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嗑的cp必须he[穿书]》 第1页 [穿越重生] 《我嗑的cp必须he[穿书]》作者:青衫书生【完结】 文案: (文案一) 绥王殿下身边有一个女影卫,能打话少不要命,她忠心耿耿,爱屋及乌,不仅护着王爷萧绥,还护着他的小徒弟姜昭。 一开始,萧绥以为她是为了钱财和权势,却发现女影卫的真实身份是「邻国太子」,他又以为她是单纯为了自己这个人,哪知—— 那女影卫和他的皇侄走到了一起。 萧绥:你礼貌吗? (文案二) 陈愿穿到了大虐文《凤命》里,她唯一的任务就是作为工具人(影卫),帮助男女主在一起。 文中男主萧绥和女主姜昭虽是师徒,却没有狗血误会,然而还是be了,为什么? 因为文中有个大反派,他是萧绥的侄儿,也是姜昭的未婚夫,更是陈愿完成任务的拦路石。 这反派命硬得很,陈愿干不掉他,只好想办法感化他,让他不要执着于女主姜昭。 可陈愿万万没想到,反派萧云砚执着的是他的皇叔。 陈愿:我看不懂。 本文又名:《我要男女主必须he,结果我先和反派he了》 内容标籤: 天之骄子 穿书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愿,萧云砚 ┃ 配角:萧绥,姜昭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哦,白月光原来是我自己。 立意:爱是双向奔赴 「徽州旧忆」 第1章 南萧,边陲军事重镇徽州。 自一年前与北陈签订休战合约后,徽州驻扎的兵士就回到了休养生息的状态,百姓更是安居乐业,炊烟绵延,无人不夸赞一句绥王殿下英明神武。 托这位战神将军的福,南萧这块富饶之地得以天下太平,这些年来,绥王领亲兵向外扩张,南至南诏,西入川蜀,东临沿海,北上豫州,所过之境战无不克。 若非北陈出了位骁勇善战的太子,年纪轻轻就领兵如神,恐怕也无法在绥王的手下拿回国土失地,收复豫州。 说起这位北陈太子,他是南萧的战神征战路上的意料之外,少年人犹如一颗冉冉新星,以一支精锐铁骑扬名中原,异军突起,重新书写了天下格局。 绥王自知咬不下北陈这块硬骨头,又不想百姓受战乱烽烟之苦,遂在南萧皇帝的示意下,接受了北陈的求和盟约。 签订盟约的地点定在空隐寺。 这是一座百年古剎,矗立在南萧和北陈边界,不隶属于任何一方,却受两国百姓拥护追随,只因寺中方丈道行高深,逢乱必出。 传闻,那位北陈的少年太子,是空隐方丈收的闭关爱徒。 也有传言说,北陈的太子陈祁年天生女相,骨清面柔,所以上战场时总戴着木质的鬼面,以震慑敌军。 流言真真假假,只有绥王殿下知道,那北陈太子的确貌美。 他和那少年曾是战场上的敌人,也就近交锋过,更是在战火平定后,作为两国代表,握手言和,签订了休战合约。 也是在空隐寺的这一次,绥王看清了传闻中的陈国太子。 褪去白衣银甲后,少年人纤细的骨骼就更加明显,但他气质清贵,尤如雨后青竹,甚至带着点雨的寒意,显得他肤质冷白。 绥王记得,陈祁年有一双漆黑如墨的眸,透彻不染杂尘,确如坊间所言,他脸小偏女相,五官分外精緻,眉眼若山海,带着傲和倔。 这副模样,本不像个将军,更该是高坐明堂,不染风雪的天子。 可惜陈国太子淡色的唇和粗砺的手指出卖了他,这些都是战场上朝不保夕,上阵杀敌留下的痕迹。 绥王回看自己的手,亦然。和他掩在华服之下的身躯一样,早已遍体鳞伤,新伤覆旧伤。 这天下之事,到底没有容易二字,绥王也不过堪堪及冠,二十一岁的年纪,却已有九年军龄。 而那位北陈太子,还小他四岁,听说他上战场时,才十一岁,比绥王还要早一年。 乱世之中,若说没有惺惺相惜那是假的,可是家国天下致使他们在对立面,绥王克制隐忍,哪怕是在盟约宴上,也只遥遥举杯望向少年说:「萧绥,敬太子。」 陈祁年回敬,垂眼间掩下复杂眸色,清冷道:「愿两国安。」 听言,萧绥唇边染了点不易察觉的笑,他没有告诉那位太子,绥字,有平安、长安之意……他想,既愿两国安,也愿君安。 . 盟约宴后,一年时光倏忽而过,萧绥没有再见过那位北陈太子,只听说他回了国都邺城,出入于朝堂,有臣子相随,与从前相比,少年不再骑马了,往来皆乘车驾,场面还不小。 这有点不像绥王认识的陈祁年,却又可以理解,离了战场,人容易陷进繁华与享乐,尤其是吃过太多苦的人。 萧绥不能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也无法说服旁人他志不在权位,一旦人手中有了兵权,纵然他无野心,也还是会惹得皇室中人忌惮。 就连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皇兄亦然,自重病以来,萧梁帝的疑心越来越重,他与这唯一的皇弟差了太多年岁,以至于他的皇子,和这位小皇叔差不多是同龄人。 眼看着自己日渐垂暮,萧绥却风华正茂,萧梁帝为了自己的血脉稳固,不得不打压绥王府。 然而萧国朝堂之上,又有高皇后一家外戚专权,高皇后的嫡子萧元景已被立为太子,若收了萧绥的兵权,往后怕是高家独大。 第2页 萧梁帝的子嗣其实单薄,除去由皇后所出的一子一女后,就只剩一个从舞姬肚子里爬出来的落魄皇子,宫中上下都知道萧梁帝不喜这位皇子,连赐的名字里都带着「厌」。 萧云砚,萧云厌。 这是帝王明目张胆的讨厌,也是这份不喜,让妒心甚重的高皇后容忍下了从别人腹中出来的小兔崽子。 无论如何,他活了下来。 萧梁帝甚至想这孩子长长久久活下去,为此,他无法放任高家专权,且必须让皇弟萧绥手握兵权,用以制衡高氏一族。 多方权衡后,萧梁帝只能逼着萧绥在众臣面前立誓,让他对天发毒誓:今生今世,绝不娶姜氏女。 姜氏是南萧百年望族,在文人墨客心中声望极重,更是在朝堂之上掌握着话语权,因为许多臣子,都曾拜师于姜氏。 这样的世家,若再与兵权结合,恐怕想谋逆便轻而易举。 萧绥心里明白,也愿意,他南征北战惯了,其实心如闲云野鹤一般,是不可能娶个女子安居下来的。何况只是姜氏女,天下女子何其多,他又何必取那一瓢饮。 不娶便不娶。 那日大殿上,他当着朝臣的面,嗓音低沉,字字锋利,立下了令他日后苦痛一生的誓言。 年轻的绥王殿下还不明白,命运在一早就为他写好了结局。 痛失挚爱,不得善终。 …… 陈愿再次从噩梦中惊醒。 她借着微薄的月光看向自己的双手,那里已经没有刀光剑影的痕迹,她却依然睡不安稳。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八年了,从胎儿伊始,作为穿书的人,她兢兢业业过着新的人生,只待时机成熟,金蝉脱壳,来到任务目标身边,完成系统的嘱託。 陈愿的任务目标是萧绥。 她穿的书叫《凤命》,红极一时的绝世大虐文,全员悲向,无人生还……除了反派。 在这个故事里,男主萧绥是年轻俊朗的小皇叔,心怀天下大义,一生戎马征战,护国护民,当得上一句南萧战神,无双公子。 女主姜昭是南萧名门望族姜氏独女,知礼乖巧,娇养在闺阁中,生得讨喜惹人怜爱,是个笑容能治癒人心的小姑娘。 他们一个是稳重皇叔,一个是娇俏少女,很配吧? 陈愿错就错在不该嗑这对cp,更不该真情实感地嗑。 因为不满意作者给的be结局,她第一次学人家在评论区口出狂言,输入了触动系统的关键词:「让我来,我自愿与反派和亲,为我的cp保驾护航。」 我,自愿,与反派和亲。 就是这几个字,系统捕捉到后,把陈愿的灵魂从异世界扯到书中世界,让她表演。 她只有一个任务—— 我嗑的cp必须he! 并且,为了保证主角的光环和爽度,她必须保护好男女主。 首先,主角不能凉。 其次,主角不能受重伤。 她要凭一己之力,让大虐文变成小甜文,让男主萧绥和女主姜昭的一生顺遂,甜甜地恋爱。 陈愿:我悟了。 工具人是吧? 她问系统:「既然萧绥和姜昭的悲剧与隐藏反派脱不了干系,那我可以直接干掉那小子吗?」 系统沉默了。 很久之后才说:「男女主光环都没干过的反派,你行?」 陈愿陷入了沉思。 要说这书中的大反派萧云砚,他真是讨人厌,明明女主姜昭不喜欢他,他还非要仗着一纸婚约娶她,把人家好好的女主,归属成自己的物品,不愿让人沾染一分一毫,连皇叔也不行。 这种偏执成狂或多或少与他童年的经历有关,但《凤命》的作者使用了春秋笔法,一笔带过。 文中是这样写的——「萧云砚从死牢中出来后,感受着久违的天光落在眼睑上,一点一点收拢了苍白的指骨,仿佛在汲取日后搅弄风云的力量。」 简单来说,他黑化了。 陈愿这个忠实读者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从死牢出来就会黑化,因为她也没去过南萧的死牢。 不过,自从胎穿到这书里后,她真实地见过了北陈的死牢。 这就要说到她的身份了。 按照系统的逻辑,大概是为了让她这缕异世之魂融入到书中世界,所以给她安排了一个新身份,并让她适应了十八年。 这个身份很贵气,又很虚——是北陈的太子……的替身。 如同光和影一般的存在。 陈愿胎穿的婴儿和北陈太子陈祁年是一母同胞的龙凤胎,不过她先出世几分钟,算姐姐。 也可能是多了一个她的原因,太子陈祁年似乎被抢占了养分,生来体弱,别说上战场了,他那金贵的身子,日日还得用药吊着命。 好在姐弟两长得十分相似,用现代的术语来说就是「同卵双胞胎」,再加上一些特殊医学手段,陈愿顺理成章地扮演起了弟弟。 她替陈祁年征战沙场,收复失地豫州立下威名,待功成身退的时候,陈国不再需要少年将军的时候,影子就可以落幕了。 南北议和,陈愿功成身退。 世人只知道北陈凭空出现了一位战神太子,把劣势转为优势,让南萧的进攻不得不停下,却不知道那副雪白铠甲之下,手握长枪的人,是本该困在闺阁中待嫁的柔弱女子。 第3页 天下人也并不需要知道这个真相,而影子要做的,就是避开光。 这也是陈愿现在离开了北陈,身处南萧的另一原因。 其实萧绥没有看错,那个「男生女相」的北陈太子真的是女子,而如今北陈朝堂上被臣子簇拥的,是她的胞弟,是那个弱不禁风,不能骑马的陈祁年。 而她,是陈愿。 只是陈愿。 第2章 为了来到南萧,北陈的假太子陈愿做了很多努力。 第一步,化去满身伤痕。 她不能让旁人看到她身上还留着战场上的痕迹,那些刀剑伤虽不致命,却足以用来攻击陈祁年。 她和他都深知替身的真相永远不能被揭开,太子的威望也不能毁于女子之身。 第二步,面纱遮掩容貌。 不再征战后,陈愿就没有再服用掩盖女儿身的烈性药物,慢慢恢复了女性特徵,连眉眼都较之前柔和,但还是同陈祁年像。 毕竟是一母同胞,皆出自北陈沈皇后腹中,沈皇后是将门嫡女,自然而然,她的「嫡子」该承袭外公生前的风姿,保家卫国平天下。 这些陈愿都做到了,只是以陈祁年的身份。她十一岁入军营,用了整整六年时光,依靠着现代的知识辅佐作战,一点一点重整外公留下来的旧部,再和南萧的绥王抗衡,终于迎来了休战合约。 空隐寺盟约宴后,近一年里,陈愿都在做一件事:金蝉脱壳。 当初,她以将军之身,太子之尊带着休战书回到北陈国都邺城时,甫一入宫,就被母亲沈皇后扣押在了陈国死牢。 死牢,顾名思义,就是关押死囚犯的暗牢。 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很少有人,终日里阴冷,好在有沈皇后的心腹宫女给陈愿烧炭盆,送一日三餐,除了没有自由,日子倒还能过。 如果只是沈皇后的女儿,陈愿可能就甘愿这样被摆布一生了,可惜她还身怀着任务,也没有忘记自己是从异世而来,这十几年里,虽然系统没有指示,但陈愿还是做了一些准备,以备日后完成任务。 她还天真地想过要感化反派萧云砚,缓和他和皇叔萧绥之间的关系,让他日后不要走上强娶女主,逼死男主的歪路。 简言之,她想把反派扶正。 