧张的行为。研究室所在的白色建筑物位于校园的一隅。 我搭电梯上到三楼,走向研究室。一到门前,便敲了敲门。 [请进。] 室内传来的便是我要找的人的声音。虽然省去我找人的时间,但是一想到待会儿非谈不可的内容,就让我意志消沉。 我打开门走进研究室。那个人正打开笔记型电脑,一看到我,便面露微笑说了声[你好]。 我看了看室内,确定没有旁人在场。能够一对一私下谈是最好不过了。他请我坐上一张办公椅,于是我便坐了下来。 他一边帮我泡咖啡,一边问我今天为什么会来。 [我有事要和你谈谈。] 我说道,那个人露出了讶异的眼神;或许是因为我的声音由于太过紧张而变得有点奇怪吧?他似乎觉得我很可疑。 那个人问,非现在谈不可吗?因为他好像得立刻到教授那边去。 第50页 [可是,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立刻切入主题: [请你听我说。鸣海玛莉亚小姐的死因不是自杀,而且我也知道是谁下的手……] 我一说完,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的他的双眼。 我记得非常清楚,九月十七日,那个夏天快要结束的夜晚。 那天傍晚,我发现佐藤在棒球部的活动室里哭着。他是小我一岁的学弟,我们毕业于同一所国中。我在极难为情的状况中脱下制服时,他慢慢地站起来说[铃木学长,今天晚上去放烟火吧?] 我同意了,先回家一趟,等到晚上八点再前往大原陆桥。 大原陆桥位于只能看到水田和堤防的偏僻地方。jr的线路贯穿整座城市,陆桥从这座山丘横跨到另一座山丘。大原陆桥旁有一片空地,在那边放烟火最适合不过了。 在陆桥上和佐藤会合之后,我打行动电话想把姐姐叫来。看现在这时间姐姐应该刚下班、正驾着轻型汽车驶在回家的路上。 [姐姐也来一起放烟火吧!] 但当我把地点告诉她时,姐姐却态度强烈地拒绝了我,还把电话给挂了。夜里到大原陆桥去,对姐姐来说可能是非常愚蠢的。原因可能就是几年前有个年轻人从那儿跳铁轨自杀吧? 自杀的年轻人被高速通过的电车辗成一条条的四处飞散。大原陆桥四周没有民房,也没什么车辆来往,所以这确实是一个没有人会前来劝阻的最佳死亡场所。之后因为传出幽灵出没的传闻,因此入夜后就没人敢靠近这一带。 可是事后想想,姐姐不愿意来放烟火是个正确的判断,因为佐藤带来的烟火全因受潮而没办法点着。 我跟佐藤死了心,便并肩坐在大原陆桥上,两腿悬空地抬头望着天空。天上乌云密布,完全看不到星星和月亮,四周一片漆黑。因为来往的车辆不多,所以我们俩坐在陆桥上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个从这里跳下去的人,死时不知道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看了约一个小时的星星后,佐藤喃喃说道。 四周没有街灯,所以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学长,那件事不是我干的。可是老师说因为那傢伙很有前途,所以就干脆由我来顶罪……] [大家都知道。] [是吗……] 他的声音就仿佛在说,那就更让人无法接受了。 棒球部活动室因为有人抽菸而引起骚动,最后把罪过归咎到佐藤身上。与其找其他人顶罪,不如找曾是不良少年的佐藤,看来较有说服力,而且也不会毁了棒球社的名声。因此老师嫁祸给佐藤,以保护前途看好的二年级王牌选手。 [学长,我原本是那么喜欢老师的……] 他痛苦地呻吟道。我无言以对,交抱双臂,背对着他躺了下来。我不想再听他说什么了。闭上眼睛,十年前的自己就会掠过脑海。佐藤的呻吟声,听起来和妈失踪时我对姐姐哭诉的声音好像。 [学长,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我想那是最好的方法。] 我把脸颊贴在陆桥冰冷的地面上回答。不相信人也是我最擅长的技巧。远在他还没有发现这个最有效的策略之前,我心中的外交官就已经一直大力鼓吹不信任人的政策了。 在黑暗中,感觉到佐藤站了起来。 [要回去了吗?] 我起身问他。远远地可以看到铁轨上逐渐接近的灯光。大原陆桥的四周只有辽阔的水田,因此就算距离电车还有一段距离,也一样可以看得见。佐藤站在扶手旁,凝视着光点。 从车窗透出来的灯光连成一串,让电车看起来宛如一列在黑暗中移动的夜光数珠,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从我跟他的脚底下穿过。电车车窗里的灯光在陆桥下忽隐忽现,在黑暗中将佐藤的脸映得时暗时明。 佐藤这个学弟和鸣海玛莉亚之间并没有任何关联。若要勉强扯上关系,那就是当时通过的电车在约一分钟后,将鸣海玛莉亚的身体辗成无数的碎片。 [玛莉亚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 姐姐紧紧握着手机和饭勺喃喃说道。 [那个孩子只要一站起来,或者只是打个喷嚏,四周人的视线就一定会集中到她身上。不只是男生,连女生和老师也都会回头看她。] [这是国中时的事吧?] [嗯,因为升上高中之后,我们就没在一起了。] 姐姐震动着她一对失去血色的双唇说道。 我回到家时,姐姐才刚从朋友那儿听到鸣海玛莉亚的死讯。接着我便从心情激动的姐姐口中,得知了她死亡的消息。 [我很平静,恭介。] 姐姐可能是在打算做晚饭时接到电话的吧?她紧握着杓子和手机说道,打算前往鸣海玛莉亚死亡的等等力陆桥。 [姐姐,现在最好别去!] 我向正在玄关准备穿鞋的姐姐说道。 [刚刚我在回家的途中也看到了……,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鸣海……] 我想起自己目睹的光景,觉得绝对不能让姐姐靠近那个地方,而且就算去了,她也帮不上任何忙。姐姐听从了我的劝告,回到厨房去。我企图从坐在椅子上的姐姐手中拿过饭勺,但是她迟迟不肯放手,仿佛那只饭勺就粘在她手上似的。 第51页 在我知道鸣海死亡的消息之后一个小时,多少平静了一些的姐姐开始谈起她的过往。 [我们在课堂上时,总会跟感情比较好的同学形成一个小圈圈。教室里不都会有派系一类的小圈子吗?但是她并不属于任何圈子。并不是大家都无视于她的存在,只是她就像一颗浮石,一样在每个圈子之间游移,像个在每张桌子上都会短暂驻足的宴会主人。她总是来来往往于同学所形成的小圈圈之间。如果听到有人聊起她感兴趣的话题,她就会停下来,但若是引不起她的兴趣,她就会继续移动。总之,你可以说她属于所有的圈子,也可以说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圈子。这种事我做不来,因此总觉得老是跟朋友固定栖身于一个地方的自己,简直就像一块笨重的石头。相较之下,她就像在石块的空隙之间流动的液体。] 根据姐姐的说法,每个圈子都期盼鸣海玛莉亚能加入她们的话题。因此,当她加入某个圈子时大家就会紧张得没办法好好说话。 [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只要她一出声,大家就会闭上嘴巴,侧耳倾听她说些什么。因为我们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所以她经常会找我讲话。拜此之赐,大家总是很羡慕我。] 我挖掘着关于鸣海玛莉亚的记忆。关于她的最古老记忆是小学时的事。因为我们两家距离很近,每次放学,我们都会一起回家。鸣海玛莉亚会走在前头,我跟姐姐则跟在她后头走着。 有一次随路队放学时,鸣海玛莉亚指着河川,示意要大家一起走进河里。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个玩笑,可是一个一年级的孩子却真的走进了河里去。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的表情:他脸上完全看不到任何不安和恐惧。那孩子听从鸣海玛莉亚的话而走向河中心,不久之后就整个人被水淹没,只剩下一颗头露在水面上。 还好姐姐在紧要关头跑上前去救起了他,要是再晚一步,只怕他早就没命了吧?鸣海玛莉亚脸上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只是定定地望着全身湿透、从河里走上岸的孩子和姐姐。那是我读一年级,姐姐跟鸣海玛莉亚读六年级那年的事。 我从厨房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冰箱。 [啊,恭介。] 传来鸣海玛莉亚死讯的手机在一小时之后,终于从姐姐手中获得解放,被放到桌上去了。 [干嘛?] 我打开冰箱,拿出麦茶反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提醒你,牛奶已经过期了,最好别喝。如果是麦茶就无所谓。] 姐姐将勺子抵在嘴边小声说道。她脸上带着一股浓浓的悲伤,但我想她应该不会再从家里飞奔而出了吧?我离开厨房,钻进自己位于一楼的房间。我整个人倒在床上,并把枕头压在嘴巴上,发出在姐姐面前强忍住的惨叫。 九月二十日的傍晚,社团活动结束之后,我走出校门,在走向车站的路上遇到了佐藤。他被踢出社团后,在学校里根本没什么机会见到他,所以这是我们在鸣海玛莉亚死亡的十七日晚上之后的首度交谈。 [……这么说来,那位死者是铃木学长的朋友咯?] 抓着电车吊环的佐藤摆荡着身体喃喃说道。虽然有空位,但是我们宁愿站着,透过车窗眺望窗外的景色。只见一片片宛如绿色地毯的水田在眼前无止尽地扩散着。 [我没跟她说过话,她是我姐的朋友。] [但是总是见过面吧?] [是啊,不过只有念小学的时候。] 电车因为驶过规律的车轨接缝而发出声响。一听到那个声音,我不禁涌起一股浓浓的睡意。那声音蕴藏着一种宛如母亲摇晃摇篮般的安稳。我觉得就夺走鸣海玛莉亚生命的电车而言,这声音未免太温和了。 有那么一瞬间,车窗外整个变暗,然后又倏地明亮起来。大概是经过大原陆桥了吧? [就快到了……] 佐藤紧张地说道。我把视线望向电车前头。从车厢连接处的通道朝电车内看去,相连的车体个别晃动着,让人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条蠕动的肠子里。 距离我们之前打算放烟火的大原陆桥十几公里处的住宅区里,还有一座等等力陆桥。如果把水田比喻为大海,那么大原陆桥就位于海的中央,而等等力陆桥则耸立在一座海岛上。这两座陆桥都是宽敞得足以让车子通行的坚固陆桥。 电车宛如一根又细又长的针,穿过针孔般的等等力陆桥下。此时窗外倏地变暗,然后又再度亮了起来。在那一剎那间,我就站在鸣海玛莉亚丧命的地点。我的脚底下有电车的地板,地板底下有车轮,而车轮底下则有铺着铁轨的地面。她就在那边被辗得体无完肤。 等等力陆桥的扶手只有下半身那么高,因此要越过那道扶手栏杆往下跳一定很简单。听说她的鞋子和遗书就留在等等力陆桥上。市内二座陆桥因为鸣海玛莉亚的死,这下全都成了都曾经死过人的地方。我抓着吊环,想起她丧命的那天晚上。 从半夜直到第二天早上,人们火速进行捡拾她遗体的作业。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们在铁轨上来回穿梭。等等力陆桥附近两侧张起了高高的铁丝网,禁止人们进入铁轨。我隔着铁丝网看着他们进行作业,结果站在附近的警察劝我们赶快回家。 [没想到竟然是自己认识的人……] [嗯……] 第52页 窗外的民房和住办两用大厦快速地飞掠而过,等等力陆桥附近感觉比较繁荣,有很多便利商店和柏青哥店。这些商店全都背对着铁路沿线的铁丝网,栉比鳞次地排列着。 到今早为止原本都还是纯白色的录影带出租店的墙面,二楼有一半已被改涂成蓝色的油漆,剩下的部分可能明天也会涂好吧。听说铁路沿线的这些建筑物上,都溅满了鸣海玛莉亚的血迹。现在如果仔细检查墙壁和屋顶,或许还能找到她的血迹也说不定。 我在铁路旁边的家在此时掠过窗外。之后不到一分钟,电车开始放慢速度。待车子一停,我便跟佐藤道声再见,下了车。 我走出出口,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在铁路沿线的路上。途中立着几根生了锈的道路标帜,上了锁的脚踏车不知道放了几个月了。将铁路和道路分隔开来的铁丝网的影子,在夕阳的映照下仿佛被印刷在路边上似的。那道影子就像一片片的蛇鳞,让这条笔直的道路看起来宛如一条蛇。 我经常在回家路上和鸣海玛莉亚擦身而过。距离我家步行不远处有一所理工大学,她总是从她家徒步到那所大学上课。从车站走回家里的我,跟从大学走回家里的她,每天都可能在路上的某个地方碰头。 鸣海玛莉亚可能没有发现经常擦身而过的我,就是她的朋友铃木响的弟弟。念小学时我们经常在放学后一起回家、一起嬉戏,但是过了几年,我的长相应该已经有所改变了。 在我还在念高一的一年前的夏天,我初次和她在路上擦身而过,当时我立刻就发现她是鸣海玛莉亚。她蹲在铁丝网的旁边,抚摸着一只白色的野猫。那只白猫是出了名的怕人,但是当鸣海玛莉亚纤细的手指搔着它的脖子时,它总是很舒服地眯起眼睛。我默不作声地打她背后走过。走了一阵子之后再回头一看,她已经不见身影,仿佛整个人都消失在空气中。只有白猫还坐在路边,抬头望着她消失后的空气。 在她从大学回家的路上,只要看到那只猫就一定会跟它讲话。这一年来,我亲眼目睹了那种场景好几次了。只要在我家旁边看到那只白猫,我就会想起鸣海玛莉亚,也会不由自主地拿东西餵它。 回到家门前,正准备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时,我发现玄关门是开着的。走进屋内,玄关处摆着姐姐的鞋子,我知道姐姐可能已经下班回来了。 [恭介,别急着换衣服。你穿制服去就可以了。] 我到厨房去喝口水,看到身穿丧服的姐姐走了过来。 [你今天回来得真早。] [嗯。] 姐姐缓缓地在椅子上坐下。 [今天要帮她守灵……] 姐姐的脸色和声音都像染了病般的无精打采,细瘦的身躯整个瘫到了椅子上。 [恭介,你也要一起去哦。] [嗯。] 我边回答,边将杯子里的水倒进流理台里。 我穿着制服,跟姐姐一起走路到鸣海玛莉亚家去。太阳已经西下,四周一片阴暗。 这是我在小学时代和姐姐到她家玩之后首度进入她家。当时姐姐不管到什么地方都会带着我,因为爸上班时是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的。妈离家出走后,爸也没有再婚。我跟姐姐都很爱爸,但是两年前他因为交通事故而过世了。当他穿越马路时,被一辆闯红灯的车子给辗死了。这是我爸死后,我们首次哀悼某个人的死亡。 鸣海玛莉亚的家是一栋很雄伟的独栋房子,不过当我走进好久不曾进去过的房子之后,觉得天花板好像比记忆中的矮了一点。我们跟许多穿着丧服的人们擦身而过,向鸣海玛莉亚的双亲致意。装着她的棺木就放在和室里。 