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鼓》 第1页 《三更鼓》北有渔樵 文案: 今夜无事,四下平安 苏忏封号“倒霉催”王爷,靠山山倒,进城城荒,命格过硬不得不送去修道,怀揣爹娘殷殷期望,说不定百年之后误打误撞修成魔头横空出世…… 然天不遂人愿,苏忏自己温温吞吞得过且过,每月俸禄扣的精光,成了穷酸臭道士,靠除魔卫道养家餬口 谢长临:我妖魔界多的是金山银山珍珠山,我养你啊 苏忏:…… 勉强算是年下(?) 1.狂霸酷炫真·杀人不眨眼攻×温柔谦和偶尔杀人不眨眼的豁达受(一如既往的不会总结属性……) 2.1v1,攻受感情线甜,剧情线有甜有虐,he 3.攻受互宠,文可能会慢热……日常线多 内容标籤: 强强 灵异神怪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忏,谢长临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第一章 大楚王朝滨海临江,国力强盛,因而在乱世中如迎风之巨擘,百姓无需饱尝妻离子散,颠沛流离之苦,甚至还有闲情逸緻,将大大小小数十个节日全摆在明面上来庆祝。 七月十五,中元鬼节。一年到头,数今日清源观的香火最是旺盛。 苏忏手里拿着本书,百无聊赖地倚在窗户口,他本就不是个爱清净的性子,为了撑起观主“高深莫测”的颜面,一大早就有小弟子跑来后山跪着,说是“观主,今日您就不要露面了,下面的事我们这些打杂的自会做好……还有若您今夜出去可记得早点回来,莫要错过明日的大典。”将他凑热闹的心堵个严严实实。 什么世道啊! “唉……”苏忏又嘆了口气,将无处安放的目光收拢回来,看向冷冷清清,一点都没烟火气的内室——跟个神仙洞府似的,也不知他的小式神们哪来的精力,天天捯饬的如此干净。 小弟子口中所说的“大典”不在清源观召开,更非一方势力所能包办,乃是帝王亲临,焚香沐浴斋戒九日后,在宫中举行的祭祖仪式。因帝王需持“先天下之忧,后天下之乐”的胸怀气度,所以大楚皇家祭典永远比民间延后一日,将这节日生生分作两天来糟蹋。 苏忏的身份非比寻常,所以真正说起来,清源观其实沾了他的光,离京城很近,方圆百里也只这一家跟钦定似得道观,本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但因为没什么“神迹”,所以香火普普通通,靠着吃点朝廷补贴,养活上下几十口人不成问题,反正苏忏这个甩手掌柜不思进取,也没想过要将清源观发展壮大。 他不爱管事,弟子们也不为难这位人物,只要苏忏每天装模作样穿一身仙风道骨的鹤氅,随意在山头晃悠两下,就算例行了公事,之后是去青楼还是赌场——清源观里没有教条主义,大部分人都会纵容他。 幸而苏忏的模样长的极好,身姿挺拔且修长,一双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且温润且优雅,玉一样的公子,真所谓上天眷顾莫过于此——单靠这副模样,给他一个钵,从京城逛一圈回来能赚个十天半月不愁吃喝……顺带着,后头还能招惹上几个只看脸的妖魔鬼怪。 他的脾气好,就算被缠的忍无可忍也不会说重话,所以人缘也跟着好起来,被拒绝过的妖魔鬼怪们隔天带着酒上门小酌,苏忏也不会拒绝。 “砰……”贡着香火的前山跟庆祝节日似的腾空一阵烟火,随后鞭炮齐鸣,苏忏撑着脑袋,艷羡的几乎要将眼睛送出去了,小弟子们就是怕他不高兴,趁这空档还应付似的送来一些十分精巧的点心。 毕竟观主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好模样,倘若见着了面认真开口说要出去玩儿必然拒绝不了,所以这点心他们根本不敢送进来,至门口就交给苏忏的贴身式神,逃也似的跑远了。 苏忏便又嘆了口气,深觉自己做人失败。 “玉衡,”苏忏从早上到现在除了嘆气,这还是第一次开口说话,憋的声音都涩了,“点心是什么馅儿的?” 玉衡是苏忏做出来的第一个式神,都说物类其主,但苏忏常常觉得是不是当年学艺不精,导致玉衡一本正经的几乎像个老妈子,从洗衣做饭操心到天下江山,可模样偏还是个不及半臂高的小娃娃——点心盘子都快比他大了。 “主人喜欢桂花,哪一年送的不是桂花糕?”玉衡说着,将盘子举到苏忏面前,还叮嘱了一句,“好好吃饭。” 苏忏伸出手,在玉衡白白胖胖的脸上掐了一下,眉宇间半是无奈的微微笑起来,“玉衡啊,你最近是不是长白头发了?” “主人不要胡说,我不是人,不会长白发。”玉衡脸色都不变的戳他,操操劳劳的又给苏忏泡了杯暖胃的茶,并着点心,一併给苏忏端了过来,“今年也要去鬼市吗?瑶光都把包袱收拾好了……开市到闭市不过两个时辰,又不是住在里头,每年都收拾包袱,也不知有什么好带的。” 碎碎念叨的个性也颇像个老爷子,倘若不是靠符咒生存的式神,玉衡当能入宫做个总管太监——苏忏有时候真恨不得将玉衡送入宫中当个太监,着实太啰嗦了些。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苏忏捧着热茶,将书页合起来放在手边。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庭院里的池塘开满荷花,小妖精们也不认生,滚着露珠跑来跑去,感觉到了苏忏的目光,便齐齐仰着脸沖他笑起来,一个个不提防的样子可爱的很,怕是用荷包一装带到鬼市上给卖了,还这么单纯的眨巴眼睛。 苏忏便也下意识的回上一个笑容,正所谓杨柳风,绒毛雪,无边风月全在这一笑里头。 玉衡还在旁边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同胞兄弟,一会儿骂他“没脑子,盲目乐观”,一会儿又怕他惹了祸,“嘭”一声变回纸剪的原形,“我们这些式神可不能沾水,瑶光怎么就不明白呢?昨晚还尝试洗澡,这不是瞎闹腾吗?” 说实话,低头看见一个奶娃娃这么老气横秋的说话,还颇有点好笑。 苏忏吃饱喝足,已经听不下这些唠叨了,干脆将玉衡抱起来走到书桌前,将长袖一撩,笔尖就着硃砂在玉衡眉心一点,“我不是还在吗?这硃砂能维持三天,这期间莫说下水,就是你们想不开去火里走一圈,都能毫发无损的回来。” 玉衡的大眼睛盯着苏忏,感动之余,又道,“主人每年去鬼市都能招惹一堆的烂桃花,所以今年要老老实实跟着我,否则到时候麻烦的还是您自己。” “……”这孩子的个性是不是有些恶劣。 “好好好。”苏忏抱着玉衡坐在椅子里头,半是无奈的应承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玉衡今年有想要的东西吗?难得去鬼市一趟。” 第2页 “不要,”玉衡终于露出了点孩子的模样,将嘴一撅,埋怨道,“主人,我们没钱了。” 总之清源观的财政大权也掌握在玉衡的手里,一般他说没钱,基本上还能撑到年底有点结余去领朝廷的补贴,加上今天的香火钱……基本上这话可听可不听。 苏忏极其敷衍的“哦”了一声,刚引起玉衡的不满,从屋顶上便陡然响起一阵动静,大的几乎掀顶而起,连带着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主人,天快暗了,我们出发吧!” 人还没进来,先有一个包裹从天而降,“咚”的一下,吓得玉衡在苏忏怀里一个激灵。 比起玉衡来说,瑶光明显活泼许多……苏忏当时寄希望于第二个出生的瑶光,却不料这期望太过,这孩子不仅闹腾而且极为闹腾,就像玉衡说的,脑子似乎也不怎么好使,就是跟妖魔也能玩儿成一片。 苏忏手里抱着一个,便只好蹲下来跟蹦蹦跳跳的瑶光说话,“还没开市呢,不急。” “哦”小娃娃的泄气显而易见,瑶光低着头看着脚尖,手里还拽着包裹的一角,连头发都像浸润了失望,猛地耷拉下来。虽说玉衡总是爱抱怨,但宠起瑶光来也是毫无原则,他老气横秋的拉了拉苏忏垂在胸前的长发,小声道,“鬼市前一般都有夜会,卖些不能入流的小东西,我们可以先去看看。” 瑶光眼睛一亮,垫着脚尖期待的看向苏忏,被这么两条视线一盯,原本就容易心软的苏忏只能点了点头。 清源观虽说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除了观主不怎么靠谱之外,上下瞧不出半点特立独行的道观,但后山云盘雾绕之处其实联通各界,以符为引,皆能来去。 苏忏一手牵着一个娃娃,每年都搞得好像回家省亲一样,初入鬼市时大家还会惊讶一番,久而久之也都见怪不怪了。 鬼市一年只开一次,七月十五三更鼓响,便会在黄泉之畔,平地出现一扇朱红色的大门,两侧立着石雕的怒目金刚,手持经卷,只有榜上有名者方能入内,这也算是鬼市主人立下的规矩,几百年尚未有过例外。 鬼市之内会贩卖些奇珍异宝,别说人世不常见,就算活上几千年的老王八也不一定说得出来历,也只有这样的东西,才能够得上鬼市的门槛,其它用来逗趣的小玩意儿只能趁着每年鬼市之际,提前在门外摆摊,长久之下也有了庞大的规模,几乎跟除夕夜的皇城有的一拼,极其热闹,称为“夜会”。 夜会中三教九流什么都有,除了贩卖东西,还会贩卖情报,平素虽然也三三两两聚成一团讨论哪位大人的动向,但今日似乎躁动的更加厉害,连瑶光这么迟钝的神经都觉得哪里不对劲。 能让没什么出息的夜市都躁动成这样的人,苏忏只能想到四个:人间帝王,黄泉主人,泰山府君和妖魔之尊。总而言之,得稀奇到一定的地步。 “啊!点魂笔。”苏忏正想着哪位大人物这么无聊,居然腾得出时间逛街的时候,向来稳重的玉衡居然发出一声惊嘆,他趴在荆条编的小摊前,探着小小的身子,指着根通体漆黑,尖端却呈现出一种天然硃砂色的毛笔,回头望着苏忏道,“主人买下来吧。” “……”说好不花钱的呢? 更何况,点魂笔并不是一样好东西,几个铜板就够了,刚入门的小道士几乎人手一根,用来对付小妖小怪还不错,笔尖硃砂能使之现行,通常可以诓骗些闹灾的富贵人家,骗上一堆的银两,所以点魂笔又被称为“谎话精”,为人不齿。 玉衡认真的看着苏忏,又道,“主人,我觉得你需要这样东西。” “……”是穷到了何种地步? “请问……是苏先生吗?”卖东西的小妖精道行很浅,脚都没办法化形,看不出是什么植物的根须,靠扒着地面缓慢移动,他的脸微微涨红着,看了苏忏一眼赶紧低下头去,“点魂笔可以送给你。” “谢……” 另一个“谢”字还没让苏忏客气完,猛然拥上来一群妖魔,争相说着“是苏先生啊!”边把东西往他手里送,短短时间,他居然跟个貔貅似的,聚了一堆的宝贝。 苏忏虽赔着笑,却兜头一脸的懵……他人缘虽好,但作为一个偶尔降妖除魔的道士,也没好到这种程度吧? 第2章 第二章 “苏先生可还记得一位姓洛的公子?”那害羞的小妖精被这么一挤,几乎跟苏忏贴到了一起,脸越发红了,声音细细的又道,“那位大人是我们妖魔界的太傅。” 苏忏在一阵推搡中随波逐流,闻言轻轻“哦”了一声,边伸手扶住站不稳当的小妖精,边绞尽脑汁的想了想,好像确实有这么位姓洛的公子,去年这个时候在鬼市见过一面,还喝过酒,两句话就将苏忏的身世家产以及祖上八代全打听了一遍,还带着点算计的窃喜。 时隔一年,苏忏这个记忆还不算差的年轻人都快忘干净了,没想到这位上了年纪的洛公子居然如此执着,弄得苏忏的模样人尽皆知——甚至还有成捲成册的画像在卖。眼熟的妖魔们看着他偷笑,眼生的早就三两成群,将苏忏从头到脚品评了一遍,不知道在对哪里满意,就算化形后长的不怎么样的,此时也笑成了多褶的花。 玉衡虽然不喜欢苏忏温温吞吞的性子,但他脾气躁,又特别护短,当下就往苏忏的面前一挡,恶声恶气的将这一窝蜂奇形怪状的妖魔们轰散,“看什么看!” 式神的体内藏着道符,容易引起妖魔的不适,再这么气势汹汹的一瞪眼,忽的一下竟也驱散了不少道行低末之辈,玉衡拉着苏忏的裤腿,护着自己毫无危机意识的主人。 “难道说这位洛公子今年还会来鬼市吗?”苏忏半蹲着身子,让瑶光坐在肩膀上,又安抚似的摸了摸玉衡几乎炸起来的毛发,小式神这才平息了心头的怒火,将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清气收回体内。 “嗯……”爱害羞的妖精几乎蜷成了一团,差点变回原形,幸好苏忏对玉衡的脾气了如指掌,在他没爆发前,就先给妖精点上了硃砂痕,虽受到了冲击,但并不严重,还能同苏忏说说话,“太傅大人每年都会来鬼市一趟……只不过今次,您自己去看看吧……”小妖精抿嘴又笑了笑,没再说话。 世间万物皆可成妖,只是除非先天具有性别,否则即便化形也非男非女,可随心所欲。这妖精恐怕还没决定好自己的倾向,连做人的时间都不长,所以举止上总是显得有些奇怪,像是逐步学习的孩子。 经过这一番没来由的折腾,苏忏从个身具几文的穷酸道士,一跃成为了倒卖器皿的小贩。瑶光作为个随叫随到的麻袋形式神,将这些东西一股脑的藏进肚子里,末了还打出一个饱嗝来,没心没肺的问,“主人,我还能买别的东西吗?”被玉衡当街打了一下后脑勺。 月已中天,三更鼓响,通往鬼市的大门从地底生长出来。 第3页 真的只是独立而出的一扇大门而已,两面皆能看的清清楚楚,在进不去的人、妖、鬼、怪眼里甚至不怎么占地方。 苏忏抱着瑶光牵着玉衡站在大门前,两侧的金刚将手里的经卷展开,上头有个名字,借月华镀一层清正之光,随后朱门开启,将他迎了进去。 这朱门合併一处是个饕餮的模样,打开时骤然化成血盆大口,带着扑面而来的阴森铁腥将人吞吃入腹,倘若是第一次不明就里的人,兴许还没进去,就先却步了。 黄泉道是鬼市大门的最后一站,所以苏忏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了不少人,十分热闹了。 先前的事并未对他造成多大困扰,反正苏忏一年到头,总会牵扯进一堆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里头。他刚踏进这方天地,便和瑶光的眼睛同时一亮,奔着今年刚上市的新奇玩意儿就过去了,玉衡到底势单力薄,拉都拉不住。 在鬼市的正中,有座拔地而起的黑塔,上下共分七十二层,以天罡之数命名,里面做的是更加高档些的买卖,所以每层都有看门人,而能藏在最上头的珍宝不仅要独一无二,还要几千甚至上万年间独一无二。 不过奇怪的是,这样的东西至今尚无人拿出来拍卖,所以顶上一层每年都是不尴不尬的空着。 谢长临背着手站在这座黑塔之下。 从去年起,太傅洛明就在他的耳边念念叨叨,见缝插针般跟他说起鬼市。洛明今年两千八百岁的高龄,看上去一点不老,比人间的风流公子还明朗几分,可妖魔一界的大事全压在他的肩膀上,生生促就了洛明婆婆妈妈的性格。他是谢长临的老师,为了国家大事,民生民计,偶尔也不得不关心君上的个人生活。 谢长临作为妖魔之尊什么都好,杀伐果决,雷厉风行,就是太过孤僻,而且脾气极差,站在熙熙攘攘的鬼市人潮中,周围却凭空开闢出二里地,无人进犯。 洛明本来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这一年间绑也要将谢长临绑来鬼市,谁知道这人是不是寂寞久了,只不过看了那位苏先生的画像,居然主动的跑来鬼市赏脸。 谢长临的红鸾星经几千年动这一次,洛明感动的差点涕泪俱下。 “君上,人来了。”洛明刚从黑塔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支纺织锤,上面极为磕碜的绕着两匝红线。这两个妖魔倒是卑鄙的很,想着苏忏要是不肯就范,直接用红线拴在另一头,这红线能主十世姻缘,管你在不在轮回之中属不属六界众生,一律逃不过。 洛明觉得自己小瞧了自家君上,这损主意还是他老人家先想出来的。 “好,我先去看看他。”谢长临的眉尾一挑。 他的情绪很少会浮现在面上,所以乍看上去深沉且广博,黑色的云袍将这气势衬的更进一分,几乎像个不见底的深渊,说得好听点能纳天地与山河,不好听就成了——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现而今非大争之世,人与妖魔界限分明,谢长临三年前刚与大楚的皇帝签下契约,两族之间和平共处互不干涉,而在人间犯下重罪的妖魔,可由人世自行处理,大楚国师焚香告知,再由洛明查明条款后将此妖魔除名。 只是这样的形式又太过繁琐,紧要关头不得不便宜行事,于是大楚皇帝又自民间挑出五座道观,十个修行人,免去他们如此上上下下胡乱折腾的功夫,紧要时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苏忏就是这其中之一。 不仅如此…… 洛明嘆了口气,一把拽住了自家时刻准备行动的君上,既感动于铁树开花,又深觉自己可能造了把孽。 大楚的皇帝苏恒……是苏忏的孪生弟弟! 要是让他知道谢长临对自己的兄长一见钟情,还准备强行绑个红线,怕是要先笑个半死,然后断然拒绝。这可是关系到两界安稳的大事,洛明这媒可谓是做的相当小心谨慎了。 “等会儿……”洛明没好气的指了指不远处的酒家,“你去里面等着,点好了酒水和点心,找个邻窗的位子。” 洛明叮嘱完,又不放心的补充一句,“你的模样虽然见过的人不多,但身上的妖气兜着点,别一个不高兴就掀桌子,这位苏先生性情温柔,要是看见你暴跳如雷的样子,说不定这第一印象就不好。” 后头洛明说了什么,谢长临全没听进去,只中意了一句“性情温柔”,刚巧与自己互补。 他挥了挥手,示意洛明自去安排,然后转身走向鬼市中唯一的酒家,那厢酒家老闆隐在人形下毛全都炸了起来,几乎看都不敢看向谢长临。 说好的收敛妖气——谢长临只当耳旁风。 他这尊大神镇宅之宝似的,原先还热热闹闹的酒家瞬间跑的人去楼空,连带着整个鬼市都知道这儿来了位大人物,一时间风言风语无数,讨论着是不是鬼市出了什么问题。 苏忏以物易物,夜会上低层次的东西虽然不能用来买卖,但并未有严令不能交换,所以半个时辰下来,倒也弄到了不少好东西。瑶光手里头捧着个巴掌大的金色屏风,据说是上古的神物,上头绣着十二位形色各异的仙子,照以月色,便能化形……虽说除了寻欢作乐,也没其实际点的用处了。 “苏先生……”洛明的真身分明是只双角辟邪,可现下看来却像只狐狸,狡猾的毫不掩饰,“苏先生……” 他声音压的很低,见一下没能喊动苏忏,只得快行几步追上去,又喊了一句,“我家君上在那边的酒楼有请。” “洛公子?”苏忏愣了愣。 既然知道了洛明的身份,苏忏便随即反应过来,这位“君上”就是妖魔界的领主大人。他飞快的反省了一下自己大半辈子的所作所为,好像并没有十分出格,以至于要谢长临登门问罪的。 苏忏有些为难,“洛公子,我不过是个闲散云游人,私下约见妖魔界的尊主总是招惹闲话,这……不太好吧?” 他说着拽了拽衣袖,洛明倒也聪明,早早将他的袖子攥在手里,拒绝是可以,却也逃不掉。 “无妨,我家君上要与先生谈的事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只要先生点头,便普天同庆。”洛明不用分说的拉着苏忏就往酒楼走。 他本是麟毛四蹄的神物,比力气何人是他对手,苏忏一个晃神的功夫,腾云驾雾般就到了酒楼门口。 第3章 第三章 店家瑟瑟发抖的站在谢长临的桌盘,硬着头皮开口问,“客人想喝什么酒?” 谢长临想了想,曲起来的指关节有意无意的敲在桌角上,一声一声在空旷而沉闷的酒楼里听的人心发慌,“都来一壶。” “……”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的店里,几乎贩卖了现世存在的所有酒品,真要一壶一壶的端上来,怕是三天三夜都不够。只是这位客人行事太过嚣张,而妖气又太过压逼,店主敢做最乱的这行生意,自然晓得见机行事,先忙应承下来,又问了几样点心,这才下去准备了。 第4页 谢长临的脾气不好,世间能看得上眼的并不多,所以姻缘这根线仿佛生来就断着,别说喜欢什么人了,就是东西也不见得能容忍,通常他要是一个茶杯肯用三次,洛明就谢天谢地,差点没把烧瓷的人供起来,变着花样给谢长临准备用具。 而妖魔乃万物得灵,能变化万千,除了没本事好好化形的,基本上都有个十分端正的外貌,成气候者无论男女皆是万里挑一的花魁,所以谢长临虽说见人不多,但都是上上佳品,连洛明这个看着几乎快厌烦的太傅,放到人间来恐怕也能载入史册。 总而言之,妖魔界——以貌治国。 比苏忏眉眼更精緻的谢长临都没放在心上,就是对洛明画在纸上的人念念不忘。偏偏那画还十分潦草,囫囵涂出了个神态,头发眉毛全糊成一片。 他难得静下心来等,眼前已经烫好了一壶清酒,人世间正直七月半,暑气蒸腾,而鬼市却凉飕飕的,有种深秋的凄清。 谢长临从袖口中将那幅画又掏了出来,怕是看了不只十七八遍,边角的纸张都磨出细毛了。他撑着头,鬼市昏黄的灯光下显的十分阴郁,相较于其它妖魔更偏雅致的模样,谢长临的五官深邃,因而造成了一种多情的错觉,不刻意掩饰的杀气在他身上能婉转成另一个更加暧昧的词——高深莫测。 纵使心里雀跃着,马上要见画上的人,观他形貌,却好像只是专注于眼前这一盏酒。 安静的酒楼里终于又来了动静,洛明还没看见谢长临,脑仁儿就一阵一阵的发疼。 明明叮嘱过小心行事,不要大张旗鼓,结果自家君上仿佛左耳进右耳出了,现在整个鬼市都传的沸沸扬扬,倘若不是有心没胆,现在谢长临就该被放进黑塔的顶楼,明码标价了。 苏忏拎着两个惴惴不安的小式神——说是惴惴不安其实并不贴切,玉衡龇牙咧嘴的像是被惹怒的幼猫,瑶光粗枝大叶,还没察觉出半点不对劲的地方,手里转着金色的屏风,几乎将眼睛都贴上去了。 “苏先生……”谢长临的声音从二楼传下来,玉衡的脸瞬间憋得通红,差点没吓得变回纸片,色厉内荏的仰着脖子往上瞪。 “不知先生可有家室?” “……”谢长临并不是个话多的人,但一开口,洛明常常想把他打死。 苏忏询问似的看了洛明一眼,提着衣摆往上走的同时,还不忘回一句,“尚未成家。” “那先生可有意愿,与我结发。”谢长临又道,人都还没见上面,他老人家倒是迫不及待,连婚都要定下了。 苏忏深觉得这二楼怕是什么龙潭虎穴,脚底下生根般站着不动了,他的脾气再好,到底也没得道成仙,还是个寻常普通人,被这么冒犯还没翻脸掀桌,已经算是菩萨心肠了。 洛明先给苏忏的品行打个满分,随后又在心里扎小人似的,把谢长临里里外外扎成了刺猬,琢磨着还好手里有一卷红线,实在不行,现在就把人绑了吧…… “先生。”这次,谢长临那居高临下极其欠扁的声音离近了,他难得主动一次,居然亲自下来迎人,眼睛看见苏忏的一刻瞬间亮了亮…… 像是几百年没食荤腥的野兽见到了红肉,连洛明都跟着寒毛直竖,打心眼里觉得对不住大楚皇帝。 谢长临自然而然的将手伸到苏忏面前,不过今天刚见一面,倒像是熟识不过的老朋友,街上遇见了,点个头问声好,便能聚在一起吃顿饭。 苏忏还没什么表示,左手牵着的瑶光倒毫不见外,蹦两下坐到了谢长临的头上,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大祸临头。 “……”本来已经十分尴尬的上下楼间,现在几乎针落可闻,玉衡的咬着牙,撸着袖子,随时准备上去拼命,要不是苏忏的手劲大还拉得住他,恐怕谢长临的脸上还要糊一只式神。 伸到眼前的这只手几乎透露出了殷殷切切,苏忏铁石心肠版全当没看见,为了瑶光才走上了二楼。 酒香并不浓烈,平和迟缓的慢慢飘散出来,掺杂了人间桂花,关于苏忏的那幅画也还没收好,大咧咧摊放在桌上,谢长临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相反,他见苏忏对画有兴趣,还特意递过来道,“不及本人。” “……”妖魔果然天生的油嘴滑舌,不可相信。 “掌柜的说这酒名叫‘花期’,以前先生来的时候总喜欢点一壶。” 酿“花期”的桂花要选每年第一批沾露的,米也有讲究,所以造价昂贵且不多出,能每年烫上一壶已经算是玉衡的底线了。 苏忏瞥了一眼装死的老闆。要不是那幅神似形不似的画,他得把店里的珍藏都给端上来,两相权衡之下,跟苏忏这穷酸道士的友情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洛公子,谢……” 苏忏的尊称还没吐出来,谢长临先一步打断了他,“谢长临或长临,你与我不必见外。” 与人相识,讲究个一回生二回熟的过程,这位妖魔之主倒是干脆,把头一回全省了。 “长临”二字,苏忏万万叫不出口,便只好折中喊他一声“前辈”,心想着此人做自己的祖宗还多上一千岁,到底从哪儿得出“无需见外”这样的说辞? 幸而苏忏随遇而安惯了,倒不至于如坐针毡,他面前放着一碟刚出锅的小点心,烫一壶酒,自窗口望下去,见众生纷扰,戒备的眉目终于有了松懈的痕迹,微微镀上些温和。 苏忏正色道,“莫要拿我寻开心……前辈好像很少离开妖魔界吧?是否出了事,需要人世相助?” 在洛明的眼里,苏忏这话有点垂死挣扎的味道——任谁也想不通,谢长临这一遭确实为姻缘而来,无关乎天下大事。 谢长临的手里也端着一杯酒,饶有兴味的看向苏忏,窗外生灵是美是丑,是死是活他一概不关心,白白浪费了二楼这么好的位子。 “妖魔界向来诸事繁多,无可避免,却也不需要人世相助。”谢长临笑起来的时候不同于苏忏,仿佛能生生看出“妖孽”两个字来,让人打心眼里悚然,“我来,只是想拐先生。” “……”苏忏觉得自己可能耳朵有毛病。 还没等他开口问“你说什么?”,谢长临便抢先一步,隔着桌子探过身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苏忏,两人目光相对,气息几乎纠缠在一起。 苏忏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脖子下意识的往后仰了仰,反而让这种对视更直接了些,几乎能从谢长临深沉的眸子里看出淡淡的蓝色,似星河流转,浩瀚无垠。 再等苏忏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小指上已经拴了根红线,红线的另一头没入谢长临宽大的黑袍中,而玉衡正在锲而不捨的啃咬这根线,想将它从中截断。 “唉……”苏忏嘆了口气,安抚性的拍了拍玉衡的脑袋,“没用的,主姻缘的红线水火不侵,刀斧不入,除非受绑着不动情。” 第5页 他抬起手,在谢长临的面前轻轻一绕,那线便不受控制的脱落下来,倒是谢长临的那头居然绑的很结实,一点不像虚情假意。 这就有点奇怪了。 洛明轻咳一声,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化解尴尬,却闻自家向来有仇必报的大魔王道,“无妨,我们可以慢慢来。” 谢长临的脸上毫无恼怒的迹象,更甚者,居然亲自替苏忏又满上了一杯酒,他的目光似乎黏着在了苏忏的身上,若是将其硬撕下来,恐怕会连皮带着血。 他对苏忏的纵容毫无来由,却是没节制的。谢长临见过沧海桑田,日月并天,虽不是什么冷漠的人,但也确实不好亲近。洛明遇到他的时候,谢长临已经是天地间化形的第一只妖魔,坐在磐石上动也不动,面前放一盏道人常用的引路灯——那时候人都还没几个,这灯也不知哪里来的。 谢长临仍是撑着头,没完没了的盯着苏忏,脸上的笑几乎有了傻呵呵的痕迹,连瑶光将他规整的长发编成了麻花也没感觉。 正在这时,安静的大街上忽然传来喧闹声,似乎是闹贼了,连天的锣鼓响,惊扰了谢长临灯下观“美人”的雅兴,他眉尖方才一皱,洛明便心道:糟了,生气了。 或许是谢长临在苏忏的面前太过没皮没脸,洛明差点忘了这是个不能招惹的煞神,弄个不好,今年的鬼市中得出大事——没人知道鬼事的主人到底什么来头,虽说妖魔道不怕麻烦,但没底细的麻烦最好还是莫要招惹。 第4章 第四章 那贼不知道是不是追逐中慌不择路,竟一头撞进了这家没人的酒楼里面,天不遂人愿,甚至有往二楼来的趋势,倘若再进一步,怕会马上四分五裂。 鬼市里维护秩序的牛头马面举着丧葬棒,团团围在外面——他们明显比那偷儿高级,知道酒楼中有个惹不得的人物坐镇,不敢轻举妄动。 谢长临终于肯将目光从苏忏的身上移开了,他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庞大的魔气瞬间将酒楼包裹的严严实实,默然无声的威慑。 “你,滚出去。” 还在一楼踌躇的偷儿是只耗子精,偷得东西虽然不能入黑塔,但在鬼市中也能卖个好价钱。它是顺手牵羊惯了,一时改不过来这毛病,才搞成了现在这种进退为难的地步。 那声音像是阵闷雷,从它耳边“轰隆”一声炸进来,比起警告,更像是杀令,以致于说了什么耗子精全没听清,人已经趴伏在地上化成了原形,口鼻中溢出血来,虽没死,但彻底晕厥了过去。 被偷来的尺八撞在地面上,发出一声短促的音节。这是前朝的遗物,虽说做工不错,但还不算古董,上头绘制了些繁复的花纹,一半看来是孩子似的涂鸦,笔触十分稚嫩,另一半则细緻得多,苏忏将其握在手中,能分辨出一些眼熟的符文。 他们刚从二楼下来,店家不紧不慢的在柜檯后拨拉着算盘——虽惹不起谢长临,但苏忏和洛明却意外的好说话,更何况洛公子向来出手大方,这酒钱、饭钱,与呆会儿要是打起来损坏的桌椅钱,可算是有着落了。 “尺八?”苏忏的指腹摩挲过竹制的孔缘,似乎对这鬼市中贩卖的东西越来越无法理解了。这东西上虽说附着了凤雅的灵魂,但前朝覆灭时,诸多亡魂无处可去,怕是祖宗牌位里真住了自家的祖宗——确实谈不上稀罕。 “你喜欢?”谢长临对麻烦事向来秉承着快刀斩乱麻的作风,倘若不是苏忏要下楼来看一眼,他根本懒得再管。 但谢长临的原则和习惯显然在苏忏的面前不堪一击,别说坚持,怕是连底限都不见得有,默默在心里记下“他喜欢丝竹”,并认真考虑着将自己寝宫里那排百十来座的编钟一股脑的搬去苏忏的住处。 人世间有风,兴许夜深人静时,会有沉闷而零碎的声响伴随入梦。 “我其实……”苏忏话还没说完,谢长临便豪气的把手一挥,“买下了!” “……”穷酸道士的人生应当具有趋钱性,这没头没脑且自说自话的一界之主瞬间可爱了起来。 谢长临一句话,洛明便从衣袋里掏出个巴掌大的小荷包,看起来只够装一两银子,结果这一掏足足掏了有半柱香的时间,堆放起来的财宝别说个小小的“尺八”,就算买下整个摊子也绰绰有余。 酒店老闆瞬间悔青了肠子,不知道现在搬空酒窖,这位有钱的大爷还肯要不? “先生还喜欢些什么?”谢长临又问,“难得来鬼市一趟,若空手回去岂不遗憾。” “主人喜欢杏脯,桂花糕,皇帝叔叔还有这种各样稀少的法器。”瑶光卖得既快又准毫不犹豫。小娃娃眨着眼睛沖苏忏和玉衡笑,“瑶光最喜欢大哥和主人!” “……”竟然一时骂不出口。 苏忏苦笑着伸出手,在瑶光的鼻尖上颳了一下,那孩子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抓住苏忏的指头蹭了蹭。 在谢长临的心里一直有个人,他很少提起,便连洛明也只是一知半解。 洪荒开蒙时,那人穿一身蓝白相间的宽大鹤氅,涉江而上,手中拎着一盏萤火幽幽的引路灯,清风为伴,山水在侧,那双桃花眼总是悄悄咪咪的含着笑,偶尔便也来嘲弄千年前尚年幼的自己。 谢长临曾暗暗立过誓,终有一天,他要捏着那人的面皮,郑重说一句“三百岁已经不是孩子了”,并将他扛回去,身体力行的证明这件事。 然天道无常,那人竟浪迹着浪迹着陡然没了痕迹。 谢长临曾经气的想将天地倾倒过来,逼所谓天道还给他一个活生生的人,后来便又气自己没出息,挂念个不声不响的混帐东西。 这般相思,在几千年的岁月里让谢长临精疲力尽,再见时,恨不得将世间珍宝连同自己一併奉上,哪还顾得上置气。 谢长临几不可闻的嘆了口气,因瑶光坐在自己的头上抓着苏忏的手指,他指尖清净的味道便顺着呼吸安抚了谢长临躁动的心绪。 因这模样与神态已经镌刻在了谢长临的骨血中,所以即便洛明学艺不精,那幅画简略的好像两笔抹成,他仍是察觉到了某种强烈的熟悉感。 此间只此一人,不做他想。 “前辈……前辈……”苏忏见两次喊不动他,只好用手在谢长临的眼前过了一下,这次谢长临倒是反应迅速,将苏忏的手牢牢抓住了。 从掌心里透出一种执着,苏忏挣扎了两下,硬是没能脱开,还是谢长临自己先回过神来松开了他,轻轻道了声,“抱歉”。 谢长临长了一张不会道歉的脸,赫然说出这种话来,苏忏忙摇了摇头,“前辈不用如此……再有两刻间就要闭市了,我们还是不要耽搁的好。” 一大两小三个财迷全将眼睛盯在谢长临的身上。 这么多年苏忏与鬼市不过露水情缘,当真做到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算见着了什么心心念念的东西,迫于吃饱穿暖的现实问题也只好放弃,难得有什么金主自愿送上门,任由敲诈的。 第6页 所以莫名就成了苏忏架着谢长临,背后跟着个专门掏腰包的太傅洛公子,出酒楼时顺便将晕倒的小偷与买尺八的金银一併丢到了牛头马面的手里,随即撒欢儿般在鬼市中蹦跶,转眼间将该买的全部搜罗一空,为大楚皇帝的国库省了一大笔的额外支出。 谢长临便又在心中默默记道,“原是个自来熟”,全忽略了苏忏见钱眼开的特性。 他虽然不受朝臣待见,又因故自小流落在外,数年前方才还朝,但到底是大楚的王爷,苏恒的亲生哥哥,而人世于六道之中安身立命,既没有衔元宝的□□,也没有聚金银的貔貅,一分一毫都是辛劳所得,国库之中皆为血汗,能省一分也是一分。 到闭市时,瑶光的肚子里已经装满了宝贝,小娃娃有些像喝醉了酒般,晕晕乎乎的,整个式神瘫软在谢长临的头顶上,还不忘打着嗝小声嘀咕,“好饱。” 可怜的瑶光,从出生到现在终于填饱了肚子,还是托一个妖魔的福。 谢长临跟在后头亦步亦趋,看样子并不着急离开,饶有兴致的随苏忏绕圈子。 此刻已近卯时,大楚的祭祖仪式一般安排在三个时辰后,苏忏虽然是个不受待见的王爷,但出于对血统的考虑,总是要到场糊弄糊弄,更何况他与苏恒兄弟感情甚笃,众臣皆知,倘若驳了苏恒的面子,免不了要遭牢骚的——苏恒什么都好,就是长这么大担如此责任了,还似小时候一样孩子气。 他从清源观出来时穿的很随意,极清淡的白色,而大楚的祭典礼服有专门的织造纺负责,且一向秉承开国□□的恶趣味,花里胡哨到扎眼的地步,苏忏这副模样去大典参拜,隔天苏恒收到弹劾的帖子能叠三尺,致力于将他驱逐到不毛之地,自生自灭。 “……”可后头有这么个大尾巴,苏忏一时又绕不回清源观束衣正观,实在是头疼。 谢长临老神在在,料定了苏忏拿人的手短,定然开不了口说些赶人走的重话,还跟以前一模一样,心事和忧虑都写在眉心里,皱的谢长临想将其揉开。 “先生不回清源观吗?”谢长临开口问,他也有些坏心眼,早在看见那幅画的时候,谢长临便遣人将苏忏的底细探知个清清楚楚,莫说一个硕大的清源观,就是他住在哪个院子哪个房间,左边种了哪些花,右边栽了哪些草,谢长临都如数家珍——对于这种能报官的行为,他丝毫不以为耻。 洛明正在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闻言冷不丁打个寒颤,为自家主上的缺德十分担忧。 “……”闷声走路的苏忏也蓦地停下脚步,眼瞅着谢长临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他深知对方的能耐,戳破了这一点倒并不觉得十分意外,只是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做的太好,才让妖魔惦记上了——明明每天闲度日,懒散的骨头都松动了。 纵使谢长临对苏忏的感情十之八/九已经可以归结为“阴谋惦记”四个字,他也仍旧是个举止相当有风度的人。谢长临与苏忏相隔半步的距离,稍稍落后一点,正好能看见清晨的微光透过苏忏脸上细细的绒毛,转而将人包裹其中,像是灯盏里的星火,越是不想,越是撩拨。 第5章 第五章 谢长临觉得自己与失控只差那险而又险的半步,他数千年不曾这般小心翼翼地与谁维繫感情,此番上手居然也不太为难。他于苏忏而言,不过是个稍有耳闻的陌生人,逼得太紧,人自然往后退。 谢长临的伤心也不显山不漏水,那红线兀自拴在他的手指上,另一头空落落的套着风,晃荡了两下,被谢长临收回了袖中。 这位翻云覆雨的大人物一瞬间有些可怜,苏忏的恻隐之心动了动,没能被恨铁不成钢的理智按耐下来。 “前辈要是实在清闲,我那里有茶有酒,等大典结束后兴许……” 谢长临阴沉的眼睛剎那间亮了起来,“清闲清闲,妖魔界有太傅在,我不必操心。”说完还看了洛明一眼,后者忙应承似的点了点头。 苏忏深刻反省,“我是不是掉陷阱里了?” 他们这边优哉游哉插摸打诨的往清源观慢慢地走,观中却已经闹的沸反盈天。 宫里来接的马车堂而皇之的停在后山正门,四马并驾,蹄子不安分的刨着地,里里外外富贵敞亮,但却横竖找不到苏忏本人。 虽说每年中元,观主总会消失一阵,去鬼市喝壶酒,买些实用但寒酸的法器,但卯时之后必然回返。 苏忏脾气好,又没什么架子,作为一国之中与皇帝最亲的人却过着挺寻常的日子,挑食而且世俗,对金钱的概念比帐房先生还清楚,除了很难装模作样忽悠善男信女之外,没有别的坏处了,因而十分得人心。整个清源观中怕偶尔埋怨苏忏的都是少数。 现下十年不遇的找不着踪影,便也顾不上招待宫里来的人,一股脑全出去找了,那马夫不过说了两句催促的话,小弟子们便黑着脸,到现在没给他一杯茶喝。 毕竟鬼市那种地方,人多眼杂是非缠身,弄个不好就会结怨,苏忏看上去好欺负的很,还带着两个小娃娃,难免不被人怼在半路上。 虽说对观主有信心,却又怕对方人多势众,道士的脑洞大过天,转眼便联想到了苏忏重伤,祭典被迫中止,苏恒大怒举兵相杀,继而生灵涂炭,日月无光——找人的速度猛然又加快了些。 等苏忏真正回到清源观的时候,前后山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观中弟子掸拂尘的掸拂尘,灌硃砂的灌硃砂,全部装备齐全整装待发,准备杀去鬼市把苏忏给救回来。 这种场面可说是百年难得一见,把苏忏给感动坏了,只不过他出现的时机不够凑巧,正是群情激奋的时候,罪魁祸首刚踏进山门,就引来无数的侧目和敌视——谢长临又偏是个嚣张跋扈不隐藏身份的大妖魔。 剎那间分成两派剑拔弩张。 苏忏一手拉着玉衡,另一只手把瑶光从谢长临的头上抱了下来,谨防误伤。小娃娃怕是有点撑,路上又颠的想吐,嘴里正一件一件的往外冒法宝。 “观主,这位是?”问话的青年人名唤沈鱼,眉目清正,也非不讲道理,是除玉衡外清源观里最管事的人。 现而今大楚与妖魔缔结过契约,非伤天害理者,不可擅自处决,更何况这人来历不明又和苏忏走得近,兴许还是朋友。 “衣食父母。”苏忏答完,一把将蹬腿的瑶光塞进沈鱼的怀里。祭典算算时辰快要开始了,再这么虚耗下去,那赶车的马夫恐怕能将地上跺出个坑来。 留下个能说会道的玉衡跟处事圆滑的洛明,苏忏便急匆匆换了衣服往宫里赶。 七月半的烟火还没散尽,入了城,边边角角的堆放着纸灰铜钱以及没烧完的陡香。还有几家像是刚有亲人故去,门上请了新符,无非就是求个家宅平安,倒像人死后便不论因果,清一色的化成厉鬼,回来害人。 苏忏此番赶的急,坐到了马车里才发现里衣的袖中还放着那支尺八。 第7页 在鬼市时,这尺八分明朴素的很,上头虽有纹样,却也是刀斧所刻,翻新出来的竹木色,入了人间,这些纹样却好像被撒了一把金粉,通体华丽起来,像是皇室中人才用的起。 苏忏联想到多年前他尚未离宫时,教导礼乐的师父曾提过一些,说前朝亡国之君好乐器,搜罗天下至美之物,其中包括起死回生的阴阳鼓,御敌百万的琉璃琵琶和能唤阴兵的尺八。 后来却证明所谓起死回生,不过是在鼓点下让尸首起舞,其人并无意识,鼓点一停,仍是死尸一具,而御敌百万更是无稽之谈,只因用此琵琶的乐师技艺非常,两军阵前能鼓舞士气,十战九胜。 这两者虽说也是稀有物,却远没传闻中说的那么神乎其神,想来那未曾谋面的尺八同样如此。 这可惜苏忏的礼乐师父过世得早,今生没有机会见到这只鎏金尺八了。 倘若追封的不算,大楚的王城已经前前后后经历了三任帝王,在前朝遗留的骨架上擅加修葺,既不算劳民伤财,又逐渐描绘出了恢弘的气势,自清源观向东驱车走半个时辰能至集市,再走半个时辰便能入宫。 他们苏家这江山得来不算光彩,说是“起义”也不过是成功后粉饰的说辞,民间一些有想法的书生偶尔提起来,还是会用上“谋反”二字。 前朝末期腐朽衰败,各处官员大肆敛财,当时的皇帝虽有心回天,但奈何本性懦弱,又意识不到自己骨子当中养坏了的高高在上,政策推行几次都无疾而终,导致最后生民为求生路,不得不改朝换代。而大楚王朝自那样的时代中兴起,故先祖恪守本分不敢逾矩,一辈子只因秽乱后宫之事兴过牢狱,至死时墓中陪葬物也只一个缺角的破碗,以此告诫后世不可贪奢淫逸。 而大楚现在的掌权者是苏忏同父同母的孪生“弟弟”,自小文成武就,尤甚苏忏一筹,两人虽一胞所生,眉眼近似,但气质却是南辕北辙。 从小时候开始,苏忏就是个没脾气的,因命中带煞的原因,常常被人欺负,他自己不计较,苏恒却半点不能忍,做大哥的反而让弟弟护着,后来凡被揍过的王公贵胄骄矜子弟全对他俯首帖耳——苏恒骁勇善战治国平天下的手段由此可见一斑。 午时还没到,苏恒正在内室更衣,他不习惯有人服侍,一般这种时候,除了苏忏,任何人不得入内。 门关的很严实,外头的侍卫分立两侧,伺候的老太监是先皇留下来的,知道这些规矩,见是苏忏来了,才细声细气的向内通报一声,放他进去了。 刚焚香沐浴,苏恒的头发还湿着,毫不在乎的往肩头一披,身上只着一件白色中衣,面对着一年似比一年繁复的重装礼服头疼。 “小妹,”苏忏隔着一层屏风喊道。 即便四周无人的情况,苏忏也自知礼不可废,停的稍远一些,先开口提醒了一句,而后才作势要跪。 虽知这人不过给个样子,苏恒仍是轻笑了一声,“修道人跪天跪地,皇兄盼我折寿吗?” “他”转过身来,声音在年幼时以药物灌溉过,低沉而微有些沙哑,面容虽有些女气,但因生母曾是名动四方的倾城美人,于清俊处透一丝纤弱却也情有可原,更何况他还特意遮掩。位居高位者,世间敢直视面目的本就不多,倒也藏的过去,而胸前则紧紧缠着两层纱布,将原本就不明显的地方裹得更是不见天日。 大楚堂堂一国之君,竟是个李代桃僵的女儿身! “不敢,”苏忏也笑了,幸灾乐祸的隔着屏风又道,“赵礼司做这件衣服的时候我见过,废了不少心血,算是逐尺逐寸考究过,漂亮,但穿起来怕是麻烦,要我帮忙吗?” 苏恒几乎是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拒绝了此番好意。 她苦笑一声,“不管是衣服亦或其它,朕是大楚的皇上,早不适应假他人之手了。” 苏恒从小将自己逼得很紧,苏忏明白她,便也不强求,只道,“那穿出来让皇兄瞧瞧吧,是否愈发年少英雄了。” 负责织造纹绣,从皇袍至私服全权负责的赵礼司虽看上去是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里子却超乎想像的贤惠,又恰好苏恒的身量非常适合撑起衣裳的形,所以赵司礼基本上以十天一件的速度不重样的折腾,粗麻布经了他的手,也能穿出最鼎盛的君王气度。 苏恒独力拉扯了半天,才总算整理熨帖了,从屏风后绕出来。 大楚以黑金二色为尊,凤凰为图腾,苏恒这一身兼而有之,如青云扶摇,最衬那一双睥睨天下的眼睛。 苏忏在心里感嘆一声,“终究还是长大了啊。” 第6章 第六章 “皇兄,其实我不乐意祭天。”苏恒该束冠了。 这活儿平常倒是有人在管,毕竟一国之君,总不好事事亲力亲为,既然现在屏退了左右,苏忏便只好自告奋勇地上来帮忙了。 想必这皇位并不好坐,苏忏在她的头上看见了一根白头发。 “每年这个时候,祭天、祭祖、祭泰山府君,可我这皇位非传自正统,乃两代人汲汲营营欺瞒天下得来的结果,可真有祖灵保佑?” 苏恒没抱怨什么,只不过心平气和的阐明事实。 而今天下承平,五谷丰登,皆是她数年积累与博弈的结果,便无人保佑,她也做的极好。 只是缺了什么——苏恒也不过人世一俗人,干了件大事,也希望得到长辈认同。 “祖灵不佑,你还有皇兄,”苏忏将那三千青丝挽进冠中,“倘若有谁欺负你,皇兄便扎个小人,咒的他头疼腰疼无处不疼,顺势秃个头。” 人是笑眯眯的,话也说的半真半假,但却不像开玩笑。 自小苏忏是不在乎被人欺负,但若苏恒打架时受了伤,他能画张符,让那人活活倒霉三天。 “小妹,你或许蒙受祖荫,方才打理出这般基业,但若换成宗室其它男儿甚至是我,也不可能做得更好,祖灵要是带眼识人,定不会计较这些细节。更何况,当年我自愿替你……可不是让我的小妹自怨自艾的。”苏忏又道,“走吧,时辰近了。” 深幽的宫门里正在说些必须老死腹中的秘密,清源观中却吵吵嚷嚷着不可开交。 道士对妖魔骨子里充斥着敌意,能同时站在一方山头上已经触及底线,更何况现在团团聚在一个院子里,面面相觑。 离了苏忏的谢长临一瞬间找回了自己的身份,背着手目光森冷,隐隐有将清源观夷为平地的态势,倘若不是洛明一个人仿佛长了十张嘴,劝完这个劝那个,恐怕苏忏回来的时候,清源观就得重新看风水,另择山头了。 和苏忏不同,谢长临的寝宫建在荒无人烟处,四周穷山恶水,只是无论地形如何险峻,都难不倒一日千里的辟邪兽,所以诸事皆不会耽误,却实打实纵容了谢长临的为我独尊。 他生来就是妖魔之首,出乎意外的没经历过什么灾劫,单纯长成了现在这副拒人千里的讨厌模样。 第8页 谢长临生理性的厌恶睡眠,寝宫中长年亮着灯,就是哪一日忽然熄了,伺候的小妖精们也不敢擅自入内,怕不小心看见主上那双冷森森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点蓝,如点燃的两串萤火,一下子看进了心里。 所以向来都是别人避着他,谢长临显然没有学会讨好“娘家人”。 不过相较之下,他对这些道士的态度其实还算不错,谢长临心里暗嘆了一声,不愧是苏忏的家,果然人杰地灵。 妖魔是维护天地秩序诞生的另类,而妖魔界专门就是为了培育吃人,吞仙,让世道不那么太平的沃土,所以最是讨厌道貌岸然的君子和没什么心机的好人——可偏偏道士修行久了,总是容易两样都沾。 倘若是平时,对于这些群聚的草食动物,谢长临见一个便直接掀翻一个,更何况清源观里头居然还有胆敢挑衅,拿着桃木剑与硃砂符虎视眈眈盯着他的……着实勇气可嘉。 “你们观主一般什么时候回来?”谢长临自以为的和颜悦色即便在洛明看来也有几分惊悚,难为与之接洽的沈鱼还能保持一分得体的笑容。 “若照往常推算,大典之后宫中设宴,陛下兴许还会留观主叙叙旧……今日或许回不来了。” 沈鱼手里还抱着瑶光,这娃娃不认生,和谁都亲近,此刻正将一张小脸搁在沈鱼的肩膀上,朝谢长临傻乎乎的笑。 “今日不回来?”谢长临眉心一皱,“祭天大典是人间盛事,太傅,我们也去瞧一瞧。” “……”洛明心道,七月半后的祭天又有“家祭”的意思,只不过皇帝的家有些大,所以排场不可免,顺便祈求下半年的风调雨顺和五谷丰登……你一个毫不沾边的外人去瞧,有什么意思? 只不过他与谢长临相识太久,了解这人说一不二的脾性,苏忏就算忽然暴毙,他也能杀进黄泉道把三魂七魄拘回来,强塞回去,何况人、妖两界交好的情况下,只消禀报一句,谢长临还能被请为座上宾。 故此,洛明时常觉得心累,当初要是没遇上谢长临,当个自由自在的麟毛野兽不好么?! “唉……”洛明终究只是嘆了口气,这才道,“明白了,我去安排。” “等等……”谢长临忽然喊住他,从脚边堆积的法宝里掂量出一个最为稀少且有能耐的递过去,“包好了,就当我给大楚皇帝带的礼,别落人口实。” 洛明一时汗颜,他虽说想到了不能空手,但至多递个名帖。此时到场,祭天大典就算还没开始,想必也已经到了最后的准备阶段,众臣位列两侧,只等国师和帝王登场——谢长临算是插队的,礼部得罪他不起,但也没道理终止祭典来款带他,最多安排个还不错的位置,让他远远呆着。 但若名帖换成法器,礼部可不敢乱收,必然要先找人鑑定,此人地位低了,撑不起大楚的颜面,还容易得罪谢长临,纵观朝野,若非国师卓月门,就只有苏忏这个放权在外的修道王爷——更何况卓月门还得住持祭典,分不开身。 谢长临此举可谓一箭双鵰,心思深沉的不可预测。 只是……主意再好,想必礼部侍郎的心里都有个疑问:为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便装简行——莫非今年这天祭不得? 午时已近。 大楚向来天气晴好,难有阴雨,炽烈的阳光从褴褛而无生机的云彩中整个儿的暴露出身姿,颇有点积愤已久的意思。 满朝文武穿戴整齐,从头到脚裹了个密不透风,心里想打赤膊,表面上却还要寒暄一句,李大人你这顶戴不错,王大人,你这补子好看……虚情假意的一派和谐。 苏忏每年都会在腰封中藏两颗冬暖夏凉的蚌珠,一颗自己用,一颗带给苏恒,两兄弟相隔不远,算是并肩从远处托着身里外六层却不显臃肿的衣服,手执竹简慢慢走过来,看样子,似比这些站着不动的官员还要从容一些。 不出所料的,今年国师又迟到了。 苏恒站的高,对着祭坛,下首只有两个位置,一个自然属于苏忏,另一个则空着。 她微微打了个哈欠,嘀咕着,“早知道晚点来了。” 苏忏想笑,微微弯了下眉眼,他双手拢在袖中,规规矩矩的跪坐着,指腹在鎏金尺八的花纹上慢慢拂过去,将那百年间不断磨损又重新雕刻的花纹简化了,慢慢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雏形来。 轻轻蹙了一下眉……等人的空隙闲来无聊,苏恒的眼神本就大部分落在他的身上,这显而易见的表情变化自然逃不开帝王耳目。 “怎么了?”苏恒问。 “……无事……”苏忏朝她望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皇兄在,诸事无碍。” 鎏金尺八上两种相互交缠的花纹在他掌心里有了实质,倘若只是肉眼观来,难免受底层小儿涂鸦的影响,以为只是无关紧要的装饰,但鬼市中所藏,从不能以肉眼观之。 那纹样名为“笼”,困世间执念太深,无法入轮回之人——苏忏嘆了口气,七月中遭此横祸,果然流年不利。 所谓“笼”,听起来好像并不恐怖,不过是牢狱一样的东西,关着罪不至死的魂灵。但其实世间道法浮屠分四个等级,懒散是仙人的本性,为方便记忆,以天干排布,分“甲乙丙丁”四类,甲字类为死门,丁字类为活门。 简单来说,“丁”下道印掌管轮回与引渡;“甲”下道印掌管杀伤乃至灰飞烟灭。 而“笼”纹属“甲”字类,内中所拘魂魄,要么安安分分永生永世困于其中,莫想自由,要么就只能一把打成齑粉,从而省事儿。 以苏忏对大部分道士的了解,慈悲跟麻烦同时放在面前,要是鎏金尺八中羁押的是个十恶不赦之辈,根本懒得画什么“笼”字符,还得每年修葺一次,加深刻印……直接坑死拉倒,还能给好人腾个位子。 所以……这尺八中兴许还不是个恶人,这就是最难办之处。 试问什么样的人必须困而不杀? 中天阳气正盛,苏忏的指尖却生出了凉意。 依祖制,他们苏家这祭坛设在午门之后不远,镇压着前朝无辜枉死之人不知凡几。大军杀入皇城,便没有手下留情的道理,不管男女老少,有落水的,遭践踏的,推搡间撞上兵刃的……就算最后活了下来,被五花大绑问了身份,也在午门外血流成河。 就算不得已而为之,此罪犯下时已被铭记,太平中总能藉机生出乱象。 第7章 第七章 卓月门是个相当聪明的国师,昨日夜观星象,今天不宜出门,所以此刻正拿着一半西瓜,坐在自家回形走廊中挖着吃。 松动的土石滚下了高台,终于引起了注意。祭天大典一年两次,从未有过延期,彰显着上位者的重视,所以官员们也都清一色的板着脸,除了一开始的寒暄,就只能沉闷的夹道站着,连头都不抬,最多闭眼打个盹。 第9页 这么庄严郑重的场合有半点动静,瞬间就被放大了一倍,被惊醒的人群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意识的向祭坛上看去。 稀薄的云不知道何时如同大军压境,乌泱泱侵袭着天色。 凡有眼之人皆能看得出大祸临头,更何况谢长临还不是个人……他没少见识过这么大的排场,甚至相较于混沌乱世,四海烽烟起,尸体堆积到无落脚之处,这样的山雨欲来还算是小事。 他只是有些纳闷,怎么方才还太太平平的,自己刚被太监领着走到宫门前,就似要天降横祸,自己便这么不招待见? “好像是祭坛的方向,”洛明暗地里拉了一下他的袖子,“阴兵借道,怕大灾将至。” 顿了顿,洛明留意着脸色,又补上一句,“苏忏也在那边,要去救吗?” “先不要插手,这是大楚的私事,”谢长临手中握着一把扇子,微微张开,掩住了下半张脸,在不妨碍小太监的情况下与洛明交换了一个想法,“先看看大楚的能耐,若有危险,我自会出手。” 阴云之下,形成了漏斗状的疾风,有摧枯拉朽之势,席捲着半个宫城。小太监还离得很远就已经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脚下生钉,挪也挪不动,哆哆嗦嗦的跟身后贵客解释,“兴许是国师正在做法,不……不碍事……” 谁作法会掀起家中半数以上的房瓦和墙砖? 远观之人尚且察觉到了无与伦比的压迫感,更何况身处其中者。 文武百官互帮互助,壮实点的落地生根,充当个人形抱柱,瘦弱一点的便紧挨着他,转眼连成一片盘根错节的人腿,倒也没多狼狈,勉勉强强都站住了。 人、妖、魔、鬼共存的环境下,七品以上基本都操持过一些纠纷,依仗本事欺压逃窜的“非我族类”更不是个例,而能立于祭坛之下随王参拜的,十有八/九全见过大世面,故此不足为惧,有条不紊的往安全地带撤离。 苏忏一人挡关,烈烈狂风灌满衣袖。 自皇城每一寸渍着青苔的砖石下,探出无数的阴兵,鎏金尺八上的“笼”字纹在这种旷日持久的殷殷期盼下,显得既渺小且无力,单靠那一点为国为民为万千生灵的执念苦苦支撑。 苏忏目光深沉,已经凉透了的指尖捏着“笼”字纹,小声嘆了一句,“前辈,你们自去吧,此间恩怨本与我大楚脱不开关系,苏忏自会处理。” 末了又道一声“多谢”。 那尺八在风中发出呜咽,似是有人应答了一句,随即微弱的金光一闪即灭,重归肃静。 修行人明白世间因果与报应,所以“甲”字纹下,以命搏命,若非视死如归者,从不敢染指此间。 一转眼,苏忏的面前已经林立了十万整装待发的阴兵,还保持着当年死去的模样,时辰仿佛被定格了,这么多年一步不曾向前,那写着前朝国号的旗帜仍褴褛着,在风中彰显其上斑驳血污。 这些瘸腿,瞎眼,少脑袋的魂灵面对苏忏手中的鎏金尺八山呼万岁,而那鎏金尺八却动也不动,似乎想装死装到底。 “皇兄……”苏恒兀自站在他的身后,面上并无半分恐惧,因她明白苏忏向是个不轻易许诺的人,但凡说到,必能做到,而苏忏身后,从无天塌地陷一说。 “阿恒,”苏忏手中擎一支硃砂笔,忽而笑道,“前朝遗留阴兵十万,我朝亦有铁壁铜墙……我早说过,若是祖灵带眼识人,必不会在乎某些细节。” 午时日当空,阴云密布下与之撕扯,竟如狼牙虎爪,生生辟开无数缝隙,金色的光芒丝线般的牵引着天和地,不让混沌有半点可乘之机。 祭台上,历历在目的三副牌位前分立三个背影,气定神闲,手指万军。 “我苏家子孙扪心自问,于小节或有缺损,却对的起生民百姓,岂容尔等放肆!” 苏恒从记事起,嵴梁骨上就顶着大楚的江山,故而从未有过什么能宣之于口的委屈乃至愿望,其他孩子正做梦的年纪,她已经脚踏实地,丈量起了万代功业,平生不得闲。 虽说这日子猪狗不如,苏恒倒也从没抱怨,恐怕任谁看来,她都是个能载入史册的明君,唯有她自己明白这当中的“有违伦常”。 大楚皇嗣始诞,必要摸骨算命,一条条一项项细緻的归入祖籍。当中嫡长子更是奔着继承大统而去,选十位德高望重的修行人逐步推演,看命里主多少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可偏生不巧,苏忏的命格虽贵不可言却乌云盖顶,倘若登帝,大楚半月而亡。 至于苏恒……她生来是个女儿,本没有这样的待遇,命中是好是坏,自有长辈护着她,可摸骨那天,宫人将两子抱错,嗷嗷大哭的娃娃隔着襁褓,被看出了紫薇护体,有凤西来。若她即位,百世可保江山稳固,若不信天命,亦有谋乱之灾。 总而言之,帝位是个黏人的苍蝇,就是非她不可。 苏恒性子刚烈,雷厉风行,继位时天下倒还太平,但妖魔鬼怪肆虐,常常耕作了一年却颗粒无收,国库屯粮有出无进,这灾还得挑着赈。 苏恒怒而敢言,穷人力与他界相抗,本视为螟蛉草芥寿命极短的凡人忽然于天地躁出了声音,不贡献信仰,不屈服软弱,三年下来,绷着那根同归于尽的弦,却让妖魔鬼道先付出了代价,不得已签字缔约,各自束缚臣民。 那时候若有人指“女儿身”要苏恒退位,择宗室其它弟子为皇,她能一巴掌将此人拍进地里,再立块碑,上书:脑子有病。 但太平时节一长,人总容易得安逸的病,苏恒这颗七窍玲珑心无处安放,便学圣人做什么“每日三省吾身”,难免就钻起了牛角尖。 苏恒随父,苏忏随母,一个心细如发,事皆劳心,一个能在刀尖上得过且过。 “阿恒,待会儿你往东走,知道吗?”苏忏轻声道。 东边是宫门,污七八糟的鬼魂中陡然两股沖宵的妖气,苏忏心念一转,就知道是哪两个人寻来了,此番正是用得着他们的时候,却龟缩不出,想来不符合谢长临干脆且跋扈的品性,除非他欲藉此机会,看看大楚有多少底气。 一来苏忏不能让本国丢了面子,二来也想给谢长临找点事做——那股声势浩大的阴兵寻着苏家的血腥味儿分作两路,呼啦啦往东门扑了过去。 一胎所生的默契非同等闲,苏恒刚瞥见谢长临,就跟她兄长心意相通了,“魔主……”谢长临见麻烦撞面而来,嫌弃的蹙了蹙眉,半步还没来得及退,就被人间帝王逮住了。 “魔主不愧有远见,此时来我大楚皇城莫非专程助拳?” 不好坦言不是,这祭天大典中断的十分巧妙,此时虽尚未酿成大祸,但阴兵来势汹汹,若非祖灵护体,帝星在侧,苏恒能否留得命在还得另说,他谢长临何故于此时露面?“心有所属,为见一人”这种说辞又有谁信? 被无故摆了一道的谢长临却也没表现出太大的不情愿。 第10页 阴兵强在数目众多且打压不死,但其实没有多大的杀伤力,以苏恒自己的拳脚也能混个不受伤,只不过单个儿的蟑螂自然能踩一脚……成千上万就有点噁心了。 这些游离于朝代更迭之外,裹足不前的人早成了真正的行尸走肉,只记得忠君,既非报国亦非爱民,再扭曲一些,便连这点也不剩了,心心念念不过是苏家稀薄血脉——“仇”之一字,可如利刃盔甲,也可让人生死不能。 “砰”领头的阴兵似乎一头撞上了什么,忽的散成惨绿色的烟,过一会儿方才聚拢了起来,后头跟着的人跟不信邪似得,一个个如飞蛾扑火,转瞬间,谢长临四周烟雾缭绕,只听见无数鬼哭狼嚎,身陷魍魉鬼蜮不辨方向。 当中却辟出一方清明,四面阴兵如蚍蜉撼树,都体会了一把粉身碎骨,这才消停下来,还没等劳碌命的洛明缓一口气,脚下踩着的青石路面猛然翻了个身,从里头探出只惨白色的骷髅手,倏而目之所及,这些白骨像是被揠苗助长的秧,布满了整个宫城,缔造出另一番的黄泉盛景。 第8章 第八章 “……陛下造孽不少啊。”谢长临冷言冷语。 “不敢,四代积累不过如此,魔主怕手一挥就可陈尸百万。”苏恒反唇相讥。 “……劳驾二位挪一挪,”洛明撑着偌大结界,脚踩白骨拳打阴兵,还要听这两位唇枪舌剑,好好一个知书达理的文官,也被逼得恶语相向,“半斤八两,彼此彼此,二位又何必如此谦逊?” “……”骷髅头在洛明的摧残下化为齑粉,万分不情愿的洒在青石板上,他皮笑肉不笑的瞥了眼身后的人,又道:“我们所见不过九牛一毛,真正的大军恐怕有人挡着……两位如此闲情逸緻,当真不怕前头翻天。” 苏忏再怎么说也不过肉身凡胎,在无祖灵庇佑的情况下一夫当关,就算他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抵不过如此盛大的阴气,七月酷暑在湿寒中消失殆尽,从地底升起的冰冷堪比腊月的护城河,三尺皆白,鱼沉雁落,凡所见之处皆覆着层薄霜,冰晶相互攀沿着欲在苏忏的脚踝上攻城略地,倘若不是蚌珠护体,苏忏准得患一场风寒。 那些阴兵悍不畏死,击退了一拨又凝成一股,呼啸着在宫墙中肆虐,苏忏手握硃砂笔,以身上帛布为媒介,指尖一动,写出个“妄”字。 鎏金尺八“噹”的从苏忏袖中滑出,砸在地面上,碰出呜呜咽咽的音节,苏忏嘆了口气,唯一防身的硃砂笔直掷而出,将整块堆砌的汉白玉地面撞得粉碎,笔尾与笔尖空中颠个儿,生生插进了泥土当中。 硃砂随着这道抛物线洒的到处都是,触及它的阴兵如遭火燎,一时里头躲得跟外头沖得撞在一起,双方皆散成青烟,妨碍了所有毛毛躁躁的老弱病残,转瞬之间竟给苏忏留下些清净地。 “出来吧,”他捡起尺八,掸了掸上头落得灰,“若再躲着,此灾祸及池鱼无辜,我可要先动手了。” 那尺八摆了摆,终于跟蜗牛褪壳似得,从里头现出个哆哆嗦嗦的灵魂来,才七八岁的模样,脖子里套着个硕大的金圈儿,一脸的富贵像,白白净净像似个刚出笼的发面馒头。 只可惜这只发面馒头受了惊,怕人怕得很,瞅着苏忏直掉眼泪。一般这么大的小孩都讲求个面子,就是哭也多半抿着嘴咽着声。这小胖墩明显不在乎这些,嚎啕的苏忏以为自己才是那妖魔鬼怪了。 “好了好了,”苏忏半蹲下身子,用衣袖替他擦了擦眼泪与鼻涕,哄孩子哄的轻车熟路,“你叫什么名字?哪户人家生的?” 苏忏很有耐心,也不催他回答,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着小胖墩的后背,等这孩子真正哭累了,才又问,“你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苏忏的声音很好听,温柔而舒缓,与其说是“听闻”更像是一缕清风,自己吹进了耳朵里,小胖墩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泪眼婆娑的看向他。 这道士面如莹玉,有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清风朗月这样的词似实质化了般落在眉心,他左颊偏上于眼尾处生着颗天蕴风流的泪痣,不细看却也瞧不出来。只不过世上美人的泪痣最宜愁苦,而他偏偏爱笑,剎那间似红尾的鲤鱼搅动春水——惊鸿一面。 那小胖墩打着嗝,陡然学会了不好意思。 “我姓皇甫,皇甫昱。”小胖墩说着,在苏忏摊开的手心中写了几笔,怕是不随先生好好学,这字写的支离破碎,“曰”了半天,没能“曰”出个“昱”来。 “嗯……”小胖墩皱了皱鼻子,又道,“太难写了……大哥哥,我还有个小字,叫禾生,你可以喊我禾生。” 苏忏笑了笑,曲指将这三个字握在掌心中——“皇甫”前朝帝王姓,“皇甫昱”嫡长太子名,就算他半个字也写不出来,苏忏仍然心里有数。 硃砂笔惊天动地的一击余韵尤在,但经不起更多的试探,依本能行动的白骨与阴兵们一旦察觉不到危险,转眼全聚了过来,似畏惧着皇甫昱,故不敢挨得太近。 “……”臣畏君,君畏臣,前朝之策当真蔚为奇观。 皇甫昱从没见过这么盛大而诡异的场面,整个人下意识的往苏忏怀里躲了躲,指望这个“仙人”能救救自己。他身上穿着件锦裘,左胸前似塞着什么东西,鼓的厉害,皇甫昱紧张的用手按了按——玉石雕就的东西根本不会屈从于掌力,反倒被他按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模样。 苏忏的眼睛微微一眯——怪不得这些野鬼游魂如受号令,这小胖墩还是个浑浑噩噩的年纪,恐怕连自己的身份都没搞清楚……他已远非一任空设无权的皇太子,身上揣一国玉玺印信,便是临危受命的一国之君。 为人父者如何设想,才能在举国沦丧之际,将这要人命的位子生生扣在七岁幼童的身上,让他纵使是死,也死的不体面,不舒坦,困在一支小小尺八中,得到自由的那一日,不仅背负谩骂与恶名,还要从此灰飞烟灭——与他人不同,皇甫昱是十万阴兵的精神寄託,也只有他方能化解这股经年累月积攒下的不甘心。 这软软乎乎胆子还小的娃娃才是前朝最后一任帝王,他若放得下,才有之后的天下太平。 皇甫昱惊恐的眨着眼睛,泪水和鼻涕糊在一起,还不知道天大的责任在他一念之间。 “禾生,”苏忏轻声道,“不要怕,这些人是你的臣民,为你生,为你死……你不该怕他们。” “臣民?”小胖墩重复了一声。 以前读书的时候,夫子经常说起这个词,不过他贪玩,总是爱听不听,忽略了夫子眼中满满的期许。 盛世已衰,大厦将倾,万人之上的帝王无所作为,深入宫墙中的读书人纵使夙兴夜寐也不能挽救于万一,只有寄希望于时局变动中,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望他有明君之能,贤者之志,望他能重铸根基,以生民为重。 第11页 小胖墩虽说年纪小,关在尺八中的这些岁月又不见长,但也不是个纯粹懵懂无知的孩子,从小到大要学的,就是“国策”和“民生”,性子里又随了母亲的优柔和父亲的寡断,心肠是软的,因苏忏这句话,居然真的抬起眼来瞧了瞧四方。 这些阴兵一个赛一个的奇形怪状,但论可怕其实也不尽然,某种程度上还展现出了哄小孩似的滑稽。 瘸腿的走路用踱,没眼睛的和没手脚的配成一对,还有扛着锄头围着毛巾,好似刚下地劳作的农人……合着鬼界徵兵没有个标准,除了一支主心骨还算像点模样,其它一概滥竽充数。 这些人全部来自于前朝——他们与生者不同,生者的时辰随日晷转动,分了四时,有了寄託、念想和传承,所以不管愿不愿意,高不高兴,清一色全成了本朝的人,说起来也是“大楚”子民。 而死者就可以任性一点,他们只认一个王朝和一个帝王,纵使黄沙掩埋,日月更迭……全都无需理会。 小胖墩瞧见了鬼灵的眼睛,成千上万双眼睛殷殷切切的瞧着他,甚至当中还有熟人,只可惜这些熟人像是失了智般,只知道盯着看,绿幽幽的目光探入他的衣襟当中,小胖墩瑟缩了一下,捂紧胸口的玉玺。 这是爹临死前嘱託的东西,说是重逾性命,小胖墩听不太懂,却明白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 “大哥哥……”小胖墩的手揪着苏忏宽大的衣袖,牙关紧咬着,小声问,“你能不能救救他们?”他说话还带着点奶音,瓮声瓮气的,紧接着又道,“若是……若是你救不得,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办法?” 苏忏轻声嘆了口气,倘若前朝撑的住十年,等这孩子君临天下,或许真有一天能拨云见日,可惜这一天终究没能到,也没人肯等。 “我总觉得,”小胖墩嗫嚅了一下,“我与他们不早不晚,刚刚好在这里遇见,兴许就是来救他们的……娘说禾长在田地里,举目所致便是民计,所以我小字才叫禾生。” 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因娘总是念叨这句话,我才记住的……” 小胖墩这话其实颠倒了因果。 这些阴兵早一百多年就被人以殉葬的方式埋在皇城地底,那时的前朝已经自知无力回天,便想用这种办法复国。等了这么久,等的就是皇甫昱,只要他藏身鎏金尺八中,不管辗转多少年,终究有一天能回到这里,只要他回来,所有的封印在如此巨大的人力面前都是一苇枯草,势必不可挡。 所以不是刚巧遇到,而是因他而往。 第9章 第九章 “我……是有一个办法。”苏忏的手虚虚搭在小胖墩的头顶,面上看起来温温柔柔,却说着铁石心肠的话,“只是这个办法会让你永不超生,你可愿意?” 小胖墩少不更事,但“永不超生”这样严重的话纵使第一次听到,仍是心里头毛了毛,他缩着脖子,小声问,“可还有其他办法?” 苏忏摇了摇头。 说来惭愧,大楚虽然重道,扬风水阴阳百家之术,但天伦终不可逆,这件事的因挂在小胖墩的身上,可论不得什么年少无知,始终都要他拿命来填。当年此术埋下的时候,小胖墩就没有什么退路能走,纵使踏平大楚,这些阴兵依然会肆虐侵占,为了黎明苍生……他终究是要灰飞烟灭。 小胖墩的眼泪和鼻涕又一股脑的往下落,苏忏便不厌其烦的给他擦干净,让生养在宫廷里的娃娃始终保持着整洁漂亮的模样。小胖墩哭的有点喘不过气来,富贵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带着明显的哽咽声问苏忏,“大哥哥,我该怎么办?” 易地而处,苏忏自认为没这么豁达的胸襟,铁定得留着三魂七魄下到地狱里头,跟那推卸责任的父皇好好算笔帐——这人造了这么大的孽,想必再过百年也投不了胎。 “苏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随着这个声音,小胖墩往苏忏的怀里躲了躲,被一双手提着后颈子,无比嫌弃的拎了出来,谢长临那张生人勿进的脸近在咫尺,居高临下的望着苏忏。 除了他,刚刚才跑出去的苏恒也折了回来,双手揣在胸前,背后乌泱泱跟着的一群阴兵为洛明所阻放慢了脚步,应付似的鬼喊鬼叫着。 “魔主怎么也来了?”苏忏蹲久了,腿脚一时有点麻,慢腾腾的掸着衣服下摆站了起来,从谢长临手上接过小胖墩。 七八岁的孩子已经有点斤两了,沉甸甸的压在他的手臂上,自然比不得玉衡和瑶光这两个纸片做成的式神。 谢长临异常的不见外,从身前将手伸过去,半环抱着帮苏忏托着小胖墩,这个姿势连洛明都觉得没眼看,更何况苏忏本人。 “先生,这些阴兵我只要一挥手,便能教他们魂飞魄散,无后顾之忧,但我没有这样做,”谢长临垂着眼睛,恰能看清苏忏故作高深的欲盖弥彰,“你知道为什么吗?” “魔主自重。”苏忏皮笑肉不笑的后退一步,“危机未除,大楚国本动摇,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谢长临没理会他故意扯开的话题,继续道,“……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 “……”满打满算也才相识一天,怎么这位高高在上不知七情六慾的魔主活像自己肚子里的蛔虫,说什么都刚刚好掐在要点上,千万分的惹人心烦。 苏恒咄咄逼人的目光生刮着谢长临,倘若她现在戎装在身,长剑在手,恐怕谢长临早就被捅的千疮百孔——反正他魔道中人难被凡器所伤,千疮百孔要恢复也不过一瞬之间,照此发泄一下,既能愉悦身心,而且不妨碍两界交情。 “皇兄,”她横插一脚,笑眯眯的推开谢长临,将苏忏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内,“你跟魔主什么时候认识的?” “昨夜刚认识。”说这话的时候,苏忏自己都觉得心虚,特意别开眼去,将注意力重新放到正事上,“不仅如此……魔主,你知道这些阴兵何故于此时爆发吗?” “因为那个?”谢长临指着他腰间的鎏金尺八,这物件与昨夜所见似有不同,安静如死物,连外面那一层圆润的光华都不见了,倒是苏忏怀里忽然多出的这个小娃娃十分奇怪。 难不成轮回转世后爱上了养孩子……谢长临转念一想,自己刚遇到臭道士的几千年前,也是个半大的小孩子,心里便一宽,原来这毛病由来久远,不算新添的。 “对,”苏忏将尺八递给苏恒,“这是前朝之物,我记得当年大楚开国时,兴道法,便是因为前朝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民间各种传言四起,□□皇帝为安民心,不得已只能开创先河,在六部三司之外设置鉴天署,让道法一时鼎盛。” “前朝妖邪之物皆藏在鉴天署中,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些年陆陆续续都有再入府库,其中独缺鎏金尺八。”苏恒点了点头,“此物流落鬼市也不是不可能……卓月门真是越来越玩忽职守了!”苏恒咬牙切齿,“等我回头弄死他。” 第12页 “……”苏忏为国师默哀了一把。 “来来来。”苏忏笑眯眯的越过身前的妹妹,沖谢长临招了招手。 这人转世后,从没有如此主动过,谢长临分明连眉眼里都包含了喜气,却故作冷淡的瞥了一眼,口中问,“做什么?” 洛明心中一痛——自家主子果然是装模作样的鼻祖。 “你是不是早就看出了什么?”苏忏问,他手里还抱着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两人一齐转过头来,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谢长临,要不是谢长临年纪大把且经验老道,说不定这脸皮直接就给盯穿了。 然而面皮子养了上千年的谢长临只是望着他,无比认真的答道,“是。” “……”倘若不是打不过,苏忏现在就想糊他一脸的祛妖降魔符。 “我就奇怪,鎏金尺八这么大的物件,我换衣时怎会毫无察觉,竟一路带到了宫廷里,”苏忏总是平和的脸色忽然一冷,“今天是七月十六,大楚王朝祭天的日子,魔主如果想利用在下,何苦费这些心思?” 谢长临一瞧,就知道这是真生气了。苏忏从前就有个显而易见的毛病,情绪不高的时候,眼角会往下弯,继而桃花眼眯成一道浅利的缝,把话说完后便一声不吭的盯着你,十分抗拒之后的辩驳或藉口。 所以谢长临也没想过要瞒他,只是冷漠的眉目温柔下来,轻声道,“鎏金尺八一日流落于外,便是一日的隐患,先生不觉得今天才是最好的时机吗?” 因祭天大典,故祖灵具在能护佑苏恒,所以他这话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 “好好好,魔主好一番道理。”苏忏将袖一挥,背过身去,宁可看着满地残缺不人不鬼的阴兵,也不想再对着谢长临那张赏心悦目的脸。 倒是小胖墩很懂得趋利避害,趴在苏忏的肩头沖谢长临眨巴眼睛。 “……但在鬼市让先生见到这只鎏金尺八却不是我的安排,在下不过顺水推舟罢了,兴许冥冥之中也是这孩子的缘分……”谢长临又道,“我对你,或趋于利益有所违心,却从未说过假话。” 苏忏咬了咬牙,忍下这得寸进尺的骚扰,冷笑道,“那魔主可有更好的办法,既救下这些无辜之人,又让这孩子不必神形具消?” “没有。”谢长临大概是生下来就无人能敌,才勉强能活这么久,否则他一开口,就直接被人打死了,等不到第二句。 甚少下雨的京城在晴天烈日和妖风阵阵的双重打压下,终于耐不了寂寞,忽然落起冰雹来。 起初只是一点,跟雪似的,打在脸上都不觉得疼,霜白连同静谧一起覆盖下来,继而雪不像雪,溅在地上有了声音,有的甚至能弹起半寸高,要不是洛明这么个移动自走的劳碌命顶着,这雹子直接打在身上,就算不穿眼,也得落下淤青。 恶劣的天气助长了敌方的声威,好不容易消停了会儿的阴兵们又前仆后继起来,埋在几尺之下的白骨翻开泥土,石板和汉白玉,一个个哆嗦着腿和手,开始进行下一轮的进攻——怕是他们还没吵完,洛明便先累死了。 “你要是下不了手,我可以代劳。”谢长临又道,“你们道士遵循天道,毁人轮回便有灾劫要渡,我们妖魔横行无忌,从不心软。” “呀!”小胖墩被他的眼神吓到了,直接埋头往苏忏的怀里一躲,不敢吱声。 “不必了,”苏忏还是背对着他,“杀一人而活百万人,苏某非不知轻重。” 转而,苏忏又将冷冰冰的声音放软了,拍着小胖墩微微发抖的后背道,“禾生,我要动手了,你不要怕。” 等了许久,从他怀里终于发出一声艰难的回应,“……好。” 包围他们的阴兵们似乎在一瞬间感应到了什么,冲过来的速度越来越快,白骨砌的墙也越来越厚,前仆后继不足以形容,更像是一个踏着一个的射了过来,妄图在洛明撑起的结界上撞出缺口。 乌云也随之越发的声势浩大,冰雹跟锤子一样砸在宫墙上,四周的巨响如山崩地裂,所有的哀嚎、惨叫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根本听不到其他声音。 第10章 第十章 灵魂这种东西并没有什么固定的模样,给它一个骨架,天长地久似的束缚着,看起来自然而然也就跟皮囊差不多,真要做其它用的时候,抽出来,随手捏造捏造,能化世间万物。 苏忏从地上将秃了毛的硃砂笔捡起来,那一缕小儿魂魄在笔尖绕了绕,竟绕成了一股灯芯——他们清源观虽说吃的是皇粮,不怕饿死,但也没闲钱置办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他这杆笔用了近十年了,就算没之前那一掷,也已经没剩几绺毛。 洛明看的眉骨一跳,盘算着清源观上上下下多少弟子,这些基本物件若全置办上得破多少财。 硃砂笔虽然看上去像个豁牙的老头,但当年也是鬼市里出的珍品,不到油尽灯枯的时候,就算再怎么残缺也不过是个表相,只影响个不切实际的美观,于大途无碍。