然而北陈与南萧隔着天南地北、家国天下,陈愿所能做的都有限,甚至在十一岁被赶着上战场后,她就忙得无暇顾及其他了。 好在南北终于休战,天下也看似安定下来,陈愿终于可以不用再做陈祁年的影子,只做她自己了。 于是,在那个人的帮助下,她从北陈皇室脱身,又随着豫州遭受旱灾的流民一起,逃难到了素以富饶之地相称的南萧。 背井离乡,难民是为活命,讨生计,她则是为了求一份难能可贵的自由,以及不容易被怀疑的身份。 陈愿承认是想浑水摸鱼。 她随一行苦命人渡江后,来到了南萧边陲重镇徽州,这里是绥王常年驻守的地方,他心系黎明百姓,不会见死不救。 同时以陈愿对萧绥的了解,他的仁善也并非毫无锋芒,数百难民必定逃不过审问和纠察身份,以及后续兵士看管。 陈愿只能再次逃脱。 她离开难民群,又混入了南萧商人的车队,以此避开入城盘查。 这南萧商人干的不是正经生意,而是走私其他各国人口,如此见不得光的事必然经不起盘查,商人背后也必然有人。 这些陈愿都清楚,所以她铤而走险混进人口奴隶堆中,只为了让自己的身份无处可查,如此才能洗清嫌疑,接近萧绥。 如果说六年的军旅生涯给了她什么,那无疑是处变不惊的从容,以及随机应变的灵活。 从北陈王宫到南萧徽州,陈愿凭藉着自己的手段,隐姓埋名,成为了南萧一名可被随意贩卖的女奴。 她在等一个机会。 等爱民如子的绥王殿下微服私访,一举端了这些扎根在地下商城的非法贸易。 从始至终,陈愿心如明镜。她始终怀揣着系统给的任务,如果主动靠近萧绥的话目的性太过明显,只能让萧绥来救她。 如此,她才有理由日后护他。 换言之,要做一名合格的影卫,且真心地能为主上豁出命去,只有一个理由:为报曾经救命的恩情。 当然,陈愿不会以身相许,但可以拿命相报,只要她嗑的cp最后是he。 …… 南萧国都,金陵。 在萧梁帝的压力之下,绥王殿下于重臣面前立了毒誓,此生绝不娶姜氏女,似乎是为了等他这个承诺,他的皇兄强撑着病体,言语也比从前更凌厉。 他说:「阿绥,誓不可违。」 誓不可违,事不可为。 大殿中,萧绥一身黑衣湛然,眉眼间尤有肃杀之气,他轻撩衣摆单膝而跪,抱拳道:「臣此一生,绝不负君。」 青年音色沉冷,似有千钧。 萧梁帝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松了松,他猛然间重咳几声,身畔内侍见状递上锦帕,龙椅上的男人伸手,却抓了个空。 眨眼间,萧梁帝从龙椅上摔了下来。在众臣的惊呼声中,一代帝王阖上了双目,若细看他的唇色,竟有些乌紫,可惜所有人都慌了神,没想过这是中毒之兆。 就连一向洞若观火的绥王也没来得及细思,他双眸含泪,彻底沉浸在了失去亲人的悲恸情绪中。 第4页 萧梁帝于他,如兄似父。 其实不用立誓,萧绥也绝不会去抢自己侄儿的皇位。 他这人生性重情,对百姓是,对下属是,对身边人和亲人尤是。 萧梁帝长辞于世后,是萧绥亲自扶棺,送长兄入皇陵,也是萧绥亲自去死牢,接出皇兄另一个儿子。 几乎被遗忘的萧云砚。 这是萧梁帝的遗愿,曾在萧绥打了胜仗的接风宴上,那头发已有些发白的帝王摒退旁人,与年轻的兄弟尽兴饮酒时说:「阿绥,朕有愧。」 酒过三巡,萧绥如冠玉的面颊染了绯色,他似醉非醉道:「皇兄,该有愧的是高皇后。」 作为臣子,本不该提及帝王家事,可作为那孩子的皇叔,哪怕没见过多少面,萧绥还是觉得,太可怜了。 高皇后一家外戚专权,容不得从其他女子腹中出来的皇子,若非萧云砚命硬,幼年时恐怕就夭折了,毕竟后宫之中阴谋诡谲,顾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 为此,萧梁帝不惜找个名目,将那年幼的孩子撵进死牢,看似厌弃了他,实则是做给高家看,也是为了保全萧云砚的命。 至少在死牢里,几乎密不透风,看似囚禁,变相保护。 这些弯弯绕绕只有萧梁帝心知,也只有偶然窥见帝王一丝脆弱的萧绥知,他知道,却不说破。 作为皇叔所能做的,是尽己所能,给那孩子送些需要的物品。 这些年来,萧云砚要的不多,他似乎没有世俗的贪慾,只要了许多书籍,其中医书最得他喜欢。 萧绥常年在外征战,也不能时时探望,他至多是年关回金陵,趁着这喜庆的日子,一次性多送些东西罢了。 说起来,他南征北战,也缴获不少罕见的书籍,若查到与医学有关的,萧绥都会让属下细心收好,存在匣子里,找机会抬进死牢。 也只有看见这些古籍时,那孩子沉如死水的眸才会泛起光亮。 再大一些,萧云砚学会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他的眼睛里干净得什么都没有,就像一个正常长大的孩子。 萧绥来接他的时候,萧云砚除了眼睛有些惧光,并无其他不适,也没有重获自由的狂喜,他只是稍微仰首,正视着比自己高一些的萧绥,问道:「皇叔,他走了吗。」 他,指的是萧梁帝。 青年沉重地颔首,眸中难掩痛色,少年人望着,心底生起疑惑,却下意识也在眸中染上同样的情绪。 他被关了太久,已经失去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但毋庸置疑是个好学生。 他聪明得过分。 萧云砚试着挤出几滴眼泪,却发现太难太难,他只好垂首,提起苍白的手指轻捂心口,说:「皇叔,我很疼。」 萧绥隐去眼角泪光,轻轻拍了拍少年清瘦的肩膀,道:「你父皇…他其实很爱你。」 这话让萧云砚微怔,他没有问爱是什么,只装作懂的样子说:「砚儿明白了,谢谢皇叔。」 之后,萧绥领他离开宫中,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去徽州。 其实按照皇兄的託付,并没有这一问。萧梁帝也只说若他离世后,就可以把萧云砚从死牢放出来,留在宫中做个闲散皇子即可,高家的人也不会有任何阻拦。 萧绥谨记着皇兄的话,却始终想不明白善妒心狠的高皇后如何肯善罢甘休?她就不会趁此机会,悄无声息谋害萧云砚吗? 出于一个皇叔的责任,萧绥第一次对皇兄的话存疑,并想把皇侄带离是非之地,出乎意料的是:萧云砚自己拒绝了。 他说:要在这里为父皇守孝。 若去了徽州,离萧梁帝的陵墓太远,他不心安。 萧绥没有再强求,他不知道的是,对萧云砚来说,守孝是假,留在权利的漩涡,想方设法培植势力,拉拢朝臣是真。 这样走了,很不甘心。 夜深人静时,少年解下系在额前的孝带,随手抛到行宫的桌案上,那里铺陈了一张疆域图,纯白色的孝带不偏不倚,正巧足够把南萧的国土圈住。 萧云砚阖眸,他被死牢困了大半生,合该得到天下,才算补偿。 若有朝一日,他的皇叔阻他,他也还没想好,要不要手下留情。 第3章 徽州,月色溶溶。 初春的时节乍暖还寒,一小枝山茶花探入破旧的木窗,为死气沉沉的奴隶房添了抹春色。 妙龄的姑娘们都已熟睡,唯有窗边带着面纱的少女俯看掌心。 微凉的月色落下,在指尖凝成斑驳的光影,陈愿合拢手掌,再难寻到从前在战场上粗砺的感觉,她师父空隐大师是个用药高手,早就在皇室的示意下替她除了满身伤痕。 这药陈愿留了一些,所以她才会给自己的脸颊划上一道伤痕,避免早早被人挑中买走。 对奴隶而言,美貌是最为致命的,陈愿才做回女子不久,对自己的模样并没有多少概念,但以防万一,她对自己下了狠手。 左颊边的伤口狰狞可怖,渗着血,疼痛非常,十八岁的少女却一声没吭,眉眼间镇静若常。 这份胆色吸引了贩卖人口的商人,也给了陈愿留下来的理由。 不做女奴,做死士。 徽州的地下商城有一种近乎残忍的赌博,用两名死士上擂台,最后只能活下来一个。 达官贵人们以金银下注,赌的是奴隶生死,看的是死士为了活命浴血奋战,与野兽无异的凶残。 第5页 陈愿已经上去过两次,擂台上的死士可自选武器。她目光扫过清一色的刀剑,遗憾没有一桿银枪,从前作为「北陈太子」,弟弟陈祁年的替身时,陈愿用惯了长枪征战沙场。 可惜,地下商城里没有将军,只有被命运胁迫的可怜人。 陈愿握起了长剑,她记得南萧的绥王殿下最会使剑,剑招又快又准,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萧绥不像皇权贵族,倒像侠士。 作为《凤命》一书中的男主角,这位皇叔的武力值数一数二,却还是败在了皇侄萧云砚手里,更气人的是,反派萧云砚的设定是个战五渣。 简言之,谁都能打赢萧云砚。 陈愿不得不再次感慨反派光环,也收敛了自己的杀心。 她虽然被命运的洪流推去了战场,也习惯了白骨与生死,却没麻木,愈是如此,她愈是敬畏活着的生命。 被商人推上擂台时,她一开始还只守不攻,秉承着她和尚师父空隐大师教的「仁者无敌」,可对面的奴隶不这样想,招招致命。 陈愿清冷孤傲的眉眼微皱了片刻,她旋身而起避开刀锋后,左手的长剑一转,旋起漂亮剑花,送入了敌人的心口。 再即刻拔出,干净利落。 剑尖被血洇红了一小片,和着雪白清冽的光,一起折射入她的眼底。 耳边传来风的呼啸声,还有台上看客们的欢呼与笑语,她听见商人问她:「要什么奖赏?」 陈愿答:「这个奴隶的尸体。」 她亲自把人背到了乱葬岗,又捏起奴隶的下巴,餵了颗药丸进去,初春的雨绵绵下着,泥土味吸进陈愿鼻腔,她寒着声线说:「走。」 漆黑的夜里,最适合逃命。 她拜师时曾学过一招,剑偏心脏三分有个穴位,可致人假死。 她也答应过那个臭和尚,若非必要,若有能力,不要杀生。师父说,执剑之人,应当向强者进攻,而非弱者。 …… 陈愿收回思绪,夜深人静时总容易多想,她折下探进窗来的淡粉色山茶花,喃喃低语道:「阿愿有些想师父了。」 . 半月后,在国都金陵替皇兄操办完后事的绥王重返徽州。 走之前,萧绥留了一支精卫在皇侄萧云砚身边贴身保护。 临别探望时,那少年正在寝殿学习宫中礼仪,他被关在死牢太久,被那小小一方天地拘束着,萧云砚的人生要比旁人狭隘许多,是以他重获自由,要学习的东西也多许多。 萧绥倚靠在门边,默默观察了半晌,那少年比他想像中还聪明,悟性极高,一点就透。 他与宫人也相处的极好,除了过分薄白的皮肤,畏光的眼珠,根本看不出是被关押了近七年的落魄皇子。 在萧云砚身上,做皇叔的没有看到一点死牢里的森冷与阴暗,相反他带着少年朝气,还会笑,比正常孩子还正常。 见皇侄如此,萧绥的担忧稍减,却还是莫名觉得心难安。 转念一想,萧云砚还未满十八岁,年纪太小,是自己多想了。 萧绥压下这种情绪,留下影卫后默默转身离开,他是习惯了上战场的人,也习惯了不道别,不回头,如此就没有牵挂。 青年迈步离开,深黑的暗金披风划出如水弧度,在正午的日光下折射出暗芒,落入殿中少年眼底。 萧云砚放下顶在头上的茶盏,仍旧跪坐得比直,少年清透的眼底没有什么情绪,只微微扬唇道:「皇叔,下次见。」 下次的话,不会太远。 …… 从金陵到徽州需要月余,萧绥生性艰苦朴素,愣是缩减为半月。 至徽州绥王府时,恰值深夜,偌大的庭院空旷,未亮起一盏灯,萧绥脱下披风交给亲卫,饮了杯热茶后就走向书房,通宵办公。 在他二十几年的人生里,似乎早就习惯了一个人,也习惯了以事业为先,以百姓为先。 他虽然出身贵族,却实实在在见过战争的残酷,平民生活的艰辛,或许是天生有一种责任感,萧绥做不到视而不见。 他坐在窗前,拿起公文和密函一一过目,一目十行,其中包括从北陈流入南萧的难民如何安置,以及怎么将地下商城连根拔起。 这些问题,都需要萧绥解决。 他忽然吹灭了蜡烛,将自己置身于漆黑的夜中,没有光亮,青年的思绪更加清晰,他静静想了许久,直至重新点燃烛火。 萧绥已经有了答案,他修长的指尖轻点桌面,待影卫首领现身后,青年眉目沉沉,言简意赅吩咐道:「其一,明日请刺史来我府中喝茶,其二,请裴先生修书一封至金陵,联合朝臣弹劾徽州刺史。」 裴先生是居于绥王府的贵客,也是前任丞相,告老还乡后,在萧梁帝的示意下,跟随在了萧绥身边。青年明白皇兄的用意,一是让裴先生做自己的幕僚,辅助行军打战,二是监视。 帝王疑心,可以谅解。 