坐到棺木前面时,我莫名地产生了一种不舒服感。 鸣海玛莉亚就放在这个箱子里吗? 我心中产生这样的疑问。我给提出这个疑问的自己投了一张贊成票。我没办法看到棺木里面,无法确认里面的她是什么状态。 三天前的夜里,隔着铁丝网看到铁轨时,完全看不出她原来的模样。很难想像散落一地的她是怎么被装进眼前这只小箱子里的。尸块有没有捡齐呢?会不会有哪些部分没捡回来?这问题直在我脑海里萦绕,但可不能向她伤心欲绝的父母问这种问题。 [铃木小姐?] 离开鸣海家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叫住了我们。我跟姐姐不约而同地回头望去,看到三个身穿丧服的人从漆黑的路上走了过来,共有两男一女,这些人我不认识,不过姐姐似乎认识他们。 这三个人的脸色都很苍白,其中一个男人的脸色难看得好象就快死了一样。姐姐一脸沉痛地走向他,对他讲了一些话。我直觉地相信,包括姐姐在内的这四个人是经常跟鸣海玛莉亚一齐行动的朋友。 [我先回去了。] 说完我边准备离开姐姐一伙人。姐姐制止了我,企图把我介绍给他们,但是我毅然拒绝,便先行回家了。我坐在起居室里看着电视。后来姐姐回来了,原以为她进了自己的房间,没想到她换个衣服又出门了。大概是跟守灵时遇见的朋友一起去吃东西吧。 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开始念书。念完书时,已经接近最后一班电车的时间,但是姐姐还没有回来。我从窗户望着后院,那是一个只有几棵树和杂草的小小空间。可以看到对面那仿佛沿着铁路张起的银色铁丝网。 第53页 她死亡的等等力陆桥距离我家只有一公里。陆桥旁边的铁轨被染红了,听说热气让鲜血蒸发成烟,但是她的血并没有飞溅到我们家附近。身穿工作服捡拾鸣海玛莉亚尸块的人们也没有到这里来。 后院的树叶晃动着,凉爽的风吹进了起居室。我侧耳倾听着涟漪似的树叶摩擦声,突然间,我听到了猫叫声。 和鸣海玛莉亚非常亲密的白猫来到我们家的院子里。每次看到它,我都会餵它吃东西,所以它时而会出现在我家的后院里。白猫宛如一条蛇,扭动着纤细的身体,穿过草丛进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那只白猫就像鸣海玛莉亚的孩子一样。白猫在得到她的疼惜时也会露出仿佛和母亲共处时的安适表情。我本以为它会为她的死感到悲伤,然而白猫却一幅事不关己的表情,依然活得好好的。 望着这只猫浮现在黑暗中的脸,我想起姐姐曾提及一个关于鸣海玛莉亚的回忆。某个夏天早上,当姐姐醒来望向外头时,看到起居室的窗边放着一个大西瓜。西瓜上头还贴着一个信封,姐姐拿起信封一看,才发现那是鸣海玛莉亚所留下来的信。这是姐姐念国中时和鸣海玛莉亚吵架后隔天所发生的事情。信的内容似乎是要求重修旧好。 我在很久之后才从姐姐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原本我不知道曾发生过这件事,不过回想起来,我记得以前家里都不吃西瓜的,偏偏某一天餐桌上却出现了西瓜,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从起居室的窗户可以通到后院去。我穿上拖鞋走向这只白猫。我踩在草地上,白猫也没有想逃的样子,只是瞪大了眼睛抬头望着我。据我所知,这只难以亲近的白猫只会对她跟我露出亲切的表情。 窗内亮着灯的电车正驶过铁路。因为靠近车站了,因此速度放慢了下来。相连的窗内的灯光从铁丝网对面照射过来,照得这只猫两眼闪闪发光。猫的眼球是润湿的,看似正闪着金光。 我经常想像着国中时代的鸣海玛莉亚夜里抱着西瓜来到我家的情形。她是一放下那个大东西就立刻熘之大吉吗?我并没有看到当时的情景,然而她的身影却总是无法从我的脑海里消失。 仿佛某种诅咒,这两年来她一直盘踞在我心头。 对自己重要的人总是会从眼前消失,我俯视着白猫这么想着。我的脸颊上再度感觉到没理会佐藤所说的话,躺在大原陆桥上时的冰冷触感。鸣海玛莉亚为什么要自杀?我连她寻死的动机都不知道。 在电车的灯光当中,白猫垂下了眼睛。它吐出鲜红如血的舌头,舔着一个落在它前脚边的东西。那只白猫常会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东西带到后院来给我看,不知道它今天又带来了什么东西;我随即蹲下来往这只猫的脚边察看。随着闪烁的灯光,我听到咯咚咯咚的电车声。猫以鲜红的舌头小心翼翼地舔着的,是一个细长的白色棒状物体。在我发现那是一只手指头的瞬间,电车已经驶过,后院迅速恢复一片漆黑。 隔天是九月二十一日。上课时我完全听不进老师的声音。到了傍晚,结束一天的课程之后,我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直接前往理科教室。 确认四周没有人之后,我悄悄走进教室里。角落有一个老旧的架子,上面摆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瓶。我从中挑了一个最小的。那是一个大小如罐装果汁的圆柱形玻璃瓶。 瓶子里装满了透明的液体,一只青蛙沉在当中。青蛙的肚子被剖开,内脏全露了出来,看起来不像地球上的任何生物,而像是一个奇形怪状的肉块。青蛙的内脏之所以没有腐烂,依旧保持鲜丽的色泽,是因为它浸泡在这透明液体里的缘故。 这种叫作为福马林的液体是用约40%的甲醛水溶液加上酒精所制成的。我虽然不是很爱念书,但是倒有着从图书馆里查来的程度的知识。 我将浸泡在福马林中的青蛙标本放进书包里,在没有被任何人看到的情况下离开了校园。在搭上电车回家的路上,睡意让我不断打着哈欠。昨晚我满脑子都是那只手指头,迟迟无法入眠。 当我从白猫面前捡起手指头时,应该立刻向警方通报的,那一定是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她搔着猫脖子的手指深深地烙印在我脑海当中,我曾注意到她有着一手漂亮的指甲。 但是我迟迟无法下定决心打电话报警。后来姐姐回来了,情急之下,我把这只手指头塞进了抽屉里。 待姐姐睡着之后,我用铝箔纸包起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放进冰箱里。之后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只是蹲在厨房里听着冰箱发出的低沉声响。 可能是机械老旧的关系吧?只听到冰箱里传来铿铿的声响。虽然这声音以前就曾听过,但当时在我听来,仿佛是她的手指头在冰箱里敲。 结果我没有报警。如果我打了电话,只怕那根手指头也只会跟其它的部分一起被火化成灰烬吧。与其这样,不如让我多点时间好好欣赏他那既白皙又美丽的手指头。 我回到家时,姐姐还没有下班回来。我走进厨房,从书包里拿出从学校里偷来的玻璃瓶。我想在姐姐回来之前做好这件事。可能是太着急的关系吧,我的手一滑,玻璃瓶掉到了地上。这下瓶子边缘摔出了一道小小的白色裂痕,还好没有破掉。 我把瓶子拿到流理台,打开了瓶盖,顿时一股胶水般的刺鼻气味迎面扑来。福马林是一种挥发性的液体,因此我得尽快完成作业才行。我用汤匙将青蛙挖出来,避免用手直接碰触到液体。 第54页 青蛙一被我丢到流理台上便摔得粉碎。福马林似乎有凝结蛋白质的特性,大概让青蛙的身体脆化了吧。拿出青蛙之后,瓶子里只剩下透明的液体。为了避免里头的液体蒸发掉,我先将瓶盖栓紧,然后从冰箱里拿出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 我打开铝箔纸,这只白皙的手指头顿时映入我眼帘。放在手掌上几乎感受不到重量,只觉得她冷得象块冰。我凝望着放在手掌上的白皙手指。意外发生在四天前,但是手指头表面光滑依旧,并没有明显的腐化。 我无法辨别那是右手的手指头还是左手的手指头,可以确定的是她不是大拇指或小指头,但是我不知道是其余三根手指头中的哪一根。她宛如树枝般细长,关节的部分微微地弯曲着。前端轻轻地覆着杏仁状的指甲,指根的断面露出了肌肉组织和骨头。 指头的侧面有着深蓝色的污垢。仔细一看,我发现她似乎沾到了油漆;不知道是在哪里沾到的,不过我用指甲一抠,油漆就立刻刨落,变得很干净。 看着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使我想起了妈。不知道是为什么,也想不到任何明确的理由。她们俩长得一点也不像,或者鸣海玛莉亚有着让人想起母亲的某种特质吧? 我曾听姐姐说她在念国中时,有一次和鸣海玛莉亚走在路上,看到了一个在路上哭泣的迷路小孩。好像是一个还没进幼稚园的小朋友,那个孩子一看到鸣海玛莉亚,就边问[妈妈?]边走过来。后来,姐姐跟鸣海玛莉亚带着那孩子去找孩子的母亲,这段时间小朋友就一直紧抓着鸣海玛莉亚的手不放。后来虽然找到了那孩子的母亲,但那母亲长得和鸣海玛莉亚一点也不像。 后院传来电车飞驰而过的声音。我轻轻握起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觉得自己的手仿佛握住了她的全身。 我妈在十年前和情夫一起离家出走了。可是两年前爸过世时,她再度出现在家里。 妈似乎有意和我们重修旧好。她流着泪说会反省自己十年前所犯的错,并不断向我们道歉。但是面对好久不见的妈,我只能做礼貌上的寒暄。拥抱或握手对我来说都太困难了。由于十年前的悲伤还残留在心中,我实在没办法相信自己的妈。 她的泪是出自真心的吗? 面对萧然泪下的妈,我质疑人性的回路发出了这个疑问。还好这些话只在我心头回想,并没有转换成实际的声音。 我之所以没把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交给警方,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也是个和母亲走散的孩子,就像那个迷路后紧紧握着她的手的小孩。虽然我很了解自己这种心态,但却始终无法放开她的手指头。 我再度打开玻璃瓶。福马林有强烈的杀菌效果,只要泡在里头,她应该就不会腐败,永远保持光滑白皙。在我将她丢进瓶子里之前,我发现了她的指甲上浮现着一小道白色线条。 那是一块形状怪异的白色线条。从左到右笔直地横越她的指甲表面,看起来像是用原子笔画的。我把脸凑上去看个仔细,结果我发现那不是任何东西画上去的,似乎是某种插进半透明的指甲内侧的东西。 我合上瓶盖,从缝纫箱中拿出一根针,刺进她的指甲内侧。我巧妙地挑动针尖,将看起来像道白线的东西给挑了出来。我挑出来的是一条白色的线屑。 我纳闷这条线屑怎么会留在指甲里。如果线屑是在她生前跑进去的,想必非常疼痛。我推测它很可能是在她从等等力陆桥上跳下去的那一瞬间跑进去的。 我将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放在桌面上,为这条线屑感到纳闷不已。或许是在跳下陆桥之前,鸣海玛莉亚曾因恐惧而紧握某种纺织品,有可能是手帕,也可能是衣服,什么都有可能。当她用力地握住它时,指甲可能勾住了那个布制品的纤维,线屑便刚好吃进了指甲里。我觉得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不信任人的回路再度提出质疑。这个好起疑的回路不只不信任外人,就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一个决意自杀的人,会因恐惧而紧握某种东西,这种假设难道没有任何矛盾吗? 我心中有一种自以为是的解读,那就是自杀者因为对死亡有一种解放感和安心感,所以才会选择死亡,因此总觉得这其中存在着某种矛盾。 那么,线屑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跑进指甲里的? 我打开玻璃瓶盖,将宛如一支轻盈的小树枝般的手指丢进液体里。只见她静静地往下沉,在瓶子的圆形底部着地。我已经选了一只最小的玻璃瓶,但是和手指头比起来,瓶子还是显得太大了。日光灯的白色光芒透过透明的液体,映照着鸣海玛莉亚横躺在瓶底的一部分肉体上。想必她将永不腐败,永远以这种形态指着某个不存在的方向吧。 我凝视着瓶中的她,心里浮现一个假设。 譬如,她可能是被某个人推下去的。在跌落的那一瞬间,她抓住了某种东西,线屑就在那个时候跑进了她的指甲里…… 铃木,今天又不参加社团活动啦?昨天你不是也没来吗?你在干什么啊? 正要走出校门时,被棒球社的朋友给逮个正着,还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没了。我当然不能说昨天我翘了社团活动,结果跑去理科教室偷走福马林。我暧昧地笑了笑,和他道了声再见。 我之所以参加棒球社是受到喜欢棒球的姐姐的影响。练习并不是那么辛苦,而且只要一运动,就可以忘掉不愉快的事情。但是,我对棒球这种运动是一点感情都没有。我所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打发时间,又可以和姐姐沟通的社团活动。对了,自从捡到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之后,我都没有好好跟姐姐讲过话。是因为觉得自己做了坏事吗?我告诉自己,行为举动必须更自然一点才行。 第55页 我穿过入口,搭上电车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了。我从电车的窗户往外看,只见水稻形成的波浪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烁着光芒。到处都有引了水的水田,映照在水面上的红色太阳一直紧跟着电车跑。不久之后,电车穿过大原陆桥,慢慢朝鸣海玛莉亚死亡的等等力陆桥驶去。 据说鸣海玛莉亚当时落到了铁轨上。有个凑热闹的人表示曾听到司机在意外发生后,接受警方侦讯时这么说过。警方判断她可能是从铁桥上跳下来时头部撞到地面,顿时气绝身亡,接着来不及剎车的特快电车便以高速辗碎了她的躯体。 难道她果真如警方所研判,是自杀的吗?或者是如我昨天的推断他杀?这问题在我的脑袋里盘踞了一整天。 我试着重新思索,我觉得只因为线屑跑进指甲里就认定是他杀,未免也太草率了。 天才刚亮,我就觉得一切或许都只是我的妄想。 话说回来,警方又为什么断定她是自杀呢? 我在心里向自己问道。 那还用说?因为有亲笔所写的遗书。 我在心中如此回答。 可是我还是不知道那封遗书里写了些什么。 难道遗书没有可能是其他人代笔的吗? 我心想,在找出凶手之前,我得先查出那封遗书的内容。当我能在遗书里窥见其他人的影子时,应该就可以断定是他杀了。 在电车驶过等等力陆桥后,我在车窗外发现一个很眼熟的男人。当我背着书包,抓着吊环时,在快速掠过的车外风景中看到了他。他就站在铁丝网旁边,凝视着鸣海玛莉亚死亡的场所。