苏忏曲指一捏,笔尖在手指上点过,带起阵血光,继而以此血光为引,空中竖噼开一道殷红的裂痕,如血盆大口呼啸而下,看起来极端唬人,却从里头爬出两个憨头憨脑的小娃娃。 玉衡和瑶光是苏忏用心血点就,真说起来可算半个儿子,所以千里之外也能受召,从这可怕的裂痕里头冒出了脑袋。 “你快点,主人说不定有急事……”玉衡拉着瑶光,半拖半拽的趴在裂缝的锯口上。相较于他的沉稳多计,瑶光向来是个没心没肺的,刚露个眼睛,便沖苏忏招了招手,“主人,祭典好玩吗?” “……”阴风阵阵,四周回荡如雷声贯耳,偌大的动静再蔓延片刻,恐怕城外的清源观都能看见了,这祭典非但不好玩,还危险的很吶。 玉衡两个藕节似的胳膊护雏一样环抱着瑶光,警觉地盯着外头忽来忽往的妖身鬼影,动作异常利索,终于在裂缝消失前蹭到了苏忏的脚边。 “你又惹什么祸了?”小娃娃老气横秋的指着苏忏的鼻子。他从出生起,一路跟着苏忏风里来雨里去,有一大半的麻烦都是自己惹出来的,可算是看出这个人的本性来了。 装模作样一个谪仙般的人物,里头是倒霉叠成的芯,走到哪儿都能洋洋洒洒掀起一片腥风血雨,若不是清源观的风水极佳,镇得住他不分敌我乱坑一气的体质,否则别说京城百里,就是整个大楚恐怕都容不下他。 这可是群臣具在的大祭典,多少算计的目光都放在苏忏的身上,只要他有丝毫失仪,落了口舌,几个封建迷信的老臣便隔三差五上奏一本,苏恒就算再怎么的有心维护,大势所趋之下,又能维护多久? 苏忏顺手拍了拍玉衡瞎操心的小脑袋,让这孩子先不要乱,将心放着,然后才对瑶光道,“有灯吗?” 瑶光歪头一想,隔着一层肚皮从胸腔中掏出盏花灯,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样式倒挺青素,但上头写满了人家姑娘的思慕之情,在这样危机四伏的人群中忽然掏出来……苏忏的耳根红的要滴血。 第13页 “今年元宵的时候,李将军家的姐姐给的,主人说要好好收着。” “……小小年纪!”苏忏无奈的捂上了瑶光的嘴。 他将花灯提在手里,魂魄拧成的灯芯远比凡世中的蜡烛更敞亮也更柔和,在重围里坚定的照出一条路来。 这条路望不到尽头,由苏忏领着,步子不慌不忙,先是踏出了洛明撑起来的结界,继而往西走。原本还在兜兜转转的阴兵和白骨忽然冷静下来,亦步亦趋的跟着他。 那花灯是朵重瓣的莲,薄光透过蝉翼似的灯罩落在苏忏的脚底下,形成了淡淡的影子,这莲花便像是苏忏踩出来的——谢长临看着他,一时有些出神。 这灯跟天上的阳光连成一线,乌云便一点点自此散尽,雹子越来越小,终于又成了一场轻轻浅浅的雪。 “主上,要跟着吗?”洛明终于卸下了重责大任,活动着有些酸疼的膀子,小声问谢长临。 谢长临话不多,已经自顾自的走了上去,他在苏忏的身后,踩着这人的影子。柔软的引路灯不知好赖,但凡此间生灵,皆能分一杯羹。 “皇兄,一同走?”苏恒与之并肩,祖灵化成了这雪中的萤火,万千生灵摇摇摆摆的围上来,将这条路塞的满满当当。 “……”谢长临错失良机,刚刚还谈得上风花雪月的场景,剎那间跟闲人赶集似的,不仅挤,还有碍观瞻。 他又没小气到要跟死人计较。 谢长临原本就写满生人勿进的脸上好似阴云密布,隔得老远,洛明就闻到了一股殃及池鱼的味道,谢长临兴许拉不下面子跟这些行尸走肉争亲疏长短,但因为立场问题,他与苏恒原本就不对盘,虽不至于两国之主大打出手,却也免不了一番舌枪唇剑——后来便由洛明负责两界事宜,这才勉强混了个平稳出来。 洛明跟谢长临的交情达上千年之久,一方掉了根眉毛,另一方就差不多能看出睡了几个时辰,吃了糕点还是喝了酒,乃至里头的衣服挑了件蓝色还是白色……而此番谢长临的反应,分明是要惹事。 “喂,可想清楚了,苏恒是他血肉至亲,你把人都得罪光了,到最后谁来帮你?”人前洛明自然是恭恭敬敬,十句话八句都要带个敬称,不是“主上”就是“君上”,但私底下咬耳朵,他便连名字都懒得喊,直接“餵”来,“啊”去。 “我可曾怕过什么?”谢长临道。 “呵……”洛明瞥了眼最前头提着灯的人,眼尾一挑,不置一词。 路总有走到尽头的时候,苏忏将手里的灯往地上一放,忽然间光芒大盛,那不足一两,只作萤火微光的魂魄像是竭尽了最后一丝全力,剎那间的与日争辉后,沉入一片黑暗中,而跟着他而来的阴兵们铺天盖地离散而去,重入了轮回。 最终这一场自正午至黄昏的争权夺势,只留下一地白骨为证。 苏忏想了想,又将那已经成了空壳子的花灯捡起来,里面还残留着一点余温,但那哭唧唧的小胖墩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唉……”还没等他一口气嘆完,天朗日清的皇城里呼啦啦涌出一帮子的大臣,方才虽然躲的及时,但这一番又是狂风又是冰雹的,体面的官服早被折腾的不像样子,绣着或禽或兽的补子还有绷了线挂下来的,不像是来参拜,倒像一路讨饭过来的花子。 苏恒忍下了刚到嘴边的笑,还没等这帮迂腐不化的老臣开口,先半真不假的斥责了一句,“成何体统,还不快各自回家,整理干净了!” “可是陛下……”谢长临的身边跟着一个太傅洛明,大楚当中自然也有个束缚帝王礼仪的太傅徐子清。 只不过凡人性命甚短,徐子清已经历经了三代帝王,越老越是脾气硬,近几年又仗着是苏恒的老师,越发讲不通道理了。这时候坠着一头的发髻,“噗通”一声跪在苏恒的脚底下,气的一把老骨头直哆嗦,“老臣知道陛下有全血肉之心,但祭天大典中道受阻,又闹成这样的光景……陛下,公心先于私心啊!若不儆效尤,如何安群臣,安百姓,安天下之忧?!” 徐子清一带头,接下来的形势就跟着一边倒,都要求苏恒住持个公道。 “……”苏恒的面色慢慢冷了下来,伸过去扶徐子清的手顿在半空中,又缓缓收了回来,居高临下的垂着眼睛,“老师,你好大的威风啊,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个同你唱反调?” 她说的很轻,嗓音又带些嘶哑,饶是徐子清就跪在她跟前也只听了个大概,刚要辩解,苏恒却又缓和了面色,挥挥手,阻止他接下来粉饰的言辞,低下身来附在徐子清耳边道,“这件事虽说皇兄要负责任,但魔主来的凑巧,老师推想,这里头有多少的暗涌待查……倘若今天草率处置,一来隐患无穷,二来两界交恶,如何收拾接下来的场面?” 苏恒说完,顺势将徐子清从地上扶了起来,“……地上有水,老师年纪大了,不宜多跪。” 徐子清昏花的眼睛聚了聚光,这才看清后面还站着两人,其中一个面色不善,正眯着眼睛自上而下打量着自己——徐子清作为朝中元老,不管什么样的正式场合都能搏个脸熟,倒是一下子看出了谢长临的身份。 这位魔主是个家里蹲,有什么事需要奔袭万里的,都靠洛明,因而朝中认识洛明的不在少数,对于谢长临却陌生的很。只以为逢此大典,洛明来送个东西蹭份人情,方才纵使出手相助,现在却也不好干涉他国内政,却没想魔主亲自来了。 怎么好巧不巧,正是今年出事的时候? 第11章 第十一章 徐子清的面皮子紧了紧,既不想让人看了笑话,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起内讧,终于放下了胡搅蛮缠,只问苏恒,“那陛下决定如何处置?” “罚俸半年,禁足三个月……老师看这样如何?”苏恒还恭恭敬敬的问了他一句。 这样的惩罚既不伤筋动骨,又太浮于表面,在徐子清看来还不如打三十杖来得实在,但他现在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默允了。 然而苏忏到宁可打他一顿,别扣他的俸禄,更别禁足——他每逢进宫一趟,这些老臣就无事生非,到最后苏恒只能靠罚他俸禄为藉口,零零碎碎加起来,他得有四五年给朝廷白干工还没钱拿。 可苏忏更不想跟徐子清叫板,这位当朝太傅从苏恒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开始当她的老师,偶尔也指教指教苏忏。刚开始这位老臣也算一视同仁,知道苏忏命格诡异,排山倒海倾国倾城,但真正结仇还谈不上。然而五年前,徐子清的长公子从军而殁,心有一丝挂念,以行尸的姿态千里迢迢从边关徒步走到皇城,若仅此还好…… 偏偏行尸以血补血以肉养魂,一路死伤无数,还未入家门,就被苏忏和沈鱼给渡了——为人父母者总是有不讲理的时候,徐子清没见到爱子最后一面,当时就差点举把菜刀去砍了苏忏。 第14页 还好他跑得快。 事情到此总算是和平解决了,苏忏拖家带口回到清源观的时候,手里还拿着那盏空灯,全身上下连根头发丝都在疼,他原本就是个好逸恶劳的,一年到头不见得出手几次,更何况从昨晚到现在,枕头没沾到,饭更没吃上。 又被罚了一年的俸禄,玉衡气哼哼的不想理人,把手里的算盘拨得震天响,恨不得马上离家出走,不跟着穷酸驴鼻子讨生活,苏忏自己倒是习惯了,回来第一件事将花灯里头用符颳了刮,刮出半钱灰来,用香炉养上,小弟子们隔门看着,也不知观主在干什么。 “都被烧干净了,就算能养回来也得成百年……”谢长临跟块狗皮膏药似的,苏忏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遇到什么不顺手的地方,他还能帮衬,一边做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一边滤灰,擦香炉,倒也忙的风生水起。 “那就成百年吧,贡在清源观中,祖祖辈辈总有一天能还他一个完整的人生……他是为了我们这些人才消失的,我不能对不起他。”苏忏用起人来得心应手,话说的冠冕堂皇的,活儿都是谢长临在干。 他将手揣在袖子中,人靠着顶梁的柱子,眼皮越来越往下耷拉,谢长临说什么,他还能跟着接一句,越往后越高深莫测,抬头一看,原来是半醒之间——想必神棍做久了就有这样的本事,不经脑子的说瞎话。 谢长临瞧着他,眉间心上都泛起一丝温柔来,他素来不苟言笑,很难见到什么不同的表情,加上谢长临的样貌原本就与大楚国人略有不同,俊美不凡但高眉陷目,不笑的时候能从皮肉下泛出威严来。 此时已经快入夜了,冷冷的烛光满屋皆是,从谢长临的头顶落下来,多出种深情。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苏忏,等这人从梦中一觉惊醒,骤然目光相接的时候,居然没皮没脸的从苏忏那双眼睛里望了进去。 “……”苏忏先别过了头,他也不是个嫩皮嫩脸的愣头小子,这点难为情的地方遭的住,但就是不想给谢长临任何见势就涨的机会。 “魔主自重,你我身份有别,更何况今天的事魔主还没给我一个说法吧。” 他冷笑的表情充满威胁,通常情况下清源观的小弟子们很少能看到他这副模样,连洛明也一手挎着一个小娃娃,和七八个人藏身在门板后头,想藉机蹭个热闹。 过一会儿,苏忏嘆了口气又道,“我与魔主一向没有交情,论身份也只是个闲散王爷,管不了大事,倘若谋国,魔主何必接近我?” “我不谋国,我谋你……”谢长临望着他道,“若是累了回去睡会儿吧。” 敌进一尺,我还一丈,谢长临看中的东西很少有失手的时候,因为寻常人眼里的死皮赖脸,在他看来是种达目的的必要手段,直来直去反倒容易些。 “……”苏忏白了他一眼,没高兴搭理这油嘴滑舌的头子,“沈鱼,你进来。” 沈鱼的个性既柔且刚能纳四方,和洛明差不多开始称兄道弟了。两人厮混在一起,盯着自家百年不见失态的老大,热闹方瞧了一半,忽然惹火上身。他无奈的从玉衡头上拍过去,在门口便应了一声,“哎”。 “以后魔主要是来的话,我清源观上下都得以大礼恭候着,感谢他昨夜的接济之恩,另外那些宝贝你掂量掂量,挑几个卖了,够用上一年半载的了……”苏忏吩咐完,瞥了眼谢长临,没等跟他四目相对,又把头转了过去,“以后我还是当我的甩手掌柜,清源观仍旧交你打理,所以人来人往——就算是贵客,也一律不用告诉我。” 沈鱼手里头拿着的拂尘跟苏忏那支秃毛硃砂笔也差不多,全都磕碜的很,他还偏偏喜欢甩来甩去,仙风道骨的人身上平添一种落魄世俗感。他闻言,挑着眼尾瞧了瞧谢长临,忍着没露出“任重而道远”的幸灾乐祸,“知道了。” “天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休息……沈鱼啊,待会儿你替我送送贵客吧。”苏忏大爷似的揣着手,也懒得再跟谢长临多费唇舌,直接将人晾在了大殿里。 沈鱼便又笑着应一声,“好……只是委屈魔主了。” 他们几个人从宫里回来的时候,虽然说不上狼狈,但也确实不如刚出门的时候好看。苏忏一件黑白相间的锦袍上又是水,又是泥,还有硃砂跟溅上的血点,谢长临倒是前呼后拥,由礼部遣人亲自送回清源观的。 随即整个清源观从山顶到山脚再到方圆几十里的村落,全都知道了谢长临高不可攀的身份,当时可把沈鱼吓得够呛——还好没有动起手来,这要是打坏了,削平整个山头都赔不起。 山中四时不比一马平川的皇城,夜来的更早,七月烈阳过后,风便从林海中穿过,直接吹进苏忏在后山的家中。 他已经在床上躺了老一会儿了,闭上眼睛却更精神,翻来覆去尽是谢长临那张不要钱的脸。 “唉。”苏忏嘆口气,万般无奈的爬了起来。 他这间房原本就雅致,在苏忏住进来之前属于上一任的观主,人家尘世了无牵挂,直接就得到成仙了,苏忏要是没住进来,这地方还要更加清丽脱俗,以玉衡的性子,特想从头修葺一番,当成招牌开放给百姓们参拜,定是香火鼎盛。 苏忏干脆批了件薄裳从卧室走向书房,取两张碎剪的小式神出来,先去一通忙活,他走这几步的功夫,连热水都烧上了。 碎剪的小式神不比玉衡和瑶光这种有意识会气人的,更小一点也更容易成品,一个个迈着小短腿勤快的上下忙活,转眼间架子上的蜡烛都点了一片,昏黄的柔光中跟精灵似的沖苏忏歪着脑袋。 “砰砰砰”苏忏的房间四面通风,虽有顶盖和墙,但窗户开的又多又大又没遮挡,用轻薄的帷帐拉着,倘若有什么人在外面,敲不敲门都无所谓,风一吹,谁都能看见谁。 所以能客客气气在外头等着的缺心眼儿,不是有事求他的熟人,就是认识不多久的朋友。 “苏先生,我跟主上先回去了,两个娃娃给你放院子里。”洛明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他手里拉着玉衡,谢长临的头上趴着瑶光,两孩子都有点乐不思蜀的感觉。 苏忏没接茬,忽然觉得这些随手剪出来的小式神可比心血造就的可爱多了。 山上有人彻夜难眠,宫里面也上了一宿的灯。 祭台周围的一片狼藉已经让鉴天署的人收拾妥当了,事发的时候他们都在外围,阴兵一出,他们修为不够根本寸步难行,再说统领鉴天署的国师不在,群龙无首,最多也只是阻止个事态恶化。 苏恒板着一张脸站在书房中,除了徐子清年迈体弱不堪折腾赐了个坐,其它大臣成排成列跪的整齐。他们坏面子的官服已经回家换过了,晚饭都没吃上一口,又火急火燎的赶回宫中,丝毫不敢懈怠,就等着陛下的这顿训斥。 出了这么大的事,国师卓月门仍然没有露面,去请的太监已经走了三拨,再派过去,苏恒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了。俯首御前的大臣们私下里互看一眼,实在搞不懂现在的情况,又怕祸从天降,忍着飢肠辘辘的肚子和溢到嘴边的哈欠继续揣摩君心。 第15页 第12章 第十二章 卓月门躺在自家木制的回廊上抬头望星,手边放着半片西瓜,被勺子挖了个中空。 外面沸反盈天,他这儿倒是非常的安逸,七月流萤在院子里晃了晃,最终选了卓月门的指尖,在这块软肉上停了下来。 大楚皇朝的国师是个非常漂亮的人物,眉间凤纹,骨子里淌着风流,一双非常标准的丹凤眼,但总是睡不醒的模样,微微的眯起来,看着手上暂停的这只萤火虫。 “国师,我的爷爷哎……”老太监在外头将门敲得震天响,说话抑扬顿挫的,就差眼泪鼻涕的将悲苦唱出来了,“宫里头出大事儿了,您今个儿怎么能不露面呢,皇上正大发雷霆,您若再不去救场事情就麻烦了。” 他是最后一波到的,每一波都有三个人,前前后后九个人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只是这门虽然没锁,但谁也进不去。 老太监一急,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又加大了音量道,“陛下都受伤了!” “啪!”门随一阵风直接往老太监的脸上打,差点砸坏他这张粉嫩的面皮。李如海虽说是真的年纪不小了,但极为注重保养,加上他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什么滋补药品,水粉胭脂,从没缺过。他年轻的时候也算是个美男子,老了风采不减,仪姿更甚,只是越发胆大包天了。 卓月门敛着衣服,忽然出现在老太监的面前,他倒是习惯了,可怜背后跟着的小太监们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相互间好像还踩到了脚,跌跌撞撞抱成一团儿。 “国师啊,您终于肯出来了,快进宫看看吧,老奴这边也好交差啊……”李如海踱着小步子跟在卓月门身后,又道,“前头备了马,您先用着,我们慢慢跟上。” 话音刚落,卓月门一道符纸烧成灰烬,人就凭空消失了。 “……”怎的这些后生们一个比一个性子急。 “李总管,这……我们要跟上吗?”小太监方站稳,就见这位国师大展神通,目不转睛的呛了一鼻子灰,还不忘问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我这把老骨头追的上?”李如海要不是脾气软和,能把这小子回炉重造了。 这一道符直接将人从城郊烧进了内宫里头,鉴天署留意四方妖魔的水银仪陡然往左一倾,还没来得及阖眼的部署们又赶趟似的齐齐出动,要不是内卫挡下来说“是国师来了”,以他们这忽松忽紧崩溃边缘的神经,恐怕今夜又要担个“犯上作乱”的罪名。 卓月门出现的时候,除了苏恒,其他人皆吓了一跳。这位大楚的国师好像专门以吓人为乐,也不拘什么礼节,松松垮垮的一件袍子穿在身上,亮眼的雪白,襟前边袖烫着金丝红线,因天热,也没穿戴整齐,露出半边的肩膀来。 徐子清倒吸一口凉气,守旧的老人家根本没眼去看。 “这才来,宫里头那么大的事……别说你不知道,祭天大典一向由国师主持,你要是真猜不出今日大祸临头,怎么着也该四个时辰前就到了!”苏恒忍下了天大的火气,才没照脸怼。 卓月门打量了苏恒一眼,看她从头到脚没一处不完好,心里就知道是李如海的激将法,但这老太监胆子够大,为了请自己,编排当今圣上的事都做得出。 “陛下莫急,”卓月门云淡风轻,“王爷在侧,祖灵庇佑,陛下又是天之骄子,有我没我关系不大。” “照国师这么说,能活下来是我的命好,死了就是我倒霉?”苏恒冷哼一声,“你知不知道江山社稷指望我一人,这种讲运气的事谁都能碰,唯我不能?” “不不不……陛下对自己恐怕有所误解,”卓月门这舌头至今还在,简直是不解之谜,“您跟天煞孤星的王爷同胞所生,这都没出事,可想而知。更何况江山社稷从不指望谁,就算人都死光了,您再看看这山川河流可有更改?” “放肆!”苏恒怕是经常与卓月门唇枪舌剑,这种特别伤自尊的话丢给养尊处优的帝王,她都没生气,倒是徐子清一个暴起,好像方才的年迈都是装出来的,抄起手边的玉笏就要揍人,“你身为我朝命官,先是置陛下于危境,又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你你……” 卓月门的个性,散漫无度且不知死活,要这么说还得是民间看在他这张脸的份上美化后的结果,真要放熟人论起来,这根本是个祸害,五脏六腑只剩下个胆子,不挑事不能活。 “太傅也别生气,我观你印堂发黑,年前怕是有场大劫,可别气坏了身子到时候挺不过去。”卓月门说完,也不管众目睽睽,他瞥了眼苏恒,见她没有怪罪的意思,便直接拱了拱手退出战战兢兢的御书房,临了还不忘问一句,“苏忏的俸禄又被扣了吧?太傅为国库真是操碎了心——我这就去清源观瞧瞧,可别把国之栋樑饿死了。” 徐子清腿脚不甚灵便,闻此言踱了踱步子,也顾不上什么“礼不可废”了,倘若不是卓月门来得快去得也快,能当场发生类似于大臣群殴之类的事件。 三道圣旨下,人是露面了,结果又惹出一堆的烂摊子,苏恒的头疼了一倍不只。 真说起来,大楚王朝的国师与苏忏的关系并不算太好,大概有些同行相斥的原因,偶尔地方上有大事发生,各州府衙门都无法解决的时候,朝廷会直接下令把控,涉及到“妖魔鬼怪”“封建迷信”的时候,苏忏和卓月门首当其冲——可偏偏这两人都对麻烦敬而远之,互相推辞到不择手段的地步,至今没结仇,都是双方的宽宏大量。 卓月门裹着他的袍子上山时,刚好遇到即将离开的谢长临和洛明。清源观上的小弟子个个道法自然,这一夜天将明了,雾蒙蒙的日光被云层遮盖的仿佛高天孤月,这对清源观上不思进取的人而言,根本就是半夜,所以四面静悄悄的,除了笨鸟压折枯枝的声音,全在会周公。 卓月门意思性的沖谢长临点了点头,他与洛明交情更好些,偶尔公事私用,约在一家偏远小店里喝喝酒,偷上浮生半日……所以这头还是看在旧友的面上才点的,他本与谢长临也不对盘。 想必本事大的人都有一个坏毛病,觉得全天下都负了他的债。 “咳咳……”洛明咳嗽了两声,打断了这两人的互瞪,配合着清源山上静谧的气氛小声道,“国师,此时上山可是有什么……” 卓月门没等他说完,便笑着摆了摆手,“没正事儿,躲祸而已……我刚从宫里出来。” 洛明见识过了徐子清的迂腐和强硬,知道卓月门这一趟虽不至于吃亏,但恐怕也被膈应了一番,这才想找个同病相怜的人好好逞个口舌之快——千挑万选,苏忏最为适宜。 “他在休息。”谢长临深邃的目光落在卓月门的身上。 山顶清源观向下只有一条羊肠小道,且整座山峰布满道符,稍有妄动便会引起一连串的反噬,谢长临将这路口一挡,卓月门就只能暂停脚步,跟他大眼对小眼。 第16页 谢长临又接着补上一句,“你知道我在找他,你也早知道他的身份,是也不是?” 这一问突如其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饶是洛明平素口若悬河,无话不能接,也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用肩撞了撞谢长临,小声道,“你瞒我的事会不会太多了点?” 先是苏忏,后是卓月门……相较于前者,卓月门这个人谢长临根本连提都没提过,又是哪里凭空来的瓜葛? “是啊,”卓月门笑,“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谢长临抬起一脚,想把他踹下山去,“看来是我疏忽了,竟从来不知你肯屈居人下,做个闲受气的国师。” “那也要看受谁的气……”卓月门轻巧的闪开,脚尖踩在芒草的叶缘上,御一缕风,竟活像沾了清源山的仙气,将原先玩世不恭的妖冶都收敛了,“于我有恩的人,谈不上屈居。” 林木簌簌,群鸟悚然,在两相对峙之下,黎明好像终止了,许久后,谢长临方才一声冷笑,“我终于明白,为何说苏恒即位能保人间百世太平,原来有凤西来。” 卓月门也毫不客气,“所以说苏忏命犯天煞,惹谁不好,惹到你。” 相互膈应完,也顾念这是清源观落户之所,天子脚下,又各退了一步,没天翻地覆的打起来,唯一一个还记得顾念大局的洛明长舒大气。 “魔主,想必你我还有再见的机会……”卓月门刚把话说了一半,谢长临便心照不宣的接着道,“你我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下次该说一声——久仰。” 说罢,这才振袖而去。 第13章 第十三章 苏忏几十年没翻来覆去的失眠了,好不容易挨到凌晨时分才有了睡意,又被卓月门这个不速之客打断的彻彻底底。 清源观里连扫地的大爷都没起来,厨房也熄着火,冷冷清清一片慵懒,只有卓月门衣冠楚楚的来登门,倘若不是玉衡和瑶光正在院子里你追我逐,恐怕他就算爬上了苏忏的床也没人知道。 “你来干什么?”争锋相对久了,连带着玉衡也看他不顺眼,他人刚走过小院的圆拱门,玉衡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你你你……你别过来啊,主人马上……” 卓月门细想了一番自己的样貌,觉得五官端正,仪表堂堂,属于越看越欢喜的类型,怎么就惹到清源观的人了,小到式神,大到观主,清一色的不怎么待见自己。 “我与王爷同朝为官少说也有七八年了,”卓月门随手团一把院中绿叶,塞进了玉衡结结巴巴的嘴里,“你这小人儿怎么每次见我都跟见鬼似得?” “唉……你要是少点欺负他,玉衡哪至于这么怕你……他又不缺心眼儿。”苏忏在床上挣扎了一番,最终还是放弃了再躺一会儿的心愿。他这间破旧道观平素一个达官贵人都见不到,从昨至今却不知怎么回事,拔出萝蔔带出泥似的,连着来一串。 “说吧……你我交情一般,宫里刚刚出了事你就来敲我的门,以你卓大国师的气量,还不至于徐老头说两句就能气到你——终归是有事要推脱给我,不用拐弯抹角。” 苏忏倚着门,身上还穿着里衣,就算正值七月中,山上却到底风凉,他随手拿了件外袍披上,人还没完全清醒,眼皮子微微耷拉着。 “人人都说苏忏温文尔雅,却不知这君子说话也分对象,”卓月门扫了扫院子里的石台,人往上一坐,撑着头笑眯眯的瞧着苏忏……那双含情脉脉的凤眼直接眯成了狐狸眼,叫人毛骨悚然,“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今年的祭天大典被人搅了浑水,下半年就不知是风调雨顺还是天灾人祸……我有意乘此机会四处走走,只是这鉴天署的大小官吏都是草包,又不能没了顶樑柱,不知王爷你……” 这句话真是厚颜无耻且很不要脸。 “国师要出去玩,嫌我清闲,硬塞给我一个祸端是吗?”苏忏冷笑着看他扯皮,“玉衡送客!” 鉴天署是朝廷册立的府衙,统管非人间的杀人放火乃至婚丧嫁娶,权力虽然不大,但交友面十分广阔,一个普通司事干上两年,基本就能树立威信,连四品实权的侍郎若不想家宅不宁都得让他三分。倘若苏忏坐上国师的位子,哪怕只是代班两天,朝堂都能闹的沸沸扬扬,诸多老臣惶惶不安,穷则思变。 这动摇根本的事,苏忏直接拒绝比较干脆。 “你可想好了,我一走,国师之位就算空缺三天,徐子清也会想方设法填上,先占其位,然后谋长远。鉴天署本就跟个收容所似得,全是些酒囊饭袋的公子哥,再这么一搅和,这安置在阿恒身边的长城可堪一击?”卓月门张口就来,这番说辞怕是路上都背通畅了,专门打击苏忏的缺点,“你的自由重要还是现下的和平重要?” 如果说驻扎在边境之外的铁甲军是大楚的铜墙铁壁,外能御强敌,内能安家国的话,鉴天署就是生民枕畔的铁甲军,只要有鉴天署的存在,就不用怕什么妖魔鬼怪——边境之外划分国与国,皇城之内划分界与界。 只是鉴天署从来被轻视的厉害,一些成长在和平年代的孩子们只当此处是个混吃等死的花架子,纯属心理上的哄一哄帝王高兴,既没有什么妖魔,更没有鬼怪。而满朝文武毕竟血肉之躯,脚底下踩着沃土,便更多的将心思放在一村一舍一城池的计较上,反正妖魔横行的年代也没真的亡国,反倒是外敌内乱才会颠覆一个王朝。 总而言之,鉴天署娘不疼爹不爱,没人撑着就等关门大吉。 “……你一定要离开皇城?”苏忏将身上的衣服拢了拢,接着问。 玉衡和瑶光的手脚麻利,已经给他倒了杯热水,人刚从床上爬起来,虽不见得冷,但破晓露重,体内总是有股寒气。 “你听过女娲补天的故事么?”苏忏拢衣服,卓月门就撩头发,他眉心的凤纹因为一路沾染湿气,现下显的越发殷红,几乎要淌出血来。 “……”女娲补天的故事就算两岁的娃娃,天聋地瞎的老人恐怕都听说过,他拿来问苏忏,又遭了一记白眼。 “天祭未成,怎么可能全无影响,我堂堂一个国师总不能时时高居庙堂,出了这么大的岔子,最好还是四处看看为妙,哪里缺块补天石,我便往哪里去。”卓月门嘆了口气,“算你大开眼界,这辈子还能见到我自揽麻烦。” 苏忏皮笑肉不笑的给他鼓了鼓掌,“那你早去早回,别乱生事端,京中暗涌一起,我会及时修书喊你回来的。”他打了个哈欠又道,“我估计你这块补天石离不长远。” 卓月门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 等玉衡给苏忏续上第二杯茶水,从里屋出来的时候,石桌上的人已经不见了,苏忏阖着眼睛靠在门上假寐,眉宇间的睏倦却像去了一半,安安静静的沐着晨风雨露。 第17页 自卓月门走后转眼便过了两个多月,这期间谢长临倒是安分的很,一共来了两次,都被沈鱼打太极似的挡在了前山,他也不恼,来喝几杯茶就走,时不时还送些小玩意儿给瑶光。 但……寄来清源观的书信倒是一封接着一封,有时候连着半天能收到十几封,偶尔是些不着调的淫词艷诗,偶尔一本正经说些妖魔界的风土人情,偶尔洋洋洒洒长抒思念之情。 苏忏简直烦不胜烦。 而妖魔界向来主张“无为而治”,任何人都能四仰八叉的长,任何事也都能旁生枝节的出,所以谢长临通常很闲,洛明虽说比他要忙,但也忙不到哪里去。 这样安逸的环境下滋生出了思美人的心。当初是洛明拉着谢长临说“徐徐图之”,硬把人从清源观拉了回来,所以现在这两地相隔,你想我不念的尴尬场面也得由他来终结——洛明是个说话的高手,信自然也写的八/九不离十,别出一格的精彩。 开始全由洛明代笔,他与谢长临老光棍扶持着老光棍,这么长时间下来别说架构,就是拆开的字骨头都能仿的惟妙惟肖,后来被谢长临瞧见了一次,嫌他内容写的七零八落不够漂亮,就逐渐自己动笔——这两人把这事儿当成了乐趣,写完还互相传阅润色,彼此都满意了才寄出去,生生从一张纸发展到五张半的骈文大赋。 谢长临从此还关心起了妖魔界的乌鸦。 人间用鸽子联络,他们妖魔界原本是没有什么传信的东西,基本上一张符,一滴血,一把打成结的头发都能用作通讯,更何况他们脚程也不慢,相隔千里转眼就到,鸽子这种慢腾腾的东西除了浪费时间,只能养了吃。大概所有的鸽子要么劳碌命,要么英年早逝,有机会修炼成妖的万中无一,妖魔界都很难逮到。 为了能将信送出去,谢长临特意找了三只乌鸦精,一个个养的毛发黑亮,风里来雨里去比利箭还快,别说半天十几封,几十封都够了。 可他从没收到什么回音,不管写的多么情真意切,都像石沉大海般杳无音讯,甚至那乌鸦精都少了一只,说是被清源观绑了,正在□□示众呢。 “……沈兄,两界和平繫于君身,你看能否帮我探探口风……” 闹腾了三个月终于闹腾够了,洛明决定改变策略,围而攻之,直接将后来的这封信寄到了沈鱼的手上,刚开始几句义正言辞,阐述利害关系,从良田千亩说到天下大乱,而后循循善诱,将谢长临夸的举世无双,继而让沈鱼明白这是累世姻缘,让他帮个忙,去找苏忏问一声“感想如何”。 至此沈鱼才算恍然大悟,原来魔界想联姻,还想跟自家观主联姻! “这叫想联姻?”玉衡坐在沈鱼的腿上,跟他一起砸吧着其中别开生面的言辞,“分明是姓谢的要骗主人!” 他看上去一点点小,但苏忏五岁点心血至今也有二十个年头了,该玉衡懂的他懂,不该懂的也懂,说不定比沈鱼这吃斋的榆木脑袋还知道的多些。只不过人情世故通透,玉衡毕竟是个娃娃式神,天真浪漫少不得,除了越发老气横秋,心眼儿却不坏。 “近一个月的书信我都让那只抓来的乌鸦精送宫里去了,”玉衡阴阴恻恻的笑,“这件事儿让陛下知道知道也好。” 第14章 第十四章 卓月门离京之前还记得跟苏恒说了一声,所以造成的骚动并不大,徐子清那边想有动作,都被苏恒一一压下了,她手里到底有些实权,不至于任人左右。 只不过近些天苏恒有些嵴背发凉,怀疑自己是不是乌云盖顶,大祸临头——成群结队的乌鸦往琉璃顶上飞,最大的一只好巧不巧,还非站在她书房的窗沿上,往里探头探脑,灼灼目光力透纸背,让她这正经端也不是,放也不是。 “你是妖精吧?”苏恒默默的嘆了口气,挡住大半张脸的奏摺终于放了下来。 乌鸦没反驳,她才修炼三百年,虽说比凡人大了不少,但在动辄千百岁的妖魔里头,还是个小娃娃。 模样是仿着年画上的童女变得,可爱倒是一般,夜黑风高,灯烛乱晃的,看着十分渗人。 还是乌鸦的时候,她的细爪子上就带着一个银圈儿,不大不小,牢牢箍着也掉不下来,化作人形之后,脚脖子大了十倍,这银圈儿居然还能带着,一样的不大不小,散发着清源观中特有的桂花香。 “是皇兄托你送信来的?”苏恒又问,那诡异的女娃娃不发一言,就是直愣愣的伸着手,将一封信递到苏恒的面前。 这只乌鸦人微言轻,也不过是个跑腿的,莫名其妙被主上抓起来圈养,每日往返两界送些小玩意儿,刚驾轻就熟能胜任之后,又被烦不胜烦的苏忏逮个正着,带上这要命的银镯子——清源观上上下下随便谁吹个口哨,她就跟傀儡似得原地返回,心里苦。 通常这些妖魔鬼怪进不来内宫,更遑论在苏恒的面前变个戏法,但一来清源观的宝贝能抑妖气,鉴天署那些不够灵敏的仪器一下子检测不到,二来这乌鸦也就会个化形跟挠人,真跟苏恒发生冲突,还不知道谁打谁呢。 苏恒将信接过来,怎么看这端正威武,气势如虹的字体也不像是苏忏写出来的,他的笔触一向更为温和,没有这些支楞在外的叉枝,如洪涛倾泻一气呵成——只不过道士当久了,画符画的越好,这字也就越发的难以辨认。 “与君书?”苏恒愣了一下,这镶着金丝的信封上还有一行小字署名,“谢长临?” 一想到谢长临那张黑脸,苏恒就打心眼里一个战慄。 “谢长临写的信从清源观寄过来……还是与君书?!”天塌地陷山崩于前都不见动容的苏恒突然大惊失色,“皇兄要把我卖给姓谢的老头?!” 谢长临虽说不是个面嫩的小子,但看起来最多三十上下,且俊美不凡,要说老,还真的的谈不上。但苏恒与他打交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谓是相看两厌,见面就崩,倘若不是硕大的国土,满载的民生压在苏恒的身上,随她任性妄为,早就天下大乱,不可开交了。 信刚看了两行,苏恒又是一个暴起,“谢长临!你居然敢惦记我皇兄!” 是夜,李如海急吼吼的揣着一卷圣旨叫上四个年轻力壮的侍卫,也顾不上什么车辇,这把老骨头在马上颠簸良久,又踱着碎步在沈鱼的引领下直接进了后山,将苏忏这住在家门口,却一年半载才入宫一趟的闲散王爷直接捆了接入宫中——一併入宫的还有沈鱼跟瑶光,前者不放心,后者就挂在苏忏的头上,扒都扒不开。 玉衡倒是也想跟过去,可清源观不能没个成体统的管家,这才勉为其难的留了下来。 “李公公,知不知道发生何事了?”沈鱼催着马,不用费什么力气也能跟颤颤巍巍的李如海并驾齐驱。 清源观随了苏忏,跟李如海的关系都算不错,通常有什么传旨之类的事,就算来的不是老太监本人,就算清源观穷的都快掀不开锅了,再不济也会有一杯冬暖夏凉的茶,所以关系和睦融洽,偶尔事到临头也会提前泄个题。 第18页 只是今天这事儿只能担心,无从下手,李如海就算有心要帮苏忏,也不知道始末究竟——忽如其来的天子之怒。 “沈道长,实在是抱歉。”李如海气喘吁吁,他中途下马一次,跟沈鱼调换了坐骑,将五花大绑头朝下的苏忏放到了沈鱼的马上,这才得以解脱,不用分神照看“身娇体贵”的王爷。 “这事儿来的突然,就算是值夜的太监都没闹明白,可老奴心里知道,陛下是关心王爷的,此番去也不会伤筋动骨,道长待会儿可莫要冲动。” “好……若事无转圜,还请公公从中周转斡旋。”沈鱼客气了一下,在怀里掏了掏,身上着实没带什么钱,倒是有张“多子多寿”的符,稍微用指甲划了划,掏出来递给李如海,“公公,出来的匆忙,也没什么好东西,这张添财添寿的符您先拿着。” 李如海赶紧接了握在手里,又多问了一句,“是王爷亲自画的吗?” 沈鱼笑,“是是是,公公放心,灵验着呢。” 脸朝下,肚子垫在马鞍上,结结实实捆成竹笋的苏忏连个发表意见的机会都没有。 好不容易入了宫,苏忏算是熘都熘不掉了,李如海这才告了罪,一边说着“委屈王爷了”,一边给他松绑,将衣裳抹得服服帖帖,松垮的头发也重新束好,竟比方才还要人模狗样些。 “你们在外等着吧。”苏忏拢了拢袖子,也没计较李如海情急之下的冒犯,“终归不是什么大事,倘若真急了,我清源观就在皇城之外,随时可以大军压境,不用废此番周折。” 他倒是颇为想的开。 “再说,我得罪阿恒的地方多了,她也计较不过来。” “……”这是豁达还是臭不要脸? 书房的灯又是彻夜未熄,苏恒倒也习惯了,有人门也不敲直接进来的时候,她倒是一点都不惊讶。 谢长临沾了金粉的墨迹在浅浅烛光下泛着萤光,已经被撕得七零八落,散落一地,那可怜兮兮的小乌鸦也不知让她薅掉了多少毛,整个书房像是鸟窝,怕是找地方哭去了。 “谁又惹你生气了?”苏忏回身将门掩上。 天边刚泛出鱼肚白,阳光还没透过层层的宫墙照进来,房间中靠着行将就木的蜡烛撑起了一丝的光亮。 苏忏先在心里感嘆了一句,“妖魔真是有钱啊……”又想,“谁把这信送进宫里来的,这下两个阎王爷全得罪光了!” “谢长临这是什么意思?!”忍了大半宿的苏恒噼头盖脸就是一阵咆哮,“什么思君不忘,什么慕君已久……他才见你几次,这种话不嫌噁心?!” 苏忏撩着袍子半蹲在地上,将这些纸屑和鸟毛一一捡起来,“妖魔天生就会甜言蜜语,我都不计较,你又是何必?” “呸”苏恒恨不得将纸怼到他脸上,“你计较过什么?” “俸禄啊。”苏忏一本正经,盘算着墨汁里有几两金粉可以搜刮出来,以他的性子,雁过拔毛,就算是只铁铸的雁也能磨二两锈下来。 “我亏待你还是少你吃喝了?”苏恒这一肚子的气撞到苏忏的绵里藏针,顷刻间泄洪似的半点不剩,只留下一点的后遗症——头疼,“就算是嘴上说的扣俸禄,年底还是藉口赠礼全还给你了,徐太傅也就是图一时痛快,这些年非但没少你的,恐怕还有的多吧?” 苏恒又嘆了口气,“大楚虽是一国,比不上妖魔一境权势强盛,但大楚之外民不聊生,诸国对立相互窥伺,唯我大楚鼎足而立……所以这一方平安沃土下,总还有点抗争的实力。你是我的皇兄,若连你我都无力袒护,谈何天下苍生?” “……”这话听起来颇为耳熟,当年父亲维护长公主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么说的。 “果然都是徐太傅教出来的,”苏忏笑道,“是不是有一套固定的说辞?” 他见苏恒的火气已经下去的差不多了,这才继续道,“当年姑母提木仓上阵,杀的四方闻风丧胆,提也不敢再提和亲的事——姑母身为一国长公主,自小养尊处优尚有如此魄力,你皇兄八岁离宫,十七还朝,还用的着你操这份闲心?” “……”倘若谢长临提的是和亲,苏恒倒是不紧张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些年大楚培养了这么多术士奇人,上下一心,总比零散的妖魔经折腾,怕就怕谢长临这种死缠烂打的攻势,像被贼惦记住了,天长地久,难免不出岔子。 “皇兄……倘若不是为了我,你也不至于流落在外,”她轻轻嘆了口气,又道,“近些时候你就住宫里吧,以策安全。” 苏恒手底下有一帮言官,有时候鸡毛蒜皮的事也要夸大其词,但至今还都活的好好的,可见她脾气还算不错。但苏恒真霸道起来,也是帝王通病,蛮横不讲道理,“我已经让人把屋子收拾出来了。你若拒绝,我就派大军驻守清源观,保证半个苍蝇都飞不上去。” “太傅那边你要如何交代?”苏忏先不管她的豪情壮志和突如其来的争强好胜,一句话切中要害,“道士惯会独善其身,到时候闹起来,我们清源观袖手旁观。” 第15章 第十五章 最终迫于苏恒的淫威,连同沈鱼和瑶光一併住进了宫里。 苏忏自己是个随遇而安的,高床暖枕,包吃包住,闹起事来管看不管劝,小日子可以说是美上了天。而沈鱼自小就是放哪儿睡哪儿,乐天知命,跟了苏忏之后越发的无师自通起来……至于瑶光,他正在院子里没心没肺的追蝴蝶。 这倒好,清源观这三个说安家就安家,院子里还自己支起了小灶,煮些不入御厨法眼的实心圆子和疙瘩汤。 徐子清位高权重,就算宫里头没有安插眼线,也自然有人想着巴结,有些消息自然而然的流到了他的耳朵里。一开始秉持着观望的态度,先到清源山下打听清楚了,又藉故往宫里跑了两趟,把前期工作坐实了,这才浩浩荡荡杀了过来。 苏忏常常觉得,大楚是不是太平久了,这些当官的全没事做,又或者闲职根本就多,领着钱只管没事闹事。 “走,我们去瞧瞧热闹。”一大早苏忏就撸好了袖子,手里端着薄玉的碗,盛着青菜煮的面疙瘩,一身风骨里敦厚温良去一大半,只剩下了不拘小节。 从下半夜开始,院子外面就有闹哄哄的声音。徐子清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倘若苏忏安安分分的呆在他的清源观,这位老太傅顾念自己的身子骨,也不至于冲进去胡搅蛮缠。 不过宫廷内殿,下面可埋着一国龙脉,半点马虎不得……否则,以当年苏忏小小年纪又无大过,也不至于被赶出宫廷,流落在外。 “陛下,老臣不是要为难你,也不是非跟王爷过不去……”徐子清急的满脸通红,说话都有些磕巴,“但您也知道,龙脉关乎国祚,王爷那个体质呆在宫里,倘若有损,谁担负的起责任啊!” 第19页 苏忏面不改色的端着他的疙瘩汤,堂而皇之的站在墙角听这些背后才说的坏话。 徐子清也是个人才,你只管听,他也只管说,还越发滔滔不绝起来。 “更何况前不久刚出事,国师又暂且不在宫中坐镇……陛下有心袒护,不肯临时任命鉴天署其它人顶缺,这些老臣都忍了……可如此三番五次非必要的迎灾星入宫,怕外敌无忧内乱先生啊……” 徐子清话没说完,先被苏恒打断了,“太傅,你是朝中老臣,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还要我教你吗?!” 帝王一怒之下,跪伏遍地,山呼万岁,只有徐子清自认傲骨铮铮,死死板正着腰腿,眼看冲突不可免,谁的面子都下不去的时候,苏忏挥着他的空碗插了进来。 这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像是天生了一种仙风道骨,就算散着头发,衣裳不齐整,手里拿着个舔干净的空碗,都莫名觉得那碗是个能收妖的法器。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苏忏笑眯眯的对着徐子清,“又不是什么大事,先帝在时,我于内宫也呆了八年,那时候还是太傅手把手教我识字的呢。” 说罢,又望了一眼苏恒,耐着性子慢慢道,“陛下与我同胎而生,我若是灾星,她就是天道,大楚国祚岂能不长久?” 苏忏说话总是很温和,懒散时候大体如此,急了也不会变,春风化雨般打破了有些僵硬的君臣关系……徐子清大约是老了,这些年越发念旧情,说起“手把手”的时候,还微微嘆了口气,短时间的想起苏忏的好来。 “……既然太傅与几位朝中老臣都不放心,我便下令将国师召回宫中做场祈福的法事,只是这期间皇兄仍是要待在宫中——太傅怕内乱,难道不怕界外生事?”苏恒此话已经有相当大的暗示了。 几个月前,谢长临无故露面,还搅和上了祭天大典,这事儿的确匪夷所思。事后,鉴天署一干人等也不是没查过谢长临此行目的……但查来查去,此番纵有影响,或隐藏皮下未曾爆发,或只在细枝末节,确实不能翻上檯面,唯一一点可疑,就是谢长临曾在清源观落脚。 苏忏就算有谋逆之心他也没有当帝王的先天条件,别说满朝文武,就是天下百姓也会群起而攻,所以徐子清虽然不待见苏忏,却也没往这方面想。只不过这的确是条顺藤摸瓜的好线索,谢长临毕竟是一界之主,偌大威胁,放任不管兴许能一夜之间颠覆大楚。 于国事上,徐子清从未含糊过,当场默许了苏恒折中的作法,领着一干人等又浩浩荡荡的离开了,临了还不忘折磨苏忏一句,“我盯着你呢”。 当一个人兢兢业业贯彻这句话达到七八年之久的时候,就不仅仅是种威胁了。苏忏闻言几乎下意识的挑了挑眉,想必年前年后的日子都不怎么好过了。 先不管埋下了多大的隐患,至少眼前的事解决了。入了秋,虽不至于天寒地冻,但清晨的风确实凉快了许多,李如海赶紧接过小太监手上搭的外袍给苏恒盖上,一边还不忘使个眼色,要苏忏将人接进院子里。 院子里的灶尚未熄火,沈鱼贤惠的挽着半拉袖子正在炒小菜,也不知道从哪儿讨来些辣椒末,一把撒了不少,热腾腾辣眼睛的油烟瞬间扑面而来,苏恒一时间没遭住,连打三个喷嚏。 这间别院以前是何等的雪月风花,四时有序。至秋,落一地的残枝枯叶,只消三个晚上,脚尖踩在上面都是软和的,能听见细碎的噼裂声,宫里阳光丰沛,便打心眼里生出一种温暖和煦来。 整面的墙根下长着喜人的菊花,宫人们时常照料,专挑出几支含苞的留下,其它修剪干净了,每一丛都似扶腰的美人,直至深秋,从弱质纤纤开到堂皇盛大。 然而现在却尽是些烟火气,燥热的味道将精心营造的清冷朴素都打乱了,院子中央的修道人过起了寻常人家的生活,也要柴米油盐,也要洗衣做饭。 “早饭还没吃吧?”苏忏手里还拿着碗,微微抻个懒腰,缓过了清晨的懒散,又招呼沈鱼道,“阿恒吃不惯辣的,面疙瘩来一碗,点一筷子香油。” “……王爷,这不好吧?”李如海赶紧阻止。 帝王饮食讲究,若是戎装出征也就罢了,入乡随俗般的有啥吃啥,回了家总不能这样,事事往精细了来,饭前先用银针试毒,然后取一勺餵狗,再取一勺餵人……三番下来都没事才能入口,通常饭菜端上桌时最烫,苏恒动筷刚好。 清源观里道法自然,这间院子也能道法自然——苏恒事前吩咐过,算是一个城内城,一般不会有人来打扰,无论这三人在里头如何折腾,只要走时记得归拢,哪怕上房揭瓦都成。 但苏恒却不一样,她没有法自然的理,苏忏也不强迫她,只回过身来问了一句,“阿恒,要给你乘吗?” “不必了,我回去吃。” 闻此言,李如海才大大的松了口气……说实话,清源观里自立根生习惯了,道士又常常天南海北的四处游历,嘴越养越刁,因而做饭的手艺是越发精进,单以沈鱼而论,就是后宫御厨恐怕也无出其右。 老太监起的比苏恒还早,现下早已飢肠辘辘,虽不敢先于帝王用餐,但肚子却非常实诚的一声接着一声,炒菜一出锅,叫的越发得劲,倒像是故意的。 “羞愧羞愧。”李如海抹了抹老脸。他这把年纪也不是第一次挨饿了,嘴上虽然说着羞愧,却连耳根都不见红,“老奴的家在西南边,很远,产辣椒的……因而闻到辣椒的味道,心里就总是忍不住要惦记一点。”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苏恒要是还不招呼人给他一碗饭,就当真显的既冷酷又无情还苛待老臣,她瞟了一眼李如海,禁不住笑道,“你的那点心思哦……那李公公留下用早饭吧,我先回去了。” “老奴恭送陛下……小泉子,照顾好喽。”李如海八风不动的目送小太监跟着苏恒消失在宫墙拐弯处,抖擞的双肩这才松懈下来,手里端一碗沈鱼递过来,尚热腾腾的疙瘩汤,再撒一把胡椒面——喝上一口,脸上胡乱生长的皱纹都舒展了许多。 饭也吃上了,话自然也就慢慢多了起来,家长里短的都说一些,苏忏的嘴皮子很利落,虽然语速不快,但转眼天南地北都已经唠了一遍,更甚者,连皇城之外谁家女儿适龄待嫁,哪家少年刚好撞岁……巨细靡遗,这望天打的八卦果然逃不开修道人的双眼。 “方才都说别人了……”李如海在宫里呆这么久,就处在天下间最大的八卦中心,哪有不问一问的道理,“王爷年纪也不小了,可有中意的人?” “……”苏忏从碗后一抬头,与李如海大眼瞪小眼。 第16章 第十六章 大楚尊崇道术,历代帝王将相多多少少都有接触,更有甚者罢官免职或年老致仕后,直接找个离家近的道观,开始一番悠悠闲闲的退隐生活。所以虽是修道,但对荤素口味乃至娶亲方面并不做太大限制,只要不伤天害理,但可放任自由。 第20页 二十几年前,苏忏摸骨算命算出个天煞孤星后,先帝便有意让他修道,有请来的老师也有不请自来的老师,胡乱塞了一通,本事没塞多少,反倒塞成了一颗表面看起来温柔和煦,剥尽了,里面却冷冰冰的道心。 苏忏就算再不讨人喜欢,也是堂堂王爷,他的婚事自然有人惦记着——女方的出身既不能太差,配不上他高高在上的身份;又不能太好,把个架空的王爷身份坐实了,最上等是没有子嗣,让这一支灾星的血脉就此断绝。 但这么多年,苏忏这边就是没有动静,表面看起来似乎想就此孤老一生,但他一日活着,老臣们心里的担忧一日不会消弭——谁知道这位出乎预料的王爷会不会七老八十忽然想娶亲。 苏忏面色不动,往李如海的饭碗里添了勺菜,“这话是公公自己想问的,还是阿恒授意?” 李如海忙摆了摆手,“不敢不敢……纯粹是老奴一点私心。老奴也算自小看着殿下长大,人上了年纪,总是爱操心一点……但老奴毕竟是伺候人的,殿下若不想说就罢了。” “……”李如海说话的水准让苏忏打心眼里佩服,倘若让他做个言官,恐怕能一天气死帝王三次,还得打碎牙齿和血吞——再怎么委屈都不能计较。 苏忏也不是没有过少年时,看见漂亮的人物也会跟着口干舌燥,耳根充血,但毕竟那是少年时……后来就真的日渐清心寡欲,天上下凡的仙女和满脸麻子的大汉,他都能古井无波的问一句,“客官,算命吗?五十文一卦。” 今年元宵的时候,好几家姑娘塞给他花灯,他收着李家千金那一盏,然后把人家姑娘算给了徐子清的小儿子——李将军家出来的女娃娃照样横刀立马,能保自己相公仗书执节,千军万马中自由来去。 文武迁就,此番姻缘十分般配。 “我暂且还没这个心思……”苏忏笑了笑,“怎么,李公公还怕我娶不上媳妇儿吗?” “不担心不担心,”李如海跟着他笑起来,“我们王爷天生风流,神仙一样的人物,怎么会讨不到媳妇儿?” 他的话说完,顿了顿,趁热将疙瘩汤喝完后,方嘆了口气继续道,“恕老奴多个嘴……您是陛下的兄长,您一日不娶亲,陛下他老是拿这件事搪塞,大楚便一日无国母,再这么下去,怕又会多生事端……王爷符灵卦准,能否给自己算算姻缘?” “……”原来绕了一个大圈子,在这儿落了锁下了套慢慢等着自己上钩。 “若给阿恒算一卦兴许可能,但从无卜算自己的先例……”苏忏自觉主动的咬了钩,并谋划着名损人利己,“大概不会准。” “无妨,”李如海得了应允瞬时喜笑颜开,“沈道长也在……您给陛下算一算,再让沈道长给您算一算不就得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还露着小半截前臂,正在喝汤的沈鱼莫名其妙被牵扯进来,遭了苏忏一记名为“事已如此,你看着办”的眼刀,刚想推辞,李如海又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关系着大楚兴衰,沈道长可千万尽心啊。” 如此一座大山忽然压下来,架在沈鱼高不成低不就的肩膀上,着实把他吓的不清,“咳咳咳……李公公,李公公,我修为不够,卦象时灵时不灵的,倘若有差,岂不是……” “没事没事,我们私底下说一说的事,又不放上檯面,仅供参详……”李如海怕是短短时间里砌了座围城,将沈鱼团团困住了,墙高十丈,无梯无门无窗。 总之,在李如海半强迫的软磨硬泡下,苏忏和沈鱼只能乖乖就范。 赤着脚丫正在院子里到处跑的瑶光被一把抓了回来,他吃饭是解馋,不吃也没问题,整整玩儿了一宿也不见累,被苏忏提起后颈的时候,还冲他乖巧的笑了笑,“主人?” “瑶光,来的时候匆忙,你身上可有能占卜的东西?”苏忏换了个姿势,把傻兮兮的小娃娃抱好了,“铜钱怕是没有……前些日子给你跟玉衡买了零嘴。” “还有蓍草跟龟甲。”瑶光奶声奶气。 他平素稀里糊涂的,什么人都能牵着就跑,肚子里有些什么东西却记得清清楚楚,一样器皿几种式样都不会错。 卜卦是个细緻活儿,更何况苏忏的目光十分执着,干着自己的事,还偷空盯一盯身旁的沈鱼。 李如海自然看不懂这里面的弯弯道道,过一会儿便催一下,又怕催急了出差错,整个人坐立不安,门内门外的踱来踱去。 远远的,听大殿之上的太监嚎一嗓子,“巳时”,传到这偏院只剩下一点尾巴音,却仍是把李如海吓了一跳。 “转眼一个时辰都都过了,两位可有什么结果?” 沈鱼将桌上的龟甲一拂……确认什么似得翻来覆去,边念叨着“怎么可能?”,边无比纳闷儿的瞧着苏忏。同样的动作已经重复了一炷香,在这么下去,这龟甲上的纹路都该磨平了,他喃喃说了一句,“现在?” 他们身在内宫,能住在这里头的只有四类人——妃子,宫女,太监跟侍卫。院子里很安静,沈鱼这句话就算说的轻也被李如海听见了,两人一併神色复杂的看着苏忏,心里盘算这朵桃花得烂成什么样? 正在这时,院子里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一时之间除了瑶光,三个人面面相觑愣成一团,半晌之后,还是苏忏自己先反应了过来,“我去看看。” 院子里的这扇薄木门忽然变的重逾千金,他与沈鱼相交多年,互相之间臭味相投,对方几斤几两心里也有数——确如沈鱼自己所说,他不擅卜卦,约近三成有误,但剔除这三成后余下尚有七分,倘若这一开门真是个太监或妃子,苏忏怕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开门吧,我知道你在里面。”谢长临的声音非常有辨识度,压的很低,却并不阴沉,隐隐有一种闷雷涌动之感,但与苏忏说话时,缺少了这种威严,安安静静,天朗日清。 他刚从清源观过来,身上还沾着点桂花的香味——漫山遍岭的金桂都开了,清源观上下全部出动,谢长临去时正在打花序,难免不沾一身。 不知道为什么,避之唯恐不及的人这时候倒成了救命稻草,只是反观李如海的脸色,一时之间颇有点要嫁女儿的五味杂陈。 “我寻了你许久……”谢长临稍稍比苏忏高一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两个月前两人分明身量差不多,就算有差也只毫末,怎么成千上万岁的妖魔还能再长个儿?苏忏心里正纳着闷儿,又听他道,“倘若不是洛明鼻子好,兴许还找不到。” “……这可是皇宫内院,你这么大摇大摆的进来,那……”苏忏眉间刚刚一皱,鉴天署那迟钝的仪器才终于反应过来,钟鼓声瞬间将整个皇城全部嚷嚷醒了,跟过年时的盛景差不多,就差几声鞭炮响。 第21页 仪器年久失修无人看管导致各种延误时机,但鉴天署与王下御林军的速度还算可以,转眼之间将内城围个水泄不通,宫里的侍卫们也被惊动了,有条有理的分拨下去,开始大范围的排查。 有极为强大的妖魔不经通报强入内宫,已经是威胁帝王性命的大事,这还不算反应过度。 连一向镇定的李如海都有些匆忙,急急别过了苏忏就往回赶,说是“陛下的姻缘寄存着,希望王爷下次告知”,他腿脚平日里看起来颤颤巍巍的不结实,这时候倒快的很,几乎能跟洛明并驾齐驱。 既然又是谢长临惹出来的祸端,自然少不得要收拾,洛明只好刚撂下蹄子,又陪着李如海火速赶去解释,否则真等侍卫们一间院子一间院子的搜过来,苏恒有没有这么大的肚量,三番五次忽视谢长临的公然挑衅就不好说了。 李如海跟洛明一走,沈鱼赶紧抱起瑶光也躲进了房——他刚刚那一卦实在蹊跷,谢长临又出现的太巧,现在不熘,怕等观主回过味儿来,清源观个把月的碗都得自己洗了。 一门之隔,苏忏就挡在门里面,有点不想让人进来的意思,但态度还算不错,至少有三分笑,“魔主又来闹事?” “……我只是想问一句,那些信你都收到了吗?”总也都等不到回音,谢长临便像处刑似得不安稳,心里惦念。 那些信苏忏读过几封,怎么看都是花言巧语,通篇下来更是莫名其妙,关于魔界风土人情的还好,至少图个新鲜,剩下的苏忏全把金粉颳了,纸一团,扔给玉衡处置。 “我与魔主很熟么?”苏忏皱眉。 第17章 第十七章 遇到苏忏后,向来说一不二没有花花肠子的谢长临也学会了不择手段,也不知背后干了些什么,竟然与他住进了同一间院子,还是礼部亲自安排,登记在案的。 谢长临来的时候闹的整个儿皇城人尽皆知,但立马就让苏恒压了下来,对外称是鉴天署内部问题,一来户部举国皆知的极抠,鉴天署修缮法器的款项迟迟拖着,导致隔三差五小问题十天半月大问题;二来鉴天署内部鱼龙混杂,偶尔鸡飞狗跳也不足为奇——居然真的糊弄过去了。 不仅如此,苏忏还记得卓月门临走前的重託,趁机讹了户部一把,年前怕是就有闲钱批下,把那吱吱嘎嘎老驴拉磨一样的法器重新休整休整了。 “他姓谢的什么意思?居然追到我宫里来了?!动静闹的这么大,示威?闹事?太平日子过久了是吗?!”苏恒将摺子往地上一摔,最近脾气越发见长。 伺候一旁的李如海见状,只能忙不迭的去捡,安抚的话也不敢多说,将摺子叠好了重新放到桌角,又静静等了一会儿,看气消的差不多了,这才上前给苏恒泡了杯静心明目的菊花茶,边问,“陛下不去看看吗?兴许魔主这次来并无恶意……” “他当然没有恶意,”苏恒冷笑一声,“皇宫内院,他谢长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大楚国威等同无物……若妖魔皆学习效仿,那一纸合约便等同无误,我身边近有鉴天署,远有清源观或许一时无妨,天下百姓呢?后院也尽可来去?” “……老奴不曾想的如此长远,”李如海低着眼睛,垂手立在一旁,继续道,“老奴只知道为陛下分忧,倘若老奴分不了,还有王爷在,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不知道是菊花茶起了作用,还是李如海这话说的正是时候,苏恒烧心的怒火竟然缓了下去,颇为无奈的嘆口气问,“也不知皇兄现在如何了?” 比起退敌守国风风火火的苏恒,苏忏简直是菩萨一样的温和,就算是来抢钱的土匪,他也能讲一番道理,先劝,劝不听就打残再劝,总而言之能回头是岸。 可面对谢长临的时候,这番功夫可算见了鬼。油盐不进,水火不侵,只是高高的站在屋顶上,眼睛追随着苏忏的一举一动。 “……下来吧,”苏忏嘆了口气,“桂花酒喝吗?清源观自己酿的,可不算好,比不了鬼市的。” 谢长临的眼睛亮了一下,轻飘飘的落到他身边,点了点头,“喝……你们清源观上开的桂花很香。” 苏忏闻言,轻轻笑了笑,“我八岁那年,父皇就为我想好了去处,这漫山遍野的金桂树都是那时种下的,而今十多年了。” 他倒还记得那一年,非是因为桂花糕,而是一场噩梦。 谢长临见他神色不对,忽然想起洛明之前说过——崇安十三年,大楚北边的游牧民族相互吞併,在草原上形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部落,自称巴渎,意为“苍穹之鹰”,信奉伫立黄泉彼岸的魅鸟。 崇安十七年冬,恰逢苏忏八岁诞辰,巴渎部落遣特使入京,名义上为先帝备下一份大礼,却趁入夜时分暗害双子,苏恒平安无事,苏忏却就此失踪。 当年大楚国内局势刚刚有点起色,不宜大动干戈,于是对外只称巴渎特使无状犯上,而苏忏的失踪也以“出外历练”为藉口不了了之,民间最多猜疑背后暗藏的其实是“流放”,只有极少数的朝中重臣知道当日真相。 所以数年后苏忏返回大楚故地,倘若不是与苏恒一母同胎,眉目近似,恐怕朝中无人会识得这位倒霉催的王爷。 可那些年,苏忏在什么地方,遭遇了什么,从哪儿学来这一身的本事……便连谢长临也查不出来。 他下意识觉得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只能轻轻拍了拍苏忏的肩膀,小声问,“酒要温一温吗?” 皇城中不能滥用法术,否则鉴天署又要闹翻了天,谢长临虽然觉得麻烦,还是乖乖用火石点了炉子,慢腾腾的等酒温。 “魔主?”苏忏的回忆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谢长临反而比他更阴郁些,眸子里泛出深蓝色的萤光来,盯得火焰都有些发颤。 “我不喜欢你这么喊……“谢长临将怔怔的目光一收,方才的出神便了无痕迹,“像是离我很远。” “……”苏忏白了他一眼。 这人算是蹬鼻子上脸的鼻祖吧,稍微搭句话都能被他带偏,就算一开始义愤填膺,占尽上风,不多时竟也觉得这气来的没道理,秀才遇上兵,终归败给他了。 “咳……谢前辈,我能问你一件事吗?”苏忏将酒从炉子上拎起来。 瓷做的酒罈,终归是有些烫手,这疼刚渗进皮里,脑子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谢长临自然而然的接过去了,他倒是丝毫不觉得烫。 “你问,无论什么我都告诉你。” 一开始苏忏还能被他有意无意的赤诚撩的有些难为情,经过几个月狂轰乱炸般的洗礼,反倒习以为常了。苏忏自顾自斟一杯酒,颇有些好奇的眨着眼睛道,“我们是否曾经认识?” “是,”谢长临既然答应了他毫无隐瞒,居然真的知无不言,“只不过你全不记得了。” 第22页 “什么时候,”苏忏又问,“我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他对自己的人品还算有些了解,虽不至于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但鑑于偶尔的添油加醋,总能将一句话说的颇有歧义……这是道士求生的本能,倘若乌云盖顶,血光之灾不换个说辞,恐怕早被打死打残了。 谢长临忽然抬起头望向他,群山广袤的眼睛里像是斧噼开一道裂谷,自深渊中倒映出山河万里,璀璨星辰,“你说,若有一日我能修成人身,便跟我沧海桑田,白首与共。” “……”苏忏不信。 以他不道德的程度,这句话恐怕得听成,“你以后要是个美人,我才带你四处浪荡”。 “你还说,灼木梧桐上栖息凤凰,你要拔它的尾羽与我做个信物。”谢长临笑了笑,“但至今那只凤凰仍然尾羽齐全,我还在等……” “可……可以了……”苏忏禁不住有些尴尬,实在觉得自己这一世修为尚浅,实在比不上谢长临嘴里这位没皮没脸的高人。 被苏忏打断了回忆的谢长临也随之沉默下来,两人自顾自的喝着酒。 墙角菊花少了刻意的修剪,早跟杂草结上了深厚友谊,雪球一样的苞儿已经要开了,上头爬着只七星的瓢虫,行动细微而缓慢。连秋天也快到了尽头,倘若它能倔强的活着,再顶过三五十年有个普通的根基,也能得道成个妖。 谢长临看起来不像是有恻隐之心,这时候却手指一弹,将一抹细微到极致的妖气注入瓢虫体内,至少近三年的冬天不用愁,之后便看它命该如何了。 苏忏忽然心念一动,“说起来,妖魔皆有原身吧?洛明是只辟邪兽,那前辈是什么?龙?凤?麒麟?乌龟?” “萤火虫。”谢长临道。 “……”原来是物悲其类。 虽说世上凡能历劫之物皆能成妖成魔,但大多数遇到的还是禽类,兽类与植物类……昆虫算是个极为稀有的品种,一来多数朝生暮死,春生秋亡,二来习惯庸碌匆忙,恪守本分。所以即便数量众多,也很难有一两个逾矩到历过天劫,能得道的地步。 一时之间有些新奇。 “想看吗?”谢长临问,“化形所用的妖力极少,不会惊动鉴天署。” 苏忏自认为是个很能掩藏情绪的人,却每每让谢长临瞧出个一星半点的痕迹来,他倒也爽快,没再遮遮掩掩,“从没见过,自然是想瞧一瞧……只是怕麻烦前辈。” “不麻烦,只是我们做比交易。”谢长临的眼睛原本是极为深邃的黑,但望着苏忏时常常露出下面刻意抹掉的一层深蓝,就像是他的萤火,冷冷的,却不伤人。 “太难,太麻烦,太伤钱的就算了,”苏忏沖他眯着眼睛,“伤人,伤己,伤感情的也不行。” 这句话,算是一下子就把谢长临归算在“阴谋不轨”的范围内。 “……以后,不要跟我见外。”谢长临直接把不中听的部分忽略掉了,“我现在大你上千岁,喊前辈是你占了便宜……既然如此,不如占得彻底,长临二字如何?我也不愿意称你苏先生,你不适合做个先生。” 苏忏刚想拒绝,准备推辞说“不合适”“不能够”,还不到相熟的地步就直呼其名,称兄道弟,倘若再有两个月,岂不是连家底都被挖空了。 谁知谢长临接下来就喊了他一声,“阿忏。” 苏忏一时愣住了,鸡皮疙瘩争先恐后,他自己一天天追在尾巴后面“阿恒阿恒”的喊不觉得如何,现下却猛然发现小妹真是宽宏大量,一大把年纪了遭得住这般折磨——实在肉麻入骨。 “前辈,这实在是……”苏忏话到一半,就被谢长临打断了。 “不过是个称呼,既不麻烦也不伤人,一点要求而已。”谢长临说话的语气很平淡,人看上去也与平日没有不同,却不知怎么……隐隐有些委屈。 苏忏的理智啊,有时候真是个没有用的东西。 第18章 第十八章 召卓月门的圣旨早几天就下发到各州府衙门,跟全城通缉似得,耗了不少功夫才总算找到了他。 绥州知府刘瑾是个非常老实的人,绥州毗邻边界却甚少事端,家家虽不至于夜不闭户,但过得也算富足,刘瑾便也跟着宽起心来,这些年胖了不少,又至中年,肚子塌下来,但脸上却不容易长肉,看上去顶多是个柔软点的斯文人。 他与卓月门同天入朝为官,在殿前见过一面,说上两句话,不知怎的就招惹上了……卓月门第一个月还在周游列国,第二个月就住到了刘瑾的府上,至今没有离开的意思。 “这可怎么是好?皇上那边催的紧,国师又八风不动……我虽说两面得罪不起,可边塞偏远地也不知道京里出了什么事,如何要紧,是否拖延不得……”刘瑾在厅中急的团团转,白嫩嫩的面皮好像松弛了不少,眼角的细纹半个时辰就长三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我个寻常当官儿的也搞不明白,只能空操心。” 他这个厅里空荡荡的,除了刘瑾自己,半个头发丝也没有,这番嘀咕也不知说给谁听。 “唉……”又转了一圈,刘瑾忐忐忑忑的心情才总算有所缓解,准备再去卓月门房中劝一劝的时候,忽然听见管家的一嗓子,“大人……国师不见了!” 人去楼空,连被子都没叠,桌上的杯子刚泡过茶,外面还是热的,杯底浸着几朵小菊花。桌子上尚残留着一个水写的“小心”,刘瑾却只是四顾茫然。 而今天下太平,小心什么? 方才还远在绥州的卓月门现而今已经到了天子脚下,他手上的符纸刚刚烧到尽头,这次倒是学聪明了,没直接进宫,鉴天署那狼狈不堪的法器当然也就安安分分,没有再引起一场骚乱。 苏恒明显对卓月门的秉性知之甚深,他刚一到朱雀门口,李如海就迎了出来,也不问他去哪儿了,只道,“国师先休息还是先见陛下?” “好大的妖气……”卓月门背着手,慢条斯理的跟着,“宫里来了些什么人?” “哦,前些日子王爷搬到内苑住下了,魔主昨日刚来,同来的还有洛明洛大人……但妖魔界想必诸事繁忙,他今早又回去了。”李如海寥寥几句话交代完,又道,“陛下的心情不是太好,国师谨言慎行吧。” “苏忏也在宫里?”卓月门脚下一顿,“在哪宫哪苑?你回去说一声,让苏恒来见我。” 刚刚才让他“谨言慎行”,这会儿就忘了,李如海嘆口气,“原先贵妃住过的兴元宫东苑。” 而兴元宫东苑中更是不成体统,一只半掌大的萤火虫停在苏忏的指尖,方一晃神的功夫,萤火忽灭,又变成了谢长临的模样,人高马大的塞在苏忏的怀里,小板凳经受不住往后翻,恰好让卓月门看到他两狗吃屎。 第23页 “……两位这是何故?”卓月门摸了摸那张载满盛世桃花的脸,“不过两月未归,不至于想到五体投地吧?” 倘若不是身上压着一个手长脚长的谢长临,苏忏肯定踹他一脚。 “还不起来,”苏忏嘆了口气,虽说早已习惯了卓月门打心眼里的自恋,但屡屡见到仍是觉得不可思议,他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随即苏忏便发现了一个问题,卓月门与自己的交情不算深厚,而且以他的秉性,一回来就进宫……莫非是外面出了什么事? “长临……我与国师有话商谈,你先回屋吧。”忽然间换个称呼,苏忏还没适应过来,略有些舌头打结,也导致这一声“长临”喊的不像一带而过,越发暧昧。 苏忏全当没看见卓月门脸上露出来的八卦,继续道,“国师,随我来。” 没有盛世能长久,大楚传到苏恒手上的时候,虽然仍不显颓势,但外敌始终虎视眈眈。崇安十七年的行刺事件就是个引子。 严苛环境下培育出来的杀手一个个都是极端不要命的死士,而连年征战更是多虎狼之师。现在或因国力悬殊,塞外部族尚无动作,但大楚一向重文轻武,时间积累下,一朝异动,将会防不胜防。 更何况当年巴渎行刺双子之事,自先帝开始就一直追查,中途几次断了线索,苏恒也同样不肯放弃,表面上已经重修旧好的两国关系,不过是一层岌岌可危的窗户纸,几乎全数搁置在苏忏的舌头上。 他若是肯将那些年的事情讲述清楚,恐怕天下间将永无宁日。 人世间的争端已经有极其下贱骯脏的一面,当这些隐于黑暗的东西得知妖魔鬼怪的存在,便好像忽然有了自信——不管手段如何残忍,总算还是个“人”,单这一个字就好像从泥沼中脱颖而出。 大楚对道术推崇,制衡妖魔与鬼道,与其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后,各个部族也争相效仿,巴渎便于可汗之下设立神荼,地位相当于大楚的国师,其法力之高同样世所罕见。 “我刚从绥州回来。”卓月门舒舒服服的窝在椅子上,拿长途跋涉作为藉口,占尽便宜,“表面上到没什么事,安稳的很,我跟着刘瑾下过两次地,最多也就是东村的黄鼠狼偷了鸡和西村员外家的闺女儿私了奔。” 自苏忏还朝后,他与卓月门便会隔年离京一次,天南海北的到处看看瞧瞧,留意风水变化——像这一类的小事,苏忏撸起袖子乐呵呵的也喜欢帮个忙,偶尔比刘瑾这个父母官还爱四处乱转悠,接生娃娃这种事都碰到过。 但卓月门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看一眼,挑眉就走,绝不干涉。 “都是些废话,说紧要的。”相互膈应这么多年,对方肚子里在想什么还不清楚?倘若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卓月门肯定不会专程来宫里一趟——他那家里多好啊,冬暖夏凉的。 “……你还记得大楚与巴渎以何为界吗?”卓月门白了他一眼。 “河……说是河其实也不尽然。”苏忏沉吟了一番,“是一条蜿蜒绵长,深达百尺却只有半米宽的河。” “不错,此河至今无名,所以被称为无名河……”卓月门继续道,“我在无名河上听见了龙吟。” 自鸿蒙开启,这世间便只有一条龙,后天地历数代大劫,天塌而地陷,此龙便卧于大地之上,以嵴骨撑起了万顷黄土,久而久之化成一道龙脉。龙骨七尺处最是灵气聚集,大楚王宫就建在这七尺之处,得天独厚,内乱或许不忌,但要自外而入却是难上加难。 但现在无名河中倘若真有人养龙,此龙何来?作何用处?更甚者——是谁所养? “没有真龙血脉,只能是蛇所化……蛇若化龙,先后共有五个阶段,未能飞升之前始终都是妖,既是妖,想来妖魔界该有记载。” 苏忏甩了一下手里的拂尘,通常这和秃毛硃砂笔凑成一对儿的拂尘都是藏在瑶光肚子里的,但自从攀上谢长临这个金主,他整个人从上而下焕然一新——竟然看不出什么穷酸味儿来,连拂尘的毛都换了新的……据说薅秃了洛明。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卓月门总感觉他在显摆。 前话说的差不多了,李如海引着苏恒才堪堪来敲门。 这偌大的皇城都是苏恒的家,她就算闯进来也没人敢多说一句,可大概是看见“兴元宫”三个字,便不自主的会客气一点,连院子的大门都敲了一遍。 她曾经也住过这方院子,后来正式册封了太子,就独自搬出去了,虽说也有宫人伺候的很好,但那时毕竟年纪小,每夜梦中惊醒不敢大哭的时候,还是会想兄长与母亲。 “……”今天这东苑的氛围有些不同寻常,平素三个人也能热闹成熙熙攘攘的大街,又多搬进了一个谢长临理应不至于如此冷清。 苏恒的神色一凛,随即想到兴许今次的事果然不同寻常,以至于小心谨慎到这般地步,却不知道这里面人躲的分两批,沈鱼和瑶光是想给苏忏留个机会,说不定清源观以后能有个更大的靠山,而谢长临是被轰进房的。 “进来说话吧。”苏忏从大厅里冒出个头来,手里拎着雪白的拂尘,整个人仿佛随时羽化登仙,苏恒心里便又一沉——什么事能让她向来艰苦朴素到寒酸的皇兄,突然奢侈起来了。 “怎么了?”她连李如海都撇在了门外,又吩咐老太监看守好了,不许任何人靠近,这才开腔问,“前几日绥州知府给京中递过信……可是巴渎又有什么动静?我早说过,此祸患不能纵容!” 相较于先帝的怀柔政策,苏恒一直是主战的,这些年也没任由巴渎壮大,一来绥州边境驻扎最精锐的兵马,其中更是有随军的修道人;二来,凡有意寻衅滋事的周边部族,大楚都会暗中施以援手,让巴渎始终保持在自顾不暇的状态。 第19章 第十九章 苏恒早慧,八岁虽然年幼但已经不再无知,所经大事皆历历在目……更何况是危及生命的大事。 当年,巴渎的三个刺客同时潜入后宫,她与苏忏正在院子里头捉迷藏,忽然生出动静,喧嚣不可遏制,她躲在石桌底下,刚要探出脑袋,却被苏忏一把压回去撞到了脑袋,整个人昏昏沉沉间听见哭声,再醒过来的时候,皇兄就不见了,母亲手臂上有一道伤,终日念叨着,“别怨娘”,半年后终是郁郁而亡。 这是寻常人家破人亡的深仇大恨,但苏恒耽于身份,家仇与国恨不能分开清算,所以最后无论怎样义愤填膺都只能忍了,若真动干戈,巴渎部落雄勇善战,到最后必然是劳民伤财,两败俱伤。 “你先别急,”苏忏知道她这么多年仍然耿耿于怀,但凡有触及到这段回忆的苗头,便恨不得举兵临城,便赶忙出言安抚,又道,“我都不记挂了,你堂堂一国之君怎么还跟孩子似得。” 第24页 苏恒白他一眼,“也不知我是在替谁恨……罢了,到底有什么消息?” “国师在无名河畔听到过龙吟,巴渎这些年的臣服恐怕都是惺惺作态,背地里有些其他动作。”苏忏并不意外,微微笑了笑又道,“我知道你也不是吃素的,只是稍稍提个醒。巴渎国力不如大楚,倘若真有野心,恐怕会用阴谋手段。” “皇兄的意思……祭天大典出事也与此有关?”苏恒想了想,“魔主与巴渎有所勾结?图什么?” “那倒不会,谢长临眼高于顶,他知不知道这个部族都得另说。”苏忏否定道,“我将鎏金尺八带入宫中兴许有他的推波助澜,但我怀疑鎏金尺八在此时出现就不是凑巧……”苏忏舒一口气,拍了拍苏恒的肩膀又道,“但这些事交给我跟国师就好。” 卓月门刚想摘身事外,苏忏瞥他一眼,“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别光吃饭不干活儿。” “……” “说起干活儿,”苏恒方才的心情还压抑的很,像是放在蒸笼里盖上了无孔的盖子,下面全是沸水,七窍里流通着烦躁不安,现在却舒坦了许多,还分得出心调侃他们几句,“既然国师已经回来了,不如两位通力合作……明日午时在宫里祈福,我叫上太傅等人,省的他们整天疑神疑鬼。” 眼看苏忏眼皮子一耷拉,推辞的话马上要说出口——无非就是“宫中之事贫道不好干预”或“徐子清本来就看我不爽,陛下就不要给我找事了”。 “祈福结束我自有赏赐……”苏恒补充道。 说辞脱口,瞬间变成了“谢主隆恩”。 兴元宫东苑中还住着一个谢长临,左右碰着了尴尬,所以事情一说完,多余的人立马就散了。卓月门身为国师,在宫中有专门的下榻之处,也没必要再来回一趟,临走,苏恒还记得叮嘱一句,“皇兄啊,你别宠着姓谢的,我看他不是个好东西,若有逾矩你跟我说,我立即将他赶回妖魔道去……我日理万机,他倒是闲得很!” 苏忏望着闹脾气的小妹,无奈的笑了笑。这两人均高高在上,平素看来稳重且少动干戈,但遇见了却总是相互为难——一开始还会假惺惺,后来便连这点面具都摘下来了,都不掩饰的互看不顺眼。 “走了吗?”所有的动静都停了下来,谢长临方才推开了门,他靠在门框上,望着院子里若有所思的苏忏……黄昏的阳光已经显得稀疏,能照进宫墙中的更少,到处都是阴影,唯独他身上这一片是暖黄色的,似一坛陈年老酒。 谢长临经不住放轻了声音,又问“在想什么?” “太多,无从说起。”苏忏将院门关上,回过头应了一句,“方才国师来的凑巧,你的原形我还没看清楚。” 萤火虫这种东西,白天与夜晚可谓截然不同,更何况谢长临是天下间所有萤火虫的鼻祖,转眼之间,整个东苑都被清清冷冷的光芒包裹。 “如何?”谢长临停在苏忏的指尖上。 除了会说话这一点外,似乎品相普通,既没有过大的个头,也没有与日争辉的光芒,苏忏左看右看,也没从这只萤火虫的身上看出谢长临的影子。 “我只是未曾想到,如此深秋之中,居然还有这么多的萤火虫。”苏忏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抬头望一眼身边流萤又道,“你也不怕被瑶光扑尽了。” 原本这孩子是沈鱼看着的,可到了晚饭的时候,沈鱼自顾自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做起了饭,瑶光便撒欢儿乱跑,就算被苏忏斥责一句,也消停不了多久。 “不怕……”谢长临的话音里有一点笑声,“随他玩儿吧。” “……”苏忏抱着愧疚,又提醒了谢长临一句,“这可是在深宫。” 仿佛整个大楚,自山川丘陵至平地万顷的萤火虫都聚到了这里,渐渐的,连兴元宫都挤不下了,皇城一时敞亮如白昼,在卓月门的鼓动下,年纪尚轻的宫女们手执绢扇,花丛中三三两两结成团。 深宫凄清,且陛下清心寡欲,整个人扑在江山社稷上,她们这些被迫入宫的女子就更加无聊,大的不过双十出头,小的才十三四,追逐着流萤欢声笑语,转眼间人人都有一个透光的香囊。 