萧绥垂眼看向系在左臂上的白色孝带,睡意全无。 翌日,徽州微雨。 刺史被请进了绥王府喝茶,然而偌大的王府不见主人。 久居官场的刺史已觉不妙,他坐立难安,不敢饮掌中茶,只试探看向守卫,问道:「殿下呢?」 「您稍安勿躁,马上就来。」影卫如此说,然而事实上,绥王殿下已经微服私访,探进了隐藏在闹市的非法商城。 第6页 这地方表面是梨园,实则里面别有洞天,既有拍卖奴隶的会场,也有死士擂台,甚至有活春宫表演,供上流社会赌博发泄。 人性的恶被集中放大。 萧绥的面孔隐在面具后,如这里大多数客人一样,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兴许在别处,他们还是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 思及此,绥王殿下的心越来越冷,他背在身后的手打了个手势,示意数十个影卫分散开来,各自搜集罪证。 而他自己,走向了死士擂台。 月色稀薄,圆形的三层土楼挂满灯笼,此刻走廊上已经围满了身着锦衣的人,他们在热火朝天的下注,萧绥望向场中央,那木制的擂台上,站着两名清瘦奴隶。 莫名地,其中一位的背影让萧绥有些熟悉,似青竹如雪松,和这里的气质格格不入。 再细看去,却是名女子。 萧绥自嘲地揉了揉眼睛,他又想起那位北陈太子了,不过这女子真的像他,同样是惯用左手。 只是萧绥没见过太子陈祁年用剑,他一贯用银枪,一手回马枪如游龙摆尾,凌厉又灵活。 锣鼓声响,将萧绥的思绪拉回,他望向台中,那女子明显处于弱势,甚至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 萧绥背在身后的手不由握紧,眼见那女子的剑被对手挑开,命门直接暴露后,他再也抑制不住飞身向前,伸出两指拦下了锋利的长刀。 青年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稍一用内力,就折断了铁刃。 他挡在弱者身前,回眸看向那低头蒙面的女子,说:「这位姑娘,可愿跟我走?」 萧绥的音色低沉,有着一诺千金的沉稳和笃定。 陈愿缓缓抬起头。 「叮,目标人物出现。」她听见脑海中响起久违的系统机械音。 这坑爹系统不敬业的很,已经好几年没有出来蹦跶了。 不愧是男主,他一出现系统就精神了,甚至催促道:「快答应他,跟他走啊。」 陈愿在心底默默嘆了口气,她抬眼去看萧绥,虽然是戴着面具,但青年的身形很好,宽肩窄腰,个子又高,腿还长,没什么佩饰,玄衣银冠,气场强大。 平心而论,萧绥的外在条件绝对是作者亲儿子,他模样生得清隽,眉眼尤胜,眸如点漆,幽似深潭,自有边关的肃杀之气。 这样的人偏唇形生得极好看,无端给上半张阎王脸添了几抹艷色,倒像是玉面修罗了。 陈愿未穿书之前,还大言不惭地在评论区跟风过: 加一,这样的唇一定很好亲。 第4章 现如今—— 陈愿:为我的鲁莽自罚一杯。 看小说是看小说,穿书是穿书,她早把自己嗑的cp当成了女儿和女婿,又怎么能对女婿有歪心思呢?那是她娇娇女儿的。 陈愿一时间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她这模样落到萧绥眼里就是在走神,他只好敛敛心绪,再次问道:「可愿跟我走?」 不知道为什么,见这少女的第一面起,尤其是借着灯火看清她那双露在面纱外的眼睛后,萧绥越来越觉得像一个人。 北陈太子,陈祁年。 那人的眼睛也是这样,是难得一见的,眼型完美的凤眼,眼尾上扬带着清冷傲意,眼底有光,亮似镜面,笑时如揽星辰。 但那太子生性不爱笑,萧绥也只见过一次,他瞧着少女精緻的眉眼,若山海,隐约有丝倔强。 可她始终是名女子。 萧绥轻眨长睫,等她答案。 陈愿已经被脑海深处的系统精吵烦了,她重重点头:「我愿。」 毕竟她故意装打不过,等绥王殿下来救命,就是为了顺理成章跟随他。 天知道萧绥没来的时候,她能一个打十个,这会子装柔弱不能自理实非她意,只能说是战术。 陈愿低眉垂目,很害怕土楼上那些下注的权贵拆穿她,毕竟她前两次都是非常能打,好在他们没有这种机会,因为绥王殿下领的兵已经收到信号杀进来了。 一时间众人纷纷逃窜。 陈愿收好剑,老实巴交地跟在萧绥身后,没什么废话。 直到地下商城被清理得差不多,绥王殿下准备收兵时,才想起来问她:「你叫什么?」 「阿愿。」她微弯眉眼。 萧绥的唇边染了点笑,他看向少女左手腕上繫着的一截红布条,眸光微凝,问道:「你也信这个呀?」 说「也」是因为那位北陈太子,战场上年少成名的小将军,也有这东西,据说是辟邪的。 陈愿下意识捂住手腕,她眸光微闪,轻声道:「不是信仰。」 「是因为犯过错。」 萧绥不再追问,亦如他没有半分要看看少女面纱下真容的意思,在这世间活着,个人有个人的隐晦与皎洁,他需做的,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将陈愿交给影卫首领后,萧绥换了身常服,才去见王府中早已如坐针毡的徽州刺史。 萧绥示意他饮下那盏茶。 年过四十的男人冷汗直出,强自镇定道:「殿下可是去了梨园?」 梨园,代指地下商城。 萧绥略略挑眉,望着瓷盏里浮沉起落的茶叶道:「看来林大人知道了。」 林刺史眸光一暗,忽换了副神色道:「那暗中之事牵连甚广,连陛下亦知,你岂敢连根拔起?」 第7页 萧绥放下茶杯,似笑非笑:「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兄在时,需要以此充盈国库,养兵买马,如今皇兄嫡子继位,他背后是高家,富可敌国,需要的不是钱财,而是政绩。」 是让百姓歌功颂德的明君之举。 「林刺史,这天变了。」 萧绥眼看着中年男人一点点瘫倒在圈椅上,掸了掸衣袍上的浮尘,欲起身往外走。 林刺史忽然捻紧衣袖,高喊道:「殿下以为,你就可以高枕无忧吗?」他狂笑起来。 萧绥没有回头,林刺史说的是实话,皇兄的嫡子萧元景继位,和他的母后,从前的高皇后一起把持朝政,只会比皇兄更加疑心自己。 说到底,是兵权惹的祸。 但萧绥不会傻到以为让出兵权,皇家就会息事宁人。 他倒不是怕死,只是怕死在这些龌龊的阴谋中,而非光明正大死在战场上,与同袍的白骨和英魂为伴。 无论如何,他身后还有五十万军士,绥王府一众老弱,凡此种种,都容不得他萧绥倒下。 他想庇护这天下百姓,守南萧百年太平,想开疆扩土,炊烟绵延,唯独没想过成家生子,平添牵挂。 . 金陵,南萧皇宫。 新上任的储君萧元景正在母后的殿内用膳,宫人和内侍已被屏退,十九岁的年轻帝王随性而坐,指尖轻转着玉箸,万分挑食。 高皇后对唯一的儿子格外溺爱,竟没有说他一句不是,反倒是怪宫中御厨不尽心。 室内檀香轻绕,春光尚好,已是太后的高皇后模样还很年轻,甚至悄悄养起了男宠,她此刻正在桌案前挑挑捡捡,保养得宜的手指从一张接一张画像上翻过。 萧元景瞥了一眼,皆是美人图,皆不入他眼,容貌姣好的年轻帝王单手撑着额头,不耐烦道:「母后,朕不喜欢。」 高太后看了他一眼,劝说道:「哀家定会为你挑一位出色的皇后,但姜家的女儿不行。」 姜氏一族声望极高,更是南萧百年望族,比高氏这种类似暴发户的世家底蕴更深,正因为萧梁帝在时,高家已是外戚专权,所以高太后才怕姜家成为下一个高家。 无论如何,姜家的小女儿姜昭,不能做萧元景的皇后。 听言,新帝放下玉箸,不由烦躁起来,连高太后特意燃的薰香都无法压制他的头疼。 萧元景眉目间的戾气越来越重,他索性摊牌道:「姜家的女儿虽好,却非儿臣心之所向,母后,儿臣不过是不想娶皇后。」 所以才拉姜氏女当藉口。 高太后一听,微愠道:「那你所向什么?那个罪臣之女吗?」 「你别忘了,安氏一族已被流放至徽州,安氏的嫡女也已充为军妓,今生无缘皇宫。」 萧元景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 他的母后戳到了他的痛处,诚然,他是对安氏的嫡女念念不忘,可惜安氏满门忠烈,不肯为母后所用,更因为安氏医术卓绝,家主为前任太医院院判,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才沦落至此。 这件事,与父皇的死有关。 萧元景微眯狭长的眸,母后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是个好操控的傀儡,可惜,他心知肚明。 然活得清醒在这皇宫中太过痛苦,他只能在半醉半醒间找些乐子,或者追忆年少时的那点欢愉。 他喜欢罪臣之女,很喜欢。 只是安院判为了保全安家,已经服毒自尽,安夫人又是个贞烈的性子,当天夜里就自缢身亡了。 此后,萧元景和那罪臣之女之间,隔着两条血淋淋的人命,是永无天日的杀父杀母之仇。 有那么一瞬,萧元景情愿从未出生于世,他甚至…恨自己的母后。 年轻的帝王烦躁地掀翻了用膳的矮几,无视广袖长袍上沾染的油水,近乎发疯道:「母后,朕不愿娶皇后,你杀了我吧。」 高太后怔了怔,却只是一瞬,她精明强势的眉眼微皱,几乎是下意识,又往香炉里添了些粉末,平静道:「景儿,不要闹了。」 做母亲的还以为他是在耍小孩子脾气,以为他的狂躁症是天生的,以为用药就会好。 萧元景近乎绝望地阖上眼睛,药物使人上瘾,可以救得了他一时,却救不了这一辈子。 他忽然有些羡慕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至少……萧云砚的母亲,没有逼迫他做过不喜欢的事。 那个女人生下萧云砚没多久就死了,萧元景记得,是被自己母后掐死的。 如果萧云砚没被关进死牢,密不透风地锁着,是不是也会死? 呵,他竟然羡慕一只囚鸟。 可他又何尝不是养在精緻铁笼里的金丝雀呢? 年轻的帝王往后仰首,贪婪地呼吸着从香炉里裊裊升出的青烟,待恢复平静后,他眉眼下压,带着狠绝道:「母后,让朕娶妻可以,但朕记得,那傢伙也不小了。」 高太后极不喜萧云砚,对他的称呼无非是小杂种,小兔崽子。萧元景耳濡目染,却始终没学会,至多称呼那傢伙。 「你想说什么?」高太后反问。 「朕想看看,他被强迫的时候会怎么做,仅此而已。」萧元景脸上漾起玩世不恭的笑,继续说:「既然母后和父皇有约定,许他活了下来,干脆好人做到底,赐他一段姻缘吧。」 高太后的指尖一顿,她确实思虑过这个,但不是为了萧云砚,而是为了打压如日中天的姜氏,以姜氏如今的威望,姜家家主唯一的独女势必要配王公贵族,但若是把她指给任何一位萧家子弟,高太后都不放心,怕强强联合,共同谋反。 第8页 萧梁帝在时,就已经十分忌惮姜氏和绥王联合了,并让萧绥立下毒誓:一生不娶姜氏女。对高太后来说,只有把姜氏女彻底许配给一位无权无势的皇室中人,她才能稍微安心。 纵观萧姓子弟,最合适的人选竟然是萧云砚。 可真要把姜氏拱手送给那小杂种,高太后又如鲠在喉,眼看着姜家小女一日日长大,如今又刚过了及笄之年,不指婚是不行了,甚至有不少蠢蠢欲动的王族已暗中向姜氏求亲。 高太后有心打压姜氏,又不能太过明显落下话柄,把姜昭许给普通人家,思来想去,萧云砚无疑是最合适的。 他既是皇室子弟,名义上不算辱没了姜家,可实际上又无权无势,掀不起什么风浪。 即便日后有姜家扶持,他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落魄皇子,也只能如同赘婿一般,对姜家无大用。 高太后还有些犹疑,直到心腹宦官过来通禀,说是前丞相裴老联合部分旧臣,一起弹劾徽州刺史,而裴老所为,是受绥王指使。 「知道了。」萧元景看似漫不经心,余光却瞥向高太后。 果然,她动怒了。 「本宫真是小瞧了萧绥,他竟然敢把手伸进朝堂,还如此明目张胆!」高太后怒掷砚台,在四分五裂的碎片声中做出决定:把姜氏女姜昭,指婚给萧云砚。 