他是前天晚上在为鸣海玛莉亚守灵当晚,跟姐姐谈过话的三个人当中的一个。因为这个男人的脸色比其他人更难看,因此我印象很深刻。 未免太顺利了,我心里想着。如果是鸣海玛莉亚的朋友,或许会知道她的遗书内容或自杀的动机。我想找出她死因的正确答案。 我的心情跟十年前一样。当时我曾问离家出走的妈:[为什么要丢下我们?],妈没有回答,就默默地消失了。我想,下次一定要问出一个答案才行。 待电车一到站,我就下了车走出车站出口。我走在铁路沿线的路上,经过我家门前,继续走向等等力陆桥。与铁路和道路垂直交界的陆桥从铁丝网上访跨过,我从电车内看到的那个男人仍站在原地,手依然扶在铁丝网上。 真的要问他吗?他会不会怀疑? 心里那不信任人的回路问道。基本上很讨厌我和陌生人接触。 少罗嗦,给我闭嘴。 我暗自骂了自己一句,接着便朝她走去。 他个子高高瘦瘦,身穿衬衫和牛仔裤,配上一双破旧的高筒运动鞋。衣服和鞋子都是又皱又脏,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寒酸。下巴长着杂乱的鬍鬚,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年轻人应有的活力,看来他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 在我看着他的当头,他开始爬上铁丝网。铁丝网的高度大概有五公尺,不过他三两下就爬了上去。而当他越过铁丝网,跳进铁轨那一头时,银色的铁丝网铿铿作响地晃动了起来。 他的行动让我吓了一条,让我错失了和他说话的时机。他低着头,开始在鸣海玛莉亚丧命的铁轨上走了起来。铁丝网与轨道之间的空间并不宽,电车一来他就危险了。 我下定决心,走近铁丝网和他攀谈: [你也想自杀吗?] 他大吃一惊地抬起头来,只见他的脸上毫无血色,面颊削瘦无比,看来活像个不治之症的末期患者。他凝视了我数秒钟之后,这才仿佛发现了什么似地说道: [你是恭介……?] [你认识我吗?] [前天你到过玛莉亚家。] 他的声音虚幻得宛如从洞穴中传来。 [你呢?] [我叫yoshikazu,是玛莉亚同一间研究室的同学。] [yoshikazu先生?] [那是我的姓,不是名字。] 写法应该是芳和吧。我的脑海中浮起几种可能的汉字组合,同时劝告他: [你在那里很危险的。] 站在轨道上的他眯起了眼睛,孱弱地笑着说: [万一电车来了我会逃命的,我还不想死呢。] 他再度把视线落向铁路,开始在轨道上走着。我也配合着他的脚步,隔着铁丝网和他并肩走在一起。 [陆桥上的花束是芳和先生放的吗?] [我准备了一些玛莉亚喜欢的花。] 说着他便抬起头来。这时一列电车从远方缓缓驶来,但还有一段距离,看起来还只是一个小黑点。 [前天来参加告别式的其他两个人,也是和鸣海小姐同一个研究室的同学吗?] [是的,我们四个人是同班、同一研究室的朋友。请转告你姐姐,即使玛莉亚已经不在了,我们还是欢迎她到研究室来玩……] 突然芳和先生在铁轨之间蹲了下来。电车接近的声音越来越大了,但是他完全不放在心上,直望着枕木和轨道之间的隙缝,好像在找着什么东西。 [你在干什么?] [我找一下东西。] [……找什么?] [玛莉亚的手指头。] 芳和先生就着蹲踞的姿势凝视着我。脸色象被下了毒一样惨白。 [手指头?] 他没有回答,站起来开始爬上铁丝网。一等他离开铁轨,电车便发出轰然的声音通过了。 第56页 [走在铁轨上果然很危险啊。] 他喃喃地说着这个连小孩子也知道的常识,开始往前走。路桥下停着一辆小汽车,他正朝那辆车走去。 [你说的手指头到底是……?] [玛莉亚的手指头少了一根。警方对她母亲说,可能被车轮辗过,所以找不到完整的躯体了。但是我在想,可能是掉在哪个地方吧?] 芳和先生站在车子旁边,视线望向铁轨。 [如果要找,应该利用晚上……] [找手指头?] [没有电车的时候应该会比较方便找。对了,恭介,你在附近有没有见到一只白猫?] [没有……] [玛莉亚好像会在这附近跟猫玩。我带了猫食来,本来想说如果找到猫想顺便喂喂它。] 他拿出钥匙,打开驾驶座的门。我往车内窥探,看到后座上放了似乎装有猫食的购物袋。 [你跟鸣海小姐很亲密吗?] 芳和先生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回答。 [嗯,算是吧……] [能和那种人有近距离往来不是很让人羡慕吗?听我姐姐说,她是个很枪眼的人。] [任何人走在校园里头,都会停下脚步看她。……其实我真的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和我交往。] [鸣海小姐在大学里给人什么样的感觉?] 芳和先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怎么了?] 我问道,他便摇摇头。 [我要走了。] 他坐进驾驶座,关上了车门。结果在我还没问到遗书的事情之前,他的车子就开走了。 他离开之后,我仍然留在原地思考了一阵子。突然出现一个寻找手指头的人,让我感到心浮气躁。这时我看到警车从前方缓缓驶近,于是便朝着回家的方向往回走。 吃晚饭的时候,我跟姐姐提到我遇到那个名叫芳和的男生。姐姐边吃着我做的简单料理边说[啊,是吗?]。我们现在约法三章,每三天由我做一次饭。 [他说那天来参加告别式的人,都是研究室里的朋友。] [大家都受到很大的打击。] 理工科的学生只要一升上四年级,就会以几个同班同学为单位,分别配置到各自的研究室去。姐姐经常到鸣海玛莉亚的研究室去,她在那边似乎也跟芳和先生等人混得很熟。我常听姐姐说,理工科的课程常忙到让人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姐姐高中时代的同学也在那间研究室里,所以她虽然是外人,待在那边却完全没有隔阂感吧?虽然她在高中毕业之后就立刻就业了,不过对我们附近大学的内部情形却知之甚详。 [芳和先生看起来怎么样?] 姐姐一边吃着饭一边问到,我说他看起来像当憔悴。 [那不叫憔悴,我觉得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不是跟那个人很像吗?] [啊?跟谁?] [那个在《奇天烈大百科》(註:藤子不二雄的漫画)当中出现的重考生。叫什么名字来着?不是小世,也不叫小尖……] [勉三?] [对,就是他。我觉得他们那种阴沉的感觉好像哦,就连离开乡下过着重考生活的特点也一样。] 根据姐姐的说法,芳和先生的年纪比姐姐跟鸣海玛莉亚都大上两岁。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姐姐他正在找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结果我选择保持沉默。 [我吃饱了。] 姐姐说着,就把餐具拿到流理台去,那里在二十四小时前还散落着青蛙的尸块。姐姐把杯子放到流理台里,回头对我说:[对了——]。 [芳和先生以前是鸣海的男朋友,很意外吧?] 那天晚上,我查出了大学研究室的电话号码。我本来以为不会有人在,没想到大家全都在里头。为了查出遗书的内容和鸣海玛莉亚的个人资料,我必须找跟她亲近的人问话。因为我觉得努力打听是判断出鸣海玛莉亚是自杀抑或他杀最妥当的办法。 [是老天的惩罚吧。] 三石小姐隔着铁丝网凝视着铁路喃喃说道。虽然时值深夜,但是拜月光之赐,鸣海玛莉亚丧命的地点被照耀得一清二楚。 [老天惩罚?] [唔,这样说或许有点错误吧?因为鸣海无法承受那种罪恶感,所以才自行了结生命的。] 我轻轻地摇摇头,于是她又这样更正道——她的身高跟我差不多,但身材十分纤细,看起来简直像条铁丝。她环抱着双臂、凝视着铁轨的眼神,像个数学老师一样冷峻。她跟鸣海玛莉亚及芳和先生隶属于同一个研究室。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四点了。 [就三石小姐来看,鸣海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带着很慎重的表情慎选措辞。 [一个扭曲的神……她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你在你姐姐那边看过鸣海的相片了吧?她是个美得很可怕的女孩,对不对?光是看着她就会让人感到害怕,连同样身为女人的我,在研究室跟她擦身而过时都会有这种感觉。普通的美女到处都有,但鸣海是独一无二的。] 三石小姐环抱着自己的手臂说道。夏天才刚过,迎面吹来的风并不冷,但是她看起来却好冷的样子。 [一般人看到美女都会目不转睛,对不对?但是很多人看到鸣海都会把目光垂下去,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似的,而且还会直冒冷汗。看过她之后,每个人的反应各不相同。有人崇拜她,也有人觉得恐怖而逃避她,不知道这种不同的反应究竟代表什么意义。为什么会怕鸣海呢?这是我个人的想像,我想那种感觉可能跟做了坏事的孩子不敢正视父母的脸是一样的吧?我……觉得好害怕……] 第57页 [对了,听说她跟芳和先生交往,是真的吗?] 姐姐提供的这个八卦听起来一点也不真实,但是三石小姐却点了个头。 [好像是。他们是很特别的一对,对不对?你看芳和先生长得那副德行。他们是对比非常强烈的一对。对我们班上造成的冲击足以媲美核武攻击呢。因为在他和鸣海交谈之前,这四年来甚至没有人听过芳和先生的声音。] 听说芳和先生自从进大学以来,就几乎没和任何人交流过。他是为了念书才进大学的,一下课立刻就回家去了,根本不跟任何人讲话。 [根据我个人的判断,芳和先生是我们班上最不受欢迎的男生。没有同学想和那样的人讲话。去年度接近尾声时,也不知道鸣海是哪根筋不对劲,竟然主动找他搭讪,之后他好像才终于成为班上的一员,但是我不认为鸣海对他是认真的。在我看来,我觉得那个女孩子是无法爱上任何人的。我这么说,对芳和先生是有点不好意思啦。] 她隔着铁丝网凝视着在轨道上游移的手电筒灯光。两簇灯光中有一道是芳和先生的。在末班电车已经经过,首班电车尚未开出的这段时间,轨道上是安全的。 [鸣海是个不该来到人世的女孩。因为中间某个环节弄错了,所以才会被一个人类的母亲生了下来,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寄宿在一个人类的形体里。不知道对她来说,这个人世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想必是个很无聊的地方吧?所以她才会做出那种事……] [什么事?] [那件事发生在她大学二年级时。当时她为了打发时间,热衷地把身边的男人拿来当棋子玩。她根本不需要说什么,那种美女只要有意无意地靠近身边,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心花怒放。她没有任何目的,她并不喜欢男孩子。就算有人买饰品送她,她也会立刻就转送给其他朋友,她连一天都不肯把收到的礼物留在自己身边。她脸上连愉快的表情都没有,就玩着耍弄人的游戏,结果终于搞得一个男孩子上吊自杀。你相信吗?因为他没有留下遗书,所以念书念得太累竟然成了结案的理由。但知道内情的人都晓得,是鸣海的毒伤害了那个男孩,最后把他给逼死了。他拜倒在鸣海的石榴群下,什么都给了她,最后却只得到鸣海玛莉亚无情的拒绝。] 从语气判断,三石小姐和鸣海玛莉亚的关系并不是那么亲近。虽然算不上是露骨的敌对,但两人之间似乎也从没滋生过友情。据我所知,小学六年级时的鸣海玛莉亚,从来就没跟朋友相亲相爱地手牵手谈笑过。 [自从那个男孩自杀后,她就不再玩棋子的游戏了。可是她的罪并没有因此被洗清。刚刚我说的老天惩罚,指的就是这件事。我想可能是因为自己做过的事在一段时间后酝酿发酵,在她心中产生了巨大的罪恶感吧?于是她终于选择从陆桥上跳了下来。] [那个上吊自杀的男孩,就是鸣海小姐自杀的理由?] [是啊。因为在她留下的遗书里,有短短几句关于他的讯息。] 请告诉我遗书的内容。 正当我要问这个问题时,一道手电筒的灯光从铁丝网另一头照了过来。 三石小姐跟我眯着眼睛回头望着光线的来源。待适应这灯光之后,我们看到了手持手电筒站在铁丝网另一头的土屋先生。 [没办法啦,不可能找得到啦。] 土屋先生疲惫之极似地说道。 [好刺眼,别照人啦。] 三石小姐露出气愤的表情,于是土屋先生便将手电筒朝下照。他有着健壮的体格,比我跟三石小姐高出两个头之多。 [你们在谈什么?] [谈鸣海。] [谈她?] [我正在告诉他鸣海是个多可怕的人。] 土屋先生不发一语,开始爬上铁丝网。铁丝网因他的体重严重扭曲了起来,让我不禁怀疑这道铁丝网是否会被他压垮。 [鸣海小姐真的是一个可怕的人吗?] 我问着跳到地面上的土屋先生。三石优小姐告诉我的那些鸣海玛莉亚的事,姐姐之前都没告诉过我。或许姐姐是不愿说朋友的坏话吧? [鸣海确实有一股奇特的气质,不过她也有她的优点。做实验时,她经常会帮大家倒咖啡。她都会像这样,小心翼翼地用两手捧着杯子拿过来。] 土屋先生以深沉的嗓音说道。他以两手做出捧着蛋的动作说:[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慎重地端咖啡杯的人]。说完他回头望向铁丝网,以手电筒照着远在轨道上的芳和先生。 [我要回学校去了。] [好吧,手电筒请放在那边。] 芳和先生嫌刺眼似地回答道,又把视线移回地面,开始走了起来。看来他似乎打算在首班电车发车之前继续寻找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 [要回去了吗?] 土屋先生上下晃动着他那张稜角分明的脸说道。 [明天轮到我主持研究发表会,得回去做点准备。] 他把手电筒放到地上,回头看着三石小姐。 [你呢?要走回学校吗?距离这里约需三十分钟。] 三石小姐可能是搭他的便车,从大学来到等等力陆桥的。 [你没有驾照吗?] 我问她。 [有啊,只是没有车子。因为缺钱,所以就把车给卖了。这个月卡刷太多了。喂,我也要回去了,让我搭个便车吧。不过先等我一下,我要到那边去买包烟。] 第58页 她指着上方说道。等等力陆桥越过轨道和铁丝网,高架在夜空当中,在桥的尽头有家经营到深夜的便利商店。沿轨道旁的路走可以拾级上到陆桥,应该就能到达那家便利商店。只见三石小姐朝那头跑了过去。 [三石小姐说鸣海小姐不像个人,是真的吗?] 我向倚在铁丝网上的土屋先生问道。 [别太相信那傢伙说的话。鸣海玛莉亚再怎么样也是个人……至少有一半是。] [一半……] [她是个很特殊的人,接二连三地做出让人无法预测的事,譬如阻止霉菌繁殖。] [霉菌?] [我们曾做过这种实验啊。我们在扁圆形的容器里舖了一层薄薄的洋菜粉,等于在上面布置一片霉菌田,可是只有鸣海的洋菜粉没有长出霉菌。试验的条件都跟其他学生一样啊,唯一不同的是她曾把容器放在手上,定定地凝视着那层洋菜粉。] 