原本是妖异非常的一件事,但皇城中熠熠生辉,远观似纳着一轮明月,天子脚下繁荣盛景,第二日民间便有吉兆传说,众口纷纭,到了上朝的时辰,一众官员连贺陛下万寿永昌的说辞都准备好了,只有苏恒自己高兴不起来。 她越发觉得谢长临这次是下了血本,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而皇兄又是个天生心软好骗的,到头来势在必行……这喜酒她是喝还是不喝? “陛下……陛下……”李如海端正的站在皇座下首,见苏恒有些心不在焉,忙轻声提点她两句,“说到祈福的事情了……老太傅问哪些人要到场?” 苏恒早就习惯了偶尔的走神,再反应过来时,仍旧声色不动,瞧不出一点破绽,“人不宜多,太傅……几位老尚书,若还有其它人等,就交由礼部安排吧。” 本也不是什么大排场,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安群臣之心,家中无灾的让苏忏随便说两句吉祥话,画张平安长寿的符,搏个好感……运气不好犯太岁处处不顺心的,更是趁机去去晦气,图个形式,苏恒也希望他们好好消停消停。 随即,徐子清又问起昨日宫中流萤大盛的事,都让苏恒找了些藉口一一搪塞了,她仗着民间瑞兆传言甚嚣尘上的便利,徐子清纵使有一肚子的疑问,在众目睽睽的朝堂之上总不好胡乱质疑,当下也只能忍了,等退朝了再说。 “太傅太傅……老太傅,你等等我啊。” 裴常远比徐子清晚三年,但也已经鬚发皆白,腿脚还不如徐子清的利落……他身居礼部尚书,看起来似乎是六部当中最清闲的,既不似户部掉进钱眼里,天天琢磨着怎么省,也不像吏部汲汲营营,又要内举不避亲,又要外举不避仇。 但自从祭典出事后,整个礼部动荡不安,先罢黜了几个侍郎,上上下下几乎大换血,且与鉴天署的关系日益紧密,再有什么行程安排,大小接待,都要经过鉴天署的审查——他这个尚书虽然位高权重,暂时撼动不得,但这样的权利架空下,看来也不过迟早。 “常远兄,”徐子清回身等了等他,“何故如此匆忙?” “方才陛下说礼部安排……如何安排,上次事件尚未完全平息,还想好好休整些时日,怎么就……”裴常远的身子看起来十分的虚,不安的原地跺了两步,头上就渗出了虚汗,秋天的凉风一吹,就嗓子痒的咳嗽起来。 “常远兄啊,”徐子清拍了拍他的后背,替他顺气,“你入朝为官也有这么多年了,年纪一大把,怎么还毛毛躁躁的?陛下说让你安排,自是信得过,你也别多心了。” 第25页 裴常远嘆口气,“但愿吧……可千万别再出事了,我过几个月就能告老还乡,这偌大的朝廷啊,耗不起喽。” 老尚书的唉声嘆气兴许被苏恒听见了,总之近午时,一堆人聚在御书房外,配发了暗黄色的蒲团坐好,也没出什么大事……包括细节都安排的井井有条,连李如海都不用费心。 炉子里点着三炷香,细而长,非是凡品,香味悠长且不熏人,就算风势偶尔大一些,那一线烟也不跟着晃悠,从容的继续缭绕。 午时过三分,苏忏和卓月门方姗姗来迟,瑶光打扮的跟个仙童似得,扎两个小辫,原本就包子似得脸完全露了出了,被苏忏抱在怀里,也不乱动,滴熘熘转着眼睛,什么都感到新奇。 “主人……他的背后为什么有张网?”瑶光指向裴常远,小声与苏忏咬耳根。 这话说的轻,他两又同正襟危坐的群臣相隔甚远,才不至于让人听见……苏忏与卓月门顺着他的指尖望过去——八卦罗网将裴常远团团捆住,手脚缠了一道道白纱,头顶一团血光,像是命不长远。 第20章 第二十章 “嘘,”苏忏捂住了瑶光的嘴,“先别说话。” 瑶光虽是天真浪漫,但也懂得不少,嘴一鼓,乖乖闭上了。 群臣跪坐两侧,中间空出一条路来,最上首坐着苏恒,香炉之下还有两个蒲团空着,只等苏忏跟卓月门。 “王爷怎么看?”卓月门仍是胸前端着手,目视前方,动也不动,这声音却陡然在苏忏的耳边响起来,别人恐怕听不到——否则不容易保持一脸肃穆。 “先别闹大……我观裴尚书一脸的倒霉相,怕是这几个月吃不饱睡不好,还天天劳心劳力,以至于让此妖趁虚而入……倘若今天再出事,裴尚书想必就挺不过去了。”苏忏微微笑着,嘴上也没有任何动作,可这话却不见得比卓月门少。 他的衣襟当中拱了拱,探出个丁点儿大的萤火虫。 “……”这人什么时候跟来的,就不能消停两天么?! “这张网上没什么妖气,”谢长临横插一脚,又道,“该是沉冤已久的妇人,死气倒是比较重。”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妖魔的人,如此说便十有八九奠定了对方的来历。 “看不出来啊,裴尚书一把年纪衣冠楚楚,竟然还做这种负心负情的事。”苏忏颇为惋惜的嘆了口气,“女子多柔肠,该是被欺辱到何种地步才怨气不散,化成这样的东西。” 没等他感嘆完,那张巨大的蜘蛛网忽然晃动了一下,香炉里的烟似是一双大手将其攫住,最上面那根丝吊在裴尚书的脖子上,他整个人禁不住的颤抖了一下。 随即烟愈甚,笼罩在其中的蛛网便不断扩大,容易被人眼忽略的部分也完完全全展现出来——所谓人眼,也是修行人之眼,凡胎所见不过平和安宁。 “……长临!”苏忏忽然喝一声,声色不动的脸上也转而严肃起来。 谢长临便飞出他的衣襟,在烟尘中一搅和,破坏了原本成型的巨手,裴常远受阻的呼吸这才通畅起来,咳嗽两声坐稳了。 那蛛网越现越大,绵延不断……群臣身后多多少少都有瓜葛,整个皇城如同陷入错综复杂的蚕茧当中。 “怎么回事?”卓月门也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情景,“倘若裴尚书一人为老不尊,这怨恨既有源头也该恨他一人,可看现在的情况……更何况,鉴天署虽说鱼龙混杂,但也有不少真材实料者,这网存在多久了,有如此规模却无人察觉?” 不仅鉴天署,倘若不是今天这缕薄烟,卓月门,苏忏乃至于谢长临也一无所察。 “遭了,阿恒!”苏忏刚一抬眼,谢长临便又飞回了他的衣襟中,轻声道,“别急,我去看过了,毫发无损也未被蛛丝所缠。” 这人就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面面俱到且任劳任怨——苏忏小小的嘆了口气,低垂下了眼睛。 “暂不要打草惊蛇……”卓月门咪咪笑着,手里头拿一沓黄符,颇有些模样的一一分发下去。这些大臣还很难伺候,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要求,前一个求什么家宅平安,后一个就要儿女成双……还有不少装模作样的祈个国祚绵长,倘若这种事一张纸就能解决,天下哪有流离失所,忿忿不平。 流程走的轻车熟路,卓月门也不是第一次过来应付事儿了,在他的引导下,苏忏也算像模像样,没有惹出什么话柄来。 徐子清倒是一如既往的对他两爱搭不理,也没什么求而不得的……大抵苏忏和卓月门在他老人家的眼里就跟神棍差不多,只不过吃着皇粮,所以不至于在街头巷尾支个摊子骗人钱财。 “陛下……” 近尾声,在礼部的安排下,一些老臣已经陆陆续续离开了,剩下的人并不多,徐子清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同苏恒说两句话,“陛下,昨夜异象到底是怎么回事?” 随着徐子清日益老迈,每天上朝皆有困难,苏恒体恤下情,几年前将徐家府邸迁至宫外,几乎邻墙而隔,昨夜萤火如此声势浩大,自然也有不少落入他家院中,旁人兴许被这阵光芒蒙蔽了双眼,但徐子清却始终觉得忐忑。 莫不是天子脚下闹了妖精——随即又愤怒道,“鉴天署果然是个花架子,半点用处都没有!” “太傅放宽心吧,”苏恒应付徐子清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老人家从喊“陛下”开始到话音结束,苏恒已经编织了一套尚可以打发的说辞,“那不过是魔主送来的一份礼物,我让国师与皇兄一同检查过,并无不妥之处。” 徐子清这才偃旗息鼓,将心放回了肚子里,讪讪道,“既是魔主的心意那便好……” 徐子清真是一个相当矛盾的人,一方面他不信什么道法妖术,一方面却又颇多忌讳,常常惶恐不安,但凡有些异动,寻着影子残渣也要找过来问一声“怎么了?”,好像在畏惧什么似得。 就他这种过度警惕的反应,苏恒也不是没有暗中计较过,但查来查去……似乎徐子清年轻时就有这毛病,非一朝一夕促就。 “倘若太傅没有其他事就请回吧。”苏恒从她的蒲团上站起身来,腿脚都有点发麻了,李如海赶紧上来扶了一把,分寸把握的十分讲究,苏恒稍稍借了力站稳,他便退开了。 徐子清支支吾吾,很想找个理由留下来,可惜此番一众人皆学乖了,面面俱到,他左右找不出破绽来,正逢裴常远过来搀他,便只好不情不愿的离开。 临走前例行公事般瞥了苏忏一眼,奈何这人正在忙活着收拾东西,不曾看见,徐子清倒是执着,换了个位子凑到他面前,饱含怒气的“哼”一声,这才心满意足。 “……”苏忏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有些怀疑这老人家纯粹是养成了习惯。 第26页 谁知这一瞧,苏忏的眼皮子忽然跟着狂跳不住,他表面上仍是低着头,归拢手边的黄符,暗地里却小声道,“……这张蛛网遮天蔽日般将整个皇城团团围住,可是你看……” 卓月门佯装打哈欠般一伸懒腰,目光循着看过去,只见裴常远身后蛛网错综复杂,有好几次往徐子清的肩上攀附,但随即往回一缩,蛛网跟着颤抖起来,像是在经历某种挣扎……徐子清的身上隐隐有一道佛光,倏然而逝。 “这件事似乎越来越复杂了……”卓月门细长的眉尾一挑,两手空空的站起身来,“我回鉴天署一趟,兴许能查出些相关记载。” “想撂挑子就直说,”苏忏也收拾的差不多了,这些零零碎碎的垃圾同样一股脑进了瑶光的肚子,他嘆口气,又道,“小心点……” 彼此之间都算了解,针尖麦芒这么多年,却也不是什么化不开的大仇大恨,就是偶尔拌嘴也平添乐趣。 最怕今天的事压在恍然不觉下这么久,忽然连土带棺材板的掀开……里面装着的,是陈腐而阴险的过往,倘若陷进去,能否抽身而退。 卓月门自上而下望了苏忏一眼,无所谓的笑了笑,“我孑然一身,收拾不了就款包袱走人,更何况大楚基业拢共才多少年……还不配让我担心。” 话一说完,端着手晃晃悠悠的走了,姿态之高简直让人嘆为观止。 “这些人尽被你宠坏了。”苏忏怀里的人探出脑袋来。 为了不暴露行迹,谢长临纵使恢复了人身依然不过拇指大小,他方才似乎经过了一番努力,才将苏忏全身上下经历了一番……第一反应是腰太细了,瘦;第二反应是温暖,透过布料的生机毫不吝啬的铺陈在谢长临身上,竟让他有种罪恶感。 “同朝为官一场,何苦相互为难。”苏忏举目一看,御书房外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他还住在原地。 秋高而气爽,薄薄的烟缠绕在每一条细丝上,在苏忏的眼里将这天遮挡的严严实实,似是纠结成一个穹顶,压的极低,连走路都恨不得弯下腰,而眼前更多的蛛网相互构架在一起,跟倾倒的栋樑一般斜插入地,堂而皇之的霸占着视野。 “我这老腰啊……”苏忏嘆了一声,勉勉强强站直了身子,他径直走向那燃着细香的炉子,眼前盘根错节的蛛网颇识时务,苏忏既没有停下的意思,它们便退避三舍,抽丝剥茧般转瞬腾出一条道路,苏忏连眼都不眨,将那独三根的细香掐了上头拔了下头。 这东西的确是个宝贝,整三个时辰才烧了不到一半,如谢长临和卓月门这样的非肉眼凡胎都无法辨别的东西,这香也能使其显形,放在这儿白白烧一宿实在浪费——苏忏劳动人民般艰苦朴素的心止不住的往外冒。 “这香是毗罗香,虽是宝贝,但也有其局限性。”谢长临财大气粗,天下间大部分的好东西不仅见过,恐怕还真的用过,他继续道,“乃是高僧舍利研磨,经过一些凡人工艺做成……通常材料里的东西心有执念,才能让诡物献身,兴许你该去问一问,此香何来?”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关于毗罗香,苏忏只在清源观的藏书中读到过,那书不知道曾易几代人之手,早被翻的七零八落且卷角泛黄,文字叙述倒是一字不差,就是这配图有些磕碜,苏忏还以为那几根线是污渍来着,现下看来倒也形似。 “这些东西都是礼部安排的,场合不大,但估计裴尚书近日来总提心弔胆,应当亲自监管过……他是位老臣,有些做法未免苛求繁琐,人员,座次,香炉乃至蒲团等等都会记录在案,交由阿恒过目,”苏忏道,“找李公公一查便知。” 李如海就在一门之隔的御书房里,苏忏刚提及此事,李如海自然不敢怠慢,册子尚被他带在身上,还热乎着,上头倒是说明了毗罗香是贡品,从珍宝阁中取出,却未曾讲明来源。 “王爷……是不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苏忏只说要看今日的名目,却没有给他一个具体的原因,李如海不傻,光是留意脸色,也能瞧出一点凝重来。 “也没什么……只不过瞧这香稀奇,想求个来历。”苏忏又问,“李公公可知这香是何时放入珍宝阁,又是哪里进贡的?” “这香是九月末送来的吧……时间不久,还记得一点,”李如海想了想又道,“约莫是北边的一个小部落,叫梨达,多数人信佛,所以毗罗香的质量极好。” “梨达……”苏忏念叨了两声,谢道,“麻烦公公了。” 梨达这个名字对于苏忏这种四处浪荡的道士来说,并不算陌生,它曾经是一座香火鼎盛的佛国,经过数代变迁,宗教与皇权之间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冲突,继而缓慢衰败,终于在几十年前一蹶不振,逐渐分化成了数个小部落,其中以梨达和北梨达势力最大。 如果苏忏没有记错的话,梨达与巴渎紧挨着,几乎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虽然没有谁依附谁一说,但彼此之间心照不宣——所以这次的事,兴许又与巴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苏忏的眼神是凛冽的,长身而立,站在秋日的院子当中举目望天,那些蛛丝离了毗罗香的烟又逐渐消退,掩藏于这片黑暗当中。 瑶光不知道主人在烦愁什么,刚要跑过去抱他大腿,就被沈鱼拎着后颈子拉开了,留下谢长临静静陪在苏忏身边。 沈鱼进宫的时候,玉衡曾指名指姓的嘱咐过,说是难得去一趟,不仅得诓一座金山银山回来,还得照顾好苏忏——沈鱼多聪明啊,直接把这两件事合併成一件,谢长临可是座会安慰人的金山银山。 “在想什么?”谢长临突然开腔,但声音很轻,并不妨碍苏忏的沉思——虽然他脑袋里现在空荡荡的,并没有思考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没什么……”苏忏回过神来,月光在他的眼睛下留出两道阴影,安静了一会儿,他又道,“今夜子时,我想去裴尚书府上看一看,你呢?” 也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苏忏脱口问出一句“你呢”……随即又不说话了,似是觉得有些尴尬,笑了笑刚想兜回来一点,谢长临便紧跟着点了点头,“自然跟你一起去。” 仿佛是什么不需要问的既定结果。 原本这些话就像是个铅块扔进冰冻三尺的寒河上,除了让苏忏一时耳根发红外,也没什么其他用处,但现在景况不同……寒河未冰冻三尺之前也曾是一汪春水。包裹着苏忏的温柔与乖巧剥落干净,里头是根根带刺的生人勿进,藏于心底的记忆被强行扒开,他有一瞬间仿佛回到十几年前的彷徨无依——谢长临就成了江海湖心一根浮木,忽然托住了他。 苏忏紧绷的脸上终于松懈下来,浮上一层淡淡笑意,回头看向谢长临道,“大楚没有宵禁,兴许街上还有谋生活的小摊子,天凉了请我吃顿饺子吧。” 第27页 午夜时分阴气最盛,照谢长临的说法,这织网的东西既不是完完整整的妖,也算不得是鬼,最容易借天地日月而得利,三更正是其最强大的时候,若要动手于己不利,但单纯追寻踪迹却是再好不过。 苏忏和谢长临离开的稍早一点,沈鱼留下给他两打掩护,极简陋的扎了两个假人,用硃砂点睛塞在被窝里,倘若宫中有什么动静,至少还能稍加应付。 不过亥时初,街上的喧闹还没有平息下来,有些商贩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却也陆陆续续又支起来一些通宵的摊子,卖一碗汤圆或面条——也有饺子,但不多。 苏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早上开始就馋饺子,沈鱼嫌麻烦,他自己又不高兴动手,拖到现在才逮着了机会。 这么一想,毗罗香,梨达乃至这塞满皇城的蛛丝到底落了样好处,能满足他的口腹之慾。 晃了半个城,终于找到了一家开在阴影处的饺子摊,蜡烛和油灯各自点了两盏,有明有暗有新有旧,保存的也不一样……就像是临时借来用一晚,天亮了还要再还回去。 摊子的主人四十上下,脸很方正,白天大概是干粗重活的,肩膀边高边低,人生的威猛,但背却有点驼,正撑着脑袋坐在地上打瞌睡。负责招揽生意的是个妇人,只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才喊一声,让丈夫进屋帮忙捞上两碗。 平安无事的年景,就算打更人敲过了三更,照样是如白昼似的热闹,虽不至于摩肩接踵,但这小小的饺子摊肯定能围坐个水泄不通。 但自七月半的事一出,猝不及防的冰雹和狂风除了摧垮几面宫墙外,皇城他处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更何况那日白骨行市,阴魂穿梭——闹的是人人自危。 这两三个月间,纵使破损之处可以修复乃至重建,但恐慌却像是瘟疫似的,扎根在每个人的心里,亥时初的热闹刚过半个时辰就全然不剩了……然而半夜讨生活的人才刚刚醒。 “两位公子……”老闆娘殷勤的靠过来,见苏忏与谢长临穿着熨帖,形容高贵,剎那间有些自惭形秽,沾满油污的手在布兜上抹了抹,这才侷促的咧嘴笑道,“吃饺子么?要什么馅儿的?” 苏忏老大不客气的拖一条板凳坐下,颇为和善的看着老闆娘,“什么馅儿的都给我抄一点吧……若有顺口的,下次路过就知道了。” “好嘞。”妇人嘴上答应着,心里却颇有点奇怪。 这“大杂烩”的吃法一般是做苦工或穷困贫苦之人才知道的,因为不同馅儿的饺子通常价钱也不一样,而炖在一起时,商家为了招揽生意,价钱定在一个比较合理的点,倘若扣细节来算,通常能便宜一到两个铜板。 这两位爷怎么看都不像要省铜板的人啊。 饺子摊中疏疏寥寥几个人,都是些踏实过日子的,可能手上还有活儿没干完,吃完这顿饺子再继续……即便苏忏和谢长临十分扎眼,也顶多是抬头看了看,又旁若无人的填饱肚子。 越过这家饺子摊,沿街边走十七八步再拐个弯,就是裴尚书的府邸了,从他考上榜眼开始,几十年就没换过府宅,所以四周事物变迁,家也越住越小,倒是有种安贫乐道的情怀。 苏忏挑的这个位子虽说离桌远了点,但刚刚好能瞧见裴尚书家的大门,他盯着看了一会儿,耳边轻轻静静的也没个人说话,便忍不住自己先开了腔,“这家做的是汤饺子……其实还有一种干饺子,不带汤的,捞出来沥了水放在盘子里,沾了醋和辣子吃。不过皇城很少有,我在北边的时候……” 忽然停下来没吱声了,谢长临有些不解的看向他,苏忏不好意思的笑道,“虽说是吃过,但吃的急,只记得辣椒冲进鼻腔里挺难受的,具体什么味道却忘得七七八八。” 那是他饿了半个月的第一顿饱饭,给他这盘饺子的姑娘十六七岁,风雪下有双弯弯的眼睛——因这顿饭,害的人家姑娘一夜间家破人亡,苏忏始终找不到她的尸骨,便砌了座衣冠冢。 这时候一碗热腾腾的饺子刚出锅,装在两个海碗里,这海碗也不知用了多少年,边缘都有点发黑,磕碰的痕迹也不在少数,但总体来说还算完整,汤头上面飘着葱花,滚滚热气扑面,将苏忏原本就易凉的手捂暖了。 谢长临听他说了这么一大气,对这人间的吃食仍然只会远观。 他活了这么大把岁数,本来干啥都应该有点经验,可惜谢长临还没学会辟谷的时候,周围大部分人都在啃生肉,等美食遍天下他又骄傲自矜,懒得搭理了。 自理能力差到筷子握着发抖。 “……”谢长临眼巴巴的目光盯着苏忏,原本埋着头,只顾大快朵颐的人如芒刺在背。 苏忏多年前被饿怕了,吃饭的时候很少分心,就算是清源观中的四时不断的桂花糕,他当日吃不下也会由玉衡装好,分发给小弟子们,别浪费了。 可奈何谢长临是个庞然大物,烛光下的阴影全数落进他的碗里,将一个个翻上汤面的饺子挡的看都看不清……他就只好嘆了口气,抬起头来问,“怎么了?” 谢长临手里的筷子断了一根,整个人抱着碗,颇有点手足无措,眉心微微蹙起来,无奈的瞧着苏忏,“我也想尝尝。” “……”都说妖魔道的主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居然也有一天困在巴掌大的饺子摊前,拿着一根半筷子,望汤兴嘆。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苏忏的妥协几乎成了家常便饭。 一开始他的理智还会拖着拽着,后来自觉主动的退居二线,到现在已经学会了推波助澜,等苏忏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夹着饺子放到了谢长临的嘴边。 “确实是好吃。”谢长临得偿所愿,他之前很少吃东西,所以送进嘴里的饺子没有作为对比的先辈,这声“好吃”某种程度上可能夸的不是味道。 苏忏薄皮的耳根瞬间又红成了一片。 两大海碗的饺子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的没了,苏忏还问老闆娘要了勺子,将汤一併喝干净,他看起来不过是个文文弱弱的公子,这肚子的实力倒是不容小觑,到最后老闆娘没了生意,干脆搬个凳子,就在一旁看他两分食,偶尔扯两句闲话。 “能吃是福呢,”老闆娘粗糙的脸上倒是看不出愁苦,笑眯眯的将一枚枚铜钱收进布兜里,又道,“看公子体体面面的,还以为吃不惯我们这种小地方的东西呢。” 苏忏虽说嘴很挑,但通常挑的是味道,不是大街小巷和庙堂之高。更何况御厨做的饭只供几个人吃,那些人天天养在深宫内苑处,哪里吃过什么好东西,反倒是走南闯北的人口味更难调和,能在你来我往的市井里头熬个两三年还不关门的,通常都是大浪淘出来的金。 “老闆娘,我问你个事儿好不?”苏忏抹了抹嘴,今夜月光如洗,镀一身纯白道袍,整个人只似微微泛着光。 老闆娘怔了怔,枯黄的脸上微微泛红,抿嘴笑道,“公子问吧。”她男人就在一旁,刚打过瞌睡醒了过来,循着声音瞧了瞧眼苏忏,老大不高兴的“哼”了一声,拿满是油的抹布在老闆娘眼前一过,做了个口型道,“看我。” 第28页 老闆娘斜自家相公一眼,把人瞪进了里屋。 “你在这儿做生意,可常留意对门儿的人家?”苏忏道。 “那家?”老闆娘伸手指了指裴尚书的府宅……她这店面狭小,连着后头的家门住三口人都有些拥挤,但裴尚书就算是个几十年不变的老顽固,这府宅刚领到手的时候那也是几进几出的大院子,连带亭台水榭,几乎承办了半条街,拐个弯儿才能看到正门,但不拐弯儿也能瞧见院墙。 “可不敢瞎看,”老闆娘道,“那是个大官。” 苏忏也没为难她——谨小慎微的讨些生活,今天过后还有无数个日夜,只不过图个安稳,所以有时候不得已闭塞视听,这世上,谁不喜欢安稳呢? “那好,多谢老闆娘了。”苏忏拉了拉谢长临的衣袖,示意他该掏钱了。 谢长临从袖子里摸出个荷包来,那是洛明留下的,以他对苏忏的了解,恐怕这点岌岌可危的“友情”全数以金钱为媒介,倘若谢长临身上没有这充满铜臭的东西,怕是维繫不了多久。 荷包里装的东西大部分都是宝贝,照苏忏的说法,两碗饺子不要多少钱,谢长临掂量掂量,掏出两颗金珠来往桌上一抛。 “……”老闆娘跟苏忏同时心肝儿一颤,前者吓的差点开口喊神仙,后者直接想当抢匪,瞄准了深不可测的荷包。 “魔主啊……”苏忏的敬称忍不住冒了出来,“你是不是没穷过?” 离了饺子铺,两人偷偷摸摸的趴在裴常远家的高大院墙上吹冷风,预备埋伏一会儿,要是找不出异常,干脆大咧咧登门拜访,然后假词月黑风高的住下来,就近观察总能有个蛛丝马迹。 苏忏问完这句话,从袖子里掏出白天折下的毗罗香,拢共三根,一茬接一茬的烧估计燃两三天不成问。 他自谢长临那儿借了点火,毕竟是个妖魔,这点法术不成问题……转眼之间,如进盘丝洞,张牙舞爪的蛛丝把个府邸捆的不成样子,透出的灯火像是一颗颗冒着红光的眼睛,死死盯着每一个人。 “洛明聚财,我是没有穷过……”谢长临执着的回答完苏忏的问题,又道,“这儿的怨气没有宫里来的深。” 纯粹是裴常远身上带着的八卦罗网慢慢发展壮大成现在这副模样,照时间推测,差不多正是两个多月前祭典出事的时候。 “但文武百官以裴尚书的气色最差,我猜就算这怪物广撒网,也肯定先拿裴尚书开过刀。”苏忏小声补充了一句。 他现在的形象确实不大能见人,周正平和的眉宇间贼里贼气,雪白的缎子被墙灰蹭的又皱又脏,但好似爬墙爬习惯了,手脚利落得很,倒不像清源观中五体不勤的懒散样子。 谢长临对他的纵容也达到了没羞没躁的程度,从来没这么鬼鬼祟祟的人随着苏忏一句,“你也上来吧”,便毫无原则的跟着骑在墙肩。 “瞧那边。”苏忏指着对角处更加靠近皇宫的地方,整个蛛网形似椭圆形的漏斗,开口在正门,尾巴梢拖得极远,一直没入宫廷里,与那儿铺天盖地的形势纠缠不清,“这样看来,那东西的老巢恐怕就在宫里。” 这么危险一样东西,眠于帝王枕畔不知多少年,一朝醒来,虽然不是什么吉兆,但有苏忏在前面挡着,千倾巨浪也只能视之等闲。 “咚咚咚” 苏忏四散的注意力被这几下敲门声拉了回来,他已经盘算好的事偏偏被人横插一脚——卓月门居然先行登门拜访了。 也不知这人在鉴天署中查了些什么,又查到了多少,但观其面貌似乎十分凝重,盈盈笑脸因为太过刻意,反而类似于挂上去的装饰物,仿佛下一刻就会坍塌下来,渗出底下遮掩的肃穆。 来开门的小厮就算再没有眼力劲,也该认得卓月门身上的官服——鉴天署与国师不同于其他文武群臣,所以官服也设计的颇为特立独行,月白色,微微有点泛青,衣袂之上绣着火红的凤凰尾羽。 大楚既以凤凰为图腾,帝王之下便无人敢用,当初赵司礼也是绞尽脑汁才勉强擦了个边,除却卓月门这一身外,鉴天署其他人同样月白为底,却选鹤羽为纹样,因而大楚国师的官袍天下间独这一件,几乎达到了认衣不认人的地步。 “您稍等,我进去通报一声。” 小厮不敢让贵客久等,几乎是小跑着往屋里去的,还离得远,便先道,“老爷老爷……” 年纪一大,睡也睡不着,裴常远几乎夜夜挑灯至黎明,所以这时候尚未入寝,听见动静,书房的灯晃了晃,开门的却是裴夫人。 “嘘,什么事?老爷心烦着,你跟我到外面说。” 裴夫人至少比裴常远年轻个十几岁,徐娘半老,就连皱纹都是温柔且体贴的,青山薄雾一般沁人。 那小厮经常做些跑腿的活儿,所以站定后既不喘,也不拖泥带水,恭恭敬敬低下头道,“门口来了一个年轻人,兴许是国师。” “国师此刻来府上做什么?”裴夫人有些惊讶,但表现出来的痕迹却不多,点点头吩咐道,“先让人去堂里坐下,备些点心和茶……这些还要我教吗?” “是,夫人。”小厮领命下去了。 一来一回也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小厮看着门口忽然多出来的两个人,颇有点纳闷儿。 苏忏不成模样的衣服掸掸平,虽还有点寒酸的油点和灰但无伤大雅,他藏在袖中的拂尘挥开,雪练似的一团,那小厮的眼睛就忍不住跟着划道弧。 “我们是国师的朋友,一道前来的,脚程稍慢了点,刚刚赶上。” 卓月门端着手,静静地看他扯谎,却并未反驳。 小厮灵巧,留意了下卓月门的脸色,心里就知道这两位就算不是什么“朋友”,也该是相熟的,天下间能跟国师相熟的人想来并不太多,便也当成了贵客,一併迎进府中。 “诸位请坐,”裴常远不愧是礼部尚书,一看就知道家教甚严,小厮在前头躬身带着路,中堂里的点心和热茶都已经备好了,裴夫人正在主事,见贵客临门,含着生分的微笑又道,“老爷换了衣服马上就来。” “是我们深夜贸然登门,麻烦夫人了。”苏忏抢在前头客气道。 卓月门向来是个我行我素的,虚伪起来没底,但这些客套话一到他嘴里就全变了味儿,至于谢长临——除了苏忏,其他人都是他眼里的叽叽喳喳的鹦鹉,懒得搭理。 “您是?”裴夫人打量了一眼苏忏,似是个道士模样,却也像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气度与穿着更与鉴天署来去甚大,“观公子形貌……不是为官之人?” 她乃深闺妇人,苏忏又不常来常往,连个代表身份的东西都没有,也难怪会有此疑惑。 “在下苏忏。” 望着眼前这个笑眯眯的年轻后生,裴夫人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灾星上门……怕有大祸。” 第29页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裴夫人脸上的表情短暂一僵,她的涵养很好,马上又恢复常态福了一福,“原来是王爷,失礼了。” 苏忏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大部分人对自己的看法都有失偏颇,所以类似的反应已经见怪不怪了,至少裴夫人还算含蓄,没有立即说出“恕不远送”这样的话。 “夫人不用多礼。”苏忏伸手去托,被裴夫人不动声色的让开,两人惺惺作态,悬空做了套十分得体的动作。 他甚至一点也不觉得尴尬,等人的闲工夫又吃了两块桂花糕。 “……”谢长临就在一旁看着,不知同样的流程到底经历了多少次,才让一个人有了这样习以为常的自觉。 就着那退开的一步,苏忏既没有僵在半道上,更没有丝毫的不愉快,甚至同时顾全了裴夫人和自己的颜面,乍看起来,就像是最普通的君臣之道。 可谢长临铁石般坚硬的心里却偏偏有种忿忿不平,恨那些让苏忏如此通透圆滑的人。 裴常远来的很快,看样子也着实换了身新衣服,甚至还以示尊重,腰间挂着白天讨来的符。 不过才不见几个时辰,他老态更重,整个人强撑着一点精神,倒还没忘了繁文缛节,进门看见苏忏就要下拜,膝盖骨哆哆嗦嗦眼看着地就要四分五裂,幸而苏忏眼疾手快,拂尘一扫,将裴常远卷了起来。 “不用跪不用跪……”裴家的点心酥脆可口,就是太干了点,咬下去满嘴都是渣子,苏忏刚顺了杯茶,一心二用的时候呛了个猝不及防。 谢长临自然而然的走上前给他拍了拍后背,又吓的裴常远膝盖一软,这回颇有五体投地的气势。 七月半祭天大典上,裴常远曾与这位魔主有过一面之缘,相貌只记得两分,但这股“我看你们都不爽”的嚣张气焰倒是记忆犹新,只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竟然让这尊大佛往自己家中跑。 “这?”裴常远满头雾水,眼看皱纹几乎把一双眼睛挤成了缝儿,被夫人搀扶着坐到椅子中时,双腿还在打颤,呈现出一种随时能滑下去跪倒在地的状态。 “老尚书不要多心,”呛进鼻腔的茶水使得整条喉管灼伤般的疼,但很快就散了过去,苏忏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赶紧解释道,“我与魔主不过出来吃顿饺子,恰好路过老尚书的府邸,就想过来拜望拜望。” 这半真半假的话说完,还不放卓月门独善其身,又道,“只是不知国师深夜来此为了何事?” 卓月门面不改色,“应陛下令,来寻两位。” “……”这番不合理的解释并没有让裴常远自在一点,他甚至觉得苏忏为了糊弄自己在胡说八道。 他原本就为这几个月发生的事而愁苦不堪,一点风吹早动都觉得是针对自己,现下更是牛头不对马嘴的担忧起来,怕一点失仪就会捅到陛下那边,找个藉口要他趁早告老还乡。 “裴尚书,天色已晚,夜黑风高的,我们几个今晚怕是回不去了……可否借府上暂住一宿?” 苏忏一开腔,裴常远就心想,“看吧看吧,果然如此。” 别说他这府邸离宫中徒步走只要小半个时辰,就算外面群魔乱舞,天塌地陷,眼前这三个恐怕也能全身而退,这套说辞,分明就是死皮赖脸要留下借宿,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揪住自己的小辫子! 裴常远的脸上五味杂陈,已经控诉到了先帝不是个东西,生下兄弟两来坑害自己,但唯一能说出口的却是,“王爷客气了——夫人,你去安排三间空房吧。” 裴夫人的脸色也有点发白,应了一声,退出房间的时候,眼神却在苏忏的身上稍作停留,那种恐惧做不了假,刺的谢长临心里一疼。 正在这时,他瞧见苏忏沖自己摇了摇头,倒是有安定人心的功效,倘若不是如此,这大厅的地板就给谢长临刨了。 就算是礼部尚书的府邸也比不上宫里,这三个房间挤在一个院子里,并排两个,还有一个对门儿,怎么分都很怪异,裴夫人又不好在旁边指指点点,只简单说了一下便自行离开了——留下三个大男人面面相觑。 卓月门耸耸肩,他倒是无所谓,反正要么忍受挨着墙的一举一动,要么忍受开门开窗一张不大讨自己喜欢的脸,更何况此夜漫长,子时一到,能不能安稳住下还是个问题。 也就差一炷香的时间了。 “你在鉴天署可曾查到些什么?”苏忏忽然问。 他被谢长临的目光盯得有些毛骨悚然,也不敢回屋睡了,院子里有个小石桌,干脆坐了下来,准备耗到事发。 “当中蹊跷很多……我查到太宗宏昌帝在世时,梨达佛国仍然鼎盛,曾经派高僧东渡,在大楚兴建寺庙并广为论道传经,但现下看来,大楚国内的佛寺并不兴盛。”卓月门说完,似乎觉得接下来的话不怎么中听,还特地停顿了一下,着重道,“后来的事没有明文记载,但宏昌八年秽乱后宫的事,到现在都是个大八卦。” “……”卓月门那张方才还虚情假意的脸这时候更为欠揍——主要是笑的太真心了。 “劳国师操心了,”苏忏不咸不淡道,“既然是我的家事,剩下的还是我去查吧。” 他的袖子里还放着那支毗罗香,点着的头探出一点来,四周蛛网凝滞在他们的眼里,不过这些东西看得多了,便惯常的视而不见。 但这样条条框框限制的环境下是半封闭的……没有染上毗罗香时还好,染上了,纵使凡胎肉眼看不见,密集的蛛丝也会一定程度上遮挡光线和风——所以照道理来说,他们三人应当感觉不到这一点深秋寒意。 “来了……”苏忏低声道。 杂乱缠绕的蛛网忽然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点震动,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覆盖于上的毗罗香却现出一点痕迹来,不过眨眼片刻,蛛丝上的动静越来越大,毗罗香的烟稀碎散开…… 院墙外,打更人刚敲过三更,裴府上下岿然不动,还不知自己已经摆盘上桌,正等着织网的怪物点菜。 照苏忏的推断,裴尚书虽然气色不好,但也不见得隔天就会入土为安,而京城中最近也没有发生大范围的失踪或伤亡,也就是说这个怪物兴许道行高深,但伤人却是个慢性的过程,食量也不大,所以最好莫伤性命。 活捉回来,给苏恒当个看门的,不仅威风还省钱,简直十全十美,皆大欢喜。 裴尚书夫妻恩爱,夫人刚炖了一碗莲子羹送到他房间里,灯还亮着,人似有些睏倦了,正眯着眼睛小憩。 谁知再一睁眼,裴常远这间不大的书房里忽然多了三个人,虽然不算挤,但整个气氛异常的尴尬——关键是,他完全不知道这三个人是怎么进来的,又进来多久了! “……”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还是裴夫人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她将手上的莲子羹放下,面露忧色的小声问,“三位今日登门果然另有原因……可是我家宅不宁?” 第30页 话刚说完,巨大的阴影忽然从屋顶上压了下来,裴常远和裴夫人恍然不觉,只见桌上的油灯一晃,猛地熄灭了。 “啊!” 黑暗猝不及防的笼罩过来,裴夫人心中始终忐忑不安,灯一熄,禁不住小小的尖叫一声,却也很快冷静下来,拉着裴常远躲在书桌后头。 她的手已经凉透了,掌心的虚汗不住的渗出来,但人很稳,在裴常远的耳边轻声道,“没事的,老爷,没事的。” 裴夫人的这种紧张也不是毫无来由。 她面前挡着的三个人,除了魔主谢长临甚少耳闻,另两者却都是大楚最强悍无匹的术士,此时却也严阵以待,可见她自己瞧不见的地方恐怕正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至于裴常远……他年纪一大把了,身体本来也不好,这么一吓,眼前正一阵阵的泛黑,反倒是靠着裴夫人的支撑才勉强站着。只是身为礼部尚书,裴常远早已见识过了大风大浪,一瞬间的心脏狂跳欲出之后,竟也能找回一点自己的意识,懂得把夫人护在身后。 靠他们最近的是苏忏,他手里拿着一把皓雪白练似的拂尘,和一根秃到几乎只剩竹杆子的寒酸硃砂笔,这时候居然还有闲情逸緻转过身来笑了笑,“小玩意儿而已,从宫里出来的,不要担心。” “……”谢长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小玩意儿”,反正裴尚书这小气的书房是装不下的。 盘踞在头顶的阴影往下探了探,熟门熟路的将眼睛架在窗户上——着实委屈了它,这窗户口还不及眼睛的三分大,以至于谢长临怀疑那□□在外的本体马上就要压垮房顶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从窗户里偷望进来的眼睛有种深邃的琉璃色,幽幽的光透进书房里,一开始裴常远还以为窗被风吹开,今夜月色皓洁如洗……忽又觉得不大对劲,这得亮成什么样,才能穿过天地九万里,再被屋檐一挡还能瞬间充满房间。 裴常远的头发几乎根根竖立,背后的凉意连带着冷汗一併渗了出来。 “好大的怨气,”谢长临皱着眉,厌恶似的退开一步,“这种东西妖魔界嫌噁心,我虽已修书让洛明查一查,但恐怕并无结果。” 苏忏听了,好像并不意外,接着道,“似妖非妖,似鬼非鬼……别说妖魔界,恐怕纵观八荒六合均无此物在列。” 不属六道还不肯重入轮回的东西算是下等中的最下等,算起来也就比行尸走肉高端一点,表现出来的所有行为,都受心中怨气驱动,所以大部分都会在短时间里肆虐侵犯——不分敌我一律斩杀殆尽。 但眼前这个似乎性情“温和”得不像话,倘若不是能力不够,就是另有约束。 “吼……”忽然一声巨响,那怪物怕是没长脑子,居然试图从窗户里爬进来,它的一条腿足有栋樑支柱般粗,转眼将小小的窗户撕的粉碎,整面承重墙敞开一道丈余裂口,轰然上下倒塌,把裴常远和裴夫人吓的心惊肉跳。 随即整个裴府的人都被惊动了,灯笼与烛光接连亮起,苏忏抛下一句,“这儿你们先应付着”,自己撒着两条脚丫子东厢走到西厢,安慰道,“都关好门窗别出来,不是什么大事……倘若睡不着,就坐着等鸡鸣吧。” “……”卓月门目送着苏忏的背影,满心里却只有一句,“熘得好快。” 墙倒之后,那怪物终于在毗罗香下展现出了全貌,似一只巨大的蜘蛛——但生的过于蛮横无理,乍看起来更像螃蟹。它全身包裹着青灰色的坚硬外壳,头生四目,脚却呈漆黑墨色,足有小山丘的大小,而且行动非常迅速,爬起来的“吱吱嘎嘎”声,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连卓月门和谢长临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也长的太丑了。”卓月门闷哼道,又在心里狠狠记了苏忏一笔。 他是个对长相要求极端苛刻的人,就连鉴天署选拔考试乃至走后门的过程中,卓月门也秉承着唯一一个原则——不好看的不收。至于苏忏和谢长临,他也单纯是看在这两张脸的面子上,才勉强放下身段和平共处。 因而在卓月门的眼里,根本没有什么众生平等。 “杀了吧,”他嫌恶的道,“活着占地方。” 平素倒是针锋相对,但紧要关头,卓月门与谢长临的意见很快达成了一致,那被怨念驱动的怪物本该不知道进退,却跟有神识似的,忽然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吐丝封闭后路,转眼堵了个密不透风。 更聪明的是,它将怨气附着在蛛丝上,只要一接触,立马就会被缠上——怨气是针对六道生灵的□□,虽法力高强者并不至死,但也极为遭罪,就算是谢长临也颇为忌惮。 然而这一遭却是算计错了。蛛丝畏火,卓月门指间捏诀,白衣之下的金红凤羽忽如活物,一场大火形似无数巴掌大的雀鸟声势浩大的铺陈开,却不伤凡物,转眼就顺着行迹追上了那只怪物,只似要扑进它的嘴里。 怪物吃痛,哀嚎一声,奔逃的速度更快,它根本无心恋战,拖着被烤焦一半的身体,挣扎着也要往回跑,好像只要逃进宫中,便会得到什么东西的庇佑,就有一线生机。 这样近乎野兽回巢的行为,瞬间引起了三人警觉,苏忏刚刚回来,以火为符辅以硃砂,“嗞”的一声烙在那怪物的身上,同时,卓月门也停下了攻击,目送它逃入宫中。 从这怪物出现直至尘埃落定也不过是片刻功夫,裴府损失不算大,也就毁了几面墙,剩下个书房的屋顶在寒风中期期艾艾。 裴常远和夫人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身子抖如筛笠,相互搀扶着想从岌岌可危的房间中走出来,可这一动,方才发现双腿都是软的,根本不由自主,仅仅能支撑自己站着。 方才这一般风捲残云,就像凭空有个东西在自己家中打砸抢,可偏偏就是看不到,带起的利风几次从脸和脖颈间划过——这庞然大物纵使稍有点动作,都难免带起一阵萧瑟刮人的风刃,而裴常远及夫人细皮嫩肉的,虽不至于遍体鳞伤,但也多了好几条小口子。 “吱嘎”屋顶已经不再完整,仅剩的两面墙不足以支撑这么多的瓦片和琉璃,损毁的虽然缓慢,但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剥落砖石,他们却浑然动弹不得,眼看没死在生性“温顺”的怪物手里,却要被自家琉璃瓦活埋了。 苏忏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道士,常年的招摇撞骗下,已经对这种反应见怪不怪了。他重新走回房间,搭住了裴夫人和老尚书的一只手,头顶传来的动静越来越大,在耳边聒噪不停,苏忏虽说精于符咒术数,却不通武艺,最多也就是跑的快点,那窸窣的砖瓦砸在他的肩头,怕是回去又得青肿不少。 “快走。”在苏忏的支撑下,裴常远总算是找到了一点神智,踉踉跄跄的往外挪——他以前总觉得自己书房不够大,想告老还乡后重新买个宅子,书房至少是现在的两倍。但现在却觉得光两面墙撑起的角落就大的有些走不完,倘若再大两倍,怕不是要活活累死。 第31页 又是近在耳畔的一声响,晃动越来越频繁,苏忏才进来一小会儿,已经感觉到了迫在眉睫的危机,他居然还有闲工夫笑道,“裴尚书,我月俸都扣完了,你这家我可赔不起。” 裴常远抽着气勉强笑了笑,“我跟夫人的命都是王爷……小心,啊!” 话音未落,整个屋顶坍塌而下,苏忏当空抛出一张符,他的符咒只对蛛网有用,砖石一类凡物直接穿透而去,蛛网笼罩而下,悬空兜住了半数碎石砖瓦,另一半则被谢长临制住——勉强算是没砸到人。 谢长临的脸色有些不好看,瞪着苏忏手背上的擦伤,无比凉薄的瞥了裴尚书一眼:“不过是些愚民,不值得你受伤。” “……”倘若不是“愚民”受惊在先,理亏在后,裴常远肯定会让谢长临知道什么叫“读书人”,什么叫“三寸不烂”。 等人全数退出书房后,瓦砾方才坠落在地,扬起尘灰一片,顺便埋了裴常远明日早朝的摺子。 堂堂礼部尚书灰头土脸的站在自家院子里,只万幸无人伤亡,夫人被冷风一吹,也终于安下了心,脸色虽未完全恢复,仍是惨白的有些可怕,但至少手脚能动了,沖苏忏福了一福,言道,“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她这话是真心的,可惜畏惧并未削减,裴夫人自然明白苏忏生性纯良温厚,但这不妨碍灾星入命,孤寡飘零——她见苏忏衣裳单薄,方才救人时脸上手上具留有伤痕,怕是奔波半宿,此时寒风侵袭,似有些冷了,正搓着手,与魔主小声说话。 “老爷……厨房没有被波及,上半夜的时候我炖的莲子羹应当还有一些,你请王爷他们到内堂坐吧,我去热点吃的,这一宿忙活,应当也饿了。”裴夫人姿态娴静,转眼就没了饱受惊吓后的茫然无措,又道,“您也放宽心,没事的。” 裴常远点了点头,目送夫人离开。 “有莲子羹哎……你听到没有?”苏忏美滋滋的瞧着谢长临,他现在的形象可说是狼狈了,但这狼狈之中却生出另一种风情,眼角的泪痣稀薄成了一点,光风霁月也随之褪去,褴褛当中多了种落拓的逍遥,跟谢长临侃侃道,“裴夫人的手艺阿恒尝过一次,据说做的糕点跟汤羹非常好吃。” 其实谢长临不太能懂……从上半夜吃到下半夜,这人不会撑吗? “你还想留在这儿?”卓月门笼着袖子端着手,从发顶到鞋底的一丝不苟,干净的仿佛刚刚沐浴更衣,他老大不情愿地站在废墟当中,整个人恨不得悬空漂浮起来,远离这一地的砂石灰尘和麻烦。 “急什么?”苏忏笑道,“马上就该鸡鸣了,天一亮,这东西自然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它潜伏宫中这么久,放着成百上千的口粮不吃,非要出门觅食……想必也不会今天就坏了规矩。” 他有理有据的指了指头顶上稀稀疏疏的蛛网,又道,“更何况,这些东西总该去了吧,那怪物看起来是个母胎,倘若有儿孙千万顺着蛛丝爬过来,我们今日所为不是功亏一篑?” “……”卓月门想把他的头剁下来,仅做装饰。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漫天结网的蛛丝没人看的见,硕大无比的怪物也没人看得见,倒是卓月门那一把滔天大火烧的人尽皆知,转眼又传成了什么“凤凰降世”先落火三里,否则这不伤人的火焰作何解释? 裴尚书可说是哑巴吃黄连,迎合徐子清的摺子已经没了,自己家又莫名沾光得了个“梧桐里”的叫法,翌日上朝时,文武百官都为了蹭个吉利,把个裴常远四周围堵的水泄不通。 “裴尚书啊,听说昨夜你家中降凤凰了?” “我记得裴大人府中是种有几棵梧桐树……但年岁都不长吧,可显的怠慢?” “哎哎哎,刘大人,你这话就不中听了,凤凰为灵鸟,受我朝尊崇,贫贱富贵具一视同仁,哪有什么怠慢之说?” “……” 一时间叽叽喳喳乌烟瘴气,裴常远一夜没睡本就心浮气躁的,这一闹腾更是头重脚轻,只能苦笑着勉强应付。 “都干什么呢?”卓月门难得来上朝……他身上担的是个不受约束的职务,也得了苏恒的默许,高兴便来跟群臣闲扯淡,不高兴就成天见不着人。他往老臣堆里一杵,看起来有点招摇过市,惹不起的纷纷让开,竟给卓月门腾出一方空旷地,走到了裴尚书的身边。 除了他,就连苏忏今日也一席官袍,很是收敛的站在一旁,以至于大部分目光落在卓月门身上时,竟忽略了这位倒霉王爷的存在。 “国师,王爷……多谢了。” 裴常远终于缓过一口气,立马自觉主动的靠到卓月门的身边——这一行人都是不受欢迎的,跟他们为伍却反而能减少许多麻烦。 他似有些惭愧,苍老而青白的脸上略显赫色,低声不语的跟在苏忏身后,只是走的远不如年轻人步伐轻快,三不五时的脚下打绊,踉踉跄跄,苏忏退了一步扶住他——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大庭广众之下接受自己的好意,苏忏心里还乐了一把。 朝堂肃穆而安静,角落里点着一支毗罗香,那是凌晨时分,李如海按照苏忏的意思备好的,已经燃了大半个时辰,屋内不比屋外通风,整个大殿烟雾缭绕,众人呛得半死,嘴里还是要说,“宛如仙境”。 徐子清一早注意到了苏忏和卓月门,只是心有疑惑,并未上来搅局或攀谈。在他老人家的记忆当中,苏忏是个没权没势的闲散王爷,封地也就一个清源山,一座清源观,相比其他宗族的城池或县郡来说,更像个讨饭吃的山大王,论血统虽能位列朝堂,但他自己却也很少沾这份光,自还朝后,这身官服怕还是第一次穿,新的既板正又僵硬。 苏忏连夜让玉衡将这一套压箱底的衣服掏了出来,他的身量相较十七岁时拔高了不少,吃得饱穿得暖,也不比多年前骨瘦如柴,所以这套衣服穿着颇为别扭——倘若不是那印在怪物身上的火符痕迹,最终没入大殿之下,他才懒得遭这份罪呢。 可更奇怪的是,他分明能感觉到火符近在咫尺,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这朝堂都浑然一体,不像是有个坑洞能藏那么大一个东西…… 苏忏的东张西望也限于场合,动作细微且表现的非常得体,相较于一旁打瞌睡的裴尚书和歪着头百无聊赖的卓月门,简直是公子中的公子,可惜徐子清就是看他不爽,总觉得苏忏一举一动都无比的碍眼,这般四处乱瞟简直就是藐视朝堂,藐视圣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徐太傅心里这么一想,直截了当的参了苏忏一本,道,“陛下,王爷衣着不得当,举止不庄重,实属殿前失仪啊!” “?”苏忏猛然被点名,惊的一个回神,话说徐太傅会不会太过关注自己了,这丁点错处也能被揪出来? 第32页 他本来举止非常低调,意欲混在卓月门身后不被察觉,但现在徐子清这么一提,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盯了过来,苏忏心里嘆了口气,拉一拉不够长的袖子,先沖徐子清一礼,在最短的时间里想好了怎么应对,“太傅,苏忏自幼流落在外,无人教导礼仪,这又是第一次随众臣上朝,难免有所疏漏……让您见笑了。” “……”他这一番话,难免让徐子清想起七八年前苏忏刚刚还朝,整个人瘦的皮包骨头,十七岁的少年正在抽个子,因总是吃不饱的缘故,人长的虽高,但总是骨头疼,脸色苍白,徐子清两次为人父,心疼的不行,硬是接到家中养了两个月才把这个哥哥还给苏恒。 眼见徐子清面露不忍,似是心神动摇,苏忏又再接再厉的补上一句,“太傅……我们之间,何至如此?” 徐子清其实心里也明白,当年大儿子化成行尸从边关走到皇城,一路血流成河,且杀的人越多,越是难以应付,直至天子脚下已经势不可挡,倘若不是苏忏和沈鱼出手,恐怕后果不堪设想……而此事过后,苏恒大发雷霆,欲追究过错,徐子清难免会受牵连,也是苏忏拖着伤体去求情,方才保他稳坐高位,至今平安无虞。 这句话问的徐子清颇为心酸,决定今天就不跟苏忏一般见识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更何况,徐子清不是无智之人,他到不奇怪卓月门和苏忏是怎么搅在一起的,但这两人一起上朝真可谓是亘古未闻了,心里先有个计较,怕是朝堂上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脏东西——可大内禁宫戒备森严且有龙脉清气,能出什么妖孽? “大内禁宫”四个字跃然心头,徐子清忽然面色铁青。 “陛下,念及王爷只是初犯,今日便不予计较了。”徐子清正色道,他好像没了心情,整个人的神情都不对了,颓唐悄无声息的攀爬上徐子清的双肩,使他方才的盛气凌人荡然一空,人有些佝偻,静悄悄的往群臣当中一站,再不言语。 苏忏与卓月门交换过一个眼神——怕是老太傅忽然想起了什么,就算与那怪物并无直接关系,恐怕亦是千丝万缕。 毗罗香,黎达,佛气,有神识的怨灵怪物,种种的种种,都要追溯到宏昌皇帝在位时,而纵观朝堂又有几人是三代元老,知道数十年前所有事的过往。 照卓月门在鉴天署中所查,黎达来的高僧与宏昌帝论道,中断于秽乱后宫四个字,其后便毫无记载,当年清源观的观主兼任大楚国师,必是认为此事后患无穷,才以文字记载入库鉴天署,否则,便连这点晦涩不明的东西都查不到,只能从民间相去甚远的传言中寻找蛛丝马迹。 不过此事既是皇室丑闻,以苏忏对自家人的了解,当然是能瞒则瞒,否则阿恒的女儿身以及自己失踪的真相也不会至今无人知道原委。 整个朝堂上的气氛都变的有些古怪,唯徐子清马首是瞻的一干人等忽然失去了努力的方向,连个跟着附和的机会都没有,等李如海拖长语调的“有本早奏,无事退朝”一停声,呼啦啦全围了过来,对老太傅今日的反常大惑不解。 还以为能借题发挥,好好挫一挫卓月门和苏忏的锐气,谁曾想自己人率先偃旗息鼓,虽不至于说“败下阵来”,但眼睁睁失去了大好机会。   倘若方才徐子清乘胜追击,以他在朝堂上一呼百应的威信,至少能关苏忏两至三个月的禁闭,也就是说这两三个月里,他们不用担心什么晴天霹雳,马车倒翻,城墙坍塌等等不胜枚举的蹊跷事。 自苏忏出生之后,只要他在皇城中逛一圈,总是天灾连连人祸无数,一开始兴许找不出这里头的关联性,久而久之谁都发现这些事不是没来由的,基本都环绕在苏忏身边,当官的同样有儿有女有家操持,总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牺牲苏忏一个,幸福千家万户——这买卖可不亏。   徐子清并不想搭理这些殷勤的同僚,避祸似的应付几句就急匆匆离开了,他分明觉得自己腿脚利落,走的又不拖泥带水,算是整个朝堂上第一个离开的,但刚到宫门口,准备爬上自己轿子时,却发现苏忏早已好整以暇。 他身上的官袍有些小,但并不妨碍仙风道骨,整个人凭风而立,静静的站在轿子旁与几名轿夫攀谈,手里也不知哪里来的包子,热乎着,刚啃了两口。   “徐太傅看起来瘦,抬起来应该还轻巧吧?”苏忏唠家常似的,端是远远看一眼相貌,可半点瞧不出背后论人长短的印象,他又道,“不像户部刘大人和刑部张大人……再胖下去可不敢坐轿子了,怕塌。” 这几个轿夫里有个年轻的,应该还没听说过苏忏碰墙墙倒的丰功伟绩,聊的还挺乐呵,顺着话接着道,“那可不……上朝路上遇见刘大人的轿子了,那傢伙,得有两百斤吧,抬杆都弯了。”   “咳咳……”徐子清冷着脸,打断了这段热络的攀谈,别扭的沖苏忏一礼,“王爷找老臣何事?” 苏忏手里托着包子,笑眯眯的瞧向徐子清,“太傅心里不明白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app总是有乱码,可我怎么查都查不出来哪里有问题……乱码并不影响看文,小天使们将就一下orz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宏昌年间,徐子清刚入仕途,也是个莽莽撞撞的年轻小伙子,性情直率冲动,脾气硬起来跟头驴似的,谁都说不动,能画地为牢掘地三尺,活活闷死在里面。 他原本还以为这辈子学不会圆滑,有稜有角的与众人死磕下去,谁知那之后不过四五年间,这树敌不少的脾气竟自行消退了一半,成了现在老谋深算的模样。 徐子清是从秽乱后宫这件事里活下来的老臣,因而知道有些事要烂死在肚子里,随他一道锁入棺材,腐于地底。 “我不明白。”徐子清摇了摇头,神色异常的严肃,又警告苏忏道,“王爷既是苏家的子孙,这宫廷里葬着的,就是您的秘密……人死已矣何故追究。” “可是太傅,这秘密如果酿成了大祸呢?”苏忏不惊不扰,只温温吞吞的反问徐子清,“我与国师发现宫中藏有妖孽,倘若没有料错,此物于龙脉之上筑巢,若不驱除,大楚国祚堪忧……” “不会的!”徐子清猛地打断了苏忏,“绝对不会。” 抓住了这一瞬间的情绪爆发,苏忏紧跟着追问,“为什么不会?太傅,你到底知道多少事?” “……”徐子清脱口而出的话困锁在唇齿形成的牢笼当中,他的手紧紧掰扯着玉笏,指节青白,整个人满身大汗,紧绷着身子沖苏忏厉声道,“王爷!有些东西,由不得您我置喙,请回吧!” 一说完,他也顾不得什么形象,急匆匆几乎是蹦上了轿子,驱赶家臣道,“回府!” 第33页 目送着徐子清离开,苏忏又咬了一口手里的包子,低声道,“看见了吗?” 袖中振翅而出一只指甲盖大的小小萤火虫,落地化人,谢长临一身金线黑衣,背着手,就这个极为暧昧的角度,在苏忏的包子上咬了一口——世间美味,因人而有。 “……”堪堪赶到的几位大臣顿时觉得瞎了眼,方才莫不是幻觉? 苏忏自从认识谢长临后,真可谓是饱受惊吓,方才若不是逃得快,必会被当堂抓个现行……他不知为何有点心虚,还是捉姦在床的那种心虚。 因他三人具在宫中,为防麻烦,卓月门上次回转鉴天署的时候,将那时灵时不灵且聒噪无比的法器给关了,能省下之后许多麻烦,但也因此宫中由鉴天署加强防备,多了许多符咒与陷阱。 “谢长临……”苏忏手里刚绘过传送符的硃砂笔还没收起来,揪着魔主站在琉璃瓦高筑的屋顶上。 早朝过后,天边方才破晓,阳光自黑暗中乍起,昏黄的宫灯瞬时如同微薄萤火,由女婢和太监们一一吹灭,阴影极重的宫廷深处才总算亮堂起来,放眼而去,正是一片太平盛世。 谢长临微低着头,故作无知的蹙着眉,“阿忏,我又做错了什么?” “……”苏忏的脾气众口相传的出类拔萃,要将他惹毛到这般地步,谢长临也算是个作死的人才了。 “魔主,我在宫里有个朋友,你若有闲工夫可以去拜访拜访。”苏忏皮笑肉不笑,“太医院的晏如霜……我怀疑你的脑子有问题。” “阿忏想让我去,我便去看一看。”谢长临没羞没躁的继续道,“只要是你的诉求,我都会答应。” 苏忏一时怔楞,感动没有,倒是发自肺腑的担忧起来——难不成是真的脑子有病? 这两人无比招摇的杵在琉璃金顶上,四周宫殿非常齐整,具是一样高,老远便连只鸟都看的清清楚楚,偶有宫人从墙边路过,抬头瞧一眼,又立马低下头去,偷笑着全当没有看见。 “王爷,魔主……”李如海在底下喊了两声,他既不会武功,更不懂术法,这琉璃金顶可不矮,就算是架个梯子也得爬上半天,他这老胳膊老腿的蹦跶了两下,差点没散架,气喘吁吁的又道,“陛下和国师正在御书房说话,想让王爷过去……” “……好,李公公稍候。”苏忏应过话后,又对谢长临道,“魔主……” “是长临……我们之间有过约定,你不能改口。”谢长临忍不住纠正他。 苏忏无声的嘆了口气,懒得跟他多做计较,从善如流的继续道,“……长临,这件事恐怕牵涉大楚一桩丑闻,你的身份特殊,不能知道的太多,要不还是尽早回去吧,别与我多做纠缠了……你看,世上多的是好姑娘、好男子,我……” “可那些我都不喜欢。”谢长临打断他,“阿忏,我会自重身份,这件事绝不多问……可那怪物不过冰山一角,背后兴许有更深厚的阴谋,更何况怨灵独立六道之外,非常不好对付,我知道你有能力,我也相信你,但阿忏,我不放心啊……” 李如海顿时觉得气氛有些微妙,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尴不尬的低头站在宫墙底下,只当自己是块听不懂人话的木头桩子。 “罢了,你要留下也行。”苏忏从没见过谢长临这般低眉顺眼的模样——这人虽然知道如何退让,如何戳心,但从来半真半假,就是苏忏对感情一事笨拙且迟钝,也总能一眼看破他心中所想。 可现在却不知为何,好像谢长临忽然想通了,实话实说起来,不带着轻浮于外的调戏,到让苏忏有些无所适从,心想着:随他吧随他吧,既不捣乱还是个得力帮手,让他跟着还能省些麻烦。 御书房中,卓月门懒洋洋的坐在椅子里,也算是坐没坐相,支着头,端一杯茶,懒洋洋的看着门口阴翳的阳光。 大楚晴好的天气并不能弥补深秋的凉意,花草树木凋零许多,纵使有小倌儿日夜打扫,仍是积有不少落叶,苏忏脚尖落在上面,未曾看见人影,便先听见了落叶细碎的破裂声。 谢长临居然真的没有跟过来,他先回兴元宫去了。 “皇兄,”苏恒显的心情很好,刚写了一幅字,想拿起来让苏忏也瞧瞧,谁知这一拿却急了,墨迹未干,渗了一些在空白处,转眼不成章法,她有些可惜的摇了摇头,“糟蹋了。” 那纸上原本写的是先帝年号“崇安”,这些墨迹,却让“崇安”二字如龟背皲裂,苏忏和卓月门同时屈指掐算,心下一惊,乃“大凶”之卦。 这两人惯会掩藏心思,短暂的眼神相交之后,苏忏欲盖弥彰垂下了眼睑,目中蕴一脉柔光,想把什么隐瞒下来,却闻苏恒的笑声,“皇兄,你从小就有个毛病……”她道,“凡有事不能说出口,便是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所负越多,心中越不平,越是殚精竭虑之时,反而越平静。” 苏恒顿了顿,又道,“何必在我面前也如此?” 被戳穿的人面皮子薄,耳根微有些泛红,苏忏笑道,“你是君,我是臣,有些分内之事本来就不该烦到你,皇兄还没无能到要你操心的地步。” “……”苏恒有些不高兴了,笔桿子往纸上一戳,墨迹狠狠的散开,“但皇兄与那姓谢的倒是推心置腹。” 倒也不是小心眼,只是从前,他们兄妹间并无隔阂,只要自己问起来,苏忏通常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很少找什么藉口避过去。她好歹是大楚的帝王,再难再苦,上无人提点,下无人与言的日子都过来了,也无半点偏颇动荡,可见再大的事她也撑得住,不需要苏忏这种关怀与爱护——她只希望,以后无论何事,无论何时,都能跟皇兄一起担着。 “算了,”过一会儿,苏恒自己舒出一口气,正色道,“国师方才同我说了昨夜的事,你们具体要查什么,可有方向?” “所能找到的文字记载恐怕仅限于此,而知道旧事的老臣要么早已入土为安,要么告老还乡远在天边……就算仍然供职朝廷,也选择闭口不言,于这方面下手,恐怕劳无所获。” 苏忏道,“所以剩下的部分还是要从宫中查起……昨夜留在那怪物身上的火符我仍有感应,只是后宫禁地,我与国师身为男子,实在不好随意走动。” 苏恒虽然身为女子,可知道这件事的人少之又少,早在她还是太子之时,就张罗着给他备下了太子妃,谁知先帝亡故的突然,这太子妃一时没能娶进门,直到苏恒帝位坐稳,才迎入后宫直接成了贵妃——她也是除了苏忏外,唯一知道苏恒秘密的人。 说起来,这位贵妃也是位奇女子,本家姓李,名沐秋,是镇国大将军长女,与其妹戎装加身的野性子不同,是个温柔而善良的姑娘,自幼丧母,李将军在前方作战时,她一人操持府中,上下井井有条,还把二小姐教导的文武双全。 第34页 嫁与苏恒后,也从没怨愤过什么,而苏恒虽还有其他几位摆设似的妃子,但外人看来帝王专宠,伉俪情深,也算是传成了一段佳话。 “既要宫内行走,我让李公公备下腰牌,再与沐秋说一声,尽量提供条件吧……”苏恒笑着应道,“不过这事也要沐秋应允,我可不敢擅自做主。”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谢长临,苏忏,卓月门和苏恒四个有网名的话,应该是 谢长临:睡不到苏忏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苏忏:不能暴富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卓月门:想做苏恒爸爸 苏恒:休想,没钱,滚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所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基本上整个皇城一品大员与皇亲国戚的娃娃都是挂名在太学之下,由同一批师父教导的,所以李沐秋打小便认识苏忏与苏恒。 她性子甜,喜静不喜动,过去拜访她的时候,正坐在院子里绣花,是整整一大幅,看起来得有几年之功。 “阿恒和皇兄都来啦。”李沐秋笑起来有酒窝,她长得十分干净,但在后宫中不够漂亮,以镇远将军那副不敢恭维的孔武相貌,能生出这般明媚可爱的女儿已经实属难得了。 四下无人的时候,她便很少见礼,只屏退了左右,与苏恒敞开了说话,“阿恒,你来瞧瞧,我这山水图绣的好不好?” “……”李沐秋什么都好,可就是与利器一类天生不合拍,大到斧钺刀叉,小到针簪菜刀,一律用不上手,这山水图细看之下像个冒着死水绿汪汪的臭水沟…… 苏恒昧着良心夸,“好看,好看。” “沐秋,我跟你商量个事儿呗,”苏恒夸完了,这才道,“宫里近些时候一直不太平,皇兄和国师想查一查,但里头都是女孩子,不方便……你觉得如何是好?” 李沐秋也自知水平有限,她绣花是不成,自己心里也清楚,只是被苏恒夸了便高兴,且乐此不疲,“我近些时候会让嫔妃们各自闭门少出,不影响王爷和国师办事。 说着,她自绣板之下拿出一片碎瓦来,又道,“臣妾统领后宫,凡一丝风吹草动皆逃不开耳目,这是锦绣宫昨日后半夜时无端碎裂的,我让宫人捡了一片回来。” 瓦并无特别,也不是光碎了这一片,苏忏会意的点燃了第二根毗罗香,瓦上缠着少量蛛丝,更重要的是,这些蛛丝有火焰燎过的痕迹,但并不严重,应当是逃到此处时,火势已尽,勉强留下了这些痕迹。 李沐秋继续道,“锦绣宫现在无人居住,院子里杂草丛生,也没人照管……我今早去看过,草上有重物压踏过的痕迹,王爷和国师兴许能从此处着手调查。” 锦绣宫名字大吉大利,却是一座冷宫,苏恒这一代嫔妃和谐,并无大错,所以锦绣宫空置,因在背阴处,常年不见阳光,往门口一站,森森鬼气直往脖子里灌,树木与草趁机疯长,深秋仍不见枯败。 这可谓是得天独厚,专养妖孽的地方了,也不知多少女人在此处葬送了青春同生命,她们尚等不到人善加珍惜,便先因家族获罪,白白错付终生。 毗罗香仍在静静的燃烧,四周蛛网似茧,将当中一口枯井团团封住,卓月门又纵了一把火,这才慢慢瞧出了院子的全貌。 素雅的近乎寡淡,恐怕当年翻新时也落了这里,半敞的门在风中吱吱嘎嘎,眼看就要“砰”一声落定尘埃,之前被雹子砸的屋顶破旧不堪,金粉与朱漆剥落,斑驳的有些伤眼睛。 而在这样邋遢破落的环境里,却有一座佛像,半臂高,贡在屋子里,前面还有一个小香炉,具是一般的干净漂亮,似是近几天被人轻轻擦拂过。 苏忏和卓月门走进屋中,处处积灰大概都有半寸高,走路不敢沾地,说话不敢大声,怕樑上蹿下尾成精的耗子。 “这佛珠好像是与底座分离的。”苏忏站在佛像前,梨木雕的佛陀不值钱,看神态也非出自名家之手,底座上圈着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呈深邃的红色,之前的主人应当是个得到高僧,散发着柔和而神圣的佛气。 卓月门似瞧这手串不爽,蹙着眉离得远,“又是秃驴的遗物,这么重的血腥味却偏要用佛气压着,压的住吗?” 的确……这尊慈眉善目的佛像上却有极重的血腥气,插在香炉里的三支香都是点不着的,秃愣愣杵在里面,跟细筷子似得。 佛不受贡,若非受不起,就是受不得。 “好多刀斧的痕迹……怎么会在后宫动武?”苏忏借着卓月门的尾音又道,“整间屋子里都是血的味道,在这里又死了多少人?还有……尸骨呢,这么多具尸体运出皇宫随便丢在哪里都会引起尸变,除非有东西压着,这点佛气兴许能抑制血腥,却肯定抑制不住大规模的尸变……” “除非……” “龙脉!”卓月门与苏忏异口同声。 “龙脉藏在王宫之下,也就是说那口井有问题。”苏忏向来对着人说人话,对着鬼说鬼话,当即忘了自己道士的身份,朝那佛像念了声,“阿弥陀佛,恕罪恕罪”,便扯过莲座之下的佛珠往门外去。 那口井也不知经过了多少年岁,恐怕修建王宫之前,便在哪一户农家立着,供吃喝,供洗漱,后来犁平了地,大兴土木,在此基础上富丽堂皇起来,这井却留着没有填,但也甚少用到,久而久之便荒废了。 苏忏探着头往里看了一眼,纵使艷阳高照,里头却也黑咕隆咚的——更不是寻常的黑,井缘一圈往下,就像被什么覆盖住了,半点光都不透。 “下去看看吗?”苏忏回头看了一眼卓月门。 大楚的国师好干净到了一定程度,虽说离病态还远,但这种枯井里多的是水汽,沿边不知道长有多少青苔和小虫,下面的泥土必然也是软黏黏的,一脚踩下去这鞋就没法穿了。 更何况卓月门这一身官袍易脏不易洗,别说下去了,连这枯井他都不想靠近,嫌恶的摆了摆手拒绝道,“我不去,你们皇家的事与我何干。” “……”苏忏也不勉强他,只道,“我一个人下去也行,你这一年的俸禄都归我,不吃皇家粮,这事自然与你无关。” “拿去拿去拿去,稀罕那点银子。”卓月门一退三步远。 虽说想完全置身事外,但现在可供照明的谢长临不在身边,苏忏身上带的符又不多,倘若现在就用光了,到了井底遇上怪物必然猝不及防,所以卓月门除了俸禄,还赔上了一点不灭的火种。 阳光照不进的地方,却因为这点火种沸腾起来,苏忏将其握在手中,先往井里送了送,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簌簌”声后,苏忏确定那些爬虫均已找到藏身之处,不会擅自骚扰他,这才纵身跃入井中。 他当乞丐的那些年,常被人驱赶追逐,所以轻功还算不错,井有些深,也没摔断腿,磕断牙。下来之前,他用绳子绑住了腰,另一头卓月门却死活不肯拉着,不得已绑在了院子的树上,卓月门只管看着,让它不断即可——就这举手之劳,卓月门还挑剔了半天。 第35页 井下面很空旷,火星在苏忏的掌心跳动着,转眼将四周照的亮亮堂堂。他脚底下踩着无数的白骨,也不知丢在这儿多久了,有些已经呈现灰黑色,跟底下的泥土混在了一起。 而这些尸骨中,不仅有成人的,还有几具瘦小,看上去不满五岁的幼子……更甚者,墙角静静躺着一副极小的骨架,头才只有拳头大,应当是个刚出生的婴儿。 原以为这样的环境中,必然是鬼影幢幢,哀声不断,谁知却安静的很,因而使苏忏这一声突兀的嘆息在其中不断回荡,跌跌撞撞延伸至更广阔的空间中——看来他所在的方位不过是这座地下王国的冰山一角。 苏忏回身拽了拽绳子,便继续往前走。 那怪物拖着伤体回到这里,井口与它的体型相差不少,但既然长久的住在这里,想必有出入的办法——四周都留有不少的痕迹,白骨也被压碎了不少,靠着毗罗香与手中火种,苏忏一边清理蛛网,一边缓慢前行。 这井下腐朽的气息太重了,争先恐后的往苏忏骨头缝里钻,方走出没多远,他的心里忽然有种熟悉的感觉—— 苏恒当年承国之大业,尚不懂事的年岁经常闯祸被罚,旁人家跪祠堂,皇家也有一个供奉历代帝王牌位的山洞……说是山洞,其实并不尽然,只是未曾擅加修葺,但机关精巧更甚皇陵,里面清气充沛,乃是龙骨第七节 的精确所在。 苏恒被罚时,他便揣两个包子,偷摸着送过去。先帝心里其实清楚这件事,所以山洞中的机关陷阱都是关上的,小小娃娃横冲直撞也没困死在里面。 过往光阴从来无情,这么一年又一年的下来,苏恒越来越知道收敛,闯的祸也越来越少,八岁之后鲜少喜形于色。 而这井底蜿蜒曲折,苏忏脚步迟疑,却逐渐通往了那处山洞。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阿弥陀佛,施主,你该回头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苏忏的耳边忽然响起一声佛号,在如此空旷的地下,轻微而柔和,那声音又道,“不要怕,贫僧只是一缕停驻于此的魂魄,不害人的。” 苏忏的眼前有一面蛛丝结的墙,那声音响起时,他堪堪停在墙前半寸,墙之后是无数的茧与人面蜘蛛,昨晚被打伤的那一只也赫然在列,倒悬着,皆闭上了眼睛,模样依然古怪吓人,腹部还有烧焦的痕迹,但体型却不似刚见到时那般巨大,也不过一人来高。 大概是因为昼伏夜出的缘故,苏忏的到来并没有惊动它们,无数的蛛网将整个山洞覆盖的密不透风,目之所及,连同整个地下脉络,延伸到各个不知名的去处,苏忏粗略估计了一下……恐怕整个皇城都有这些怪物的痕迹。 而且,它们盘踞于龙脉之上,倘若贸然出手,整个大楚的风水将会受到极大的影响,到时候虽不至于民不聊生,但肯定也会让人趁虚而入,加上卓月门日前带回的消息,说是无名河中有人养龙——难说不是有所关联。 但除了这些零零碎碎的线索,苏忏眼前还有一个更大的麻烦……那看不见的念经和尚。 “阿弥陀佛,施主,你听我说……这些怪物吃人不眨眼的,你这细皮嫩肉还不够塞牙缝,佛经里讲割肉餵鹰,那也是……” 虽说声音很好听,但这也太絮叨了,在耳边没完没了,充分发扬了出家人锲而不捨的精神,苏忏怀疑再听他说下去,自己说不定就要剃度出家了。 “大师……”苏忏有礼貌的打断他,“明人不做暗事……更何况这些人面蜘蛛并不吃人,您心里不清楚吗?” 那声音蓦然一停,偃旗息鼓了好一会儿,直到死寂重新包裹了苏忏的耳朵——方才嫌烦,现在又觉得太安静,苏忏深刻反省了一番这骨子里埋着的骄奢淫逸和口无遮拦。 “抱歉,”他又道,“晚辈苏忏……不知大师法号?” 自尊心受挫的高僧在黑暗中“嗯”了一声,这才搭腔道,“贫僧法号惭愧……公子姓苏,可与崇安皇帝苏衍之有所关联?” 这得道高僧自取的法号未免也太古怪了,但苏忏好歹也算见多识广,什么张弓长,李要脸都结识过,马上接受了“惭愧”二字,继续道,“崇安帝乃是家父……” “嘘……” 苏忏只觉腰际一阵大力袭过来,将他远远抛出,猝不及防的摔出几丈远,被身后结结实实的蜘蛛网接住,这才没摔的屁股开花——但人却明显愣了一下。 惭愧和尚只剩下这一魂落在这里,连个人形都没有,但残留佛气仍然盛大,将苏忏推开后紧随而来,风中闪过灿金色的佛光,苏忏只觉面上有物覆盖而下,停在极近的地方,又闻那声音道,“以后这种话放轻点,至少莫在墙前说。” “……”苏忏纳闷儿了一下,倘若不是这位惭愧大师问起来,他有什么缘故大肆宣扬。 但奈何苏忏脾气好,能忍则忍,更何况这和尚还是个几十年前的死人,再计较不过掘坟……谁知道他这把老骨头散在哪里了。 “前辈……”他正待问些什么,话刚说了一半,只听惭愧大师又自顾自的唠叨起来,“你不知道,那些人面蜘蛛最恨姓苏的,更何况你还是皇室血统……说到底,也是当年你爹为了皇位做的太狠,你爷爷心里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最终赶尽杀绝的都是这些无辜的妇人与孩子。” 惭愧大师“阿弥陀佛”一声又道,“你身上好像有股清圣之气,莫非也在哪家洞府修炼……” 想起一茬说一茬,牛头不对马嘴。 原先就离得极近的气息几乎喷吐在苏忏的脸上,约莫是念经的人不食人间烟火,这一缕魂魄充满着檀香气,还颇不懂避嫌,跟狗似的在苏忏身上嗅了嗅,继续道,“有熟悉的味道……也是了,你好歹一个王爷,也只有清源观容得下。” 苏忏听他一个人自言自语了大半晌,却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甚至有点后悔莫及——倘若早遇到忏悔大师,何必查来查去这么麻烦,想必这位大师天生不懂“守口如瓶”。 “这些人都是后宫女子?”苏忏见他离了题,这才开口问道,“此惨剧与我父皇也有干系?” 惭愧大师支吾了一声,除了喋喋不休外,他还会自动忽略掉不想听的问题,接着方才的话道,“既在清源观进修,想必会些道法,怪不得胆子这般大。” “大师……”人形都没有的鬼魂之物,摸都摸不到更遑论推开,惭愧和尚大概是许久没见过活人了,逮着苏忏不放,他那鼻子约莫是个成了精的法宝,上上下下来回嗅了好几遍。 苏忏想了想,决定先解决眼前的窘境,开腔道,“惭愧大师,晚辈从书上读过一种办法,能收拢魂魄,就算灰飞烟灭毫无灵识者也可试一试……大师既然尚有一魂,又是得到高僧,兴许可以重塑人形。” 第36页 只要摆在眼前看得见,那这位惭愧大师就跟普通的游魂没什么区别,苏忏自有办法旁敲侧击,从他这张兜不住话的嘴里骗出点来龙去脉。 “也好,贫僧这缕魂如飘萍无依许多年,越发没有约束了,”黑暗中,惭愧大师嘆了口气,“倘若哪一日贫僧也成了人面蜘蛛,岂不枉费一身好皮囊。” “……”感情这位大师还挺自恋。 苏忏得了他的应允,从袖子中掏出一张黄符来,尚未点硃砂,看起来不过是一张普普通通的黄纸——甚至因为玉衡的勤俭持家,这黄纸边缘粗糙不堪,一瞧就是劣质品。 秃毛笔在空中一捞,硃砂里混了佛气,重重的往符上一戳,那符却不见破,从当中开出朵金边莲花来,随即,苏忏将那火种放置于秃毛笔上,黑暗乍然而分,模模糊糊勾勒出一个虚晃的人形,黄符埋入人形之后,惭愧和尚才总算现出了模样。 一袭□□洗的发白,朴素的有些寒酸,甚至连串佛珠都没有,模样倒确实不错,长身玉立,静静的低眉垂目,一眼看上去似孤崖悬松,绝岭之雪般凛冽神圣,高不可攀。 倘若不是先领略了这位惭愧大师碎嘴的本事,苏忏真要给他骗过去了。 “阿弥陀佛”惭愧大师双手合十,初次见面般沖苏忏一礼,又道,“施主,贫僧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他看上去颇为歉疚,目光都快深入到白骨之下的青苔里,滔滔不绝的舌头像是打了结,吞吞吐吐道,“这井底下也不能使用道术……同样会惊醒那些人面蜘蛛。” “……”其实不用惭愧大师说,苏忏已经看见了远处无数双绿莹莹的眼睛,只是刚醒过来,既未找准方向,也没嗅到生人的气息,才不至于一窝蜂的拥上来。 