她要彻底断了姜氏一族和绥王联合的可能。 归根结底,那手握五十万大军的年轻皇叔,才是高太后最为忌惮之人。 第5章 殿内,破碎的砚台险先擦过年轻帝王白皙的脸颊。 萧元景眉头微跳,广袖合拜,退出了含章殿。 高太后轻揉太阳穴,心腹宦官高奴正跛着脚在收拾残局。 这条腿是为了萧元景瘸的,也因此他深得母子二人信任,不仅贴身伺候新帝,还被赐为高姓,这样的宠信还是奴才里头一份。 高奴将碎片包进帕子里,斟酌片刻后安慰道:「太后,绥王此举虽放肆,若换个角度,却有助于稳固陛下在百姓心中的威望。」 重重处罚林刺史,不仅能得民心,还能敲打其他官员。 何不顺势而为? 高太后点头,她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对绥王难免忌惮。 她很清楚萧元景的皇位是怎么得来的,也始终受制于萧梁帝临死前的筹谋布局,不敢对萧云砚动手,怕真相大白于世。 一旦萧梁帝的真正死因被绥王得知,以青年的性子,一定会领兵清君侧,讨伐高氏一族,为他的皇兄报仇雪恨。 若非如此,高太后早就将萧云砚千刀万剐,送他去地下见父母。 想到那肖似其母、过分漂亮的少年,高太后目光变得怨毒,她朝高奴吩咐道:「再派个资历深的太医去查,要万无一失。」 高奴颔首,似乎是为了安她的心,补充道:「太后,那小子胎中带毒,活脱脱的短命鬼,更是习不了武,难成气候。」 他特意咬重难成气候四个字。 高太后的心情稍缓,下旨道:「若确认了他活不过二十五岁,就替哀家去宣旨赐婚吧。」 她想:就让那王侯贵族都眼红的姜氏女,嫁给一个废物早死皇子吧,横竖萧云砚也没几年光景了。 区区舞姬之子,不足为惧。 高太后摆手示意。 高奴跛着脚领命离开,下意识捻了一下系在腰间的流苏,屋外的春光正好,他也好似看到了希望。 . 静宣殿,夕阳西下。 萧云砚揉了揉眼睛,放下书卷,因在死牢中待的年岁太久,他夜视能力极差,遂在申时末就燃起了宫灯。 光影渗透薄纱,随风明明灭灭,映照在少年薄白的脸孔上,显得他淡色的眼珠更加通透,如琉璃似琥珀,过分的干净。 少年人穿着纯白的孝服,袖袍宽大,微垂在漆黑的梓木琴上,他跪坐于地,指尖绕了一小根锋利的琴弦,掩于袖下。 殿门外传来脚步声,萧云砚没有回头,指尖却收拢琴弦,蓄势待发。 幸好,来人不是要他性命。 单薄的少年缓缓起身,在高奴的引领下,由一同前来的太医诊脉,太医享誉金陵,从无误判。 查证后,他颇有些惋惜道:「殿下日后,尽可能快意些吧。」 萧元砚眉眼清和,唇噙笑意:「有劳了,如今总比从前要好。」他半点没有活不过二十五岁的悲戚。 高奴轻嘆一声,送走太医后又折回宣旨,廖廖数语中就指定了少年的姻缘…赐姜氏姜昭,为他的皇子妃。 待守孝期三年后,择日成婚。 「殿下,接旨吧。」三十来岁的宦官形容周正,若是细看,能窥见他平静无波的眼底带着欣慰,转瞬即逝。 「你说,是赐给我的吗?」萧云砚怔愣了片刻,语气带着丝小心翼翼,他长至如今,好像第一次得到赏赐,第一次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东西。 少年难得有些不知所措。 高奴心中划过酸涩,又指向一旁宫女捧着的鹤氅说:「为庆贺殿下大喜,陛下特意赠此白鹤氅,以示兄弟情深。」 这四个字着实讽刺。 萧云砚淡色的眸子凝着鹤氅,神情有些悠远。 那一年,他十一岁。 萧元景长他一岁,这位被娇养长大的公子哥喜欢上了狩猎,连带着小国进贡的白鹤都难逃一劫。 第9页 新帝性子残忍,那时已乖张嗜血,非要射杀金丝笼中的白鹤。 萧云砚被皇兄叫去观赏,小小的少年低垂长睫,本分求生,偏偏娇蛮的公主,萧元景的亲妹萧元贞提议道:「射畜生有什么意思?要射就射活人。」 她漾起娇俏的笑容,手指一点,落到萧云砚身上,说:「他就很好,像极了白鹤。」 幼年时期的萧云砚清瘦苍白,性子孤僻冷傲,倒是类鹤。 萧元景转了转手中箭弩,微眯眼睛对准萧云砚后,还有些迟疑,直到安家的小姐安若走出席位,挡在少年身前说:「他是个人。」 那少女容貌明艷,性子温婉。 十二三岁的萧元景莫名生起怒意,却是将箭尖掉了个头,离安家的小姐远远的。 他心中有气,射杀了白鹤。 又将萧云砚关在了金丝笼子里。 如此还不解恨,他当天夜里纵马去了猎场,看见活物就杀,也是这一日,锁在珍禽阁的老虎不知被谁放了出来,逃至猎场,盯上了萧元景。 他差点废了一点腿。 是高奴救了他。 萧元景没有道一声谢,却是把高奴调至身边伺候,他又以此发难,全怪在萧云砚身上,有意无意找他麻烦。 若是从前,萧元景是无视萧云砚的,后来折磨他,仅仅是因为安家的小姐安若替萧云砚说了一句话。 再后来,萧梁帝看不下去,寻了个由头,把萧云砚锁进死牢,同年立萧元景为太子,以安高氏一族。 这些陈年旧事倒无需再提,少年的目光从鹤氅上移开,合袖叩拜道:「臣弟谢陛下。」 萧元景提醒他是「笼中鹤」,他却半点不在意。 幼时被锁在笼子里三日后,重见天日的萧云砚想明白一个道理: 做只白鹤有什么好的? 他要做就做驯兽师,做掌握别人命运的棋手,以山河为盘,驱使一切力量,为他所用。 似乎想到什么,少年对高奴说:「大人,我想护送亡母的骨灰去空隐寺超度,还望大人替我通禀太后,求个恩典出宫。」 高奴面上没什么表情,只中规中矩应了声是,然临走时,他又状似不经意的抚了抚腰间流苏。 这流苏看似普通,成结方式却精巧,不过鲜少有人注意。 萧云砚眸光微垂,目光落在了梓木琴尾部的流苏上。好巧不巧,他会打这种流苏,好巧不巧,这是他母亲留下来的遗物。 这些年来,多亏了高奴,他才能在死牢熬过一日又一日,没有缺胳膊短腿,没有饿死渴死。 萧云砚轻轻一笑,对隐在暗处、他的皇叔留下的影卫说:「婚约一事,我想亲自告诉皇叔。」 一众暗卫无人应声。 不听话啊? 少年只好解下系在腰间的青铜铃铛,漫不经心地摇晃起来。 霎时间,能在战场上以一敌十的影卫纷纷现身,屈膝蹲在地下,强忍生不如死的痛楚后道:「殿下饶命,我等愿誓死追随殿下。」 「好。」萧云砚一把握拢铃铛,眉眼间是不为外人所见,与生俱来的凉薄,他轻抬眉梢道:「蛊毒无解,不要枉费心思。也别妄想杀我,母蛊亡,子蛊也只有一个下场:死。」 「且是极痛苦地死去。」他精緻的唇不带任何温度,仿佛生死是家常便饭。 在死牢的那七年里,他几乎读遍所有医书,也有幸在无数死囚犯身上试手,充满血腥味的悠悠岁月里,少年唯一的信仰是: 活下去。 他曾问高奴为什么而活? 跛脚的内侍在无人处摸了摸少年散乱颊边的发,说: 因为你生来就是要做王的。 因为……你是她的血脉。 你的母亲,也绝不是普通的舞姬。 . 徽州,春日多雨。 已经在绥王府拥有暗卫编制的陈愿兢兢业业,吃得少干得多。 她暂住在绥王府中,住所极简,没什么女儿家的东西,连被褥都叠得跟行军似的。 萧绥听府中管家回禀时,饮茶的动作不由一顿,行军?随即又摇头轻笑,吩咐道:「麻烦你,替她置办些女儿家的衣裙。」 这还是绥王殿下第一次对个影卫上心,管家不敢怠慢,也不得不承认,那个叫阿愿的姑娘有真本事。 她才来府中两月,却每每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尤其是王爷这些年得罪的人不少,总会遇上些刺杀,那姑娘就不要命地护在王爷身前,发自本能一般。 像护崽的老母鸡似的。 若陈愿知道老管家是这样想的,一定会认真解释:咱都是打工人,你有因为不喜欢,就不工作了吗? 况且系统说了:为保证主角爽度,男女主角都不能受重伤,更不能凉,否则工具人陈愿就会被雷噼。 你看我敢不敬业吗? 她唯一的倔强恐怕就是不肯像其他影卫那样叫萧绥「主上」了。 到底也是当过北陈太子…替身的人,陈愿还是有那么点骄傲的。 但总该称呼一声殿下吧。 然而她在军中时,又总被下属叫做太子殿下,习惯了别人如此称呼自己,陈愿还是觉得别扭。 最后,她决定唤萧绥公子。 是尊称,但也相对平等。 陈愿话不多,目前为止,和萧绥说的最多的就是那一句: 第10页 「公子,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言下之意—— 你闪开,我能打。 第6章 陈愿以为:我的业务能力可太强了。 然而在萧绥的视角,又是另一种感受,每当陈愿挡在他身前时,他都会觉得: 她又想升职加薪了。 作为报酬,萧绥涨了陈愿的俸禄,并且让管家买些衣衫用品,权当奖励慰问。 他绥王府从不苛待任何一个人,也绝不会埋没任何有上进心的人,哪怕她来自北陈。 这点倒不是萧绥刻意去查,而是陈愿的生活习性与南萧不同,她习惯面食而非稻米,对于乘船生疏得像第一次,骑射却是一等一的好,饮起酒来也颇为豪爽,不似南萧女子如水般柔软。 陈愿更像是连绵的雪山,看着生人勿近,靠近了才知道她的大气磅礴,至少在萧绥看来,她的胸襟与格局,绝非一般人。 初初知道这一点,还是萧绥领着她去安置北陈流民那回,他随口问陈愿:「你待如何?」 她答:「教他们南萧的习俗,穿南萧的衣服,吃南萧的食物,帮助他们安定下来,久而久之,就能实现同化。」 萧绥垂首轻笑:「阿愿,他们和你一样,来自北陈。」 被点明身份,戴面纱的少女并不意外,颔首道:「只要百姓能安居乐业,在南在北并无区别。」 若她是真正的北陈太子,总有一天也会想合併南北。 萧绥侧眸看她,忽然觉得这个女孩子眼底和心中都有山河。 他大概是懂的—— 她那句话还有另一层意思,只要影卫忠于自己,无谓来自南北。 萧绥幽如深潭的眸底真切染了点笑,他不是草木,不会对她一次次捨命相护视而不见。 哪怕他本可以躲开那些暗杀,他也这样做了二十几年,可在这世间行走,人总盼着有个知音,甚至是有个人,能够站在他身前。 不是因为命令,而是本能。 萧绥又想起前几日一行人去军中,途径长街时,新开业的酒楼正在挂牌匾,绳索吊着沉木往上升,一切看似风平浪静。 突然,他被身后的少女用力推开,再回眸时,陈愿已执剑噼开了坠落的牌匾,实木砸地惊起巨响,一併溅起水洼里的泥尘,扬在她身上,脸上。 萧绥的心乱了一瞬。 他走上前,取出帕子递过去,说:「给,先擦擦吧。」 陈愿颔首,拭了拭自己开裂的雪白长剑,很有几分心疼。 和尚师父说,剑就是老婆。 她老婆断了。 陈愿微冷的眉目轻敛,深吸口气后,说:「公子,帕子洗干净再还你。」 萧绥的表情一言难尽。 他是让她擦擦脸,不是擦剑。 陈愿不太懂,她习惯了做弟弟陈祁年的影子,也习惯了在沙场三五日不洗脸,皮相于她,可有可无。 说起来,她最喜欢的还是那杆跟随了自己多年的白银长枪,可惜,「濯缨」被她的母亲沈皇后扣下,留给了陈祁年。 陈愿不太高兴,那只枪兴许是这世上唯一记得她上过战场的人,她不是圣人,也会委屈。 这种时候,她听见脑海里习惯装死的系统说:干得不错。 陈愿紧绷的心绪这才松了松,她来这个穿书世界已经十八年,隔着这些岁月,她并不能完整地记起《凤命》一书中所有细节,所以十分警惕。 毕竟随时随地都能发现新危险。 一如刚才。 她该庆幸的是,萧绥有着男主角光环,在战场上厮杀了那么久,也没达到重伤的程度。 不愧是天选之子,哪像她那些年,小心翼翼也还是命悬一线。 陈愿有时候觉得自己应该想开一点,相信萧绥,但她又近乎本能的害怕意外,怕万分之一的可能发生,直接断了她所有的努力。 人一旦太在乎一件事,就会畏手畏脚。 陈愿吐出一口浊气,她习惯了只伤心难过一会,因为没用。 也没有人会来哄哄她。 她其实很羡慕养在北陈王宫深闺里的那个弟弟,只要陈祁年一呼痛,母亲就会丢下她,亲自去给病榻上的少年餵药。 哪怕她手里拿着捷报,铠甲下的身躯伤痕累累。 可她从来不是会哭的小孩,在这里是,在现实世界也是。 十八年来,她唯一哭的一次,是在空隐寺,在她的和尚师父膝下。 那时的师父和现在一样。 方丈空隐虽是百岁老人,却生着鹤发童颜,他做了和尚,却是道士的打扮,也是整个寺庙唯一带发修行还备受尊崇的人。 