他一脸仿佛想起什么可怕的事的表情,告诉了我这件事。土屋先生是姐姐高中时代的朋友。她在偶然的机缘下,在大学的研究室这个边陲地带,与国中时代的同学鸣海玛莉亚,以及高中时代的同学土屋先生巧遇。 [你姐姐还好吗?] [现在应该已经熟睡了。] [我经常听响提到你,听说你是棒球社的候补球员?] [真是多嘴……] 我一边想着姐姐的脸孔一边喃喃说道,土屋先生露出一个微笑。那笑容随即变成孱弱的表情,并隔着铁丝网凝视着芳和先生。 [你真的认为鸣海的手指头不见了吗?] 听土屋先生的语气,他似乎不希望手指头被找到。 [要是不见了的话,是哪一根手指头?是右手的?还是左手的?] [这个嘛。躯体损坏的情况很严重,根本搞不太清楚,因为她的尸块散落一地。不过,少了一根手指头倒是真的。我听芳和先生跟鸣海家的人都这么说,觉得很奇怪。电车的车轮可能会将一根手指头辗到连原型都看不出来吗?而且就算捡回那种东西,又能怎样?……不过,芳和先生一直认定她的手指头一定掉落在某个地方。] [……我可以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吗?] [什么问题?] [她的遗书上写了些什么?] 土屋先生沉默了一阵子之后,以抵抗的嗓音回答道: [只有一句话。“我承认自己的罪孽,鸣海玛莉亚”,就只有这么一句话,简单地用原子笔写在备忘纸上。我觉得这很像是她的作风。] [这封信是写给那个上吊的男孩的吧?] [大概是吧……] 土屋先生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怎么了?] 他本来想说些什么,但似乎突然间又改变了心意,便闭上了嘴。 [让你久等了。] 三石优小姐回来了。 土屋先生和她一起走向停车处。铁路沿线的路宽仅能容两辆车交汇。土屋先生的车子停在距离等等力陆桥稍远一些的铁丝网旁的路边,他开的是比姐姐的轻型汽车大上一号的车子。 目送他们两人离去时,我在脑海里反思着遗书的内容。因为很短,内容很容易记起来。以这么简短的内容而言,我觉得这封遗书很可能不是鸣海玛莉亚自己写的,而是有人逼她写下来的。待土屋先生和三石小姐离去后,我再度回到等等力陆桥。 芳和先生手上的手电筒灯光在黑暗中晃动着。我捡起土屋先生先前使用的手电筒,越过铁丝网跨进铁路上。我经常看到这道铁丝网,今天却是第一次进入铁丝网内。我觉得自己仿佛正站在一条视野两侧都紧贴着墙的无尽走廊上。 [你不回去睡觉吗?明天还要上课吧?] 我走近芳和先生,他看着地面问我。声音跟白天一样憔悴没有活力。 我将手电筒的灯光朝向地面,开始发挥寻找手指头的演技。芳和先生停下了动作看着我,大概觉得我是一个奇怪的傢伙吧? 守灵时我不想跟与生前的鸣海玛莉亚有任何往来的人扯上关系,但是我一直挂念着为了找她的手指头而在铁轨上来回搜寻的他。 [听说你曾和鸣海小姐交往?] 我一边演着戏一边问他。 [算有吧……,我想玛莉亚应该也可以接受这样的说法吧?] 芳和先生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天空。他的视线望向没有月亮的漆黑夜空。 [我们一边用玻璃吸液管将药品滴进试管里,一边聊着各种话题。我们两个人都是比较孤僻的人,不懂得该怎么玩,一个月看一次电影就已经很够了,而且以我的经济能力来说,太多次也负担不了。这一直让我引以为耻。] [跟鸣海小姐说话不会紧张吗?] [没有跟她说过话之前会紧张,甚至只要跟她在同一间教室里就会冒冷汗。但是在某一天之后,很不可思议的,我就不再紧张了。] [不再紧张了?] [或许是她解除了我的心防吧。当时我还在犹豫到底要选哪一个研究室,也就是去年底的事。我爸从乡下上来,我带他在市内逛逛,结果遇见了玛莉亚。之前我没有跟她说过话,不过她好像认识我。我觉得她好像是把连班上的聚会都没参加过的我记得挺清楚的,不过我还是觉得很难为情。因为我是那种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父母的人。] 第59页 [令尊是什么样的人?] [他一辈子务农,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九州的乡下,所以满口都是九州腔。我很担心被玛莉亚嘲笑,一时之间感到很紧张。她跟我及我爸打过招呼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根在我后面。我觉得她真的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我带着爸去参观了旧城和大文豪投宿过的旅馆,她则在一旁仔细听我讲解。事情就发生在我们三个人准备找个地方吃饭的时候……] 红绿灯变成绿灯,他们正要横越马路,突然有一辆车闯了红灯,朝三人冲来。 [爸和玛莉亚都站在我前面。情急之下,我从我爸的背后一推,将他推倒在地上,避免他被车子撞到。玛莉亚则是一动也不动,呆呆站在原地。] [你没有帮鸣海小姐?] [是的。因为事情发生在一瞬间,我根本来不及多想就选择救我爸,我弃她于不顾,她之所以没有发生意外,纯粹是车子在最后关头勉强避了开来。事后听说车子掠过了玛莉亚的衣袖。等车子离去之后,我依然保持着推倒爸时的姿势回头望去。我心想,她一定会很轻视对她见死不救的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看着我,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我不明白,她才刚刚与死神擦身而过,怎么可能露出那样的表情?总之也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天起,我就能毫不紧张地和她交谈了。] 之后,分配研究室时,她就像紧跟着芳和先生似的,选择了和他同一间的研究室。 [我跟她的故事到此为止。] 说完他再度望向地面,开始往前走。我学着他,也开始佯装在找手指头。我们将手电筒的灯光射向地面走着,金属制的轨道和枕木在灯光中掠过。 [你为什么坚信她的手指头掉了?] 我看准时机问道。 [因为没找到那枚戒指。] [戒指?] [没错,在所有找回的遗骸当中,找不到我送她的戒指。] [你送她戒指?] [虽然我的经济状况不许可,可我还是这么做了。我四处都找不到那枚戒指。我问过她母亲,房间里好像也找不到那枚戒指。唯一可能的推论就是戴着戒指的那根手指头还掉落在某个地方吧?] [鸣海小姐死时也戴着那枚戒指吗?]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找不到戒指,那就只能推测那只戴着戒指的手指头掉到其他地方去了……] 他又沉默了起来,仿佛躲进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从此一直到首班电车发车之前,他都没有再说过话。我们默默地在轨道上来回走着,天亮之前,我们离开了她死亡的地点。分道扬镳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度疲累的关系,芳和先生的眼睛看起来是浑浊的。就如三石小姐所说,他应该不是那种受人欢迎的类型。我一路打着哈欠回到了家,准备去学校上课。 放学回来吃晚饭时,姐姐问我[听说你今天凌晨去陪芳和先生找手指头?]我想,在这十二个小时当中,她应该跟那三个人当中的某个人通过电话或传过邮件吧? [夜里我想到便利商店去一趟,结果发现他们全都在轨道那里,我只是去跟他们聊一下而已。对了,姐姐也知道芳和先生在找手指头吗?] [嗯,大致上知道。] [芳和先生为什么那么执意要找到手指头?] [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啦。] 姐姐将筷子尖端含在嘴里,陷入了沉思。 [芳和先生好像打算在大学毕业后和玛莉亚结婚。] [结婚?] [对我而言,结婚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因此不免大吃一惊。原来到了大学四年级,这件事就已经进入射程内了? [因为他们两人都鲜少提到自己的事,旁人根本也不知道他们交往得投不投机,不过,芳和先生送戒指给玛莉亚好像是事实,虽然没有人看过。] 虽然传闻他们两人在交往,可是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感情发展到什么程度,或平常都聊些什么。看来姐姐或研究室里的其他人,都是在鸣海玛莉亚死后,才听说芳和先生送过戒指的事。 [是订婚戒指吗?] [听说他们曾做过这么一个约定:下次约会时,如果玛莉亚戴上那枚戒指的话,就表示答应结婚。要是没带戒指,就表示不结婚。] 但是,原本要约会的那一天却成了明海玛莉亚的忌日。芳和先生晚上十点在某家店里等她,但她却在一个小时前命丧黄泉。 [在告别式上,我听他提起戒指的约定的事情。他说,基于这个理由,他必须找到玛莉亚的手指头。] 芳和先生深爱着鸣海玛莉亚。但是如果没有找到戒指,会让他对她的爱产生质疑。 因为鸣海玛莉亚有前科。 [对芳和先生来说,找手指头的行为就等于是找鸣海玛莉亚的爱。他找遍所有的地方,都找不到那枚戒指。要说还没有找过的地方,就只剩下她遗失的手指头上了。] [万一那根手指头上也没戴着戒指的话……] [那可能是送给某个人。或者卖掉了吧。三石小姐也曾对他说“她一定把戒指送给其他人了,鸣海玛莉亚就是个这样的女人,你还是快醒醒吧”。] [姐姐认为呢?] 姐姐垂下目光,把筷子放到桌上。 [……我不像三石小姐那么肯定,鸣海也有很多优点啊。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我所认识的鸣海玛莉亚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那个女孩甚至连自己都不爱,可以面不改色地做出危险的事情。她曾经面无表情地走在一失足肯定没命的桥栏杆上。就算那枚戒指如今戴在别人手上,或者在垃圾场里,甚至被卖给了当铺,我都只会觉得果然不出所料。我觉得鸣海玛莉亚无法接受人类的爱情,因此让自己的肉体从地球上消失。] 第60页 我想起今天早上看到的芳和先生的脸孔,一阵心疼顿时油然而生。 和姐姐谈过话之后,我怀着忧郁的心情回到了房间。身体感到无比的慵懒,使不出什么力气。我没有打开电视,也没有放任何音乐,只是躲进无声的房里,从抽屉里拿出了玻璃瓶。 日光灯的灯光穿过透明的液体,映照着横躺在圆形瓶底的她。她的肌肤白得耀眼,仿佛自己会发光似的。手指头的关节微微弯曲,仿佛正在敲打着电脑键盘;或者是轻轻按着钢琴键,弹出一声清澈的声响。 鸣海玛莉亚在和芳和先生见面前自杀了。一个自行了断生命的人,为何刻意选择那样的时机寻死?难道他是以突发的自杀来拒绝芳和先生吗?还是她的死和那约定完全无关? 但是,如果是他杀的话怎么办?或许是某个在事前捏造遗书的人,在她和芳和先生见面之前,把她约了出去,然后把她推下桥的? 确切的证据在哪里?一切都是你的猜测吧? 这个疑问在我的心头浮现。没错,我自问自答道。我没有任何证据,那只是在听了别人的流言后产生的想像罢了。 我根据许多人的话,一点一滴地开始拼凑出鸣海玛莉亚的形象。但总是欠缺个中心点。对我而言,她依然是个如朝雾般朦胧的人。 在一切都模糊不清的情况当中,我只拥有她的手指头。存在我眼前的一根手指头,远比大家口中所提到的她,更具有不可撼动的存在感。 我凝视着玻璃瓶,对她提出形形色色的问题:你为什么理由而死?那枚戒指在哪里?你死时心中有爱着任何人吗?但是,嘴巴和喉咙都被车轮辗碎的她,只能默默地沉在瓶底。 我望着沉默不语的她,决定把一个推论搁在心里。那就是如果她的死亡是他杀的话,那么和她的关系亲近到足以伪造遗书的人犯案的可能性就很高。 也就是说,我问过话的每一个人都是嫌犯。 和姐姐一起吃过晚饭后,躲回自己的房间睡觉成了我每天固定的行程。 我家跟铁路之间仅隔着一道铁丝网。因此可以听到外面电车的噪音,而且常常会被噪音从睡梦中吵醒。 到了深夜末班电车经过后,一切就恢复了宁静。但一到那时候,闹钟就会把我给吵醒。 末班电车发车之后的深夜成了我活动的时间。 每晚我都会熘出家门,前往等等力陆桥帮芳和先生的忙。他几乎每天一到深夜两点左右就会离开大学的研究室,开着小汽车来到等等力陆桥。短则一小时,长则三小时,他会四处寻找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然后再回家去。我只在第一天看到土屋先生和三石小姐,之后他们两人并无意帮他。倒是在大学熬夜做实验的土屋先生,有好几次在回家途中会带着果汁顺路过来看看。 我之所以接近芳和先生,陪着他找手指头,是因为我想从他口中打听到更多关于鸣海玛莉亚的事。但是,就算没有这个理由,我对他也相当在意。 我对曾经是鸣海玛莉亚男友的他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或许是因为他的身影和自己重叠在一起的缘故吧。为了寻找她的手指头而四处徘徊的他,让我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 妈失踪之后那一阵子,我迟迟无法相信这个事实。我四处寻找妈,在家里走来走去。打开纸们看不到妈时,心情便整个沉了下来,我会再去打开另一扇纸门。 [从今以后,你就把我当成妈。] 当时念小学六年级,已认清现实的姐姐这么说道。听到这一席话之后,我就下定决心不再找妈;但我至今依然记得当时的心情。 搜寻手指头的作业从等等力陆桥的正下方开始,朝鸣海玛莉亚尸骨四散的地方进行。芳和先生将手电筒照向铁轨和枕木之间的缝隙,每次看到有东西亮起小小的反光,他就会急急忙忙把它捡起来,但见到的尽是些破碎的镜片或空罐的拉环。这时他会把那些东西丢到铁丝网外,然后带着疲惫的表情再度往前走。 鸣海玛莉亚的尸块不可能从等等力陆桥散落到几公里之外,但是芳和先生为了谨慎起见,从陆桥开始一路搜寻三公里以上的范围。他还想到,她的手指头或许滚到铁丝网外头去了,所以不但等等力陆桥四周的水沟、也拨开草丛,甚至跑进别人家的院子里。 在一般人眼里,我们的行为实在太异常了。夜里拿着手电筒走在死过人的铁路上,这种行为实在太偏离正轨。再加上芳和先生的外表一天比一天憔悴消瘦,下巴长出来的鬍子更增添了他的落魄,让他原本看起来就不甚健康的外表更加颓废。不知不觉当中,仿佛变成了一具穿着衣服的行尸走肉。 还好附近的居民没有人严重看待这件事。万一有人把我们视为可疑人物而去报警的话,要进入铁路就不容易了。不过曾经有一次差点有人报警,那一次是在我不注意的情况下发生的。 要找手指头就得先越过铁丝网,但是握着手电筒攀爬铁丝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我企图从路边将手电筒先丢进铁路里。 