同时,苏忏还发现另一个攸关身家性命的问题——他腰上的绳子松松垮垮,显然是已经断了,井口处同样不见天日,怕是有人将其盖住,目的就是让自己困死在枯井里。 “阿弥陀佛……”苏忏近墨者黑的颂一声佛号,眼前走马观花似得回顾完一生,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造孽太多,暗处竟有这么多巴不得自己死的人。 “施主,”惭愧大师还算够朋友,这种时候挺身而出道,“你先走,贫僧断后!” 他刚刚才开始聚魂,就是个符纸撑着的虚幻形体,连风都能透过去,更何况是这些硕大无比的怪物。 “唉……”苏忏嘆了口气,穿过惭愧大师的身体,藏在袖中的拂尘抽出挥了挥——四周尘土甚大,扑了他一脸。 “大师,这里我先替你看着,你往北走,见宫中妖气冲天的地方就进去,院子里会有个目中无人的混蛋——告诉他我在此处。” 苏忏拂尘一卷,惭愧大师脚底下如踏行云,转眼便要被送出枯井。 “还有,你若出去后见到个眉心有火红凤纹的男子,替我揍他一拳。”苏忏笑眯眯的样子让出家人不寒而慄。 寻常人在暗无天日的环境下呆上几十年,骤然见到阳光会下意识的闭上眼睛,但惭愧大师原本就是个瞎的,他刚想把这件事告知苏忏,就已经身不由已的出了深井——什么妖气,什么眉心凤纹,他一概看不见啊,阿弥陀佛。 但双目已盲,却让惭愧大师的嗅觉与耳力都得到了提升,更何况与那些怪物毗邻而居这么久,他早就练得敏锐无比,千万条蛛丝里断了一根他都能查觉到。 身处锦绣宫中,萧瑟的秋风搅动着回忆,一时扑面而来,惭愧大师伸出手,尝试着挽一缕,然那缕风却毫不留情的透胸而过。 “……哎,死了啊。”惭愧大师“阿弥陀佛”一声,撩动他那一身层层叠叠的□□,踏步而出—— 卓月门不在锦绣宫中。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阴森闭塞的地下连风都透不进了,只有那点火种颇有灵性,不需要苏忏擎着,轻轻飘飘停在他的肩上。 苏忏虽然跟卓月门不对盘,但在大事上从没有过重大冲突,更遑论这般落井下石——所以苏忏并不怀疑卓月门,他甚至有点担心这位半桶水的国师是不是已经被人打死了。 人面蜘蛛已经察觉到了苏忏,它们的行动很快,藉助巨大的地下脉络深入井底的每一个洞穴之中,转眼零零散散,方才苏忏的视野范围内还有十几个巨大的阴影,而今只剩下三只,由那焦了尾巴尖的蜘蛛带领着。 这种人面蜘蛛同怨灵所化的络新妇并不一样,就算是白天也不能变成人形,整个模样虽然近似蜘蛛,但也有些许区别——昨夜那只就更像青蟹。还有另外一些身上覆着一层人骨,动起来时发出牵线傀儡一般的声音,倒是挺好对付,最可怕的是婴儿面。 胎死腹中或不满百日的婴儿连自我意识都非常薄弱,于万事之前却先学会了怨恨,也因而使得这份感情独一无二不可遏抑……在漫长的时间里发酵到了这种可怕的地步。 苏忏将手里的拂尘一甩,辟邪神兽的皮毛尚有点震慑作用,人面蜘蛛呜咽一声,往后退开几步,正当此时,苏忏头顶忽然一凉,女子倒垂下来的长发在他眼前扫过,苏忏手中硃砂笔往上一送,人瞬间撤步而退……却一下撞到了身后紧跟而来的蜘蛛腿。 井下的空间并不算狭小,但这些蜘蛛的体型却更为庞大,某种程度上塞的满满当当,只给苏忏留下了非常有限的跻身之地,可谓进退维谷。 苏忏一折身,掌心黄符沾上硃砂在蜘蛛腿上留下一道灼痕,那怪物方才吃痛的掉下来了,后头又紧跟上一只,口中喷丝如利剑,苏忏躲闪不及,绕着他四处旋转的火种冲上来挡了一把,火焰顺着蛛丝一路烧上去,但火种也被打的稀碎,四周一时陷入深邃的黑暗中。 想来卓月门真是待苏忏不薄,这火种也不知从哪里取出来的,剎那间的离散后,竟然又缓缓聚集到了一处。人面蜘蛛吃了它的亏,也学聪明了,无数栋樑巨柱般的带毛长腿绕开火种,一味的追逐苏忏的身影。 倘若这些人面蜘蛛未曾在皇宫地底织成庞大的网状脉络,倘若中枢不是龙骨第七节 ……苏忏但可一把毁之,他以符入道善攻不善守,身形还算快,但论武艺却是差的令人发指,险而又险的躲过几轮攻势后,在这样束手束脚的环境下,终于被逼到了绝境。 “唉”苏忏轻轻嘆了口气,硃砂笔架在拂尘上,周身清气盈沛,阻隔住人面蜘蛛的进攻,他背抵着潮湿的石墙,虽说看不出多少狼狈,但在如此前仆后继的攻势里,苏忏并未毫发无伤。 他的左肩有一个被利器贯穿的血洞,这些人面蜘蛛熟悉地形且极具杀伤力,苏忏只守不攻以一当十的情况下,只受这点轻伤,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 “多大的怨恨啊……为何非同自己过不去。”苏忏的笔尖忽然凝聚着一些光点。 说来可笑,他行事温吞,妇人之仁,“甲乙丙丁”四字纹中,却异常不精于中正平和的“丙丁”两路……而“甲”字纹又过于凶险,创立之初便十之八/九都是禁术,非生灵涂炭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得使用。 第37页 而“丁”字纹虽是两者折中的结果,仍具强悍无匹的杀伤力,一旦释放出来,龙脉有损不说,魂魄也会受伤,就算能超度轮回,投胎后要么痴痴傻傻,要么连人都做不成。 这些人面蜘蛛兴许一心想致苏忏于死地,但终究不过是些怨愤未平的孤苦游魂,在此之前更是连裴常远这样的老弱病残都没能弄死,说实话作为长相如此凶猛的怪物,苏忏都为它们感到可耻。 “虽说我不擅长活门之下的符咒,但这种时候总要试一试,但愿不要搞的太砸……”硃砂笔上的光点逐渐有了声势,转眼连那炫目的火种都掩压下去,四周皆是一片纯白……人面蜘蛛似乎为眼前之景所迷惑,一时放慢了攻势。 随即,一股柔和的暖风在山洞中逡巡来回,不管受伤或未受伤的人面蜘蛛全都一视同仁,被其重重包裹——这不是小范围的符咒术,倘若针对的不是体型巨大的人面蜘蛛,恐怕能席捲小半个皇城。 这些人面蜘蛛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集体四脚朝天悬空挣扎,看起来似乎是苏忏占尽上风,却只有用符之人心里明白——这一招是用来强渡怨灵的,所谓“强”,就是不管你愿不愿意,耗费自身元神,直接踹你下地狱…… 但也有踹不动的时候。 笔尖的光点消散的异常迅速,甚至有反噬的趋势,苏忏不得已拂尘一扫,在未造成更大的伤害前,强行将符咒焚毁,随即巨大的斥力沖向胸口,他肺腑受震,浓重的血腥味涌上喉咙口,他强行一咬牙,没把这口血吐出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苏忏深深怀疑自己是不是倒霉成的精,从来没什么一帆风顺的时候。 兴许是方才那一番攻势激发了人面蜘蛛的凶性,再加上苏忏身受重伤,正是欺软怕硬的好时机——眼前巨大的阴影呼啸而下,苏忏避无可避,强忍着胸口的闷痛抽出了身上最后一张符…… “放肆!”井盖忽然被强悍无匹的力道掀翻,木制的腐朽圆盖在地上滚了两圈,重重撞在门墙上,似乎是碎了,发出一声巨响。 谢长临黑着一张脸落在苏忏面前,被气的不轻,眼眶周围血红,“苏忏,你不要命了是不是?!”他咬牙切齿道,“什么事不能逃出去再说?以你的本事,逃不出去吗?!” 人面蜘蛛凶性未减,还欲再上,谢长临并未转身,挥袖间风似利刃,瞬间将最前头的几只人面蜘蛛切的七零八落,只剩下脑袋和残肢,呜咽一声,慌忙往后滚。 他又道,“你顾念这个顾念那个……可曾顾念顾念我?倘若我来迟一步,倘若你再入轮回,几千几百年没有下落,我该如何自处?!” “……长临,”苏忏轻轻笑着,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颇有点撸虎鬚的不知死活,“我没事。” 每说一个字他的胸口就一抽一抽的疼,缓了会儿方才接着道,“你也知道,这种情况下我哪能先走?” 素来都是谢长临软磨硬泡,寡廉鲜耻,一再触及自己的底线,现而今天道好轮回,居然也别有一番趣味……苏忏稍作反省,觉得自己颇有阴谋家的潜力。 外伤加上内伤,苏忏提着的那颗心一稳,眼前便跟着一阵阵发黑,谢长临将他扶住,气还没下去,却又捨不得继续大呼小叫,鼻孔里出气,“哼”了一声,“知道疼了?” “知道……我素来很怕疼,”苏忏眯着眼睛,实在是不怎么看得清眼前的东西,只强撑着一点神智继续道,“魔主,你能否想个办法,将这些人面蜘蛛留在洞窟里,莫叫它们到处乱走……也别轻易伤了它们,怎么都是我父辈祖辈造的孽,冤有头啊……” 话音一停,人便直接晕了过去,额头撞在谢长临的下巴上,以硬击软,谢长临倒吸一口凉气,面色不善的将人直接抱了起来……可惜苏忏手长脚长,并非娇小女子,这姿势实在吃力不讨好。 “……”纵使谢长临有满腔的风花雪月,也得顾念苏忏渗血的伤口,不得已放弃了这个看上去漂亮却华而不实的姿势,改用背的,临到井口时从指尖落一滴血入内……四周蛛网瞬间染成殷红色,根根皆硬如木石,其上乍现乍隐一轮血印,将人面蜘蛛封于其下,不得乱走。 “阿弥陀佛,苏施主的伤可要紧?”候在井边的和尚赶紧凑了上来。 井下昏暗不知人间几何……苏忏巳时中便到了锦绣宫,而今已是华灯初上,惭愧大师可谓尽心尽力的靠着嗅觉在偌大的宫廷里绕了好几圈,才终于找到了妖气鼎盛的谢长临。他虽然话多,但从来不耽误事儿,言简意赅的概括成了两句,“苏家王爷有难,忘阁下随我速救”,倒是全抓住了重点。 “要紧!”谢长临余怒未消,奈何这大楚的皇宫复杂的很,他又不常来走动,一下子竟连太医院在哪儿都不知道。 苏忏温暖的血从肩头不断的涌出来,渗进了谢长临的颈子里,温暖却带着点死亡的浓厚气息,但谢长临却毫无办法……他不是人类,也很少受伤,这一类的治癒术法莫说学,就连听都没怎么听说,所以他现在急需一个人来救命。 “和尚,这宫里你熟悉吗?”谢长临问。 惭愧大师一愣——空气里满溢着铁腥气,显然是有人在大量失血,谢长临不大可能,他说话中气很足,倒是苏施主一声不吭……惭愧大师心念一转,飞快的点了点头,“我曾去过几次,倘若这几十年格局不变,应当是北边……跟我来。” 第30章 第三十章 大晚上的,魔主背着昏迷不醒的王爷在宫闱中急奔本就是奇景,他们还没走到太医院门口,遍布皇城的眼线已经将消息传到了苏恒耳中。 卓月门正在跟她说事,闻此言,心里咯噔了一下——下午的时候,李如海曾去锦绣宫传了口谕,卓月门深信苏忏的本事,便没有继续看着。 他未曾料到那井居然真的直接连通龙脉,不可擅动,因而捆缚了苏忏的手脚,让他不得已只能吃亏。 “砰!”石砚落地,研开的黑墨溅的地上到处都是,卓月门及时抬袖,方才保全了自己那张欺世盗名的脸。 苏恒眼中凝聚了无穷无尽的暴风雨,这声巨响下,李如海与一室宫女太监全战战兢兢的跪倒在地,除了说“陛下息怒”,连动都不敢动。 也不过短短瞬间,砚台方裂成五瓣开,苏恒便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声音中掩不住颤抖,但已经整理好了心绪,逐渐平静道,“人可到太医院了?伤的如何……罢,我亲自去看一眼。” “是……”李如海赶紧应声,对门口尚低眉顺眼数蚂蚁的太监道,“还愣着干嘛,快备驾!” “不必了!国师……”苏恒一喊,卓月门已经烧着了一张符,转眼两人都到了太医院门口,和急匆匆的谢长临撞个正着。 第38页 苏忏的脸惨白,肩头的伤丝毫没有止血的意思,居然还颇具格调的淌成了一幅画,远看似浓墨重彩的江山……谢长临就算再怎么离群索居,不谙人事,也知道这一下一下的心跳是人还活着的证明,现下却越发微弱越发缓慢,仿佛随时都会停下来。 连带着,谢长临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让开!”疾风变为封喉利刃,差点将惭愧大师身体里埋的符咒都刮出来,至苏恒面前时却被卓月门挥手化开,谢长临宛如不见底的深渊,蓦然停在太医院前,抬起了双眼,“我不说第三次,让开!” “陛下,国师……这位是……啊!苏大哥!怎么伤成这样,快将人送进里面。” 晏如霜听见了动静,刚从里面出来,他眼睛上还架着半片琉璃镜,人比想像中年轻很多,模样不仅斯文,个头也不高,看起来才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快准备温水,将麻沸散煎上,我的银针呢!”晏如霜有些笨手笨脚,匆匆忙忙中踩到了衣袂,差点一头栽倒,幸而谢长临扶的快,他低声道“谢谢”,又慌忙吩咐,“再去御药房取一坛酒,快!” 苏忏被平整的放在床上,晏如霜二话不说,将无关人等全轰了出去,连苏恒都不例外,只不过用词客气一点,别人都是“滚出去,别碍手碍脚”,对苏恒却是“请滚出去,别碍手碍脚”。 “这孩子当真能救阿忏一命?”谢长临一千一万个不放心,“倘若不成,我便以元神护他心脉,接他入我妖魔道,世上宝物不知凡几,总有能救命的。” “……魔主放心,晏爱卿的医术天下间恐无人能出其右。”苏恒气势上不能输,但眼睛却死死盯着阖上的门,只似要在当中开个洞。 晏如霜人如其貌,今年九月十三方满十六岁,是个非常穷苦的出身,倘若不是苏忏四处游历时曾帮他一把,现而今恐怕早就被饿死了。 他家祖上三代行医,前朝覆灭时曾祖父还是太医院的五品提点,也因这点官职,他老人家始终觉得前朝于己有伯乐之恩,不肯受大楚恩惠,便携家带口隐居山林,至三代后,繁华不再血脉凋零……差点连晏如霜这根独苗都给卖了。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晏家宅邸藏有无数医书,晏如霜有这方面的天赋,连眼睛都是小时候彻夜苦读时弄坏的,凡一尺以外的东西皆看不太清,倘若不带这琉璃镜,他怕是也要跟惭愧大师一样,靠鼻子走路了。 苏忏躺在床上,冷汗涔涔而下,搅和着黏腻几近干涸的血渍,将身下的床单染的斑驳不堪。 随着时间的流逝,晏如霜的脸色也迅速的苍白下来,这间屋里来来回回进了三波太医——太医院选拔严格,基本上有了一定资历的年纪也都上来了,经不起这么长时间的虚耗,半个时辰站下来就有点支撑不住。 屋子里正有条不紊的进行救治,屋子外一众人大眼瞪小眼,终于有时间好好清算一笔了。 首先是□□整洁模样白净的惭愧大师,他“阿弥陀佛”了一声,同谢长临道,“苏施主将我送出枯井时,曾交託我另一件事——若见一位眉心凤纹的人,要揍他一拳,受人之託不可半途而废,和尚先去寻人了。” 卓月门眉心殷红的凤纹这时候显然是个祸端,他很明智的选择了不说话。 “等等……这位大师是何人?为何在我宫中,又为何与魔主同行?”苏恒皱着眉上下打量了惭愧大师一番,见他身形稀薄,甚至有点透光,显然不是个正常的活人,故此又问道,“嗯……无意冒犯,但大师似乎是鬼魂?” 问归问,苏恒并没有得到应有的答案,因为话茬被谢长临接了过去,他显然对惭愧大师提到的“眉心凤纹”更感兴趣,“和尚,阿忏为何让你揍此人一拳,阿忏的伤与他有关?!” “呃……”纵使惭愧大师看不见,也觉的此刻有点剑拔弩张。 所有的话题兜兜转转,又全聚集到了卓月门的身上。更何况今日国师大人反常的很,到现在都没说句话冷嘲热讽。 “到底怎么回事?”苏恒也将目光集中到了卓月门的身上,“真与你有关?” “我与苏忏去了锦绣宫……”卓月门非敢做不敢当的人,他只是还没想通这里面的关窍——是谁如此大动干戈想杀苏忏,又或者苏忏不过是附带伤害,此人真正的想埋葬的,还是多年前那一桩桩宫廷丑闻。 “锦绣宫里贡着一尊佛像,莲座上套着这串佛珠……现下看来,应当是属于这位大师。” 苏忏下到井中时,将佛珠交给了卓月门收起来,此珠恐怕常由得道高僧佩戴,这么多年仍然佛气盈沛,与惭愧大师如出一辙。 “我还以为此物失落了呢,未曾想历经这么多年,仍旧能回到我的手中。”惭愧大师将佛珠拢在手上,微微躬身道,“真是造化蹊跷……多谢施主。” 卓月门难得还礼,继续道,“随后,我们发现锦绣宫枯井之下另有蹊跷,王爷便下去查探,我本该在外面接应,然李公公中途传旨,说陛下有事寻我,我才中途离开。” “中途离开?”谢长临一声冷笑,“国师居心叵测人尽皆知,既是要离开,为何不先让阿忏出来?井下状况错综复杂,你皆没有考虑?” 其实卓月门是想说,他与苏忏交情不过一般,有什么理由把事情想的如此面面俱到——但顾虑到眼前众人的心情都不大好,这话出口,怕是要打起来。他倒不是怕谢长临,只不过懒惰成性,动手不如动口。 “你是说李公公去传旨,才让你离开的?”苏恒面色十分严肃,仿佛想起了什么,一瞬间的错愕之后声色不动,转换了一个话题,面向惭愧大师继续道,“这位大师如何称呼?” “贫僧惭愧,从黎达佛国而来,已经死了几十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串佛珠的点缀,惭愧大师忽然剔除了骨子里世俗的一部分,开始真正像个得道高僧了。 他的面容其实俊秀且福气,两颊略有婴儿肥,左眉上还生着一颗浅小的硃砂痣,人中深且长,一点都不是短命相,只要闭上那张滔滔不绝的嘴,怎么看怎么不食人间烟火。 “先祖在位时,曾有一位法号怀仁的大师也从黎达而来,两位可认识?”苏恒又道。 “阿弥陀佛,贫僧正是怀仁。”惭愧大师也只有外在的相貌配的上“怀仁”二字,其他地方却当真“惭愧”。 “贫僧曾经破戒杀生,世间万物,未能一视同仁,故此更名……惭愧。” 他低眉顺眼,那根本看不见的目光怠慢的停留在青石板上,秋风穿胸而过,凉意便从心中发散出来,惭愧大师整个人苍白且透明,这一魂也像要灰飞烟灭了。 “不知大师曾杀何人?”苏恒继续追问,她心里忽然有个简单的设想,倘若当年的事,值得老臣们用命去隐瞒篡改,必定有其原因,最直接的就是真相将会动摇国本。 第39页 可现下的江山是她苏恒的江山,承先人基业却也与先人无关,就算捅了天大的篓子,苏恒也有自信担的下,无需旁人打着为国为民的幌子来替她操心。 惭愧大师一愣,继而轻声笑道,“苍生为先,我在其后……因而不能一视同仁。”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等天色将明时,紧闭的房门终于被推开,晏如霜年轻的娃娃脸上还挂着汗水,眼睛已经肿了,像是哭着没停,一边抹眼泪一边颤声道,“苏大哥没事了。” 他的出现暂时缓和了沉重的气氛,但说实话,众人见他哭的这么欢,还以为苏忏已经没救了。 “我能进去看看他嘛?”谢长临悬着的那颗心一落,他向来都对苏忏很温柔,晏如霜既然能救苏忏一命,那就无异于是他的朋友,说话时不觉放轻了点。 “嗯,但不能太久。”晏如霜真的是个哭包,这时候又没忍住,鼻子一酸眼泪滚滚的往下掉,“大哥怎么伤成这样的?” “……”会哄孩子的那个正在屋里躺着,半死不活,剩下的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怎么搭腔,幸而惭愧大师肚子里装着辞海,但凡能靠嘴说的事基本难不住他,也可算是无所不能。 “阿弥陀佛,小兄弟年纪轻轻却有起死回生的医术,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袖子递给晏如霜,让他擦眼泪。 惭愧大师的身体虽说还是有些透风透光,但也不全是幽灵般毫无实质,卓月门甚至怀疑倘若真让他打一拳,怕也会落得几日淤青。 谢长临一进屋,苏恒原本也想跟上,谁知这人霸道强悍不由分说,碰鼻子关上的门施了法术,别说推,就算是踹打刀噼也全无作用。 故此里里外外的气氛不是尴尬就是沉默……只有和尚一人喋喋不休的正与晏如霜说些什么,把这孩子逗的一边哭一边笑。 太医院的房中,药、酒与血腥味掺杂在一起扑面而来,苏忏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肩头已经包扎好了,人还没醒,额发黏糊的贴在脸上,看起来君子端方。 也是奇怪,苏忏对着所有人都能拿捏的丝毫不差,笑不是真心,怒更是稀少,唯独对谢长临常常面色不善,冷眼相加,非要他退避三舍才甘心。 倘若换成别人,定会觉得自己已经不受待见了,不如疏远客气,也好有个长久的朋友身份,但谢长临却偏偏自其中咀嚼出了“与众不同”的意味,既然在苏忏眼中自己非比寻常,那也就是说天下独一份儿的另眼相看啊! 倘若苏忏能知他心中所想,怕是入土为安也能掘地三尺的从棺材里爬出来,让魔主好好清醒清醒。 “阿忏,”谢长临坐在他的身边,替他擦了擦额头,又擦了擦脸……直擦到锁骨一片方才消停下来,规规矩矩的收回手,“你啊,真是不会爱惜自己。” 晏如霜那身形坐着刚刚好的凳子,在谢长临的身下就似个小儿玩物,他几乎成一个半蹲半坐的姿势,堂堂一界之主想了想,决定利用能力之便,将自己化成了少年模样,坐着刚刚好,也不吃力了。 他从几千年前就不再用此等模样出现,一来曾与人打赌,说以后定会长的比他高大,二来实在模样可爱,没什么威慑力。 就在这时,苏忏挣扎着第一次醒过来。 他是疼醒的,麻沸散的效用已经见了底,包扎外伤的布条上又用酒沾了药,渗入血肉中时几乎跟刀搅了一遍,能忍到现在才醒,还是苏忏的神智对黑暗过于眷恋的结果。 这一睁眼,目光与少年模样的谢长临撞个正着…… “哈……哈哈……嘶……”苏忏不知死活的笑了两声,扯动伤口一时表情都有些扭曲了,还不忘阻止谢长临徒劳的想挽回颜面,“别……别变回去,你这样挺好的。” 跟个半大的孩子没什么区别,不知为何,苏忏对他这个模样更有亲近感。 “……”谢长临纵容苏忏真的没完没了,居然真的维持这副模样瞧着他,无奈道,“阿忏,我毕竟是魔主,你这样我很没面子的。” “我之前一直觉得你长高了,至少比在鬼市相遇时高了一点,”苏忏眼睛里笑意不减,望着谢长临道,“你是不是刻意自己加了半寸?” “瞒不过你……阿忏,你看,你这么在意我。”谢长临顿了顿又道,“还好,我将你救回来了。” “多谢魔主救命之恩,”苏忏笑急了,轻轻咳嗽两声,“等我伤好了,可去清源观中喝一杯酒。” 边边角角的黑暗又逐渐占据了苏忏的视野,他话音越来越低,最终消弭在温暖的室内,不设防的又昏睡过去。 谢长临低着眼睛又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面上的笑容不深不浅,等苏忏的呼吸平和下来,这才站起身子,又成了那个不苟言笑且狂妄自大的妖魔界主,他在苏忏的枕边放下一块黄帕,里面像是包裹着什么,稜角分明。 门在谢长临的挥袖间被打开,将外头的人惊了一下,齐齐回过头来看着他,谢长临说话也不拐弯,直接道,“他需要休息,我们去别处好好算算这笔帐。” 作为主人家的苏恒被他抢白了不止一回,这时候却也生不出什么怨愤心,只是应付似的摆了摆手,“去御书房吧。” 大太监李如海仿佛是知道他们迟早会回来,所以没有大动干戈的带一群人围到太医院去,反而在御书房里续了一夜的蜡烛,此时正低着头站在书案后打盹。 他看上去年纪颇大,眼睛常年眯着,耳朵也时好时坏,但外头有一点动静,他立马警醒过来,小心的护住了桌上的蜡烛,防止猝不及防的一阵风将这点如豆灯火都吹灭了。 “陛下回来啦?”李如海看到这么多人也并不意外,轻轻的招呼一声,又吩咐打下手的小太监道,“御膳房温了珍珠莲子粥,去拿过来。” 随后他自己十分懂规矩的从外面将门关上,驱散了等着伺候的人,只留下两个侍卫在门前守着。 这里面,惭愧大师是个死人,双目已盲并且记忆大部分还停留在几十年前,与这三个“年轻人”又不算熟悉,所以他纵使有再多的话想说,这时也只能偃旗息鼓般的站在一边,念他亘古不变的佛经。 谁知他这样突如其来的安静却看起来更像是心虚,锦绣宫中发生的事,前半段由卓月门掌握但无关紧要,最接近核心的部分除了苏忏,就只有惭愧大师一人知道。 目光没有实质更没有声音,就算惭愧大师的感官再怎么灵敏,也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了众人焦点。 “大师……”最终还是苏恒先打破了沉默,开腔问道,“你是如何与我皇兄相遇,又为何出现在枯井之下?” 安于清净的惭愧大师突然被点名,着实吓了一跳,他茫然的抬起头,眼神也落不到实处,飘忽的停在书架上,“啊?”了一声 第40页 随后明白了苏恒在问什么,低声笑了笑,“枯井是贫僧尸首腐化之处,直到十几年前方才送我枯骨返回黎达,这么长时间了……”不等苏恒继续问下去,坦诚待人的惭愧大师又开始知无不言,“阁下既称苏施主为皇兄,又被宫中诸人所敬畏……敢问可是大楚皇帝陛下?” 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已经死透了,也不在乎多造点孽,又道,“也就是说崇安皇帝已经亡故,入土为安了?” “……”且不问这位崇安皇帝正是大楚备受推崇的先帝,他还是苏恒和苏忏的亲生父亲,惭愧大师忽然问候已故之人,真是有点缺了大德。 “阿弥陀佛,贫僧只是对崇安帝有些阴影,非不敬之意,更何况……”惭愧大师颇有点圆话的水准,心绪平和的接着道,“崇安皇帝在位期间勤民听政,旰衣宵食,实乃大楚之幸。” 想必这话有一半他是打心眼里这么想的,所以还不算太违心。 “数十年前,崇安帝方值束发之龄便已有深沉心计……”惭愧大师忽然一停,御书房燃着木樨香,风透不进来因而也不算冷,一众人皆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以至于这一瞬间形成了种诡秘的寂静。 “阿弥陀佛。”惭愧大师想了想,他的嘴本就不如老臣们来的严实,大楚也不过是他曾经走过的土地之一,人既已死,繁华皆是过往云烟,也没什么可说不可说的。 于是,他便又道,“各位,贫僧有一事相求。” 苏恒独力支撑大楚许多年,人人都道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却不知这“难”在何处,又有多“难”……大环境的磨砺下,让她生就一颗敏锐的心,剎那间觉得这事有人不宜在场。 投向谢长临的目光很是□□,苏恒就差将“滚出去”三个字贴在脸上了。 “……我跟阿忏保证过,不会对你们大楚的事情横加干涉,更何况除了人,这些浑水我也不感兴趣。”谢长临自袖中掏出一只玉雕的萤火虫,翅上花纹精细,但似乎自中间截断了些,看起来本该有一对。 他将此物塞给惭愧和尚,道,“另一只在苏忏枕边,你们说什么他自会听到……用完之后归还于我,否则,我便当大楚收下了这份定情信物,不日上门提亲。” “……”苏恒心里骂了一圈的娘。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崇安帝原名苏衍之,旁庶而出,亦非长子,更是亲眼见证到了一次夺嫡之争,从此行事越发低调,他故作养尊处优般的年幼无知,小心翼翼的护着自己和母妃,松懈旁人心房,直到那年黎达佛国的高僧东渡而来…… 怀仁和尚虽然目盲,却当真长的一表人才。大楚民风开放,有些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仅是为了见他一面而来听枯燥无味的讲经,偶尔甚至出言调戏……年轻姑娘们天真浪漫又不存坏心,怀仁和尚也不计较。 就这样在大楚皇城里住了两个多月,一日,和尚在院子里打坐,听见了女子的哭泣声,断断续续绵绵不绝,他六根不净,从来见不得人哭,便寻着声一路摸了过去。祖皇帝器重他,与他论经相处皆很愉快,又见他是个瞎眼和尚,便许他后宫行走,这一走,就走到了寂寥落寞的冷宫。 祖皇帝有大将之风,杀伐决断一时俊杰,但本性好色且易怒,后宫二十六苑,填的满满当当,自然也有年老珠黄或其他原因下放到冷宫中的。 “阿弥陀佛”怀仁和尚止步在院外三步远,低声问,“里面的施主,为何如此伤心?” 冷宫里住着三个女子,有两位年轻貌美正当年华,不过是被娘家所累,连皇上的面都没怎么见,忽然就遭了抛弃,丢到这“不可说”的院落里来了。 “自入宫后,小女子便无父无母更无夫君,天下偌大,竟无安身之处。”里面的女子答。 “阿弥陀佛”怀仁和尚便一撩僧袍,在锦绣宫门前盘腿而坐,“施主听我讲经吗?” 于是,这笔生意就强买强卖的做了起来。 怀仁和尚在讲经堂结束功课,就到锦绣宫门口替里头的姑娘们排解心忧,他的脚步始终停在门前三步远,颳风下雨未敢丝毫逾矩。 出家人心无挂碍,却始终要顾念女子名节。 风言风语在人多眼杂的宫廷里发酵,等忙于朝政的宏昌帝反应过来,妖僧秽乱后宫的事已经传的有模有样了,在有心人的营造下,牵扯到的不只锦绣宫,还有一干众臣之女,乃至官阶几品的后宫嫔妃…… “……魔主说枯井之下,皆是女子和孩童尸骨,想必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故事并未说完,苏恒忽然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打断了惭愧大师。 她根本无需考证这段陈年往事是真是假,单以老臣讳莫如深的态度来说,恐怕八九不离十。 至于崇安先帝在里面起了什么作用,苏恒得继大统,不可能不明白其中凶险——就算大楚皇室子弟皆摸骨记载有好有坏,但若前头阻碍其路的所有苏姓皆已亡故,皇权不能旁落,只要布局精巧,全身而退,这位子终究只能是苏衍之的。 “抱歉,”惭愧大师低垂着眼睛道,“那些井下故人都是无辜的,还请您放下芥蒂,渡他们往生。” 往事已过数十载,再去追究谁对谁错实在没有必要,更何况苏恒心里一清二楚,真要掘墓挖坟似的去查,理恐怕不站在她这边。 更何况惭愧大师虽然为人坦率,经常多话,但这个秘密却至今未有丝毫泄露,被妥善的压在了心底,直到现在方□□裸的撕开外面一层表皮,让苏恒这个有能力解决的人,看到了里面鲜血淋漓的东西。 “既是无辜,又关系大楚龙脉,此事我会善加处理……当务之急,还是要等皇兄将伤养好。”苏恒不等惭愧大师继续慈悲为怀,又道,“皇兄养伤期间,我会拜託国师与魔主将龙脉之上安家落户的人面蜘蛛全部冻锁住。此事稍有不慎,将会累积大楚百万臣民,我不可冒险,也望大师理解。” 惭愧大师对此并无太多异议,倘若这件事好解决,他自己但可一试,也不必拖延至今了。 他说的这个故事其实并不算完整……惭愧大师是梨达来的高僧,牵扯两国友交,就算有什么错漏的地方,也必须五花大绑的遣回梨达方能论罪。 可最终,惭愧大师却死在大楚国内,尸身坠于枯井之下,三魂七魄全数附着于蛛网,消磨的只剩这一魂——倘若想投胎转世,还得比别人慢上二十载。 世间嗜血杀人的方堕魔道,入魔道便永世不可步入轮回,一旦被修道人斩杀,魂魄便归泰山府君统辖,要受诸般苦楚,最终消弭殆尽,但只要不沾生人之血,终归还有机会重新来过。 惭愧大师自杀而亡,将一身佛气散尽,一部分放在这些人面蜘蛛的身上,磋磨怨念和杀气,另一部分则用来强行封印,若非今年中元节后,宫中遭逢巨变,恐怕人面蜘蛛们仍然处于昏睡状态,也挖不出这一段前尘密辛。更甚者,当年宫中有涉之人皆得他一份庇护,一般妖魔无法近身。 第41页 太医院中,苏忏正在半梦半醒之间,耳边的暖玉笼罩一层淡蓝色的萤光,将御书房里的话传达的一字不差。 此玉受谢长临的感召,只与苏忏一人同心,所以纵使晏如霜就坐在他的咫尺范围内,又是擦汗又是餵水的,却丝毫没有察觉到。 被强行灌注了一大堆的烦心事,导致苏忏第二次醒的很快,耳边仿佛还响着惭愧和尚的声音,他生无可恋的看了看头顶帷幔,沙哑着嗓音问,“如霜,什么时辰了?” 晏如霜没料到他醒的如此之快,打盹的时候猛然吓了一跳,瞪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茫茫然定了定神,“大概隅中了……苏大哥是否饿了?” 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量越来越大,一天恨不得吃六顿,医者仁心,总也觉得苏忏一日夜未进食,大概也饿了。 “可大哥肺腑里有伤,只能进些流食,我已经让人去准备了。”晏如霜的少年音都还没褪干净,带着点奶腔。 在大楚中,成婚年纪并无早晚之分,除非家中另有安排,通常都在二十上下,男子未满十八,更不可伪造年纪,接受朝廷徵召参军……更何况晏如霜生活环境单纯,一心泡在医书当中,所以他的人情世故只能算个大一点的孩子。 苏忏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他乖顺的头顶,“多谢你了……那不知苏大哥什么时候才能下床走动啊?” “……”昨晚还身受重伤,疼的只剩一息尚存,现下就能笑眯眯的开始幻想“下床走动”,晏如霜不知是自己医术太过高超,竟似大罗神仙能医死人、药白骨,还是苏忏其实脑子里也有重症,尽会异想天开。 “不行!”晏如霜藏在琉璃镜后的眼睛瞪得铜铃大,非但不显的威慑,反而似个猫崽子,因为又气又急,脸涨得有些红,怒道,“至少五天不能乱动!” “也就是说五天之后能乱动喽?”苏忏瞧着他笑。 “不……也不是……”晏如霜被他一呛,说话都磕巴起来,“乱动也不行,就是只能偶尔走一走……” “那五天之后不能乱动,五天之内总能乱动了吧?”苏忏看着全身炸毛一样的晏如霜,又挪揄他,“大夫的话可等同圣旨,不能信口开河中途变卦哦。” 晏如霜整个人像掉进了陷阱里,总觉得这逻辑哪里有误,但塞满中草药和针灸穴道的脑子转不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瞪着苏忏,等他自己良心发现。 苏忏的伤还在疼,一钝一钝的似有人在往里头钉钉子,肺腑也有些沉闷,呼吸时得轻点,稍微牵扯就喉咙发痒,免不得一阵咳嗽。 正生闷气的人听见了,立马端来一碗深棕色的汤药,尚未近前,苏忏便闻到了一股甘草味,想来应当是晏如霜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给他备下的润喉汤。 “多谢。”苏忏习惯使然的一饮而尽,这药并不如闻起来那么苦,因为加了甘草的缘故,回味还有点甜。只是这甜再怎么难得,苏忏也只想吃两颗蜜饯,压下那古古怪怪的味道。 “方才是逗你的,”苏忏终于正色道,“我的伤,我心里也有点数,倘若我是你见过最好的病患……最早最早我能在何时行动自如?” 想必太医院以往收治的各色皇亲国戚都十分难伺候,导致晏如霜到现在都有些心理阴影——他的医术虽然很好,但在人才云集的太医院中也不能算是特别拔尖,前头尚有几位资历高的老先生在手把手的教导他。 只不过晏如霜的年纪很轻,受的了一惊一乍的威胁,而且耿直不懂迂回,倘若逼急了他也能甩脸色,说不治就不治,所以这些年他出诊的机率相当高。 这些病患中,有不爱喝药的,坚持不要剜肉放血的,畏惧针灸的,更有甚者,看见大夫就恨不得哭爹喊娘的,还真没什么特别乖巧,谨遵医嘱的…… 因而晏如霜一边感动,一边毫不留情道,“五天可下地,行动自如至少也要二十天。”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如晏如霜所说,苏忏结结实实躺满了五天,方才能从床上坐起来了,这五天里莫说大动,连翻个身苏忏都恨不得嚷嚷上半天。 他肩头是个贯穿形的伤口,失血量巨大,但还不及肺腑所遭的反噬来的沉重,初几天咳嗽还会出血,生活不能自理似的任由人摆布。 原本餵饭换药这种事,就算苏忏不能自给自足,宫里也不乏专人伺候,可谢长临却偏偏坚持自己来,一开始半抱着,让苏忏挨着自己吃饭,后来人渐渐有了精神,另一只手也能自己用勺子了……谢长临还是仗着身体优势,非要给喂,甚至总结出了一套歪理邪说。 “阿忏曾经餵过我饺子,就算是我还恩了。” 是什么恩,餵了多少饺子,过这么多天还还不完?! 然而过了这五天,苏忏的身体却突飞猛进似的康复起来,魔主没了上下其手的机会,甚至还因此生过一场闷气。 这世间兴许没有救人性命的法宝,多多少少给了天底下的大夫一条活路,但加速伤口癒合的却不在少数,按价钱分割,鬼市外的治标不治本,鬼市里的治本治标,而瑶光的肚子里正藏着这一件。 是块千年不化的寒冰,配合谢长临送给他的萤火虫相得益彰,不过才九天,他肩头已经结痂待落,又痒又麻了。 天下间的宝贝,只要不是消耗品,进了苏忏的口袋,就休想再掏出来,所以不管这对玉雕萤火虫是不是所谓的定情信物,既然已经送了一只给自己,苏忏也就堂而皇之,毫不歉疚地收下了。 至于苏恒,她这几天忙的可谓焦头烂额,人面蜘蛛的来历自然不足与外人道,但毕竟是一些能伤人的怪物,皇城中又多是重臣,能防还是要防着,所以卓月门信口雌黄诌了个来由,将所有的黑锅全送给苏忏背着——说是中元节后,尸气未除,才孕育出了此等妖孽。 先不说三个月间,得多少残存的尸气才能凝聚成如此庞大的蜘蛛群,就是真有其法,那数万阴兵尚且近不得苏忏的身,就这些遗留之物能将他伤到这般地步? 可偏偏就是让人信了。 卓月门虽说看起来十分轻浮,举止浪荡,衣服也不好好穿,但他道术之高,曾有人见其行云布雨,天地造化都能操纵,这张嘴里说出来的话自然有其威信。 由于苏忏这次受伤沉重,就连徐子清也稍稍消停了点,推说年迈病痛缠身,宅在家谁也不见,苏恒耳边好容易清净了一段时间,结果今早刚一退朝,李如海便小声道,“陛下,老太傅在御书房等您。” “……他在御书房?”苏恒的脸色一变,两道狭长的剑眉向中间一蹙,“事前并未通知我,一个大臣,在后宫竟然通行无阻?真是越发胆大包天了。” 李如海自然也觉得徐子清这般作为十分不妥,可他清楚自己的身份,再受宠的太监也只是个太监,没有资格同重臣说什么。 第42页 也幸而苏恒透过表层看到了更里头的东西,又道,“查查是谁放老太傅进御书房的……此人不能再用,找个理由遣返回乡吧。” 连李如海这么个大太监都不敢擅做主张的事,竟有人只听徐子清的吩咐而不顾大楚真正的帝王,这样墙头草如何能留? “那陛下还去见老太傅吗?”李如海踱着脚追上苏恒,前头的人大步流星,没有一点停下来等一等的意思。 “来都来了,还能冷落他不成!” 至御书房门口,苏恒方才缓了下来,收整好心绪,虽不见的高兴,但也消了怒容。 徐子清在里头站着,连炭盆都没点……御书房远比寻常人家整间茅屋还大,生人又少,所以关不住暖,时值秋末冬初,苏恒年纪轻轻心火旺盛有时候尚觉得寒气入体,更何况徐子清这把老骨头。 他老人家虽说不上为国为民,但这朝廷却是徐子清心里一座高高在上的神坛,这些年也算尽了力,所以苏恒即便知道他越发位高权重,倚老卖老,表面上仍是未动徐子清一分一毫。 “陛下……”徐子清揽袖于身前,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灰败且苍白,倒真像刚刚大病一场,精神似乎更差,眼皮子肿胀着使目光涣散无神,头上白发多了不少,显出超乎寻常的老态来。 “王爷一到宫里,又出了这么大的事,您还是让他去往边境小城吧。” 徐子清轰然一跪,膝盖磕在石板的地面上“咚”了一声,听得苏恒有些担心他的老寒腿。 “哦?原来老师拖着病体在御书房等候良久,就是为了弹劾皇兄,当真锲而不捨啊。”苏恒淡漠的应着,她挥退了左右,连李如海都没留下,冷冷的目光盯着徐子清的后背,又道,“老师心中积怨已久,是否已经到了动手杀人的地步?” 闻言,徐子清全身一震,挺直的嵴樑仍然趴伏在地上,头也不抬的颤声道,“陛下可是听闻什么闲言碎语……” “老师,我今年二十有五,已离年幼无知相差甚远……幼时早慧,少时孤寡,既是正人君子也会不择手段,您当真觉得如此低劣手段可以瞒过我?”苏恒整个人忽然变的可畏而不可亲,脚步停在徐子清的眼前,又道,“我仍尊称您一声老师,是我依然顾念当年之情,这已犯了君王大忌,望您爱惜羽毛,好自为之。” “陛下!臣没有……”徐子清张口欲辩,脸上连最后一点血色都褪尽了,带着寒气的呼吸吹在地面上,掀起薄薄灰尘,又全入了他自己的肺腑。 “闭嘴!”苏恒勃然大怒,“皇兄与国师去锦绣宫的那天,倘若不是老师过来,忽然提及年底由鉴天署主办的各项事宜,我不会让李公公传旨召回国师,皇兄便不会孤身一人陷入枯井之下……” “臣……” “还有,当日你推说有事,未见到国师一面就提前离开,你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苏恒冷笑一声,“井盖就是老师阖上的吧?” 徐子清匍匐在地上没了动静,倘若不是双肩犹在上下抖动,苏恒便要怀疑是否言辞过于激烈,竟将脾气大脸皮薄的太傅大人活活气死了。 “老师,你要清楚记住,我有两块逆鳞碰不得——大楚江山,与我皇兄。”苏恒顿了顿,这才轻轻嘆了口气,“但现在皇兄到底没出大事,我也不与老师计较了,倘若您再得寸进尺……” 苏恒俯身于徐子清耳边,又道,“我说过,我也会不择手段。” “好了,起来吧。”苏恒就着这个姿势,直接将徐子清託了起来,年迈的老太傅满身虚汗,却还挺着背,不晃不摇的站住了。 “咳咳……陛下果然长大了,有治国之才亦有治国之能,臣终于可以安心了。”徐子清苦笑着,说不出是真的老怀欣慰,还是迫于压力认清了眼前的现实,“但陛下,臣斗胆,还是想问一件事……你可知我不惜声誉,出此下策的原因?” “为保我大楚皇室的尊严。”苏恒淡淡地接了徐子清的话,“倘若不是如此,我第一次将此事联繫到你身上时,你便罪该万死了。” “那陛下还是……” “难道在太傅看来,我大楚皇室一个个皆是敢做不敢当的草包?亦或我真的是个意气用事,不知轻重的愣小子?”苏恒嘆息着摇了摇头,真不知道这些所谓的“良苦用心”是建立在怎样的以己度人之上,才造成了如此大的误解。 “臣不敢……”这时候徐子清倒真的放弃了一直强撑的骄傲,双肩一颓,整个人老态龙钟,“是臣考虑不周全,臣自请告老还乡。” 苏恒气极反笑,“一出事就想告老还乡?老师啊,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你的才学就算不是无人能及,在大楚之内也定然数一数二,趁现在辞去官职,只在京中留教,无需十年,必然桃李遍布。更何况我信你识人之才,育人之能,而你却只想一走了之?” “臣……”徐子清一时无话可说,之能垂手立在一旁,良久方才心悦诚服的嘆道,“臣一直将陛下当成个孩子,原来岁月不饶人,只有我停滞不前啊。” “老师回去好好想想吧……”苏恒目送着徐子清心事重重的离开御书房,这位老人的脚下终于踉跄起来,跟裴常远似的,微有些佝偻,待人走远了,苏恒方才不抬眼的对着房樑上又道,“听够了?下来吧。” 一根金红色的凤凰尾羽应声而落,至中途化为人形,卓月门轻浮的脸上带着淡淡笑意,看苏恒的眼神有点像“吾家有女初长成”。 苏恒被他盯的汗毛倒竖,更不想从此多出个“爹”来,不得已只好先问,“国师大人找我有何贵干?”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也没什么要紧的。”卓月门很喜欢将双手端在胸前,怎么看怎么颐指气使,倘若不是苏恒与这老妖精相处甚久,习惯他嚣张跋扈的本性,换做其他任何一人都受不了。 卓月门又道,“王爷现在已经活蹦乱跳了,莫说进洞穴探龙脉,我看他可上山打虎。” “……这才九天,让皇兄再休整休整。”苏恒知道这两人私底下互相编排,恨不得拿俸禄吃白饭,成天钓鱼种树,啥都不管,她平素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性质不恶劣也就不擅加干涉了。 “但人面蜘蛛的事总要早点解决,你不会道法,我不是皇族血脉,谢长临更不必说……王爷是最佳人选,总这么拖着,说不准还有变……” 卓月门天生一张乌鸦嘴,向来好的不灵坏的灵,苏恒忙不迭抄起案上一本书砸了卓月门满脸,阻止他将这话继续说下去。 “……”向来以美男子自居,骚包到一定程度的卓月门手里抓着这本书,“腾”一声,放火烧成了灰烬。 第43页 “姓卓的!那是孤本!” 离御书房尚远,苏忏便在紧闭的门外听见这声怒吼,他伤的是肩膀,腿脚健全,但谢长临就是不屈不挠的非要搀着,两个大男人做不到什么“小鸟依人”,苏忏这下真跟瘸了似的一拐一拐,怕再有十天熘达下去,伤养好了,人瘫痪了。 “咚咚咚”敲门声后又接了句“阿恒……”让里头的人有时间整肃仪容举止,因而苏忏和谢长临并未能见到里头两厢厮杀的场景,苏恒理了理皱褶的黄袍,手心里还抓着一把头发——从卓月门头上薅的。 “皇兄怎么来了?”苏恒见他姿势半靠不靠的既别扭又难受,赶紧拖了把椅子,让苏忏先坐了下来。 太医院是个充斥着药味与病患的地方,通常来说意味不祥,所以离帝王居所偏远,不藉助步辇马匹通常要走小半个时辰,苏忏精神很好,倘若不是谢长临的碍手碍脚,他甚至都不会累。 “来跟你商量商量,那蜘蛛穴的事不能再拖了。” 相似的话又听了一遍,苏恒斜眼瞧了瞧卓月门,略有些怀疑这两是商量好的。 “困在龙脉里不是长久之计,倘若稍有差池,皇城地基不保,大楚命脉有缺……拖一天就是一天的风险。”苏忏正色道,“更何况这些人面蜘蛛一身怨气,不断蚕食侵吞龙脉,如果真成了气候,必然震铄古今。” 一口气把大段的道理都说完了,苏忏这才笑了笑,又道,“更何况宫里肃穆还不如清源观自由,我总不能住到过年吧?” 感情是嫌宫里乏味枯燥,想回自家山头闹腾了。 “那皇兄的伤?”苏恒问。 “不要紧,我皮糙肉厚,经得起折腾,这点伤不算什么。”苏忏以肩为轴,将上胳膊转了一圈,伤口结的疤也已经到了最后阶段,里面没有什么未癒合的血肉,但骨头却十分不给面子的“咯”一声,卡住了。 “……”苏忏怕是好几个月都不敢说自己年纪轻轻,伸手向人讨要红包了。 苏恒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露出点微笑,“好了,皇兄也别太勉强,我准你所求也就是了,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反正苏恒不会害自己,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全应下再说,苏忏毫不犹豫的连连点头,“阿恒说,皇兄都答应你。” “让怀仁大师和你一起去,他是鬼灵,入枯井并无问题,不入祖宗牌位祭祀之地即可,同时国师和魔主在外面搭把手……出于安全考虑,无论他们做何要求你都不得拒绝。”怕是才朝夕相处半个月,苏恒跟谢长临就臭味相投起来,那再有半个月岂不沆瀣一气……这两位倘若相互勾结,自己焉有快活日子过?! 苏忏忽然有点毛骨悚然,更想快点收拾残局,回自己的清源山上专心偷懒了。 他那新买的砚台再不磨就落灰了,紫毫也搁置良久,也不知玉衡有没有好好收起来……思及此处,苏忏忽然有点羡慕起沈鱼,他前几日已经回了清源观,这才是一个修道人应有的自在,来来去去皆不受束缚。 可苏忏第一个百年尚未及一半,“道”之一途仍需上下求索,还不到心绪淡薄,寡亲缘情缘的地步,所以他只得嘆一口气,道,“好,都听阿恒的吩咐。” 锦绣宫中本就秋意萧瑟,不见天日,高耸的砖墙与琉璃顶将阳光尽皆遮挡住,因而落到这里的,只有一层阴影。 院子当中的枯井用法阵跟符咒封上了,明显卓月门跟谢长临在这儿做了意气之争,举手之劳的事非弄的堂皇而盛大,乍一眼看上去,整个院子几乎没有落脚之地。 苏恒没有道术傍身,因而在锦绣宫门口就停了下来,瞧着里面又是打雷又是喷火,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人在此渡劫升仙呢。 “两位若是有这么大的本事,用来救济黎民百姓多好啊。”苏恒凉凉的瞥了他们一眼。 这里头甚至还有鉴天署的功劳,最外面拉了一层生人勿进的黄符,便是年轻弟子们布下的——当真公干教学两不误。 只是当时兴起弄得弯弯道道异常复杂,现下要撤却得付出一倍的心力——各个阵法并不是独立分层的,相互之间各有感召,更有同源者,皆混合到了一起,形成了亘古未有的新类型。苏忏头疼的掐了掐眉心,真怕哪一日大楚亡于胡闹。 幸而李如海不声不响的在暗处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见几位大有“长远之计”的意思,便吩咐人搬了桌椅,连今天想吃什么都问了问,交由御膳房做去了。 苏恒和苏忏一人捧一杯热茶,光是坐在旁边静看里面的人鼓弄,一点也没有搭把手的意思,中途卓月门倒是咬牙切齿抗议过一次,苏忏拿自己的伤说事,丝毫没有愧疚。 至日头偏下,才终于清扫出一片安静的地带,枯井上只剩一层当日谢长临为救苏忏留下的血印,人面蜘蛛们一个接一个的清醒过来,似乎在底下憋闷太久了,发狂似的沖向这最后的禁锢,哀嚎声此起彼伏,一时间似桀桀鬼啸。 宫中同一批进贡的毗罗香已经全数取了出来,照惭愧大师所说,这毗罗香里都是他的骨灰舍利,足足做了八根,其中三根在御书房前一烧,掐下来的也用了不少,只剩下小指长一点,苏忏还要带到井下去,剩下五根则分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点上,安置在锦绣宫中,剎那间烟雾缭绕,香的有些浓郁,除了呛人和妨碍视线,在苏恒看来并无什么实际用处。 至于惭愧大师则附着在一个小铜铃上,他一魂尚弱,就算有符咒的加持,也只能勉强不散,时间久了就需要样东西养着……苏忏在瑶光肚子里掏了半晌,才终于选定了这只招魂铃。 “好了……”苏忏站起身来,抹平衣服下摆上的褶皱,将这只劣质招魂铃一摇——巨大的声响震的李如海耳朵一聋,他还是这里头离得最远的。 惭愧大师不堪其扰,几乎一有这个音儿,立马现出了原形,堵着耳朵摇头苦笑,“苏施主莫要捉弄贫僧了。” “不敢,在下还要倚仗大师呢……”可惜苏忏脸上的笑容盲眼和尚看不见,否则定然担心自己是羊入虎口,鸡落狐窟。 谢长临站在井口前,他不像卓月门好逸恶劳,刚歇下来便瘫痪似的赖在椅子中不动了,谢长临还有几句话要跟苏忏说,倒不是怕他回不来,只不过谢长临这人没什么耐心,想到了就一定要说出来。 “阿忏,年关前跟我去趟妖魔界吧,我想带你看看我的家乡。” “好。” 习惯被拒绝的谢长临忽然愣住了,还没来的及高兴,苏忏便带着那瞎眼睛现在连耳朵都要聋的惭愧大师跳下了枯井,不过那一瞬间,谢长临还是看到了苏忏通红的脖子和脸,这人惯会欲盖弥彰,怕是这声“好”字说的并不容易。 枯井之中的景象比苏忏想像的还要遭,遍地狼藉,散落的白骨不是埋进了泥沼之中就是断成了两节,连个人样都没了,人面蜘蛛虽封于此地陷入昏睡,但看起来一点也不影响其积累怨气,乃至外貌上都有了极大的变化。 第44页 身体更小,面貌却越发清晰红润,几乎要从青黑色的身体上独立出来,迎面而来的杀意让苏忏不得不藉助半空上的蛛丝荡开,远远的落在直通龙嵴第七节 的甬道之中。 惭愧大师则充分利用了鬼魂的便利,这时候又全成了四处不着力的魂魄,轻飘飘穿过人面蜘蛛的身体,紧随苏忏的步伐。 他二人均不想跟这些怪物纠缠,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苏家历代祖宗排位的所在地,妄图在人面蜘蛛赶上前,以这几日想出来的符咒术法护住龙脉,而后是杀是渡,都在苏忏一念之间。 可他们还是轻了敌,而今的人面蜘蛛竟远非昔日可比,攻过来的腿速度极快,在苏忏的眼中留下一道残影!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阿弥陀佛,苏施主,你先行一步,贫僧随后赶上。”惭愧大师干净而平整的僧袖一挥,闭塞的甬道中忽然起了股风,和煦绵柔,却生生将袭向苏忏的蜘蛛腿给挡住了,随即往左右一扯,蜘蛛腿断成两节,那为首的人面蜘蛛随即往苏忏面前一栽,竟是个俯首称臣的姿势。 动了杀机的惭愧大师仍旧低眉垂目,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苏忏曾经有一堆杂七杂八的老师,对佛经虽不算研读,也多少耳熟能详,从和尚口中的只字片语中听出,似乎是念着梵文的“大悲咒”。 “大师保重。”苏忏也不再耽搁,踩着惭愧大师为自己辟开的路,马不停蹄的继续往前赶——他有重任在身,不管背后是枯骨亦或魂灵,都得抛下。 甬道迂回,虽不算长,但其中确实错综复杂,幸好苏忏小时候曾经穿行无数遍,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若是苏忏的方向感没有问题,他所行方向若是从地底翻上檯面,应当是正对着大殿皇座——这也能够说明,为何那日他留在巨型蜘蛛身上的印记,居然会在大殿上有所反应。 惭愧大师看起来挺慈眉善目一个人,居然还很能打,苏忏背后追上来的人面蜘蛛越来越少,他离摆放自家祖宗牌位的洞穴只差几步之遥,几乎能看见一片蜘蛛网中那几个孤零零的漆木。 自苏恒登位后,此处就甚少有人进来,更何况未曾点化的凡人肉眼瞧不见异常,这些人面蜘蛛又被惭愧大师封印着,所以竟无意间发展到了而今这般难以根除的地步。 苏忏脚步忽然一停,他面前的洞穴里有个模糊不清的人影,黑漆漆的,似一团薄雾,实在看不太清,但此人身上却有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不同于谢长临或苏恒,这种压迫感的来源是死气……就像是一具千年不腐的尸体。 “是你?”苏忏的眉头皱了起来,手中拂尘一晃戒备的端在身前,秃毛硃砂笔尖凝着蓝白色的清光,随时准备递出杀招。 苏忏很少有不计后果的行为,哪怕是身受重伤对着那些人面蜘蛛,他也有所留手,但对着此人,苏忏脸上的笑意完全褪了下去,冷冷地又道,“这里可是大楚地界,神荼不要自讨苦吃。” “多年不见,小公子会咬人了。”那稀薄的身影转了过来,手中一上一下的似乎在摇一柄扇子,面目看不清楚,但观身形体态与言行举止,确实不像个好人。 他似乎盯着苏忏看了一会儿,又道,“早知当年那脏兮兮的小子能长的这般蒹葭玉树,兴许我便不放你回来了。” “呵……”苏忏冷笑一声,“你放我回来,不过是看在我灾星体质,想藉此给大楚带来点麻烦罢了。” 那人影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有何不可……你那时惨遭抛弃,满心怨恨,我也不过帮你一把而已。” “不劳神荼费心,我这怨恨里头有九分针对的是巴渎。”苏忏嘴里说着话,手上却忽然发难,秃毛硃砂笔甚至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力量,在他指尖一寸寸化为血红色的齑粉,那人影不闪不避,倒是苏忏在他眉心留下一道血痕时,忽然杀机散尽,渊渟岳峙。 苏忏的胸膛因为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硃砂笔最后一点磕碜的灰烬随着血一起渗入泥土中,人影手中拿着扇子,有恃无恐的将苏忏的右臂推开,又道,“小公子还算明智,知道龙穴中不能与我动手。” “同样的,龙穴威力巨大,神荼也不会愚蠢到在这里杀我……”苏忏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眼神冷冷的望向他,又道,“所以,你到底有何目的?” “我就不能单纯来看看老朋友?”人影低低笑了两声,又忽地止住了,阴阴恻恻的倾身向前,在苏忏耳边道,“我想让大楚亡国。” 话一说完,人影向后退开两步,摸着先帝的牌位,又道,“小公子,你要知道,生老病死,烽烟四起才是人间常情,而大楚碍到我的事了。” “巧了,”苏忏道,“神荼要灭,在下要保,各凭本事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人影说话间已然稀薄了不少,这时候只剩下一点淡灰色的痕迹,不知收敛的狂笑道,“好!我们各凭本事。” 灰色的阴影散尽了,从中飘下一枚纯黑色的鸟羽,上头闪现过金色的印记,似乎是有人藉此符千里之外造出个幻影,只为了膈应苏忏。 “……”苏忏弯腰,将鸟羽捡了起来,其形长而艷丽,非同一般之物,素来以乐观着称的苏忏心里像是压了一座大山,短时间的怔仲起来。 “阿忏,阿忏……”玉雕的萤火虫自他袖中振翅而出,谢长临的声音自其中传达出来,难免有点失真,却将苏忏从晃神中唤醒,“阿忏,方才我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死气,你没事吧?” “我没事。”苏忏舒出一口气,“我已经到了龙穴,你们也做好准备。” “嗯。” 萤火虫背上的图腾闪了闪,在苏忏的脸颊上飞快的啄了一下,又立马飞回他袖中藏了起来,苏忏摇了摇头,瞬间有点哭笑不得。 他的袖子虽不比瑶光般能纳干坤,但空间却也不小,除了那技艺精巧的玉雕,还藏有一个小瓷瓶,三十几张符以及卓月门给他的火种,这时候一併掏了出来。 甬道中传来的回响回来越大越来越近,人面蜘蛛倘若不毁其魂魄,那东拼西凑的身体就算打碎多少次都无济于事,而惭愧大师怎么看,都不是那种心狠手辣之人。 苏忏将火种一燎,整个洞穴的蛛网瞬间清扫一空,而硃砂笔已毁,他不得已,将瓷瓶中的东西倒一点在指尖,另一只手盘结出个复杂的印结,空气骤然一散,苏忏的指尖鬼画符似的写出个字,随即祖先牌位受到牵引,逐渐涌现出两道身形。 在苏忏的记忆里,苏衍之一直是个严厉的有点不近人情的父亲,对苏恒尤甚,但偶尔于人后,也会露出点温柔。 一个王朝的祖灵直到亡国那日,才有机会重入轮回,在此漫长的岁月中,几乎大部分的时间都会附着在漆木的牌位上沉眠,倘若外界不妄加惊动,一年也就七月十六那日闭眼受个香火。 第45页 苏忏失踪那年还是个孩子,现而今已经脱了幼稚的模样,长成个温润君子,可惜苏衍之活着的时候并没有等到他还朝那一日…… 但现在却由不得他们抒发什么重聚之情,苏忏甚至连句客套话都没说,直切主题道,“不肖子孙苏忏有事相求。” 虽说苏恒只是大楚王朝第三个皇帝,但皇家向来注重形式,宏昌帝造反推翻前朝后,将亲戚朋友全封了个遍,其父更是无缘无故的被人撬起尸骨,重葬皇陵,还没来得及投胎,就忽然从个乡下糟老头子,一跃变成了英灵,此时正哀声嘆气的揉一身老骨头。 “何事,说。”宏昌帝声如洪钟,他死时正逢壮年,还颇有点专横不讲道理。 “一者滥杀无辜,一者栽赃嫁祸……而今受害者盘踞家门,等两位一句‘抱歉’,给或不给?”苏忏没有闲工夫看他们耍威风,直接道,“倘若不给,苏忏只能以下犯上,还清诸位见谅。” “什么?”宏昌帝一生戎马,杀伤无数,没反应过来苏忏所说何事。 “□□后宫,株连无数……祖皇帝当时只当家丑,一心为了颜面遮掩此事,导致后宫鸡犬不宁,井下尸骨达数十具,焉能不恨?”苏忏又道,“大楚盛世之下,还有此滥杀无辜之举,视生民性命如草芥,焉能不心有戚戚?” 宏昌帝悬空浮在苏忏面前,目光怅然若失,良久不发一语,倒是先帝苏衍之先嘆了口气,将自己的牌位底朝上一颠倒,里面是镂空的,塞着卷黄帛。 “登基那年,我便备下了罪己诏,终此一生勤勤恳恳,恪守为君本分,未敢有丝毫懈怠,因我知道,这皇权高位下积着累累白骨,不能辜负。” 苏衍之说完,那牌位中的黄帛落入苏忏手中,上书“罪己诏”三个大字,墨迹的颜色经年未损,只是黄帛边角摸得有些脱线,“拿去吧。” 苏忏未敢怠慢,将罪己诏抄入袖中,又同宏昌帝道,“尚缺一份……” 惭愧大师就算有十世修行,到这里也只剩下浮萍一魂而已,时间一久便节节败退,靠符咒方才聚拢的实体又逐渐稀薄,眼看四处不着落,人面蜘蛛直接自他身体中穿过。 惭愧大师双手合十,拼着这一身修为甚至魂飞魄散,都要在苏忏返回前,将这些人面蜘蛛挡在龙穴之前。 他生前没能阻止这些无辜之人惨死,死后不能再守不住更多无辜……惭愧大师自认一生庸碌平凡,可多多少少走这一趟,总要有做成的事,才好阖眼前道一声,“我佛慈悲”。 “诸位留步,我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苏忏的声音透过惭愧大师的身体传了过来,虽然对人面蜘蛛的影响不大,但至少和尚心里一安,眉眼松懈下来,“阿弥陀佛,终于到了。”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怨灵所聚,根本连人话都听不进去,更何况这些蜘蛛饱尝龙气之后,将这儿彻底当成了巢穴,就差生儿育女了。 苏忏这话吼的很有气势,在空旷的井下折返了几次,传到惭愧大师耳中时隆隆而响,一瞬间似千万耳语,然而人面蜘蛛并未因此有丝毫迟疑,挥舞着巨大的腿部想故技重施…… “放肆!” 苏忏手上揣着黄帛,眼神淡漠的看着迎头而来的“利器”。 龙穴之上已经布下了结界,再有先祖英灵的守护,刨地三尺或对国运有所影响,但在其上翻天覆地已经不成问题。 苏忏完全不必留手的情况下,就算谢长临与他动手,尚要思虑再三,那迎面而来的人面蜘蛛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高高举起来的腿识时务的落在别处,将石壁凿出个一尺来长的裂痕,甚至畏缩的又退了两步,几条腿踌躇着打绊,倘若不是模样太过狰狞,倒也有几分可爱。 “苏施主……” 幸好惭愧大师既瞎,还不知道苏忏正在心里褒奖这些怪物“可爱”,否则定要觉得我佛公平,给了苏施主一身好皮囊,就没给他正常的审美。 “大师,”苏忏将黄帛置于身前,“你要的东西我拿来了。” “阿弥陀佛”惭愧大师展颜道,“多谢苏施主。” 他的指尖穿过苏忏的身体,试了几次实在是抓不到什么东西,苏忏便又轻声道,“大师,让在下来吧。” “好。”惭愧大师并未苛求,无奈的笑道,“那……麻烦苏施主了。” 堵在甬道里的人面蜘蛛不敢妄动,数十双绿莹莹的眼睛跟着苏忏的一举一动,色厉内荏的弓起了后背,八条腿却全窸窸窣窣的往后缩,对眼前的人充满了不信任。 “……前几日还欲置我于死地,你们倒是很会见风使舵,”苏忏黄帛展开,嘆口气又道,“单凭兽性行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辜负你们的男人自然不是东西,为了他,你们又何必如此?” 没有硃砂笔在手,苏忏的指头不得已只能再次受屈,以血代硃砂,巴掌大的火种悬空浮在黄帛之上,将字字行行照的清晰透彻。 “朕德孤寡……仰不愧于天,俯却怍于人,擅涉吏事,冤不自理,而至如今阴阳倒逆……此过不可偿,心甚愧之。” 落款处写着两个名字,其中一个似刚刚填上去的,血迹尚未干。 苏忏忽然一撩道袍下袂,单膝跪在这群瑟瑟发抖的人面蜘蛛身前,又道,“苏家子孙苏忏,代祖辈父辈同诸位先人说一句……万分抱歉。” 他俯身而下,却被一双手扶住了额头,惭愧大师不愧是得道高僧,短短时间内这一魂已经得到了养息,蹲在苏忏的身边道,“阿弥陀佛,苏施主心地良善,此错不在你。” 说来和尚也有执念,他当年那一死,到现在也只想听宏昌帝说一句“抱歉,是我错了”。 大楚皇室掀杆而起前不过是边防小吏之家,故此除非正式下诏时,不启用“朕”字,而今这份罪己诏郑重其事的摊放在惭愧大师的面前,他却忽然想开了—— 人间帝王也不过是些肉眼凡胎,生年不满百,既没有恢弘眼界,也不曾见沧海桑田,他一个念经吃素,要轮回十二次积累功德的高僧有什么好计较的。 这些洞穴里困着的冤魂,要么曾是宏昌帝的妻妾,要么便是他的骨肉,当年一纸诏书,甚至不给他们任何辩解的机会,不是死于刀剑,便是一把火烧成了焦尸,他们也曾是些心地善良的人,与惭愧大师同样,等来等去,不过等一句“抱歉”。 井下的甬道安静的针落可闻,不知谁起头,忽然传出了哭声,剎那间此起彼伏,那些人面蜘蛛跟散架似的,硬壳铺散一地,淡白色的灵魂抽身而出,竟也将整个甬道堵的水泄不通,人数远比苏忏想像中的还要多。 哭声持续良久,大有天地同悲之势,苏忏和惭愧大师便盘腿坐在地上耐心的等——这可是几十年要了性命的委屈。 第46页 约莫有整整一个时辰,哭声才终于缓缓止歇,从魂灵当中走出个模样有些粗野的女子,她就是宏昌帝的结发,大楚曾经的国母。 她的模样不好看,五官寡淡,头发也散乱着,眉毛杂而短,嘴角向下挂,怎么看怎么苦相,她的举止也有些侷促,做不好大家闺秀的那一套端庄有礼,甚至有些粗野,开口却问苏忏,“你是衍之的孩子?” “是……皇奶奶。”苏忏望着她笑了笑,“我还有位弟弟,名唤苏恒,大楚靖文皇帝。” “好……”女子点了点头,手指虚虚的摸了摸苏忏的头顶又道,“是个好孩子。” “皇奶奶,你对尘世还有依恋吗?”苏忏又问,他这时候已经站起身来,白衣脏了不少,掸一掸,所留痕迹却也不重,“倘若没有……孙儿送您轮回去吧,莫再耽搁了。” 女子的目光越过苏忏,望向他身后的龙穴,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我们走吧。” 她的模样,看上去坦然而从容,既无怨恨也无留恋,仿佛前尘过往,只是她瞎了眼后做的一场噩梦。 甬道里漂浮的鬼魂们也都愿意听她的,闻言,皆向苏忏行过一礼,那女子又道,“劳烦了。” 苏忏走到井下,封闭而黑暗的环境中不辨日月,外面却已经到了黄昏,晦暗的橘黄色透过井缘落在苏忏的身上,在外面守候的谢长临与卓月门将超度的阵法铺开……此阵巨大,几乎覆盖整座宫殿,除了井下亡魂,还有边边角角牵连者众,一併超度。 和尚双手合十,沐浴柔光,低头念了一会儿经,他就站在苏忏的身旁,“阿弥陀佛”了一声道,“贫僧也该走了。” “大师保重。”苏忏道。 “苏施主前路艰险,路长而道阻,也请你善自珍重。”惭愧大师目大无神,总是微微收敛着,垂目向地,他胸膛中藏着的道符经风一吹,重新落回苏忏的手中,而稀薄人影已然消失。 卓月门与谢长临很少干什么超度亡魂之类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两人实力到底可怕,这阵法维持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基本上连猫猫狗狗等着多长一条尾巴的妖物,也一併给超度了。 时值黄昏,李如海一人给端了一盅冬瓜鱼圆汤,但苏忏却好像怀着很多的心思,这汤也喝的没精打采,两勺给挖空了,还没吃出个味道来,实在有点暴殄天物。 “阿恒,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他将底下尚点着明火的小盅往托盘里一放,苏恒还没来的及说什么,谢长临便抢先一步追了上去。 倘若苏忏不在谢长临的眼睛里,他便觉得世间所有东西都是没有味道的……不吃也罢。 “阿忏,阿忏,你等等我。”谢长临小跑两步,追到苏忏的身边,小声问他,“是不是井下发生了什么?” 过一会儿没有回应,他便又道,“与那阵遮天辟日的死气有关?” “……”魔主聪明,就算猜不出来,他也会顺着这条线索让洛明去查,到时候就算苏忏什么都不说,整件事也多多少少会被翻出来。 苏忏的脚步忽然一停,谢长临像是早就料到了般,随即也站住了。 宫墙中最后一点阳光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消散,本也不暖的风渗入了阴冷,往苏忏单薄的泡子里钻,他思索了一阵,这才道,“是有关……我在井底见到了一个人,巴渎部落的神荼大人——姬人与。” 谢长临很少干涉人间事,基本都是洛明在处理,因而对于巴渎这个近几年势头正盛的游牧部落,也仅限于听说罢了,但“姬人与”这个名字他却十分耳熟,似乎有段时间时时听说,所以印象尤为深刻。 可谢长临怎么都想不起来,他是何时何地从何人口中听说。 “我流落在外那几年,巴渎曾经多次派人暗中追杀,是这位神荼大人伸出援手,才让我屡屡逃出生天。”苏忏嘆了口气,“他虽身在巴渎,却十分的一视同仁,我观这位神荼大人好像很喜欢搞事,巴不得全天下乱成一团。” “可他为什么现在来找你?”谢长临蹙着眉,“难道此事与巴渎有关?” “不清楚,”苏忏摇了摇头,“所以过不了多久,我可能需出一趟远门……长临,你还是尽快回妖魔界去吧,而今天下不宁,也不知会不会牵扯进其他事情里面,你好歹是一界之主,不要总让洛明操烦。” “以前也总是他在操烦,”谢长临并不以为意,“更何况六界之中,唯人是待宰的羔羊,谁会无智到放弃这块肥肉?” “……”魔主的思想很危险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可以小声求两个评论吗?会给发红包的……也可以明天加更一章,小天使们自己选……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三天后,徐子清又在朝堂上无缘无故参奏了苏忏一本,将近些日子发生的祸事一件不落的全弯曲成苏忏的错,要陛下祥思郑重,最好将苏忏贬谪到边塞荒芜之地。 随即迎来不少附和,裴常远倒是想给苏忏说两句好话,可惜人老了,气力不济,辩驳几句就败下阵来。而向来不为所动一心维护皇兄的苏恒这次也豁然开朗,一道圣旨降下,要苏忏半月之后离开京城远赴绥州。 但这也是徐子清最后一次站在朝堂上,之后他便以年老体衰为由请辞,只留任京城小学堂,当个教书育人的老先生。 是日,李如海准备了桂花蜜和各色点心,在兴元宫摆下桌子,还未至远行日,先设送行宴,让苏忏颇有点哭笑不得。 “都到年底了,皇兄为何非要急着走,”苏恒咬着装枣冻的糖壳,忿忿不平的抱怨,“你就是不想留在京里过年。” “哪里的话,”苏忏笑,“皇兄的性子有多懒你还不清楚?倘若不是巴渎蠢蠢欲动,此事几乎迫在眉睫,我又何苦千里迢迢跑去绥州。” 苏恒耸肩,不置可否。 兴元宫偌大的院子里除了他两就只有一旁伺候的李如海。谢长临近几日总是喜欢化作原形,昨夜被卓月门抓到机会,在翅下点了新生胎儿的脐带血,导致他七天时间法力尽失,卓月门为防他伺机报复,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苏恒与苏忏正说话间,却见消失良久的国师忽然出现在拱门前,向来志满意得的脸上没有笑容,心里正窝着火,看见苏忏也没有好气。 “阿忏……”相反,早上还没精打采的谢长临此刻心情却很好,手里头握着一根色彩艷丽的凤羽,阳光在上面流转,烈烈灼灼如神祇之瞳,众人一时间全都愣住了。 凤凰尾羽极其难得,就算是大楚繁盛之地也从未见过,更何况某只凤凰极其注重外表,死活不掉毛,别说一室凡人,就是千百岁的妖魔都没几个见过的,关于此物的鬼市价格,曾经一度攀升,可说是养整个大楚一两年不成问题。 第47页 这已经不是价值连城……连十城二十城乃至一国都绰绰有余。 “阿忏,喜欢吗?”谢长临毫无失去法力的自觉,顶着一堆虎视眈眈目光了,将这无比稀罕的东西送到苏忏面前,又道,“给你的。” “……”苏忏眼睛都直了,倘若这时候谢长临提出什么无理的要求,他准能一头热的答应下来。 眼看再这么发展下去,送别宴没吃成,先在兴元宫里发生一场械斗,苏恒只得充当个和事佬,挡在卓月门的面前,用眼神示意苏忏先走。 单以他们兄妹二人心有灵犀的程度来说,苏忏还在她的眼神里还读出了“不择手段,杀人放火,给我把凤羽搞到手!”这样咬牙切齿的意思。 “……臣许久不曾回清源观了,远赴绥州之前,想先回观中收拾收拾。”苏忏礼数周全,话刚说完,拽着谢长临就凭空消失了。 自用出感情的硃砂笔无疾而终以后,苏忏就没找到合适的替代品,只能拂尘与指头交替着用,前者蘸了硃砂又心疼又难洗,后者倒是成本低,可不怎么结实。 他没个称手的用具,平素就已经体现出了不方便,倘若再陷入锦绣宫枯井下那种危险的境地……谢长临但凡一想起来,就恨自己晚到一步,睁眼闭眼,全是满身血的苏忏。 清源观没有观主依然清净平和,上下无事,苏忏回到自己住处时,除了沈鱼,瑶光和玉衡,也没其他人过来多看一眼,就像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 谢长临手里拿着凤羽,上头的毛软而华丽,既皇宫诸人之后,又再度迷了清源观一众财迷的眼睛。 “阿忏,用它给你做支笔吧……可惜世上最配凤羽的笔桿是灼木梧桐,千年前已经被人烧了不复存在,”他仿佛还颇为惋惜的嘆了口气,“否则定能做成世间独一无二的硃砂笔。” “……”沈鱼甚至连“暴殄天物”这样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盼自家观主看在钱的份上赶紧入赘,那清源观可以说是鸡犬升天了。 “不过,我已经传了信给洛明——妖魔道中藏有一根可浮弱水的长生木,可用来制作笔桿。”闻言,沈鱼又倒吸一口凉气,长生木虽不比灼木梧桐古老难得,法力无边,但世上存留指粗枝干不超过五根,还自带香气,乃是修道人眼里的至宝,切片做成香囊,佩戴一年便可增五年修为。 这样的东西削了作笔桿……心疼,肉疼,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好啊,”苏忏腆着脸道,“剩下的边角料也送给我呗……魔主以后要是有什么请求尽管说,我苏某人,以及清源观上上下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沈鱼居然觉得今日观主的奸商嘴脸无比顺眼,忙不迭的跟着点头道,“是是是,只要魔主开口。” 此刻怕是要苏忏卖身他都不介意了,但谢长临却道,“我只想跟你一起去绥州。” 这下,就连铁石心肠的玉衡都被他感动到了。 谢长临没有法力这几天,洛明本来是打算将人接回去的,一来这人好歹是一界之主,出不得意外,二来他总是闲逛在外,不替他的太傅着想也就罢了,还变着法的添乱。 洛明杀进清源观的时候怒气沖沖,削好的笔桿和做好的香囊一併在他手里捏的“咯咯”作响,可一到清源观中,他的怒火立马消散了,甚至还乐呵呵的沖苏忏道,“难为先生了,先生若有什么委屈尽管同我说,在下一定替你做主!” 鬼市中怎么都绑不上的红线,已经悄无声息的攀援上了苏忏的腕子,他试过拆解,可越拆越是纠缠,修道人随遇而安,苏忏就全当自己瞎了,看不见这恼人的红线。 硃砂笔完成的很快,由妖魔界给谢长临制碗的能工巧匠亲自操刀,不枉费活了这么多年,瓷器玉器青铜器甚至是一支硃砂笔,都做的浑然天成,竟比原先那支还要顺手。 为报答谢长临,苏忏下山去採购物品时,便将他也带上了。魔主来大楚这几日,忙忙碌碌,不是遇到阴兵借道,便是参与冤魂横行,都没什么机会到处逛逛……苏忏拼着十五两银子,决定带他见见大楚的繁华。 谢长临的模样就与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些格格不入,像是个外域人,冷冷站在苏忏身边不说话时,颇有压迫感,平素向来很受欢迎的苏忏这次算是尝到了冷遇,连拉糖花儿的小贩看到他都连忙低下了眼睛。 “长临啊……”苏忏不得已,嘆了口气停下悠悠闲闲的步伐,“这里是大楚,是我的地界,况且在下虽不才,自保尚且可以,你不用时时刻刻盯着。” 跟鹰盯着刚破壳的乌龟似得,想要随时将他拆吃入腹。 “……好。”谢长临应一声,但他实在不知道如何亲民,连中途给他抛秀绢的小姑娘都被他一眼给瞪跑了。 大楚的集市很热闹,比起阴森森,处处都是规矩的鬼市还要更甚一筹,饶是谢长临见惯了奇珍异宝,也偶尔会被人力造出的新鲜玩意儿吸引,从能飞的竹蜻蜓,到五花八门的器皿、酿酒工具甚至是置于桌上的亭台水榭…… 毕竟所谓法宝,讲究的是年份,一旦产生,从最初就立在极高的起点,而人造物才能在千百年中不断进化,就算是一把锄头,一根筷子也在逐渐变得顺手,凡人的智慧博大精深还能积累,兴许总有一日能完完全全的抗衡其它五界。 这也是谢长临在苏恒身上看到的潜力,否则当年那一纸条约也签不下来。 卖红头绳和胭脂水粉的小贩颇为纳闷的看着眼前两位公子,苏忏漫不经心的摸着手里的蔻丹粉,小声道,“有人跟着我们。” “是……一路了,要抓来问问嘛?”谢长临则拽着丈二红头绳,也不说买多少,一味的拉拉扯扯。 “等等,看她有何目的再说。”苏忏又道。 “两位两位……我这东西卖给姑娘的,脏了色或扯松了就不值钱了,两位高抬贵手啊!”小贩一脸苦相,拱着手就差给他们跪下了。 “……抱歉抱歉。”苏忏赶紧打落了谢长临还在摸索的手,赔不是道,“给我扯四根五寸长的红头绳吧,家中有两个孩子,年末了,带点礼。” “好嘞。”小贩瞬间喜笑颜开,拿着尺子量出四根红头绳,还给包好了,说一声客套的,“客官走好,欢迎下次再来。” 大楚虽说晴朗天气偏多,但也不是一年到头从不下雨,否则田地里的庄稼指望开渠浇灌,那不临河的地区便全干死旱死了。 