空隐是个用药高手,他亲自调出来了抑制女儿家特徵的药,让徒儿陈愿每月服用,是药三分毒,她一次又一次捱过疼痛,那次实在痛极了,硬生生疼出眼泪,在禅房里翻来覆去打滚。 这动静不小,听到弟子的通禀后,空隐抛下了从各国前来为他贺百岁寿辰的宾客,他将自己的徒儿捞起,一边传送内力一边说: 「阿愿,我们不做男孩子了,就留在师父身边,好不好?」 陈愿瞬间破防,啜泣起来。 她只允许自己哭了一炷香,约五分钟的时间,随后擦干眼泪对师父说:想去后山静静。 她当然可以不做男孩子,无非是弟弟陈祁年以病弱之由错失太子位,也无非是母亲沈皇后失去荣光,沈家再无将门之后。 第11页 何况,沈家军本就撑起北陈半壁江山,外公亡故后散了不少,若不重整,北陈失去的不止是豫州,迟早会被南萧吞併。 而她自己,命运毫无疑问,去做和亲的公主。 甘心吗? 陈愿咬紧牙关,她必须做男孩子。 「少年」站在山崖边,朝着寂静深林高喊道:「我偏要勉强。」 风过惊起寒鸦,空谷回音。 她已经怯弱过一次,才会来到这个世界,既然来了,就绝不会怯弱第二次。 陈愿垂眸,看了眼系在左腕上的红布条,正是因为曾经犯了错,所以她活得比谁都认真。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轻笑,陈愿回眸望去,积雪簌簌而落的松柏树下斜倚着一名黑衣少年,他双臂环抱胸前,黑眸深似幽潭,正饶有兴趣的看着她。 陈愿眸光闪躲,难免尴尬。 成年人是做不出喊山门这事的,幸好她在十一二岁的身体里,这黑衣少年大概年长些,他忽然撑开身后的伞,朝她走来。 那天的雪花下的很大,少年的步子却很轻,似无意惊扰这雪,也无意惊扰她。 在陈愿身前停下后,少年把伞偏向她一些,说:「我来是给空隐老头祝寿的,但寺庙圣洁,容不下我这种染满鲜血之人。」 他怕玷污菩萨,这才来了后山。 陈愿点点头。 少年忽然伸出手,用衣袖轻轻拭去她颊边的血迹,那是她因疼痛挣扎时留下的划伤。 身上的药性正浓,少年并没有认出她是女儿身,所以才有此举止。 陈愿眨眨长睫,有雪消融,她的心仿佛被投入一颗小石头,很静很轻,微微漾起涟漪。 少年没有察觉,只从衣袖里取出一个白玉小药罐,递给陈愿说:「止疼药,甜的。」 她木讷地接过,抬眸时撞见了少年眼底的光。 他笑时神采飞扬,一併将那把青竹纸伞塞进了陈愿掌心,随后抖起披风上的帽檐,消失在了她的眼角余光。 她甚至忘记问他的名字。 唯一能知道的是,他给的白玉小药罐在瓶底落款了两字:长安。 此后这两字,是陈愿藏在心底的秘密,也是她在往后苦难时光里,难得留下的一点甜。 可惜,她再也没见过他。 也并不知道,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长大,会变成截然不同的内敛模样,深沉似海。 所以,她没有认出他。 . 是夜,绥王府。 毁了长剑的陈愿还睡不着,她自穿书于此后就落了失眠的毛病,师父空隐说:是她心里事太多。 陈愿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凝着压在枕头底下的白玉小瓷瓶出神,心里想的却是其他事。 譬如《凤命》的女主角姜昭什么时候会被家人送来绥王府学艺,成全故事中的师徒情分。 又譬如反派萧云砚什么时候会来找他的皇叔,作妖搞事情。 这二人如今都在国都金陵,按照剧情的话,应该已有了婚约。 这是陈愿没法伸手改变的事情,她一个北陈人,想把手伸到南萧,怕不会被捶死? 陈愿越想越睡不着,她脑子里一团乱麻,又忽然在乱麻里抽出了几根关键线索。 安若,萧元景。 一个是安氏罪臣之女,一个是当今新帝,看似天壤之别的两个人,最后还是会绑在一起。 说起来,《凤命》这书全员be,不仅是萧绥姜昭死了,安若和萧元景也死了,反正该死的不该死的,能死的不能死的,都差不多没了,最后只剩萧云砚。 他愣是活成了千古一帝。 这狗反派非常能忍,也非常能装,除非有必胜的把握,不然他绝不会跟你翻脸,甚至到了书后期,女主姜昭都明着喜欢萧绥了,萧云砚还是十分淡定。 以至于一众读者都看不懂他,也因为作者的篇幅有限,对反派的着墨并不多,所以大家不是很懂,这小瘪犊子是怎么上位的? 以及,他到底爱不爱姜昭? 说喜欢姜昭吧,萧云砚并没有给予名分,也没有十里红妆相聘,说不喜欢吧,他又空置后宫,未有妻妾,未留子嗣,一代帝王,终究活成了孤家寡人。 最后在史官笔下,关于萧云砚也只留下一句:天生帝王相,统一各国,完善法治。 若用两字评价:勤政。 论对后世的影响:功德无量。 第7章 陈愿虽然不认同萧云砚这个人,但还是赞赏他的政见的。 尤其是修缮律法,以「法制」治理乱世这一点,无疑是当世之光。 或许这才是他存在的意义。 一个在死牢里待了近七年,见惯了监狱的黑暗血腥,官僚的徇私枉法,以及各色死囚犯的帝王,要更懂律法的重要。 他在那片夜色与血色中扎根成长,也算开出了让后世惊嘆的花。 但他还是洗不白。 在陈愿看来,拆我cp,虽远必诛,而且他一拆拆两对。 安若和萧元景也难逃悲美学。 在《凤命》原来故事里,是萧云砚亲自来到徽州,替安若改头换面,重置身份入宫,成全了罪臣之女和新帝的相爱相杀。 最后双双殉情,死在大雪夜。 高太后只有这一个儿子,还没来得及生下孙子,不得不退出政治舞台,让萧云砚继位上任。 第12页 不过高氏一族还没倒,反派的事业之路依然艰辛。 只是陈愿不明白,在书中萧云砚亲口承认,说感念安家小姐儿时的出言相助,又为何送她赴死? 那年狩猎宴上,是安若挺身而出,用温婉的嗓音大声说:他是个人! 不是笼中白鹤。 是活生生,该有尊严的人。 她公然反驳沉默的大多数,这是何等的勇气? 陈愿在床上翻了个身,萧云砚这多少有点不地道呀。 她大概是没看番外就穿书了的原因,并不知道在故事的最后,已经统一各国的帝王替安氏一族沉冤昭雪,还了安家家主太医院院判之名,又替安若供奉了千盏长明灯。 番外的结尾是这样一句—— 仗义执言,孤不敢忘。 还有,来生和我皇兄好好过。 …… 这点陈愿并不知晓,所以她现在有个大胆的想法,她要试着救救副cp,萧元景死活无所谓,但安若那样的女孩子,不该离世。 她是书中除了女主姜昭外,陈愿第二喜欢的角色。 毋庸置疑,她最最讨厌萧云砚了。 陈愿打了个哈欠,刚有些困意时,忽然听见窗外传来清脆的响声,像是石子打在发黄的窗纸上。 谁呀? 大半夜不睡觉? 陈愿紧了紧面纱后,轻手轻脚隐至窗后,确认外面没有人影了,才小心开了一道窗缝。 淡薄的月色洒在外面的窗台上,陈愿瞅见了一个长匣子。 她小心翼翼挪到窗内,放在了临窗的暖阁上,做好准备打开一看,竟是一把清冽如雪的新剑。 陈愿眼底的警惕化去,慢慢爬上星星点点的笑意。 她有新老婆了。 陈愿把剑抱在怀里,上床睡觉。 床边的灯盏被吹灭,一室寂静,屋外的月光更加清华。 此刻房顶上,在自己家做贼心虚的绥王殿下松了口气,唇角微扬。 他这个人向来是非分明。 你救我一次,我还你长剑。 绝不会让你因为救我有所损失,也绝不会寒了跟随者的心。 行军打仗多年,萧绥的原则一直坚硬如山:以真心换真心。 可惜,教他这个道理的人已经为他而死,他也从当年骄傲自满的小将,成长为了所向披靡的沉稳将军。 走至如今,他不仅仅是萧绥,还带着无数同袍未完的心愿。 好在战火已熄,春风拂过南萧大地,遍地的生机绵延,这太平盛世花团锦簇,离不开黄泉下将士们白骨的滋养。 萧绥在月色遮掩下回到书房,继续翻阅金陵传来的信件。 他是挺能熬夜的,这一点萧云砚可以和他拼一拼。少年经常枯坐一宿,只为了从医书上找到的一线灵感,近乎成痴。 在下毒害人这条路上,萧云砚一骑绝尘,这或许就是他虽然战五渣,却还能苟到最后的原因。 反正熬死其他选手。 他就赢了。 . 月华如水,从金陵驶向徽州的客船上,室内一灯如豆。 耳畔传来风浪声,灯芯燃起的火焰摇摇晃晃,一如萧云砚的心,始终没想明白。 他翻出新帝萧元景赏赐的鹤氅,在这件由纯白羽毛织成,绣有朱红丹鹤的披风里,萧元砚找到了藏着的小字。 ——空隐寺,遗诏 寥寥五字,竟不知是高奴暗中缝制的,还是萧元景的意思。 可是遗诏的话,萧梁帝死后不是公布了吗?举世皆知,传位给太子萧元景。 莫非?还有第二道遗诏? 又或者因为这第二道遗诏,自己才能够从死牢中出来吗? 少年的心思百转千回,他苍白的指尖在「空隐寺」三个小字上摩挲,很快下定决心。 无论如何,必须走一遭了。 他这次去徽州,南萧的边关,正是顶着要去空隐寺替亡母超度的由头,哪怕少年的真实目的是想找到安若。 找到那个被流放徽州,能轻易牵动他皇兄萧元景心绪的女人。 而这个女人,与萧元景还有着杀父杀母之仇。 无疑,她是枚绝佳的棋子。 萧云砚虽然在暗牢中待了七年,但外面的风声一点没落下,这都源于高奴安排的送饭人。 在那每日三餐里,总有办法悄无声息藏着外界的讯息。 此外,典狱们也会八卦。 萧云砚虽不得自由,但眼睛是明亮的,耳朵是清晰的,皮相下的那副心肠更是通透的。 许多细枝末节,只需稍一推敲就会有答案。譬如这场从天而降,犹如天赐的婚约,这不是什么命中注定,而是高氏明摆着要打压姜氏,想独掌南萧朝堂的信号。 若他所料不错,摊上自己这样一个废物皇子,姜氏不会甘心,更不会心安理得吃下这哑巴亏。 他们一定会有别的举动。 兴许,还和他那位年纪轻轻,手握重兵的皇叔有关。 姜氏女?姜昭? 局面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萧云砚看向摆在桌面中央的骨灰盒,抬袖燃了支香后,忍着这种叫人厌恶的味道说:「母亲,砚儿多了个未婚妻。」 「谈不上多喜欢,一面也没见,但我知道,娶了她就和姜氏息息相关,我想,我大概会待她好的,因为她是第一个,完全属于我的东西。」 第13页 从小到大,萧云砚喜欢过的东西没有一件留得住的,他习惯了这种感觉,但发誓绝不会再让别人抢走他的东西,就算他不喜欢也不行。 少年推开船舱上的窄窗,让屋内烟火气散了些,他遥遥望着海上那顶孤月,想起高奴说过:母亲不喜欢车马,却喜欢乘船。 萧云砚低头一笑,那人对母亲的感情,大概就是爱吧。 他不甚明白,只知道高奴的爱是愿意作茧自缚,自己设局断腿也要潜伏在高太后和萧元景身边,废尽心机手段替萧云砚谋求一条生路。 这样的忠诚,他不理解。 可是他感谢。 唯一遗憾的是,他有能力治好高奴的腿,却不能这么做。 一个废物皇子,就该有废物的样子。 虽然被嫌弃,但是命长。 他似乎想起那几位太医给自己下的结论,活不过二十五岁。 可笑至极。 他的命数,又岂是那群只看了南萧的医书,只知道救人的老头可比?在死牢的七年里,他这双手,甚至活生生解剖过尸体。 萧云砚轻嗅着腥潮的晚风,仿佛又回到了那暗无天日的时光。 他学医,不为救人,只为杀人和自保。 也许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是个错误。 少年的眸底有异样的光华,如果他是个错误,那他就纠正整个世界,让这个错误变得合理。 …… 清晨的阳光缓缓瀰漫在整个江面,萧云砚褪下鹤氅,他一宿未眠,仍精神奕奕。 这大抵归功于他体内的蛊虫。 确如太医院那些老学究所说,他这蛊虫是从母体里带出来的,也註定他一出生就习不了武,还会短寿。 萧云砚没有反驳他们。 既然习武救不了自己,那他就学医,曲线救国。 再不济,他学掌控人心。 威逼利诱也好,施恩裹挟也罢,他总能敏锐地洞察旁人的软肋,然后毫不留情地拿来牵制住他们,再为自己所用。 换言之,他表现得温和纯良,不过是博取别人好感的手段。 等骗到别人喜欢他后,少年又会拿着这份信任捅人一刀。 甚至不会留下把柄,实打实的白切黑,这世界上大概还没有人能看穿他。 萧云砚从无败绩,除了不久后第一个失手的猎物:他皇叔身边的女影卫。 叫阿愿。 