凭我在棒球社锻鍊出来的臂力,要做这种事实在是绰绰有余,再加上铁路与铁丝网之间的宽度比我想像的还要窄。 手电筒越过两道铁丝网,敲到铁路另一头的民宅墙上,此时响起一阵巨大的声响。窗口的灯亮了。看来屋内的住户被吵醒了。 第61页 我跟芳和先生互相凝视了好一会儿。之后我们的行动真是迅速无比。原本在铁路上的芳和先生惊慌失措地越过铁丝网,坐上停在路边的车子一熘烟地逃离现场,我也立刻跑回家去。 还好没有人报警。第二天晚上,我们依然默默找着手指头。我们之间甚至连一句[昨天真是惊险啊]都没说。之后,要越过铁丝网前,我总会把手电筒插进裤腰里。 [恭介,虽然在守灵那天才第一次看到你,其实我从玛莉亚那里听过一些关于你的事情。] 趁着找手指头的空挡,芳和先生这么对我说。当时我们坐在铁轨上,我坐在他的斜对面,透过长裤可以感觉到铁轨坚硬冰冷的触感。 [我的什么事?] [听说念小学排路队放学时,你曾经迷迷糊糊地一路跟着玛莉亚回家。] [啊,那件事啊……鸣海小姐一定都是在前面带头的,所以我总搞不清楚是要回家呢,还是要跟在鸣海小姐的后面走。] 我想起当时的情景,不免觉得好笑。可是一想到她,不禁又悲从中来。 [怎么了?] 芳和先生担心地望着我。 [你脸色很不好呢,还是赶快回家去吧。哪,站起来吧。] 他拉着我的手让我站起来。我可不想让你说我脸色难看,我在心里这样嘟哝着,但还是被他拉着手朝我家走去。这阵子我的身体状况变得好奇怪,甚至只要走几步路就会感到晕眩。 不知延伸到何处的铁路融入远方的黑暗中。我无法用晕眩的脑袋判断自己的家在哪个方向。不过芳和先生似乎知道方向,并很笃定地带着我走。他的手是温热的,在黑暗中一样有着明确的存在感。 我听他说过,鸣海玛莉亚解除对他的警戒那天,正是他带着他爸闲逛的时候。我想,或许这个叫芳和的人也是排路队放学时走在前头带队的类型。 一开始我只是打算假装帮忙他找手指头。可是当我和芳和先生一起爬上位于铁路沿线的车库屋顶时,我竟然在黑暗中定睛凝视,企图找到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她的部分身体。我不由得觉得或许她就站在深深的黑暗彼方。 [有吗?] 扶着我的芳和先生满怀着期待问道。 [不,没有……] 当我必须给他这样的答覆时,我们共同尝到了遗憾的滋味。芳和先生将我放了下来,开始找别的地方。 [你要继续这样找到什么时候?] 我朝芳和先生拨开路边草丛的背影问道。 [土屋也这样问过我。] [反正就算找到,她的手指头也已经腐烂了。] [但是不会连戒指都腐烂。] [不是还不确定她是否戴着戒指吗?] [她一定戴着。] 他的语气充满了肯定。 [万一鸣海小姐送给其他人了呢?以前她不也曾做过这种事吗?] [她后来变了。] 说完芳和先生回头看着我。由于夜色太深,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的语气中隐含的怒气直教我喘不过气来。 可是,她的手指头上并没有戴着戒指! 我差点脱口而出,但还是赶紧住了嘴。他对她的盲信实在是太可怕了。 [她后悔了,研究室就像一个忏悔室。对她而言,我就像个神父。她甚至没办法直视土屋。] [没办法直视土屋先生?] [那个上吊的男孩,是土屋高中时代的好友。] 难怪当我问起遗书的内容时,土屋曾露出复杂的表情。这就是原因吗? 白天的生活也出现了变化。我不再参加社团活动。也不再根同学们一起玩。我心中对学校生活已经没有任何眷恋,一天当中真正有价值的,是太阳西沉后的时光。 等姐姐睡着之后,我会从自己房间的橱柜里拿出玻璃瓶凝视一阵子,之后再去帮芳和先生找手指头。只要一回到家,就可以看到我们一直在寻找的手指头,然而我却依然靠着手电筒的灯光,认真地在黑暗中寻找着她。 我失去了告诉芳和先生我捡到手指头的机会。我不想看到他知道手指头上没有戴着戒指时的表情。 他无疑就是另外一个我。虽然立场和年纪不一样,然而当我们一起走在铁路上时,有些时候我能理解他在想些什么。 早上照镜子时,我发现自己的脸在不知不觉当中变得跟芳和先生一样憔悴。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茫然的脑袋里仿佛始终罩着一层薄雾。不知不觉当中,肌肉从我的身体上消失,让我连站着都觉得累。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吗?某天晚上,姐姐竟然叫我“芳和先生”。 [芳和先生,请你喝咖啡吧。] 当我正在玄关穿鞋准备去找手指头时,被出来上洗手间的姐姐发现了。姐姐跟到了等等力陆桥,看着我和芳和先生一起找手指头。然后她到便利商店去买了三罐罐装咖啡,递了一罐给我。 [姐姐,是我呀。] [啊?是恭介啊?天色这么暗,我看不清楚。] 姐姐惊讶地说道,然后便靠向了铁丝网上。我们并肩站着喝咖啡。 [喂,你有没有闻到烂柿子的味道啊?] 姐姐的视线射向路边并排的围墙上。院子里的树越过围墙,黑漆漆的树叶朝着夜空茂密地生长着。 [我公司前面的路上种的是柿子树。一到秋天,熟透的果实就会掉到地上。腐烂之后,路上就会瀰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甜味。我一直很怕那种甜味,觉得柿子明明都烂得看不出原型了,为什么还会有这么甜的味道啊?那是一种又浓又甜、让我头晕反胃的香味。每次闻到那种味道,我都觉得那一定就是死亡的味道。] 第62页 说完姐姐凝视着我,然后又把视线投向继续在铁丝网另一头找着手指头的芳和先生。 在开始帮芳和先生之后十天的晚上,我坐上姐姐所开的轻型汽车到大学去玩。那所理工大学位于距离我家徒步不到三十分钟的地方。姐姐在鸣海玛莉亚生前借了很多cd给她,这些cd似乎全放在大学的研究室里,姐姐计划去拿回cd,顺便跟大家吃顿很晚的晚餐,而我也要求参加。 我对大学这种地方很感兴趣,以前就一直想来看看。高中二年级的我也该开始决定自己将来的前途了。我知道就经济上的考量,要继续升学是困难了点,不过我姑且也把进大学念书列为考量之一。此外,我也想看看鸣海玛莉亚念书的地方。 坐在助手席上时,我的身体窜过一阵恶寒。我擤了擤鼻水,姐姐便说[我才刚刚铺上椅套,可别沾到鼻涕哦]。太迟了,我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擦掉滴到椅套上的鼻水。 不明的细菌侵入了我的身体。体力一天一天迅速衰退,连坐在椅子上都觉得痛苦。待在自己房间里时,我甚至可以听到耳鸣。耳洞深处回荡着女人拨头发的声音。我觉得自己一步步接近死亡,仿佛玻璃瓶里的她随时要把我带往某个地方。 姐姐的轻型汽车开进了大学校园,在高大繁密的树木背后,是一群巨大的建筑物。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周遭已是一片漆黑,不过建筑物的窗户亮着一盏盏的灯,看来仍有许多人在里头。姐姐将车停在停车场里,息掉了引擎。 [三年前,我在这里的餐厅和玛莉亚重逢。] 姐姐一边在校园内走着,一边向我解释。 [那是自从国中的毕业典礼之后第一次见到她,所以我有点害怕。虽然之前就听说她进了这所大学。] 姐姐一边看着在校园内熙来攘往的大学生们,无限怀念地眯起了眼睛。 在夜晚的校园里行走的学生很少,但不是全然没有。我想,大学根高中毕竟是不一样的,大学里似乎没有昼夜之分。 那是一栋全新的校舍,里头还有电梯,看来活像个医院。鸣海玛莉亚所属的研究室就位于这栋巨大校舍的三楼。我担心外人是否可以擅自进入,但姐姐一点也不在乎,迳自打开门,把头探了进去。 [打扰了。] [啊,今天恭介也一起来了啊?] 我跟在姐姐后头窥探着室内,只见身穿白衣的三石小姐在研究室里向我们招手。她坐在办公椅上,忙着敲打笔记型电脑。研究室里只有三石小姐一个人,芳和先生和土屋先生好像到别的地方去启动实验装置。 三石小姐帮我们泡了咖啡,于是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环视研究室内部。十榻左右宽的房间里摆满了办公桌和实验装置,当中还有咖啡机和冰箱。三石小姐打开冰箱,搜索着可以招待客人的东西。冰箱里存放的尽是一些贴了标籤的试管,看不到任何可以给人吃的东西。 排在研究室里的办公桌当中有一张是空着的。 [这是玛莉亚生前使用的桌子。] 姐姐一边说明一边站到我身边来,并俯视着办公桌。桌上堆放了大量的cd,我想那大概就是姐姐打算拿回去的cd。我把手搁在桌面上,只觉一股冰冷。我闭上眼睛,想起鸣海玛莉亚尖尖的手指头。 [恭介,以后想念这所大学吗?] 三石小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嗯,那要看今天观察后的感觉了。] 我把手从桌上移开回答道。 [我衷心地给你一个忠告。别念理工科。如果你想讴歌人生的话。] 三石小姐举起手在眼前挥舞说道。研究室的电话突然响了,她抓起话筒。讲着电话的三石小姐的旁边摆着笔和便条纸。 我想起鸣海玛莉亚的遗书是写在便条纸上的。听说经过笔迹鑑定的结果,遗书的字确实是她亲笔所写的。此时我想到,眼前那些便条纸就是用来写遗书的东西吗? [恭介,怎么了?你的脸色好难看,没事吧?] 姐姐很担心地问道。我摇摇头,拿起备忘纸。 [这个东西一直放在研究室里吗?] 我问讲完电话的三石小姐。她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这个?嗯,一直都放在这里。对了,鸣海她……] 研究室的门打开了。芳和先生和土屋先生站在门外。 [鸣海小姐怎么了?] [我只是想到她经常在那上面涂鸦。没什么,只是这样而已。] 三石小姐说着,回头看向走进室内的两个人。芳和先生穿着白衣,而土屋先生则穿着便服。这间研究室因为进行化学相关的研究,经常要用到药品,因此基本上在实验时必须穿上白衣。土屋先生说自己之所以穿着便服,是因为白衣在不久前弄丢了。 于是我们五个人一起前往营业到深夜的餐厅。姐姐和土屋先生都有开车,其他三人就分别搭乘这辆部车。在餐厅里主要都是我和芳和先生以外的三个人在交谈。 我不时望着店内的时钟看时间。待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芳和先生也直盯着时钟瞧,在我们四目相接时,他那总是一脸倦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原来你也一样啊…… 他当然不可能说出口,然而他的心声已经透过眼神传达了给我。我们俩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经过等等力陆桥的末班电车的时间。 离开餐厅后,我们分乘两部车一同前往等等力陆桥。时间很晚了,大家已经可以在铁路上四处游走。土屋先生的车一停在铁丝网的旁边,芳和先生就拿起手电筒,开始爬上铁丝网。 第63页 三石小姐抓着陆桥上正下方的铁丝网一角说:[难道不能从这里打开吗?]。铁丝网那角设有一道门,当初捡拾明海玛莉亚尸块的工作人员就是穿过那道门走进铁路的。平常这铁丝网都有铁丝固定,要打开门可要大费周章。土屋先生和姐姐回到放着工具箱的车上,分别拿了钢剪和钳子过来。 用工具剪开铁丝之后,我们便打开门钻了进去。这是我们五个人首度在深夜跑进铁路里。我们站在鸣海玛莉亚丧命的地面,默默地俯视着轨道。此时,连在餐厅里曾表现得十分开朗的三石小姐也沉默了下来。明亮的月光照亮了五个人的脸,周遭气氛既冰冷又沉默,电车在白天驶过时的轰然巨响仿佛不曾存在过似的。 芳和先生拿着手电筒一边找着脚边一边开始在铁轨上走着。他一如往常地凝视着地面寻找鸣海玛莉亚。我们被他所影响,也开始一边找着她的手指头,一边在铁轨上漫步。每个人都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心想,鸣海玛莉亚的声音是否在沉默的彼方响起,而大家都在聆听她那静默的声音? 孩子们被美丽的笛声所吸引,消失在黑暗深处。我一边默默走在铁路上,一边想像着那幅光景。我们就像传说中那些跟在吹笛人身后走着的孩子们,也像是跟在牧羊人身后的羊儿。铁路前方被深夜的黑暗所吞噬,什么都看不到,但是我觉得鸣海玛莉亚仿佛就站在里头,我专心地移动着脚,仿佛要被鸣海玛莉亚带到什么地方去似的。肉体已经消失的她虽然只剩下一根手指头,但是我想知道她到底指向何方? 我是在十月六日才发现鸣海玛莉亚的真正想法以及她的死亡真相。当天是平日,我一如往常必须去上课。当时姐姐正沐浴在从窗口射进来的晨光当中,将橘子果酱涂抹在面包上。我离开家走向车站,搭上了电车。但是那一天,我从起床的那一刻起就觉得很不舒服,经常想吐。 从前一天傍晚开始,我受下班回家的姐姐之託,到便利商店买东西。由于早餐的面包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涂了,所以我将以小瓶橘子果酱丢进购物篮里。这时我听到背后有人叫着我的名字。 回头一看,只见妈喘着气站在眼前。可能是不敢直接上门找人,看到我进了便利商店才赶快追过来。我已经好久没跟妈面对面谈过话了。 妈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看看放着小瓶橘子果酱和其他东西的购物蓝又看看我。我们就这样动也不动地隔着商品架对望。一阵沉默之后,妈说我又长大了一点,还表示对自己十年前的所作所为十分后悔。妈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是我却像观察着昆虫似的凝视着她。 就算她一步一步按照程序离了婚,对我跟姐姐而言,我们被抛弃仍然是事实。而现在她却说自己很后悔,让我感到十分困惑。我已经把姐姐视为母亲一路成长过来了,现在亲生的母亲却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实在无法相信他对我们还有任何感情。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所以,我绝不会相信妈。 姐姐有时会这么对我说,而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对妈行了个礼,将装有橘子果酱等东西的购物篮提到结帐台去。一付完帐,我就离开便利商店,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回头一看,妈还站在商店门口凝视着我。在回家的路上,严重的头痛袭来,我想到刚才看到的妈的脸庞和身影。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比我矮了,而且肩膀也比我窄。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参杂在头发里的白发。 我晚饭也没吃就躲进了房间。