积累了一月有余的雨云在天边汇聚,逐渐低垂下来,最靠边的地方似乎略微一戳,便会倒灌银河之水,稍微有眼力劲的商家不是收拾摊子,就是告诫客官们赶紧回去,这场雨来势汹汹,怕不是一件衣服,一本书册能抵挡的。 谢长临怕是忘了翅下点血这一茬,与苏忏急匆匆行至城外时陡然被浇了一脸水,他袖子挥了两下,非但没止住雨势,反而又溅了半身水。 第48页 “……还有两日呢。”苏忏不得不提醒他道,“你法力尽失才五天,卓月门这次真是手黑……前头有间废屋,我们先进去躲躲雨吧。” 空旷平地上,一座黑漆漆不点灯的茅草屋正是闹鬼的最佳场所,苏忏却习以为常,哪怕龙潭虎穴,这雨他也躲定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这间茅草屋外面看起来并不大,被狂风暴雨吹的狼狈消沉,甚至不足以安身,但里面却还可以,安稳且干净,油灯、水壶甚至是暖被一应俱全,就差在外面挂着牌子,写上——此处有蹊跷了。 苏忏将外面湿透的外衣脱下,挂在一旁的架子上,屋里独独没有准备打火石,谢长临跟一堆柴火大眼瞪小眼,颇有点生活不能自理的迹象。 “没有生火的东西啊……”苏忏喃喃的一句,过一会儿,桌子上便多了几块火石,那小鬼运气不好,似乎是第一次害人,怯怯的躲在阴影里观望着,只等避雨的旅人睏倦休息了,才敢出手。 他身上的死气很轻薄,恐怕头七尚未过,更没有积累多少怨念,按体型猜测,大概还是个孩子。通常只有头七未曾处理好的魂魄因为无家可归,或寻家不着,徘徊失落之后才会逐渐失却本心,变成厉鬼或怨魂,可这孩子怎么看都不具备以上条件啊。 连苏忏都有些纳闷了,一个没有怨恨的小孩子,为何会在空旷无人的地方弄出个茅草屋,单纯为了照顾过路人? 雨依然下的很大,毫无止歇之意,狂风随之而来,渐渐连油纸伞都撑不住了。 转眼已至中夜,苏忏和谢长临装睡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那藏在阴影处的亡魂仍然没什么动静,中途偶有两次出来探了苏忏的鼻息,因靠的太近,谢长临不满间翻一个身,便将这孩子吓的缩成一团,忙不迭的又躲起来了。 再这么耗下去,天边就要放晴了,苏忏拉了拉谢长临的衣袖,示意此人将靠过来的头挪开点,他放柔了目光,半哄半骗的对那孩子道,“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阴影缩了缩,变成了更小的一部分,贴着墙瑟瑟发抖,这孩子胆子小的连人都不如,也不知哪里借来的勇气当鬼,苏忏见唤他不出来,只好动动腿,亲自走到他的藏身之处,蹲下来又道,“怕什么?你是鬼我是人,我怕你才对啊。” 这句话似乎挺有道理的,那孩子终于肯将头探出一点来,瞧着苏忏小声问,“那你怕我吗?” “……”这孩子想必生前挺聪明。 “出来!”苏忏还待循循善诱,谢长临却没有他这么好的耐心,直接伸手一拉——他虽然失去了法力,但萤火虫化成的人身本就不同寻常,这些能穿墙过木的鬼物居然真的被他一手钳住,拉了出来。 小孩子瑟瑟发抖的站着,面有菜色,看上去又瘦又小,应当是出生于贫困之家,他的脖子上残留着一道红痕,像是外力勒出来的,又深又细。 “几岁了?”苏忏问,“怎么在这儿干伤天害理的事?” “十一……”这孩子的年纪远比看起来大,他始终对谢长临怯怯的,连被钳制住的手臂也不敢乱动,不安的低着头看脚尖,“我没有家……有个姐姐告诉我,没有家的人头七之后会变厉鬼害人,又说我年纪小小没有出息,不从现在学的话,以后变了厉鬼也是要被打死的。” 他畏惧的抬眼看了下谢长临继续道,“姐姐还让我在此地落户,说会遇到清源观的观主,只有他才有办法帮我。” “……啊!疼!” 谢长临闻言,手上的力道一重,这孩子的命格太弱,被魔主这么一捏,险些有魂碎的风险,苏忏赶紧扯开他,防止这人一怒之下牵连无辜。 一挣脱束缚,这孩子赶紧往苏忏身后躲,细瘦的胳膊和腿蜷缩起来,几乎不占地方,他低低抽泣着,甚至连哭都不太敢大声,絮絮叨叨着,“我什么都做不好,我连鬼都做不好……”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不能自拔的绝望中,哆哆嗦嗦着抓住了苏忏的袖子,央求他,“爹娘,别把我扔下,我吃的很少,也能做帮佣干活……娘,别抛下我……” 很多年前,苏忏也曾经这样怕过。面对刺客的刀剑,他的母亲为保大楚的太子,下一任帝王,将他置于同样的境地——不仅仅是抛弃,甚至是将他推至剑锋下,只为拖延片刻。 倘若要苏忏自己去选,他兴许也愿意替阿恒挡住此难,可伤就伤在,本该护着他的母亲,却主动将他推了出去,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牺牲品——苏忏并非生来便是圣人,曾经许久忿忿不平。 “别哭了,”苏忏摸了摸孩子的头,“你可知道,同你说这话的姐姐是什么人?长什么模样?” 顿了顿,苏忏又补充道,“我便是清源观的观主。” 那孩子的抽咽猛的顿住了,口水一呛,脸通红的望向自己的救命稻草,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看的苏忏满头雾水。 “我以前从没见过姐姐,而且我遇见她时,她带着一张面具……但姐姐的眼睛很好看,像月牙,但总是不见笑。”那孩子绞尽脑汁的形容着,可他所知也有限,成长环境促就性格上的谨小慎微,更不敢妄造扭曲,所以嗫嚅了半天,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戴面具的女子?”苏忏沉吟道,他与谢长临交换过一个眼神——今日在集市上,还真就遇到过这么一位带着白面具的女子,只不过集市热闹,就算不是什么灯节,庙会,也会摆出驱魔的面具卖,就算看见了,本也不稀奇。 这么一位擦肩而过的路人,为何要事先布下此局,来为难两个素不相识的公子,苏忏反思了一下,觉得可能是自己无意中得罪了人——毕竟被他坑过的大楚子民太多,连苏忏自己都不怎么记得了。 那孩子似乎因为答不上苏忏的问题,诚惶诚恐中眼泪又忍不住簌簌的往下落,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生怕这唯一的救命稻草也将他抛下。 恐怕这孩子生前从无人肯听他好好说话,所以有什么心事,全都放在肚子里,手指头可怜巴巴的拽着苏忏的衣袂,但稍一用力也能扯的出来——这孩子懂事的让人心疼。 “放心吧,这世上无家可归者众而厉鬼却极少,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恶念,你这孩子心思纯正,以后兴许能投身个富贵人家,不会被耽搁的。”苏忏替他拉了拉不够蔽体的衣裳,幸好人死之后不知寒来暑往,否则今冬严寒,以这孩子的穿着,恐怕也挺不过去。 “等雨停了,我再送你一程吧。”苏忏道。 一生不长,如此苦多。 天转瞬放晴,破晓的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那孩子已经哭累了,抱成一团挨在苏忏身边,眼睛睁的浑圆,深怕这对自己温言细语的神仙只是个幻象。 “走了。”苏忏望着他轻声道。 新的硃砂笔还没有用过,初次点硃砂既不是为了什么苍生百姓,也不是对付什么强悍无匹的魑魅魍魉——单纯送一个孤魂野鬼去投胎。 第49页 那孩子仰着脸,身影逐渐稀薄,最终消失在苏忏眼中,那间遮风挡雨的茅草屋也随之零落,原是鬼魂砌来骗过路人的,没有魂魄撑着,不过就是几根茅草三四木柴,别说遮风挡雨,就是点来取暖都磕碜。 没有了这层障碍物,晨光便毫不吝惜的洒了苏忏和谢长临一身,他们昨日避雨的这处乃是位于皇城之外,清源山之下的荒郊野岭。 冬初,草黄树凋,一眼望去四周皆是萧条一片,没有什么遮挡视野的东西,那带着白面具的女子也就显的格外碍眼。 这女人似乎从苏忏和谢长临离开清源观开始就跟着他们,也不怕被发现,距离保持的不远不近。她的装扮特殊,细看来既有大楚的端正,也有游牧民族的精简,袖子与裤腿具是不宽也不长,很方便行动。 也不知暗中观察了多久,见苏忏和谢长临从茅草屋中脱身而出,这女子才松了口气,冷冷清清的眉目上沾染些许微笑,刚要走上前,却见苏忏逃也似的拉着谢长临就走。 “……”女子着实体会了一把什么叫“熘得飞快”。 苏忏的命格很不好,就是什么都不干也容易引起祸端,所以他比一般人敏锐几十倍,麻烦刚有形成的趋势,苏忏就会自觉主动的绕道而行。 他仓皇间拉住了谢长临的手,妖魔血冷,别说是萤火虫,就是洛明这样的长毛野兽只要通了灵,也都跟死人差不多,摸起来冰冰凉凉的。只是苏忏少年时营养没跟上,所以气温一降手脚也不保暖,谢长临便常常仗着一身法力,让自己发光发热,而今中了卓月门的暗算,这层法力消失殆尽,苏忏才猛然发觉,这人竟比自己尤要冷上三分。 “阿忏,我不是人,不知冷暖为何,不用太顾念我。”谢长临道。 “……”又来了,那萤火虫的原身莫不是变来骗人的,其实谢长临就是肚子里的蛔虫成的精吧?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此处荒郊野岭已经离清源山很近了,以苏忏的脚程以及符咒的加持,那带着面具的女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消失在视野中。 但她并不着急,只是轻轻撩过浸了水的长发,将其别至耳后,脸上覆着的那层白色面具也摘了下来。这女子模样很清秀,眼睛似新月,纵使不笑的时候也满含着温柔,但她眉宇微蹙,如愁云拂面,看着略略有些苦相。 苏忏回了清源观,这女子也没有放弃的意思,刚过一个时辰,苏忏重新换了衣服,便有小弟子从前山而来,说是有位女施主求见观主,正跪在陆压道长的金身下,怎么拉都不起来,观主不去见她,她便跪死观中。 “……”苏忏自认为名气不大,比起卓月门或其他几位四处趴趴走的道友,他行事最为低调,所以基本上总是他自己揽麻烦上身,没有麻烦千辛万苦来找他的道理。 这女子却像是认定了苏忏,甚至还在中途设计了拙劣的陷阱来观察他……倘若不是有旧,苏忏实在想不出什么特定的原因,非要请动自己出山。 “算了,去看看吧。”苏忏一拢头发,尾巴梢仍是有些潮湿,搭在衣服上不好受,他便随手扯一根青带,将头发绑于脑后,剎那间貌似少年,意气风发。 谢长临坐在他身边,正在拧袖子上的水,闻言拉了苏忏一把,“都要离开皇城了,何必耽搁这一会儿。” “也无妨,兴许不是什么大事。”苏忏说这话其实有点违背良心。 倘若不是大事,谁会这么大张旗鼓的又是跟踪又是观察,最后还来一个长跪不起? 清源观在没勾搭上谢长临这个铁饭碗之前,虽然饿不死,但也没什么闲钱修葺主观和重塑金身,所以前山诸天神仙都有点衣不蔽体,露出里面的白釉或土胚,看起来很不讲究,这也是清源观没什么香火的一大原因。 那女子跪在陆压道长的陶土像下,一身白衣,身形不算娇小,但十分瘦削,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没有换,头发也耷拉着,跪着的地方逐渐映出了一块湿阴地。 昨日风雨正盛时她可没有茅草屋避雨,因而比苏忏和谢长临更加狼狈,听见了脚步声也不回头,只是轻声问了句,“是观主吗?” “是,在下苏忏,请问姑娘如何称呼?”苏忏见她这一身实在冷的厉害,便让小弟子取了大氅来给她披上,瑶光蹲在那女子的身旁,撑着头好奇心颇重的望着她。 “奴家施盼夏,绥州人士。”瑶光眨巴着大眼睛在苏忏的示意下将她拉了起来。 小娃娃个头不大力气却不小,别说一介弱质女流,就是两百来斤的壮汉都能拽一个趔趄,可这名女子却仅是站起身来,她的底盘稳健,不是有武艺傍身,便是与苏忏一样,也略通道法。 “绥州离此处有数万里之遥,各州府衙门之中也该有能人奇才,姑娘何必捨近求远?”苏忏实在想不明白,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身边的谢长临,总觉得这里头有什么阴谋。 绥州地处边境,事故多发,与壮大之后的巴渎部落只隔一条无名河,而苏忏不久前又在宫里见到过他们的神荼大人——发生在别人身上兴许巧合,可苏忏周围从无巧合。 关于姬人与的事,苏忏只与谢长临一人提起过,只隔半个时辰,洛明就风风火火地去查这个人了,可至今妖魔界尚无消息传回,不知是查不到还是查不了。 而在此敏感时期,居然有个绥州来的神秘女子死气白咧的要求苏忏出山,奇不奇怪? 被贴上了“死气白咧”的字条,施盼夏却毫无所觉,她的脸色很苍白,整个人显的纤弱可怜,但眉目间却有一股森然,仿佛苏忏不答应她,她便会一头撞死在清源山上。 “我已嫁人为妻,不敢再称姑娘……”施盼夏又道。 兴许是冻的,她声音都在发颤,但有种没来由的底气。边塞蛮夷之地游牧民族居多,就算是大楚子民也有地域之别,施盼夏从小长在那样的环境中,大概对大氅的用法有所误解,掀起来盖在头上使劲揉了揉,头发倒是干了,那上好的毛领子瞬间板结成一团。 “那夫人有何所求?”苏忏看着心疼,桃花眼往下一耷拉,眼角的痣都跟着难过起来。 “我夫家姓吴……曾经与观主有过一段缘分……”那女子低着头,眼泪顺着脸颊一颗一颗往下落,她咬着牙道,“我想请您杀了他。” 苏忏的记忆时好时坏,关于以前的事,他能忘的都尽量忘了,但有些却不得不记得,就比如给过他饺子的小姐姐,与绥州的吴善人。 “您是吴大善人的十九房?”苏忏目瞪口呆,他是从巴渎经绥州下江南最后回到皇城的,也就七八年前的事,那时候吴大善人已经一把年纪了,有一位正室不算在列,另娶了十八房妾……观这位女子的样貌不过二十上下,吴大善人真是老当益壮啊。 “……”施盼夏方才正是伤心的时候,活生生被苏忏的话惊到了,连哭都缓了缓,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唯一的救星,“……我是吴善人的儿媳。” 第50页 吴大善人虽说满堂妻妾,但膝下只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施盼夏嫁的是吴岭西吴公子。 吴岭西此人与苏忏年龄相仿,人品好,文韬武略也是一时翘楚,又对道法十分痴迷,只不过所学甚杂,旁门左道、正统玄法皆来者不拒,与苏忏结识后,因为投缘,苏忏也曾提点一二。 后来苏忏返京,中间隔着千山万水,寄个书信十之有九送不到故人手中,两人都有点随遇而来的意思,便也不强求,逐渐音信断绝。 最后一次听闻吴公子的消息,是四年前苏忏去往绥州,顺势路过吴大善人府宅,谁知早已人去楼空,还是周围的老邻居告诉他,吴大善人举家搬迁去西边了,只有吴公子一人留下,他参了军,当了个压粮官。 明明看起来平平淡淡知足常乐的人生,不知怎的忽然冒出一个“请你杀了他”的请求,倘若不是这女子表现出来的感情太过真实与悲痛,苏忏还以为自己年纪轻轻耳朵不好使了。 “岭西品行端正,为人率真并无险恶之处,你既是他的妻子,何故要他性命?”苏忏迟疑了一会儿,又道,“可是有什么变故?” “观主何不亲自前往绥州?”施盼夏已经收敛好了神色,方才的崩溃仿佛是一瞬间的事,她生来便是优雅而守礼的,略略福了一福又道,“我来的路上便有耳闻,说观主几日后便要离开皇城去绥州赴任,既然如此何不早上几日?” 她似乎巴不得苏忏现在就走,猴急的将吴岭西杀了,她好收尸入棺。 苏忏是个慢性子,可他看得出这女子情深义重,非寡道之相,倘若没有足够的理由,她不会催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去杀自己的丈夫——吴大善人毕竟于自己有恩,吴岭西又是友非敌,苏忏的慢性子登时去了一半,干脆如这女子所说,收拾收拾,准备明日出发。 算算时间,今晚就是谢长临翅下点血的第七天,他一旦恢复了法力,普天之下恐怕没什么人拦得住,所以此去安全的很,不用带太多人,除了玉衡跟瑶光,苏忏便连个随身帮忙的小弟子都没要。 是夜,许久不闻动静的洛明终于在清源山上现身,将一卷竹简交到了谢长临的手中——上古无记事之物,石头、木桌、龟甲皆可用,后来人力繁衍,才有了竹简,至后期帛、纸皆可用,所以不管这竹简上记载了什么,都该在上古之后,人世昌盛之前。 “就算在妖魔界,关于这位神荼的记载也很少,挑来拣去,只有这一卷《守灵本纪》还稍微详细点。”洛明所说的详细点也就薄薄十几根竹简,实在没什么深入了解的价值。 他又道,“巴渎从初具雏形直到现在不过百年的时间,可这位神荼姬人与却肯定不只百岁,而且大部分的战乱、饥荒、天灾人祸之中,都有他的影子,我都怀疑此人根本是灾星转世。” 洛明说完,瞧了苏忏一眼,赔不是道,“抱歉苏先生,就算是您在此灾星面前,也不过是个没开伞的蘑菇。” “……”所以是在比什么? 短短几句话,基本已经将竹简上的内容都概括完了,谢长临似乎习惯了这么高效的办事手段,竹简连开都没开,直接收进了袖中。 他问,“倘若是你亲自走这一趟,就算资料再怎么难找都不该花费这么长时间,出事了?” 洛明点一点头,方才还宽松的眉眼忽然一沉,“我派了两只乌鸦精,皆被人取头而死。” 作者有话要说: 昂,抱歉~今天没有双更,但是明天有哦~是明天,明天……刚刚手癌打错了,不是每天orz 第40章 第四十章 妖魔界的乌鸦精就算修为再低末,也不是普通人就能对付,更何况这几只还是谢长临亲自养来给苏忏送信的,经过他的提点,修为突飞猛进,偶尔偷起懒来和洛明纠缠一二都不成问题,是谁能轻易的取其头颅? 更何况谢长临向来做事不懂低调,现下大部分的妖魔鬼怪乃至人世修真界都知道魔主看上了苏忏,特地养了三只乌鸦穿越两界,只要不是什么天翻地覆的大事,众人都会客气客气,将门让给他们先过。 洛明早在几天前就派出了第一只传信的乌鸦精,良久没有回音,他又忙于其他事,以为谢长临那边耽搁了,便又放出第二只……昨日却有消息传回说,有人在野外发现了乌鸦尸体。 这其中有整整三天的空缺期,是什么人敢动手,又如何欺瞒妖魔界这么久? 谢长临的面色十分不善,玉衡小心翼翼的拉着瑶光,在这时候尽量离他远一点——虽说谢长临已经没有初次见面时那么讨厌,但此人极具威胁性,稍一动手便能倾江倒海,不因为熟识程度而改变。 玉衡这孩子才短短几个月时间就摸清了路数,他虽然不喜欢谢长临,甚至嫉妒此人跟苏忏的亲近,但苏忏这辈子最无助艰难的时候,玉衡跟瑶光都陪在他的身边,一起见过最险恶的人心,倘若谢长临真的能保护苏忏,免他颠沛流离,玉衡倒是愿意冒险一试。 少了没眼里色的瑶光在其中挡着,苏忏轻轻拍了拍谢长临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下来。 妖魔界虽说常年劳烦不到他们的魔主大人,但谢长临再怎么挂名,也是天魔地妖,后世凡有入此道者,皆是他的子子孙孙,理应受他庇佑,现在竟然有人侵入家门,杀他子孙,这口气如何能忍?! 谢长临还没有骗到苏忏跟他成家,但已经有了为人祖宗的经验和自觉,稍缓一口气,冷冷道,“查不出是谁所为?” 倘若查了出来,洛明根本连提都不会提这一茬,私下处理了,定叫这人几辈子不敢脱出畜生道。 洛明点点头,显然是同意了谢长临的猜想,又道,“依我看,就算不是这位神荼大人亲自动手,也该脱不了干系。之前带出妖魔界的资料都是复刻,只有这卷竹简是原版,我怕再出事,所以亲自送来……倘若事不关己,何必费这么大的功夫。” 就算洛明亲自跑腿,这一路也不是很太平,连通两界的门中电闪雷鸣,倘若不是脚程太快,洛明的长毛肯定得燎焦一半。 “主上,”洛明郑重道,“这趟绥州之行暗潮涌动蹊跷万分,请你一定谨慎小心。” 可见谢长临虽然可以做别人的祖宗,但也有十分不靠谱的地方,以至于洛明操心成了祖宗的祖宗,还好原本就是一身的白毛,否则这么经年累月的愁下去,早跟臭鼬同模同样了。 “我知道。”谢长临刚想说些什么,洛明忽然极不稳重的低头凑到了他的手腕上。 妖魔界的太傅大人原以为没个百年之功,以谢长临无比混帐的性格,能跟苏忏好好说两句话都不容易,更别提什么拐卖回去,携手同心一类比挺过九十九道天雷还艰巨的任务了。 可现在,刻意隐去的红线只能瞒不识,对于洛明这一心撮合姻缘的人来说,正事一了结,立马转移了注意力,目光灼灼的盯了好一会儿,确定不是谢长临玩儿的把戏,这才欣慰于自家养的猪终于拱到好白菜了。 第51页 差点和谢长临抱头痛哭。 随即,洛明却又觉得苏忏吃了亏,忙不迭地在衣服里翻了翻,找出些哄小孩的玩意一股脑的塞给他,哽咽道,“难为先生了。” “……”苏忏原本并不觉得丢脸,也就是不明显的心意相通罢了,这红线绑得上只能说明他没有那么抗拒,但在此之外还有其他可能,说不定明天又断了呢? 这红线就是通个姻缘,把没什么希望的两个人拉近些,兴许还有个“心有灵犀”的作用,再厉害一点,或许以后生生世世但凡转生皆能相遇,但还不到一绑上,两人就非你不可的程度……吧? 可惜就算苏忏心里再怎么的“我没有,我不是,我拒绝”,也改变不了这捆红线来自鬼市黑塔的事实,那种地方贩卖的东西,苏忏连进去看一眼的钱都没有,以上纯属没有根据的宽慰自己。 洛明来的时候心情沉重,焦头烂额,走得时候明明凡事皆未解决,但心情却好了很多。他离开的早,苏忏却仍然没有得到一个安静的夜晚——施盼夏一大早天还没亮够的时候,就挎着沈鱼给打点的大包小包往门口一杵。 “唉……”装睡的人不得已睁开眼睛,登时看到床头趴着的两个小娃娃,玉衡和瑶光也已经许久没有出远门了,小包裹背着,充满希冀的瞧着自家主人。 谢长临更为夸张,他一夜未睡,也跟着两个娃娃趴在床边,苏忏一睁眼,正好望进了他带着深蓝萤光的瞳眸里,倘若不是苏忏一向稳重,这一吓能喊“救命”。 “观主,”施盼夏隔着一扇门,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诡异的情况,不合时宜的开口道,“可以出发了吗?” 苏忏揉了揉眉心,头一阵一阵的钝痛,止都止不住,“姑娘稍等。”她是吴岭西的妻子,这句“夫人”万万叫不出口,所以只能稍微委屈一下,还是叫声“姑娘”比较适宜。 施盼夏虽不是出身名门世家,但教养很好,闻言轻轻点一下头道,“好。” 其实有玉衡在,真正要苏忏操心的地方并不多,上至清源观的人员安排,下至苏忏这一路的吃穿用度全都安排的井井有条,等苏忏整理熨帖可以出门的时候,这孩子已经把大体的情况全说完了,总结道,“主人,我们可以在绥州呆上一年。” “……”苏忏将玉衡抱了起来,边推门边道,“一年?!” “是我让这位小友如此安排的。”施盼夏站在阳光中道,她的面色仍然苍白憔悴,并不比昨天刚从暴雨里走出来时好多少,身上换了件清源观女修的衣裳,大了点,空落落的挂着。她将眼前的头发撩起别到耳后,虚弱的笑了笑又道,“兴许真要这么长的时间。” 苏忏当真是有点疑惑了。 倘若一件事只争朝夕,兴许还会有人火急火燎的连盏茶时间都要催一催,但施盼夏所求的事竟要整整一年,那又何必在乎这一天半宿? 除非这几日绥州将有一件大事发生,此事施盼夏无力阻止却必须阻止,所以她才会如此焦急。 “观主可有什么办法缩短行程?”施盼夏又道,“此去绥州路途遥远,不能耽搁在路上。” “施姑娘,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没有明说?”苏忏道,他一手抱着玉衡,眼睛在阳光下微微眯着,声音还带着点刚起床时的慵懒,虽是问得不怎么客气,但也没有咄咄逼人。 他已经料定了施盼夏不开口,必然有她的难处,随即嘆了口气,将上句话悄无声息的带了过去,“皇城至绥州一日往返不成问题,但到了绥州需找地方落脚,还要同知府刘大人说一声,如果不出意外,两天足以。” “两天……”施盼夏一直紧绷的双颊终于放松下来,眼与嘴角垂下去,现出了哭相,“还好还好,只要两天时间。” 她原本该是个很爱笑的模样,眼角有非常细緻温柔的纹路,但现在多数时候都看不见笑脸,最多也就是扯动两颊,勉强有个象徵意味的笑容。 苏忏正准备掏一块绢帕递过去,施盼夏却自己抹了抹眼角,没有哭出眼泪来,“多谢观主体恤,没有让我难以启齿……”她欠身抿了抿嘴,继续道,“岭西曾经跟我说过,观主是位体贴而温柔的人,当真一字不差。” 苏忏常年被人当成灾星避来避去,这还是头一回有陌生人当着面说他的好处,一时手足无措,以至于去扶施盼夏的时候将玉衡摔了下去,纸片做的式神轻飘飘落地,并不在乎这个。 “主人。”玉衡见苏忏的耳根子发红,整个人都与几年前大不一样,而谢长临站在他的身后,巨大的阴影投射在一旁,就像是为了黎明保驾护航的永夜,所有的罪恶漫延至他的脚下也不得不受其管束。 这般前途未卜的时刻,玉衡竟然察觉到了一丝“家”的感觉,他生性敏感,不像粗枝大叶的瑶光,此刻只顾着将谢长临当成棵岿然不动的大树,一点一点往头顶上爬。 总是端着一张正经脸的式神像是终于学会了笑,拉了拉苏忏的袖子道,“主人,我们出发吧。” 他忽然有了底气,此去绥州与数十年前颠沛流离的光景并不一样,他与主人什么都不怕了。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绥州之下分五县,常徊,常留,月阳,向北和留牧。其中留牧县外即是边关,而绥州府衙门则设在月阳,两县之间并不远,只相隔半个常徊县。 施盼夏出生在留牧,她看起来像是个弱质女流,面色总是苍白毫无血色,但留牧县位于边境,与塞外巴渎接壤,基本都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要在这里生活下去,不管男女老少,都是马背上长起来的,餐风露宿不在话下。 苏忏的符咒能传人百里,但谢长临在他身边时,连这点事都省了,一个原身为萤火虫的妖魔振双翅可行万里,说实话,比符咒好用多了。 只是谢长临的私心人尽皆知,明明可化巨擘,他偏偏要维持人形,除了苏忏的其他人都收进干坤袋中,往腰间一别,苏忏则不得已让他拉着手。等到了目的地,除了习惯颠簸的的施盼夏,连苏忏都有点头昏眼花。 他们没有先去月阳,而是一脚直接踏进了素有“铁壁”之称的铁甲军中。 随军的修士一半选拔自鉴天署,一半则由清源观负责,皆非浪得虚名之辈,早在谢长临尚未落地之前,他们就布好了结界严阵以待,结果人一落地,这阵就被妖气吹的七零八落,连根头发都没伤到。 谢长临的双翼硕大无朋,目空一切,站定之后背着手,看眼前几个年轻修士就像在讥讽无能蝼蚁,一个暴脾气的红衣大汉恶向胆边生,决定先给这闯进铁甲军的男人一个教训—— 谢长临其实并没有嘲笑什么,他脸上那将笑不笑的表情单纯是因为高兴,抓了一路苏忏的手,这人完全没有挣脱,于谢长临而言简直是天大喜讯,可惜他天生一张欠扁的脸,无理又傲慢,任谁要误会。 第52页 “这位壮士……”为防正事儿还没说,自家人就打了起来,将这边塞警敏之地先闹个鸡犬不宁,苏忏只得腆着张老脸,挡在那红衣壮汉与谢长临的中间。 那壮汉虽看谢长临不爽,但还没粗鲁到连文质彬彬的修道人都打,不得已收住了碗口大的拳头,顺势沖苏忏拱拱手道,“道长从何处来?此乃铁甲卫军中,闲人一概免入,还请道长不要为难我们。” “在下苏忏,这几位是我的朋友。”苏忏甩了甩手里的拂尘。 他原以为报出个姓名,这汉子就该让条路出来,甚至大动干戈的去通知卫帅或将军,然而这汉子却满脸憨然,似乎完全没听过“闲王爷”苏忏的名号。 一时之间有些尴尬,那汉子还在等他的下文,苏忏只得又掏了掏,从怀里把他那遭贬的文书给拿了出来。虽是遭贬的文书,但表面写得好看,上头赫然三个大字“委任状”,乃是让苏忏千里迢迢来绥州监管铁甲营中道士修业的调令,为期四个月。 那汉子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的说着,“王爷里面请,我去通知将军。”剑拔弩张的氛围终于得到了缓和。 铁甲军的统帅也姓苏,名唤苏白石,但并非皇亲,倘若要算,也就是当年宏昌帝起兵造反于苏家庄,小地方出了个大人物,所以家家户户以此为目标,这些年出的文臣武将不在少数,最鼎盛的那几年,朝堂上有三分全姓苏,好傢伙,叫声“苏大人”得有四五个人一起转头。 苏白石的名字很文艺,是他娘取的,还有一字,出于他爹之手,叫“锄头”相当的艰苦朴素,另外铁甲军中还有位会点医术的军师和一位副将,这三人有点连体婴的意思,其中一个走到哪儿另两个就跟到哪儿。 留牧县民大部分都住着自己搭建的帐篷,铁甲军驻扎此处,自然也有自己的营地,只是那红衣壮汉官职不高,统辖数十人而已,营帐自然也就不大,苏白石一来,呼啦啦瞬间有点挤。 “苏大哥!”铁甲军的副将姓李行二,乃是李将军的次女,贵妃娘娘的妹妹——李沐戎。她的长相比李沐秋更加艷丽些,眉宇坚毅,同为男儿装,却也不似苏恒的笃定沉稳,有种风风火火的做派。 “兄长,辰生,这位就是我常常提起的有点闲王爷,清源观的观主苏大哥。”李沐戎抿嘴一笑,露出一点少女的神态,又道,“辰生,我与你的姻缘还是苏大哥撮合的呢。” 羽扇纶巾的军师目上也架着一片琉璃镜,看起来跟晏如霜的那片很像,大概是什么能工巧匠硬生生把一副琉璃镜拆成了左右两份。 徐辰生是徐子清的小儿子,但心性平和,能辨是非,对当年苏忏将长兄拦于城门外诛杀的事情,短暂的悲愤之后,却也能理解这样的做法。更何况近些年他成为了铁甲军的军师,常常不得已舍一人而救百人,竟逐渐明白了苏忏当时的心境。 “原来这位就是当年小妹暗恋过得……”苏白石挪揄道,他们三人生死来去,都是爽快的性子,就算徐辰生看起来心思重一点,也很少有事瞒着他们,所以这点玩笑话并不打紧。 “兄长,你又取笑我。”李沐戎道,她身上穿着轻甲,虽不似男子的雄壮粗重,但分量也不轻,徐辰生一直伸手帮她托着点,手无缚鸡之力的军师大人近几年来也开始练些简单拳脚,总不好老让喜欢的姑娘压着。 “好了,你们两个也不先问问王爷千里迢迢来做什么?开玩笑归开玩笑,不要耽误正事。”幸而有徐辰生负责协调,不然外人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苏忏毫不介意的坐在一旁喝茶,眼睛笑得眯起来,连那点极淡的泪痣都弯成了新月的模样。只是他愿意等,谢长临却不愿意让他等,倘若再这么闲聊下去,会看脸色的徐辰生觉得,这男子非得掀翻营帐不可。 “请问这几位是?”徐辰生将苏白石和李沐戎拉至身后,打仗冲锋陷阵的时候他不行,但论敏锐、心机与上下统筹,这两位的脑子有跟没有是差不多的,到现在都没察觉到谢长临的虎视眈眈。 “这两位是我的式神,玉衡跟瑶光,施姑娘则出生在留牧,对这里比较熟悉,也是我一位故人的妻子,而这位……”谢长临座序在玉衡瑶光之后也就罢了,居然连施盼夏都胜他一筹,斤斤计较的魔主大人心里很不舒坦。 “这位乃是妖魔界的尊主,大楚的贵客,也是我的挚友。” 谢长临瞬间所有的不舒坦都抚平了,甚至有些忍不住的得意。 “……”徐辰生觉得自己可能是最近熬夜看书太久了,以至于带着琉璃镜仍是有点眼瞎。 苏忏将委任状递给徐辰生,接着道,“最近皇城屡次出事,陛下怀疑巴渎即将有所动静,因而让我过来仔细查验查验……几位将军通晓军事排布,但有些暗活儿只有修道人才看得出来。” 苏忏这话说的很有道理,就像苏白石至今不懂一张黄纸怎么能呼风唤雨。 “那就有劳王爷了。”委任状没有什么问题,这位大楚的王爷也不像是别人假冒的,至少与之相熟的李沐戎没看出什么破绽来,徐辰生这才吩咐下去安排住处。 “绥州地形复杂,从南至北既有山脉丘陵,也有草原和荒漠,气候更是恶劣,经常白日尚晴空万里,至夜便风雪交加,要让王爷委屈了。”徐辰生赔不是道,“军中营帐也不是太牢固,偶尔会发生连根拔起的情况,倘若王爷遇上了,我会尽快重新安排。” “不委屈,”苏忏笑,“我当年刚到绥州时,别说营帐,就是个有两面墙半个顶的屋子都睡不到,现在谈什么委屈……只是我在军中呆不长久,军师不用太费心,能落脚就好。” “多谢王爷体恤。”徐辰生公事公办的行了一礼,将另两位还待再叙的将军一股脑的拉走了,口中道,“不要耽误王爷的正事。”又望了苏忏一眼,神色为难的提醒,“边关不太平,王爷就算有事待办,也最好莫要随意走动。” 早几个月前,徐辰生就留意到边关以北的地方似有流民痕迹,但这痕迹十分凶险,不是与野兽结伴而行,就是全被吞吃入腹——但留牧县向北几乎贴近无名河,周围几百里都是灰色地带,鱼龙混杂,既不属巴渎,同样不属大楚,军队不好擅自进入调查。 先来留牧的请求是施盼夏提出的,她一路上除了深深的担忧,并未多说半个字,直到在此安顿下来,施盼夏才似乎有了一点人情味儿,连半夜从窗户翻入苏忏营帐的行为,也能够接受了。 “……”加上赖着没走的谢长临,一个仅供一人睡觉的小营帐挤了三大两小五个人,几乎连坐下的空间都没了。 苏忏揉了涨疼的额角,耐着性子询问,“施姑娘可是有何想法?” “请观主今晚随我走一趟,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施盼夏不由分说的拉起苏忏准备翻窗户,动作异常的利落,连谢长临也几乎没能拦下来。 第53页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施盼夏带他们去的地方是位于无名河畔的一个村落。 村落规模不大,里里外外总共也就十几户人家,这里是施盼夏生长的地方,平素虽说萧条了一点,但也有人气,不似现在阴森森的鬼影幢幢。 像是许久没有生人走动了,这村子仍然保留着原貌,有些茅草屋的门还开着,望进去能瞧见灶台,这场灭村的灾难来的猝不及防,灶台上还放着炒好的小菜——已经坏了,散发着十分刺鼻的味道。 施盼夏好似一点都不奇怪,依然领着他们往前走,直到了祠堂门口这才停了下来。 玉衡虽然有驱邪辟妖的能力,但胆子却小,他嘴硬,总是撑着不说,苏忏和瑶光与他相处久了,才慢慢琢磨出一点门道来,这时候苏忏将他抱在怀里,瑶光则趴在谢长临的头上,两个娃娃牵着手死活不肯分开。 “到了。”施盼夏道,她伸手推开了祠堂的门,里面积灰不少,忽的一下扑了满脸,里面的牌位七零八落,似是经过了一场打斗,到处都是烧灼与巨力牵扯的伤痕,施盼夏顶着那张鲜有表情的脸,淡漠的眼神瞥过这些痕迹。 “岭西第一次杀人就在这里,”施盼夏又道,“我尝试阻止他却被重伤,观主在此可能看出什么?” 连语气都没有起伏,像是无关痛痒的事。 祠堂中阴冷潮湿,充满了铁腥气,地上泼洒地血迹无人清扫,逐渐变成了黑褐色,上了年岁的古木栋樑上长着霉斑,但没有尸体——苏忏这一路走来,不仅没有看见尸体,连魂魄都没见过。 像这样大规模死过人的地方,肯定有些蛛丝马迹,也容易出厉鬼,但这空落落的村镇中好似被人清扫过,连一点碎片都没留下来。 这要么便是村民们一个个皆宽宏大量,不计较生死,被路过的和尚道士两句话就超度了,这和尚或道士还劳心劳力的刨上几十个坑,将人拖到极远的野外掩埋;要么就是始作俑者借住了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段,杀了人还不称心,又想办法处理了尸体和魂魄——以苏忏的经验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施姑娘可否将前因后果都告知于我……以我认识的吴公子,定不会无缘无故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苏忏问道,他的手靠近门框上破损的痕迹。 明显已经有段时间了,而且祠堂中充满了陈旧的腐臭味,经年历久,不是一两个月里能够造成的,这偌大祠堂就像是个停尸的义庄,从里到外没有一点活人的痕迹。 “这座庄子原本就是义庄。”施盼夏一句话道破了苏忏心中的疑惑,她又道,“无名河畔左右两分,都是些没人照管的地带,很久年前,此处曾作义庄使用,停放些因战争而死的将士,后来渐渐荒废,又有了新的住民,便从义庄改建成了小村落。” 这里是她的故乡,渊源由来恐怕没人比她更加清楚,只听施盼夏又道,“但这里的住民,多半都是隐姓埋名者,有心灰意冷的侠客,也有不得飞升的修士。” 话说到这里,苏忏忽然大不敬的爬上灵堂。灵堂由木头所制,上面倒着不少的牌位,苏忏神色肃穆,也不管这排位上是写着“天地人”还是“你大爷”全一股脑的拂落在地,双手用力一抬,最上面的盖子居然翻转,露出了里面幽暗寂静的通道。 继上次的枯井之后,苏忏并未留下什么阴影,倒是谢长临过于紧张,总是不乐意让他再冒险进入什么不可捉摸的地方,当即自告奋勇用,话也不说的充当先锋。 “……”苏忏望着谢长临的背影,毫不推辞的接受了这番好意。 不管什么刀山火海,有魔主在前面领路,都能给你踏平喽,这种安全感简直别无二家。 对这忽然翻出来的机关,施盼夏仍是不见得有多惊讶,她好像一早知道了的模样,悽苦着一张脸,也跟了下去。 祠堂下面有整整一十一副棺材,端放的整整齐齐,死气很重但难得味道不难为,不似什么肌肤腐坏的地下藏尸点。 苏忏就着最近的棺材稍稍掀开盖子,里头躺着一具青年男子的躯体,肤色灰白,眼睛紧闭,脸上能看见很明显的紫色血筋,死了很久,但模样并未有多大改变,好像稍微有点动静,他便能诈尸而起一般。 玉衡吓的直哆嗦,拧头抱紧了苏忏的脖子。苏忏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却始终想不通,一个心血点就的式神为何要怕一具死尸——两者其实半斤八两,可以拜个把子。 施盼夏随身带着火摺子,在这稍有点透风的地下,昏黄的光点把一室边角都照的无所遁形,苏忏便问,“这些就是义庄原本停放的尸体吧?” “是……不瞒观主,我们曾经把这些尸体当成劳动力,遣作灌溉施肥播种之用。尸体只要御制得当可百年不腐,而且体力无穷无尽,村中人少而地多,这是最好的办法。” 只见施盼夏从袖中掏出一张浅黄色的符纸往死尸胸前一贴,那死尸便直挺挺的坐了起来,十分的听话,也没什么过于血腥的要求,此法许多偏僻乡间都在用,所以也不奇怪。 “这些人早已死了数十年,魂魄轮回转世也不奇怪,但我看祠堂中的血迹尚不满三个月,倘若村里除了施姑娘无人倖免,那新鲜的尸体呢?魂魄呢?”苏忏的眉头忽然一皱,不合时宜的想起徐太傅家的长公子。 如果有人掌握了行尸之法,又有能力将魂魄封存在死尸之中,让其不能离体转生,再驱使这样的大军在周围肆虐,后果简直不敢想像。 施盼夏手里的火光间歇跳动,照在她那张苍白的脸上,原本就死寂的地下墓穴里几乎只听得见几人的呼吸声,苏忏甚至不用再问,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可是吴公子为何要这么做?他在此处养尸,是针对大楚还是巴渎?总不能单纯是脑子坏了,或忽然来的兴趣吧?”苏忏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 说实话,一具这样封有魂魄的行尸就需要无止无尽的血肉来养,更多的血肉也就意味着更多的尸体,又能造就更多的行尸,瘟疫似的发展速度,恐怕除了这件事开始的村落,周围也早就荒无人烟了。 他们从铁甲军营帐出来后未走几里,便见眼前瘴气纵横,倘若不是施盼夏引路,极容易迷失方向,而一两个月前卓月门曽至无名河畔,除了龙吟,并未见什么值得留意的怪现象,也就是说,那时的吴岭西还没疯成这个样子—— 现在恐怕整个无名河畔所有生灵皆被屠杀殆尽了。 苏忏此刻终于明白,为什么施盼夏如此焦急的希求自己能杀了吴岭西。 “阿忏,你还好吧?”肚子里的蛔虫发问道,“若你不想动手,我可以代劳。” 谢长临好像非常喜欢从苏忏的手里抢活干,一天到晚只想苏忏做他没心没肺的清源观主,什么责任都不用担。 “我没事,”苏忏道,“我习惯了。” 他好像从小到大只要交上朋友,受过恩情,到最后都会变成一场灾难,不是他自己的,就是对方的,而且关乎生死大事,除了苏恒跟清源观极难有什么意外。 第54页 谢长临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紧紧的跟在苏忏的身后,仿佛他去哪里,谢长临便跟到哪里,炼狱火海皆不能例外。 “施姑娘知道岭西现在何方吗?我想见他一见。”苏忏又道。 “嗯,”施盼夏略一点头,“几位请跟我来。” 也不知道推辞一下,此去见的可是一位杀人练尸毫无血性的大魔头,稍微有点纰漏,说不定就交代在里面了,施盼夏却好像送人去吃晚饭一样稀松平常。 翻出了地底义庄,才发现祠堂中的鬼雾好像更浓重了些,方才只是一片障眼的薄灰,现在却染上了黑影,暗中蹲着一些非人形的东西,眼睛异常可怖,不是莹莹绿色就是血红,转眼到处都是。 “忘了告知观主,这周围都是相公的眼线,恐怕我们刚一进来,他便察觉到了,”施盼夏福了一福,抱歉道,“相公在祠堂北边十余里的沼泽中建有一神坛,倘若不出所料,人应当在其中。” 无名河畔虽然危险,但也不是什么禁地,又属于留牧县,所以总有砍柴迷路的樵夫或贪玩儿的孩子无意中闯进来,通常吴岭西就算知道了也不放在心上,他有更紧要的事,放些兔子,乌鸦、狼或蛇之类的出去,总能衔回来一些尸体,供他取血。 但今日好像非同一般,笼罩在黑暗中的阴影站在吴岭西身侧,手中执一柄摺扇,慢条斯理的看他用黄酒调泥,“我的客人来了,可不要掉以轻心啊”语气倒是熟悉的轻浮,正是那神荼姬人与。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这些野兽经过了吴岭西的手,又养在凡人乃至修士的血肉中,几乎和行尸差不多,速度快并且杀伤力极强,已经有了成妖成魔的潜质,倘若面前是误入此地的一般人,恐怕不消半盏茶的时间,就让他们撕咬干净了。 但苏忏他们毕竟不是一般人。 这间祠堂并不大,外面有片空旷的广场,倘若全村人在此处说事,大半都站在广场上,只有村里有名望的老人,才有资格站在祠堂里。谢长临一挥袖,连门带窗全关了起来,外面的黑雾越发浓郁,将好好一个大白天弄得仿佛深更半夜。 阻隔了祠堂外的虎视眈眈,凝重的氛围反而更甚,稍微有一点动静都被敏感的神经放大了好几倍,玉衡拉着苏忏的衣袖瑟瑟发抖,恨不得把自己埋进他胸前,表情却故作严肃,龇牙炸毛的盯着门。 走兽飞禽也在六道轮回之中,保不齐这兔子或狼的皮囊里就装着一把后世贤臣的魂魄,再说它们已经聚集魔气到了这般程度,再培养培养说不定就是谢长临的子民,因而不能不分轻重。 “既然施姑娘曾经与岭西交过手,想必知道如何解决眼前这种情况?”苏忏将符纸钉在窗缘和门缝上。 他这次出门准备充分,除了袖子里揣着的几十张,瑶光的肚子中还有不少,加之凤凰尾羽长生木做出来的硃砂笔既属火又属木,就算没有符纸,苏忏也能凭此降妖除魔。 “我曾见过相公封魂于行尸,用黄酒和泥堵住七窍,魂魄强行留在躯壳当中,倘若能开窍离魂,兴许不需要大动干戈。”幸而施盼夏懂得不少玄学阴阳术,否则真要交上手,难免误伤一二才能得出同样的结论。 “但此封魂之法缺少先例,能不能成功我也不能确定。”施盼夏又补充一句。 此人未免太过老实,苏忏还没来的及高兴,转眼一盆冷水泼下。 “那便试试吧,”苏忏道,“长临,你能抓一个进来吗?” 话音刚落,从谢长临的身上分离出去一道黑影,快如闪电,透墙而出透墙而入,转眼一只灰毛皮的狼就被抓着后颈子扔在了苏忏脚边。 那头壮硕的狼显然没闹清楚眼前的情况,只是在谢长临的威压中,下意识的发出一声狗叫,“唔”地躲到了苏忏的身后。 显然这种有魂魄的傀儡还懂得一点趋利避害。 苏忏笑眯眯的俯身蹲下来,在外头还能逞威风的头狼弓着背缩着头,野兽的直觉告诉它这时候还是不要妄动,这屋子里都是些得罪不起的人。 “让我看看。”苏忏说着,将狼头握在手中。这匹狼双眼赤红,入手冰冷,确实是死物,但与呆板无智的死物又不同,它有自己的判断,在苏忏的手里头十分乖巧,一点看不出要攻击人的势头。 但苏忏知道,这些不过是表象,如此一张温顺皮毛下其实包藏祸心,只要他放松警惕,让头狼瞧出破绽来,不仅自己遭殃,外头伺机而动的野兽们也会趁机蜂拥而入。 苏忏这么想着,一只手揉了揉狼下巴上的软毛,另一支手擎硃砂笔点在它头顶绘出个“尸”字纹,那有一人大小的头狼呜咽一声,双眼一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自中元节后,我一直觉得很奇怪,”谢长临撩开衣裳下摆,也丝毫不计形象的蹲在苏忏对面,帮他托着这具死尸,他继续道,“但凡遇上阿忏你的妖魔鬼怪都是不能直接渡化的,不是生魂就是怨念太重……这次还强行将魂魄封于皮囊之中。” 谢长临说话的时候并未抬眼看向苏忏,但目光却随着那双修道人的手而动,不管苏忏是想将头狼的躯体侧过来还是倒过去,他都像预先知道般,先调整好了姿势。 一旁的施盼夏同玉衡全然插不上手……连话都插不上。 “我想,倘若背后真有阴谋者,定然十分了解阿忏,知道你的弱点,专而攻之。”谢长临说完,这才偷偷瞥了苏忏一眼,面前的人专注的盯着头狼七窍,似乎在研究这黄酒和的泥能不能直接抠出来。 普天之下知道苏忏妇人之仁的恐怕还真不少,只要不是罪大恶极之辈,只要能留一线生机,通常苏忏都不会赶尽杀绝,但天下间知道他不善活字门的人却不多,就连苏恒这样亲近但不善道术的,都不清楚。 苏忏一旦心虚,就会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谢长临颇为嫉妒的盯着他,又道,“阿忏,天下间除了我,还有谁这么了解你?” “……”一旁站着的施盼夏好像觉得自己悟到了什么。 苏忏板着脸,欲盖弥彰的取出一张符,也不去解谢长临的疑惑,他将符蘸硃砂往头狼眉心一钉,符上起火,瞬间烧了个干干净净,随即,七窍中的泥土便化成一滩水连带着早已不安分的灵魂,一起淌了出来。 “魔主,我们算起来才认识了半年不到,你当真了解我?”苏忏见此法行得通,便又取出数十张的符纸一一蘸上硃砂,此符穿过门窗融入黑雾当中,随即鬼哭狼嚎同时消弭,但窗外黑雾仍未散,像在等待着什么更加危险的东西。 “半年?”谢长临垂着眼睛,祠堂中没有蜡烛,仅靠火摺子那点光根本看不清什么,所以谢长临早就充当起了光源的作用,整个人如同浸润在微薄月色当中,皎洁的光芒减了一分锐利,倒多出种不可言说的深情。 他提出反问后,又道,“阿忏,我认识你几千年了,你在想什么,要做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第55页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听起来很有点渗人。 “是吗?”苏忏鬼使神差的相信了他,此人只要不高高在上的时候,还是有几分顺眼的,说话也算合情合理,没有动不动就搬出“可有意愿,与我结发”这种惊人之语。 但随即,苏忏全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黑雾中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导致他瞬间没了心情再去想什么“前世记忆”。 不只是他,谢长临也同时感受到了这股威胁,他向前迈出一步,将屋子里的人都护在身后,方才的示弱与深情全然不复。苏忏观他,仿佛从骨血里觑出了“强大”二字,立于天地间,摧枯拉朽,无端造次。 “是谁?”谢长临的声音如同闷雷滚滚而去,祠堂外的东西脚步一停,先发出了笑声,“魔主何必如此提防我,我可是带着善意而来。” 这把嗓音苏忏熟悉无比,他从谢长临的身后站出,与之并肩,手里的硃砂笔端闪耀着金红色,一时之间,祠堂中竟有日月争辉之意——纵使在谢长临的光芒下,苏忏亦不显弱势。 “是姬人与,此人我比你熟悉,我来应付。”苏忏道。 谢长临略一点头,将敌意收敛而去,回身将两个娃娃抱了起来,又沖施盼夏高傲的瞥了一眼,意思是叫她放心,有苏忏在,诸事无碍。 施盼夏不知此时该作何反应,这两人的配合默契且相互信任,这种信任毫无缘由,哪怕现在祠堂外风云变色,天有死劫,谢长临也相信苏忏能够应付。 “神荼大人,”苏忏也笑道,“什么风将您吹到无名河南岸来了?” “小公子在这边,大楚国在这边,我自然也在这边。”姬人与丝毫不知道廉耻,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又道,“凤凰尾羽用来做笔,小公子当真奢侈。” “友人馈赠之物,让神荼大人见笑了,”苏忏又道,“当日我那杆秃毛笔坏在神荼大人的眉心,不知您是否还记得?” “难忘……当时小公子这一笔当真戳下,我可会遭到反噬,今日也无法给你们送上这件大礼了。”姬人与说话永远不知道哪句正经哪句玩笑,故而显的阴阳怪气,让人毛骨悚然。 “魔主,”姬人与似乎觉得与苏忏说话总逃不过打太极,讲不到点子上,干脆直接同谢长临道,“我手上有一个人的记忆,自灼木梧桐下得来,不知魔主感不感兴趣?” “什么?”谢长临闻此言,面色一沉,与苏忏交换过一个眼神后又道,“灼木梧桐早已伐而烧之,你是如何得来?” “魔主天性冷漠,于此树下得道化形,却对此树不闻不问,又怎么会知道我手中之物如何得来?”姬人与话音里的笑意更甚,“若魔主不信,可带着小公子于明日子时至北面神坛处一会,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姬人与的性子极端恶劣也不在这一朝一夕,话刚说完,紧迫的氛围随之一散,黑雾虽然仍在蔓延,不见消减趋势,但祠堂之外却又陷入了死寂,显然有放他们离开的意思。 苏忏望着谢长临,不必问他这所谓的“记忆”为何,也当知道与自己脱不开关系——他虽然拒绝承认,但也明明确确的知道,魔主心里空落落没什么在意的东西,除了一人,一事,一句戏言与一段感情。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苏忏他们感觉上像是在祠堂中呆了很久,穿过黑雾回到铁甲军营帐的时候,也不过刚入夜。 这段时间是苏白石留给他们休息的,因此并未有人前来打搅。等帐外的篝火燃起来,火头军们将一口口的大锅架上,方才由那见过一面的红衣壮汉先行通知,说是“晚饭时间到了,给诸位贵客接风洗尘。” 绥州风大,苏忏手里捧着一个汤婆子,身上穿得很暖,他微微眯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什么,略微有些出神。 “王爷……”红衣的汉子拘谨的站在苏忏身边,唤了他一声。 边塞徵召的粗人,在军营里呆了很多年,说话直来直去,脾气又不好,但难得在知错就改,他还记得白天的时候鲁莽冲撞了这几位贵客,面带赫色又道,“属下之前冒犯了。” “不打紧,”苏忏听见人声,这才收回目光笑了笑道,“也是我们没有事前通知。” 这红衣的汉子也是个兜不住话的,莫名让人联想到锦绣宫枯井下一个人絮絮叨叨几十年的惭愧大师。 苏忏听他说着军营里的规矩,这大锅饭的吃法,以及绥州最美的几处风景,又听他说没仗打的时候,也回家几趟。原来这汉子名叫李崇,绥州本地人,家住的不远,离此也就几十里路,家中高堂健在本人尚未婚配,上有一姊,下有一妹。 短短时间,苏忏怕是比里正还了解他家里的情况。 虽是经过了祠堂中的事,但苏忏在乎了一会儿也就想通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就耿耿于怀不符合他得过且过的人生信仰。更何况他面前正升着火炖着菜,谢长临透过雀跃的火光看过来,目光一如既往的不动摇,这人那么在乎那份回忆都没有踌躇不安,自己又瞎操心什么? 如果说李崇在苏忏的面前只是有些侷促,那他面对谢长临的时候便是敬畏居多了。 因绥州风土原因,生长于此地的男女老少皆高大壮实,就施盼夏那期期艾艾的身子骨里,都能看出点原本该有的雄壮威武,更何况李崇正当二十八,无牵无挂,吃好睡好——杵在苏忏身边如同一座火红的黑铁塔。 大楚军备充足,因而作为国之栋樑的铁甲军也有一套自己的着衣风格,平素有两套盔甲,骑兵为轻甲,步兵为重甲,不上阵时无论步骑皆有一件套于布衣之外的软甲,可挡远距离的轻型□□。 软甲内的贴身衣物各营房也有各营房的规矩,便于区分职能,倘若有人偷偷潜入进来,稍加盘问就能看出破绽。 这李崇乃是一名斥候,粗略懂一点道术,困几个刚能成人形,一两百年的小妖怪都有点吃力的“略懂”,但此人却有一种骨子里的警觉,当天也是他先察觉到了生人的气息,而后才布下了法阵——的确有做斥候的潜力。 李崇不敢擅自跟谢长临搭话,但他的目光却死死黏在魔主的身上,撕都撕不下来,因这份敬仰作祟,他连对苏忏的客气都消减了几分,几乎是留着哈喇子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跟魔主一较高下啊……” 倘若比的是脸皮子,怕是李崇这辈子成仙得道登峰造极也比不过谢长临了。 这话苏忏没有说出口,他始终觉得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值得鼓励,便道,“来我清源观修道吧,万一修岔了,贪嗔之心不死,我就推荐你去妖魔界,给魔主打个下手。” “……”老实巴交的李崇一时不清楚他这话是真是假,是一时戏言或有感而发,但也没等到他弄清楚,谢长临已经自然而然的走到了苏忏身边,低声问他,“说我坏话吗?” 第56页 “岂敢,”苏忏笑,“夸魔主天下无双。” “不信。”谢长临也笑,他的脸上很少有这么云淡风轻的表情,仿佛一下子能亲近了,李崇刚想插嘴,却发现这份温柔给予的对象有限,到他身上就是呼啸的暴风雪,李崇本能的缩到一旁,哄两个小式神玩儿去了。 少了李崇这么个碍手碍脚的,谢长临习惯性的走到苏忏身边,替他抖了抖白色长袍上沾染的木屑与灰烬,小声问,“阿忏,你担心吗?” “有点,但还好……”也就比自己高了半寸,看着谢长临的眉眼,苏忏鬼使神差的拍了拍他的头,又道,“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也猜得出姬人与有什么筹码……长临,倘若我只是苏忏,并非你魂牵梦萦的那个人,你该如何是好?” “……”谢长临的手一顿,黑色的木灰便被一阵凉风吹散了,他良久没有说话,等大锅里泛出了热气,周围人开始互相招呼着拿碗拿筷的时候,谢长临才总算反应过来,轻声道,“不会的阿忏,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你,唯这一点天不欺我。” 苏忏闻言,眼角的泪痣随着笑纹微微一弯,似轮小小新月,他道,“长临,你不疑我,我不疑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般安慰的话,和风细雨润物无声,听得施盼夏这位已经云雨的妇人都有点不好意思。谢长临这才反应过来,颇为欢喜的双手一拢,将苏忏整个人抱住了,还没维持上两个眨眼,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的苏忏便推开了他,笑道,“大锅饭也好吃呢,你也尝尝?” 想必巴渎规矩的外表下早已包藏祸心,所以绥州边境看上去和睦,但苏白石他们仍然忙碌的很,直到锅里的菜都煮软沸腾了,才来了两个主心骨——缺了一个徐辰生。 倒不是说军师大人如何的独善其身,不爱跟粗人打交道,而是只有他心细如发。另两人虽说战场上毫不含糊,但这种时候只会闲扯淡,不仅帮不上忙,偶尔还会将徐辰生烦到忍无可忍,现下这两位武人是被个书生赶出营帐的。 可见十分的丢脸。 这种情况一月中能见三十次,久而久之军士们都习惯了,不见外的跟苏白石与李沐戎打招呼道,“将军,副将军,又被赶出来了啊。” “是啊,”苏白石随手拎过酒罈子,穿过林林总总的人群,向苏忏他们走来,一边走还一边道,“军师那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急起来谁敢去碍眼哦……王爷,大锅饭吃得惯吗?” 铁甲军中的戒备森严,就算在这样火热的环境中也有人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执槊或(木仓)守在外围,等轮班的时间到了,才敢松一口气,放下紧绷的神经,端一碗汤喝。 他们的安静无言的守护,才让此夜相安无事。 “吃的惯。”苏忏正将一碗热腾腾的大锅菜递给谢长临,他的膝头还放着另一碗,讨了点不多的辣子往上面一撒,既香又暖身子。 苏白石看见了,觉得又亲切几分,他也爱吃辣,可不能多吃,一来舌头受不了,二来肚子受不了,这位将军不客气的将酒罈子一放,人席地坐在苏忏对面道,“说来这菜还是王爷清源观里的小道士煮的呢,你们修道人是不是既要面皮子嫩,还要会做饭啊?” “兄长,怎么说话呢?”李沐戎也乐呵呵的参与进来了,“不仅面皮子嫩会做饭,打架也是好手,还晓得些医术……一个个跟天仙下凡似的,人好心肠好。” “……”这都是些什么比喻! “苏大哥,”李沐戎坐到了苏忏的右侧,细细端详了他一会儿,只看得苏忏寒毛直竖,这姑娘方才收回目光笑道,“我果然还是挺喜欢苏大哥……” 不等苏忏大惊失色,她又道,“但我爱辰生,我要嫁他为妻……对啊,苏大哥,兄长,我要去跟辰生说,我想嫁他为妻。” 李沐戎豁然开朗,风风火火的站起来,酒罈子也不捡了,直冲徐辰生的军帐。 自从苏忏替他两拉了姻缘,又在这荒芜的边塞相依为命多年,生里来死里去,却直到现在与苏忏重逢,李沐戎才发现苏大哥于自己,只是年少时一分妄想,而对徐辰生才是铭心刻骨,非他不可。 “哎呀呀,小妹真是冲动啊。”三十有四连妻儿都没着落的苏大将军居然提前体会了一把老怀欣慰,这种嫁女儿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多喝了两口烈酒——只不过这“女儿”是军师大人,李沐戎则是那只终于学会拱白菜的猪。 倘若洛明在此地,定觉得谢长临能跟这位女将军做个朋友,反正都践踏过白菜园儿。 “辰生辰生。”李沐戎将帘子一掀,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徐辰生的身子骨到底不比这些筋骨强壮的练家子,闷咳了几声,可看清来人时,这头疼又蓦地停歇了,只剩下一点无奈,他道“怎么回来了?” “辰生……你娶我吧,”李沐戎望着他,“对不起啊,这话我说晚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这句话不管什么时候说,都不算晚。 徐辰生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确认眼前之人不是什么摄人魂魄的妖孽所化,这才小心翼翼道,“怎么了?忽然同我说这个。” “不是忽然……”李沐戎正色道,“每次你去游说,或我上战场,我都会在心里问这一句,辰生,你愿意娶我吗?你娶我吧……倘若真的有大事发生,我也不算太遗憾。” “而且……”她又笑了起来,烛火在眼中形成了影,都是徐辰生的模样,“我原来真的只是喜欢苏大哥,就像喜欢陛下,喜欢姐姐,喜欢兄长一样,再没有别的意思。” “小妹……”徐辰生一时之间不知该哭该笑,他将手里的纸笔放下,握住了李沐戎微微发颤的指尖,点了点头,“好,我娶你。” “那今天好不好,”李沐戎火急火燎的又道,“大家都在,陛下为父母之命,苏大哥为媒妁之言,今天没有打仗没有死人就是吉日,就今天吧。” “……”天高路远,倘若真要求得家中同意,来回恐怕要好几个月,他们虽说还年轻,但这种险恶的地方,从来说不得一月之中会发生什么。徐辰生并非什么迂腐不懂变通之辈,所以他又点了点头,“好,就今天,我娶你。” 前后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这桩婚事就忽然成了,除了谢长林,苏忏身份最高,既是天子兄长,便莫名被选中成了主婚人和高堂,喝了两盏茶,匆忙中也没红包,他便找了两件凡人能用的法器,全当“高堂”给的礼。 铁甲军上下一水的暗红色盔甲和里衣倒也应景,只是新郎官的酒量一般,新娘子却厉害的很,李沐戎头上连块遮遮挡挡的布头都没有,拎起酒罈子,丝毫不知“害臊”为何物。 第57页 她振臂一呼道,“今日我跟军师成婚,能喝的喝不能喝的别勉强,但都不许醉了,谁要是敢睡死的时候被敌人割了脑袋,我就让苏大哥咒你下辈子不好投胎。” “……”苏忏一时无语,感情自己在李沐戎眼里就起这么个损人不利己的作用啊? “真好啊。”兴许是此时热络的氛围感染了施盼夏,她一贯苍白的脸上也微微带了点红晕。苏忏递了一杯酒给她,铁甲军中喝的杂,有赏赐的御酒,有集市上搬的女儿红,也有留牧县民自家酿的黄酒,苏忏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但施盼夏既是留牧县人士,想必这黄酒就算不喜欢喝也该习惯了。 “多谢观主。”施盼夏接过他手中足有海碗大的杯子,酒色有些浑浊,当中盛着一个浑圆的月亮。 绥州一年四季天高而日月遥远,像这样敞亮的夜并不常见,多是云雾天,也不下雨,近无名河畔的边关更是风霜凄寒。当年吴岭西尚是铁甲军一名校尉的时候,施盼夏曾来过这里,好似同样的夜同样的人,恍惚一下却又物非人亦非。 “施姑娘,”苏忏坐在她身边,脸上还带着笑意,眯眯的眼睛似乎从刚才开始就没完全睁开过,他道,“不管有什么烦心事,都不该辜负此情此景。” 施盼夏低低“嗯”了一声,她将眼前垂下的发丝撩至耳后,又道,“岭西曾经跟我说,他初次遇到观主的时候,观主还在路边讨饭?” 一听到苏忏的往事,谢长临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他潜移默化的学会了纵容瑶光和玉衡的方式,前者喜欢他的头顶,此时正糯糯的指使他往东或往西;后者喜欢他给人的安全感,此时正躲在谢长临袖子里打哈欠。 “讨过几年,”苏忏懒洋洋的笑道,“我会干的可多了,养活自己没问题,讨饭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那时候刚跟一只饕餮干过架,受伤不轻,耳聋眼瞎的,什么活都干不了,只能靠沿街乞讨慢慢挨回大楚境内,倘若不是吴岭西和吴大善人发现了他,请人诊治,待他如宾,兴许世上早无苏忏此人了。 “观主身份如此高贵之人,如何能挺过那样的日子?”施盼夏问。 苏忏奇怪的眨了眨眼睛,反问她,“如何挺不过?” 这世上总有更悽惨困苦之人,相较之下,他有手有脚年纪还轻,领着两个又懂事又贴心的小式神,凄风冷雨里也能抱着取暖,没有什么不知足的。 “……倘若岭西也同观主一样想法,兴许我们不至于落入这般境地。”施盼夏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苏忏沉默了一下,望着自己碗里的那轮明月,过了一会儿方道,“是我失职,救命恩人有难,我却久无通信,不曾施以援手……施姑娘,吴公子心里有一腔火热的鲜血,倘若不是遭逢大变不会如此,你当真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何事吗?” “你若见到他就会知道了。”施盼夏似乎不愿意在这样的环境中多呆,拎着一罈子酒先回了自己的军帐,苏忏又不好追上去死缠烂打,似乎越是上了年纪,这脸皮子就越发薄了,做不了纠缠不休这样的事。 想到“纠缠不休”这一茬,苏忏忽然把目光转移到了谢长临的身上,而这人正在把酒碗从瑶光手里扯开,似乎是一瞬间察觉到了什么,谢长临微微回过头来,沖苏忏笑了笑。 “……”苏忏耳根一红,刻意的将目光撇过去了。 这一夜过得很快,各人怀揣着各人的心思,除了鉴天署几位自重身份,没来参与这场狂欢,就只有李沐戎和徐辰生是真的挺高兴,酒过三巡,可怜的军师大人就被拉回去洞房了。 红烛罗帐,铁甲森然的军中难得见什么柔情与八卦,众人一熘烟将强行充作婚房的军师帐篷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倘若不是太不像话,徐辰生盯着烛光映出的无数人影实在睡不下去,李沐戎也不会忽然杀出来,警告道,“谁再看,明天跟我过过招”。 单论武艺,副将军在铁甲军中可横行霸道,谁也不想触这么个霉头,赶紧又一熘烟的散了。 至拂晓,天边泛了鱼肚白,还在喝酒的苏白石才缓缓伸了个懒腰。值班的将士已经换了一拨,巴渎也不是随时都想着寻衅滋事,而边境驻军战线绵长,偶尔也会管一管周围县镇的小闲事,倘若遇触犯刑法或其它情节重大者,则更多的交给当地知县或绥州知府主事,不会逾矩干涉。 一大清早的,苏白石一个哈欠卡在喉咙口,就有没眼力劲的斥候来报告说“抓到一个疑似奸细”,此人从无名河畔旁边来,鬼鬼祟祟探头探脑,问话对答虽然无碍,但神色却十分的呆板,开口闭口都说要找一个人。 “来铁甲军找人?”苏白石强忍着等话说完,这才重新打个哈欠,“莫非是何人家属?” “我看不像,”斥候道,“这人身上一股腐尸的味道,十分难闻,我总觉得不像个活人。” 可能铁甲军在选拔斥候时有什么标准,比如清一色的皮肤黝黑,筋骨健壮,再比如清一色的警觉,他又道,“将军要是想亲自审他,最好还是带个鉴天署或清源观的人。” 苏白石眼神一动,他面前不远就坐着一个,还是清源观的头头,倘若来的真是什么怪物,苏白石也想见识见识神人手段——主要是看个热闹,有时候道士用法器或符咒时场面盛大,凡人看了也能学个一两手。 不等苏白石开口,苏忏也正听了“不像个活人”这样的话,意欲亲自前往看看。据他所知,凶尸这种东西智商不高,把背后的控制者当“爹”,出自同一个爹之手的就是兄弟,倘若方圆百里另有一个不同“血缘”的凶尸,肯定一股脑的将其厮杀殆尽。 倘若真如这斥候所说,是个能通人语的凶尸,苏忏估计十之八/九出于吴岭西之手。 可怜施盼夏还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儿女成双,成十,成百了。 想必这具凶尸还挺有个性,被压在苏白石的军帐前,眼神却望着练武场——那儿人多,阳气重,自然鲜血和人肉也多,他饿得在咽口水。 “你叫什么名字?”苏白石大概觉得跟个尸体较劲也没意思,不强求他看向自己,只管往下问,“哪里人士?来找什么人?” 凶尸志不在此,只管机械般的回答道,“草民吴岭西,绥州月阳人士,来找苏先生。” 苏白石很有自知之明,觉得自己这一身忒不通情达理的草莽气息,顶多担的上人家一句“将军,大帅或老大”,这先生二字可万万不敢领受,当即包括斥候与苏白石之内所有人皆将目光投向了苏忏。 凶尸面目与吴岭西相去甚远,想必只是作传话之用,他到底是何人,来自何方,恐怕再也没有人知晓了。 苏忏忽然蹲下身子,眼睛与此凶尸对视,目光透过那浑浊的瞳孔看向另一处地方与另一个人,他道,“吴公子,你想见我何不亲自来一趟?苏忏也好还当年救命之恩。” 第58页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无名河畔的泥沼当中从来不见艷阳天,四处灰濛濛的,枯枝与杂草自暴自弃的胡乱生长,因鲜少人迹的原因,逐渐有了非常壮观的势头,一阵风过,仿佛无数孤魂野鬼在此间游荡。 吴岭西选的这处所在占尽天时与地利,向下掘三尺,还能挖出经年历久的干尸,他在其上建了座十分怪奇的神坛,想必没有凶尸帮忙前,他的手艺十分不靠谱,下面搭的歪歪斜斜,除了稳固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但神坛之上却隆重无比,九朵牡丹簇着只纯黑色的魅鸟,魅鸟展翼,引颈向天,口中还衔着一枚梧桐叶,梧桐叶上下了咒,日夜不间断的熊熊燃烧,也是此处唯一一点光源。 魅鸟是亡灵之主,人若要用邪术束缚魂魄,一定要得到它的允许,只是魅鸟个性阴郁且喜怒无常,最是喜欢挑起战端,所以但凡有人要搞事,它都喜欢背后推波助澜,从来没有拒绝的道理。 此刻,吴岭西紧闭着双眼,五感透过受他操纵的凶尸远在铁甲军的营帐中。而他的身上,已经全然看不出当年那个翩翩佳公子的面目了,吴岭西的身形干瘪而背有佝偻,一只腿有点瘸,只能歪歪斜斜的站在神坛前。 他的脸也不知经过了什么变故,有大半边坑坑洼洼,粉红色的新肉长在皮肤之外,就像是个剥了皮的兔子……连那一排排站着的凶尸都比他更有人样。 苏忏而今的模样透过别人的瞳孔到达吴岭西的眼中,引得他一声悲切惨嚎,这样的动静在被死寂笼罩的沼泽地中显的无比突兀,惊飞了几只偷人肉吃的乌鸦。 “苏先生,”吴岭西的嗓音再次从凶尸口中吐出,带着点嘶哑和无边的怨恨,“你还记得我,还记得救命之恩啊?” “不敢或忘。”苏忏仍是盯着面前凶尸那双眨都不用眨的眼睛,继续道,“我兴许的确是情薄之人,但我一生所得恩情少之又少,总还惦记着要还。” 顿了顿,苏忏轻声嘆了口气,“那吴公子呢,你变成而今这般模样,可还记得牵挂家中老小?” 那凶尸板着一张脸,在上面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变化,在苏忏问了这句话之后,陡然陷入了一种沉默当中。 控制这具凶尸的人掌控力一弱,他本能的受鲜血吸引,口水顺着嘴角滴滴哒哒的淌下来,苏忏的脖子近在咫尺,白白嫩嫩的十分吸引人,之前还甚是乖巧的凶尸忽然脸色一变,张开血盆大口就想给苏忏开两个窟窿。 “你敢!”一个词同时出自三人之口。 苏忏并非毫无戒心之人,他手里早早捏着一张符纸,一手成结一手贴符,堪堪将此凶尸挡在喉咙外一寸有余。而谢长临方才还不见踪影,这时候也不知怎么出现的,食指顶在凶尸的额头上,进半分,便有巨力透颅而出。 他俯身在苏忏耳边说了句,“我还没咬呢……”又没事人般站直了身子,苏忏如果不是这个姿势太过别扭,结印的手又松不开,否则下一张符绝对贴在他老人家的脑门上。 而最后一个声音则是从凶尸自己口中发出,他硬生生的顿在半空中,脖子受不了这样的乍起乍落,倏地折断了,脑袋歪斜下来,狠厉消退下去,又换上了一副木楞的表情。 “你知道我父母而今安顿何处?他二老过的可还好?”那凶尸口吐人言,下垂的脑袋瞪着三白眼朝上瞅着,眼白多而眼仁少,看起来颇为可怖。 “日前在魔主的帮助下曾访到一些痕迹,”苏忏顿了顿又道,“二老过得挺好,门庭并未零落,也常常念其你……只是我不能将二老下落告知于你。” 禁术之所以称之为禁术,某种程度上除了本身具有不分敌我的杀伤力外,往往还会扭曲施术者的心性,甚至不惜对深爱之人下手。在苏忏的记忆里,吴公子是个心胸博大,温柔且阳光的少年人,家财万贯,一身通透风骨,绥州城里赢了多少姑娘的心啊。 谢长临仿佛听见了苏忏心里在夸别人,脸上露出点极为明显的不高兴,他本不需要用力的食指往前一送,溅出来的死人脑浆喷了卫兵一身。 “……”吴岭西大概是没想到这儿还有个比自己更不讲理的,一时之间居然愣住了。 其实这点伤对于凶尸来说,也就破个相的事。更何况这种尸体全放干净了血,脑子也萎缩或腐败了,脑仁儿还没眼珠子大,溅出来的脏污并不多,在场几位都是亲自杀过人的,这点承受能力不至于没有。 只不过事发突然,吴岭西分明还有满肚子的怨恨要不分青红皂白的砸向苏忏,却在谢长临这一怒之下有些无所适从,怕是再说下去,这送过来的凶尸能不能留个骨头架子都不知道了。 吴岭西倒是还没完全失去理智,沉默了一会儿,他见风使舵道,“我可期待着与先生再见。” 随即,那脖子本就不着力的凶尸丧失了最后一点支撑,整个头耷拉下来,又恢复了方才那股狠劲,龇牙咧嘴的要去咬苏忏的脖子。 看样子,这只凶尸只是低等,三魂七魄保存的并不完整,所以跟一般嗜血的行尸差不多,除了更容易入魂被操纵之外,没有其他更强大的能力。 苏忏贴在他眉心的符咒往下一压,硃砂笔自左往右连成一道断痕,那凶尸口中“呜咽”一声逐渐安分了下来,接着苏忏又安排几个鉴天署的人轮流看着这具凶尸,说是以后有用得着之处。 “阿忏,”谢长临刚把一个挪用禁术的术士吓走,铁甲军这群人尚对他满怀敬畏,但谢长临却满不在意,他只是徘徊在苏忏左右道,“你心里不痛快吧?” 苏忏刚闲下来,没去计较这人方才忽如其来的调戏,但谢长临却蹬鼻子上脸,又道,“你眼睛撇下来了,也不说话……就是心里不痛快。” 听说砒/霜可以打肚子里的蛔虫,苏忏觉得有必要买上几斤当饭吃。 谢长临又道,“阿忏,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痛快——吴岭西的事不能怪你,你不过是个道士,连天劫都没渡过,就算天赋再好,有一身仙骨,也不能事事都能预见,连我都不能。” “救过我的人五根手指也数的清,我尚无法护他们平安,却信口开河,承诺着大楚子民千万……长临啊,到底是我不能,还是我没有?”苏忏眼里的光一黯,人有点别扭的坐在自家营帐前,风很冷,他将手揣入袖中,缩成一团来取暖。 “当年吴大善人举家搬迁,山高路远,财物众多,有匪盗惦记,但这一路却平安无事;后吴岭西参军,刀林剑雨,悬命刃前,却也多次化险为夷。我曾让洛明去查过,知你离开前,耗八年阳寿给吴善人一家留下两道符,倘若这都不算还恩,天底下该有多少忘恩负义之徒?” 谢长临说到“折阳寿”时,心里也不舒坦起来……他还知道另一件事,苏忏的爷爷,父亲,叔叔伯伯全是短命的,没一个活到花甲之年。 成千上百的岁月在谢长临的眼里也不过弹指一瞬,更何况几十年?他只寄希望于苏忏能修仙得道,与天地同寿,可又怕凡世性命太短,苏忏根本等不到成仙的那一天——毕竟一个掉进钱眼里的人要成仙也确实难。 第59页 “也有道理……”苏忏向来是个别人劝便会听的个性,虽然偶尔也钻牛角尖,但总会自当中再爬出来,更何况眼前当务之急不是自怨自艾,而是想办法救人回头。 “我怀疑岭西跟神荼有勾搭,”心结被谢长临两头一割,虽然不算解,但至少让苏忏腾出脑子来想这其中的关联和破绽,他道,“否则不会这么巧,刚好在岭西布下迷雾的祠堂外遇到神荼,而方才岭西也说期待与我再见……都没定下时辰和地点,如何再见?” “但是这两人勾结在一起有什么好处?”谢长临见他实在冷的厉害,便将人直接拉起来,塞进了军帐中。 瑶光还在睡觉,四仰八叉的霸占了半个床,玉衡听见动静倒是醒了过来,他两昨晚都喝了酒,想必心血、黄纸与硃砂都怕泡进酒罈子里,所以昨晚只醉了他们两个。 “主人?”玉衡揉了揉眼睛,小声嘀咕着,苏忏伸手将他捞进怀里,手揣进玉衡的颈子中,跟捧着个老实的取暖炉似的。 小式神并不怕冷,他只是察觉到了苏忏指尖非比寻常的温度,又开始念叨,“怎么冻成这样了?绥州气温低,风大还会下雪,你不要仗着年纪轻就少穿,回头我去领两套保暖的衣服。” “王八念经……”苏忏非要惹得小式神炸毛不可。 他抄出一只手来捂住了玉衡的嘴,继续方才与谢长临的话题,“凶尸,巴渎,还有姬人与那一脑子唯恐天下不乱的想法,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徐辰生仍然沉浸在新婚的快乐当中,昨晚也不知经历了什么,他到现在仍是有些面色潮红,故作出来的严肃在瞥见李沐戎时土崩瓦解,化成了一个略显羞涩的笑意。 但他到底是铁甲军的军师,除了这点儿女情长还剩着,更多的心思都被他放到了军务和战机上。 天已近黄昏,苏忏将姬人与的事遮遮掩掩说了个大概,一来是希望苏白石等人能提高警惕,不要让有心人趁虚而入;二来敌人动向不明,今夜一去祸福难料,也希望他们心里有个准备。 徐辰生听完后沉默了一阵,他起先对苏忏的态度并不怎么样,虽然是非常客气,但客气的相当生分,就好像苏忏只要靠近一点,他就会在两人当中砌道墙,上书“请您走好”。 但自从昨天晚上之后,徐辰生就将他视为了自己的大媒人,故此开始担心苏忏这行人的死活。 他始终觉得这事说来说去都很不靠谱,敌暗我明,而且十分明显的不安好心,照苏忏所言,这位神荼大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此一去,陷阱怕是像个倒扣的碗,直接把苏忏他们一锅端了。 但同时,徐辰生也想不明白,倘若巴渎真有这么大的本事,为何不直接举兵伐楚,反而使这些不入流的手段。 苏忏看出了徐辰生的疑虑,笑道,“你不了解姬人与,他就是天底下最混帐的混帐,巴渎只是他手上的一枚棋子,反正最后都要掀桌子,这棋下的如何他根本不在乎。” “……”那不是打从一开始,认真下棋的人就输了? “军师大人你也不要太紧张,这局不管早晚总是要破,有准备总好过没准备,”苏忏说着,自来熟的拍了拍徐辰生的肩膀,又道,“乐观一点嘛。” “……”徐辰生之前一直没发觉,原来王爷的脑子有问题。 “就是啊,二哥,你乐观一点嘛,哈哈哈哈……”就算成了亲,李沐戎的称呼仍然没有变,在“辰生”和“二哥”间随便选一个顺口的来回喊,她生性豁达开朗,天塌下来也能先张口咬一片云彩,某种程度上与苏忏臭味相投。 “……”徐辰生头疼。 “既然如此,王爷此去千万小心谨慎,若有不妥之处,此令箭可破云散雾,能调数百兵马,一般妖邪之术莫之奈何。”好歹徐辰生是个有智谋且冷静的军师,这种时候仍然不忘留好后手。 随即他又道,“但我同王爷所猜一致,神荼既然已经做了安排,定然不会让我们游手好闲,到时若有变故,外面要施以援手大概很难。” 也就是说此令箭只是做个心理安慰罢了。 铁甲军身经百战,莫说现在大楚国力鼎盛军备充足之时,就算早年内乱始定外敌又犯也没怯过,苏忏对他们相当放心。更何况徐辰生有做安排,他一个千里迢迢赶来的监军,也不会只顾个人私事,而忘国家大义。 苏忏已经留好了后招,现下只要查清楚姬人与到底在搅什么浑水,这场别开生面的赌局也并非赢不了。 夜晚来的很快,转眼间星子遍布,高远的几乎成了无数闪烁的点,帐篷里也一盏接一盏亮起了油灯或蜡烛,那是地上的星星。 苏忏最后瞧了一眼,而后与谢长临等人一道,投身入无尽的黑色浓雾中。 寂静将无名河两岸隔绝,让人产生了一种与尘世脱离的错觉,水汽黏糊糊的附着于头发或衣物上,每前行一步,总能感觉到莫大的阻力,而远处的龙吟却在这样的氛围中显的更加锐利刺耳。 苏忏并未见过真龙,就连谢长临也未曾与之打过照面,顶多是隔着千山万水之遥听闻过龙吟——与此仅有些相似,不知是血统还是距离的原因,很容易将两者区别。 在施盼夏地指引下,要找到那座四不像的神坛并不算太困难,更何况魅鸟的雕塑一身漆黑,完全融入了夜色与雾气中,只剩下嘴里熊熊燃烧的火光,恨不得几十里外清晰可见,只要不睁眼瞎,就能看出不寻常来。 吴岭西不在,魅鸟巨大的羽翼上轻飘飘站着一个人,他的眼神也不知落在何处,似乎在出神,听见声音后方才挂上一副假笑的面孔——可惜浓雾笼罩下没什么人看得清。 姬人与几乎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了一体,倘若不是手里的摺扇还能反射出一点火光来,苏忏还以为自己被放了鸽子。 “魔主,小公子……”姬人与将摺扇一合,微微点在双唇上,他的声音里带着很明显的得色,尾巴音向上一扬,转而又忽的压沉道,“终于来了。”一如既往的阴阳怪气。 “神荼大人邀约,我等凡人不敢不来。”苏忏道。 一行五个人里头,只有他和施盼夏勉强算是“凡人”,另外仨,“人”都不算。 姬人与闻言,似乎是轻轻笑了笑。他从魅鸟的翅膀上落下,整个人如同噼开了浓厚的黑雾,乳白色的光自他周身散溢出来,并不刺眼,刚好勾画出姬人与的真实面目。 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口眼歪斜獐头鼠目,端看外表,看不出是个心思深沉的恶棍。相反,姬人与长得很端正,与卓月门同属妖艷一类,很有点入青楼卖艺不卖身的潜质。 尤其是那一双丹凤眼,不用主动的勾人,自然有种媚态横陈。但这样阴柔的五官长在姬人与的身上,却让人不敢有丝毫的非分之想,小瞧之意,相反,只消一眼,便让人冷汗涔涔而下,连自己是死是活都要怀疑上几天。 第60页 “……”苏忏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位神荼大人的真实面貌,没想到出乎意料的讨嫌。 想必长成这一类型的人在苏忏这里都有点欠揍,前有卓月门,后有姬人与,想来想去,倒是板着脸的谢长临稍微好上一点。 姬人与的摺扇遮在嘴边,眼睛里清清楚楚写满笑意,阴谋二字就像是四周无限扩张的黑雾,有了真真切切的实体模样,他道,“魔主,你想不想要我手里的这样东西?” “想,”谢长临也不遮遮掩掩,“条件呢?” “就不能当我一时善心吗?”姬人与笑道,“我要小公子留在这里一个晚上,魔主若不放心,前头的祠堂还在,你可以歇脚,倘若我有什么不轨意图,你也能随时阻止。” 他放轻了语调,几乎是用一种听不分明的气音道,“倘若我能恢复小公子的身份,大楚一国的兴衰也不过沧海一瞬,一天而已,两位可答应否?” 沉默了一阵,谢长临道,“阿忏,虽然我很想替你做主……我也的确是个蛮不讲理的人,”他话及此处,苏忏点了点头,可见魔主对自己的评价还算客观,谢长临又道,“但若以后你后悔莫及,我便是罪魁祸首,所以我不妨碍你……不管是什么决定,普天之下,千年万年,我只想与你携手。” 妖魔白不了头,这已经是谢长临能想到最好的结局。 苏忏在姬人与的面前,总是显得神经过于紧绷,不知这位神荼大人到底是何来历,什么身份,却似乎有倾倒天地之能,但现在苏忏好似忽然想通了什么,温吞的脸上也浮现出一点笑容来。 “其实我一直在想,以神荼大人的能耐,普天之下有几个人能拦住你?倘若直接杀了阿恒,甚至捣毁整个皇家血脉不是更快?何苦在我身上下功夫?” 姬人与摇动的扇子一停,目光从扇缘上望出来,落到了苏忏的身上,苏忏不紧不慢的继续道,“但现在我好似明白了,神荼大人不是不想这样做,而是没有办法这样做……为什么呢?” 苏忏又问了他一声,“为什么呢?神荼大人的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小公子,你想得太多了。”乳白色的光晕一黯,四周又沉入一片黑暗当中,无孔不入的死气几乎将苏忏团团包裹,苏忏的手里握着硃砂笔,凤凰尾羽上亮着一点坚韧不屈的光,就这样双方僵持了好一会儿,姬人与方才恢复了理智,意识到手里还有筹码未开。 “那小公子愿不愿意留在此处一日?”姬人与不似方才一样从容,声音有些尖锐的道,“倘若你不愿意,我便将此物摧毁,小公子想知道的事,也会随之永远沉埋。” “为何不留?”苏忏反问,“神荼大人也有做不到的事,顾忌到的人。更何况蚍蜉焉能撼树?我大楚铁甲军不是不堪打击的窗户纸,你要布局,我便陪你布局,你暗我明,我便要驱散迷雾露出你本来面貌……神荼大人,你可以再试一次,看我还是不是当年那个任你摆布的小娃娃!” “长临,”苏忏又道,“你在祠堂中等着我,不用太久……我会让神荼大人知道盛世始终是盛世,人间依然是人间,我不会让任何人有任何机会破坏它。”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姬人与的手上虽然握有苏忏的过去,但基于这份记忆除了苏忏之外没人能够读出,所以他到底与魔主有什么瓜葛,姬人与并不清楚。 在这位神荼大人的眼里,世上人大概只分为两种——可利用的与不可利用的。 苏忏的身上也同样藏着太多的秘密,单凭他是谢长临的七寸这一点,就足以让姬人与将其列入前一种,仔细剥削他身上仅有的价值,最好能让谢长临与之反目,继而颠覆大楚,造就一个群雄并起无鼎立之国的乱世。 但此刻,姬人与看着苏忏的眼睛,忽然有些犹豫,他猛然觉得苏忏已经脱胎换骨,当年那个羸弱胆小的孩子不见了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修道者。 神荼大人向来对自己有着超乎寻常的信心,只是稍稍动摇了一瞬间,他便恢复了常态。至少现在苏忏还在他的掌控当中,更何况就算强大如谢长临,他都敢欺上一欺,苏忏此时不过是肉身凡胎,有哪点可怕? 他们说话的时候,一直站在后面不动神色的施盼夏却将周遭环境留意了一番,她并未找到吴岭西的踪迹,甚至连邻里邻居的熟识面孔都没看到——那些新鲜的尸体就像凭空消失了,留于此处的不过是个神坛的空壳。 与此同时,铁甲军在外刺探巡逻的斥候却从厚重的空气里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无名河两岸越是往外,地带越是开阔,与周遭格局小气的村落不同,故而离河几十里外就很难累积雾气了。铁甲军扎营之处四面空旷,风大而沙多,除了凌晨或黄昏贴地会有霜姿薄雾,平素基本登高台可望数十里……周遭皆一览无余。 李崇压低了身子,将自己躲藏在巨石之后,呼吸也随即放轻,围绕他的空气浓重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在其中还闻到了一股冷冰冰的血腥气与腐臭味,这种味道虽不强烈,却给李崇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阴影,他手脚发麻,一身鸡皮疙瘩跟跳舞似的,恨不能一个个破衣而出。 单以李崇当日敢撸袖子想单挑谢长临的性情来说,他绝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甚至骨子里有种不知死活的鲁莽,但此刻李崇却产生了拔腿就跑的冲动,那味道刚刚沖淡一点,他就连滚带爬的冲进了铁甲军苏白石的营帐。 门口立着的卫兵亮兵刃想将李崇挡下来,但一看李崇惨白无人样的脸,稍一迟疑,便让他闯了进去,一头栽倒在地上大口喘气。 “将……将军……有敌来犯!”李崇血肉里发冷,整个人不住的颤抖,呵出的气都带着白色的薄雾,他又道,“不……不是人,是尸体,看不清,好多好多的尸体!” 旷野上的风一吹,将乳白色的雾刮去了薄薄一层,露出里面一颗颗参差不齐的脑袋来,这些行尸明显有人指挥,动作虽然僵硬,但有序的分为几列,最前面站着的尸体很新鲜,连血都还是暗红色的,不曾泛黑发臭。 这些新鲜的尸体眼珠子能转,就像是患了痨病的人,肤色青白,能看见皮肤下的血管,面上还有表情,有的在哭,有的在笑,似是以哄人高兴来谋生的丑角。 苏白石一掀开门帘,就看到这样一副诡异的场景。 除了他,徐辰生与李沐戎也刚出来,前者皱着眉,正往苏白石这边走,后者则去往鉴天署与清源观弟子的营帐。 “兄长,”徐辰生开口道,“对面好快的手段。” 此包围圈甚大,笼罩在如影随形的薄雾中,连对方出动了多少人马,几分生几分死都摸不清楚,但可以认定的是其中有邪魔歪道的手段,恐怕不是血肉之躯能够抵挡,否则也不会直到这时,才有李崇一人回来报信。 第61页 铁甲军驻军重地,少说也有两队人马交错巡逻,而今却全无动静,可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苏白石那副五大三粗的模样一收敛,低声道,“巴渎恐怕早有预谋,二弟,你随我来。” 他折回帐中,将放在架子上的宝剑拿起,又将软甲换下,套上可用于马上作战的轻甲,带着徐辰生风风火火的往中间的营帐去。 中间这五顶营帐的布局暗合阴阳之术,总是有轻微的暖风不断周转翻腾,故此雾气渗透不进来,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中像是一方小小的堡垒,坚不可摧。 李沐戎正在里面同人争执什么,“咚”的一声,似乎掀翻了桌子。 “迂腐不化!”李沐戎咬牙切齿道,“你们鉴天署的人一个个都是吃皇粮的败类……上至国师,下至……” “三妹!”苏白石喝阻了她,“不要口不择言!” 虽然大部分的时间,苏白石总是偏爱这位结义的妹妹,被她临阵表现出来的胆色和谋略折服,但也不能否认,李沐戎出身高贵,没怎么吃过低三下四的苦,所以牙尖嘴利,什么都敢讲,什么都不避讳。 “兄长……”李沐戎见是苏白石进来了,一咬牙,将接下来的愤懑不平都吞了下去,瞪一眼那鉴天署金履白服的司事,这才作罢,皱着眉挨到徐辰生旁边去了。 “舍妹脾气烈,这几年诸位有目共睹,请不要计较。”苏白石很明显的客气两句,又道,“孙掌事,现下正是危难时期,可否请鉴天署各位伸出援手,助我退敌?” 那姓孙的掌事理了一理被李沐戎扯开的襟口,他年纪看上去不大,至多也就是三十开外,但修行人年岁不是问题,就是百八十了,也基本看不出来。 这人显而易见带着皇城里的不良风气,首先是迂腐,其次是矫揉造作,这种时候还要将自己打理漂亮了,这才答苏白石的话,“将军啊,论职务,统领鉴天署的国师乃当朝一品,而您只是从二品,您没有这么大的权利调动我鉴天署的人。” “……”苏白石只当自己刚才的客气都餵了狗,还不如放李沐戎过来打他一顿算了,事后纵使有麻烦,也比现在听他满口荒唐言来的痛快。 绥州边境艰苦在朝中也不是什么新鲜事,鉴天署作为大楚最系统的修道部门,依照每年的考核制度,必须到绥州边境呆满三年方能得到卓月门的提点,或官升一品。 这位孙掌事虽然张口闭口都势力无比,但想必还看不起人间富贵,他想要的是卓月门的提点,离登仙可少修行十年……他来绥州才两个月不到,作威作福的只要不干预铁甲军正常事务,苏白石只当养了头会吠的猪,随他去了,但这紧要关头,这人居然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简直蔚为奇观。 “再说了,随军的修道人也不只我们鉴天署啊,都知道清源观与我鉴天署关系不好,将军不先去请他们,难不成是想让鉴天署先损兵折将?”孙掌事明显不知道什么叫做适可而止。 “……孙宜!”苏白石一声怒喝。 他手中长剑因此发出尖锐的鸣叫,卓月门早知道这些贪奢淫逸的氏族大家就算修道也没什么出息,肯定不会服从一个凡人将军的调遣,所以这剑是陛下赏赐的,有便宜行事之效,倘若有谁不服,可先斩后奏,其上更是遍布卓月门刻下的符咒,无论修行如何,可以一朝毁其根基。 孙宜嘴再坏,人再喜欢推脱责任,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服软服的也快,只似有点不服气的拱了拱手,“既然将军已经请出了凤灵剑,臣等无话可说,但请吩咐吧。” “孙掌事,你将鉴天署的人分配好,带一半随我到阵前一观……大敌当前,说话做事都要讲究一个分寸,孙掌事尤长我几岁不会连这点道理都要我来教吧?”苏白石没给他辩驳的机会又道,“等到了阵前,孙掌事若有退敌良策,苏某不仅会洗耳恭听,事后还会负荆请罪……二弟三妹,我们走。” 他甲冑在身,走到哪儿都交杂着金戈铁马之声,孙宜与他计较不过来,这才点了一半的弟子,往阵前去了。 到了才知,清源观竟早来一步。 面前不知凡几的尸体被高等符咒所催动,所以感受到的死气并不太重,但曾因公干抓过鬼的修行者都明白——死气越重的行尸越好对付,反倒是眼前这成队列的活死人很难知道深浅。 黄泉河畔有摆渡人,鬼市朱门有守门将,都是由这样的活死人担任,所以真正说起来,这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得道”,只不过此道非仙非神,亦非魔非妖,乃是鬼道。 而铁甲军中就算是修为算高的孙宜也还在上下求索,连自己的“道”都没摸清楚,怎么跟如此众多的“得道”者相提并论,更何况这之后还有隐在暗中的罪魁祸首。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有点畏惧。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孙宜经这前后两场惊吓,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局势。他虽说年纪不小了,但基本在鉴天署中呆了大半辈子,处理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以为自己已经见过了世面,所谓妖魔也不过如此。 而今这般阵仗猝不及防的撞进他的眼睛里,孙宜这才有些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这茫茫沧海中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罢了。 就连这不入流的御尸之法尚有人推陈出新,缔造出这般可怖的场景,孙掌事完全无法想像其他门道里还有多少可供钻研的空间。 思及此处,他不禁有点灰心。就算修道人的性命普遍长于一般百姓,但几十年在百岁光阴中所占分量也不算太轻,他的沾沾自喜其实连一点“道”的边缘都没窥见,居然还敢大言不惭。 “孙掌事,”苏白石一身低唤,将孙宜沉湎于自卑的心思拉了回来——修道如同练武,也有走火入魔的时候,方才孙宜面上青一阵白一阵,苏白石有此经验,这才轻声道,“收敛心神。此处数万铁甲军还依仗掌事等人,切不可于此时动摇。” “不劳将军费心,我有我的主见。”孙宜“哼”了一声又道,“在下也是大楚官员,非心思不坚定者,若李副将早说形势如此危急,我也不会与你们为难。” “……”苏白石想了想,总觉得这话有道歉的意思,但听起来就是很不顺耳。 “那孙掌事可有办法退敌?”苏白石耐着性子又问,“暗中操纵之人行踪不明,目的也不明,这些行尸此刻尚未有任何动静,但兵临城下的威胁绝无可能善罢……一旦动起手来,我方军士必然吃亏。” 孙宜心中忐忑却放不下面子,他横了苏白石一眼,又道,“急什么,等我与诸位道友参详之后,自然会给你一个答覆。” 苏白石对这样虚无缥缈的承诺十分不认同,紧接着问,“那需要多久?” “一盏茶!给我等着!”孙宜板着脸,很不高兴的就近挑了顶帐篷,将鉴天署与清源观一干人等全赶了进去。 第62页 他虽然说是一盏茶的时间能答覆苏白石,但其实并没有底。 他甚至连这些带有意识的凶尸是如何制成都不清楚,但孙宜却知道,现在所有人都指望着他,他纵使是个无知自大且趋炎附势的玩意儿,也不能在这时表现出任何的退缩和迟疑。 徐辰生自幼长在勾心斗角的官宦人家,对孙宜这种人的心理也算是了解一二,因此并未留在阵前同苏、李二人一同布阵戒备。 “孙掌事。”徐辰生掀帘进来的时候,将孙宜吓的一个激灵,后者脸色有些发青的看向徐辰生道,“何事?” 孙宜对苏白石尚且倨傲无礼,更何况是年纪轻轻的徐辰生,他皱了皱眉,逐客道,“军师帮不上忙,还是趁现在赶紧去找你的新婚娘子吧。” “……”倘若不是徐辰生学富五车,知书达理,想必也要掀桌子。 “王爷走的时候,曾经给我留下了三道符,其中两道是赠与我跟三妹的,上面有我们的生辰八字,另有一道,说是危急时刻可交给孙掌事你。” 徐辰生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符纸,并非常见的暗黄或明黄色,而是通体漆黑,两头用金粉绘着莲花图案,中间是孙宜也认不出来的字样,首尾相连,左右并行,更奇特处,此符没有上下之分。 非修道之人兴许感受不到此符上透着的凶险,但孙宜入手时,一身汗毛战慄而起,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这张符明显与他们瞎涂乱画的消耗品不一样,乃是鬼市黑塔才出的珍品,孙宜向来不待见苏忏,知道这位穷酸抠门的观主没有钱去买这样的好东西,必然是从魔主身上敲诈来的。 简直恬不知耻。 孙宜在心里唾弃了一番还得赚钱养家的苏忏,身体倒是不嫌这符来历不正,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 他这才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方才的趾高气昂又上来了,对徐辰生道,“军师要没事就出去吧,我们还有事相商。” “告辞。”徐辰生不跟他一般计较,交託完了物品刚要离开,又想起苏忏一句话,转身同孙宜道,“王爷还说,符上写的是甲字纹,且此物可轮番使用,能有多大的杀伤力连他也并不是很清楚。” “知道了,不送!”孙宜冷着脸赶人。 徐辰生并不明白天干之首“甲”字纹的含义,但这是修道人入门基础,军帐中一时之间有些安静,都不知道要怎么起这个话头。 而另一边,留下此物的苏忏也在经受一场大难。 他盘腿坐在神坛之下,姬人与并不见踪影,四周像是有一圈看不见的牢笼,将他牢牢束缚于内,苏忏睁不开眼睛,恍惚中似乎已经过了千岁春秋,却又好似只在一瞬。 姬人与此人是个毫无底线的阴谋家,就算他趁机在自己身上做什么手脚,苏忏都能够接受,并且以其卑鄙无耻的手段,苏忏甚至做好了准备,他会在此时间里实行什么颠覆大楚的计划。 只是苏忏始终想不明白,造成天翻地覆的局面到底对此人有何好处,他就算是妖魔鬼怪,也有生长的故。得“道”者,哪怕是再蹊跷古怪的“道”,都会有一点骨子里的思乡之情,这是皇天后土烙下的痕迹,也是对长生不老者的一点束缚。 所以哪怕穷凶极恶的妖魔也不会在自己的故乡闹事,这算是六界公认的准则。 烽烟一旦肆虐,无人能够倖免,更无所谓桃源,到那时候,哪怕是隐姓埋名生活在人世的其它五界之人也会受到波及,继而事态越发失控——一切重归混沌。 姬人与就算是脑子坏掉了也该有个底限,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全都不合理。 “道长,”正思索之际,苏忏的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少年的声音,与谢长临有六分相似,只是还带着点稚嫩,不似而今般低沉,那声音又道,“你要去哪里啊?” 苏忏心头剧震,翻天覆地的黑暗与光怪陆离的场景交错进行,几乎要将他的胃摘出来,苏忏发现自己越挣扎越是泥足深陷,转眼连呼吸都被遏制住了,差点死的既失信又窝囊。 他是个和柔的性子,知道这么不近人情的反抗到头来受苦的只是自己,干脆纵容这股回忆泄洪似的灌进脑子里,一时之间不知今夕何夕。 就在苏忏以为自己不死也得痴呆的时候,目中光景忽然定格成一树一人和一座荒岛。 他觉得自己应当是晕过去了,但不妨碍记忆在脑海中呈像,他甚至看见了自己——一身白衣,冯虚御风的自己。 风吹在面上细腻而温暖,硕大的太阳挂在海天之间,一半没入水中,直视过去光芒也并不刺眼,霞则上下皆有,云尖被染的绯红,随着风将整个儿弧形的天空塞满,而海面上的则伴粼粼波光,连这红色也有了层次感,像被一笔化开,由深而浅。 苏忏看见自己手里拿着拂尘,脚尖踩在海面上,荡开的水面倒映着淡金色的小莲花,一步一个,因而人并不下坠。 他的眼前是一颗巨大的梧桐树,伞盖亭亭,几乎支撑起了黄天,根延万里,紧紧抓着厚土,每片梧桐叶都在熊熊燃烧,但这火光却是和煦的,也不伤人,捉一点于掌心,还能化成星光。 而这棵树就是卓月门的老巢,也是谢长临成魔之处——名为灼木梧桐。 “长临?”苏忏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在灼木梧桐之下看见一块石头,巴掌大的萤火虫趴伏其上,懒洋洋地拍打着翅膀,似乎连动都不想动。 “长临……”苏忏又喊了一声,忽然一股大力袭来,似是在他仅存的神智上狠狠一拽,将他整个人拽到了那副白衣肉身上。 “你怎么才来啊!”这话不仅任性,而且声音非常稚嫩,几乎达到了玉衡和瑶光的水平,奶声奶气的,随即蓝色的光芒闪过,石头上趴着的萤火虫变成个半大的少年,瞪着一双大眼睛瞅着自己。 “……”这也太可爱了点,苏忏的爪子发痒,没忍住摸了摸这小子的头顶,他确认似的问了句,“长临?” “哼!”模样如同十岁刚冒尖的孩子,谢长临输人不输阵,拍开苏忏的手道,“别摸,摸了长不高!” 妖魔最不愁长个子,你就算乐意顶天立地,长成两米也没关系,但眼前的谢长临却非要执着的认为摸头不长个子……苏忏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笑的直打跌。 兴许世上所有这个年纪的少年,都继承了这位天魔地妖的别扭性子,一边想要炫耀,一边却又觉得这样太不低调,话将说不说的,将脸憋得有些红。 苏忏便俯下身子来问他,“怎么了?” “我昨天挺过了第八道天劫,等再过一道,我就能离开这儿,跟你去四处游历了,你可不能反悔!”谢长临毛还没长齐,以后的无赖品性倒是就此看出一二来,这孩子一把抱住苏忏的腰,仰着一双大眼睛又道,“还有那只凤凰的尾巴,我要最长最漂亮的一根!” 苏忏的心里忽然一阵抽动,非常剧烈的忐忑不安潮水般涌了过来,失去意识之前,他似乎看见手中的拂尘化为飞灰,取而代之的是一盏引魂灯。 第63页 第50章 第五十章 等苏忏的意识重新清醒过来,方才的祥和与平静全然不复,海面漆黑,滚滚波浪像是万马奔腾,前仆后继的沖向孤岛,而那方巨石已经被雷网噼的粉身碎骨,当中躺着一个衣裳褴褛的少年人。 他的身量已经长大了不少,眉目都撑开了,很似而今的模样,焦黑的皮肤下似是有蓝色光芒呼之欲出。 而苏忏目之所及,海面上无数道闪电几乎错综成林,本就为数不多的上古生物皆在暗处瑟瑟发抖,生怕沾亲带故的也被噼上一道。 谢长临与那只凤凰真是不死不休的冤家,竟连雷劫也撞到了一处! 那只凤凰得灼木梧桐的庇护,虽有伤,但未伤及根本,而余下三分之二的天雷怕是知道谢长临日后是个什么祸害,竟一路赶着往他头上噼,势要趁他没有气候之时,先除了这个孽子。 苏忏手里提着一盏引魂灯,半跪在谢长临身畔,将那一点深蓝色的魂魄藏于其中,而后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将自己的神识放入褴褛的少年身上,直至无数天雷降下…… 谢长临没了肉身,从此脱胎换骨,便是后来专司妖神仙魔魂魄的泰山府君,尤要畏他三分。 苏忏平生最是怕疼,可能就是那时留下的病根。雷入眼时就算没有真的噼到他身上,苏忏仍是觉得筋骨烧的慌,像是除了记忆,还有更多的东西源源不断的涌进来,充斥着四肢百骸,短暂的求死不能之后,苏忏似入定了般动也不能动。 “我原来是这么大的来头啊。”苏忏恍恍惚惚中还想着这回事。 且不论天底下有几人敢先逆天再欺天,就单凭他比谢长临还大出这么多的岁数来,怕是辈分只排在天地之后。 可惜苏忏的记忆有东拼西凑之嫌,在漫长的岁月中磨损无数,以至于剩下的毫不齐全,纵使想了起来,他也似个旁观者,透过窗户瞥见屋里的人生。 这般神识中的折腾,放回现实也不过才一个时辰,天似乎要亮了,一点蒙蒙的光透不过黑雾,落到铁甲军营帐上时,只剩下星点微芒,淡的几乎看不见。 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还泛白的雾像是吸饱了夜色,到最后,竟连成片烧着油的火把也成了摆设,人眼所见很有限,几乎一步开外只知男女,十步开外人畜不分。 这时候,鉴天署和清源观的人都忙碌起来,他们用一枚竹片扎成眼珠子大的小灯笼,里面烧的是符纸,两个时辰一换,能小范围的驱散浓雾。 而军中戒备的瞭望台上,则由孙宜亲自动手,集百张符纸而成,乍然看上去,就像一个熊熊燃烧的眼睛,将这黑暗又怼回凶尸群中,并选目力极好的斥候随时查探敌方行动。 长时间的对峙行尸走肉们兴许毫不在意,但人是会乏的,在苏白石的调度下,每四个时辰轮一次班,军士尚好处理,可鑑天署与清源观的人本就不多,两相叠加也才数十人,倘若也依此法分批休息,一旦有什么突发事件,肯定难以处理。 这是一场实力不对等的战役,苏白石站在布防图前,甚至想不通巴渎为什么要挑在此时下手。 确实没道理的一件事。 巴渎的迅速壮大导致内部各个首领间互有微词,游牧民族本就野性难驯,强行拧成一股的后果就是一旦外敌消停下来,便会从里面导致分裂。 苏恒近些年也从当中发现了苗头,一点点停下了针对巴渎的行动,在此内忧未安,外敌强如虎狼的情况下,巴渎竟然兴兵来犯,难不成这任可汗竟是个脑袋被驴踢了的? 还有,巴渎在大楚之后才开始重视修道者,而修道一途需要积累,短短几十年里,如何能培养出这般厉害的人物? 莫非巴渎这次真的破釜沉舟,竟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神荼大人也亲自动起手来,非要拿下绥州? 说句对不起刘瑾的话,绥州这地方又偏又穷又冷还没有地位,上下所有的官员除了刘瑾都是贬谪过来的,就算真的打下来又能如何?铁甲军到底不是吃素的,这柄大楚利刃时刻都会盯着此处,只要一有时间休养生息,必会捲土重来。 难不成他巴渎还想一路杀去帝都,让大楚就此亡国? 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苏白石的内心丰富,脸上却没表现出什么不合时宜的咬牙切齿,他很能沉得住气,乍看起来又沉稳又坚毅,跟定海神针似得杵在营帐中。 可奈何徐辰生与他虽不算自小相识,但也生死与共这许多年,苏白石心里想什么,他大概也能猜出一二,此刻正撑着额头,看他大哥内心波涛汹涌,脸上装模作样。 平素与苏白石一个鼻孔出气的李沐戎并不在此处,外面总要有人看着,这种时候,李沐戎的风风火火就派上了用场。 “兄长,”徐辰生开腔打破了一室寂静,“倘若这件事真如王爷所说,那恐怕巴渎可汗也被瞒在鼓中,他不可能做如此无智的判断,如此大动干戈为了什么?两败俱伤?” 徐辰生并不指望有人能给他一个答覆,铁甲军中牵涉到两国政治邦交的,基本都是他一肩挑起,其他两人只管“有没有仗打”和“要打多久”。 谁知,苏白石这次却应声道,“二弟啊,你说有没有这样一个可能,巴渎侵占绥州一次伤亡,大楚夺回绥州又是一次伤亡……甚至有可能陛下为绝后患,趁巴渎积弱之际,将其吞併……” “大楚国力虽强,但巴渎人民悍不畏死,倘若打到无名河北岸,抵抗必不可少,甚至有可能发展成持久战,大楚可供消耗多久?只要这样的形势一打开,觊觎大楚的番邦小国不知凡几,又会趁此机会蚕食边境诸州,后果不堪设想!” 徐辰生顺着他的思路接了下去,转眼背后大汗淋漓,仿佛已经看见了陈尸百万,国破家亡。 “不行,战事不能起,兄长,给我拨一队人马,我要去一趟巴渎!” 苏白石尚未来的及开口,营帐外又有事发生。 先是施盼夏与谢长临不知怎么从绵绵无尽的浓雾中冒出了头,带着一身风尘僕僕,衣服上还沾着淡淡的水汽。 施盼夏倒是完整的一个人,谢长临的身形却有点稀薄,胸前挂着一枚玉雕的萤火虫,脾性未变,看谁都爱搭不理。 李沐戎一开始甚至以为遭遇了敌袭,幸好她也算老兵油子,经验丰富,绷到极致的神经居然还能在紧要时刻猛地反应过来,这进攻的命令只差了一个牙关就能将施盼夏射成刺猬。 她跟看见救星似得,赶紧迎了上去,但左看右看,却未曾瞧见苏忏的身影,李沐戎不禁问,“苏大哥呢?没有跟你们一起回来?” “他有事要办。”谢长临连声音都不像近在眼前,虽是嘴巴开合,但这话却是从他胸前的玉雕中传出,只听他又道,“此物只能负载我一分功体,倘若来的是姬人与定然不堪阻挡。” 谢长临丝毫不考虑现在是什么情况,眼前人又是什么心理,这颗定心丸纵使餵了下去,他也能从嗓子眼里给你抠出来,还怪你吃早了。 第64页 李沐戎一时感慨天地果然兼容并蓄,连魔主这么欠扁的人都能容忍。 就在他们说话的空隙,那原本一动不动的行尸似乎突然有了变化——他们的眼睛一瞬间全都闭上了,像是不想看见即将到来的血流成河。 “小心了。”谢长临沉声道。 他原本不想趟这滩浑水,于妖魔界而言,人间就算闹的天翻地覆鸡犬不宁,最得益的肯定是鬼界,万千亡灵先前往投胎,投不了或不想投的,才有可能无意中闯入妖魔之道,成为他的臣民。 只是妖魔普遍命很长,就算几百年没有新人也不担心,所以谢长临也没有必要劳心劳力的去忧烦人口问题。 他就是一个两相持平的中间人,兴也无所谓,亡也无所谓。 可而今大楚是苏忏的故乡,谢长临是背生双翼的流浪者,一生除了苏忏没有归处,这件事就豁然开朗起来。 谢长临厚颜无耻的将自己归类为大楚的“女婿”,为岳父岳母家出分力,总不算太过分吧? 剑拔弩张的战场上响起一阵银铃声,远近难以分辨,那些凶尸跟受了命令似的,口中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吟,李沐戎手中令旗一抬,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住手!”徐辰生以最快的速度奔赴而来,他大喝一声道,“撤!往后撤!此仗万万打不得!” 然而这一声却来的太晚了,叫住了自己人,那些凶尸又岂会听他言语,数十上百具从浓雾中蜂拥而出,最外围的盾牌军完全不是这些怪物的对手,立马遭殃!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铃声摇的更急更快,被催动的凶尸不知凡几,有些甚至半边身子都腐化成了白骨,一看就是撅坟而出。 惨遭吴岭西毒手的村庄规模虽不大,但这无名河畔素来埋着无数忠骨,较真来算,几百年间人数恐怕不比驻扎绥州的铁甲军来的少。 而且驱动之人很懂兵法,稀少难成但威力巨大的封魂凶尸将谢长临、施盼夏以及孙宜等几个法力高超之人团团围住,这些尸体的脖子上纹着一圈黑色纹路,拼合起来竟是一道完整的结界,进了这个圈子,就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方能破解此阵。 “三妹!”徐辰生在苏白石的护送下,磕磕绊绊勉强走到了李沐戎的身边。 从令下到硝烟四起不过一转眼的时间,目之所及已经伤残无数,腥臭味分不清是腐尸造成的还是鲜血造成的。而就算徐辰生不开口提醒,李沐戎也在指挥撤退。 硬拼是没有结果的,敌强我弱,而且打的还是些不知疼痛死亡为何物的东西,只是敌不动我不能动,只有真正交上了手,乱局一生,才有突围的机会。 而另一边,施盼夏在谢长临的身边岿然不动,在孙宜看来颇像尊凑数的大佛,她的耳朵追随着无常的铃声,似乎想从这片惨嚎、咆哮、马鸣、嘶吼中找到一个人的方向。 “这位姑娘,”孙宜没好气的扫了施盼夏一眼,“你是来当摆设的吗?杵在这儿好看?” 围剿他们的凶尸速度和力量都与外面那些不在同一品级,更何况凶尸的身上还画满了图腾与咒术,以逆天行事的代价将这些最普通低等的招数发挥到了极致,威力简直可同高级符咒相提并论。一时之间,孙宜有些左支右绌。 “闭嘴。”谢长临微一皱眉,嫌此人聒噪。 施盼夏与吴岭西有一世夫妻之缘,缘未尽,所以尚有一条红线相牵,倘若世上真有什么人能在这种纷乱的情况下找到始作俑者,那一定是施盼夏无疑。 同时,谢长临还感受到了姬人与的气息,此人阴不阴阳不阳,身上有一种潮湿的死气,闻起来与黄泉水颇为相像。 倘若姬人与在此处出现,那至少说明苏忏无人看管,谢长临有自信,只要苏忏恢复了记忆,哪怕用千道天雷关着他,他也能闯出来,同时还会酝酿出一个复仇的计划,定会让姬人与这次得不偿失。 “找到了!”施盼夏的眼睛忽然直直的望向西面,她根本不顾自己仍然陷在包围圈中,直冲西面而去,眼看要撞在雷电火光并起的结界上,倘若不是孙宜拉了一把,谢长临又化解的及时,否则莫说只燎着了几根头发,恐怕这层头皮都没了。 “我说你这姑娘是来添麻烦的吗?”孙宜满脸的不耐烦,“找死远一点,别拖累我成仙。” 施盼夏的脸色苍白,似乎从清源观出来后又消瘦了不少,整个人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她的精神同样不济,整个人看起来跟这些围攻他们的凶尸也差不了多少,充满了颓丧的气息。 孙宜回头看了她一眼,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差点以为是自己这话说的太重了,才导致这年轻的姑娘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魔主,你可为我开路吗?”施盼夏问,谁知话音一落,谢长临胸前挂着的玉雕萤火虫里却发出了另一人的声音——苏忏道,“施姑娘,你不是他的对手,万事等我回来再说!” 相隔几十里远,苏忏也不知经历了什么,大口的喘气声听起来就像是刚刚跟谢长临打过一架,嗓音也有点虚弱,努力提起来的精神并不能完全掩盖他话语当中的疲累,顿了顿,苏忏又道,“长临,你不要过来,我去找你。” 带着玉雕的稀薄人影闪了闪,又稳住了身形,谢长临微一点头,“好。” 倘若不是苏忏这一句来得及时,想必爱美人心切的魔主大人才不管现在是什么情况,都能扔下一堆的烂摊子,先杀去神坛周遭看看苏忏的情况。 “长临,你这东西除了能通话之外还有其它用处吗?”苏忏的声音继续传出来,“一张千里传音的符市面上也才卖一两纹银,这东西看上去像个价值连城的宝贝,你不会让人坑了吧?” “……”财大气粗的鉴天署集体见识了清源观主的勤俭持家。 “此物是上古之物,乃是我肉身毁坏后所化,整个大楚国也抵不上它一片玉屑……阿忏,你要用它做什么?”谢长临问。 大楚已经逐步沦落为了一个度量单位。 苏忏仿佛在那头极小声的倒吸一口凉气。早半年前,他全身上下最值钱的还是一只秃毛笔,现在却富贵的堪比大楚百年国库,难免不受点惊吓。幸而苏忏恢复的也快,他继续道,“可否让我看一眼你那里的情况?” 玉质之物通体剔透,泛着蓝盈盈的光芒,它的翅膀制作异常精緻,分上下两层,外一层是几近透明的白玉,里面才是真正的厚翅,当下宛如活物般颤动着,在其上倒映出四周景象。 铁甲军虽处在有意识的撤退当中,但死伤仍然惨重,倘若不是个个精锐,又有无数载枪林箭雨的经历,恐怕阵势早已大乱,死伤人数还要翻上一翻。 纵使巴渎部落一生纵横马背之上,铁甲军也从未示弱,在其鼎盛时期,尤可拒之国门外。 可而今所见,满目皆是无血无肉的怪物,甚至有些行尸身上穿着铁甲军同僚的衣服,也不知黄土中埋了多少年,而今再见,竟是斑斑血迹和一身褴褛,还要被人操纵着,转过身来对自己为之而死的理想刀剑相向。 第65页 受如此折辱。 四周皆是烽烟战火,无序当中却还暗藏着一种有序。 苏白石清点了一小队的人马,由李沐戎带领着,决定奇兵突出,在此包围圈中冲撞开一道缺口,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将徐辰生安然无恙的送到巴渎,制止这一场起于私心的闹剧。 “阿忏,看见了吗?”藉助附身于玉雕之上的一缕精魄,不只苏忏,连带着谢长临也从这些凡人身上看见了恢弘的壮举,他们前仆后继,平素明明惜命爱命,却愿为身后之城而搏命,真是幅员辽阔的天地江山中最了不得的蝼蚁。 “……嗯。”苏忏的情绪明显变得更加低沉,他顿了顿又道,“该来的人竟然又迟来一步,是死在路上了吗?!” 天底下命硬到能让苏忏这么诅咒还不遭天打雷噼,并且惯常爱迟到的,通常只有一个人——大楚国师,卓月门。 “阿忏,”谢长临压低了声音道,“姬人与尚未露面。” 他们此番对话较为隐秘,就连靠他们极近的孙宜和施盼夏也只能勉强听见一二,何况四周风哭人嚎,刀戟交接不断,苏忏的声音传过来时非常失真,要不是谢长临非常了解苏忏的语调,说不定就此忽略过去了。 所以姬人与应当还不知道苏忏挺过了一劫,正等着赶过来坏他的事。 此人阴谋阳谋,就是为了挑起这一番争斗,按道理来说此时正是大好时机,只要姬人与肯亲自现身横插一手,铁甲军驻扎于绥州的这一支弄不好就此全军覆没,可为什么姬人与至今毫无动静? “他会不会在等什么?”苏忏的声音停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响起,“姬人与以我为牵制,要的就是你不能全力插手此事,在他眼里,我们两个恐怕已经是笼中雀,犯不着再操心……而他等的人此时虽不在铁甲军中,但也不久将至……” “卓月门!”谢长临再一次与苏忏异口同声。 “可卓月门是我见过最懒散的修道人,身上着火都不肯跑上两步,更是常年龟缩在他那间破落府邸中,跟神荼怎么扯得上关系?”苏忏忽然闷哼一声,隐隐能听见他强压下去的咳嗽。 “阿忏,你当真没事吗?”谢长临小声问道,“我在祠堂等了你好久……” “……”感情是嫌自己脚程慢了? 其实苏忏并不如他声音中表现出来的这般从容,相反,他现在全身上下的筋骨就像被人一根根重新整造过,疼已不足以形容,就像是强行往一口缸里灌进了江海的水,苏忏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散架。 可现在的形式千钧一发,他也没有什么时间停下来好好梳理,只能先撞破了笼子,而后在周围随手捡了根什么半撑着慢慢往前挪。 中途甚至有几次苏忏咳出血来,整个肺部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子,总而言之,现在的苏忏一副身子骨根本不顶用,可姬人与留下的结界与看管他的凶尸却根本无法阻止这位体弱之人离开神坛。 苏忏难以控制自己的力量,方圆三尺笼罩在一片暴风雨中,连那经久不熄的梧桐叶也受到了连累,转眼神坛四周陷入一片黑暗与死寂。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瑶光,你好好跟着我,不要乱跑知道吗?”玉衡紧扣着瑶光的手,这小娃娃看起来明明怕的要死,却仍是色厉内荏的将瑶光护在自己身后。 他们原本是跟着谢长临呆在祠堂中的,可现在魔主大人分了功体附着于玉雕萤火虫之上,不能擅自动弹,否则这一分功体随时有可能离散。这两个娃娃也听见了苏忏的声音,敏锐的察觉到了苏忏的时急时弱的咳嗽声,决定结伴去给主人做个接应。 他们的身上有驱魔辟妖的符咒,更何况两个式神一口咬下去全是空气,既尝不到鲜血,更没有肉,行尸与野兽们对此也不感兴趣。 相较于玉衡的谨慎小心,瑶光的没心没肺简直註定了他这辈子没什么惧怕的东西,在这种腐烂漆黑目不能视的环境下,仍然能开开心心的捉甲虫。 玉衡将其环抱在怀里,限制了瑶光胡闹的范围,泥沼中担惊受怕的继续往前走。 “瑶光……”玉衡觉得自己踩到了什么,“嘎”尖锐的一响,他声音颤抖着道,“你身上有什么照明的东西吗?” “有啊,”瑶光歪着脑袋,“鬼市外树妖送的一只白蜡烛,点着了风吹不灭,还能烧个几百年,好多帝王陵寝里都会用到。” 玉衡实在不想再听见诸如“陵寝”、“坟墓”、“乱葬岗”一类的词了,他赶紧捂上瑶光的嘴,让后者从肚皮里掏出了那根活像拜祭用的白蜡烛。 随着这一点微弱光芒,终于能将周围看清楚了,乌泱泱的天与脚下白骨铺的路又着实把玉衡吓了一跳,但也让他看清了不远处的怪异之景。 风形成了一个漏斗形,卷的天上乌云涌动,摧枯拉朽般将灌木、杂草与枯骨全数牵扯进去,规模之宏大场景之邋遢,颇像在九重宫阙上卖破烂儿。 不知怎么的,玉衡总觉得这里头该有苏忏的身影。 小娃娃拉着瑶光,挑挑拣拣的往那阵旋风处靠近,然而越是往前,越是难以站稳脚后跟。 他两原本就没什么重量,虽说一般的风也吹不倒,可这风的的确确是由苏忏引起的,里头掺杂着他关锁不住的灵力,远远超过了玉衡和瑶光所能承受的范围。 苏忏手里拄着一根大腿骨,蹒跚的往前行,还时不时与谢长临说上几句话。他的神智勉强维持在一个危险的水平,眼睛都不大好使,只能看见前面几步路,更遑论发现两个小小的式神了。 “主人!主人!”玉衡冒着狂风喊他,小娃娃一只手拽着瑶光,另一只手握着灌木枝,双脚几乎离地而起,瑶光却还在“咯咯咯”的笑着道,“主人,哥哥,我飞起来了!” 果然是个脑子不好使的。 “主人!救命啊!”玉衡在撒手捲入狂风前的最后一刻,声音里终于带上了哭腔。他所有的矜持与坚强仿佛在一瞬间溃不成军,但另一只手纵使被拉扯的没了知觉,也还是死死拽着瑶光。 若非支离破碎,不能让他们分开。 这声哭泣终于传到了苏忏的耳中,他抬起不怎么灵光的眼睛看了一下,这一下,差点没喘得上气来。 瑶光和玉衡往远了说不过是他的式神,往近了说,就是养育十数年的孩子,谢长临尚未出现之前,他两就是苏忏的港湾,是他一往无前的后盾。此时却因自己的缘故,将两娃娃置于不可预估的危险当中,苏忏即将散离的意识竟然一瞬间重回清明。 “玉衡!瑶光!”苏忏咬着牙,胸腔中又泛起一股强烈的血腥味。溢出体外的力量过于庞大,但苏忏要想救下玉衡和瑶光就必须停下这阵风暴,否则只能看着这两孩子被自己撕扯成碎片。 普通人心头之血并不多,一生也只有五滴,一滴是天命造化,一滴是父母养育,一滴是白头偕老,一滴是莫逆之交,还有一滴是儿女满堂。 第66页 但是心血虽少,却也不是独一无二之物,苏忏能做出玉衡和瑶光,当然也能做出另一对的式神。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苏忏早已道法纯熟,想必这时候做出来的式神就算不会十全十美,也定没有啰嗦聒噪瞎操心和一颗糖果就拐跑的缺点。 只是心血非独一无二,玉衡和瑶光却是独一无二。 “主人!”玉衡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渐渐消融在通天彻底的旋风之中,他带着哭腔又喊了一句,“主人,你要好好保重……” 数十年岁月的风霜同在,仿佛无名河北岸的龋龋而行不过是昨日之事,自己仍然有操不完的心,怕主人饿了、冷了、受伤了,怕瑶光丢了、没了、不见了。 细算玉衡这一生,竟有如此多的担惊受怕。 看上去那么小的一个娃娃,却在短短时间里做好了自己的心理工作,从最初的“救我”到现在的关心,仿佛死亡已经成了他的定局,而玉衡也有了准备来迎接它。 苏忏嘴里的软肉被他死死的咬住,一时分不清这股血腥味是来自喉咙还是口中,他干脆闭上了眼睛,修道之人的气海乃是干坤袋,没有装不进去的东西,只是撑开干坤袋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少则不过一两百年,长则需要与天地同寿。 可现在的情况可容不得苏忏杵这儿几十年,他强行将这股几乎撑破自己肉身的力量塞了进去,若不如此,玉衡和瑶光难逃死劫。 风像是一瞬间倒转了方向,自内而外一寸寸刮着苏忏的身体,苏忏岿然不动,等这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的脚下已是整片玄黄。 苏忏虽然不娇气,但从小最是怕疼,就连撞到了桌子腿也要哼哼唧唧,可现在疼已经不算什么了,他心头忽然泛上了那么多的放不下,诸如阿恒,诸如谢长临,诸如仍在苦战中的铁甲军甚至是浑浑噩噩作奸犯科的吴公子…… 修道路上人情淡薄,到头来无所谓的事,竟然都是心头点点滴滴。 “玉衡……”苏忏每说一句话,就感觉有温热的血腥自胸口往上涌动,一发不可收拾,“你还在瑶光身边吗?” 许久的沉默之后,稚嫩的哭声从他身前响起,“在,主人,我在。” “还好吗?”苏忏又问。 “好……”玉衡哭道,“我跟瑶光都好,主人,我要怎么救你……你别流血啊,求求你,别流血啊……” 玉衡从诞生之初就没这么无助过,他甚至都没怎么掉过眼泪,因为他知道只要瑶光和主人在他身边,世上没有迈不过的坎儿。 可现在,小小的式神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生离死别,天道无常,他本不该明白这些的——式神而已,从不值得主人为此而死。 “那就好。”苏忏又道,他轻微的笑了笑,阖上的眼皮重逾千斤,有点不想睁开的意思。他踉踉跄跄的又往前走了两步,小声嘀咕着“铁甲军还能支撑多久……能不能等我……” 话音忽然低了下去,苏忏身子一歪,整个人倒在地上,堪堪让嚎啕大哭的玉衡接住了,向来脑子缺根弦的瑶光也受了惊吓,眨着眼睛看向一身血的苏忏——苏忏白衣上尽是血污,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而覆盖于这身衣物之下的躯体如颳了鳞片的鱼,没有一丝完整之处。 血还在不断的渗出来,几乎染红了身下黄土。 苏忏阖眼前回顾这短短一生,年幼别家,少时别恩,而今别世,华发未生,竟已多风雨。 “主人……”瑶光轻轻碰了碰苏忏的右臂,他的天真浪漫被死亡忽然中断,眼圈一周都红了,小声问玉衡,“主人怎么了?” “没事。”玉衡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咬牙道,“没事,我们接主人去祠堂,魔主在那里,主人一定没事!” 而在祠堂中的谢长临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且此预感异常强烈,让他几乎按耐不住,只想冲出祠堂,去看看苏忏,去看看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可事前苏忏有叮嘱,倘若于谢长临而言,世上真有什么必须遵循的真理,也不过就是苏忏一句话。 谢长临指尖的红线突然也断了……这东西不识人间爱恨,从不会逗留片刻,一方死亡,红线就会自动缩成一个指环,等待下一个有缘人。 “阿忏,阿忏……”谢长临急促的喊道,然而萤火虫的另一半却毫无动静,谢长临不得已右手一勾,借□□之力握住玉雕萤火虫道,“回。” 两相感应,藏在苏忏怀中之物探了探脑袋,振翅而出,直飞谢长临的身边。它原本蔚蓝色的身体上也到处都是斑斑血迹,几乎能从上面看出其主人的惨状。 谢长临再顾不得什么大楚,什么铁甲军,强行收回功体,沖向祠堂外的黑雾,并在不远处遇到了玉衡同瑶光。 小式神模样小巧,力气却大的可怕,单手扛起一个成年男子还能边哭边跑,苏忏倘若这时能睁开眼,必然觉得自己十二分丢人了。 “阿忏……”谢长临的心尖上仿佛有什么正在衰竭,他几千年前没能目睹此人的死亡,因此对不告而别的怨恨远大于悲伤。 可现在,苏忏就躺在他的面前,满身鲜血,不会嫌弃他的不近人情和高高在上,也不会同他说“饺子种类多呢,桂花糕香甜,还有小笼的包子和陈年的佳酿,你们妖魔界又有什么好吃的?” 可是阿忏啊,没有你,这世上所有的东西皆是一样的啊…… 玉衡一向很怕谢长临,总觉得惹恼了魔主,他便会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可现在一看,谢长临竟然也有安分的时候,他只是静静的弯下腰,将苏忏从地上抱了起来,一言不发的往外走,玉衡和瑶光只能跟着他,一时间居然连去哪里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莫方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徐辰生在一小队死士的护送下,以极快的速度脱离了包围圈,可越是靠近无名河,也就意味着更多的危险——此处已经完全是行尸与野兽的天下,而他们经不起更多的死伤。 李沐戎肩上带血,她草草的扯下一片衣服,将伤口包扎过,整个人狼狈不堪的拉着徐辰生躲入荒草丛中,缓慢而有效率的往前移动。 如此凛冬之际,李沐戎的身上还是起了一层薄汗,她的脸在坠马过程中负上了不同程度的擦伤,但眼睛却如鹰隼般锐利而敏感,背紧绷着微微弓起,像是一支随时都会离弦的箭。 “二哥,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你平安送到巴渎,”李沐戎小声道,“毫发无伤大概没可能了,要不你凑合一下,不缺胳膊少腿怎么样?” “……”李沐戎向来都有这样的毛病,一到紧要关头,就忍不住说些话来逗他,仿佛这时候笑一笑,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一样。 徐辰生的骨子里其实有些悲观的色彩,他的心思重,很容易积压下负面的情绪,还不喜欢喧诸于口,导致偶尔看来颇有点阴郁。 第67页 他藏在这草木丛中时,一身熨帖的官袍被揉的又皱又脏,还割破了许多,完全看不出原本面貌。怕是就此闯过了重围,平安到达巴渎可汗面前,也会被当成个无事生非的疯子叉出去。 “二哥,”李沐戎在他身边轻轻笑了一声,她又道,“别担心,你就是有天生的使节范儿,倘若有人敢拦着你,我就让他人头落地。” “你呀,别动不动就说人头落地,我们是去和谈的,又不是捣毁人家的老巢,收敛一点。”徐辰生竟然不可思议的被李沐戎安慰到了。 他慢慢呼出胸腔中一口浊气,在心里细描勾勒着到时候该说什么话,该有怎样举动——此行只可胜,不能败,与其刚踏出家门就做无谓的担心,还不如整理好思绪,平心静气的去接受。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有巨大的动静袭来,就像是千军万马的对垒,然而这对垒显然实力不均,一方惨败的哀嚎声愈来愈近,就算李沐戎曾身经百战也一时头皮发麻。 她下意识地拉近了徐辰生,迎面扑来的血腥味浓厚的像是一夕屠城,徐辰生的面色瞬间变的惨白,他被李沐戎护在身边,却明显感觉到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在发抖,四周野兽与行尸像是遇到了克星般纷纷后退,竟然在他们周围形成了一方空地。 李沐戎心里也是怕的,她才刚刚成亲,也好多年没有回家看看了,想爹娘和姐姐,倘若长眠在此,很多的事就会成为遗憾,而李沐戎从来不喜欢让自己后悔。 她似猎豹般警惕的望进黑雾中,右手放在剑柄上,人似离弦之箭,进攻的角度刚刚好。 来人却是谢长临。 他怀中抱着苏忏,身旁还跟着两个小娃娃,身上一尘不染,但脚底下却铺成了一条血路,他的背后是堆积如山的尸体。此处所有的埋伏与布局竟然都无法近谢长临的身,前仆后继的行尸不过是螳臂当车,尚未靠近,便已爆体而亡。 在李沐戎的记忆当中,这位魔主大人虽然不好亲近,但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摆出来的谱甚至还没有鉴天署的孙掌事大,以至于她还胆大妄为的同谢长临喝过两碗酒。 可现下看来,这位真正是天下间独一无二的魔神,所有鬼怪之物要么在他脚下瑟瑟发抖,要么就只能到处逃窜,想要保命。 只可惜,不管求饶亦或逃窜,最后都只有一个下场—— 一匹体型壮硕的狼忽然在李沐戎面前散成了一堆血与肉,甚至有一部分不偏不倚的浇灌在了李沐戎的身上,可她现在没有闲心去管这些噁心人的东西,因为除了令人惧怕的谢长临,她还看见了苏忏。 毫无生机的苏忏。 李沐戎可说是见惯了生死。她自幼习武,七八岁神智尚未开化的时候,就偶尔被李将军带在身边南征北战,年满十八正式参军,从伙夫到马夫到车夫再到先锋官,她什么都做过,甚至还有两年还专门负责託运尸体。 所以只消看一眼,她就知道苏忏已经死了。 凡人不懂什么三魂七魄,在李沐戎的眼里,命只有一条,丢了就是丢了,管它有魂还是有魄。她的心里大恸,却咬紧了牙关不肯哭出声来。 跟着她杀出来的这队人虽然所剩无几,但李沐戎就是主心骨,这种时候主心骨只要有丝毫的示弱,整个局势都会一败涂地,恐怕还没杀到巴渎可汗帐下,所有人全要死在这一望无际的沼泽地中。 李沐戎看见了谢长临,谢长临自然也看见了她。 居高临下的人眼神冰冻三尺,平素还有点厌弃,现下看来,只剩下无尽的死寂。 仿佛大梦一场初醒,而这梦在春宵,美的只似长河落日,江南风月,梦醒时分,却只给谢长林留下满心狼藉和无能为力。 千年前,千年后,谢长临竟然都在天意面前一败涂地。 他淡淡的扫了李沐戎一眼,从他们身边走开,就像看见了一样苏忏曾经喜欢过的东西。 只要苏忏喜欢过的,都能在谢长临手下讨回一命。 等人走远了,甚至完完全全消失在视野当中,李沐戎这才回过神来,她的眼前一阵发黑,背后的衣服全数贴在嵴梁骨上,冷汗被风一吹,让她生生打了个寒颤。 “三妹,没事吗?”徐辰生抓住了她的胳膊,支撑住了有点眩晕的李沐戎,“方才是魔主跟王爷……王爷他是不是……” “别问,”李沐戎微微摇了摇头,“我们继续往前走,这个时候不能回头。” “二哥……”她的眼睛里似乎进了沙子,周遭皆有点泛红,“你身上的担子比我重,哪怕我停下来了,你也要继续往前走,好不好?” “……好,”徐辰生嘆了口气,轻轻道。 谢长临去的方向是铁甲军驻地,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攻守,在苏白石的带领下,铁甲军已经成功退出十里,可这些凶尸却明显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哪怕他撤军至大楚腹地,想必这些东西也会一路跟过去。 这么冒险的行为,就连巴渎统兵大帅都有点害怕了。 巴渎大帅名为忒阿吉,与苏白石数次交手,也算惺惺相惜。 小半个月前,他受到神荼大人的调派,带领几百人渡河而来,这些人的身上都带着姬人与配发的符咒,能隐匿行踪,并且化整为零混入周边乡县,竟让整个铁甲军毫无所查。 但忒阿吉本人是不贊同这次行动的,一来他不觉得巴渎是大楚的对手,二来他也不屑于这般阴谋手段,军人皆有一腔热血和铮铮傲骨,死就死在马背上战场间,让一群尸体打头阵,自己龟缩在后算什么本事。 可是忒阿吉这人有谋略和战术,也不怕死,但在姬人与面前却怂的厉害,他只要一看见这位神荼大人就会毛骨悚然,自觉主动的退避三尺。 更何况巴渎部落有明令,神荼可随意调派周边兵马,除却可汗,无一人有能力阻止,所以忒阿吉现在就是个被架空的摆设,既担心大楚反噬,巴渎死伤惨重;又担心苏白石一命呜呼,自此少一个对手。 忒阿吉掂量了一下,甚至觉得这两点里头苏白石更重要,毕竟亡国不容易,要杀一个人太容易了。 “他娘的,”忒阿吉带着一个贴身侍卫站在小高坡上举目远眺,“现在什么意思,神荼大人脑子坏掉了,这么打下去,不是要把巴渎给打没了吧?!” 小侍卫没听明白,他迷糊的问了句,“大帅,现在是铁甲军受挫啊?巴渎士气高涨,你说反了吧?” “他娘的,你懂什么?大楚如果真的要打,只待援军一到,保管让我们有来无回,到时候你的头我的头,”忒阿吉咧着张血盆大口,在脖子上一抹,“都是人家的头。” 忒阿吉说的话虽然不错,但援军迟迟不来,铁甲军莫说死伤惨重,恐怕这十里路上已经堆满了尸体,死伤比甚至超过了五成。 五成死伤对于一个精锐部队来说根本是致命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战场上能根据自己的判断协调任务,以后兴许都是大将之才,可现而今只能毫无意义的牺牲于黄沙漫漫的绥州边境。 第68页 孙宜的颐指气使已经全部不见了,他干净漂亮的衣服凌乱不堪,小臂上有伤,发髻散乱,整个人灰头土脸,状若疯狂,却是颇为应景。 连苏白石刚刚看到他这模样时,都说“孙掌事融入的太过了,我铁甲军男儿虽然邋遢,也没邋遢到这般地步吧?”遭了孙宜一记白眼。 他的手拢在袖中,指腹轻轻摩挲着黑金符纸的边缘,板着脸道“我去外面看看情况,一切等我回来再行商议。”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孙宜这个人生长在氏族大家中,从小到大养尊处优,却没什么争名夺利的兴致,在他的认知里,自己就是比别人高出一头,就连后来修了道,请了师傅,他都觉得这几个师傅没有教导自己的资格。 孙宜虽然嘴里不说,但其实心里只佩服两个人——一个毋庸置疑是大楚国师卓月门,另一个就是苏忏。 堂堂眼高于顶的孙掌事居然心服于清源观那种穷酸寒舍中的观主,本来就已经很丢脸了,更何况苏忏还是大楚有名的倒霉催王爷,与他结交完全没有意义,更得不到好处,所以氏家大族基本都选择无视这位挂名的王爷。 可苏忏的身上有孙宜求而不得的东西。 当年徐子清大公子千里行尸,让苏忏和沈鱼拦在城门外时,鉴天署也同时被惊动,卓月门五体不勤所以当时受令出动的正是孙宜。 他出于利益考虑,并没有直接将自己以及鉴天署置于这样的风暴中心,而是等着苏忏等人先出手,好坐收渔翁之利。 孙宜想的是行尸再强,苏忏与沈鱼也声名在外,出不了大问题,而他只要负责收尾工作,既能完成陛下的指令,又不得罪太傅,两全其美之事,何乐而不为? 可那天,孙宜却在高高的城墙上感受到了一种卑劣感。 世人皆知趋利避害,可有的事却一定要去做,不是你,不是我,就是他人……那天苏忏和沈鱼一身狼狈,满城百姓自关家门,任由他们一步一步走回清源观,孙宜非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倘若同样的事,同样发生在他的身上,怕报复起来半壁皇城只剩残垣。 可苏忏却不怎么在意,同沈鱼说说笑笑,竟似个健忘的,此番心酸再也未曾提起。 “情况如何了?”孙宜走到李崇身边,跟他说了句话。 平素鉴天署与铁甲军泾渭分明,孙宜作为一个典型的势利眼,自然不愿意跟李崇这样的糙汉子相提并论,而李崇也瞧同样瞧不起细皮嫩肉的孙宜,认为这样细皮嫩肉的“少爷”不过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过段时间吃不了苦就会离开了。 他两谁也瞧不上谁,居然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没有发生自相残杀的情况。 “那些鬼东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全停了下来,据我观察,他们的活动时间像是有限。”李崇指了指天上正当空的太阳,“全在跟着太阳走,阳气一盛,就跟找不到娘的三岁孩子,只会原地打转。” 话是这么说,但这些东西全都死猪不怕开水烫,惹也惹不得,打也打不动,纵使茫无目的的在面前徘徊,遭遇危险时还是会下意识的反击,倘若想趁这个机会发起突袭,恐怕对方损失一条胳膊,我方就要被打的鼻青脸肿。 李崇作为斥候里的小队长,之前就悍不畏死的试了一下,此刻正擦着鼻血跟孙宜说话呢。 “嗯,我知道了。”孙宜的反应很是冷漠,让李崇擦药的手顿了顿,有点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位“讨人嫌”先生。 孙宜怔仲的背影刚好消失在李崇的眼中,似乎有什么心事,但现在整个铁甲军中谁无心事。李崇只当他贪生怕死,蔑视的“哼”了一声,没再计较。 这边正在大道的边缘试探,那厢却已经有人到了渡劫的关头。 修道者每至一个层次便有一劫,通常百年逢小劫,千年逢大劫。 苏忏这个冤大头才二十出头,就将这大劫小劫全都包揽了一通,此时莫说是命危,恐怕连骨头都凉了。 他的身躯虽死,但神魂不灭,尚处在一片清明当中。苏忏能够轻松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初时是哀嚎惨叫,而后是斥责污衊,还有欢声笑语,迎来送往……他甚至一度怀疑,天下间所有的生民都在他耳边碎语。 苏忏心大的琢磨了一会儿,觉得阎王爷是不是嫌他生前话多,决定死后将他发放进了什么“啰嗦地狱”“聒噪监牢”。 但随即,苏忏又觉得不对劲,因为不管这些声音表达着什么样的情绪,说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到最后都落到相同的字眼上——“求您保佑”。 一时间,竟像是无数人在寻求苏忏的庇护。他这才忽然有了觉悟,原来自己是要成仙了。 这些声音是真实存在的凡人所求,这时候倘若听进去,以后便要劳心劳力,做个没什么前途的地仙,听不进去就是逍遥自在的崑崙散仙。 “哎呀呀,可是老天啊,你不觉得我年纪太小了吗?”苏忏这时候卖起乖来,苦笑着向虚空中道,“人都还没做明白呢,便要得道成仙……太草率了。” 苏忏的记忆恢复的零零碎碎,但有关“成仙”这样的典籍,所有观宇都会珍藏,他在清源观呆了这么多年,有事没事就捧着一卷卷书翻来覆去,就算多是凡人臆测,也总有猜到实处的地方,多半都要求未来者清心寡欲。 苏忏自认达不到这样的高度,吃喝玩乐他样样喜欢,平生尤其爱钱,凭什么成仙? “你想什么呢?成仙要这么简单,八荒六合里哪有人、兽、虫、蚁,一个个皆长生不老了!”虚空中居然传来了回应,将一向冷静的苏忏都吓了一跳。 这声音其实与苏忏的很像,但更是温柔飘渺,说话虽然不懂听,但这语调却让人非常舒服,想必此人就算骂上一句“狗娘养的”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响。 “请问您是?”苏忏刚刚的自暴自弃与放浪形骸立马收敛了起来,恭敬的又道,“前辈,倘若我没成仙……那可是死了?” “我不是前辈,我就是你。”那声音逐渐开始有了实体,衣服比苏忏这一身还要白,长得倒是一模一样,连神情都似仿刻的,“你没死,无魂之人不能死。” “既是没有死,那我可否回去一趟?”苏忏笑了笑,“我怕有人会担心。” “我又不是凶神恶煞,你急什么?”那人又道,“你虽未死,但肉身已毁,得有人帮你修补——那只凤凰你还记得吗?” 苏忏点点头。 “忘得还不算太多……取凤凰身上最珍贵的霞彩,兴许能够补救你那具经脉尽断的尸体,但在此之前,你只能跟我在这里呆着。”那人撩起道袍,盘腿坐在苏忏的面前,沖他微微颌首,“你有什么疑惑的,但可问我。” 他的身上,当真一点红尘都不染,纵使一样的相貌眉眼,苏忏还是稍稍有点自惭形秽——此人是孤天高月,而自己不过是水中倒影,自不可同日而语。 第69页 一想到谢长临心心念念的其实是眼前之人,苏忏心里又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苦涩,他怔仲的抬起腕子,却没有在上面看见红线的影子——看来此生缘尽于此。 苏忏嘆了口气,他何曾如此拿得起放不下过? “想他?”那人与苏忏本为一体,自然能察觉到这点扭扭捏捏的心思。 “没……”苏忏下意识的否认一句。 他是要成仙得道孤老终生的人,说想谁喜欢谁都不负责任,只不过眼下情况特殊,其实有点类似于自言自语,哪怕苏忏大放厥词也没第三个人听见,所以他反驳的话才说了一半,又突兀的转成了,“是。” “前辈,”苏忏道,“你当年以命换命,替长临挡天劫,想必也是喜欢他的?” “我爱天下生灵,莫说修炼得道之物,便是一花一木一草一树,我也会竭尽全力去护着,”那人微微笑道,“长临只是我心上过客,却在你那里成了归人。” 苏忏一双眼睛里似有光流动,他颇为佩服的看着眼前人,由衷道,“我何时才能到这种境界啊?”似乎还颇为遗憾。 “……”那人对自己的投胎转世有了新的认识——苏忏全然抓错了重点。 神识陷在空虚混沌当中的苏忏并不知道谢长临正在大杀四方,妖魔界的尊主没怎么修过仙,更不知苏忏早千百年前就毁了魂魄,而今无处找寻。 他只是紧紧怀抱着苏忏的尸体,漫无目的的从无名河畔往东南而行,倘若无人阻止他,倘若给足他时间,想必谢长临能徒步走到大楚皇城。 他的耳朵里听不见声音,眼前只有一片血红,几乎像个木胎机械,除了杀人前行之外,一无所有。 谢长临曾是这广袤天地中最高高在上的妖魔,莫说是伤心,便是喜怒哀乐这四种情感,他都分的不是很清楚。他也不必分的清楚,否则,便从那无忧无虑亦无所求的神坛上摔下来,摔得面目全非。 可偏偏有个叫苏忏的人,往他脚底下抹了油,谢长临不是摔下来的,而是滚过了千年光阴,滚过了喜怒哀乐,滚过了皇城里热腾腾的饺子汤和清源观的桂花糕,一路滚到了尘埃里。 他成了个有心的人。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群尸再次蠢动是在两个时辰后,由于此时正是深冬,绥州又地处北面边境,天光暗下来的时间尤为迅速,几乎是刚有了一点夜幕降临的契机,接下来黑暗便势不可挡的笼罩下来。 铁甲军趁此机会继续往后撤,由鉴天署和清源观断后,但此时军中残伤无数,严重拖慢了进程,加之凶尸在幕后之人的操纵下,即便不能攻击,也在此过程中不断缩小包围圈,将铁甲军从荒漠逼进了峡谷当中。 绥州虽说又穷又荒凉,却是大楚占地面积最广的一座州府,大部分地区无法种植庄稼,甚至罕见人际,因而有不少传说流出,且指向阴暗晦涩的一面。 铁甲军误入的这座山谷名为“天漏”,中间可供行走的山路极其狭窄逼仄,山陡峭林立却似刀削的笔尖,而峡谷深渊则向下辟开,是个非常明显的梨形,如此狭道中行军,一不小心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更何况,此山还有另一种说法,生活在绥州一段时间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天漏”群峰中生养着妖兽,只要人一进去,出来的就是一副副血淋淋的骨架。 刘瑾曾为此事伤透了脑筋,可是一来山脉雄伟,地势绵延,在其中找寻有如大海捞针,二来此妖作恶甚少,死得几乎都是些逞凶斗狠为争面子的年轻人,周围乡镇反倒受其庇佑风调雨顺,近几年更是没有伤人的事件再次发生,久而久之,便也随它去了。 此时铁甲军被逼无奈,借道天漏山中也是无奈之举,苏白石已经一连三匹快马去往州府求援,可至今援军杳无音信,不知是该怪刘瑾的玩忽职守,还是这信根本没能交到刘瑾的手中。 眼看行尸蠢动愈甚,铁甲军毫无胜算,孙宜却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驾着马走到苏白石的身边,人尚未来得及靠近,就被一方戒备的军士拦下了,孙宜仰着头,眼睛微微向下一瞥,不屑道,“你是什么人,也敢拦我的座驾?” 那兵士很年轻,是刚刚顶替上来负责苏白石安全的,怕是刚刚年满十八,模样看起来却还要显小,鬍子都还没怎么长。他虽然知道孙宜此人,但毕竟之前没有真正接触过,一时被这位掌事大人的官威惊到了,心下惴惴道:怎么比将军还会摆谱。 “孙掌事,孩子年轻,不要同他计较。”苏白石听见了声响,转过头来挥了挥手,示意左右放行。 他一身轻甲上满是血污和脑浆,脸也不干净,除了黄沙和满下巴的青胡茬还有点肿,这才满一日不到的时间,苏白石却像三天三夜未入眠似得,满身的疲惫与风尘。 苏白石来绥州赴任不过半年时间,在此之前他是西南铁甲军的副官,因战功卓着得到提拔,本是雄心壮志想要保家卫国,谁知此番却是让手足兄弟们马革裹尸,无人同袍。 “将军,王爷临走之前,曾给我留下一道黑金符,”孙宜对苏白石的邋遢形象可以说是嗤之以鼻,他连打量的目光都吝啬给予,淡淡瞥了一眼继续道,“兴许可以在此处用上。” 苏白石听得一头雾水,黄符、红符、鬼画符他都听说过,就是没听过什么黑金符,再说既然有好东西干嘛不一早拿出来,非耗到如此绝境中?他孙宜莫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孙宜像是看出了苏白石的想法,冷哼了一声又道,“黑金符上刻着的是甲字纹,以命搏命,万劫不复,我看上去像是会自我牺牲的人吗?” “……”苏白石居然被这番道理堵得哑口无言。 “那孙掌事是要教我如何用这黑金符?”苏白石接道,“只是时间紧迫,接下来又是一场大战,恐怕天亮之前,我们就会于此山中全军覆没……苏某非勤学聪慧之人,掌事可要说的简单明白些,我才能在短时间里记得住。” “呸,”孙宜没好气,“甲字纹最是蹊跷多变,有人修习数十年尚不能入门,将军好大的口气。” “……”苏白石觉得自己常常搞不懂孙宜再想什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没有解决之道的事,他又何必说出来? 孙宜坐在马上,举目所见只有悬崖下的万顷波涛和山谷上的一线长天,昏黄的日光只有一点点仍然在与黑暗分庭抗礼,像是砥砺不屈的蛮牛,也不知能挺到什么时候。 “将军知道绥州之后为哪郡吗?”孙宜忽然问。 “可是昌平?”苏白石答道。 “那将军可知我是哪里人士?”孙宜收回目光又问,这次,他不等苏白石回应,便自顾自的接着道,“昌平人士。自古以来就有攻绥州下昌平的说法,倘若绥州一破,昌平难逃此劫。” 苏白石没接腔,他似乎明白了孙宜想说什么,要做什么,大局在前,由不得自己阻止,只是苏白石万万没有想到,这位里里外外都沾着陋习的氏族贵胄竟有副通透傲骨,只是平素藏得也太深了,怕是用了十几层断龙石,一点痕迹都不外漏。 第70页 “修道之人,普天之下皆可为家,仙山洞府皆可驻足,其实巴渎与大楚也无甚分别,不过是个叫法,千百年后甚至可能纳入一处,互相攀亲带故……只是孙某修行不够,人与人之间我尚有区别心,莫说国与国。” 孙宜策马,在狭小的山路上调转马头向后而去,“苏将军以后若有机会去昌平可否帮我带一句话——就说宜非不务正业之人不思进取之辈,父母所求宜不愿往,宜愿往处,只望他人莫再来。” 苏白石目送着孙宜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当中,他忽然翻身马下,沖西南方向拱手一揖。 夕阳终于完全消失在天际,漫长的夜晚再次降临。 而此时的绥州城中,卓月门背手立在房顶之上,在他的视野里,天漏山只是一片连绵的阴影,当中到底是尸横遍野亦或血流成河,在平静的表象下分毫不漏。 “国师啊。”刘瑾一张软和和的脸皱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他手上拿着脏兮兮的求援书,想必那种情况下,苏白石也腾不出手来将自己捯饬捯饬,这纸张上又是血又是灰,都不消写上什么,单是看一眼就知道前线吃紧。 可卓月门却一直拦着刘瑾不让出兵,说还不到时候,刘瑾急的团团转却莫之奈何,眼看整个人都要瘦上一圈了。 “国师啊,”刘瑾继续道,“再不出兵援助,我绥州边境堪忧啊……” 天漏山高耸入云的峰尖上忽然落下了一道光束,随即一声巨响,就连远在几十里外的随州府也听见了一点余声,地面震颤不已,吓得刘瑾忘了后半句话茬。 “怎……怎么了?”刘瑾瞪大了眼睛,有点茫然无措。 “我鉴天署有人入道了,”卓月门并不意外,他自房顶落下来,轻飘飘地停在刘瑾面前,“发兵吧,我与你同去。” “是!”刘瑾忽然面色整肃,他揉了揉疲倦的双眼,匆匆下去调兵遣将了。 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一支数万规模的军队便悄悄借着月色往天漏山中前进,卓月门一马当先,但他的方向却与之相反,兜转了一个大圈子,往敌后而去。 卓月门身下的“马匹”其实是头高大的驴,军中战马皆有它用,民间一时半刻也徵调不出来,幸好后厨还有头肉驴,莫名其妙就被拉了出来当坐骑。 这驴命不好啊,顶着风沙当驴里头的英雄,回来还要被做成肉汤。 卓月门并未使用法术,他似乎不想惊动对面的人,平坦官道比狭隘山谷更适合四个蹄子的畜牲,加上这头肉驴十分争气,竟也奔驰的不慢。 打从苏忏的信寄到卓月门手中时,他的心上便泛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像是阴沉的殃云挥之不去。 卓月门其实早就到了绥州,只是一处若有人渡劫,天上必有预兆。无名河两岸笼罩黑雾导致苏忏和谢长临并无所觉,而未曾渡过天劫之人又不懂预兆为何,卓月门为了不干涉天道,只能拖着刘瑾不让发兵。 谁知此番天劫,竟不只一人得道,卓月门想不到绥州看起来地无二两金的样子,其实一块风水宝地,就连这养来吃的肉驴都像要时刻成精的样子。 而另一边,谢长临也终于靠近了天漏山,他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就连姬人与亲自布下的阵法陷阱也不能阻之片刻,更是白白牺牲了两个封魂凶尸。他就是冲着姬人与来的,谢长临的心里而今只剩下了一件事——他要报仇,千山万水不能阻。 几方人马终于要汇集于天漏山下,这场大战在无数毫无意义的牺牲下到达了尾声,隐于幕后之人浮上了台面,而孙宜依旧站在天漏山的入口处,他的面前躺倒了无数的行尸,魂魄均已离散,不再受他人利用。 一轮皓月当空,微冷的光芒洒满孙宜双肩,阖目之人依旧有着高高在上的表情,登道之路漫漫,死劫已渡,来生尚有无数坎坷,孙宜的日子还长着呢。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该来的都来了。”姬人与似乎永远快人一步,他坐在天漏山阴面的山石上,手中拿着一只纯黑色的竹笛,崖风从笛孔中穿梭而过,发出“呜呜”的痛哭之声。 而吴岭西则站在他的身侧,模样没有什么变化,他的脸已经毁坏殆尽,身体里盈满了沉沉暮气,远看上去,似乎比这些山石更像是死物。 “无心城中无心人,焚木烧魂开鬼门,凤魅双生镜中影,三更鼓响天下闻。”姬人与笑道,“这首曾经传唱过的童谣不知吴公子是否听过?” 吴岭西凸在外面的眼睛稍稍动了动,却不看向姬人与,他的头连带着身体一併摇了摇,道,“不曾。” “也是了……多久之前的童谣了。”姬人与似乎有些遗憾。 他刚准备站起身来,背后忽然传来极大的压迫感,吴岭西一身的骨头更是嘎嘎作响,好像每一根都在扭转变形,几乎透体而出,姬人与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来了。 “魔主来的好快……”姬人与道,他手里的竹笛发出更加尖锐的声响,一时听来如万鬼同泣,他的身子微微颤慄着,却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惧怕。 