那时少年还不懂,往往最高级的猎人,都以猎物的形式出现。 而陈愿了解他。 了解这个书中单薄的角色。 甚至带着一开始的偏见,如果说陈愿对男女主萧绥和姜昭的滤镜有八百米厚,那对萧云砚的抵抗力,就跟接种了新冠疫苗一样牢固。 用她的话说:我会不知道你是什么货色? 嗯?小反派。 作者有话要说: 陈愿:想攻略我?命拿来吧你。 第8章 晨光温润,绥王府。 收到皇侄的拜访信函时,萧绥正在府中贵客、前任丞相裴老的院中用早膳。 饭毕,老先生说了两件事。 一是姜氏家主来信,希望萧绥能够收他的独女,掌上明珠姜昭为徒,以修复两方关系。 毕竟绥王曾发过毒誓,此生绝不娶姜氏女,带着老死不相往来的决绝。 裴老也曾是姜氏的弟子,跟现任家主姜九邻更是同门,故人来信相托,虽个中利益复杂,裴老还是向萧绥开了这个口。 青年静静思虑了片刻。 姜氏此举,意在与他交好。 文臣到底不比武将,姜氏若被打压,朝堂上高氏一家独大,这权势盛极,少了制衡,难免会生动乱。 萧绥皱眉,勉强同意。 裴先生不由松了口气,说道:「殿下好胆色,虽居江湖之远,仍忧庙堂之高。」 萧绥却是苦笑道:「我已身在局中,如何独善其身?」 生为皇室,他不收姜昭为徒,高太后就会放下猜疑吗? 只要有兵权在手,无论萧绥做什么,都是原罪。 此事谈妥后,裴先生又道:「另一事,是关于阿愿。」 他斟酌着用词,小心打量着青年的神色,说:「老夫观殿下…对那女影卫似乎有所不同,需要提醒的是,她始终是北陈的人。」 萧绥下意识饮了盏茶,没说话。 裴先生捋捋长须,想起近日萧绥的变化与双标。 按理来说,影卫一职是没有休假可言的,萧绥却准了陈愿一月五日假,还是连休。 最为致命的是,带薪休假,公费摸鱼,那女子何德何能? 裴先生浑然不知自己已像恶婆婆一样,对陈愿百般挑剔。 萧绥沉默片刻后,淡声道:「裴老,她是女子,既没有享受男子的便利和地位,又为何要用男子的标准去要求她?」 老先生也沉默了,但还是不喜欢那女子,纵然她捨命护主。 可北陈两字,在南萧生来就是错的,不会因为休战就冰释前嫌。 他点到为指,最后道:「你虽不小了,但身边甚少女子,连个丫环也没有,我也不催促你,只盼你擦亮眼睛,莫被迷惑。」 萧绥不由皱起了眉头。 老先生这都说到哪了?何况他也没见过阿愿面纱下的模样,是美是丑,影响她做个好影卫吗? 第14页 他绥王府又是看脸招人吗? 青年起身告退,往前走了一段,不由看向偏院,这里是安置影卫的地方,和前两日一样,阿愿的房门紧锁,她也一直没有出来。 萧绥多少有些疑虑,只是碍于男女大防,他又想起之前,那蓝衫如水,面纱带风的少女从天而降,稳稳挡在他身前,长剑似淬了雪般清冽,一个人能顶十个。 还是左手剑。 阿愿远比初见时,他在死士擂台上救下她要厉害许多。 萧绥曾亲自向她求证,少女也不虚,反问道:「公子,你不知道吗?」 「但凡女子,总有那几日格外虚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咳…」青年一张冷清的脸庞霎时薄红,他以手握拳,抵至唇边,没有再多问,也知道什么是葵水。 萧绥的记性一直很不错,他清楚地记得在地下商城见到阿愿第一面的日子,也同意在这几日让她连休,甚至吩咐管家煮了红糖姜水。 然而事实上,陈愿总要调假,她的小日子极其不准,是多年服用空隐师父配置的药留下的后遗症,那药可以抑制她在战场上来葵水,代价是终身不孕。 不仅如此,自停药后,她每月来葵水的那几日就格外煎熬,疼痛不比少时服药后的痛楚轻,这样的苦她一直强忍着,从不会在人前示弱。 陈愿对自己总有着一种狠。 按理说这样的日子极难熬,普通人都会有轻生的念头,哪怕转瞬即逝,她却没有,不仅没有,她还会紧紧盯着左手腕上繫着的红布条,生生抗过那阵阵翻涌的疼。 陈愿不想再当个逃兵。 她总是比谁都活得认真,哪怕在这个虚拟的书中世界,就好像是弥补曾经的过错和软弱。 寒意阵阵袭上小腹,陈愿四肢冰凉,满头冷汗,她蜷缩在厚实的棉被里,牙关咬在泛白的唇上。 少女没有发出一声痛呼,从室外看去,有的只是风平浪静。 萧绥收回眸光,他转身离开,却终究还是不忍,又提步上前敲了敲门。 敲门声稍显急促,陈愿却没有多余的回应他的力气。 萧绥踟蹰了片刻,他唤来府中另外两位女影卫,吩咐她们破门而入。 孪生的姊妹照做,动作整齐划一,生生把门板踹碎。 室内的光景一下暴露人前,萧绥尽量平静的神色还是被撼动了,他眸色翻涌,简短又利落地下达命令:「传府医。」 床榻上,陈愿艰难地吐出两字:「不必。」 连她师父空隐和尚也救不了的顽症,世间恐怕无解,她也不想多添是非,惹人口舌。 相反这种疼痛提醒她,哪怕是在书中世界,她也真实地活着。 陈愿心存敬畏,她在这里真实的存在着,同样真实的,是这些她从前以为的纸片人。 果然,萧绥从来就不是强迫人的性子,他只吩咐孪生姐妹花去厨房烧点滚烫的热水,再煮一壶沸腾的红糖姜茶,而他自己,始终没有跨越门槛,只立在门边,以身躯挡着春日的风,同她絮絮说着话,怕她昏迷。 陈愿勉力抱以微笑。 她早就知道,萧绥是真正的君子,当的上一句无双公子。 假如她没有遇见那黑衣少年,假如萧绥的命中注定、官配不是姜昭,陈愿想,她也会心动的。 可惜,出场顺序真的很重要。 那无名的黑衣少年,在漫天风雪的日子里,只用一把伞,一瓶药丸,就已擢取她全部的目光。 她暗暗称呼他:长安。 不求长相思,只愿君常安。 …… 日光慢慢偏移。 萧绥的声音低沉好听,陈愿其实没太听全他说了些什么。 下意识收进耳朵里的,是青年说:过会要去渡口接皇侄萧云砚。 陈愿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那小祸害怎么来了? 她已经饮上热姜茶,抱紧暖茶壶,比先前好了太多,但一听萧云砚要来,又觉得难受了。 她微抿回了些血色的唇,有种屋漏偏逢连夜雨的凄凉。 她和反派,果然相冲。 恐怕八字都不合。 但客套话还是要说的,陈愿再三保证自己无恙,并劝萧绥:「公子,正事要紧。」 实际上:「求求了,你别去接他,他太知道怎么害你一生。」 「别管他,让他自生自灭。」 「他不仅害你,还害我女儿。」 想到姜昭,尤其是她最后的结局,陈愿又心梗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穿好靴子,随手拿了把伞就往渡口赶。 她不能放任这个祸害和主角单独相处,她要严防死守萧云砚。 然而陈愿还是失算了,徽州渡口离城门很近,人潮汹涌,她寻不到目标,只好登上城墙俯瞰。 城楼上视野开阔,陈愿一眼就捕捉到已经下船,随着萧绥骑马入城的少年,他一袭素白袍,墨发用同色发带束成高马尾。 要想俏,一身孝。 陈愿紧紧盯着萧云砚的背影,书中对他的外貌描写是:少年质若美玉,琉璃做肉,白玉为骨,无尘无垢,偏他眉眼间有股睥睨天下的傲气,是难得的天生帝王相。 陈愿觉得也就平平无奇吧。 毕竟《凤命》的作者描述男女主角时,那可是毫不吝惜的大段比喻,遣词造句都极尽华丽。 第15页 跟他们相比,萧云砚显得单薄多了。 陈愿不怎么服气的凝视着反派露在衣领外的那截修长颈项,心想:这肯定是个背影杀手,有本事回头看看啊?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接,又或许是那少年的感官太过敏锐。 在有姑娘抛花枝到马上的时候,萧云砚恰巧接住,他回首抬眸,望见城楼上稍显模糊的人影后,还提起唇角,朝那边笑了笑。 这笑容干净,带着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少年意气。 陈愿下意识撑开伞遮脸。 卧槽,你个反派竟然长得这么好看?还能和主角平分秋色了? 陈愿:这不合理。 我要举报作者写假书。 这只是个反派哎,凭什么长得跟她师父庙里供奉的小神仙,小菩萨一样? 要是男二陈愿也忍了,反派长成这样?是想动摇她的三观吗? 陈愿气沖沖收了伞。 晴天撑伞多少有点那个大病,她也并不知道,萧云砚的视力不好,没瞧清她什么模样,却看清了大面积的纸伞。 陈愿这是不打自招。 她握着纸伞回到绥王府,还不忘给自己买了包黄山烧饼压惊。 过惯了战场上朝不保夕的日子,陈愿退隐后养成了好好吃饭的习惯,毕竟她还想多活两年,也不是谁都跟萧云砚似的,有力压主角直逼天道的反派光环。 陈愿抬脚踏进府中,她刚走几步,系统就异常兴奋起来,说:你出息了,萧云砚在看你。 陈愿只觉背后升起一股寒意。 系统我告诉你,嗑cp可以冷门但不能邪门。你可以嗑我跟姜昭,安若也行,但别嗑我跟反派,我害怕。 陈愿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身后的少年却突然出声: 「姐姐,你手里提的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陈愿:没叫我阿姨,真是谢谢你了。 第9章 陈愿:他不是看我,是看上了我的梅菜扣肉烧饼。 少女面纱下的表情有片刻僵硬,她眨了眨微卷的睫毛,转身说:「你想尝尝吗?」 萧云砚犹豫后轻微点头,这副模样任谁也拒绝不了他,偏偏陈愿来劲了:「想尝自己买。」 「出门左拐,六百米,城东头的铺子,老字号那家。」 拒绝给反派花钱,从我做起。 陈愿划清界限后,忽听见系统说:「他比文中描写的还要记仇。」 少女尴尬的轻笑两声。 她拍了拍油纸包走上前,递到少年面前:「我开玩笑的。」 「尝尝,趁热最好吃。」 陈愿还想多活几年,也不打算过早的跟反派撕破脸。 书中有描写过他后期大权在握展开的报复,简直可以用杀疯了来形容,凡是幼年时期给过这落魄皇子苦头的,最后都不得善终。 就连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萧元贞,都被他狠心送去塞外和亲,嫁给草原上的部落首领,一女侍多夫。 只因为萧元贞曾经想要杀他,说了那句玩笑话:射畜生有什么意思?他就很好,像极了白鹤。 萧云砚睚眦必报,若是待他好,也未必会有好下场。 萧绥就是例子。 陈愿曾翻遍全书正文,逐字细品,也只在姜昭那里看到萧云砚的一点人性和欲望。 对待那纯白如纸的小姑娘,萧云砚总比旁人多三分耐心和容忍,更是替她守身如玉,哪怕有大把机会在手,他和姜昭独处,也只是握着她的手入睡。 这种现象放在男人身上实在罕见,评论区曾一度响起热潮: 他不行! 陈愿也是这样认为的,她还跟风的评论过,如果小反派能一夜七次,她倒立洗头。 再看眼前的萧云砚,十七八岁的模样,青葱年少,有着远比书中描写精緻的相貌和身形,他干净清和,甚至收敛了眉眼间天生的帝王之气,像是寺庙里带发修行的佛子,又如风华正茂的世家公子。 无论是哪一种,都很有几分禁慾的味道,看着似乎是正人君子。 陈愿又想起来书中有个对萧云砚痴心相许的苗疆圣女,苗疆一族都擅长用蛊,不知什么原因,反正大概是因为姜昭,萧云砚这种五毒俱全的小祸害也马失前蹄,中了「一夜春风」。 此药无解,除非媾合。 萧云砚属实是个狠人,他连姜昭的裙摆都没碰,直接跳下苗疆族的寒潭,在极致的冰火两重天里,备受煎熬,却也侥倖活了下来。 事后,他从寒潭爬起来,走进姜昭的房间,守了她一夜。 陈愿始终不明白萧云砚对姜昭是什么感情,如果他喜欢她,怎么可能不动情,不碰她,又怎么可能容忍她跟萧绥暗生情愫,如果不喜欢她,他又何必守护她?非要强娶她? 难道真的是不行? 陈愿细微的蹙了蹙眉,这点变化落入少年眼底,让他的兴趣更加浓厚,他的目光停在少女随手拎着的墨色油纸伞上,伞面依稀可见盛放着一朵梨花。 梨花,离花。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萧云砚稍微歪头,认认真真看清了少女露在面纱外的眉眼,天生带着冷意,孤傲飒爽,又流转着曾居高位的贵气。 