大概是感冒了吧,只觉得全身慵懒,脑袋一片茫然,头一直抽痛着,仿佛被皮带紧紧绑住。我满身大汗地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玻璃瓶来凝视着。鸣海玛莉亚细长白皙的一部分身躯依旧沉在瓶底。 我轻轻拿起玻璃瓶,里头的透明液体随之晃动,沉在瓶子里的她也像个有自我意识的生物般摇晃着。她在瓶底转了半圈,指向一个不确定的方向。 要是她戴着戒指的话,那不知道有多好啊?我一边凝视着她一边想着。要是这根手指头上戴着戒指,让我知道她爱着芳和先生的话,或许我就可以相信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了吧?我一定也就可以接受妈的眼泪了。 而现在,戒指的有无似乎测试着鸣海玛莉亚的心。 事情的真相只有我知道。 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呼吸困难。芳和先生得到的结果好像不只跟他有关。 我是一个心灵扭曲、连自己的妈都不相信的人。要如何才能知道别人隐藏了多少心思呢?是表情吗?声音吗?还是视线的游移?还是话语?如果那一切都是虚假的话怎么办?万一被背叛,心里淌血到无法治癒的话要怎么办?我已经受够在家中四处游荡寻找妈的身影了。打开纸门或木门确认房间里有没有人,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对其他人抱持怀疑,就是一个避免遭遇这种下场的交际手段。 但是芳和先生不一样,他的想法之所以让人觉得可怕,是因为他毫不怀疑,坚信戒指就在某处,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在铁路上走着。他为什么会无条件地相信她呢?为什么明明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他却可以如此相信一个人呢? 知道自己遭到背叛的时候,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起十年前的自己,同时也想起为了鸣海玛莉亚而上吊的男人。她的手指头上没有戴着戒指。在知道这个事实之后,他还会在黑暗当中游移吗? 第64页 我凝视着玻璃瓶中的白色手指头。这只手指头没有任何情感的主人依然晃动着,企图将我带向死亡的世界。她细长白皙的部分身体指引着一个黑暗忧郁的世界。那一定是错觉,可是我突然闻到一股腐烂的柿子味;一股纠紧我心头的不祥气味。 我拿着玻璃瓶走出房间,坐在玄关里穿鞋。在厨房里洗碗的姐姐问我要去哪里,我自己也不知道回了什么话,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等等力陆桥,被装在瓶自己的她也一起来了。我用力甩了甩装着鸣海玛莉亚的瓶子,准备从扶手处丢下去。 我心想,不能再将她留在我身边了。在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被她带往死亡世界去的。对当时的我来说,她的死亡是自杀或是他杀已经不是问题了。我不能再担心芳和先生找到那根手指头的话会怎么样,我只是一味地想忘掉鸣海玛莉亚、忘掉寻找她的男人,逃向一个不跟任何人的情感交错的安全地带。 但是我不能像丢棒球一样将她丢出去。我跪在等等力陆桥上,抱着装了她的瓶子蹲了下来。当时脑袋罩着一层薄雾,视野朦胧地晃动着。这个世界的所有一切都像海面一般歪斜着,我拼命地抓住玻璃瓶,避免她被丢出去。在旁人眼中,我的样子一定像是紧依在母亲怀中的婴儿吧? 路过的警官拍拍我的肩膀,问我怎么了?我抱着装有鸣海玛莉亚的瓶子摇摇头站起来。回到家,我再度将玻璃瓶藏进抽屉里,钻进棉被忍受着窜升上来的恶寒。 第二天是十月六日。 当天是平日,我一如往常必须去上课。当时姐姐正沐浴在从窗口射进来的晨光当中,将橘子果酱涂抹在面包上。我离开家走向车站,搭上了电车。但是那一天,我从起床的那一刻起就觉得很不舒服,经常想吐。 电车内的人又多又挤。没有空位可坐,我只好站着。我死命地以朦胧的意识,凝视着窗外。看着车内拥挤的人头,我几乎要吐出来了。 形形色色的恶梦在我钝中慵懒的脑海中浮现。在一片闭上眼睛后的黑暗里,我看到那只细长白皙的手指头像只蛆般蠕动着。把手伸进口袋,鸣海玛莉亚不该在里头的手指头又钩上了我的手指。我听到猫叫声,低头一看,看到那只白猫用它鲜红的舌头怜爱地舔着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可是电车内不可能有猫,一眨眼,它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我试图忘掉这些恶梦,专注地看起窗外的景色。通过等等力陆桥之前的景色掠过窗外,各式各样的建筑物背对着铁丝网栉比鳞次地排列着。涂着深蓝色油漆的建筑物外墙也从窗外掠过。那栋房子应该就是录音带出租店吧。那面蓝色的墙一下子就从我眼前掠过,但却突然让我想到了什么。 蓝色的墙壁…… 映在眼中的那个颜色让我感到紧张。 蓝色的墙壁又怎么了? 我敲醒朦胧的脑袋向自己问道。我努力挖掘着记忆,催促自己的脑袋从薄雾深处拉出了一段记忆。那是将鸣海玛莉亚的手指泡在福马林里以前的事。她的手指头侧面沾着的,是和刚刚看到的同样颜色的蓝色油漆。是电车辗过她的身体的那一瞬间,手指头飞向半空中碰到那面墙所造成的吗?当时墙壁才刚开始涂上油漆,尚未干涸,所以油漆才会附着在手指头上。 果真是这样吗? 我再度向自己问道。 那是不可能的吗? 是的,没错。 当时发生的就是这么不可能的事情。 电车通过等等力陆桥。电车进入路桥下的阴影,瞬时窗外变暗了。玻璃窗变成了一面镜子,映出了我跟一个站在我背后的女孩身影。那个女孩紧靠着我站着,很奇怪的是,我看不到她左手的无名指。之后窗外的景色又变成早晨的光景,她也不见了踪影。我回头想确认背后的人,突然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我便倒了下来。视野变成一片空白,四周的骚动也渐渐远去。在我昏过去的那一瞬间,我还可以听到身体底下传来的咯噔咯噔的声音,并感觉得到电车的振动。 带着身边好像有人的感觉,我微微睁开了眼睛。外头的光线透过窗帘射进来,觉得好刺眼。 我躺在陌生的床上,盖着干爽单薄的被子。从室内的样子看来,我知道这里可能是医院的病房。觉得身边有人可能是心理作用,室内其实只有我一个人。 我叫来护士问明来龙去脉,原来我昏倒在电车当中,被送到医院来了。不久医生进了病房,将听诊器抵在我的胸口上。医生问我,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晕眩的?三餐正常吗? [最近是不是才搬到新盖好的房子?] 医生拿开听诊器问道。 [我没有搬家。] 我一边扣着被敞开的制服纽扣一边想着,医生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那么你房间里是不是有胶水或油漆之类的东西?或是把开着盖子的容器放在屋里?] 瞬间我想起装了福马林的瓶子。 [……经你这么一提,我想起来了,我弄倒了胶水,渗进了榻榻米。] 医生没有发现我撒了谎,一脸找到答案的表情点着头说: [我想你是患了sick house症候群吧?只要保持室内通风,应该就会好了。] 诊察完毕之后,医生和护士离开了病房。我被留在病房里,思索着医生说的话。 第65页 我曾经听过sick house症候群这个名词。这是因为防腐剂、油漆溶剂、胶水、木材保存剂、防蚁剂等当中所含的化学物质所引发的疾病。尤其新盖的房子里充满了这种化学物质,最容易罹患sick house症候群。症状是异常发汗、不安、忧郁、气喘等等。 在捡到鸣海玛莉亚手指头的第二天,我就到图书馆去查了化学相关的书籍,也看到了福马林的介绍。上面写的就是这个病名。属于乙醛的福马林是引发sick house症候群的原因物质之一。 我把青蛙标本带回家时,曾把瓶子掉到地上。当时瓶口产生一道裂痕,因为不影响密封的效果,因此我一直没多加理会。我想,一定是福马林一点一点地从裂缝中挥发出来了吧。因为挥发的量很少,我才没有注意到,但是我每天看着瓶子的同时,也一直在吸入那个物质。 [恭介,你没事了吧……?] 病房的门打开,姐姐一脸担心地走进来。护士从我随身携带的东西里找到学校的电话,学校则打电话到姐姐的公司找她。 [听说你在电车上昏倒,是真的吗?] [嗯。唉,实在不值得骄傲。] 我一边穿着鞋子一边回答道。护士说,如果觉得好一点了,就可以回去了。 离开医院来到外面,外面的光线让我头昏眼花。时间好像才刚过中午。虽然找到身体不适的成因了,但是脑袋里还是罩着一层薄雾。我拖着摇晃的身躯走到姐姐的轻型汽车旁。 姐姐等我坐上助手席后便发动引擎。 [待会儿去哪里?] [那还用说?我先把你送回家,你给我乖乖躺在自己的房里休息。] 姐姐并不知道我生病的原因在于我那瀰漫着福马林的房间。 [姐姐,能不能带我到大学去?] [干嘛?] 姐姐一脸狐疑地歪着头,我还没有可以说服姐姐的答案。 [我有很多事情想问大家。] [很多事?像是什么?] [还没想到……] 姐姐露出讶异的表情凝视着我。 我很在意昏倒之前想到的事情。详细的状况我还不是很清楚,但是我心中确信她不是自杀的。 我必须前往研究室再跟他们详谈。我想从他们身上打听出情报,从中找出杀害鸣海玛莉亚的凶手。 姐姐踩下油门,轻型汽车开始启动。驶出医院的停车场后,姐姐打了方向盘,朝着大学的方向前进。 [怎么了?还在发烧吗?] 姐姐一边开车一边问道。我摇摇头,两眼望向窗外。车子经过医院坐落的繁华地段,不久便驶入水田满布的地带。视野宽广的县道笔直延伸,飞奔在路上的车子除了姐姐的小车之外,没看到其他任何车辆。 把稻穗照耀得金光闪闪的阳光逼得我眯起了眼睛,心里不住想着自己为什么的扮演这样的角色? 为什么我会捡到她的手指头,追查没有人质疑的死因,现在还企图去追查凶手? 白猫将她带到我面前来是主要的原因。可是仔细想想,那并不是事出偶然,背后一定有某种因果关系。 白猫在某个路边找到她的手指头是有原因的。它一定知道,那根手指头以前曾经疼爱过它。而白猫将手指头叼到我家后院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经常在那边餵它吃东西。 那么,我为什么要餵白猫吃东西? 因为那是她的猫。 我觉得是我内心深处对鸣海玛莉亚的迷恋,让我被赋予了这个任务。仿佛是发现了我对她的迷恋的鸣海玛莉亚,死后仍操纵着白猫,命令我去找出杀害她的凶手。这么一想,我就觉得自己仿佛获得了救赎。 那么…… 我的身子深深陷入助手席,神经也紧绷了起来。大学离医院并没有多远,不出五分钟就可以抵达目的地。我得分别对研究室里的三个人提出问题。为了避免混乱,我应该先在脑海里整理一下想问的问题,待车子一抵达大学的停车场,就叫姐姐留在驾驶座上,只身下车前往研究室。一对一的交谈应该是最方便的方式。 这是当务之急,我决定重新整理自己所知道的线索。至于我所知道的事情,目前也仅只有[鸣海玛莉亚的死因不是自杀]而已。 为什么我可以断言她的死因不是自杀? 我在心中这样问自己。 因为,她的手指头上沾着油漆。 我在心中这样回答着。 在放进玻璃瓶之前,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上沾着深蓝色的油漆。我记得自己还用指甲帮她把油漆抠干净。 那个油漆,和铁路旁的铁丝网另一头的录影带出租店的墙壁是同样的颜色。 [姐姐。] 我对开着车的姐姐说。 [干嘛?] [开车经过铁路沿线时,除了录影带出租店之外,你还看过其它漆有蓝色墙壁的建筑物吗?] [干嘛突然问这种问题?] 姐姐虽然感到疑惑,不过还是露出搜寻记忆的表情。 [好像除了录音带出租店之外就没有了……] [那么地面呢?有用蓝色的油漆画出来的道路标示吗?] [道路标示?大部分不都是白色或黄色的吗?] [我知道了,谢谢。] 说完我再度望向窗外。 在夏天即将结束的那个夜晚,鸣海玛莉亚的尸块飞散而出,散布的范围很广,在栉比鳞次的民房墙上溅出红色的血迹。录影带出租店位于距离等等力陆桥约五是公尺处,所以她的血飞溅在店家的墙上并不足为奇。事实上,当晚四处飞散的尸块或许还曾经飞溅到那道墙上,接着才落到了地上。 第66页 但是,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是不可能沾到蓝色油漆的。 录影带出租店的墙壁被涂成那种颜色,是在她死亡那晚的三天后,也就是我捡到手指头那天的事。和佐藤一起搭电车时,我隔着窗户看到那道还没刷完油漆的墙壁。早上还是白色的墙壁,到了傍晚时分,也还只有二楼的部分被涂上蓝色油漆。也就是说,她死亡的那晚,墙壁应该还是白色的。 那么,手指头是在什么时候沾到油漆的呢? 一定是在油漆被涂上到漆完全干涸那段短暂的时间里。总而言之,在我捡到手指头的那天,她的手指头是沾着蓝色油漆的。她的手指头为什么会在被电车辗过的三天后才被弄脏?我为什么只凭着这一点点的情报,就直觉地认为她的死因不是自杀,而是他杀?我这结论是不是下得太仓促了? 我内心深处的不信任人的回路向自己质问到。 手指头上的蓝色污垢难道不是被白猫沾到的吗?难道不是白猫发现掉落的手指头,在叼到后院来的半路上,碰到刚涂上油漆的墙壁时弄脏的吗? 或许不过是这样…… 果真如此,那就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了。她果然是自杀的,认定是他杀纯粹是我想太多了。 不,不对! 当天只有二楼的部分涂上油漆。白猫是不可能叼着手指头跳到漆着油漆的二楼去的。墙上没有凸起处,也没有可供猫攀爬上去的立足点。 那么,油漆又是怎么沾上去的? 或许是曾有其他人碰过这只手指头。 其他人?是路过的人发现掉落在路上的手指头,便将它捡起来,朝着录影带出租店丢过去吗? 有可能是这样。除了这种可能,实在想不出手指头为什么会碰到二楼的墙壁。如果不是因为电车的撞击而飞散到墙上的话,那么就是有人将手指头扔了出去,碰巧撞到了涂了油漆的墙上。 这个人为什么要把手指头扔出去?话又说回来,这个人发现了手指头,甚至将它捡了起来,为何却没有报警? 之所以没有报警,或许是…… 或许……是因为这个人就是杀害鸣海玛莉亚的凶手。是不是非得假设有个犯人存在,才能说明手指头为什么会沾到油漆呢? 我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田园风光,不由得吐了一口气。陷入沉思的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忘了呼吸。 [喂,恭介,要开冷气吗?] 姐姐边说边开启车内的空调。不知不觉中,我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 我一边擦汗一边点点头,再度在心里自问自答起来: 有一个人在鸣海玛莉亚死后三天,把手指头扔向墙壁。