只听背后的谢长临道,“这首童谣我听说过。” 尚在大楚皇城中时,谢长临便觉得“姬人与”此名听来有几分熟悉,而今一想,凤凰之后有魅鸟,魅鸟便得名为姬人与。 “算年纪我是魔主的后辈,”姬人与的脸上又挂出那副狐狸一样的笑容,他艰难的回过身,看着谢长临怀抱中的尸体越发得意,“但论身份地位同是一界之主……无心城后有鬼域和轮回,我掌管着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魔主当真为了一个凡人,违天道而杀……” “杀”字尚在姬人与唇齿之间,他忽然感觉到胸腔中一痛,大片的血迹在其上漫延,胸骨透出,仿佛在姬人与的身上开出一朵雪白色的骨花,将他牢牢支撑在悬崖边上。 “我要杀你,”谢长临缓缓道,“谁敢阻我?” “咳咳……”姬人与笑意不减,“可魔主既然认出我的真身,便该知道它不在此处,您能伤害的,也不过是这具从凡人身上借来的皮囊罢了。” 谢长临并未因为这句话而表现出任何的不愉快,他的面色微沉,看着姬人与满身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癒合,继而又是一阵血花四溅,只要姬人与尚在谢长临的视野范围之内,他身上的伤就绝无痊癒的可能。 “你!”姬人与的从容终于现出了裂痕,他冷笑道,“魔主何必做这样毫无意义之事?” 谢长临沉默不语。 就算是借来的皮囊,姬人与仍然能够感受到施加在其上的痛苦,他现在的承受能力与凡人也无不同,之前尚可稍加抑制,然而辗转反覆之下,谢长临的力量源源不断的灌注进这副残破躯体中,远远超过了姬人与能够承受的极限。 他忽然大吼一声,魂魄离体而出,随即藏于黄泉河畔的真身携风而来,在山崖边化身成一位身着黑衣的男子。神态模样倒是与之前没有多大差别,只是没了这一层血肉禁锢,他的力量忽然暴增数倍,悬空踏于山风之上与谢长临对峙。 第71页 真身无事然魂魄受损,姬人与抹去嘴角的血丝,敢怒而不敢言的看向谢长临。 “魔主,你当知道,鬼界与人界乃是共存共亡的关系,你要杀我,可曾顾念小公子心上之物?”姬人与终于将苏忏摆了出来。 他对这两人的关系只是略知一二,但以谢长临的反应观察,他的确十分在乎苏忏。 谢长临只是几个月前,忽然出现在这个阴谋里的“无关人等”,不可预计且驱之不去,姬人与虽然已经在计划之外做了安排,但现在却只能寄希望于一个死人,望他能捆住谢长临的手脚。 “无心城中无心人,焚木烧魂开鬼门,凤魅双生镜中影,三更鼓响天下闻。”谢长临忽然开口道。 他的眼睛微微瞥了一下吴岭西,又道,“凤凰屠城,三千余众剜心而死,天道恶其行,降下罪印的同时开闢黄泉道,以供无辜之人轮回,而恶行之人受罚。魅鸟则从凤凰仇恨之心中诞生,鲜血染就的戮世修罗,生来就处鬼道中,成为掌管轮回的黄泉之主。” 姬人与狭长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山崖上的飓风势渐猛,掀起他的衣袂猎猎作响,崖间秃鹫哀鸣,丝毫不敢靠近此处,缓和的气氛之下是难以预估的暗潮涌动,怕是牵扯进去,尸骨无存。 “鬼界人界相互依存,无人则无鬼……但你布下此局想杀卓月门是为何?”谢长临向上抬起了眼睛,冷漠的看向姬人与,“因为凤魅双生,他死后,你便是人鬼两界之主!” 谢长临话音始落,姬人与忽然向后退开三丈,巨大的炎风自谷底攀援而上,视野尽处是一只正在剁蹄子的肉驴,长的肥美健硕,还配着鞍子。 驴背上的人此刻正站在谢长临的身后,卓月门一眼就看见了玉衡和瑶光,这两个孩子都没有平素的咋咋呼呼,耷拉着脑袋分别跟在谢长临左右。而谢长临的怀中则抱着一具尸体,幸好绥州天冷,这山中更是隐隐有风雪之兆,要是大夏天的,怕是都臭了。 所谓关心则乱,眼前这三个人也不动脑子想一想,玉衡和瑶光乃是苏忏心血点就,苏忏要是真死了,长则几日短则一两个时辰这心血就会慢慢衰竭,可这两式神除了精神不好,哪里像要“过世”的样子? 更何况就算天冷,苏忏被谢长临这么捂在胸口,总也该有点腐烂的迹象,然而苏忏除了面色苍白外,看上去跟活人没什么区别,甚至比痨病鬼还健康些——怕是就等着薅自己的毛去补经脉了。 当年卓月门和谢长临的天劫撞在一处,谢长临受伤沉重,因而后面的事一无所知,但卓月门却算是亲眼看见了一个疯子的欺天之举,因而他了解苏忏甚至比苏忏自己更清楚。 就在卓月门出现的这一刻,吴岭西忽然动了动。 他原本处在谢长临的压制下,皮肉像是要从骨头上分离出去,仅仅是站立基本就耗光了他所有的力量,可卓月门的到来却让他身体一轻。 倒不是说谢长临忽然大发慈悲,决定饶过他,而像是造化给他的自卫方式,专门针对卓月门。 陪着姬人与唱大戏的人已经悉数到场,他方才的畏惧和退缩忽然一扫而空,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容看向卓月门,但话却是向谢长临说的,“我与他到底还是有一样不同……” 卓月门封在颈后的罪印受到牵引,像是无数道黑色的锁链在他身上漫延,卓月门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目光停留在吴岭西的身上,问,“世上竟当真有人断情绝爱,甘心当个无心人?” “挚爱已死,有心无心皆是一样。”吴岭西不为所动,只要卓月门在他身边,他的力量就能从天地之间源源不断地汲取,即使面对的人是谢长临,也不足以让他害怕。 “我寻了这么多年,才寻到一个吴岭西,”姬人与似乎有些得意,“倘若小公子还活着,应当知道修道者虽说人情淡薄,却大部分还是心慈手软,等达到吴岭西这个地步,还满心怨恨未曾成魔者,简直是稀世珍品。” 然而卓月门明显没有在听他的自我标榜,反而跟谢长临两人互相咬了会儿耳朵,谢长临方才的颓唐一扫而空,眉目间甚至带上了喜气,小声同卓月门道,“你若骗我,待会儿打起来我可是会袖手旁观啊……” “哎呀呀,我在魔主心里竟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伤心啊。”卓月门假惺惺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当年苏忏遭雷噼,倘若不是我在旁边用凤羽相覆,他就算再用千年的时间休养生息,也没有投胎转世的机会,我既能救他一次,自然也能救第二次,难道魔主还有其它选择?” 说话归说话,卓月门的手也不安分,他两指间握着一枚极细嫩的凤羽,在姬人与尚未反应过来之前没入苏忏眉心。 苏忏尚在混沌之中的灵识竟然一瞬间被拉拽了回来,可惜肉身尚未修复,疼的他差点骂娘。 “……”混沌当中虽然寂寞,却是岁月静好,苏忏这方一睁眼,先看见了近在咫尺的谢长临,而后崖上四人尽入眼底——苏忏仰天嘆了口气,当真觉得自己倒霉透顶,睡一觉也能身下多长两条腿,哪里麻烦往哪儿钻。 “阿忏……”谢长临沉浸在失而复得的狂喜当中,以至于声音都有点发颤,众目睽睽之下将苏忏拥入怀中紧紧抱住,苏忏撑着一身伤口却没推开他,只微微笑了笑,小声道,“轻点……长临,我回来了。”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苏忏其实有一种感觉,他将自己设想为姬人与,总觉的此局虽好,但动作太慢,在意了太多细枝末节,乃至姬人与总是不慌不忙,像是不急着下手。 此事有太多的疑点,但苏忏现在也没什么精力去在意,他很想把卓月门拉过来好好打一顿……现在将他唤醒明显是出于报复心理,这一身的血刚刚止住,但疼痛并未有任何消减,幸而玉衡在惊喜之后瞬间想到了这一茬,从瑶光肚子里翻出一片指甲盖大小的冰片,用红绳穿了挂在苏忏的脖子里,这才将疼痛稍缓。 事情发生在一刻间。 卓月门颈后的图腾已经漫延到了脸上,能清晰的辨认出笼子的形象,就像是无数的锁链将其团团缠缚住,造成的限制还不明显,但卓月门在吴岭西的面前基本上毫无杀伤力,乃至他眉心那一点凤纹都黯淡了不少。 谢长临在他身后冷哼一声,卓月门便自觉主动的将位置给他空了出来,自己则退居二线,目光盯着半空中的姬人与。 苏忏虽然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死,但在谢长临看来,人就是卓月门救回来的,因而昔日这颗眼中钉也可爱了不少,谢长临暂时放下了坑他一把的欲望,将精力放在了吴岭西的身上。 山谷背面的金戈铁马之声已经到达了顶峰,卓月门猜测应当是刘瑾的援兵到了,这次除了他,沈鱼也从京中赶来,有此人配合,铁甲军应当有反扑的可能。 更何况现在的情况,也容不得卓月门担心其他。 苏忏是指望不上的,失血过多又是刚刚恢复意识,能站在一旁看戏,不被山风颳下去就算积德了,而他自己被罪印束缚,只要吴岭西不死,他就远远不是姬人与的对手。 第72页 姬人与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他背生双翼,每一根羽毛上都燃烧着青绿色的火焰,一时之间烨烨有如黄泉之畔徘徊的磷火,在当空明月下见之如见鬼影,随即巨大的风浪袭向卓月门,在立足之处本就狭小的山崖上留下深达数寸的裂口。 卓月门虽是躲了开来,但风刃极细的边缘处仍是在他身上留下了些许伤口。 他颈上罪印源自数千年前一场屠杀。 灼木梧桐是天下间最早得灵之物,树冠上育有凤凰,二者相依为命,四周更成繁茂之景,初为妖魔野兽,后为万物之长——人。 繁衍壮大的人群驱赶了灼木梧桐周围安家落户的其它种群,从而建起一座城来,依靠此神木风调雨顺,可灼木梧桐在帮凤凰挡天劫时也以登道,有魂有魄,修行百年可化人身。 城中巫师怕灼木梧桐有自己的意识后,将会离开此处,榜文一出,群情慨然,欲伐树烧之,将魂魄困于木灰当中,每家每户各有一抔,佑百代昌盛。 所以当卓月门游历归来时,灼木梧桐已经成了一袋袋装于符囊中的木灰,魂魄七零八落,仙不似仙,魔不像魔。 那时候的卓月门,心性还不似而今这般看得开,他一怒之下,整座城皆被屠尽,然而在此之前,凡人不知死亡为何物,在此之后,方有了——鬼。 卓月门自此发誓,他会生生世世追逐着灼木梧桐的魂魄,为她师,为她友,为她左膀右臂,让她每一个下辈子都能平安终老。 只是可惜,如此稀碎的魂魄永远是破损的,拼不回原状也经不起天劫,苏恒可以是人间富贵花,却难做天府修道人。 又是一只黑色的羽簇贴着卓月门的脸插进山石中,姬人与明显没有他那么爱臭美,这一身凤羽莫说用来打架,就是拔一根救苏忏,卓月门都有点肉疼。 但不管凤凰还是魅鸟,这一身的羽毛都囊括了他们最纯正的灵力,不被打中还好,倘若让其有机可乘,将会在一瞬间没入魂魄中,不算是谁都会元气大伤。 姬人与就像不怕秃一样,几乎是瞄准了卓月门的落脚点,又是一阵羽箭,疾风瀑雨般,非要卓月门的性命。 苏忏看了一会儿,总觉得这位黄泉之主不是急功近利到脑子坏掉了,就是另有图谋,因为他实在没有必要这么急着伤到卓月门,至少现在的天时地利还是站在他那边的。 一来只要卓月门不死,吴岭西就立于不败之地,谢长临虽然厉害,但他现在没有了杀心,加上顾念此人曾是苏忏之友,多多少少会有些留情;二来,卓月门身上的罪印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只要等到他毫无反击之力再动手,既保险又不费力,姬人与何必现在就追着不放。 倒像是只欲伤他,而无意杀他——难不成姬人与忽然良心发现,觉得凤凰“生下”自己也不容易,忽然孝顺起父母来啦? 不等苏忏想明白里面的细节,似乎是有人翻山越岭而来,一把铁钩抓甩到苏忏的面前,将他身边正腻歪的两个式神吓了一跳,玉衡急忙往苏忏面前一挡,喝道,“什么人?” 从山崖边上露脸的是施盼夏,她在谢长临离开后也不知经历了什么,一身衣服褴褛,沾满了血肉和尘灰,她两只手紧紧抓着绳子,背后还捆着一柄长剑,很像是李崇那种大老粗才能用的,光看剑鞘就觉得又重又厚。 “施姑娘?”苏忏想起身拉她一把,然而气虚体空,动都不大能动,他便又道,“玉衡,瑶光,还不快去帮忙!” 两个小式神这才反应过来,将施盼夏拽上悬崖,这位长的还算清秀的女子此刻几乎没有人样,也不知从山下滚下去了多少次,手肘、脸、膝盖和肩膀处处都是伤痕,可这些伤痕却不怎么出血,不像苏忏似的。 “我知道他在这里,”施盼夏开口便是这句话,“我来劝他回头。” 苏忏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吴岭西还能不能回头,更不知道吴岭西愿不愿意回头,毕竟现下观来,吴公子做反派好像做的还挺成功,不仅跟姬人与搭上了线,还限制住了卓月门,又跟谢长临难解难分。 四位界主招惹三,吴岭西这齣息忒大了。 战局并未因施盼夏的出现而稍有逆转,她在这些人的眼里,就跟这满地滚的石子没什么区别,除了能弄出点声音之外,并不具危险。 “施姑娘。”苏忏叫住了施盼夏,从衣袖里掏出一样东西来交给她——是封魂用的透骨钉。 因人的魂魄难以掌控,一般黄酒和泥封住七窍之后,会用透骨钉钉入死者天灵盖中,但透骨钉并非容易打造之物,就连鬼市中也只有几根。 透骨钉不用时,需以黄金匣装好,否则极有可能伤人,苏忏在离开沼泽地时,曾经在祭台上看见一个装透骨钉的黄金匣,匣□□七七四十九个空位,却只有一根透骨钉。 此透骨钉上带血,明显是已经用过的,还用女子手帕仔细包了起来,也就是说吴岭西的手上曾经有走失的封魂凶尸。 施盼夏看着掌心这一枚小小的透骨钉,又听苏忏道,“施姑娘可曾摸过自己的头顶?” “……”施盼夏不曾说话,她也不用再说什么了,记忆就像是乍破的水瓶,猛然在施盼夏的脑海里四溅。 一年多前,吴岭西压粮回来的途中遭到忒阿吉的拦截,敌众我寡,吴岭西断了一条腿,在大火之中被烧的面目全非。 但这时的吴岭西至少还是心地善良的,他被救回来后,拿了朝廷补贴的几百两银子,便和施盼夏回到小村落中,施盼夏对他不离不弃,断了的那条腿也渐渐开始复原,能够藉助拐杖或墙壁,慢慢走上几步。 他们深居简出,也不招惹是非,吴岭西甚至怕自己的模样吓到孩子们,更是一年到头藏在家中,可那几百两的消息也不知怎么泄露了出去。 他们夫妻两人虽也修道,但一者重伤难愈,身有残缺,更何况此村落里修道人不知凡几,贪婪之心不死,竟趁夜偷袭,施盼夏遭人侮辱,后被杀而亡,随后又是一把大火,想将吴岭西这个废人烧死其中。 无心人与剜心者竟有如此相像的经历,当真是造化弄人。 施盼夏就是吴岭西做出来的第一具封魂凶尸,但谁知她天灵盖上的透骨钉竟无意中脱落,才有机会阻止这一切继续发展下去。 吴岭西为她而剜心,可无心人永远不记得自己曾爱过谁,他见施盼夏如陌路,此番深情竟不及仇恨刻骨。 “多谢观主点醒。”施盼夏对着苏忏福了一福,她那张过于苍白的脸上微微浮现出一个笑容,又道,“我可否借您腕上红线一尺,若有来世,我想再找相公一次。” 曾断开的红线又将苏忏与谢长临联繫到了一起,苏忏点了点头,答应她道,“我会将你与吴公子绑在一起,希望你们来生莫要这么多苦。”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小天使们,今天更新晚了~流感侵袭,鼻塞中……你们也要注意身体~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第73页 苏忏盘腿靠着山崖坐着,他身边紧张兮兮的杵着玉衡和瑶光,这两娃娃的目光看起来,就好像他是摔过一次的瓷器,现在不过是用浆糊勉强粘起来的,一碰又碎了。 苏忏其实被盯得有些无奈,但也知道自己“死”在这两个孩子的面前实在太过了,怕是形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他们时时刻刻都要黏在身边,不过也因此玉衡温柔了许多,瑶光也消停了不少。 他从自己的袖子中掏出一张黄纸来,上面已经浸满了鲜血,幸而最外面的几张已经干了还能用,以苏忏勤俭持家的小气模样来说,一张纸也不能浪费。 接着,他又想从瑶光的肚子里掏出那支凤羽硃砂笔,却遭到了玉衡和瑶光的一致反对,小娃娃抱着肚子背过身去,玉衡则恶狠狠地沖苏忏道,“你要休息!什么事都不许掺和!”说话间还有小小的抽噎声,像是一个憋不住就要哭出来了。 “好好好,我不掺和。”苏忏对天发誓,“只不过施姑娘既然要去冒险,那我总要帮个小忙吧?一张符而已,不耗元气的。” 玉衡的心里剧烈挣扎了一番,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将那支同样沾血的笔递给了苏忏。 “施姑娘,你介意分我半片心吗?”苏忏微笑着道,“岭西他缺一颗心,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你的最合适,你们有共同的回忆……倘若他能像你爱他一样爱自己,兴许仇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施盼夏将手放在胸前,她是行尸一具,胸口早就已经不动弹也不热乎了,如此残破之物倘若还有其它用处,施盼夏自然愿意让苏忏试上一试。 苏忏将硃砂笔点在施盼夏的胸口,自当中抽出三根情丝附着于黄符上,暗淡的物件散发出稀薄红光,入手温热,微微跳动,如果不去在意这方方正正的形状,还真像一颗心……一颗轻若无物的心。 “你将此物埋入岭西左胸,他自然会认出你来……到时候应当怎么做,我相信施姑娘自有计较。”苏忏轻轻嘆了口气,又道,“施姑娘,爱也好,仇也罢,最好还是要放下……岭西此刻听不见其他人的声音,你若去也要有所准备。” “我知道,”施盼夏点了点头,“观主请多保重,我与岭西拜谢此恩。” 她将褴褛衣摆一掀,单膝跪在苏忏面前。 苏忏手脚不利落,始终慢了一步,他哭丧着脸,无奈的笑了笑,“可莫要再拜了,吴公子是我救命的恩人,我命格太弱,可受不得这一拜。” 施盼夏揣着这张符,行入神仙打架的现场也未曾伤及分毫,苏忏连这点都考虑到了,符上绘有精细的“丁”字纹,可保施盼夏一时半刻安然无虞。 他的这次死而复生,整个人像是忽然完整了起来,之前怎么也学不会用不了的活门竟是得心应手,对于感情别别扭扭的心思也看开了。 苏忏的目光重新落回了谢长临的身上,他不自觉的微微笑起来,正好与谢长临忙里偷闲的眼神撞到了一起,魔主因此而心满意足,出手越发地不予计较,只牵着吴岭西的鼻子到处熘。 而另一边,卓月门勉强维持着仅剩的一点风流倜傥,他的身上有不少小伤口,但那张脸却保护的丝毫不差,苏忏怀疑给他支摺扇,他就能以这副模样上街调戏良家妇女。 “哎呀呀,你好歹也是我所生,怎么一点也不像我?”卓月门这张嘴真是万祸之源,他一年若能少说两句,想必人世不会诸多苦难——尽管各族各国信仰不同,但毕竟凤凰才是人界之主,天生的“帝王”,如此放浪形骸不管事,不多死别与生离才奇怪了。 凤魅虽是双生子,但魅鸟确实是凤凰体内浊气经孕育方成,说是“生出来”的也不算偏颇。只是这种情况下,卓月门非要去撩姬人与,认他做儿子,想必是个人都会被激怒。 黑色的羽毛一时间遮天辟日,在卓月门的周围树立起一座囚鸟的牢笼,里外皆不透光,就连山崖上的烈风吹到这里,也会被割成无数褴褛,有气无力的在地表微微打个旋儿。 姬人与居高临下的扑腾着他那两只巨翼,目光森冷,但脸上却挂着一贯阴不阴阳不阳的笑容。苏忏觉得卓月门说错了一件事——真不愧是亲生的,连这点装腔作势都一模一样。 那羽毛形成的堡垒里毫无动静,卓月门不知是憋死在里面还是打盹儿去了,但世上恐怕没人比姬人与更了解他,纵使身负罪印,卓月门也绝非易与之辈,更何况两者之间心有灵犀……尽管这种“灵犀”不管对谁来说,都有点遭罪。 当姬人与全身心的扑在打压卓月门时,施盼夏终于顶着炎火、飓风与山石插足进吴岭西与谢长临的斗殴之中。 短短时间里,施盼夏似乎更狼狈了,她肩头的伤口最是严重,皮肉外翻,几乎能看见里面的筋骨,可血迹却极少,她本就是一具尸体,又怎会大量流血呢。 “相公。”施盼夏想去拉吴岭西的腕子,却被他无情的甩开,甚至当她是仇人般,五指呈爪,从施盼夏的腹部贯穿了过去,然而施盼夏却只是放柔了眉眼,趁此机会,也牢牢抓住了吴岭西。 “相公,我知道你不记得我,”她道,“我也知道你是因为我才恨的……以前不管多么绝望,相公总是说起苏观主,说他那样走在刀尖上的人还能起舞,我们的苦也不算苦。” “……”谢长临不仅没有眼力见儿,还有点嫌这两夫妻啰嗦,他们说私房话的时候,魔主大人就往旁边大咧咧的站着,也不觉得脸红。 吴岭西此刻的力量不是一个施盼夏就能制约的,所以某种程度上,还是靠着谢长临才能暂时让他安分。 施盼夏口中虽在说话,手上的动作却不停,将苏忏交给她的黄符埋入了吴岭西胸口……然而她没有料到的是,吴岭西的胸腔里有个洞,莫说一张轻飘飘的符纸,就算刚好拳头大的心脏也难做到严丝合缝,只要施盼夏的手一松,符纸便会掉落出来。 但也在这一刻,符纸于吴岭西的胸口跳动,将他的七情六慾猛然拉了回来。 他是记得父母亲人的,但装在心中的妻子却仿佛忘了很久很久,再一见,竟恍如隔世。 施盼夏便维持着一个半拥的姿势抬眼看向吴岭西。 她的性子相当冷清,至今苏忏都不曾见她笑过几次哭过几次,只在这时,施盼夏的脸上忽然舒展开,露出一个笑容来,甚至牵动了左颊上的酒窝,这才发现,她原是个甜美的长相。 “相公,”施盼夏笑道,“我们放下吧,好不好?” 吴岭西的脸上一瞬间有些疑惑,他几乎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答应施盼夏道,“好。”但随即,施盼夏没在吴岭西胸口的手像是遭到了反噬,皮肉褪去,露出其上白骨,更甚者,那张符纸也被燃烧殆尽。 姬人与既然要利用他,怎么可能毫无防范,他事前就布下了灵网,任何东西只要进了吴岭西的胸膛,便会损耗殆尽。 第74页 倘若不是苏忏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恐怕这符还没发挥效用,就直接报废了。 “相公!”施盼夏乍喜乍悲。她见吴岭西虽然失去了记忆,但却没有像之前一样不分是非,反倒土偶似的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我在符上做了手脚。”苏忏虽然答应了玉衡不掺和,但他总是能说出一番道理,让这两个小娃娃不仅迁就他的为所欲为,甚至心甘情愿的扶着苏忏这具筋脉受损的身体,让他慢慢踱到了施盼夏跟前。 “我以前不善活字门,但现在兴许能够一试,”苏忏微微笑道,他对施盼夏微一颔首,笔尖没入吴岭西的眉心,“此术是强渡之法,我曾用过一次,但因受术者执念太重不肯放下,因而不能成功。” 施盼夏的第一反应是“相公这个驴脾气也是钻牛角尖的,怕是同样难成功……”,思绪未尽便又听苏忏道,“我了解吴公子,若他自己不肯放开,我想强渡也是枉然。” 苏忏笑意更甚,“但方才,他不是答应施姑娘放下了吗?” “……”老狐狸嘴脸展露无疑。 笔尖的金光逐渐凝聚,苏忏这副身体所能承受的力量本就极为有限,随时会再次遍体鳞伤,谢长临也不知何时转到他身后的,将手覆在苏忏的腕子上,一时光芒大盛如陷白昼。 姬人与面色大变,然而却未等他反应过来,通天彻地的黑羽中忽然有金红炎火溢出,与白昼相衬,颠倒了天漏山中的日月与四时。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吴岭西的魂魄在苏忏笔尖重新聚拢,被乳白色的光晕笼罩着,先沖苏忏微微点了点头,继而向施盼夏伸出手来,两人十指相缠,脱开了肉体的束缚,终于得以共赴黄泉。 苏忏松一口气,脱力感瞬间涌了上来,他几乎全靠谢长临的支撑才勉强站住了,小声在其耳边道,“多谢……” “我们之间总是要这么疏远吗?”谢长临的脸上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漠,语气却有些委屈,他跟苏忏咬着耳朵道,“你不能仗着我喜欢你,就在我心里进进出出,阿忏,你对我好一点,我也是会伤心的啊。” “……”苏忏低垂眼睛,听着他暧昧不明的抱怨,竟不似以往排斥,反而微微笑道,“嗯……我以后待你好一点。” “阿忏,你答应过要随我回一趟妖魔界的,今日事毕就成行好不好?”谢长临打蛇顺棍往上爬,接着道,“妖魔界吃的兴许不多,但总有你未曾见过的东西……那是我的故乡,我想给你看看。” 他就像个急着彰显的少年。 妖魔界是谢长临几千年的时间里,慢慢创立起来的昌盛国度,可这里面没有苏忏的影子,只愿从此刻开始还不算太晚。 谢长临不想再次失去他,更不想失去后竟连回忆都要搜肠刮肚。 “人间每至年末便有大节,常常要在家里过,我在妖魔界有家吗?”苏忏问。 “有啊!我在的地方就有阿忏的家……”谢长临一低头,正看进苏忏那一双含笑的眼中,魔主大人这才发现自己中了圈套,但他全然不在意,将苏忏环抱进臂弯中,也随之笑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玉衡垫着脚尖从身后捂住了瑶光的眼睛,他自己倒是看的开心,美滋滋的想着能从谢长临的身上剋扣多少好处——好歹去一趟妖魔界,瑶光这只不见底的麻袋精都准备好了,总不能空手而回吧。 一时间,倒无人在意卓月门的死活。 凤凰的长翼自天边掠过,他身上星罗棋布的图腾又重新缩回颈后,形成一道半个巴掌大的罪印。卓月门此番消耗甚多,惊天动地的一击后有些后继乏力,姬人与见大势已去,也不与他多计较,竟然扔下一地残局,自顾自逃生去了。 魅鸟重新藏身入黄泉道中,凡人不可擅入,妖魔则不得其门。姬人与像是早就想好了后手,虽是牺牲了吴岭西,但他从头到尾毫发无伤——只要姬人与在此时破釜沉舟,卓月门必死无疑。 这位神荼大人怎么看,都不具备半途而废的面相。 苏忏越发怀疑这里头还有什么更大的阴谋,姬人与诞生的方式註定了他野心庞大,更何况他的计划缜密如斯,又怎会不捞个好处便龟缩回自己的老巢? 正在苏忏疑神疑鬼的时候,山脉底下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那只肉驴原本正在啃石头缝里的草,颇想将自己养的肥美些,到时候端上桌也能被夸一声“好”。这货颇有点成精的根基,这声响才有个势头,它便撒蹄狂奔,横冲直撞间竟是第一个跑出天漏山的。 “……”苏忏颇有点无语的看向卓月门,早知道国师性情恶劣,做人做的非常失败,但没想到他兄弟更过分,毁坏山体这种事也做得出来。 崩塌的声音越来越大,脆弱的山壁已经现出了裂痕,姬人与明知道这种做法伤不了日行千里的修道人,但前山的两股军队是饵,赌的就是修道人一副榆木脑袋和慈悲心肠。 苏忏微微晃动了一下,他的胳膊被谢长临抓在手中,人尚未从重伤中恢复过来,又迫不得已操心起苏白石等人,苏忏道,“长临……” 话都没说完,谢长临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要命的事,毅然决然的拒绝道,“休想……我代你去。” 这话对于苏忏来说十分中听,至少比谢长临时时挂在嘴边的聊骚话靠谱百倍,苏忏拍了拍魔主的肩膀,毫不客气的让开一步道,“那就拜託了。” “……”谢长临这个魔头当得越发没有出息了,早前还能两句话将苏忏撩的满脸通红,现下一步一个脚印,全踩在苏忏预先设计好的陷阱里,半截身子都没进去了,拔都拔不出来。 但他心甘情愿。 “……玉衡、瑶光,照顾好你们的主人,我去去便回。”谢长临一个闪身,淡蓝色的清光尚未消失完全,他又急匆匆的拐了回来,皱着眉道,“我不放心,阿忏,我得先将你安顿好了,才能去管别人。” 苏忏的眼皮子刚刚眨了一半,颇有点中途闪了的感觉,就势翻了个白眼。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瓷器,不需要旁人将之捧在手心里,更何况在此天漏山中,除了谢长临,没人能轻取苏忏——就连苏忏的死,某种程度上也是自己造成的,可随意归结为“自作自受”四个字。 前山的动静明显比他们脚底下的还要紧迫,再迟一点恐怕所有人都会被埋入黄土之中,因而魔主大人的婆婆妈妈给苏忏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他暗暗自袖中摸出一张符来,以笔尖勾画,“啪”的一声贴在谢长临的额头上,随即人凭空消失在天漏山的阴面。 苏忏想如此报复谢长临也非一两日了,此刻神清气爽的舒了口气。 正当这时,卓月门也收回了他那对宝贝翅膀,落到了苏忏身边,将这个逞能的人扶住,颇有点嫌弃道,“他亲眼看见你死了……两次,偶尔也体谅体谅吧。魔主那副臭脾气,我还从没见他对谁服过软呢。” 第75页 “……”先不说卓月门跟谢长临做了几千年的死对头,连个天劫都要噼在一块儿,不把对方弄死不过瘾似得。单指卓月门这老光棍儿也打了上千年了,怎么好腆着脸来指教苏忏……爱慕者之间的小情趣,他懂得了多少。 “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苏忏打断了卓月门接下来的长篇大论,“被姬人与伤到了吧?他如此了解你,缠斗这么久倘若还让你毫发无伤,光是想一想我都觉得丢脸。” 卓月门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但他迅速灰败的脸色还是充分肯定了苏忏的话——此人要面子的很,就算打死打残了,他都不愿捨弃这张光鲜亮丽的脸。能示弱到这般地步,可见这伤还不轻。 凤凰一旦受伤沉重,就会被动进入休眠的状态,以便用最快的速度恢复元神,卓月门未被戳穿前,还知道掩饰一下,现而今自暴自弃的将双眼一闭,挂在了同样想装死的苏忏身上。 “……一根凤羽在我身体里可坚持不了多久,我还指望你救命呢。”苏忏环顾了一圈四周,加上玉衡和瑶光老弱病残四个人,到最后能指望的只有自己。 “瑶光,给我四张符……我身上没有能用的了。”苏忏吩咐了一声,并将卓月门交託给了玉衡。幸好神行千里是最基本的符咒,不需要耗费他多少心神,苏忏总算在昏迷之前,将这一干人等全送出了天漏山。 那一日,生活在绥州的百姓皆见奇景。 天塌地陷之时,天漏山中忽然群兽并起,以嵴樑或双翼抗住了一座座山脉,另有道人数十救神兵天降,声势浩大的地震与山崩之后,却是极为少数的伤亡,连地里的庄稼都没砸坏几根。 接下来的时间里知府刘瑾更是亲自开凿筑基,将山体稳固,凡有损失的农户皆会核查后根据损失大小给予抚恤,凡事有条不紊。 但却鲜少人知刘瑾最近是有家回不得,他的府上蹲着一群大神。 苏忏、卓月门这两个也就罢了,至少是熟人,可谁能告诉他,为啥魔主跟陛下也来了!甚至还有巴渎可汗和铁甲军的首领!这么多针锋相对的贵人,就不怕将他这一亩三分地撑破吗?! 更为夸张的是,他家后院以及练兵的校场上此刻正排排站着一堆凶尸!刘瑾平素怕这些东西就怕的要死,隔着一扇窗户一层薄纸,他根本连睡觉都不敢阖眼! 然而刘瑾这些汹涌澎湃的内心,都化成了任上的励精图治和亲力亲为,往外跑的时间成倍增长了起来。 但这里纳闷儿的还不只刘瑾一个……忒阿吉也是一头雾水,满脸懵逼。 当日天漏山忽然震动,他带领的先头部队本就不多,虽后来大军渡河,忒阿吉也是让他们暂且驻扎在远处。遇此天灾横祸,只待全军覆没的之际,忽然被魔主不分青红皂白的给救了起来,将他往大楚境内知府衙门一放。 还没过几天,他正准备闹着要回去的时候,他家可汗居然也被接过来了,身边跟着那铁甲军的白面军师和副将军——感情这是要天下太平啊。 忒阿吉现在只担心一件事——天下太平之后,他还有饭吃吗? 第60章 第六十章 巴渎部落崇尚武力,因而可汗之位虽为世袭,但最终选取的都是宗族勇猛之辈,巴渎可汗不仅是权利的象徵,还得是部落里数一数二的勇士。 也因此,图勒可汗十分瞧不起大楚这种单一的血缘承袭制,否则以苏恒这种小身板,哪有什么机会跟他平起平坐。 图勒可汗的正妻是忒阿吉的姐姐,所以忒阿吉对这位可汗还是了解的,光看这副颐指气使的态度就知道他又犯老毛病了。 在自家地界说两句苏恒的坏话是常事,毕竟两国对立吃尽了苦头,但跑到人家地面上给苏恒难看——以苏恒的性子,能在今日给巴渎部落换个管事的。 “茶不好喝吗?”苏恒笑着道,“图勒可汗打过疆域,毁我绥州一座山脉……现下还要嫌我款待不周?” 图勒坐在苏恒的对面,正在走神的心思被苏恒一句话给拉了回来,他虽说对大楚皇帝的身板不敢苟同,但国力相较之下,图勒也非不识时务之人。 他能在巴渎内乱之际强安民心,又怎会是嚣张无理之人,他忙道,“陛下误会了,我只是在想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巴渎要如何补偿方能消弥一场干戈。” “大楚铁甲军驻兵二十万,而今折损十之七八。可汗轻信人言,倘若不是徐、李两位将军,相必图勒可汗到如今都蒙在股里吧?还当真想打下我大楚不成?” 苏恒话虽然说的严厉,但在座人等都知道,此处并非朝堂,苏恒已经算是万分仁慈了。 毕竟巴渎十几年前曾想置他于死地,此举导致苏恒血脉分离,贵妃因此大病难愈,先帝更为勤政,乃至最后积劳成疾。十几年后,巴渎再次大举入侵,害得苏忏昏迷,国师重伤……临近年关的大祭不得不做拖延。 苏恒并非懦弱无能之辈,她的脾气虽然不大,从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若不知好歹,三番五次的挑战底线,苏恒也能让巴渎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大国之威。 “……”图勒一时间被苏恒说的哑口无言,后悔这一趟赶得急,身边没带个鼓弄唇舌之人。 “但既然图勒可汗亲自过来赔礼道歉,我大楚既能海纳百川,引万国来朝,自然也非不讲道理。我有两个条件,图勒可汗要是同意,此事便暂时压下,可否?” 苏恒抢占先机,不管她提出的条件是什么,图勒可汗也只能权衡,不敢回绝。 “您说。”图勒道。 “第一,贵国的神荼姬人与狼子野心,想挑起两国关系以达他渔人之利,先攻我大楚边境,再伤我皇兄与国师,罪不容诛;第二,巴渎撤军三十里,仍以无名河为界,并奉我大楚为天之朝,年年经绥州上供,但巴渎使者永不可入大楚皇城!” 这句话里有一些是苏恒的无数次午夜梦回,她自坐上这个位子开始,就心心念念着,要让巴渎臣服于下,将当年那些帐一一清算了。 只是大楚日益强大,便也容不得苏恒的一些小性子,她就算心里气的不行,恨不得将巴渎至今三位可汗全摁在地上打一顿,但顾及颜面,也只得等……终于等到了而今这个机会。 图勒就算千百万个不愿意,但他现在人在大楚,也的确是自己理亏在先,倘若苏恒真是得理不饶人,可直接自绥州出发,挥兵北上。 铁甲军虽说损失惨重,也没有二十万众的基数,但也剩下了几万兵马,绥州为大城,城中守军亦有十万,苏恒令下,西南、正北两方铁甲军再借调十万……巴渎能抵抗多久? 本是因为内乱难平,图勒实在焦头烂额,才将军权下放,交到了姬人与的手上。姬人与在他身边数十年,手把手将图勒从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教成了一时霸主……谁曾想竟也是个靠不住的,扎扎实实在图勒的肋下插了两刀。 第76页 “图勒可汗良久不作回应,难道是觉得我这条件开的不够多吗?”苏恒端起面前的茶,老神在在的喝上一口。 绥州非是产茶地,加上刘瑾忙的四脚朝天,也没什么闲工夫来讲究这些,所以这茶有些劣等,一口下去又苦又涩,还有种放久了的霉味。 “……”苏恒只喝了一口,就默默的放到了一边。 刘瑾这间议事厅并不小,除了苏忏和图勒,下首处还坐了些人,例如忒阿吉、苏白石、徐辰生跟拄着一支拐,拼死拼活留下来的李沐戎。 后三者都曾在刘瑾府上做过客,喝过这洗脚水一样的茶,但没想到刘大人胆大包天,这样的东西也敢拿出来招待陛下——当真是可歌可泣可歌可泣啊。 苏恒的步步紧逼让图勒一时失语,他抬起眼来,重新省视了一番大楚的帝王。 模样改变的不多,只是目光越发坚毅了,修长的手脚缩在一张桌椅后,气势却不弱,眉眼里透出一种森冷。图勒以前从不知一个斯文人的身体里也会有翻江倒海的力量,但这几日却不亏,接二连三的增长了见识,先是徐辰生,后是苏恒——他一个也说不过,一个也不怕他。 “我答应……”图勒道。 忒阿吉真是被自家可汗的脑筋伤透了心,这可是举国臣服的大事,就这么擅自做了主,回到巴渎后还不闹翻了天。西北各个部落本就人心不齐,再者都是些血性汉子,宁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决不投降……忒阿吉光是想一想,登时觉得亡国有望了。 可这种情况之下,虽是知道图勒可汗的做法存疑,但也无其它更好的主意——苏恒这一题,就是让图勒决定,这国是要此时亡亦或他日亡。 “在座各位皆是两国位高权重之人,可在场做个见证。可苦于没有第三方中立国在场,这条件可不能只是口头约定……来人啊!”苏恒招了招手。 李如海心照不宣的凑了过来,将徐辰生方才起草完毕的契约书递到了图勒的面前,接着又摸了摸,从怀里掏出大楚玉玺——是苏恒平素用的那个,而非朝堂上摆着的装饰,也就半个巴掌大,带着也不累赘。 “……”图勒被大楚的办事效率给吓到了。 “我知道巴渎国玺是一只狼牙,历代可汗即位时,会将之挂在脖子上,物损人亡,图勒可汗既然活得好好的,想必东西也带了。”苏恒说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微微抻一个懒腰,又道,“接下来的事我委託给苏将军了……皇兄重伤初愈,我得去看看他,莫让有心之人拐跑了。” 由于苏恒身份特殊,并且正值多事之秋,所以她到绥州的时候距离天漏山倾倒的那一天已经过了足足小半月,这一路兴师动众也不为过,连太医院的晏如霜都跟来了,衣食住行样样有人负责。 也在这小半个月里,苏忏的伤渐渐痊癒。 今时不同往日,苏忏这副身子一半为人,另一半则是凤凰羽织,也算脱胎换骨了一番,只不过有人欢喜有人愁,卓月门被谢长临摁着,联合两个小式神薅光了一身光鲜亮丽的毛,已经秃着脑袋好几天没脸见人了。 “阿忏,阿忏,”谢长临坐在院子里,他手里提着个食盒,还没打开,香气已经掩盖不住的散溢出来,“这是山里野生的兔子和鸡,我亲手做的,你尝尝。” 魔主简直是个被霸业耽搁的厨师,这一会儿的功夫,院子的石桌旁已经聚满了人,连一门心思扑在医术上的晏如霜都被带坏了,手里捧个碗,眼巴巴的瞧。 “兔子是烤的,我先将肉腌制过了;鸡有两只,一只用荷叶包住,里头填了菌菇,另一只我给你炖了汤。” “……”在门里听声响的卓月门大吼一声,“谢长临!你屠我鸟类,惨无人性!” “长临啊,以前有人说过你贤惠吗?”苏忏眼睛都亮了。 刘瑾的府上一天到晚清汤寡水,后厨的手艺也不怎么样,饭不是硬了,就是菜烧焦了——他自转世后十分在意口腹之慾,想必是小时候缺什么,现在便想要弥补什么吧。 天下间敢说魔主“贤惠”,还让他为此沾沾自喜的,恐怕除了苏忏也无第二人了。 要知道谢长临在妖魔界出了名的五体不勤,仅十天不到的时间就将厨艺磨鍊到这般地步,想必洛明知道了,能率先喜极而泣,而后哭着喊着也要苏忏“嫁”到妖魔界来,好改善他累死累活的现状。 “吃饭吶?”苏恒往谢长临与苏忏的中间一挤,眯着眼睛笑道,“不介意多我一双碗筷吧?” “有毒,别吃。”谢长临明显很介意,他正春风得意的时候,忽然记起来苏忏这一世还有块木头做弟弟……且这块木头明显不待见自己。 天灾人祸挺过去了,又到了相看两厌的时候。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苏恒与谢长临的斗气并未持续多长时间,在魔主大人锲而不捨的努力下,终于将苏忏撬回了妖魔界。 是夜,洛明刚收到自家主上的一封信,便立即化成原形,抖一抖全身雪练似的毛皮,撒开四蹄,将苏忏从暖融融的被窝里拱了出来,抢亲似的不分青红皂白,背起苏忏就跑。 府上忽然闯进妖魔,鉴天署清源观所有剩下的人都惊动了,一时之间灯火敞亮,苏忏日益变厚的脸皮也遭不住这么刮,只能装死的埋进洛明的长毛中。 谢长临的手揣在袖子里,随辟邪兽临风悬挂于半空,一副招摇过市的模样,他等苏恒与卓月门也出来了,这才开口道,“你们人间的事我不想多管,人我带走了,过几月兴许会送回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苏忏,见雪色毛皮中一点红的耳朵尖,曾经空荡荡的心里有种满足感,他又沖苏恒道,“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他的。” “……”苏恒的牙咬的“硌硌”作响,卓月门在她身边打了个哈欠,深深觉得谢长临再这么招摇下去,苏恒就要唤人拿剑了。 幸好洛明办事牢靠,他低低咆哮了一声,叼起谢长临的衣服就往后拽,辟邪兽脚程极快,转眼消失在众人面前。 绥州夜风寒冷,可谁也不敢先提回去,苏恒冷漠的目光扫过来,还是李如海机灵,赶紧周转道,“都看什么呢,还不快走!” 众人得了这句话,赶紧缩缩脑袋躲回房中,只当自己今晚是个聋子瞎子,妖魔之主绝没有拐走当今圣上的皇兄。 谢长临之所以这么急着要带苏忏回妖魔界,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为了卡一个时间。 妖魔界以七个日升日落为轮回,当第七天日落至下一次日升时,也和人间一样有庙会和祭典,只不过谢长临不爱管事,拖了许多年也不见给这节日取个名,到最后还是洛明自作主张,同人间一样,也称之为“年”,不图寓意,就图个氛围。 可惜的是妖魔不敬神也不敬佛,大部分庙里都供着皇天后土或谢长临的牌位——这种感觉对于苏忏来说,就像是在人间庙宇里看见了苏恒的像,前头还插三炷香,古怪又不吉利。 第77页 妖魔界正是一年最热闹的时候,花草中生长的小妖精们扑腾翅膀,要么与洛明并肩飞一会儿,要么知道自己追不上,在洛明的蹄子底下绕一圈儿就算打过招呼了,还有些好吃懒做的停在洛明头上,仰着大眼睛,打量半人半仙的苏忏。 妖魔们普遍强大,漫长的岁月中消磨了野性,该做的不该做的,能失去的不能失去的——凡人间情仇爱恨,通通经历了一遍,所以大部分没有威胁,也懒得再起贪念。 从而导致这些跻身与此的小妖精从来不知恐惧为何物,全身都写满了天真无邪,到有些似清源观中土生土长的精灵。 苏忏有种捉起来卖掉的冲动。 “哇,是苏先生吧……”有个胆大的直接爬到了苏忏的掌心里,其形不过食指高,翅膀下是人间少女的模样,扎着一个斜斜的发髻,脸涨得通红,好像看见了什么稀罕的物件,呼朋唤友道,“是太傅画上的苏先生啊!真好看,比太傅画的还好看!” 一时之间,整个妖界的天空像是陡然收缩了般,在苏忏的头顶形成了半个圆弧状,但凡有翅膀的物种,全上天来观摩他,这要是按人头议价,苏忏怀疑自己这一趟又能挣出半个国土的开销来。 “……”而另一边,不怎么在众人面前出现的魔主本人却遭到了排挤,被远远隔在妖墙后头,沉默的散发着低气压。 说起来,谢长临常年窝在他那间巨大的宫殿里,凡事都不出面,就算偶尔被洛明赶出来一趟,他也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导致偌大疆域,竟鲜少人知魔主的真面目。 但害怕是本能,当谢长临的怒火积攒到一定程度时,这面妖墙才识时务的让了开来,苏忏在里头眉眼带笑的看向他,开口问,“你是在嫉妒谁?” “……”不得了不得了,苏先生也越来越会撩了。洛明欣慰已极,刨着蹄子猛地向前蹿了几步,将谢长临也远远的扔在了后头。 他们最终的落脚地是洛明的府上。 洛明在妖魔界还算受欢迎,每逢年关,都会有些老熟人送来些东西,他家中还有式神和其它小妖精,打理的井井有条,院子里更是有小型的山川湖泊,气势磅礴,偏与人间园林的精巧雅致不尽相同。 总而言之,比谢长临那坐落在荒芜崎岖地的宫殿强上千百倍。 “苏先生,”洛明落地化作人形,他看苏忏的目光变得越发和蔼,急匆匆拉着人往门里走,口中还不忘道,“妖魔界没有人间繁华,但奇诡的东西很多,从物件到景色……你喜欢什么就跟我说。” “……”谢长临冷着脸,忽然有点后悔。 在人间他至少还能跟苏忏朝夕相对,一回家苏忏就被缠得不可开交,他竟然连好好与之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走啦。”玉衡在下面拽了拽谢长临的裤脚。 这两孩子暂且离不开苏忏,谢长临倒也理解,就一併带了过来。 玉衡虽然对魔主还是亲近不起来,但至少不那么排斥他了,小娃娃又道,“主人容易饿,我们不需要吃饭,但是他要……别拿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玉衡指着趴在门口,正捕食蚊虫的蜥蜴精,“比如这些。” 谢长临冷哼一声,沉着脸将玉衡拎了起来,而摇光则早早盘踞了他的头顶,这片高地几乎成了小式神的窝,只要一有空闲他就呆在上面,十分的不见外。 苏忏被洛明拽的猝不及防,踉踉跄跄的进了这座大宅院。 妖魔寿命虽长,但每隔几年就要遭雷噼,更何况修炼不易,所以一界之内人口稀少,顶多也就跟大楚全盛时期争个高下,更遑论大楚之外尚有巴渎和黎达,黎达之外还有北海……人界之大不可限量,妖魔界也是同样的地广物博。 这就导致洛明虽是口中谦虚说,“不过一间小宅院……”其实占地面积逼近苏恒的内外两宫,足足让苏忏见识了一番什么叫“壕不可测”。 “先生是贵客,难得来我妖魔界一趟,自然不能怠慢了,”洛明笑道,“更何况先生既在此处,想必主上也捨不得回去……这两天妖魔界有祭典,自我东宅中刚好能看见,便安排先生住在此处吧?” “可……”苏忏刚刚面露为难,洛明又接着道,“东宅有酒窖,中元节先生没喝下的酒我都照魔主的意思买下来,埋在此处了” “东宅挺好,有桂花糕吗?”苏忏在口腹之慾的驱赶下,话锋转的极快。 他其实到现在都处于一种没反应过来的状态。 先大清早就被洛明拱出了被窝,众目睽睽之下厚如城墙的脸皮都磨薄了,而后被天下间脚程最快的辟邪兽背着一顿狂奔,哈欠刚打到一半,人就来了妖魔界。 此刻又是一阵威逼利诱,苏忏总感觉自己尚在梦中,迷迷糊糊干了什么“卖身”的事。 “阿忏……”谢长临在背后喊了他一声。 兴许是真的不乐意了,魔主大人眼神一眯,洛明的颈后感受到了这一阵的寒意,赶忙从苏忏身边让开,大抵是习惯了操心,还不忘补上一句,“祭典会很热闹,我希望苏先生能去看看。” 语毕,洛明便一个闪身,转眼消失在苏忏身边——话说此处乃是洛明府邸,谢长临这般鸠占鹊巢的行为着实损了点。 “妖魔界的风貌确实与人间不同。”苏忏笑了笑,从谢长临的手中将玉衡抱了过来,又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双目所见皆是沃土,确实是个好去处。” “……”谢长临有点怀疑卓月门偷工减料,没把苏忏的眼睛治好。 因六界之中,唯人最是脆弱,所以上天偏爱,将六界最为繁盛的一块拨给了凡人。反倒是妖魔一个一个皆糙的很,天雷都噼不死,也就管生不管埋的搁置到了寸草不生的荒芜中。 妖魔界的天是殷红色的,一轮巨大的月亮常年挂在西面,只见日升日落,却从不见月升月落。 而地表更难见什么平坦处,几乎是五步一坑,十步一丘,百步开外必有沟壑山川,土质更是疏松,大部分皆是沙地,别说庄稼,就是落地生根的草都不见几棵,也难怪谢长临以前没吃做什么好东西。 就这么一个谢长临自己都夸不出口的“家”,在苏忏口中倒成了仙境。 “能孕育出你、洛明,还有今日见到的那些人,怎能不是个好地方?”苏忏又道,“幸好我来了,否则岂不是要错过这避不现世的桃源?”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当妖魔界的朗日与皓月各占半边天的时候,祭典便要开始了。 举目望天,虽是奇景,但也绝对谈不上赏心悦目——试想地面上一半烈日炎炎,正值七月流火天,毛厚的物种恨不得将自己剃秃,皮薄面白的又恨不得蒙头盖脸;而另一半却是六出纷飞,积雪至膝,是种连指甲盖都能感觉到的严寒,静静呆上一刻钟血僵肉硬,一个时辰怕是关节都弯不动了,里头全渍着冰渣子。 第78页 可偏偏妖魔界的祭奠成一条漫长的弧线,就分立在阴阳两端,一下子便能瞧出哪些物种喜阴,哪些喜阳。 苏忏身上披着件雪白大氅,怀里揣着冬暖夏凉的明珠,倒也不觉得难以适应。 他们刚在洛明府上安顿下来,就被急吼吼的太傅赶出了门,说是祭典上有不能错过的东西。但洛明也有几句话说的苏忏分外忐忑,诸如,“主上也从没去过祭典,不能总这么闭塞视听”,又如,“妖魔慾念之心甚重,六界闻名,苏先生可要小心”。 前者将谢长临打回原形,以他为嚮导并不靠谱,后者则让苏忏汗毛颤慄——他曾招惹了不少烂桃花,倘若一根根贼心不死,那这祭典定然闹的沸沸扬扬。 可苏忏天性里爱热闹,几千年的闭塞视听休养生息,好不容易重新有了五感七情,哪有避热闹的道理。再说,他温润和煦的皮囊里深埋着叛逆的种子,连天劫的招牌都敢砸,还怕这点麻烦? “长临,”苏忏歪了歪脑袋,笑得人畜无害,“你走前面呗。” 妖魔界的祭典的确声势浩大……阴阳两面甚至以谢长临的原形建造出了巨大的悬空舟身,蓝色的火焰在船翼两侧熊熊燃烧,很像是谢长临翅下的萤光。 两边皆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什么,看得苏忏有点脖子疼。 相较于人世的逢年过节,妖魔界显然更加光怪陆离一些。除了两艘招摇过市的浮空巨舟,另有无数可供租赁的小船,由天生双翼或未能完全化形的妖魔运作,基本一件下等法器就可用上一天。 妖魔界没有货币,仍然秉持着以物换物的原则,苏忏相信以玉衡精打细算的性格,他们绝对吃不了亏。 当中天炎阳终于缓慢的升到了极限,与那轮恒古不变的明月比肩时,阴阳相交的狭隙中忽然降下了春风,在最热闹的祭典处开闢出十里暑消雪化。 热闹终于开场了。 “走吧,”苏忏手里牵着玉衡,偏过头来对谢长临笑了笑又道,“魔主大人不是说要带我看一看你的故乡吗?如此裹足不前,我可要等不及了。” “不忙。”谢长临引着苏忏往天上看,忽然猩红的天空下绽放出一道雪白色的光影,瞬间仿佛山河倒转,年华转瞬——那道光影在苏忏面前铺陈出了他自己的模样。 一袭白衣胜雪站在海蓝色的浪尖上,手中还提着一盏淡金色的引魂灯。由于整个画面全由焰火组成,导致面目有些模糊不清,但一来苏忏不是没照过铜镜,二来他已经有了过去的记忆,就算残缺不全,但这幅形象总还有印象。 “这烟花我在自己的宫殿里也能看见……”谢长临收回目光,满足的噫嘆道,“今日总算看厌了。” 祭典中摩肩接踵,喧嚣声堪比闹市,谢长临这般由衷的话在吵吵嚷嚷显得有些单薄,没能传到苏忏的耳中,倒是有不知道死活的贼从谢长临身边撞过去,顺手偷了他怀里的玉制萤火虫。 这一对小东西被谢长临用的十分没有尊严,想送便送,但其实不仅本身通灵,更是妖魔界的权力象徵,既可代表魔主的身份,必要时又可令万妖俯首,几乎相当于大楚的国玺与虎符。 就连谢长临也没想到,世上竟有人敢从他的身上偷东西。 这个贼的身形与耗子很像,但蒙头盖脸,穿着一身极滑熘的缎袍。谢长临面色如隆冬落霜,眼看就要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大开杀戒,苏忏赶紧拽了他一把,附耳道,“你不觉得此人十分眼熟吗?” 跟鬼市中偷取鎏金尺八的耗子精有七分相似,灰白的尾巴从袍子里露了出来,正不辨方向的到处逃窜——连这贼性都像有血缘关系。 “跟上他。”谢长临瞬间明白了苏忏的意图,脚下一转,掩去一身的妖气,悄无声息的跟在此贼的身后。 耗子精毫无所查,短暂的惊慌失措后发现并未造成混乱,这才慢慢平静下来。他的胆子约莫只有指甲盖大,稍稍有点动静就以为针对自己,专找一些难以跻身的角落走,沿途兜了若干个圈子,这才停在一艘空船下。 妖魔经过修炼,除非真是根基薄弱,又限于种族原因,否则大部分都是能自己上天的,所以这些船的生意并不好,每年也就是看在能与谢长临的巨舟并肩的份上,才偶尔租出去七八十艘。 巨舟之上有停靠舱,可供小船做短暂的修整,但停靠舱离船头十分遥远,基本属于两个毫不干涉的世界,若要停靠同样要付出代价——由此可见妖魔当中也有奸商。 那耗子精手里捏着玉雕,手心紧张的全是汗水,他经年累月的也不知道待在什么阴暗潮湿处,全身上下的味道都很是古怪。两只玉雕灵性相通,导致苏忏怀中的忍不住振翅而出,焦躁的在他耳边制造出了不满的声音。 “知道了知道了……再委屈一会儿,我们搞清楚怎么回事,便让它回来。”苏忏哄孩子哄上瘾,对这玉制的玩意儿也能抠出几分温柔来,他又道,“回来后,我便让魔主备两个匣子,让你们舒舒服服的呆着可好?” 那萤火虫居然被说服了,乖巧的落回苏忏袖中,还时不时替他指明方向。 那耗子精在空船里找了一会儿,似乎找到了什么,转头同老闆商定了价钱。他倒是一路警觉地很,纵使上了船还不忘转头四顾。 “我们也上去看看。”苏忏道,“贼都有销赃的人或地方,我看他在祭典中转了这么久,却好像只偷了你一人,必然是出于某种目的——贼哪有嫌偷得多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连同两个娃娃一併进了空间不大的船舱中,三双穷苦人家的可怜眼睛一同望向谢长临这个冤大头。 “……”那经营生意的老闆似乎有些眼熟,谢长临越看越觉得他在哪里见过。 “魔……魔主……”老闆结结巴巴的喊了一声,还好他这儿不景气,否则这场祭典必将引起混乱,“我啊,我啊,在鬼市开酒馆的那个!” 谢长临记忆甚好,一大把年纪也没什么丢三落四的习惯,经这一提醒,仅有一面之缘的人他也想起来了,于是这笔敲诈显的异常理所当然。 “这艘船我要了,钱你到洛明府上讨。”顿了顿,谢长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接着道,“你也跟我上去。” 这老闆既然能在鬼市经营酒肆多年,想必对其中的交易有所了解,加之那耗子也可能与鬼市有渊源,难保不是那支鎏金尺八惹出来的事,带着这奸商套话总比一无所知的好。 于是这奸商就被连拐带骗的推上了贼船。 “我记得您老人家是叫龟……龟……”苏忏与谢长临心有灵犀,顺势就过来与酒肆老闆攀谈,他大言不惭的称其为“老人家”,倘若真算年纪,苏忏得是他祖宗的祖宗还不止。 “抬举抬举,难得苏道长还记得我龟一柏。”奸商不愧是奸商,说话间十分懂得方寸,自然而然的接过话头,既不让苏忏难堪,也不让自己尴尬,“我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常年奔波各处,瞅着时机赚点小钱小物。” 第79页 他赫然的低下头笑了笑,又道,“说来不怕道长笑话,我虽是妖魔界的人,却很少逗留在此,别说魔主,便是太傅洛明我都眼生,所以上次在酒肆才没认出几位贵客来。” “无妨,”苏忏也道,“龟老闆既然在鬼市也有生意,可知道里面的门道?” 他有谢长临撑腰,也不想浪费时间,单刀直入道,“我在此间见到一个熟人……方才曾与老闆租下一条空船。” “这……”龟一柏有些为难,他小心翼翼的抬起眼睛瞧了瞧谢长临的脸色——魔主天生一张讨债脸,光是目光就将龟一柏吓的不寒而慄。 “两位也知道,鬼市贩卖奇珍异宝,而天下间只有两处汇集这些东西,一是仙途二是妖魔界。但仙人乃得道之士,多年来不与其它五界相通,故此大部分的宝贝其实还是出自妖魔界……我也是想趁这次祭典弄些好东西。” 龟一柏很懂得趋利避害,他一根舌头不带打结的将所知情况全部吐出,甚至超越了苏忏所问范围,“而每年鬼市的使者会藏身巨舟之中鉴宝或买卖,倘若有人得到了至宝,可以凭此为敲门砖,就算以前没有入鬼市的资格,以后它也会为你敞开大门。”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巨舟建造的相当精巧。 蓝色的图腾贯穿整个舟身,在两翼的光辉下兴许看不太清,靠近之后,方才觉得绮丽又复杂,像是上古时期镌刻的符号,并用特殊的方式处理过,当日光落在上面时,这些图腾便深深浅浅,似深幽的大海,连这蓝色都分割成无数的细碎光点。 苏忏他们的小船不敢靠的太近,全依仗着龟一柏的掌舵技术,加之船上两个人一个气势过强,几乎有开道辟路的趋势,另一个则在妖魔界声名鼎盛,是个人都曾听过“苏忏”大名,故此还得猫着腰往下缩着,只探出两双眼睛来,比贼更像是贼。 “两位藏好,我们要进船舱了。”龟一柏紧张的满脸都是汗,他这生意虽然冷清,但至少还有些进帐,可现在莫名其妙就被魔主大人拖过来打起了小工,稍不留意,既得罪他赖以吃饭的金主,又得罪管他寿数的尊上。 船舱的空间相较于整个巨舟明显偏小,但对于这艘游船来说绝对绰绰有余,由明亮处乍然入内时,仿佛天际被乌云遮掩,一下子穿越进了什么凶兽腹中,短时间里目不能视,只能依凭着直觉,好像停靠进了什么地方。 等苏忏能够适应周遭环境时,龟一柏已经利落的将船藏好了,玉衡紧张兮兮的四周顾盼着,一只手拽着苏忏衣角,却不知这无意识的行为是想缓解自己心中的恐惧,亦或想保护好身边的苏忏。 “……”苏忏将玉衡抱进怀中,颇有点心疼的揉了揉这孩子的头顶,开始深刻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主人当得着实失败,居然让式神担心成这样。 “两位请跟我来。”龟一柏虽然掉进了钱眼里,但明显相较于富贵他更在乎自己的性命,心里权衡了片刻,便全然倒向了谢长临。这时候都不需要胁迫,就开始自觉主动的带起路来。 “一般情况下,使者都是不轻易露面的,除非你身上有什么宝贝让他看得上眼,他才会主动现身。” 龟一柏自墙上拨下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来,这人间不得见的东西却在此处遍地都是,只不过夜明珠虽然难得,却难以用作法器,最多也就是照明与好看两个用处,就算用它来铺路,妖魔们都不觉得奢侈。 这般铺张浪费之举,着实让苏忏大开眼界。 只听龟一柏又道,“两位身上可有什么贵重之物?” 苏忏摸索了一下,刚准备将那只萤火虫掏出来,便遭到了谢长临的一记瞪视。且不论他们还要靠这只小东西寻找耗子精的影子,单是此物乃谢长临送与他的定情之物,就不可随意拿出来当诱饵。 苏忏的手指一勾,从另一侧将凤羽长生木的硃砂笔拿了出来,随即他又想了想——倘若卓月门的毛当真厉害如斯,那不是意味着现在的自己就是价值连城之物? “……凤羽分为两种,尾羽和软毛。修补经脉所用的是他胸背处的软毛,兴许过几百年他还能长出来,但尾羽一旦拔除,绝不再生。”谢长临又发挥了他蛔虫的作用,“你那只笔选取了尾羽上最精细的部分,天下间独一无二。” 倘若真拿出来卖的话,就算入不了黑塔顶层,想必也是能屈居第二之物。 龟一柏一见此物,奸商的嘴脸便全露了出来,他只当苏忏是个连酒都喝不起的穷酸道士,却未曾想此人来历如此深不可测——如果巴结上了,以后财源滚滚,福寿齐天啊。 “顶好顶好,此物顶好,”龟一柏笑的见牙不见眼,“道长将东西拿着,跟我来。” 夜明珠的光在偌大的床舱里显的有些微薄,与人间蜡烛或油灯也差的不多,其光甚至有些发暗,一尺开外便有点难以视物。倘若不是怕谢长临的妖气冲撞这位矜持的“使者”,苏忏尚有点怀念这尊人形光源。 龟一柏在前面神神叨叨的鼓弄着什么,等拐过第二条逼仄甬道时,光束又陡然暗下三分,似乎被什么不透风的东西挡住了,不见其貌,却隐约能见其形。 “使者……”龟一柏点头哈腰的沖黑暗中道,“人间中元开鬼市,您老今年似乎来得有些早?” 照道理来说,通常鬼市之人都会在祭典最后出现,妖魔界的祭典持续两日之久,约莫等于人间三月中……可从未有刚至年关,便迫不及待来收宝贝情况,更何况现在能收到什么好东西? “龟老闆,”那被称为使者的鬼灵仍然躲在黑暗当中。他的声音很沉,透着一种死者身上才有的阴气,说出的话虽然传到耳中字字清晰,但语调却有种气虚感,时轻时重,时缓时急。 他又道,“今年鬼市会提前开门,时机到了自会有信件通知,还望您准时赴约……” “怎么?”龟一柏忽然打断了使者的话,他原本就湿透的发根又起了一层冷汗,脸色苍白着忙道,“这开门的规矩几千年都未变过,怎么今年忽然……”他压低声音问,“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了?” 龟一柏是王八成的精,修为不高但年纪不小,因而求生本能强于一般物种。 鬼市之主向来冷面无情,所以规矩虽然定的严苛,但从无人敢触犯,更别说它的开门时间关系到人鬼两界的阴阳调和,断无私改的理由——事出反常,龟一柏率先感受到了危机。 “这是主人的意思,你我无需干预。”那使者严厉道,“龟老闆,你这宝贝倘若不想入鬼市我们也不勉强,您请回吧。” 龟一柏的慌张暴露的更加明显,他的身子颤抖,不断地抬袖擦去头上冷汗,腿肚子更是有支撑不住的感觉,在那宽松似麻袋的暗黄色袍子下面打架。 苏忏忙上前一步,将手虚虚的搭在龟一柏的肩上,他的掌心温热,总有一种虚张声势的安稳。龟一柏恍然的精神忽然被拽了回来,颇有些汗颜的擦了擦脸,他身后跟着的两人也不知啥时候换了个装扮,皆用斗篷将模样盖住了,勉强能从身形分出个大概来。 第80页 “让我来吧。”苏忏轻声道。 他上前一步,替代了龟一柏的位置,往黑暗中又道,“我有位朋友在祭典中丢失了一样东西……听说是要被卖进鬼市当中,不知现在能不能寻回?”苏忏又诚恳的补充一句,“这东西对我朋友来说很重要,可用我手中硃砂笔来换取。” 藏身黑暗的使者良久没有言语,船舱中异常的安静,几乎连苏忏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导致这片死寂被骤然打破时,将玉衡和龟一柏都吓了一跳。 “你想要的,是什么东西?” “一只玉雕,萤火虫式样的。”苏忏笑道,“使者知道是什么东西吧?” 面前狭小而无光的空间中,有什么东西极不自在的动了动,苏忏的眼皮子微抬,就知道这里头除了所谓的鬼市使者,应当还藏了另一个人……他袖中的萤火虫蠢蠢欲动,而照他们赶来的速度来说,那只耗子精应该还没来得及熘。 “进了鬼市的东西,从来没有吐出来的。”那使者话风忽然一转,带着笑意又道,“但以物换物是交易,鬼市之中可以,鬼市之外也可以。” 黑暗中伸出一只纯金的碟子来,意思是让苏忏将硃砂笔放置于托盘上,交易达成的同时,里面又递出一个小巧的笼子,里头便装着那只玉雕萤火虫。 使者赞嘆道,“此笔以整块长生木为杆,更以凤羽为尖……两者皆是举世难见之物,两位到底是什么身份,居然同时拥有如此多的至宝?” 苏忏笑,“使者真想知道?” 黑暗中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那阴沉的声音也随之爆发出一阵大笑,“罢了罢了,主人总是要我们不要多管……先生既然给我这样一个宝贝,不如我也送你一个人吧。” 那耗子精忽然惨叫一声,从躲藏的黑暗中摔了出来,他的手脚全在一瞬间折断了,此时正倒在苏忏的面前苟延残喘。 “使者……”苏忏再唤,那黑暗中却好像从未有人存在过,夜明珠的光毫不费力的穿透过去,所见竟是一条极短的死路,根本无处可逃。 “……走得好快。”苏忏将兜帽卸下,淡淡的目光看向地上的耗子精,“看来他知道一些内情,否则怎会于今日冒险盗宝。” “饶命,饶命,”那耗子精哭的涕泗横流,靠着身躯不断在地上滚动着,“我只是一时贪念,又想给兄弟报个仇,这才鬼迷了心窍……几位大爷饶命啊。” “怕什么,我又不是心狠手辣之人,”苏忏蹲下身子,特意将“我们”隐去了一个谢长临,“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若都能答得上来,我不仅放了你,还帮你治伤如何?” 那耗子精短暂的愣神之后,磕头如捣蒜,口中忙应,“是是是,我一定知无不言!”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耗子精不愧是四处游走的贼,消息之灵通,就连龟一柏都有点自嘆不如,苏忏甚至都不需要拷问,就从他的口中先后问出了鬼市开门的具体时间和原因。 “四月……”苏忏的手拢在袖中,微微皱着眉,似乎有些大惑不解。 他倒没有食言,那耗子精的四肢都被重新接上,苏忏甚至还颇为好心的给他重新弄了一套衣服,不至于被捕入狱之时还一副不体面的褴褛。 洛明被通知过来逮捕此贼时,又将苏忏从头到脚夸赞了一番,出来玩儿的功夫也能为妖魔界干点好事,的确比他那名义上的一界之主,实际上的甩手掌柜好太多了。 “我更奇怪的是,居然真有东西能入黑塔顶楼,此物还非要于中元之前拍卖成功。”谢长临下意识的伸出手在苏忏眉心揉了揉,想将此处凝结的风霜化开,他又道,“如果那只耗子精并未说谎,此事恐怕会惊动六界。” “那你怎么想?”苏忏被他阻碍了视线,有些无奈的抓住了谢长临的指头,他稍稍舒展眉心,苦笑道“要去看一看吗?” “急吗?”谢长临反问,“不急的话我们等祭典结束了再去也不迟。” 谢长临这话说的也在情在理,鬼市若开,需要三更鼓作为媒介,三更鼓响天下皆闻,然后才有饕餮朱门得以入内,否则便是找破脑袋,也找不到入内的办法。 还不如顺其自然的等他自己开市,然后再进入调查,先弄清楚拍卖之物,然后想一想弥补之法。 鬼市倘若真在四月中被打开,人世必会遭受巨大的影响,阴阳之气失调,四时颠倒,天灾不断,黄泉道同样震动,届时无数鬼灵逃窜而出……想一想,即便不是人间末日,恐怕也离此不远了。 “不要想,”谢长临将手捂在苏忏的两颊上,强迫性的将他走岔的心神生拉硬拽回来“我们先过了今日,明日的事有我陪着,到了跟前我们再愁。” 苏忏的眼睛定定地看向谢长临,在他深邃冷漠的眉眼上停留了一会儿,忽然笑出了声,“好好好,我先不操心……你这排场够可以的啊,这船都有清源观前后山加起来大了吧。” 他眼角的硃砂痣藏在笑意中,红的就像额外点上,苏忏挪揄谢长临道,“不如就在船上瞧一瞧,人间可没有这样的东西。” “好,”谢长临点了点头,他在苏忏的面前总是容易鬼迷心窍,“只是这东西是他们擅自造出,我也是第一次登上,甚至不知作何用处。” “那才有趣啊。”苏忏笑得玉衡有些心惊胆颤。 小式神对他无比了解,他家主人从小就有种难以理解的冒险精神,凡事都喜欢往难处走,虽千万人亦难阻矣。 “两位是贵人,想必很少来这样嘈杂拥挤的地方吧?”早被人遗忘了的龟一柏擦了擦头上冷汗,为报答苏忏方才解围之恩,便道,“这船是造来祭祀用的,虽是妖魔之物,却出自人界工匠之手,巧夺天工……若是第一次上来很容易迷失道路。” 龟一柏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举着手中的夜明珠替他们照亮了船舱。 “祭祀?祭祀什么?”苏忏跟在龟一柏身后,他对妖魔界很是好奇,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其不可预测之处,风俗习性更是罕有听闻,苏忏留的越久,便越感兴趣——他骨子里就是不安分的,千年前的蛮荒之地尚走了个遍,更何况而今六界已分,各有千秋。 “祭祀魔主大人与一位仙人。”龟一柏应道,“本来船舱中是不能随意走动的,但两位身份不一般,想必上了船舷或船头也无妨。” 龟一柏说着,似是有些汗颜,“我也是想沾沾两位的光……” 因祭典开始时,大部分的人都只可远观,面前所现之景纵使再怎么辉煌壮丽,成百上千次的看下来,也早就没什么兴趣了。龟一柏平生还是第一次能够大模大样的在此船中行走,将各处构造记在脑海中,到时请人仿造个巴掌大的,只要逼真,必能赚个够。 第81页 “现在没什么危险……但祭典到达高潮时,两位还是随我下船为妙,”在龟一柏的引导下,一行人终于从船舱中钻了出来。 他们登上的这一艘在阴面,又飞的极高,最下面的云层托着船底,绯红的光晕渲染开来,却并不刺眼,硕大的月亮近在咫尺,贴着船舷展露出其皓洁之光,而雪落似繁星,一点一点的坠在苏忏眼里。 因一人而知天下色。 谢长临轻轻嘆了口气,正欲上前将苏忏拉一点回来。此人天生没有撩人的自觉,总在不经意处惹人心烦,此时桃花色的雪落了满天,甚至不少沾在他眼睫与头发上,一瞬间像是要与天地共老。 连除了钱,啥都不喜欢的龟一柏都晃了神,以为自己见到了什么仙人。 船下的动静越来越大,祭典终于在一声尖锐的鸟鸣后,正式开启。 “长临,长临!”苏忏恐怕是分不清自己的年纪,纵使恢复了记忆,仍保持一颗二十来岁的“童心”,颇为兴奋的指着中天星芒道,“那是你吧!” 妖魔向来喜欢暴殄天物,这一身谁也惹不起的灵力,竟用来改变星辰轨迹,硬生生将低沉的云端辟开,将天扒出一道巨大的裂缝,而后以星光构造出一个人的影子——气势虽然磅礴,景象也很夺目,可就是罅隙中的人越看越憋屈,越瞧越丢脸。 “……”谢长临见苏忏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强忍的笑意从嘴角泄露出来,几乎是有些无可奈何。 苏忏这份幸灾乐祸尚未来得及收敛,底下又是一阵烟花雨,苏忏自己的身形再一次踏浪而来,他手中那盏引魂灯的光芒恰好落入影子谢长临的眼中,星辰闪烁,竟相互牵引着同时没于黑暗中。 “……”苏忏的耳朵尖又红了。 “快快,”龟一柏近距离的看过这一番奇景,刚刚感嘆完,便催道,“我们快走……否则……” 可他的贪生怕死还是稍稍晚了一步,巨舟忽然震动,船体缓缓向前,竟似要冲破阴阳两界的屏障,朝另一方冲撞过去。 可见妖魔的确是妖魔,不管什么时候,都惦记着要破坏些东西。 龟一柏吓的脸色苍白——祭典的最后这一部分,就是要将两个谢长临的原身合二为一。 他们所在的这艘船上刻满了图腾,妖界图腾与人间符咒有异曲同工之妙,因而纵使实物亦可叠加而不损分毫。只是船上人无此图腾护身,这一撞上去可不是粉身碎骨那么简单。 轻则内脏具焚,魂魄离散,重则更是会永生永世封存于两条船中,不得超生。 龟一柏还知道,这些图腾是无数强大的妖魔共同绘制,就算谢长临在此,要冒犯也得细思二三,更何况这儿还有四个拖油瓶。 巨舟行进的速度看上去很慢,但其实转眼之间已有相合的趋势,龟一柏、玉衡和瑶光登时被两股力量所束缚,不仅动弹不得,就是眼珠子都难以转动。 “……”苏忏一时间五味杂陈,他还以为自己死了一次,这倒霉催的体质已经差不多卸干净了,可而今看来,颇有点变本加厉的趋势。 “阿忏!”谢长临唤了他一声,魔主以自己的力量暂时顶住了两艘巨船的相融,苏忏下意识的摸了摸,没摸到他那杆硃砂笔,只得硬着头皮将那支“谎话精”掏了出来,几个铜板的玩意儿,到有种宁折不弯的气节,苏忏不过将之握在手中,它便隐隐有崩毁的迹象。 “罢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苏忏这么一想,心头豁然开朗,无名河畔那种源源不断的力量感骤然涌上心头,只是这一次,他的身体尚能保持完整,没有被内外刮的遍体鳞伤。 点魂笔在苏忏的手中流泻出殷红硃砂,所有的蓝色图腾在一瞬间覆盖上了绯雪,谢长临身上背负的巨力悄然散去,两艘船的翅下忽然动了动,竟在一众人的眼前化身成妖,引天雷来渡! “……”纵使妖魔界的怪事层出不穷,今日这一件也可算是大开眼界了。 巨舟生来便集万千工匠的心血,又被法力强大的妖魔当做炫耀之处,雕刻的图腾种类繁多,不乏上古禁用者,更是在这天地灵气盛极之时沿用了近千年——万事俱备,怎有可能不成妖,这一成,还是对双生子。 这天雷也是不长眼的,渡劫的噼,不渡劫的也噼,一时之间好好的祭典乱成了一片,逃得逃躲得躲。他们都是经历过一次的人,怎会不知天雷的厉害,与其相争,还不如明哲保身的好。 苏忏怕是命里和天雷结了缘,投胎转世也不管用。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阿忏!”谢长临心中忽然一痛,漫天金蛇似的电网呼啸而来,而身下却无立足之处,猝然的跌落后,谢长临悬身空中,一身长袍烈烈随风,方才的柔情消失殆尽,他顶着妖魔界的天。 “我无事。”苏忏也随即跟了上来,他向下看了一眼,龟一柏虽说修行不够,但带着两个轻飘飘的式神却也不妨事,此刻正在一起,藏进了石头缝中。 “这可是两只妖精的天劫,你不如我有经验。”苏忏说起这件事似乎还挺自豪。 谢长临哭笑不得,他眸光一黯道,“是,我怎比的上你,当年差点神魂具灭,阿忏当真有天大的胆子,却丝毫不知顾念他人。” “……”一道惊雷落在他们之间,将苏忏的脸映的苍白,他手中的点魂笔已经碎成了好几截,单纯依附着灵力的包覆保持完整。 苏忏道,“当年之事,我确实自作主张,所以今日我想问你一声……长临你愿意跟我一起遭雷噼吗?” 谢长临被他抢占了先机,再多算旧帐的话也说不出了,只是面上的凝重终于缓和下来,他眉目温柔的瞧向苏忏,无奈道,“……而今,天下间可还有雷敢来噼我?” 苏忏满心里都哀嘆着“孩子长大不好骗了”,他笑一笑又道,“以后诸事我都愿和你商量,长临……这样可好。” “一诺千金?”谢长临问。 “一诺千金,绝不相欺。”苏忏应道。 天雷虽然看起来既可怖又咋呼,但其实一直绕着他们周身装腔作势,连衣角都没怎么碰着。 那两艘巨船得道而成的妖精尚且年轻,恐怕还闹不清楚眼前情况,下意识的躲在苏忏身后,他们背后生有蓝色的双翼,乍看起来同谢长临的十分相像,身上更是绘满了图腾,眨巴着大眼睛,刚刚诞生便对苏忏有种一脉相承的倾慕感。 “……莫怕,”苏忏垂下的指尖轻轻拍了拍其中一个的头顶,“天道虽公,却也有不合情理之处,魔主既然身在此处,定会护你们平安无事。” 雷劫一般持续时间只在半个时辰,并会随修为而依次递减,照这两个小妖精的现状看来,只在三刻间便会天朗日清。 谢长临长袖一挥,冲着苏忏衣下而去的巨雷忽受阻挡,生生噼在了他处,而因天雷引起的大火则在苏忏的笔尖化成微不足道的一缕青烟—— 第82页 举目所见,天穹之下群蛇狂舞,赤色火光吞吐,几乎掩没了其中一白一黑两道身形。 也不知是谁混乱中喊了一声“魔主!是魔主大人!还有清源观的苏道长!” 随即逃窜的人群忽然驻足,纷纷抬眼看向空中。 方才群星与焰火的交晖仿佛有了真实的形态,祭典被所祭之人响应,天劫之中一时雪如杨柳絮,在冷阳的照耀下又似星屑,落了众人满身满眼,而乌云却在逐步散去,带着老天对妖魔的不容忍,最终只剩下极为不甘心的一声“滋啦”。 方才有了人形的小妖精对视一眼,从苏忏的隐蔽下走出——这两孩子看着比瑶光同玉衡大一点,约莫人间十三四岁,正是顶少年的时候,却也不知哪里学来的老成,虽对着苏忏满心欢喜,但看其他人却严肃的板正着脸。 这么一看,真是颇像谢长临了。、 刚刚将耗子精下放狱中,处理完一干事物来赴祭典的洛明目瞪口呆。这一地的摊子翻得翻,烧的烧,天上更是被打劫过一般,连云彩都稀有起来,而暴雪则飞的到处都是,到了阳面便成了凄冷的雨,当真乱了四时。 再者,谢长临还领回来两个双生子,除了身上蓝色图腾外,眉目都神似魔主大人自己,洛明起先吓了一跳,还以为千年不近女色的谢长临往人间跑一趟就沾染恶习,苏忏没拐回来,先学上了花心与纨绔。 洛明的脸色一波三折,眼看就要指责谢长临的不争气,苏忏便赶忙道,“这两子是巨舟所化,正是得道时被魔主撞见,于天劫中施以援手……他们尚且年幼,不知规矩和分寸,还望太傅多为管教。” 两个少年在苏忏的示意下,沖洛明拱了拱手,皆顶着一张讨债的冷漠脸。 “……”洛明头疼的无以复加,只一个谢长临他便操心成这样,恨不得打回原形重铸,更何况现在三个“谢长临”,怕不是要将他气死才甘心。 可这事乃苏忏所求,而苏忏在洛明的眼里,早就成了妖魔界的救世主,更何况天下间以洛明最了解谢长临的臭脾气,真管教起来,可能边骂边得心应手——也是千年前造的孽啊! 洛明刨着蹄子想:早知道就远远绕开那棵树,那片海,那个石头和石头上的少年人了! “听苏先生的意思,似乎不打算在此处长久逗留?”洛明刚接受了现状,便马上想起了苏忏话里的意思——否则,这孩子既是苏忏与谢长临救下的,何必转手就送给自己管教。 “今年鬼市提早开放,我疑有事发生,想同长临过去看看。”苏忏道。 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捏着手中笔,那普通寻常的“谎话精”早就受不得天劫与苏忏的力量,笔桿一寸寸碎成了灰烬,而笔尖更甚,直接化作齑粉。 