这样的人,不该只是个影卫吧。 萧云砚取出袖中用帕子包着的宫廷糕点,带着试探送到陈愿眼前,说:「姐姐赠我烧饼,我还姐姐点心,还请不要嫌弃。」 第16页 陈愿不语:那我哪敢? 她不动声色接过,生怕萧云砚给自己下毒,也没管帕子里包着的是块南萧民间罕见的豆面糕。 这东西她在北陈时没少吃。 是那个人经常送给她。 想到那个帮助她从北陈王宫逃脱的人,陈愿不由有些难过。 她将帕子合拢,握在手中。 萧云砚见状垂眼,眸中暗芒一闪而逝。果然,她至少是出身贵族,要知道绥王府的影卫基本都是苦命人,别说吃过这糕点,便是见过的也很少。 分别时,他顺势问道:「姐姐叫什么?」 陈愿朝后摆手:「阿愿。」 她隐去了姓氏,少年更加坚定自己的猜测,他不动声色看向院中长青的古树,对隐匿于其中,已归属为自己的影卫说:查。 萧云砚无声启唇,再回头时,又是那副翩翩少年,皎皎如玉的模样。 他含笑咬了一口烧饼,不怎么好吃,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东西,他就是喜欢。 . 翌日,徽州城微雨。 陈愿早早就醒了,她随手捧起井边的凉水拂在面上,待彻底清醒后,又细细擦了擦自己的新老婆,见雪白的长剑被擦得近乎反光,她心满意足,一併把昨晚洗干净的帕子收了起来。 拿回屋中,陈愿又瞥见了之前叠好放在窗前的另一方锦帕,那是前段时间,她的旧老婆因公报废,萧绥借给她,让她擦干净刃面污点的。 难道这叔侄两都有送人帕子的喜好?陈愿凝眸,将两方帕子一起塞进腰间,她身穿干练贴身的窄袖长裙,腕间扎紧,自然是不可能学萧云砚那样堆到袖子里。 也只有他那种不会打架的「战五渣」,才常穿广袖宽袍。 这种祸害,要不是会使毒让人无法近身,陈愿能捶到他哭,还能打得他下不来床。 她轻轻揉了揉手腕活动筋骨,下意识拎起伞后,就来到了绥王府的会客大厅候命。 出不出任务,看萧绥的意思。 庭院中尤有晨露,青年从月洞门走来,一手执伞,一手背在身后,他今日难得穿了件轻紫华服,不再是清一色的黑白,发顶也束了金冠,似乎是要见什么重要的人。 陈愿轻轻握了握伞柄,直到萧绥轻笑着唤她的名字,少女才抬起眼睛,尤带肃容道:「在。」 她故作老成的模样逗笑了厅中其他影卫,在同僚们之中,陈愿其实是年纪最小的,如果不算她现代世界里的年华。 因着年纪偏小,才堪堪十八岁,影卫前辈们都对她很照顾,也从不在意绥王偏爱她一些。 这些影卫随了主人的性子,德行和品质也是难得的纯正,他们甚至觉得,阿愿来了之后,他们的日子轻松了不少。 陈愿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面纱下是少女薄红的脸颊。 她飞快执起伞,踏过青石阶,跟在萧绥身后,问道:「公子,我们去哪儿?」 青年回眸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说:「迎风楼。」 这三个字有些熟悉。 陈愿想起来了,是城中那家新开的酒楼,她前不久还把人招牌噼了,一分为二,是萧绥收的场。 那日他本欲赔银钱,哪知掌柜的念着这位战神王爷的好,只琢磨着问道:小人能否求王爷赐幅笔墨? 萧绥看了陈愿一眼,见她低眉垂目,正十分心疼那开裂的剑,便认命的替一心护主的下属收拾烂摊子。 他自是写得一幅好字,苍劲有力,风骨熠熠,一如其人。 …… 雨水溅在伞面,响声清脆,也让陈愿回过神来,她不远不近跟在萧绥身后,难得又问道:「公子,去那做什么?」 萧绥淡声回她:「接风宴。」 是姜昭来了? 陈愿隐隐怀揣着期待,然而她在席间见到的,却是萧云砚。 陈愿:难怪眼皮一直跳。 她的视线直接掠过那芝兰玉树的少年,径直望向窗外的远山,同时放空思绪,当自己不存在。 雅间里其实人不多。 除了萧绥叔侄,还有一位年轻权贵,坐主位,大概是他做东。 而他身后也立了个影卫。 也是个女子。 与陈愿这种冰冷的雪色不同,那权贵身后的影卫风姿绰约,眉眼间不知比陈愿多多少风情。 饶是如此,那影卫还是逊色于她。 萧云砚不动声色饮下一盏茶,他善识人心,只几眼,不着痕迹间就摸透了美艷影卫和权贵公子之间的床笫关系,少年淡笑不语,只随萧绥举杯道:「敬表兄。」 这位权贵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已逝萧梁帝的胞妹,容华长公主膝下独子,永平候府的小世子。 随母姓萧,字遇之。 萧遇之及冠不久,身边的美人却是换了又换,他生就一双桃花眼,多情又薄情。 想来是随性惯了,衣着华贵的年轻人对皇叔萧绥开着玩笑说:「这位…」他眼尾扫向陈愿,轻浮道:「是你新收的枕边人啊?」 萧绥送至唇边的酒忽然呛了呛,他难得带了几分促狭,警告道:「遇之,你可别招惹她。」 年轻人不听劝,继续调戏:「好一个冷若冰雪的丫头。」以他看遍美人的毒辣眼光,能有那样的眉眼,面纱下的五官再平平无奇,也至少是个小美女。 他忽然走上前,想挑开少女的面纱,哪知指尖还未靠近,就被剑柄挑开,走神的陈愿灵动起来,剎那间已把利刃架在萧遇之颈间,音色比窗外的春雨还寒: 第17页 「这位少爷,刀剑不长眼吶。」 她眸光淡淡,自有傲然。 萧遇之的喉结微微滚动,小心翼翼躲开那剑后,才走至萧绥身后,委屈道:「皇叔,你的人好凶啊。」 话音落,一直静默不语的萧云砚几不可查挑了挑眉。 何止是凶? 他唇边漾起淡笑,这位阿愿姑娘,比杯中的酒还要烈。 又听萧绥说:「遇之,别小瞧她,更不许看轻她,她是我的下属,前途不可限量。」 萧遇之却是不懂,这样一个美人天天放在身边,怎么忍住不碰? 他忽然睨向看好戏的少年,问道:「萧云砚,你初来徽州,还没见识过这里女子的风情吧,待宴席散后,本世子领你去秦楼见见世面可好?」 自十年前容华长公主与永平候合离,小世子就随母迁居徽州,算是这里的水龙王,哪哪都熟。 此话一出,席间陷入沉寂。 就连陈愿都下意识竖起耳朵,关于反派行不行这个问题,曾经无数读者还发起过投票,可惜票数持平,没争出个长短。 陈愿的目光下意识落在那少年身上,正好与他对视。 四目相接,都有片刻错愕。 萧云砚长睫轻动,移开目光后,清声说道:「不了。」 「在下已有婚约,要守婚德。」 第10章 萧遇之故作惊讶,问道:「谁呀?」 萧绥替侄儿答道:「是姜氏独女姜昭。」 「竟然是她。」萧遇之摇开摺扇后缓缓道:「昔日金陵城有双姝,号称琴画双绝,琴指的是一曲琵琶惊南萧的安家小姐安若,画指的便是小小年纪,灵气十足的姜昭。」 「萧云砚,你艷福不浅啊。」 这话莫名惹了陈愿不快,虽世道如此,她仍见不得女子被物化,只冷冷一瞥,也不说话。 萧遇之下意识就把摺扇收了:「也是,天不热,本世子不扇了。」 萧绥轻笑一声:「是该收敛些,姜昭日后不仅是你的表弟媳,也是我绥王府唯一的弟子。」 这一点,在萧云砚意料之中。 他没有说话,指尖轻转着白玉酒杯,似乎在想那位未婚妻。 萧遇之倒真真是朵解语花,轻拍少年肩膀说:「我知道,刚从那地方出来不容易,想来你还没见过她吧?这简单,我找人帮你画一幅姜昭的小像。」 萧云砚魂不守舍地应了声,藏在袖中的手却下意识握紧。 他其实受不了旁人靠太近。 不仅如此,少年敏锐的五感告诉他,危险即将来临,就从窗外。 突然,「唰」的一声,有箭失如流星拖尾,破窗而来。 暗中之人的目标似乎不是萧云砚,那袖箭堪堪从他鬓边擦过,带着不可回头之势袭向正对面的萧绥,奔他心口而去。 萧云砚不由睁大眼睛。 却在这时,一只看似柔软白皙的手掌陡然伸出,带着主人刻在骨子里的本能,硬生生以血肉之躯截下了这支袖箭,掷于酒盏内。 清亮的液体霎时晕开一抹鲜红,萧云砚抬眼,瞳孔里有光在跃动。 此刻,少年眼睛里完完全全倒影着陈愿不顾一切拦在他皇叔身前的模样。 她拔出长剑,游刃有余地清扫着连绵射来的箭矢,猛然间又足尖轻点,将桌面踢起来作为掩护后,少女翻窗而出,一身劲装疾行在对面屋顶的青瓦上,如履平地。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萧绥下意识就跟了过去,他飞至屋嵴,守着少女薄弱的后方,赤手空拳同数十个蒙面人缠斗在一起。 与此同时,隐藏在酒楼一层大厅,乔装打扮的兵士也倾巢而动,他们有秩序地防守在巷口各路,把这群亡命之徒的路彻底堵死。 今日酒宴,萧绥刻意只带一名影卫,就是为营造守卫空虚的假象,请君入瓮。 他算无遗漏,唯独忽略了少女的忠心,害她接下了那支他本可以躲开的袖箭。 雨过天晴,前来刺杀的蒙面人已悉数落网,萧绥没来得及盘问清算,他走到正擦拭长剑的陈愿面前,想要看看她强接箭矢的掌心。 少女摇头说无碍,触及青年审视的目光时,下意识把手背到了身后。 她重复:「小伤,不要紧。」 「公子放心,我可是空手接白刃·殿堂级表演艺术家。」陈愿试图岔开话题。 萧绥皱眉,不太懂,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做,反倒是他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皇侄从酒楼雅间下来,走至陈愿身后,瞧见了她的狼狈。 呵,还真是能忍啊。 那原本白皙细腻的手掌此刻血肉模糊一片,甚至可见脏污碎屑,若不好好处理,下场只有一个:感染发炎,高烧留疤。 值得吗?如此拼命? 萧云砚还未从先前那种震撼中走出来,一个人…真的可以为另一个人去死吗?毫不迟疑? 他不懂,却好生羡慕。 少年淡色的眼珠染了莫名的情绪,他转身从大堂提了坛未开封的酒来,对那眉都未皱的姑娘说:「姐姐,给我条帕子。」 陈愿还在迟疑,少年清凉的目光却已落在她腰间。 那里隐约可见别着两条帕子。 一条是自己赠她糕点时用于包裹的,另一条…材质瞧着倒像他皇叔惯用的绸缎。 少年的唇边隐约勾起点邪笑,陈愿低垂着眉眼,未曾看见,也并不知道萧云砚已经想好—— 第18页 如果她选的是我那条,那我就破一次例救她,如果不是……那我就给她下点儿毒。 「好好选。」他忽然说,声音很轻,像情人之间的耳语,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 很奇怪,少年明明没有任何战斗力,却莫名给陈愿压迫感。 她想到书中这小反派过盛的占有欲,清嗓道:「你那条。」 听到想要的答案,少年近乎姝丽的脸孔愈发明亮起来,他唇红齿白,声线愉悦道:「姐姐可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萧云砚不再废话,让陈愿啾恃洸把手掌翻过来后,难得当个人说了句:「烈酒消杀,会很疼,忍着。」 陈愿没有异议,她在战场上早就习惯了,所以真不觉得这算什么。 萧云砚似乎还想给自己刷点好感度,又说:「实在忍不住了可以咬我,我不会躲。」 陈愿:那我哪敢? 系统,你敢吗? 敢咬毒蛇或者疯犬吗? 系统终于活了:我不敢,你忍一忍。 陈愿轻咬住下唇,眼看着满掌心的血被活生生沖刷干净,露出几乎见骨的一道口子,刺痛灼心,她愣是没逸出一声软弱的轻呼。 萧云砚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女人,顽强得像把杂草,他颇有些嫌弃道:「叫出来又怎样?我又不会嘲笑你。」 陈愿凶巴巴地抽回手,反讽道:「不是守婚德吗?怎么?」 少年轻挑眉:「哦,你也算女子吗?男子都不如你能忍。」何况在他眼里,活人死人,男人女人,都并无分别。 但值得深思的是,他竟然没有厌恶去碰触她,甚至在少女身上,嗅到了他幼时有些依恋的,雪松的气味,极淡极雅,不似薰香刺鼻,是她骨子里渗出来的。 萧云砚有些意犹未尽的摩挲着指尖,直到萧绥走上前,他这皇叔克己守礼的很,轻瞥一眼陈愿包扎好的伤口,才递过去一个白玉小瓷瓶说:「止疼药。」 