这个人可能就是凶手。以上纯属我个人的推论,其中还是有些疑点。 凶手是基于什么理由,要将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朝录影带出租店的墙壁扔去? 我想了一会儿,接着又如此向自己回答: 不对,不是朝着墙壁扔的。凶手是为了将手指头丢回铁路里,所以站在铁丝网外往里头丢。可是因为用力过度,让手指头越过了铁丝网和铁路,撞到铁路另一头的录影带出租店外墙上。和之前我在丢手电筒时发生的情况是一样的。 可是,凶手自己捡到掉落的手指头,未免也太偶然了吧。难道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原本就乏人问津地躺在地上,足足三天都没有被人发现?而凶手是在路过时偶然发现了这只手指头,才企图将它丢回铁路上的吗? 不对……或许在这三天里,手指头被保存在一个只有凶手知道的地方。 这是怎么一回事? 也就是说,在这之前,犯人一直保有她的手指头。从杀了鸣海玛莉亚那晚开始算起的三天里,犯人一直把手指头带在身边。在算准了警方清理完铁轨,并断定为自杀之后,再企图将手指头丢回铁路上。 犯人为什么要保留这只手指头?为什么鸣海玛莉亚七零八落地散落在铁轨上,凶手却只把手指头藏起来呢? 搞不懂…… 其他地方也还有疑点。为什么在鸣海玛莉亚丧命那晚,犯人可以在四处飞散的尸块当中找出她的手指头?当时现场应该是一片漆黑才对。 犯人会不会并不是刻意找出手指头的? 什么意思? 比方说,凶手是否有可能在鸣海玛莉亚的身体被电车辗碎之前,就剪断了她的手指头?这样就不必在散落一地的尸块当中搜寻了。 剪断?为什么? 我知道了,一切是这样的。鸣海玛莉亚用力地握紧凶手的衣服,所以白色的线屑才会跑进她的指甲里。凶手为了摆脱她,便直接把她的手指头剪断了。 那是发生在凶手将她从陆桥上推落的那一瞬间吗?事前应该无法预测鸣海玛莉亚会紧握住衣服的啊?而且为什么就那么刚好,手边有着可以剪断手指头的工具?难道凶手可以未卜先知? 不,是工具刚好就在手边。 但陆桥上怎么会有工具? 不是这样的。也就是说……手指头不是在陆桥上被剪断的。 什么意思?难道鸣海玛莉亚不是被人从陆桥上推落的时候,为了避免掉下去而紧握住犯人的衣服的? 结论是,之前的推论是错的…… 她是在陆桥以外的地方握住凶手的衣服的?那会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第67页 譬如,如果假设她是被勒死的,能作出什么样的推论?假设鸣海玛莉亚在陆桥以外的地方就被人勒毙。由于当时很痛苦,因此她抓住了凶手的衣服。气绝之后,她的手就这样僵住了,由于无法挣脱,凶手只好剪断她的手指头。 或许凶手是为了掩饰线索,才让她的身体被电车辗得七零八落。凶手在某个地方将她杀害,剪断她的手指头之后,将她的遗体搬到等等力陆桥上,再往下抛到铁轨上。如果是将她勒毙的,就会将她的头部放在铁轨上;而如果是用刀刃将她刺死的,也会故意将有伤口的地方放在车轮会经过的地方。她被剪断手指头的手,当然也会被放在铁轨上。之所以让她的身体被电车的车轮辗碎,是为了避免让人看到残留在尸体上的外伤吧? 鸣海玛莉亚之所以被电车辗碎,是因为凶手企图掩饰他杀的罪行吗? 是的……凶手为了布置出鸣海玛莉亚自行跳上铁路的假象,所以将她的鞋摆在陆桥上,还留下一封她亲笔写的遗书。以前也有人从陆桥上跳下去自杀;凶手模拟自杀者的做法,企图让大家认为这次的牺牲者也是自杀…… 车子穿过田园地带,进入县道沿线民房散布的地区。 [可以顺路去一下便利商店吗?] 姐姐将车子开进便利商店的停车场。 [我去买果汁,你也要下车吗?] 我摇摇头,告诉姐姐我想留在车内。姐姐下了车之后,我把额头抵在助手席的车窗上望着外头,看到电车细长的车身正穿越远方的田园。 那就是把鸣海玛莉亚辗碎的电车吗?听说辗过她的电车在清洗过后,又会回到轨道上奔驰。想到辗碎她躯体的交通工具竟还会载着大量的人群通勤、通学,就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过了一会儿,姐姐带着两罐果汁回到车上来了。她一坐进驾驶座,就将一罐果汁递给我。 [觉得舒服点了吗?] [嗯,好很多了。] 我一边打开罐装果汁一边回答道。 [你在想什么?] [鸣海小姐的事让我有点……我在想,她的死因不是自杀——] 姐姐咳了一声,差一点将果汁喷了出来。待她重新调整好呼吸后,脸上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假如玛莉亚不是自杀,那是怎样……?] [她是被人杀死的。] [被谁?] 我摇摇头,这正是我想问的问题。 是谁将她杀害,剪断手指头,让她横尸铁轨上的? 是谁将她杀害,剪断手指头,让她横尸铁轨上的? 我一直反覆问着自己这个问题。 不可能马上就找到答案的! 我向脑海里那个好发问的自己回答道。这是在问过研究室里的众人,并收集更多的资讯之后才能问的问题。现在只要尽可能做出各种假设,好方便到时向大家询问就好了。 那就问别的问题吧! 谢谢合作。 鸣海玛莉亚是在什么地方遇害的? 不知道,不过应该不是在陆桥上,而是哪个有可以剪断手指头的工具的地方。杀害她之后,因为刚好身边就有工具,所以凶手才能将她的手指头切断。 杀害她并剪断她的手指头之后,凶手是如何把鸣海玛莉亚搬到等等力陆桥上的? 很难想像是背着去的,可能是用车子载去的。 那么,凶手为什么把鸣海玛莉亚载到等等力陆桥? 刚刚应该已经回答过了。因为凶手想借电车的车轮抹杀他杀的痕迹。 那么,为什么刻意选择陆桥?如果用意在此,平交道或者普通的铁路上不也都可以? 能不能不要一再问同样的问题?我再说一次。那是因为犯人想布置出死者跳上电车铁轨自杀的状况。因为几年前曾有人在大原陆桥自杀。住在这一带的人听到陆桥上死了人或许只会说声[啊,又来啦?]。凶手企图将鸣海玛莉亚的死布置成又一桩大原陆桥的自杀。 凶手想彻底让鸣海玛莉亚的死亡被解读成自杀? 没错。不能是任何可疑的意外,而是非把她的死布置成自杀不可。因此凶手没让她躺在平交道或铁路上,而是让她躺在陆桥的正下方。 那么,为什么要选择等等力陆桥呢? 当我内心提出这个问题的那一瞬间,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喂,恭介……] 姐姐凝视着前方说道。 [玛莉亚真的有那枚戒指吗?] 我回头望向驾驶座,凝视着姐姐的侧脸。 [芳和先生虽然死命地在铁路上来回寻找,但是好像没有人真正看过戒指。土屋和三是小姐也都说没见过。你不觉得,搞不好她根本没什么戒指?] 凶手为什么选择等等力陆桥? [啊,对不起,冷气太强了吗?] 姐姐侧眼看着我说道,因为我正在蹭着自己冒出鸡皮疙瘩的手臂。 [没关系,倒是你为什么会说她没有戒指?] [因为戒指一直没找到啊……我觉得你每天晚上陪芳和先生不太好,我劝你别再管那么多闲事了。今晚你可别再给我外出了。] 姐姐一脸担心地看着我,然后又把视线移回前方的道路上。 凶手为什么选择等等力陆桥?为什么不选大原陆桥? 没错,如果我是凶手的话,我很可能会把鸣海玛莉亚放在大原陆桥底下,而不是等等力陆桥。大原陆桥是几年前发生过自杀案件的地方。如果想让鸣海玛莉亚的死被解读成自杀的话,利用那个地方应该是最合理的,不是吗?再加上大原陆桥几乎没有人往来,是市内所有的陆桥当中最适合用来自杀的地方。 第68页 而凶手却选择了等等力陆桥。那实在是个天大的错误。这四周有民房,还有便利商店。将车子停在铁丝网旁边,再把鸣海玛莉亚的身体搬出来的时候,很可能会被人看到。把她放到铁轨上之后,还必须爬上阶梯将她的鞋子摆在陆桥上,这么做不是太危险了?万一被人撞见了,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凶手为什么不把鸣海玛莉亚抛到大原陆桥下,而是等等力陆桥下呢? 或许凶手有非得冒这个险的理由。 理由何在? 凶手知道 知道什么? [姐姐,停车。] 我对姐姐说。大学的白色校舍已经近在眼前。只见校舍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可是大学就快到了。] [没关系。] 姐姐只好把车子停上路肩。她回头看着我,一脸讶异的表情。 [怎么了?] 或许是我的表情悲怆到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我对姐姐说道: [凶手知道那天晚上大原陆桥有人在,所以只好把鸣海玛莉亚载到等等力陆桥去。姐姐,我已经没必要到大学去了,也没什么事好问研究室里的人了。你知道吗?在大原陆桥的人就是我和佐藤。杀害鸣海玛莉亚的凶手就是知道我们在大原陆桥的人。] 姐姐熄掉了车子的引擎,轻型汽车内变得一片寂静,我们连彼此的呼吸声和衣服摩擦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当时打了电话给姐姐,问你要不要来大原陆桥放烟火。当晚事先知道大原陆桥有人在的,就只有姐姐一个人。杀了鸣海玛莉亚的就是姐姐。] 我在教职员办公室跟老师打过招呼之后,离开校园准备回家。我在鞋柜前换上鞋子,将刚刚穿着的室内鞋塞进手提袋里。我应该不会再回到学校来了。 [铃木学长。] 回头一看,原来是佐藤。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就没再和他说过话了。我记得捡到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那天,在电车上的对话是我们最后一次的交谈。 [你不用上课吗?] [我翘课了,有件事想在学长离开之前向您报告。我好像可以回棒球社了。] 香菸事件所引发的轩然大波被归咎到他身上,但是只有棒球社的成员知道真正的犯人是前途一片光明的二年级生。 [我没去社团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 [栗木学长主动向其他老师自首了。他说“是我做的,佐藤是无辜的,请让他回来”。] 说这番话时,佐藤脸上已经没有以前那种郁闷了。 太好了,我说道。只见他露出浅浅的笑容点了点头。 因为被某人背叛而不再相信人,却又因为被另一个人所救而决定相信人。我觉得眼前这个小我一岁、名叫佐藤的人已经走完人生的行程了。 我跟姐姐或许这段路才走了一半,就再也会不来了吧? [学长,你姐姐有消息吗……?] 佐藤带着严肃的表情问道。我摇摇头,想起一个星期前的事情。 十月六日出院之后,我在姐姐的轻型汽车里举发了她的罪行…… 姐姐杀了鸣海小姐。 姐姐一脸悲哀地看着说这句话的我。她并没有笑着骂我胡思乱想,也没有口出恶言、矢口否认。听到我的举发,姐姐只是默默地低垂着目光。引擎被熄掉了,狭窄的轻型汽车内静得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耳鸣。我用力握住罩着椅套的助手席边缘。 [你为什么这么说……] 姐姐低着头说道。笔直的头发倾泻而下,从肩头垂落下来,脸上的表情仿佛被一块黑布挡住似的看不清楚。 [如果有人杀了鸣海小姐,为什么不选择大原陆桥?我在想,凶手当时应该知道我和佐藤就在那里吧?] [如果只是因为这样就认定我是凶手,那就太过分了。凶手或许看到你们在放烟火,所以才折回等等力陆桥的啊,从远处就可以看到有人在放烟火呀。] 一阵剧痛从我胸口窜过。那不是肉体上的痛,而是为自己即将勒住姐姐脖子而产生的心情。 [那是不可能的,当时因为烟火受潮没办法点着,所以我们只能坐在黑暗中聊天。凶手如果没有来到大原陆桥,是不可能知道我们在那边的。当天晚上,人在距离很远的地方,却知道我跟佐藤在大原陆桥的人,只有姐姐。] 我看着助手席的椅套,然后凝视着放在后座的工具箱。大家在铁路上来回搜寻的那晚,为了打开铁丝网的门,姐姐曾从车上拿出一把钳子。 [你是在这里剪断鸣海小姐的手指头的吧?] 那晚用来剪掉铁丝的钳子,拿来剪断她的手指头应该是轻而易举。 我打开车门下了车。车子停在大学前方的宽广道路上,路旁种着一排美丽的行道树,刺眼的阳光也照耀在柏油路上。 我站在车外,再度看着助手席。一套是浅茶色的,是那种罩上座椅后再用绳子固定的款式。鸣海玛莉亚死前,椅子上并没有椅套。我把手伸进座椅底下,搜寻着椅套的绳子。我的手指头不住地颤抖着,费了好大的劲才摸到绳子,解开绳子之后,我从套子的边缘用力一扯,看到了椅套下附着在座椅上的红褐色污点。污点的直径大到远远地就可以看到。 [姐姐,这是——] 第69页 我用手指头抚摸着坐椅上的污点。 [那是……] 姐姐用微弱的嗓音喃喃说道: [那是她的血……] 姐姐终于承认自己杀了鸣海玛莉亚。 [她的血沾到了座椅,我只好去买椅套遮起来。] 一发现眼前的斑点是什么,我的膝盖顿时软了下来。也就是说,到刚刚为止,我一直坐在鸣海玛莉亚被杀害的地方。我没有发现这个事实,还一直坐在上面,反覆问着自己是谁杀了她。 为什么…… 我甚至搞不清楚自己是真的出声了,还是只是在脑海中问话。 我记不清楚了。 姐姐沮丧而了无生气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 姐姐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望向驾驶座的窗外。我只看得到她的后脑勺,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和洒满阳光的外头相较之下,车内就像洞穴般阴暗。 [三年前,我为了去见高中时代的朋友而前往那所大学。这件事我跟你说过了吧……] 我站在车外,动也不动地听着她说话。 [我说的朋友就是从高中时代就认识的土屋的好朋友。] 姐姐和土屋先生就读同一所高中,另外那个人也是…… [听到他上吊身亡,我真的很难过,我一直很喜欢他,他的死让我感到难以置信。但是,既然他为鸣海玛莉亚疯狂,所以我也觉得这或许是可以理解的。对她那种人来说,死一两个人根本不足为奇。] 所以在他死后,姐姐也将自己的感情隐藏起来,两年来一直和鸣海玛莉亚保持着亲密的关系。 [我对她几乎没有任何憎恨。这实在很不可思议,直到勒住她脖子以前,我真的一点都不恨她。] [九月十七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打手机给我,告诉我“有事情要跟你说,希望你来一趟”。] 姐姐下了班便把车开到大学的停车场。然后她从鸣海玛莉亚的口中听说了她和芳和先生之间的约定。 鸣海玛莉亚戴着芳和先生送她的戒指。如果她戴着那枚戒指去见芳和先生的话,就要跟他结婚。 [她很迷惘,所以找我商量。她好像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还说绝对没在别人面前带过他所送的戒指。