除了长生木的那一支,恐怕天下所有的硃砂笔到了苏忏手中,都是一天一换的消耗品,现在却也找不到足以代替之物……洛明忽然觉得背后生凉,自己这一身毛怕是躲不开此劫了。 等第一天的太阳降下去时,妖魔界的祭典又打理的妥妥噹噹,除了地上焦痕,几乎看不出曾遭雷噼。而洛明肚子和颈上最柔软的毛也给薅干净了,用库中所存其它神木经工匠之手赶制出三支硃砂笔。 虽不如凤羽珍贵,但威力同样不可小觑。只可怜了太傅大人,认识两个对长毛动物毫不爱护的朋友,雪练白毛跟患了斑秃似得,与卓月门可算是难兄难弟。 “苏先生,你与尊上此去可千万要小心。”洛明当真心胸开阔,这时候还记得这两罪魁祸首的生命安全,他又道,“我行鬼市数百年,黑塔都进出了无数次,却从未见过什么能入顶层,更不知鬼市之主为何人——仅有人猜不是泰山府君,便是黄泉魅鸟。” 这一点其实苏忏与谢长临也有计较。 当日姬人与走的太过干脆,又太过蹊跷,不多久便自鬼市传出这等消息。千年不遇的事撞在此时发生,必有关联,苏忏甚至怀疑这又是姬人与的一个阴谋,不管最后指向如何,人间肯定遭殃。 “我知道,”苏忏低着眼睛,微微笑道,“放心吧,我与长临皆能照顾好自己,更何况人间有卓月门、有阿恒,妖魔界有你,不管谁来,不管出什么事都无关紧要……” “别……别别……”洛明赶紧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否则这两位同时撂下挑子,他这归隐养老的生活得等到何年何月,“我是粗浅之人,小事无妨,大事还得指望尊上,苏先生,你就当行行好,我这毛都白给你了,总要让我休沐两天吧。” 洛明自从认识谢长临后,恐怕就成了天底下最忙的人,到今天都没什么闲逛的功夫,顶着一张祸国殃民的脸,数千年里别说桃花树了,连桃枝都没摘下一根来——这因缘线也让谢长临给搅黄了。 “……”苏忏同卓月门打太极习惯了,乍见洛明一双因夙兴夜寐而悲愤莫名的眼睛,同情战胜了理智,只好应他所求,“……尽量,尽量吧。” 身处妖魔界并不觉时光流逝,一日看来与人间也并无不同,等苏忏与谢长临重新踏上大楚国土时,却忽然有种物是人非感。 苏忏计划先回清源观一趟,而后经后山直接前往黄泉道,等待鬼市大门的开启。 一来这一去当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他需要同沈鱼叮嘱一番;二来也拽卓月门下水,姬人与之事终归因他而起,总不好独善其身。 人间正是四月天。 巴渎臣服之后天下太平,苏恒百无聊赖便也到清源山上住一住,只是年节时,因卓月门之伤未能全祭天之礼,老臣们吵吵嚷嚷,于是自正月里,便开始紧锣密鼓的张罗中元祭典了。 山上四时来的缓慢,总是比皇城要清凉一些,桃花正是开的时候。道士们颇懂得过日子,桂树林下是桃树林,这时候便能打花晒干做糕点了。 苏忏回来的正是时候,苏恒和沈鱼一併怀疑此人是嗅到了桃花饼的香气,才摸索回家的。 “皇兄,”苏恒住的是苏忏原先的院子,人也是她第一个撞见的,这一别就是三四个月,护短成性的大楚帝王颇有点忿忿不平,“书信往来都没有,我真是缺心眼儿,还担心你是不是被魔主吃干抹净了!”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苏忏的院子并不小,因后头连着山崖的缘故,全都算上也有好几亩地,因而除了苏恒,另住些其他人也不拥挤。 山下的风是朝山上吹得,桃花瓣本就轻似一梦,洋洋洒洒的积在土层、屋顶和石桌上。道士们顺其自然,只待一场雨落,花自飘零沃土肥,还能种上两串葡萄藤——四季时令都是上天造物,切不可浪费了。 卓月门的毛虽然还没养好,但并不影响他化人后的相貌。 当苏恒怒发冲冠的时候,他正以徐子清眼中的伤风败俗半披着衣服,倚着门,一双狭长凤眼撇过来幸灾乐祸。 “陛下这话说的好,”天气正好,风与光都温柔,卓月门微微打了个哈欠,争取报这拔毛之仇,“王爷现在胸有丘壑,可还记得大楚是家?” 第83页 “……”苏忏前生的记忆本就蒙尘,更何况他胸中之心也是偏的,既生在大楚,自然不会弃之不顾。 他默默白了卓月门一眼,“那国师呢?天下之民只顾一家?” “非一家,只一人。”卓月门反唇相讥,“沧海桑田江山易改本就常事,无国无家之人是非不分,我这位子适合心宽之人,可偏偏老天瞎眼,能奈我何?” 卓月门笑道,“更何况人不同妖魔,他们自己能定规矩,不需要我横加干涉,现在不是挺好吗?” 这番你来我往的语打机锋听得苏恒一头雾水,但纵使半懂不懂,苏恒却有一样好处——她从不插手自己无法企及之处。 治一国尚且吃力,其它都太过高瞻远瞩,苏恒觉得自己还是装点糊涂比较好。 “……也有道理。”苏忏点了点头,居然认同了卓月门这一番歪理,转而道:“鬼市这次提前开门的事你知道了吗?” 吵架拌嘴你来我往这么多年,卓月门早就习惯了苏忏这种说不过就扯开话题的品性,也不与他为难,顺着接下去道:“有所耳闻,只是原因并不清楚……” 卓月门浪荡不羁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分担忧,他看着苏忏又道,“后果你是知道的,有谁敢如此孤注一掷?” “……你问我?”苏忏顺手拿了一块桌上的桃花饼——入口便知是沈鱼的手艺,酥而不干,甜而不腻,回头得让谢长临去讨教讨教。 卓月门心里也清楚,当今天下,能有这般作为的人为数不多,姬人与恰好是其中之一。他只是不想再涉身这样的麻烦里,谁知道他那阴谋聚集的“兄弟”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更何况人间与他何干?六界与他何干? 早在灼木梧桐被焚毁的时候,他的心肠就已经冷冷冰冰,烈火与溽暑皆不能融之分毫。 苏恒在一旁就着点心喝桃花茶——晒干的花瓣用蜂蜜渍上,挖一勺置于杯底,再用清泉煮水。虽不比贡茶清香,但看其舒展起伏却别有韵致。 她算是看出来了,苏忏这一遭回来还是为了撬墙角,想带着卓月门一起去那什么“鬼市”瞧一瞧。只不过国师偷闲惯了,近几日更不知为何越发冷漠,每天不是观星就是出神,本就不似凡人,活的清清静静,这一下只怕随时要乘风归去了。 苏恒脑子一抽,忽然道,“要不……我去看看?” “不行!”苏忏和卓月门难得异口同声,卓月门又道,“你什么身份?什么能力?谁给你的胆子?” “……”苏恒也知道自己逾矩了。 非龙潭虎穴,或不得不去之处也就罢了,哪有顶着天下江山的身家性命,妄自去冒险的帝王,也忒不负责任了。 苏恒不甘心的又往杯子里添了一勺桃花蜜。她也曾一身戎装,打的四面小国闻风丧胆,反而在盛世充当起了摆设,除了动一动口舌之外俨然困于牢中,不得任性妄为。 卓月门盯着她瞧了一会儿,似乎想从这副皮囊上看出树的影子——灼木梧桐天真浪漫,怎么到这一世性情如此恶劣,求他同去鬼市的话也不多说,强行装出一副可怜模样。 还偏偏自己于心不忍,这债欠的不多,利息倒是高昂。 他恍然又往苏忏看了一眼,明了的点了点头,心道:同胞所生,这满腹黑水原来也会血脉相连啊! “行了行了,一唱一和的,”卓月门靠着自恋的本性,才勉强没有面部表情失控,“我去就是了,绥州我都走了一趟,还有何处不可去。” “那我就在朝中等候国师佳音,”苏恒方才还臊眉搭眼的,闻言立马恢复了精神气,她又道,“国师放心,你一直想要的青铜镜我这就遣人打造,等你回来的时候,必会漂漂亮亮的送至府中。” “……那臣先谢过陛下隆恩了。”卓月门这话有四分嘲讽意,但苏恒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这人终归是她逼着去的,使点性子都能理解,况且卓月门向来知道分寸,纵然之后有什么消极怠工的现象出现,其实也不碍事。 “对了,沈鱼呢?四处瞧不见他。”苏忏这才想起另一桩的正事来。 没了玉衡给他打下手,沈鱼这几天早就忙的脚不沾地了。前山后山常来常往,还有方圆百里的头疼脑热,就算一星半点的香火钱都没给,他也得管。 沈鱼也是个闲操心的命,风尘僕僕赶回来的时候,这一身雪白道袍早失了颜色和模样,他仿佛刚从烟囱里爬出来,灰头土脸的,还往外冒着傻气。 “观主。”沈鱼手里提着一篮子的红鸡蛋,怕是谁家刚结了婚或生了娃娃之类的喜事,找他去了一趟,但难得如此狼狈。他不好意思的将竹篮置于石桌上,笑一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娃娃掉井下了,看也看不见,我便下去了一趟。” “……你呀,好歹也是清源观首席,官拜从四品,”苏忏说着,给沈鱼掸了掸头上的枯叶,又随意卷一捲袖子,将他的脸也擦干净了,“既然管了闲事,管的问心无愧,就要常到陛下面前卖个惨相,讨点好处。” “咳咳咳咳……”苏恒喝茶呛到了。 苏忏稍长沈鱼一点,但平素靠谱的却是年少者,沈鱼难得受此恩惠,诚惶诚恐的望着苏忏道,“观主有话直说,你这样我心里没底。” 沈鱼还记得当年刚认识苏忏没多久,便被此人拉去城门外,差点没被徐子清的长公子揍得三魂离体七魄出壳,那一身淤青,足足疼了两个多月——那时候,苏忏也是这般殷勤。 “并不是什么大事……”苏忏笑,“清源观得再交託给你一段时间,这人间也是。” “……”清源观也就罢了,人间这个概念是否太大了点?沈鱼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孩子,你们这帮千百来岁的老妖精莫要为难他啊! 玉衡也只敢在心里暗暗同情这位吃苦耐劳,为人诚恳还老实的副观主,到底相交这么多年,玉衡甚至不忍幸灾乐祸。 “观主,你这话莫不是在说笑?”沈鱼皱着眉,立马拉开了与苏忏的距离,“我的能力实在不足,这天下事断不敢妄加干涉,观主……你就饶了我吧。” 苏忏的眉尖一挑,并未继续为难沈鱼,因他知道沈鱼的个性——这人纵使万般推辞,却绝不会置身事外,他的心肠是软的,见不得旁人受苦。 “……近来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沈鱼见他良久不言语,只是用那双温柔的眸子慈爱的看着自己,当真是背后生凉。 可此去祸福难定,沈鱼不似苏忏这般没心没肺,他到底有些不放心,便又道,“能入黑塔顶层之物,观主可要千万小心啊。” “无妨,兴许是友非敌,更何况我已……还怕什么?”苏忏差点将无名河畔的事说了出来。 第84页 兴许同谢长临呆久了,他凡事没有当初的那份警觉与守口如瓶,潜移默化中卸下了心房,竟差点忘了有些事还得瞒着苏恒。 否则以她现在的性子,每每看着那一纸和平条约,准得气出毛病来。 苏恒也不傻,眸子一动,怀疑的瞧了瞧苏忏的脸色,见他欲盖弥彰的甩着手中拂尘,便知此人绝对有事相瞒,但苏恒装糊涂也装了这许多载,遇事不再穷追不捨,只要她皇兄无碍大楚无碍,天塌下来苏恒也懒得搭理。 “那皇兄打算何时出发?”苏恒开口问,“若能再呆数日,晏如霜自医书上新学了桃花酿酒,看看是否比得上你那勾引馋虫的桂花酿。” “不急,鬼市门开了,我们才好入内。” 苏忏深深反思自己是否太易看穿,先是洛明,后是阿恒,一个个尽想着用吃喝拴住自己,可自己还屡屡上钩,这陋习当真要不得啊——苏忏想着,又啃了一口桃花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停电,没法更新,所以把前章修改了一下,发现了好多错处,重复的、错别字、词不达意囧……最近更的太急了,对不起小天使们了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夜色如水,晦明参半。 向来不用睡觉的谢长临守在门外,他一双眼睛蓝幽幽的泛着光,二更初,四周寂静漆黑,导致玉衡一开门,吓得差点变回原形。 “……魔主大人,收收你的神通吧,窗户口瞪着这双眼睛,当真怕吓不死你心上人啊。” 卓月门没有口德,穿着他那一身红白相间的凤尾宽袍冷嘲热讽。 “我不与你计较,”谢长临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我有阿忏,你有何人?” “天底下的美人都是我的,”卓月门眸色一暗,可嘴硬大概是所有鸟类的通病,戳的心肝疼,他还要说一句,“我坐拥锦绣山河,不耽于一人一木。” “所以我不同你计较。”谢长临好似听不懂人话般,自动忽略了卓月门接下来的挑衅和讽刺,只冲玉衡道,“阿忏可准备好了?瑶光呢?” “……”玉衡同情的看了谢长临一眼,估摸着魔主大人还不知道他话中这两人一个贪睡,一个爱玩儿,前者还没起,后者又在收拾他那一肚子的东西。 “我进去看看吧。”谢长临又道。 他这两天简直君子守礼,妖魔的劣根性让他恨不得每晚爬上苏忏的床,可一想到中途得过苏恒与卓月门这两关,这情致就自己先浇灭了一半,更何况苏忏的脸皮子还是薄,谢长临就算得偿所愿爬上床了,恐怕也是两条被子一道鸿沟。 这么久他都等过来了,一两天,几个月只不过轻如鸿毛,压不垮曾经移山平海的心。 苏忏倒是醒了,人呆呆的看着床顶,脸色有些发白,半仙之体也没抵过他一时的起床气。 “阿忏,”谢长临唤了他一声,“二更了,再不起就赶不上鬼市了。” 他其实并不在意赶不赶得上,只不过姬人与跟他还有仇未曾清算,若这次真是此人背后动了手脚,谢长临倒是乐于落井下石。 “好,”苏忏应了一声,他精神恢复的也快,刚刚还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听见声音便自然而然的缓和下来,沖谢长临弯了弯眉眼,“长临,帮我束个发吧。” 于是,还在外面风露中宵的卓月门恨不得掀了房顶。 他眼前两人丝毫不知避嫌,一个洗脸,另一个就在跟在后面绑头发。谢长临显的有些侷促和笨手笨脚,力气小了容易散,力气大了又怕扯痛苏忏——他薅人皮毛的时候,倒丝毫未曾想起这些来。 “阿忏,”谢长临俯身在苏忏耳边轻声道,“我第一次帮男人束发,方才总觉得弄不好,现下倒是好了,可我想这么抱着。” 妖魔的气息在苏忏的耳朵里轻轻吹了一下,所过之处泛起桃花粉,苏忏恨不得将方才的自己重新拉出来清醒清醒,那是妖魔之主啊!慾念之心既生,如何能静? “可我知道阿忏害羞,”谢长临流连的在苏忏耳垂上咬了一口,“罢了,我不急于这一时,我就要阿忏心甘情愿。” 他退开一步,眼里深邃的蓝色于黑暗中澎湃汹涌,许久方才压制下去,“我等得起。” 苏忏的心里猛地泛起惭愧来,恨不得现在就拉着谢长临进屋,跟他说,“来来来,我人间游历这么多年,没干过总也见过,扭扭捏捏才是成何体统!” 可这顶多也就放在心里想想,苏忏连眼皮子都被谢长临那口气给吹红了。风花雪月说起来简单,苏忏却从千年前就是个撩了不负责的,仿佛千军万马都没红烛罗帐让他却步。 “……”卓月门恨不得自己是个瞎的。 “主人主人,”瑶光也终于鼓弄完了他的包袱,检查完毕后一股脑的吞入腹中,而后爬上他的专属位子,趴在谢长临头上对苏忏道,“主人,我要你给换个东西。” “哦?换什么?”苏忏问。 “不说,”瑶光“咯咯咯”的傻笑,心情好似十分愉悦,“能让主人开心的东西。” 清源后山的断崖经年不变的云深雾绕,山头上只有苏恒、沈鱼和晏如霜前来送行,后者还专门配了些金疮药,说是名贵药材所制,就算医不好妖魔术数,对刀剑水火之伤却有奇效,另外还能生发长毛,带着总有好处。 苏忏谢过,自留了一瓶入袖中,剩下的都塞进瑶光的肚子里。 “阿恒,这段时间你最好留在清源观中,就算要回宫,也得让鉴天署守着,倘若阴阳之气当真不能调和,你要先保无事,然后才能领黎民百姓渡过难关。此灾可延绵万世,远非救一城能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苏忏忽然道,他眉眼里略略有些悲伤,倒似当初拧禾生魂魄为灯芯时的模样,凛然决绝的有些拒人千里。 “但你也放心,有皇兄在,不会让你做出这样的选择……你信皇兄,也得信自己,阿恒,你现在是大楚的帝王,就算不需要去做,你也得有这样的心思。” 严肃的叮嘱一口气说完,苏忏这才缓和下了语气,他微微笑起来,如春风化雨,积雪尽消,他又道,“我知道阿恒向来比我会做决断,皇兄只是不放心啊……” “皇兄,”苏恒见不得他说什么不吉利的话,赶紧给堵了回去,“家我看着,你远游归来它也毫发无伤,别操这个心。” “好,”苏忏不安分的手从她肩头一路摸到了头上,将堂堂大楚帝王的发冠揉的杂乱不堪,“那我走了……桃花酒给我留几坛,我回来要喝的。” “嗯。”苏恒嘆了口气,当真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坛酒来的宝贝。 她家皇兄的性子她了解,倘若这一去不是凶险万分,苏忏通常都是没心没肺的那一个,还老是报喜不报忧,忽然如此念念叨叨,不是打算一去不回,就是准备在别处安家落户了。 第85页 苏恒现在倒宁可是后者——至少还有再见之时。 符纸在苏忏指尖化成一把开门的钥匙,后山便是联通六界的大门,苏恒与沈鱼目送着三人背影消失在薄雾当中,不多时皓洁月色便被阴云笼罩。 此夜漫长,才刚刚开始。 三更未至,黄泉道中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大部分都是听说黑塔顶层开放的消息,特地来一饱眼福的,这次仓促开门,竟比寻常中元节吸引了更多目光。 谢长临一到,人还没有现面,骨子里的危机感先让这一干人等让开条路来,苏忏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般待遇,生生觉得抱上了条好大腿。 “阿忏,你感觉到了吗?”谢长临低声询问。 纵使鬼市的朱门尚未有任何动静,但周遭压抑感却挥之不去,与寻常死气不同,这种感觉里有非常疯狂的部分,几乎有成魔之象。 “你是妖魔之主,印象中可有何物能造成这样的氛围?”苏忏也轻道。 他们面上皆是不动声色的云淡风轻,但却各有各的掩藏方式。 谢长临满脸冷漠,无论是谁皆没有这个胆子仔细打量,见他走到跟前,不是低头用脚尖或眼神刨土,就是假装窃窃私语;而苏忏则和煦很多,但也因为这人太过温柔了些,多看一眼都是无理的冲撞…… 至于卓月门,他大咧咧的接受四方目光,但凡有撇过眼去不看者,皆可归类为——瞎。 “妖魔身上很少沾染死气,难生难灭之物不会招惹这样的味道。”谢长临又道。 他正与苏忏交流的开心,卓月门倒是不甘寂寞,也插了一句,“此物恐怕修有灵性,能有这般压迫感实力不输你我,当得上黑塔顶层。” “那又如何?”谢长临道,“又兴许只是姬人与捏造出来的假象……他一向色厉内荏不敢正面冲突,此般劣根性也不知长于何处。” “……”卓月门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来了!”苏忏轻喝一声。 三更鼓在人间与鬼界同声而往,朱红色的门自地底沐浴淋漓鲜血而出,白骨攀附,犬牙交错,守门人肃立两侧,似是再等狼入虎口。 这场盛世不仅表现在鬼市之外,一入内,方知何为“热闹”。 黑塔之下已经围的水泄不通,有财力物力与实力的人方才被邀入内,剩下的只能仰着脖子,想从那并不太高的窗户中瞥见一点宝物的影子。 苏忏甚至在其中看见了自己那支硃砂笔,受符咒禁锢,陈列在金色的阵法当中,还被奉为上宾般备了匣子和绸衬,远不如跟着苏忏那么清苦,还有秃毛的风险。 “阿忏,拴着你我的红线便曾放置于黑塔底层。”谢长临指着其中一个空置的木匣子道,“此处之物皆是至宝,但不似顶层那般世所罕见。” 他的话刚说完,便轻轻拽了拽腕子上的红线又道,“但我不亏。” 以此价值连城之物,换取独一无二之人,其实还算赚了。 “三位请稍后。” 黑塔每一层中都有看守人,符合身份者才能一层一层的往上走,依靠谢长临的威信,转眼便至顶楼。 想必黑市之主的审美并不怎么样,这叫价的台子搭的既简陋又破烂,像是用来唱大戏的,还不如底下几层看起来精緻雄伟。 那吱吱呀呀随时倒塌的木台子中央,端正的坐着一个姑娘,围着面纱,虽看不清面目,但这股压迫感一分不少,足以令万物不生。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那姑娘穿着一身红黑相间的长袍,仅仅是坐着,也有股不容小觑的霸道与蛮横。 她的个头并不高,面纱之上露出的眼睛也显的很年轻,苏忏以自己多年相面的经验来看,最多也就是人间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那姑娘在他们进来的那一刻,低垂的目光终于抬了起来,先在谢长临与卓月门的身上逡巡了一会儿,最终落在苏忏的身上,娇俏的杏眼稍稍弯了弯,似乎报以一个微笑。 她并不像是戏台子上待价而沽的商品,倒像是自愿来这儿等人的。 能进到黑塔顶层的人并不多,但天下之大,就算千万里挑一也总能选出几十个来,齐聚在这一方狭小的塔顶中。 忽有一个佝偻的老人从角落里拿着名册绕出来,沖台上的姑娘点一点头,小声道,“扶桑姑娘,人已经到齐了。” “好,”那小姑娘应了一声,“等鬼市之主来了,就将我卖了吧。” 她好像一点也不为此担心,这话里听起来甚至还有点迫不及待。 门“吱嘎”一声,将所有人一併关在这极小的房间中,逼仄和压抑使得人心忐忑,极短的时间里便由原本的窃窃私语变成了猜疑和指责。 一位身着道袍的男子拧着眉,出声同旁边人道,“你们可知这位小姑娘的来历?鬼市黑塔中拍卖一人,还在顶层,莫非她竟是凤凰化身?” 世上能见凤凰的人本就稀少,而各界所留图像皆以华丽为主,乍看上去化形之后不是个睥睨高傲的女子,也该是个冷清拒人的姑娘,怎么也联想不到卓月门这伤风败俗的男人身上。 “放肆!”还没等到卓月门自己反驳,那小姑娘自己先推翻了这般猜测,她又道,“我与那杂毛畜生有何相像?!” “……”卓月门的脾气当真是越来越好了,倘若不是要事在身,照他以前乖戾的性子来行事,这黑塔恐怕早成废墟了。 “长临,你认识这个小姑娘吗?”苏忏问,“听她的口气,应该是同龄之人啊。” “我没有你这般见多识广,倘若你都不知道,除非她自己捅破身份,否则天下间无人能晓。” 谢长临对苏忏永远有这样盲目的自信,他又道,“看样子那神神秘秘的鬼市主人也会于今日现身,我们静观其变吧。” 说话间,谢长临拉着苏忏占据了角落的位子,他们收敛了自身锋芒,混在这一群大妖魔和修行人当中也并不碍眼。 只是不管妖魔还是修行人都习惯独来独往,两个人结伴的都是少数,更遑论三个人扎堆的。何况苏忏一进来就得了那样绝世宝物的青眼,就算他们想藏身于人群中,也时不时会招惹目光。 那佝偻的老人又慢腾腾的从小姑娘身边退开了,他分明低着头,穿一件带帽的斗篷,四面捂得结结实实,恐怕除了地上的土什么也看不见。 可这一退开,他却径直走向了苏忏一行人,虽还是一副颓丧的状态,身躯却像是一团黑雾聚集,在拥挤的狭缝中穿过也毫不费力。 “三位稍等,”那老人客客气气的招呼道,“主人说几位是贵客中的贵客,千万要好生招待。” 这话不说还好,现在几乎所有的眼神都落到了这一方角落里,苏忏背后发毛,瞬间觉得自己成了众矢之的。 “不劳烦了。”苏忏稍加推辞,接着道,“此处既是你家主人的地盘,魔主与凤皇到底只是客人,不可喧宾夺主,也担不起如此大礼。” 第86页 他说着,实在受不了这老人家的颤颤巍巍,伸手扶了一把,又道“只不过众人皆难得来一趟,还是尽早请你家主人出来主持局面吧。” “多谢观主。”那老人家咳嗽了两声,方才喘着大气继续道,“我这就去请。” 躁郁的人群在听见“魔主与凤皇”这两个称号时,就已经猛然安分下来,他们都是些有阅历的,其中更不乏自知之辈,但既然来了这一趟,哪怕至宝拿不到手,看一看鉴一鉴也是好的。 打量的目光也不再冒犯,各人端着手中茶水,静候鬼市主人的登台。 “……”卓月门是第一个感觉不舒服的,他一身羽毛警觉的战慄起来。黑塔中死气越来越重,甚至远超过了姬人与,魔氛也开始积累,整座黑塔竟隐隐有成妖成魔的趋势。 “主人到!” 那老者的声音沙哑而阴郁,在凝重的氛围中显的十分刺耳。众人正是警觉时,狠狠被他吓了一跳,只听那老者又道,“各位放心,黑塔有姑娘和主人镇守,绝不会沦落妖魔道。” 随即在他的引导下,帘子后头走出一个男子来,看背影与姬人与有七八分的相似,但五官皆笼罩在一层朦胧雾气当中,怎么看也看不清楚。 那老者离他很近,赶紧伸手搀扶住了男子,也不理睬房间中吵吵嚷嚷的声音,径直走到小姑娘的身边坐下了。 “来的可是鬼市之主?”那着道袍的陌生人最是沉不住气,此刻又是他第一个咋咋呼呼的问座上之人,“为何连面貌都不肯显现,如此鬼祟,莫非另有算计?” “郝道长多心了,”那男子轻轻笑道,“诸位都是各界出类拔萃之人,我纵使有所盘算,也瞒不了这么多双眼睛……在下只不过是个生意人。” 连声音都同姬人与一般无二,可苏忏总是觉得哪里别扭。 “哼!”郝正清长袖一甩,“等了这么久,来的既是正主,便不该逞这些口舌之利,鬼市开门时间甚短,我也没这闲工夫耽搁,还请尽快拿出宝贝。今天既有魔主在场,我等也无夺宝之心,但求一饱眼福。” “……”扶桑的脸虽有大部分挡在薄纱之后,但也不难看出有隐隐怒火。 这位郝正清道长摆明了瞧不上的态度,他原先还以为这小姑娘是凤凰化身,既被她自己否认了,他便实在想不出其它人物来——如此目空一切的态度恐怕除了谢长临,也无人敢一较高下了。 “……郝道长,我若是你便该学一学谨言慎行。”座上男子的这份警告倒还不如不说。他似是有意挑起郝正清的急脾气,又道,“道长离登仙始终欠缺一步,今日来此,恐怕也是想试一试天下第一无二之宝能否助你突破红尘禁锢吧?” 郝正清脾气不好,但胜在为人坦率,闻言并未反驳,只是“哼”了一声默认了。 “我可以给诸位解惑的是——扶桑姑娘并不能渡人成仙,也不能起死回生,而且她的脾气更是古怪,就算买下来也不一定按照诸位所求而行事。”男子道。 此言一出瞬间譁然,谁也不想往家里请个毫无用处的祖宗。有些沉不住气的已经向紧闭的大门走去,更有些还在静观其变。 怕是一开始这位鬼市之主就预估到了现在的情况,所以大门之上横加了无数道阵法,纵使在座皆是举世无双之人,也不能立即破开,不得已只能继续留在这里。 “原来在几位的心里,鬼市之主竟是个毫无诚信可言的奸商?”良久不见动静的小姑娘终于在气氛一触即发的时候忽然开口道,她在薄纱之上的眼睛很大,睁开时不露一分天真,眯起时也不见半点无邪。 空气忽然一滞,郝正清下意识的往侧边偏开头,一缕鬓发悠悠而下,伴随着脸上一道清浅的伤痕。 “倘若不是你们的命留着还有些用处,本座早就收尔等魂魄于囊中了!”那小姑娘的气魄竟压的场中鸦雀无声,突然有个名字在苏忏唇边呼之欲出。 他千年之前游历四方交友无数,倘若不是为了保住谢长临,恐怕而今天下,有一大半的人皆跟他有旧交,所以认识这个小姑娘也非奇事。 “忘了同各位介绍,这位姑娘名为扶桑,掌管天下妖魔仙神之魂,乃是……”鬼市之主的话尚未说完,苏忏的唇便跟着轻微一动,“……泰山府君。” “……怪不得,”卓月门的凤眼原本就显的十分妖气,集中于一样事物的时候,似一柄利箭,几乎要钉穿那小姑娘的身体,“既有死气亦有魔气,靠近时如掉漩涡……可这老太婆来凑什么热闹?” 虽同是一界之主,算算年纪更是相差无几,但以卓月门和谢长临这样的个性,莫说交友,便是家门都未怎么出过,相互之间都是绕道走的,竟不知台上所坐竟是泰山府君。 紧接着苏忏又道,“还有,你们不觉得奇怪吗?那老者竟至始至终不离姬人与左右……姬人与并未受伤,何必如此依赖一个人?” “早先不知那姑娘是泰山府君,而今看来,这黑塔中的古怪气息皆出自她一人之手,甚至在姬人与出现时欲盖弥彰的做了改变,就好像姬人与根本不在此地……”谢长临脸色沉了下去,“那他去了何处?”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那端坐戏台上的也非一般傀儡,否则根本骗不过这屋子里任何一人,他必是由姬人与的某一部分构成,然后交给忠心耿耿的老僕操纵,乃至能知人情世故,唯一一样缺点,大概就是不能离开那老者太远。 “要上去试一试嘛?”苏忏道,“既然知道了她的身份,不管这位扶桑姑娘出于何种目的同姬人与联手,我们都不能放任她继续下去。” 苏忏说这句话的时候,谢长临已经向前走了几步,他们两人之间总是有一种难言的默契,常常引得卓月门十分嫉妒。 自那姑娘暴露身份之后,连郝正清都消停了不少。他们作为修行得道的人、妖、魔或鬼,别的兴许不怕,甚至敢以下犯上针对自己的一界之主,却一定对泰山府君心存敬畏。 只不过这位手握权柄的大人物却好像钟爱自己的这副相貌,乃至一颦一笑都随心所欲的很,天真浪漫在举手投足间,怎么看都是个不让人放心的少年人。 “……想不到老太婆还有这样的恶趣味。”卓月门嘲讽道,倒是忘了他自己也是一副风情外露,看谁都要调戏一把的模样。 转眼谢长临已经走到了扶桑的面前,冷冷的眼睛自下而上的看着她。 扶桑无疑是个漂亮的姑娘,尽管只有半张脸露在外面,也容易看出那极为精緻的五官,只是一想到这副皮囊下装的是泰山府君,便让人有点不寒而慄。 六界传说,泰山府君为人最是阴阳不定,跟她说话时,凡有半点令她不满意的,下辈子就会沦落成猪胎,还是成精的野猪胎……此人异常喜欢恶作剧,在她手下吃亏者无数,当真是刻在骨子里的担惊受怕。 第87页 “谢长临,”扶桑眼中带笑,“真是难得相见啊。” 她似乎是看出了眼前三个人的意图,因而严严实实的挡住了姬人与,人虽未动,整个窄小的黑塔顶层,却几乎全部笼罩在扶桑的势力范围之内,只要谢长临他们有丝毫的妄动,想必这位泰山府君就会立刻杀鸡儆猴。 “原来如此。”苏忏却在这时道,“人当真不在此处。” 他朝着扶桑拱了拱手,又道,“若非如此,姑娘也不必如此紧张了,是吧?” “都说清源观主心思缜密,现在一看的确如此。”扶桑的眼睛亮晶晶的,瞧着苏忏好像那是什么清甜的糖,连夸赞都是不遗余力。 其实同谢长临、卓月门一样,这姑娘心里也没什么特别留恋的东西,天下间的风花雪月,蜜枣清汤都没什么分别,却唯有两样东西她求而不得——一样是苏忏的魂魄,一样是灼木梧桐的仙灵。 前者破损不堪并且无法修复,所有的投胎转世既不属于姬人与管辖,却也不让泰山府君插手;后者的魂魄虽然勉强粘合,但修为废止,也不可再入仙魔之门。 结结实实的求而不得。 “那观主可知他去了何处?”扶桑道,“倘若你肯买下我,姬人与的行踪,我大可告知。” “那倒不必。”苏忏理所当然的领了夸奖,却没顺着扶桑的意思接下去,他继续道,“我知道姬人与去了何处。他野心庞大,而今又攀附上了您这棵大树,大概是想趁这一次,直接吞併三界……而下手之处,必在人间。” “……”扶桑歪着头打量苏忏,面上毫无恼怒之处,似乎还在等他的下文。 果不其然,苏忏又道,“但姑娘我们也一定会买下,只是要提前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扶桑开心的眼睛里都是光,就像在看什么稀世的宝贝,对此向来敏感的谢长临往前跨了一步,将苏忏挡在身后。 “我们买下姑娘,姑娘就是我们的人了,是否会就此改换立场?”苏忏稍稍踮起脚尖,从谢长临的身后探出头来。 “当然,”扶桑将长袖挽起,撑着下巴饶有兴致的同苏忏你来我往,“但我可不便宜啊……鬼市当中以物易物,观主要拿什么来换我,是否换得起?” 倘若不是这样的要求在前,单是以扶桑的身份就足以让所有人趋之若鹜,可用什么方能换来一个泰山府君? “你看魔主如何?我用他来换你。” 苏忏话音一落,满室譁然,有的佩服清源观主财不外漏,连魔主这么个大活人也能随便抵押出去;有的则自愧不如,家里没有这样的宝贝,哪敢来黑塔顶层充场面。 由此可见,修行久了脑子容易有坑,关注的重点全都偏了。 “阿忏!”谢长临无奈的嘆了口气,回过身来在他耳边问,“你心里有盘算了?” “有……信我。”苏忏笑的眼睛都快没了,他好像早就预料到了接下来的事,故此一副得逞的狐狸模样。 “……我不喜欢他的样子,我喜欢你的。”扶桑眼角一耷拉,闹起了十几岁的少女脾气。 “我不行,我现在不过是半仙之体……姑娘就算借了我的躯壳,也用不长久。”苏忏苦口婆心。 从进入黑塔开始,便仿佛有一股压抑的气息挥之不去。谢长临曾来过这里,知道此处是富贵地,本不该有这样的逐客感,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什么新来的东西生人勿近。 而这样东西猜都不用猜,准是这位泰山府君。 同是一界之主,谢长临和卓月门都能轻而易举的掩藏自己的气息,扶桑不大可能这么早就暴露出来,除非她自己也无法控制。 更何况,她的身份如此尊贵,何苦在此待价而沽。 谢长临瞬间明白了这里面的意思……泰山府君恐怕遭了什么事,导致现在的元神并不完全,甚至无法自控,她想要摆脱这等情况,便需要一个容器,而这天下能装泰山府君元神的皮囊少之又少,要将其聚拢到一处任她挑选,便只有设下鬼市黑塔的局。 试问至宝出,有能力之人谁不想来看一眼? “……”谢长临颇有点哭笑不得,倘若真让这位扶桑姑娘魂魄入主,他虽然还能保持一定的神智,但举止言行多少会沾染另一人的特点——苏忏原来是想看笑话。 “罢了,”谢长临报复性的咬了一口苏忏的耳垂,轻声道,“随你吧。” 卓月门一路揣着手,在旁边装聋作哑,尽量减少着自己的存在感,一来他不想让一个野蛮任性的小姑娘附身;二来人间要乱,他还有重则要务在身,不如谢长临这般清闲。 更何况,扶桑明显看不上他这太过风流倜傥的皮囊,打从一开始就没列入选项。 “那姑娘请吧。”苏忏略微让开一步,座上女子忽然化成一道红光,自谢长临眉心没入,留下道硃砂短印。随即谢长临眸色一变,左右分之,一半深沉如绛蓝之海,一半阴冷如晦暗之夜,手脚不规不拒的靠了上来。 他左手捏住了苏忏的下巴,右手往前一挡,似要阻止,一边道,“我还是喜欢观主的模样”,另一边又道,“借用我的身体,便给我规矩一点”。 眼看要当众表演一场左右互搏。 苏忏勉强忍住了到嘴边的笑意,拉了一把谢长临道,“好了……扶桑姑娘,你这幅模样也不能长久,可有什么解决之道?” “有自然是有,但在此之前,我还答应了姬人与一件事……”谢长临脸色一变,属于扶桑的那部分指尖捏诀,封印于门上的符咒如次第而来的花瓣,层层叠叠的堆积而就,将整个黑塔覆盖的密不透风。 座上男子连同那佝偻老者一併化成黑烟笼罩而下,而塔中之宝皆受感应,在强大的力量之下织造成巨大的囚笼,将所有黑塔之人一网打尽。 也幸而扶桑现今与谢长临同为一体,她心念方动,谢长临怀中玉雕便化形而出,在牢笼尚未成形之时,载着苏忏振翅而出。 卓月门倒也反应及时,他那双凤凰巨翼堪堪扫过符咒边缘逃了出来,之后只能眼睁睁看着笼子上下闭合,几乎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空间。 “主人!”玉衡拉着瑶光的手,两娃娃颇有经验的在最后关头化身原形,薄薄的纸片贴着雷光形成的栅栏边想要钻出来,这是唯一一点缝隙,并且眼看着即将凝结。 电光火石之间,苏忏摸出袖中的白毛笔,以此为撑天之柱,勉强顶住了一瞬,式神落地成人,然而瑶光的肩膀处仍是留下了一道火焰烧灼的痕迹。 “……”要是洛明知道自己的毛因此而化为齑粉,大概也会气的撂挑子吧。 这两个孩子早在刚进入黑塔之时,就神神秘秘的说要到处看看,苏忏倒也开明,放任他们去了,只说尽快回来,不要耽搁太久——玉衡同瑶光此时正一身的狼狈,眉眼里却有喜气,高高兴兴的同苏忏道,“主人,我们有东西要给你。” 第88页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我赶回来了!!!不用请假!!没有断更哈哈哈哈哈,开心~但是明天没有双更补偿喽~ 第70章 第七十章 近十年的鬼市往来,加上这些时日谢长临的无条件纵容,瑶光这个只进不出的“貔貅”还是囤积了一些好东西的。 他将这些全拿了出来,替苏忏兑换回了那支凤羽长生木的硃砂笔。 小娃娃此时肚内空空,仰着一张被雷火燻黑的小脸,傻兮兮的高举着自己的战利品。他人几乎跟笔一样高,发尾也燎焦了,却紧紧抱着苏忏的宝贝道,“我也能保护主人!” “……傻孩子。”苏忏将他抱起来,“一支笔而已,世上多的是可替代之物,用得着如此冒险吗?” 苏忏说着,取笔织线,将瑶光肩膀处的伤痕修补好,又问,“疼吗?” 式神虽是无魂无魄之物,但因心血的缘故,而有了同人相差无多的躯壳,会受伤自然会疼,瑶光眼睛里擎着泪花,却摇了摇头,“不疼……” 他埋首在苏忏的颈间蹭了蹭,小声笑道,“我要主人平安无事,我要主人能保护好自己……瑶光天底下最喜欢主人了!” 话刚说完,瑶光又想到了什么,连忙补上一句,“还有哥哥!” “好了,主人还有正事要办,别总粘着他。”玉衡板着张年少老成的脸说着。 他心里倒是感动的一团浆糊,可大概是从哪儿学了什么“棍棒底下出孝子”的阵仗,竟全对着瑶光使了,严厉的连苏忏都难及项背。 而那厢,谢长临正自己同自己吵着架。 扶桑占据着他一半的身体,还是苏忏让占得,谢长临纵使有雷霆之怒,也没把人挤出去,他相信苏忏自有计较。 可谢长临包容,并不意味着苏忏就无话可说了,他今日未曾束冠,便让瑶光暂且趴在头上,行至谢长临身边时,忽然将人一拽,目光深深的望进他左眼之中,压低了声音道,“府君可听见我说话?” “自然听得见。”扶桑笑道。 “我让你呆在长临的身体里,是因为六界缺不了你……但若府君不知好歹,再做出这样的举动,甚至伤害长临的身躯,这泰山府君便让我去做如何?” 苏忏向来为人谦逊,再跟卓月门的你来我往间,又沾染了一身的好逸恶劳,可当初要不是他替谢长临挡住天劫,这六界必有一处在他辖下,就算现在去争,其实也算名正言顺。 “我不管你跟姬人与有何约定在前,既然现在与我们合作,府君就该有自知之明……我再问你,塔中之人是死是活?” 扶桑用着谢长临的身体,因而有些举措看起来非常的不合时宜,她轻轻抚了一下胸前长发,轻轻笑道,“自然是活着,倘若现在杀了他们,魂魄不能归属我泰山府,反而会闹出更大的事来……还有,请观主放心,我和姬人与的交易到此为止,我更不会傻到站在你们的对立面。” “……”相识至今,谢长临纵使笑也十分的克制,除了苏忏外,几乎无人得见,可现在却一副风情万种的模样。他高眉陷目,妖孽之气本就深重,虽不显得违和,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毛骨悚然,连苏忏都快绷不住了,背后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但即便如此,苏忏和卓月门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中的错漏之处。 “魂魄不能归于泰山府?”卓月门将他的巨翅收拢,色彩贫乏的的鬼市当中难得见如此斑斓之物,引得周遭许多人侧目围观,可现在卓月门也顾不上这些目光。 他心头窝火,方才的雷电也燎到了他引以为豪的翅膀,两三根羽毛的尾巴尖上有一点点卷翘——近来也不知怎么回事,从尾巴到胸背再到翅膀,他这一身养了几千年的羽毛接二连三全遭了遭殃! 卓月门又道,“莫非姑娘之位已经空悬,竟管不住自己治下的一亩三分地?” “倒也不算空悬,只是六界之间互有关联,并且以人为本。大楚而今是人间大国,百家来朝,可大典却多次废止,于我怎能没有影响。” 扶桑将长袖一卷,似是有些感概,“妖魔鬼怪,诸天神佛,皆有瞧不起凡人者,却忘了六界扎根于此,无人无悲欢离合,七情六慾……亦无疯魔或悟道。” “……”卓月门忽然有点丢面子。 说来大楚每年有两次祭天大典,自卓月门坐上国师之位后,皆由他主持。 七月半因鎏金尺八之故,卓月门为避麻烦,龟缩家中不出;年末这一场,卓月门又受伤严重,也就此耽搁……所以真说起来,扶桑沦落到这般地步,有一半是受卓月门的拖累。 “另外,魂魄不能归于泰山府只是一时,再有一段时间,我便连两界之门都关不上了……观主,人为弱,妖魔神佛为强,一旦这些魂魄撞门而出,肆虐人间,后果你比我清楚。” 扶桑在谢长临的压制下,勉强恢复了常态,倒也显出一分的沉稳倜傥,她低着眼睛看向苏忏,“观主,你可有办法补这天漏?” “阿忏。”谢长临略有些担心,以他对苏忏的了解,此人不惹事却也不避事,如此难题摆放眼前,他就算绞尽脑汁也要想出解决之道。 苏忏千年前为自己而死,本就对不起天下生灵,此番若要弥补,他定捨生忘我。 谢长临怕就怕他的“捨生忘我”。 “放心,我知道分寸。”苏忏拍了拍谢长临的手,“要保全别人,也要保全自己。” 谢长临对这话很是满意,翻手握住了苏忏的指尖。他的体温永远记得比苏忏稍高一点,苏忏血里带冰,天生怕冷,总是要有个暖手炉。 “府君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难道自己没有什么办法吗?”苏忏笑道,“你做的交易已经落幕,你要的躯壳也已经得手,但府君的眼神仍然不离我左右……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我就不能单纯喜欢你吗?”扶桑有些伤心,只因她这一手假惺惺谢长临和卓月门都先后给苏忏用过,导致苏忏百毒不侵。这番鬼话骗骗摇光还可以,要骗他这种老油条根本不可能。 扶桑见苏忏脸上的笑容转冷,便又接着道,“我现在无法掌控泰山府,不消数日,魂魄必然溢散而出,困于其中至今尚未轮回者执念深重,要对付起来难上加难……唯一的办法,就是帮我关上门。” “而这件事上观主帮不了我,大楚的帝王才可以。”扶桑自从用上了谢长临的身体,便像沾染了他的习性,总是喜欢动手动脚,这时候又迫不及待地揽上了苏忏的肩。 “……”谢长临强烈的占有欲化成一口气卡在喉咙口,恨不得壮士断臂,将扶桑埋土里再填一把泥。 可那到底是自己的胳膊,谢长临生生将意识汇聚到另一侧,强行压下扶桑的神志,于是这手只停留在苏忏肩头片刻便蜷缩回来了。 第89页 “阿忏……在她滚出去之前,不要让我碰你,不要相信我嘴里的任何话,”谢长临像是白了自己一眼又道,“凡事你需要的,我自会去做。” “……好。”苏忏应道。 谢长临的温柔也可算是稀世珍宝了,天底下除了苏忏,无人知是什么滋味……可靠而不冒犯,涓涓如同细流,只要一回头,苏忏知道,谢长临永远在自己身后。 “真好啊……”他在心里噫嘆了声,平生飘零久,难得有安稳之处,可供落脚,可供休憩。 “另外……”扶桑轻哼了一声,纵使不满,但鑑于魔主的蛮横不讲理,扶桑能屈能伸,她又道,“我还需要有人帮忙,将不听话的魂魄重新关回牢笼中……要是这门口没人守着,就算我能恢复力量,恐怕这人间也是遍地焦土了吧?” “此事尚好解决,”苏忏沉吟了一会儿,方道,“人间是国师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必须去……加上清源观鉴天署,和天下修道人,应该应付得了。至于泰山府……则由我、长临和姑娘一起前往,如何?” “只等观主一句话。”扶桑笑起来,奈何谢长临千年不怎么动弹的面部肌肉十分僵硬,这笑便也不能随心所欲,乍看上去,像是在抽搐。 而这时,尚不知刀在鱼上,鱼在砧上的人间正是热热闹闹的好时候。 苏恒身边缺了这许多人,忽然就体会到了帝王的孤寒,每天坐在御书房中盯着窗外四时之花,被老太监催着批摺子。 而欢声笑语透过宫墙,偶尔也有坠落的风筝或写诗的花笺——苏恒心嚮往之,也就没有明令禁止嬉闹,甚至拨出花园的一块地来,任由后妃宫女们玩耍。 “李公公,”苏恒对着这些鸡毛蒜皮,你弹劾我来我诋毁你的摺子,当真是看的头昏脑涨,终于没忍住将笔一拍,问“沈鱼还在宫中吗?” “禀陛下,人还在……王爷和国师回来前,暂且由他保护您的安全。”李如海表现出了老谋深算似的诚惶诚恐。 “那他们为何还不回来?皇兄平素去鬼市不是一夜皆能往来的吗?” 宫中荷花满池,莲叶亭亭,竟已到七月时!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兴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吧……”李如海道,“陛下,不是老奴多嘴,王爷与魔主两情相悦,有可能此时正结伴同游……王爷看上去温文尔雅,实则性情冷淡,难得喜欢上什么人,陛下何不成全?” “只要皇兄好,我拦着岂不自私?”苏恒嘆了口气,“只是去的是三个人,卓月门是脑子撞坏了还是腿被人打断了,总不至于三个人一起游山玩水吧?” 此话颇为在理,不管是苏忏还是谢长临,其实都不怎么待见这位大楚国师,他要是敢在旁边碍眼,苏忏兴许能忍,谢长临绝对不留情面。 可卓月门就像失踪了般,连个口信都没有,消失了近三个月。 “我觉得陛下也不用太过担心,国师他们自有分寸。”李如海说着,又给苏恒倒上了一杯酸梅汤。 他特地嘱咐人熬的,苏恒小时候很喜欢,只可惜现在身居高位,性情越发内敛,就算喜欢什么,也不会再闹着要了。 “罢了,我能担心他们什么?”酸梅汤清热解渴,御厨们炖了这么多年,也算是炖出经验来了,苏恒猛地灌了一口,又道,“我也不过区区一个凡人,操不上这份闲心……” 谁知这话刚刚说完,天边忽然扯出了一片乌云,接着偌大的太阳整个儿的龟缩于后,乌云层峦叠嶂般的将夏日酷暑遮掩下去。 气温瞬间降了下来,导致湿润的空气凝结出水珠,雾气蒸腾,饶是苏恒里外三层穿着皇袍也冻的一个激灵。 “……”苏恒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她不是苏忏,从来没有说什么灵什么的经验,虽不至于六神无主,却也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苏恒的眉峰一敛,“走,我们出去看看。” 李如海踱着小步子紧张兮兮的跟在苏恒身后,他了解苏恒的脾气,现在劝她回去是绝不可能的,但李如海也知道这种情况来的蹊跷,自己就算有心奋不顾身,真发生点什么也绝对保护不了苏恒。 所以他心里这个焦急啊,左顾右盼的寻找沈鱼的身影,再不成鉴天署也该有个人随侍宫中吧?人呢?! “李公公,”沈鱼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实打实将李如海惊的一个趔趄,他勉强稳住身形,忙问,“副观主,你可知发生什么了?怎么这天说黑就黑?” “具体情况还不知,但听鉴天署这后知后觉的金石之声,来的东西不是数目巨大,就是威力可怖……甚至两者兼而有之!”沈鱼立在风中,身上衣袍烈烈,但额头上却出了一层冷汗,“我有一个极其不好推测……” 正在这时,漆黑的天边忽然泛起了暗青色的光芒,随即无数的光点爆散而出,剎那间如流星坠地,雨雪纷纷。 沈鱼背后之剑出鞘,铮鸣之声不断,霜刃寒芒在苏恒的眼睛尚未适应之时,挡住了沖面而来的一束薄光! “遭了!”沈鱼心中暗道不好。 他原本只是打算出来看一眼,随即立刻传信清源观,让所有人做好迎战的准备,可现在敌方行动紧促,根本没有给他任何时间,任何机会。 清源观当了世外桃源这么久,有多少人还记得拿剑干架是什么路数? “哦?你也是修道之人?”被沈鱼挡下来的薄光在近刃之时化作人形,他的身上带着深重的腐臭味,除了死气,还有妖气,但这种妖气还十分的不纯正,像是在什么杂烩汤里一併煮过,沾上了仙、魔、神、鬼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而且此人并未一般魂魄,他给沈鱼的压迫感,甚至远远超出了徐家大公子,倘若正面交锋,就算能胜,恐怕也要两败俱伤。 一人尚且如此,方才那般光景,至少有上千魂魄散落大楚,这该如何应付? “……前辈,”心里虽然忐忑,沈鱼却不敢有任何的怯意,他将剑横于身前,拂尘一甩道,“前辈可是从泰山府中来?” “见识也不差……”那人笑了笑。 他身上的怨念尤为深重,乃至在此强烈心绪的引导下,那些互相克制的气息竟微妙的扯平了,甚至还能成为他的力量,他道,“我喜欢你这个皮囊,你用着浪费,不如给我吧?” 话音一落,他的手忽然抓出,根本不给沈鱼任何说话的机会,沈鱼背后护着苏恒和李如海,退也退不得,只能硬着头皮上。 “观主啊,你这次当真是要害死我了!”沈鱼心道。 他这才明白了那句“人间也拜託你”是个多么巨大的深坑陷阱! “让开!”苏恒在他身后忽然出声。 第90页 沈鱼剑尖一斜,偏开半寸,几乎要让那阴沉沉的魂魄得手时,一支刚够藏进袖中的短匕横插而入…… 苏恒也不知何时捲起了宽袍大袖,她的身形轻盈而迅捷,与这短匕同时化作秋水长虹。 那魂魄急于求成,还看不起区区凡人,利爪奔袭的同时被短匕沿着指缝插入,在掌心一搅,竟剜出了一道血红色的薄烟。 “啊!”那魂魄吃痛后退的同时,李如海赶紧上前一步,严严实实的护着苏恒,他急得唇色发白,连保养得当的眼角都多了两道皱纹。 “陛下,你可有碍?”李如海大惊小怪的将苏恒上上下下查看了一番,连头发稍都没放过。 苏恒将短匕反手横亘身前,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她微微一笑道,“不必紧张,这点妖魔鬼怪我尚能应付。” 沈鱼提到嗓子眼的心重新落回腹中,但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那怨念深重的魂魄一朝受挫,但贼心不死,眼睛滴熘熘转了转,似乎在苏恒和沈鱼之间挑选着更中用的皮囊。 “……沈鱼,你先回清源观,宫中有鉴天署尚能抵挡一会儿,你去给我把事情了解清楚了!”苏恒咬牙切齿,“隔三差五的变天,人也不知道回来,还将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可是陛下……”沈鱼还是有些担忧,虽说鉴天署中也有能人异士,但事发突然,多数人尚未反应过来,遑论应对,而苏恒可容不得任何意外。 “让你去你就去,磨磨蹭蹭,”苏恒斥道,“这是皇命,你敢不从!” “臣不敢,臣只是担心……”沈鱼话尚未说完,那魂魄又有再上的意思,他只是暂时掉以轻心,又被半路杀出的苏恒震慑住了,否则单论实力,不至于这点小伤也要修整半天。 “她不需要你担心!”卓月门的声音遥遥传来,他一声华彩遮天蔽日——虽然这个时候漫天都是滚滚乌云,也没什么可以遮挡的了。 卓月门回来的颇为兴师动众,乃至惊动了地上无数散落的怨灵,一股脑的视他为心腹大患,有的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有的则狂扑上去,想在人落地之前,绊他个大趔趄。 卓月门首要去的地方还是大楚皇宫,苏恒的身边。 他从鬼市离开时,讨了苏忏百十来道符,又在泰山府君的提点之下,重新绘制过,在空中抛出去时,分四海九州割据出无数通天牢笼,能短时间的限制这些鬼怪的行动。 只是这样的限制还是太粗略,范围过广,最多不让其串场,要真像天牢里似的一个萝蔔一个坑,扶桑还至于操这份闲心? 更何况符咒脆弱,稍有修行的兴许还能拖延,要是像苏恒面前这样的,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苏恒倒吸一口凉气,强行压制下心头的怒火。 谁知道卓月门这一来一回是不是换了个不好用的脑子,竟将那怨气冲天的魂魄与他们关在了一块儿。 偏偏这个时候,沈鱼还欣慰道,“既然国师已经回来了,臣便领命,先回清源观一趟。陛下放心,臣会尽己所能减少伤亡,天之将倾,清源观中无避世之人。” “……”苏恒心中翻江倒海,倘若不是碍于身份和形势,她能当场吼沈鱼个狗血淋头。 “走走走,”苏恒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我这里不需要你们操心,但外头的事我也可能暂时管不上了,没有皇令调配,你自己好生保重吧。” “另外……”苏恒冲着天上无奈的道,“你身后拖着那么多人就别过来了行吗!离我远点!卓月门!” 她这话卓月门充耳不闻,人蓦地往苏恒身边一停,连带着窸窸窣窣掉了一地的要命人等。 “……滚。”苏恒头大如斗,深深觉得自己命也是不好。 “国师……”李如海没有苏恒这些心思,便趁机舒了口气。 他这副老胳膊老腿的不仅保护不了圣上,还得指望圣上保护,实在不成体统,现下卓月门既然已经赶来救场,不管后头跟了多少人,国师不会拿圣上的性命开玩笑——就这一点,李如海完全没有必要担心。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人间正是魍魉丛生,危机四伏之时,苏忏和谢长临却在扶桑的引领下来到了两界相交之处。 准确来说,苏忏是自愿的,谢长临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因泰山府在六界当中最是危险,故而这连通之处看管严实,大部分时候都是扶桑自己加强的封印,她虽然干什么都有点不情不愿的意思,任性还骄纵,但至少未曾有任何失职之处。 而此时,封印已经被撞破了,当中一个巨大的窟窿,两面透风,进出完全不需要耗费力气。 “……”饶是苏忏的人生里乐观占据了一大部分,仍是免不了一阵绝望。 此处寸草不生的荒芜,群魔肆虐之后简直犁地三尺,更何况此时连距离极远的大楚都遭了无妄之灾,这一门之隔的泰山府内可想而知。 妖雾在察觉到生人时瞬间纠缠成一个巨大的怪物,甚至满含着对扶桑的怨恨,乍一成形就是汹涌澎湃之势,谢长临转眼又遭了无妄之灾。 像这些没有皮囊之物,眼中所见不是样貌而是魂魄或气息,此时已经噼头盖脸的全窜了过来,除了当中的庞然大物,另外还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个水泄不通。 苏忏与谢长临抵着背,两个小娃娃也在脚下严阵以待。 苏忏自以为这辈子见过的大场面够多了,从漫天雷网骨肉尽销,到十来岁独对魔兽饕餮……却从未见这般兴师动众。 方才还迫不及待欲往人间去的魂魄全聚拢在他们周遭,甚至还有壮大之势,只怕再等一会儿,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都能沸反盈天的热闹起来。 “……”扶桑的眉微微一蹙,状似不经意的嘆道,“不曾想这门竟破损到这般地步,倘若要补,恐怕得耗些功夫了。” 要知道,这些一界之主个个高傲不服输,能让扶桑说出这般话,恐怕不是单纯“耗些功夫”这么简单。 苏忏将硃砂笔架在符纸上,黄符中现出两条交颈的巨龙,一者为火,一者为木,落地则生根,凭空虬结出无数藤萝,一时眼前魂魄皆被捕获。其上更是沐浴熊熊烈火,两者互为奥援,转眼间奔腾而去,死伤无数。 修行之人的魂魄与寻常凡人不同,他们纵使受创乃至消散,下一世仍可投胎为凡人,天赋依然不过要从头再来。 恐怕这一点,也是姬人与主动和扶桑合作的原因,他想壮大自己的力量,必须要让鬼界繁荣,而人世魂灵有限且下等,还不如趁火打劫,既能利用扶桑,又能抬高自己的身价。 “府君可能有件事并不知道,”苏忏手忙脚乱的同时,还不忘思考着姬人与这一大段的阴谋,他道,“中元节阿恒之所以未能完成祭典,是因为鬼市的一样东西——鎏金尺八。好巧不巧,此物刚被人窃取,便直接送到了我的面前,让我带回了大楚。” 第91页 扶桑未置一词,但心头也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只听苏忏又道,“而年节时分,又是姬人与使得国师卓月门重伤,绥州大乱,阿恒微服离宫,祭天大典在天下之势面前不得不延后处理……这样看来,姬人与打从一开始就算计上了府君你。” 所以扶桑找上姬人与各取所需时,他才答应的如此爽快。 “好一个姬人与!”扶桑怒极反笑,“此门破损至此,恐怕也是他推波助澜,到而今地步我定要拿他补门不可!” 伴随话音,铺天盖地的魂魄又冲撞而来,虽是一次次的手下留情,但几轮下来,仍是有不少魂魄受损,而残留下来者则如大浪淘沙,生前皆是一时翘楚,死后也可称霸一方——越发难以对付了。 “长临!”苏忏喊了一声,周遭嘈杂且纷扰,几乎连对方的身影都快看不见了,但谢长临却似将耳朵寄存在了苏忏的身上,他一喊,便立即回应道,“我在……何事?” “防人之心不可无,府君方才那句话颇有杀气……若非我戳穿,这门她一开始打算拿什么来补?” 苏忏已然脱胎换骨,但却受身体所累,眼前之物又前仆后继,浑然不知退缩,久而久之便也现出了破绽,被一只鸟身蛇首的怪物咬出了一道伤口。 “……”谢长临听得见,扶桑自然也听得见,她有些心虚的没做声,却也拿出来了几分厚颜无耻,既没同苏忏掰扯,更没打算离开谢长临的身躯。 “我明白,”谢长临接了茬,他了解苏忏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自然也能察觉这话里的其他意思,便又道,“阿忏,你有想法就尽管去做吧,我无妨。” 苏忏有时候真是沉迷这般心有灵犀,话不必多说,情不必太露,恰似金风玉露,不仅舒服,还能省事。 “玉衡!”苏忏以笔为刀,逼退左右的同时将手抵在玉衡的额头上,小娃娃作为媒介,载上了苏忏的意识,在一道黄符的指引下顺势往大楚方向而去。 留在原地的苏忏则如行尸傀儡一般,也不知疲累和伤痛,目中无光的行杀戮之事。 玉衡本是式神,载着苏忏的神志猛地拔高几尺,虚构出一个青年男子的样貌,与原先的苏忏十分相似。 “玉衡,事出紧急,我只得出此下策,委屈你了。”苏忏道。 他脚下生风,眼中之景倒退的过快,以至于什么都看不清,皆是一道道的残影。 苏忏渡魂魄于他处,若没受伤倒还好,可他方才刚刚经历一场恶战,全身上下虽未伤及要害,但擦伤、撞伤、咬伤无数,还落了一个腰酸背疼。 此刻全让玉衡承受了一番——小式神何曾受过这般苦,就算咬着牙,眼泪还是在眼眶里打转。 “没事的主人,”玉衡道,“我撑得住。” 苏忏此刻要找的是姬人与,但姬人与狡猾成性,绝不可能大模大样的前来送死,以他的手段,恐怕正埋伏暗处等着将所有人一网打尽,而这里头最紧要的肯定是卓月门。 找到卓月门就能找到姬人与,至于卓月门……他必定在苏恒的身边。 凤凰只愿意栖于灼木梧桐,不然倔起来千里不落脚。 卓月门面前虽没有千军万马,但情势也并不乐观,方寸大的金色囚笼中塞着这么多人,连转寰的空间都没富余,真打起来,恐怕得误伤。 “陛下你且退开,这里交给我便好。”卓月门可能天生不知道怎么好好穿衣服,这种时候还半耷拉着外面的长袍,他将宽袖一卷,气定神闲道,“我想瞧瞧,这天底下有些什么人既不长眼睛,又不长脑子。” “……”苏恒并未依言退开,她将手上短匕一转,挑眉笑道,“有人闹上家门口了,朕作为一国之君,虽理当惜命,却不该无底线的惜命……共赴国难之时,倘若连我都折了气节,那国师也不必伤筋动骨打这一架了,恐怕举国沦丧也不过眨眼之间。” “好,”卓月门将肩一抬,将他那件红白相间的袍子揽了揽,“你要留下我不劝,反正这么多年轮回,我不是谢长临,你也不是苏忏,我总是能找到你。” “什么?”苏恒没明白。 “无事……”卓月门道,“要劳陛下,颇有些过意不去。” 这厢正絮叨的起劲儿,可旁边这些碍眼的人可管不了这许多,那手心里还冒着青烟的魂灵又忽的突袭向苏恒。 他已经恢复了七/八成,并且警觉性已经提到了极致,这次断不会在苏恒手下吃亏。 苏恒手中这只匕首也是卓月门送的,她刚登位那年才十来岁,身边又少辅佐之人,很多事难以插手,也会偶尔镇不住场面。 便是那一年年末,卓月门忽然来到皇城,先是祈雨后算国运,受鉴天署推崇得以面圣,而这第一面,他便送给苏恒一柄短剑。 木雕的柄和鞘,剑刃却有些蹊跷,乃是骨制,还不似人骨,看上去像是什么巨鹰枭鸟的嵴骨,轻若无物。 此短剑上附着极为强悍的力量,却非常听从苏恒的话,随心而动,无往不利。 苏恒故技重施,这一次的角度更是刁钻,从卓月门的耳边斜插过去,继而剑尖顺势向上一挑,避开了他的掌缘,直掏心窝。 本就是两相对峙的情况,牵一发而动全身,当剑光闪耀的瞬间,四方身形涌动,俱都扑向了卓月门。 凤凰的羽翼冲破交叠的人群,伸展开其上淡金色的光芒,连天空都似被横噼开一道,溽暑炎阳温和成瞭望舒银白的马车,通天彻地的祥瑞中是卓月门那张欠揍的脸。 那是李如海第一次看见真正的凤凰,夺目之处远非一纸一笔人间颜色所能描绘,而苏恒则屈身站在翅膀的边缘上,忽如离弦之箭而出,魂魄散如金雨,一瞬间迷了这位老人的眼。 光影在苏恒的身前交织,她手中之剑稳而迅疾,凤凰的羽翼是庇护她扶摇万里的长风,只可做一时之助,身下江山才是高筑的长梯,是苏恒的心之所向。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姬人与藏身黑暗中,他的眼睛牢牢盯着空中沙金色的霞光。 苏恒与卓月门配合无间,四周围堵而来的魂魄瞬间锐减,而稍微有点脑子,还知道自保的则联合起来,在牢笼上撞开一道缺口,早就跑的无影无踪。 天空似要放晴之时,漆黑的鸟羽忽然卷席而来,网住了羲和之光,浓雾竟比方才还要深重,几乎达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姬人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在苏恒的耳膜中穿刺,她虽精通武学又有神器傍身,但始终一介凡人,耳窍中瞬间淌出浓厚的血来。 “阿恒!”卓月门长翼一卷,将中天坠落的苏恒接住了。 苏恒只是有些头晕,伤并不重,刚落地便站稳了,她不动不摇的沖天上拱了拱手道,“您就是黄泉之主姬人与吧……我先后在皇兄、魔主和国师的口中听过您的大名,今日还是第一次得见。” 第92页 苏恒说着,抹了一把耳下的血珠,又道,“这份见面大礼我先收下了。” 她的耳朵刚受创,导致大部分的声音听不分明,持续的眩晕甚至让苏恒有些不辨方向,可她骨子里是要强的,更何况这种时候,她也不能示弱。 姬人与的身形笼罩在黑雾当中,他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与这些魂魄全然不同,虽无怨气,却是锋利而冰冷的,如穿胸之刃,卡在肋骨里,连拔都拔不出来。 而在他的身下,卓月门建立起来的牢笼一间间崩塌,不仅仅是大楚,整个人间宛如炼狱,悲呼哀嚎之声却难达天听。 “我实在想不通你要干什么……”卓月门的手从苏恒肩上拿开,保全了她的尊严,又忍不住嘆了口气道,“随即想了想……你本质上是千年前的我,而那时的我想要什么?” “生灵涂炭,六界不生,我想让一切回归混沌,我想要西海之畔再生一棵灼木梧桐。”卓月门的目光落在苏恒的后脑勺上,苦笑着道,“因为我知道,梧桐已枯,她跟苏忏并不一样……她的修行尚浅,所以投胎转世后便是另一个人,阿恒不是灼木梧桐,我可以藉此装作糊涂,但你不行……” “执念深重,我如何糊涂?”姬人与反问,“我本来就是一团戾气,万千怨恨,你现在才想明白?” 本是争锋相对的立场,但这两人说话却显的相当心平气和,苏恒不怎么灵光的耳朵里进进出出勉强听懂了几个字,譬如“梧桐”譬如“执念”再譬如“阿恒”…… “阿恒,你听我说……凤凰于大楚现身,必会引起其它诸国的不满。我象徵天下百姓,本应秉承公道,不以国界为偏袒,现犯禁在前,暴露于后,这国师是做不成了,沈鱼此人不错……你可託付。”卓月门忽然掰着苏恒的肩膀道,“我弄不清楚对你的感情,为父?为师?为兄?为恩?或为情爱……但我执着,若有来日,我必亲证,你等我。” 苏恒实在是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把卓月门这番难得正经的话听清,甚至比方才还不如,满耳朵都是“嘶嘶”的锐明。 但她却从卓月门的脸上以及唇齿间读懂了告别,苏恒从小就知道何为孤家寡人,她虽重视皇兄,重视卓月门,却也知事到如今,自己与他们已远非同路人。 大楚太小,容不下今生前世,更容不下六界安宁。 “你去吧。”苏恒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故此这话相当一定程度上是吼出去的,将满心戚戚的卓月门唤回了神,还为这般不解风情而上火。 苏恒又道,“去做你要做的事,别逃避了。” “那阿恒……再见。” 卓月门的话音一落,人便化作一只浴火的凤凰,夺目的仿佛星河倒悬,乌云在他的翅缘上被烈火焚烧殆尽,呵气成冰的严寒四散逃逸,暑气从地底蒸腾起来,四时之序不变,又是一年好风景。 正在城墙头部署阵法,焦头烂额的沈鱼举目而视,金色的凤凰驱逐着黑暗往西而去,天空中两方势力角逐,导致这天忽明忽暗,忽冷忽热……自古以来神仙打架就是这个德行,从不管民生多艰。 沈鱼是个踏实人,也只看了这一瞬,便收回目光,将手中令旗插在烽火台边上,城墙外是无数游魂野鬼,城墙内是无力自保的千万百姓。 清源观纵使倾巢而出,连门童带扫地的杂工,上下不到百人,然道之所在,一人一剑尚要赴死,更何况沈鱼这些年被苏忏坑出了天地不畏的盲目自信,几十人便是大军,可抵雄师百万。 而苏忏也正在赶来的路上,空中与卓月门撞了个正着。 卓月门之前伤了元气,虽有恢复但始终不比姬人与这般从头到脚安然无恙的。 他自胸脯后背至尾巴上的毛都有缺损,加上爱臭美的品性,这时候更是一毛不拔,可凤凰同魅鸟,修为全在羽毛上,因而在姬人与的狂轰滥炸下,越发显得狼狈。 他们纠缠中乍然看见一道虚影似的苏忏,姬人与先暗道不好,卓月门又暗道不妙。 前者是怕左右夹击,后者是怕这副狼狈让苏忏着眼,再落他的话柄。 谁知,这两人心中的小算盘还没打完,苏忏已然沖了过来。 他身上最顺手的那支硃砂笔留在了泰山府,但薅了洛明那些个毛总是有填漏的作用,现下正蘸了天霞作硃砂,也不磨蹭的挥向姬人与的尾巴骨。 要是能将这东西削下来,尾羽无附着之处,姬人与必然遭受重创。 魅鸟的巨翼在空中上下拧折,螺旋状攀沿向上,掀起狂风如浪潮,苏忏现在的身体不过一片镂空的符纸,剎那间被牵连入内,浮浮沉沉。 苏忏适应的很快,他在风中不断调整自己的姿势,规避可能造成伤害的风刃,还不忘沖卓月门道,“愣着干什么!上次就让他钻了空子,倘若这次再错过,还不知会酝酿出怎样的祸害……”他声音一沉,又道“卓月门,别忘了你的责任!” 苏忏这次也是撞了巧,倘若再早一点或者晚一点,恐怕就决出胜负或错过了,但现在既然逮到了机会,不群殴简直对不起天命造化——不过说起来,苏忏还是沾了卓月门的光,否则以他的运气,怕是来回跑上几百趟都不一定能找到人。 “……”非是人形,因而看不出姬人与现在的表情,但魅鸟极善逃跑,一看他这搅弄风云的架势,就知道姬人与并不恋战。 他这次来,只是想引出卓月门,能杀就杀,倘若杀不了,便让人间沦丧,从而削弱卓月门的力量,而后徐徐图之。 姬人与所盘算的事情,已经盘算了这许多年,而野心越积累越庞大,直至而今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他藉此心方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却也因此心急功近利,永生永世不能安生。 姬人与恨卓月门,既恨当年他心生怨怼,屠城而诞生了自己,又恨他保护不了灼木梧桐……可一想到这份感情竟也来自卓月门,他便每每梦回,生不如死。 “想跑吗?”卓月门意识到自己这副模样,是个人也看不出来他的狼狈,便干脆挺直了胸脯,扑扇翅膀挡住了姬人与的退路。 两面飓风交加,苏忏勉强在其中跻身,他手中硃砂笔乃是辟邪兽的皮毛制成,本性属风,可让苏忏火上浇油的同时不受其所累。 “留活口,扶桑姑娘那里留他还有用处。”苏忏急道。 魅鸟在苏忏和卓月门共同织就的罗网里挣扎,黑色的羽毛连绵不断的掉落卷席,在空中兜成上下具宽的漏斗型。 如此阵仗也导致地面上唯恐天下不乱的魂魄们躁动起来,此前还不知潜伏哪处正作威作福,现在却全涌了出来,只想在此过程中分一杯羹。 今天不管是谁从中天坠落,这尸体恐怕都掉不到地上,就全被撕扯瓜分的一干二净。 凤凰的翅膀切入黑色的羽毛中,又听到苏忏道,“你再这么畏首畏尾,我便跟长临一起,扒光你一身杂毛!” 第93页 卓月门下意识的一个激灵,绥州之事历历在目,苏忏又向来说到做到…… 更何况卓月门其实与苏恒同为一类人,素来珍惜却也捨得,凤羽根根森然,在电光火石的瞬间两相交击,俱都化为齑粉,一时金雨纷纷,狂风卷火,在即行将贴近地面时,又被苏忏给兜了回来,没造成更大的伤亡。 他虽说口口声声要群殴,但到底未曾插手,这是卓月门自己的恩怨,苏忏就算再怎么好管闲事,也不至于抢这份活儿干。 姬人与没有想到的是,卓月门既然还有这样的实力,他早先的遮遮掩掩都变成了这一刻挖好的陷阱,金光完全覆盖了黑暗,所有的凤羽围绕魅鸟,形成一朵尚未□□的花型,将其困锁其中。 作者有话要说: 先通知一下,要完结喽~ 第74章 完结章 当苏忏和卓月门拖着一个装人的牢笼来到泰山府时,这本就十分磕碜的地方显的越发狼藉。 谢长临脚下踩着无边无际的残骸,有些是已经找到了躯体,特地跑回来报复的,有些则尚未完全断气,还在苦苦挣扎。 魔主全身上下却毫无错漏,连衣服都是服帖的,头发更是一丝不苟,而他的身后,则由洛明带领着妖魔界的大军,几乎将此处踏平了。 这般赶尽杀绝的作为自然引发了扶桑的不满,可不满归不满,她现在也没办法同谢长临讲理,更何况,而今局面能稳定下来,还是多亏谢长临不计前嫌,否则事态能失控到何种地步尤未可知。 “阿忏回来了。”谢长临忽然道,他抬头望天,靠着半边目光仍是毫不费力的看见了苏忏——虽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金光熠熠的花苞实在招摇的难以忽略。 “不只是他,”扶桑笑了起来,“我要的人也来了。” “……”由于这两者共用一具身躯,导致谢长临脸上一半冷若冰霜,一半“俏皮可爱”,看的洛明一阵毛骨悚然。 他实在和谢长临相处的太久了,导致完全无法适应自家尊上这副嘴脸,总觉得背后酝酿着什么拔毛剥皮的阴谋。 洛明心里这么一想,便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生怕招惹上无妄之灾。 他们虽然已经处理完了这些成规模跑进跑出的魂魄,但只要界门一日不关上,此番骚扰必然无止无尽。 苏忏附着于式神身上的魂魄与躯壳牵引,尚未落地,便回归其中,玉衡便又化成了一只小小的娃娃,全身筋骨一松,不再承受方才那般疼痛。 然而苏忏却明显没有这么幸运,他方一入体,便感觉头重脚轻,不仅疲累还有各种小伤,而腰则被谢长临挽在胳膊里,姿势异常怪异,连站都站不平稳。 苏忏离开时,将符咒埋在胸中,此符能驱动身体,即便魂魄不在,仍有杀戮之能,但同时,若苏忏长久不回,便会透支体力,直至倒下……谢长临也是为了阻止他这般“尽心尽力”,才不得不将他禁锢于胸怀中。 本已心意相通,这般亲近的举动也并非没有,只不过面前这么多人,尤其是洛明……他显然看热闹不嫌事大,连眼神都暧昧起来。 “我没事,”苏忏轻声道,“先松开吧。” 谢长临闻言,便将手从他腰间撤开,重新收回袖中。苏忏的腰很细,拢在修道人的长袍下平素看不太出来,说实话,谢长临揽得有些上瘾,倘若不是怕惹人生气,以后沾不上这份便宜,他恐怕打死不松手。 “我与国师将姬人与捉来了。”苏忏瞥了一眼花苞里的人。 姬人与此时表现的非常安分,他端坐金光之中,出乎意料的有些随遇而安,低垂着眼睛也不看围着的这一圈人。 扶桑拖着谢长临的身体走到了花苞前,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些狼狈的姬人与。 泰山府君看人不看形而看魂,魅鸟此时已经几乎秃了,只有尾巴梢上还留有几根杂毛,看样子的确大为损耗。 “此处封印既然已经破损到这般地步,想必我不说,黄泉之主也该知道想要修复必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吧?”扶桑道。 因嗓音也是谢长临的,故而阴阳不定的时候也别有一种低沉韵味,含着不怒自威。 姬人与闻声这才抬起眼来看了一看,怕也是第一次瞧见魔主这个样子,方才的阴郁消了消,开口道,“我当然知道。” “也对,这本来就是你的阴谋,你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掂量过后果,”扶桑继续道,“我只是没有想明白,你的格局既然如此之大,为何现在却困于浅滩?” “这个问题你不当问我……”姬人与瞧了一会儿,忽又心如死灰,觉得没什么意思,他将双眼微微阖上,又道,“我只是千年前一段遗思,如何想的根本不重要,也无人在乎……有人曾说,我想要生灵涂炭,其实这话也不对。” 姬人与淡淡蹙着眉,怎么看都带着那么点邪气的五官舒展开来,其实他与卓月门长得很像,虽达不到双生的标准,但眉眼气质都相当契合。 只是以前的姬人与似乎以自己的相貌为耻,只要出现必不露面,总是用黑雾笼罩自己,导致许多人并未见过他的真实相貌。 他闭着眼睛,轻轻嘆了口气,又道,“你看,我多悲哀啊,竟连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都不清楚。” 扶桑没再冷嘲热讽,她的眼神里露出了些许的怜悯,继而让开目光,看向卓月门又道,“可否把人交给我?” “请。”卓月门稍稍让开一点。 有人求生,有人求死,所有的心心念念藏于阴谋之下,姬人与所求也不过解脱而已。 而这时,大楚已经祭台高筑,苏恒在李如海的帮助下,擦干净了耳朵里的血迹,她一身繁杂长衣,身边既无苏忏亦无国师,孤身一人走过九千玉阶,净手焚香,而高台上除了泰山府君的牌位,苏恒袖中还藏了另两份黄帛,皆受香火同信仰,一份归于卓月门,一份归于苏忏。 尚未告老还乡的裴常远在最快的时间里备下这一切,因这时天下纷乱,群臣各司其职,苏恒也未曾按照平素之礼,她独自跪在祭台上,身后自有万民俯首,山呼万岁。 也便在这时,天空忽然放晴,阴风散去,海晏河清。 城墙头上的沈鱼累的连根指头都不想动了,却仍是杵在烽火台边杵了一会儿,背还挺得笔直,不敢有丝毫松懈。 他眼前的妖魔鬼怪潮水一般退去,留下一些认识或不认识的尸骨—— 皇城如此,天南海北皆如此,举世皆有赴汤蹈火之辈,因而人界虽弱却鼎立不亡。 沈鱼的身上也有大大小小无数伤口,雪白色的道袍几乎全是发暗的血色,唇色苍白,实实在在等了一个多时辰,也没看出接下来的变故来,紧绷的那根弦这才一松,人往后栽,毫不在乎的直接晕倒于城墙上。 最后这一堆的烂摊子,还是苏忏和谢长临来收拾的。 妖魔界此次出力不少,在人界筋疲力尽之时不仅没趁火打劫,还在洛明的指挥下帮忙重盖了房屋,犁了地,还有些勤奋点的牛精马妖播了种……其熟练程度看的苏忏都有点目瞪口呆。 第94页 而太医院经过这一茬更忙了,晏如霜直接被苏忏半骗半绑的送进了清源观,上上下下所有人都靠他一个把脉问诊,瑶光吞了一肚子的药材,开了单子玉衡就直接抓,三个孩子配合无间倒也省了很多事。 原先苏忏是打算留在妖魔界的,可抵不过此时大楚百废待兴,苏恒一个人焦头烂额根本顾不过来,更何况卓月门离开之前曾托他带句话回来,说什么,“他年有缘再见。”这才是个真正一去不回的人。 忙着忙着,又是一年末。 苏忏两界来回了无数次,在清源观待两天又找谢长临待两月,妖魔援手有代价,所以这日子算等价交换。 风雪在屋檐和树杈间堆积,早上起来的时候已经山河裹素,天下皆白了。 苏恒早早在锦绣宫布下了酒席,款待的人不多,也就一个土砌的简陋灶台,和一张挤不下十个人的桌子。 沈鱼被拉来掌勺,晏如霜带着几坛桃花酒,李如海一旁伺候着,瑶光在闹,玉衡在念叨,苏忏身上披着谢长临的衣服走进来,魔主还微微抬着手,帮他遮挡风雪。 “终于清净下来了,”苏恒耳朵里没了功名利禄声,居然还有点不习惯,她望了一眼天又道,“皇兄这快活日子算是过上了,何时轮到我呢?” “阿恒还这么年轻,急什么?”苏忏道,“天下百姓可望着你多活两年呢。” “唉……”苏恒无奈的笑了一声。 杯中酒刚温,桌上菜尚热,一缕阳光拨开云雾落在雪地上。 墙肩正停着只五颜六色的麻雀,看样子既龟毛又爱臭美……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了!!!谢谢所有小天使的留评,投雷和一路的支持,本文还有小番外会在周二和周四分别放出~很小的日常甜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