可是,当我到大学时,她已经下定决心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戒指给芳和先生看。放在我手掌心上的戒指是银制的,几乎没有任何装饰。戒指的边缘在日光灯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芒。 [芳和先生,这个东西放在姐姐房间的桌子上。你送给鸣海小姐的戒指就是这个吧?] 当我把戒指交给他时,他坐着的椅子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身穿白衣的芳和先生凝视着戒指点了点头。 [没错,这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东西……] 我凝视着他拿在手指头上的银制小戒指。看着中心空无一物的戒指,我又想起了原本应该戴着它的鸣海玛莉亚。我拼命试图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企图靠她仅存的一只手指头发掘她的真面目。在我亲自举发代母职照顾我长大的姐姐的罪状的同时,我也了解了鸣海玛莉亚真正的心意。 [我姐姐说,鸣海小姐遇害时是戴着戒指的。而那枚戒指就促成了她的犯案动机。] 姐姐坐在轻型汽车内听鸣海玛莉亚表示自己想结婚,然后看着她从口袋里掏出戒指,戴到手指上。鸣海玛莉亚看着自己戴上戒指的手,宛如一个收到花束的少女般露出了幸福的微笑。我只能凭想像猜测姐姐听她说话怀的是什么样的心情。对姐姐而言,鸣海玛莉亚是把自己喜欢的人当成棋子耍,甚至害死那个人的元凶。 [那一瞬间,姐姐发现自己是很着她的……当她回过神来……] 发现助手席上坐着的是被自己勒毙、一动也不动的鸣海玛莉亚。 芳和先生默默不语地凝视着戒指。他对我说的话没有反应,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但是我很肯定他正在仔细聆听。 [姐姐坐在车上思索了一阵,想着该怎么将她布置成自杀的样子……] 就在这个时候,姐姐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人是我,当时打算越踏到大原陆桥放烟火。 [因为我的一通电话,让姐姐想起以前曾有人在大原陆桥自杀。于是她想到将鸣海小姐布置成被电车辗过的点子。] 这下方和先生终于把视线从戒指上移到我脸上。他不发一语,脸上却是一副惊讶的表情。 [是我的电话给了姐姐点子的。因为我跟朋友在大原陆桥,所以她才把鸣海小姐的遗体载到等等力陆桥。她让鸣海小姐横卧在铁轨上,将她布置成从陆桥上一跃而下气绝身亡的样子,而且奇蹟似的竟然没被任何人看到……] [照你这么说,在案发前,她就剪掉了她的手指头?] [她把剪掉的手指头带回去了。当然是戴着戒指的那根手指头。] [为什么要带回去?] [姐姐说她想把戒指拿下来。] 我边回想着在轻型汽车当中听到的自白边回答道。 姐姐籍着抹杀戒指存在的证据,来赋予死后的鸣海玛莉亚一个和事实有出入的形象。以鸣海玛莉亚一贯的行为模式来看,找不到戒指就会让人联想到她又把它送给了别人。那就意味着对芳和先生谈感情也不过是在做戏罢了。 第70页 我想连死后的玛莉亚的灵魂也一块杀掉。 姐姐阴暗而空虚的声音再度在我耳畔想起,顿时让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我一直把姐姐当成妈一般崇拜着,所以她那从阴暗的轻型汽车当中传来的声音更让我感到恐怖。 [当场没办法拿下戒指吗?] 芳和先生问道,我点点头。 [所以她就连同手指头一起带了回去。姐姐将手指头以外的身体摆到铁轨上,戒指则被拿了下来,放在抽屉里头。 [但是,警方光凭尸体被电车辗碎,就排除他杀的可能性吗?只要整理过那些散落的尸块,应该就会发现她是陈尸以前就遇害的吧?] 芳和先生喃喃说道。 我犹豫着该不该说出来,最后决定把我问过姐姐的话告诉他。 [听说姐姐把鸣海小姐扔到铁轨上的时候,她还一息尚存。] 他定定地看着我。 鸣海小姐死后还死抓着衣服不放的推断被姐姐给否定掉了。她虽然曾用力拉扯姐姐的衣服,但是没想到事后才轻轻一扳,她的手就松开了。也就是说,我的推理掺杂了太多的妄想。姐姐剪断手指头的理由,就只是想拿走戒指而已。 看着助手席上一动也不动的她,姐姐以为她已经被自己勒毙。为了将鸣海小姐布置成自杀而将她移到陆桥旁后,姐姐为了取下戒指,剪断了鸣海小姐的手指头。但是,当姐姐把她放到铁轨上打算离去时,她却听到鸣海玛莉亚横卧的暗处传来阵阵呻吟…… [姐姐也没有确定她是否还活着,就离开了。] 姐姐似乎认定那呻吟声是自己心理作崇。 她认为鸣海小姐已经死了。身体已经冰冷,也听不到心跳了。如果那个声音是她发出来的话,……那一定就是她从死后的世界回来了…… 姐姐是这样说的。 [玛莉亚活生生地被电车辗死……?] 芳和先生捂着嘴,发出痛苦的哭声。我一边点着头,一边想起沾在助手席上的斑点。就从死后的肉体所流出来的血迹而言,那些斑点未免太大了。 [她是怎么处理那只手指头的?] [……好像在冰箱里放了三天。] 听到姐姐供出这段罪行时,我只觉得很讽刺。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竟然被我们姐弟俩轮流冰进冰箱过。 鸣海玛莉亚死亡的那晚,冰箱里根本没有什么过期的牛奶。当我走近冰箱时,姐姐一定是担心手指头会被发现,而慌得差一点要窒息了吧? [守灵之后,姐姐打算把鸣海小姐的手指头丢到铁路上。后来没丢准,而被丢到了铁路的另一头,但是姐姐并没有发现。详细情况我是不知道,不过我猜想在守灵之后,芳和先生告诉大家你决定要去找戒指,所以姐姐才决定把没有带戒指的手指头丢回铁路上。因为如果芳和先生找到这只没戴戒指的手指头,鸣海小姐对你的爱就会受到质疑……] 守灵之后,姐姐曾回过家,接着立刻又外出了。原来她说要和大家聚餐其实是个谎言,她只是回家拿手指头罢了。 [可是手指并没有掉在铁轨上……] 芳和先生不自觉地握紧了戒指。 我提起放在一旁的书包。回头看看研究室的门,以确定土屋先生或三石小姐不会进来。 [她的手指头在这里……] 我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玻璃瓶。不是那只有裂痕的瓶子,而是我到店里头买来的玻璃瓶。芳和先生往前探出身子,凝视着里头的东西。瓶子里装满了透明的液体,底部沉着鸣海玛莉亚细长白皙的手指头。 喂,恭介…… 以上就是姐姐做过的所有事…… 姐姐坐在汽车驾驶座上这样告诉我。看得到大学校舍的道路上来往的车辆十分稀少。当我听得正出神时,经过我们身旁的车子咻也似的闪了过去,似乎在嫌弃姐姐把车停在路肩妨碍交通。我一边擦着汗,一边凝视着小车里头。 阳光照不进去的车内微微亮了起来。因为在我听着姐姐说话的当儿,太阳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西斜,只看到姐姐那张似乎已经泪流满面的脸从黑暗中浮现。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姐姐时而会这样对我说。那语气仿佛是在否定十年前背叛我们的妈,并为此逼迫自己接受这个逻辑。如果鸣海玛莉亚不对自己的过去有所反省,也没有爱上任何一个男人的话,那么姐姐一定也会恨她。姐姐完全不相信人是会改变的,所以她勒住了鸣海的脖子。 [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问姐姐。 [不知道。] 姐姐定定地看着车辆稀少的道路远方。太阳刚好朝那方向慢慢西沉。我听到姐姐擤鼻子的声音。 [姐姐,我是不会原谅你的。如果姐姐因为自己喜欢的人死而心生憎恨,并因此杀了鸣海玛莉亚的话,我应该也有杀害姐姐的权利。] [对不起,你说的没错,我也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了。] [我要去警察局举发姐姐的罪行。] [那么,要我送你去警察局吗?] [嗯。啊,不行。] [为什么?] [坐在姐姐旁边,我的心会静不下来……] 在夕阳照耀下,姐姐那泫然欲泣的脸上浮起了微笑。 [傻瓜,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种话。] 第71页 [我先走到警察局去,姐姐随后再跟来。] [我可能会逃走哦。] [我是个凡人,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要连姐姐都问我这么困难的问题好吗?] 我一关上助手席的门,仍在车内的姐姐就发动了引擎。我想起有件事忘了问她,赶紧再打开车门。 [喂,那封遗书是怎么来的?] 我把头探进车内问道,正准备换档的姐姐耸耸肩回答: [就是贴在西瓜上那封信呀。那是念国中的时候她写我的道歉信函。信封里面只放了一张便条纸。西瓜那件事是她做过的极少数有人情味的事情之一。因为太希奇了,所以我连同相片一起保存了起来。那天晚上,我到等等立陆桥之后先回家一趟,再把那封信带了过去。] 我得到了满意的解释,正待关上车门。 [啊,等一下!] 姐姐突然叫道,我也停了下来。 [什么事?] [你要保重哦。来日再见,恭介。] 姐姐眯起眼睛说道,我点点头关上车门。接下来姐姐的轻型汽车便朝着和警察局相反的方向前进,随即不见踪影了。她再也没有回家,连手机都关掉了。我不知道姐姐到哪里去了。 结果我并没有去报警,决定让别人裁定姐姐的罪行。因此,四周人都认定姐姐是行踪不明。 我留下芳和先生和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还有那枚戒指,离开了研究室。走在走廊上时,我看到两个抱着文件的人影。一个是高大的男人,另一个是如铁丝般纤瘦的女孩。我认出他们是土屋先生和三石小姐,便朝着他们走过去。 [待会儿要去研究室吗?] 我在打过招呼之后问道,土屋先生摇摇头回答: [老师叫我们去,说要开会,倒是你姐姐有联络吗?] [没有。] [真让人担心。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喂,今天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三石小姐问我。 [我来跟芳和先生谈事情。刚刚我跟他谈了姐姐和鸣海小姐的事。] [待会儿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到餐厅去吃饭?] [停车场有人在等我,我先回去了。] 我说完跟他们两人道了别,便离开了大学校舍。鸣海玛莉亚曾经就读过的大学校园,今天依然有许多大学生来来往往。我一边从他们身边走过,一边搜寻着不可能会在人群中出现的她。虽然确定她已经不在了,但是我心中已经感受不到仿佛心头开了个洞一般的遗憾感。 我来到停车场,坐进轻型汽车的助手席。 [恭介,事情办完了?] [嗯。] 我对着坐在驾驶座上的妈点点头。妈发动了引擎,小心翼翼地滑动车子。 [哇!] 妈发出惊愕的叫声,同时紧急剎车。隔着车前窗往前一看,一只白色的猫在停车场的出入口舔整着毛发。 [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我不由自主地喃喃说着,打开了助手席的车门。我下了车确认过后,知道那正是叼来鸣海玛莉亚手指头的白猫。大学距离我家徒步不到三十分钟,要说这里属于白猫的活动范围,或许也不为过。 [要把那只猫带走吗?] 坐在驾驶座上的妈问道。 [可以吗?家计不是很拮据吗?] [无所谓,不过是只猫。] [我一把将白猫抱了起来,这下我又多了一个伙伴。由妈开着的轻型汽车在大学内缓缓前进,朝着校门驶去。我一边抚摸着放在膝盖上的白猫,一边想着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 那根手指头真的是白猫叼来的吗? 我的心里浮现出这个疑问。 会不会是鸣海玛莉亚仅存的一根手指头,为了拿到放在姐姐房间里的戒指,而自行匍匐到后院来的? 没错,这是有可能的。 我一边用手指头搔着白猫的脖子一边望向窗外,看到刚刚还身处其中的研究室所在的建筑。 我想起打开玻璃瓶盖的芳和先生,那是几分钟前我离开研究室之前的事情。 玻璃瓶盖一打开,研究室内的空气就瀰漫起一股福马林的味道。身穿白衣的芳和先生从架子上拿出一个空的塑料容器,将瓶内的福马林倒进容器里。当透明的液体从玻璃瓶中消失时,就只剩下鸣海玛莉亚那细长白皙的手指头沉在瓶底。 我连呼吸都忘了,和芳和先生一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只白皙的手指头。芳和先生脸上长满了杂乱的鬍鬚,看起来很憔悴,脸颊凹陷的几乎变成皮包骨,看起来简直像个在沙漠里徘徊的旅人。他将手伸进瓶子当中,慎重地取出鸣海玛莉亚的无名指。她的手指头因为泡在福马林里而闪烁着水光。 [请小心一点,那是致癌物质。] 我提出忠告,但是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浸泡过福马林的肉体会脆化,不过他倒是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她。他将手指头放在手掌上,踩着安静的步伐走到窗边。 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将被福马林润湿的鸣海玛莉亚照得闪闪发光。她具有这个世上最白最细的特质。他拿起放在桌上的银制戒指,静静地将戒指套入那根白皙的手指头中。 我一离开研究室,便静静地将门关上。 研究室所在的建筑物已经离开了我的视野,母亲开着的车驶出了大学校门。来到大马路之前,车子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第72页 [结果你来这里做什么?] 等绿灯的时候,母亲问道。 [这个嘛,失恋……?] 我这样回答道,母亲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那个表情跟姐姐颇为神似。还想再开开玩笑时却觉得很紧张,但是我觉得总有一天,我跟母亲的关系应该会变得蛮亲密的。 [……或许不是。] 我下了这样的结论。 猫安稳地盘踞在我的膝盖上,母亲伸出手想要搔搔白猫的脖子。我突然有点不安,因为白猫只跟我还有鸣海玛莉亚亲近,我想它一定会抓伤第一次见面的人的手指头。 但是白猫并没有攻击母亲的手指头。它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线,仿佛很舒服地任母亲搔着它。过了一会儿,灯号变绿了,母亲停止搔弄白猫,发动了轻型汽车。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