「甜的。」 这五个字仿佛有着神奇的力量,一下就打开了陈愿埋在心底的回忆,她怔怔接过那似曾相识的白玉瓶,木然地翻至瓶底,那里赫然印着两个赤红的小字:长安。 不求长相思,但求君长安。 陈愿的眼睛蓦地就红了,她忽然轻捂心口,那里的疼根本不受她控制,似潮水般阵涌。原来当年的黑衣少年,早在岁月的洗礼下,长成了如今肃肃如竹的青年公子。 ——萧绥,字长安。 她怎么会忘记呢?在原着《凤命》里,男女主心意相通后,作为师父的萧绥,握住姜昭的手,一笔一划写下这两个字。 这是他们之间的相知相许。 从来就和她无关。 陈愿含泪而笑,像从前那样只允许自己难过片刻,她忽然对萧云砚说:「你不是想吃城东老字号那家黄山烧饼吗?这离得近,我去给你买。」 「你不要动,就在这等我。」 她根本不敢再看萧绥的目光,也没有意识到青年情急之下伸过来的手,她只是逃得飞快。 就像是溃不成军的散兵。 失去主心骨,摇摇欲坠。 …… 「皇叔,我去看看她。」 萧云砚话落,没等萧绥回复就跟着跑了上前,他不是傻子,甚至比绝大多数人还聪慧敏感,要是说那丫头和他皇叔之间没点什么,鬼才信呢。 可是这死丫头千不该万不该拿他当藉口,少年愤愤不平地想:明明烧饼就难吃死了。 他喜欢的只是抢的滋味。 因为年幼时他被掠夺走太多东西,所以在萧云砚的三观里,并不觉得抢是可耻的。 他只恨不得风水轮流转。 少年的步伐下意识加快,他虽然习不成武,但身体素质极佳,走起路来迅捷带风,倒真有几分世家公子的风流。 而他腰间缀着的铃铛随风振动,青铜色质感在雨过天晴的光线下默然折射着哑光,带着细碎的清响。 这可苦了被蛊虫控制的影卫,无论他们逃至哪里,天涯海角也不行,只要铃声响,少年体内的母蛊躁动,子蛊就会在天然海北应和,摧人心肠。 好在,这妖孽终于停了下来。 路有积水,萧云砚放慢了脚步,他轻轻喘着气,撩开额前碎发,看向那坐在铺子前老树下的少女,待视线聚焦后,少年眸中染了点欣喜的意味。 她没有骗他。 确实是来烧饼铺了。 萧云砚走上前,扔了一两银子到铺台上,又随手拿起两个梅菜扣肉烧饼,静静坐在了陈愿身边。 他没有说话。 长至如今,小心翼翼活着的萧云砚太知道怎么讨别人喜欢。 他想让身边这姐姐对他有好感,然后把她从皇叔身边抢过来。 反正,她赤红着眼眶,如此决绝的模样,是没戏了不是吗? 既然如此,她那样的通天本领,那样的捨身相护,何不为他所用,他也确实缺个称心的贴身亲卫。 何况,他喜欢她的气息。 少年的小算盘打得很好,他唯一漏算的是,自己也有情。 此时还未开窍的反派并不知道,一旦人有了情,就会输得彻底,输得甘之如饴。 · 风清云淡,岁月在这一方天地安然静好。 午后的光线透过老槐树散落下来,带着些许细碎的花瓣,随风送至少年的袍角,他忽然扬起广袖,挡在强忍着泪水的姑娘面前,和颜悦色地说: 第19页 「哭吧。」 有我在。 没人敢笑话你。 第11章 陈愿稍微睁圆了眼睛。 她心中是有些万念俱灰,对工具人而言,萧绥是她万万不能碰的目标人物,可对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真切疼过的陈愿而言,又很在乎那缕天光。 一个身处在黑暗之中,与痛苦为邻的人,哪怕一点点温暖和光明,对她们来说也格外醒目。 她又怎么会忘记那个少年。 忘不掉的。 可旁人的东西,哪怕近在眼前,唾手可得,她也不会取一分一毫。 这无关任务,而是原则底线。 陈愿微仰首,双眼轻阖。 面纱下的唇已被她咬得苍白,隐约渗血,少女终于肯松开,卸下这坚持太久的倔强后,她忽然伸出双臂,紧紧环住了萧云砚纤细的颈项。 猝不及防的投怀送抱吓了少年一跳,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想要勒死他,然而下一秒,他肩膀处又传来一阵湿意。 陈愿哭了。 手抱着他,头枕着他的肩膀。 而她对他动过的杀心,不是假的。 有那么一瞬间,陈愿想:杀了他,杀了书中的反派,踢开男女主角感情路上的绊脚石,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可是,现在的萧云砚还什么也没做,这样未免太不公平。 陈愿把少年素白的袍子哭出一朵朵水花,她哭得累了,意识渐渐消散,环在他颈间的手也失力地垂下,还是萧云砚眼疾手快,抓住了她。 少年掸了掸衣袖,隐藏在内里的粉末瞬息散入风中。 就在刚才,他给她下了点安神助眠的药。不伤身,却可以让她好好睡一觉。 医书所云,哭者摧心。 他做此举,是在为她护心。 萧云砚轻轻挪动陈愿,让她的头在他肩膀上枕得舒服一些。 头顶有槐花落下,少年漂亮的眉眼轻抬,眸中有光影浮动,他想:本殿下可真是举世无双的大好人。 再看陈愿,她极其安静,如冰似雪的锋芒褪去后,这大杀四方的影卫也不过是个纤细单薄的女子。 萧云砚没有趁人之危。 那面纱下是何模样他并不感兴趣,反而是从陈愿颈间滑出来的一小枚铜钱吊坠引起了少年的注意。 这不是南萧通用的钱币。 萧云砚细细回想这些年来看过的书籍,终于想起关于这枚铜钱的记载——「北陈所铸,当世仅此一枚。」 而它的主人,是北陈有名的收藏家,姓陈,名祁御。他是北陈太子陈祁年唯一的长兄,也是如今已遁入空门,归于空隐寺的北陈二皇子。 传闻陈祁御极会敛财,更是惹了一屁股红尘风流债,哪怕剃头做了和尚也还是有无数女子惦记着,不顾名声寻上空隐寺。 她们不肯服输,人人都想做让他还俗的那个女子。 萧云砚收回思绪,漫不经心笑起来,男人的劣根性使然,往往不喜欢送上门的,你不爱他,他最爱你。 得不到的才会永远挂记。 他似想到什么,目光掠过长街商户,看向尽头处灯火辉煌的秦楼。 这是表兄萧遇之提及的寻欢场,也是那位安家小姐的栖身之所,据萧云砚派出去打探的影卫回禀:安若在充为军妓前,就被人带走,金屋藏娇。 …… 暮色渐浓,月影挂枝头。 陈愿悠悠转醒,哪怕再不想承认,她还是被萧云砚迷晕了。 师父说的没错,感情是大忌,是人自己给自己找的弱点。 她不甚高兴,但也不是输不起的人,遂对一旁揉着肩膀的少年说:「我记住你了。」 你给我等着。 萧云砚眉眼松动,故意气她道:「好,那就记一辈子。」 陈愿冷冷回头,不再理他。 她一睡一下午,长街上骤然亮起了许多花灯,明明晃晃,让人有些恍惚,那些刻意遗忘的事也被勾起。 陈愿轻捻指尖,抬脚一跨,去临街店铺打了坛酒,最烈的那种。 身后的少年见状,也有样学样要了一壶,继续跟在陈愿身后。 他想让这少女喜欢他,为他所用,就一定要了解她,知道她的喜好。 萧云砚相当有耐心。 陈愿懒得甩掉他,也不知道在月影和灯火下,少年踩着她的影子,亦步亦趋。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直到踏进绥王府,被人厉声喊住。 陈愿的心一沉,她恭恭敬敬地唤了声裴老后,随着这位府中贵客来到了人烟稀少的后院。 后院无花无草,只有一座凉亭,从北阁楼往下看,能将这荒凉的光景尽收眼底。 凉亭中,裴老顾自坐下,锐利的目光落在陈愿拎着的酒罈上,更加不悦道:「收收你身上的市井之气,绥王府容不下如此散漫。」 陈愿垂眸,沉声道:「是。」 她将酒罈背到身后,继续听裴老训诫,无非都是一些小事,可这位前任丞相文采斐然,最会绵里藏针的讽刺。 他盯着女孩子挺直的嵴梁骨,一字一句道:「人生而有别,有的人天生要做王爷,有的人天生是影卫,云泥之别,贵在自知。」 陈愿颔首:「是。」 裴先生又说:「身为影卫,最大的忌讳就是动乱主子的心,接下来该怎么做,你最好想清楚。」 第20页 陈愿深吸口气:「是。」 裴老知她寡言,见把话说清楚后,就柱起拐杖离开了。 四下无人,陈愿终于卸下骄傲,她拔开酒塞,将要饮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阵清脆响声。 陈愿当即走出凉亭,抬头望去,只见北阁楼二层的走廊上,正立着一位清隽少年,他抬手拨动风铃,正是那脆响声。 「又见面了。」萧云砚说。 他微微俯视着下方的蓝衫少女,因为视角的原因,在凉亭中谈话的二人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加之陈愿心绪不宁,更是无暇留意,于是少年把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全了。 尤其是裴老的酸言酸语。 萧云砚大概明白为什么,听自己的影卫回禀,他那位皇叔自回王府后就不太对劲,不仅缺席了晚膳,还躲在房中饮酒。 啧,一点也不像平时坚忍自持,稳重克制的萧绥,难怪裴老会慌。 少年扬起酒罈,朝下方说道:「别难过。」 「有些人对你的厌恶,是没有理由的。」萧云砚说,很平静的口吻。 陈愿皱眉:「你在安慰我?」 少年不置可否:「就算你不是北陈人,是本土良家子,只要达不到那位先生的标准,他一样不喜欢你。」 谁叫皇叔看重你呢。 萧云砚声线干净,如春水般缓缓说道,一抚陈愿心中烦闷。 她亦抬起酒罈,遥遥相对:「想不到你还挺懂啊?」 萧云砚摇头,难得可见一丝脆弱:「只是习惯了。」 因为不喜欢他的人可太多了。 所以他拼命成长,拼命强大,拼命去算计别人的好感来弥补。 少年仰首,饮下一口烈酒,忍不住轻咳出声,眼尾泛红。 看来,阿愿姑娘的喜好他无福消受,不过没关系,他总会想尽办法一点一点蚕食她的心。 再把她从皇叔身边抢过来。 他对皇叔,始终有恨。 这恨意源自年少时,源自萧绥的不告而别,源自他的有始无终,源自那一封封再也没有回音的信件。 少年心想,在那没有人情味的深宫里,皇叔既然曾经拉过他一把,又怎么可以突然松开手,把他一个人丢进无边的黑暗里呢? 他垂下眼睫,要么就别给我光明,要么给了,就负责到底。 他被关了七年,幽暗的房间里只有一盏残灯,寒风呼啸,有时候夹杂着雪花从天窗的缝隙飘进来,这是萧云砚和外界唯一的牵连。 牵连的另一头,是只信鸽。 是他未进死牢前,五六岁时就来到他身边的信鸽,名叫枝枝。 黯淡无光的童年时光里,是枝枝,或者说是枝枝的主人给他带来了唯一的美好回忆。 然而进死牢后,十一岁的萧云砚再也没有收到枝枝的回信,哪怕小小信鸽一直陪在天窗外,甚至颇通人性,替他采一些书中记载的药草,从天窗扔进来,供他自研医术。 只是无论他如何传信,都跟投进无底洞似的,杳无音讯。 他开始恨枝枝的主人。 恨萧绥。 恨自己被遗忘。 可他又骄傲极了,没有去质问皇叔,更是牢记着彼此的约定,把信鸽枝枝当成二人之间的秘密,从不说破。 就这样,他等那个人的回信等了整整七年,在死牢的日日夜夜中也没能等到,直至他被放出来的前一晚,那陪了他十几年,日渐苍老的雪白信鸽也彻底消失不见。 枝枝离开了萧云砚的世界。 如同它的主人一样。 不告而别。 萧云砚讨厌极了这四个字,因为他早逝的母亲是这样,那厌恶他的父皇也是这样。 他们轻而易举就抛下了他。 没有和他说再见。 也没有亲口告诉他,他们是喜欢他的。 忆及此,少年忽然嗤笑起来,他竟也想做个有人疼爱的小孩……真是痴心妄想。 萧云砚再次饮烈酒入喉,他忽然明白,为什么陈愿喜欢这酒。 当心里火辣辣烧起来的时候,思绪混沌,就不觉得疼了。 那么阿愿,你也是没人疼的小孩吗? 第12章 夜深,绥王府书房。 萧绥今日难得放纵,不为旁的,只为萧遇之无心说的话。 这位混迹于风月场里的贵公子很懂情爱,又是口无遮拦的性子,酒楼遇险后,他见陈愿突然跑开,又见萧云砚紧随其后,不免打开摺扇调侃道:「真是郎情妾意。」 「依本世子看,这两人迟早会在一起,尤其是萧云砚不顾婚约在身,执意替那丫头包扎伤口,他又不是正经医师,那还能为什么?」 萧遇之话落,朝萧绥挤眉弄眼。 青年听了,很不是滋味。 他甚至不敢深究这种心情,只是把自己锁在书房,借酒消愁,同时压下令他陌生又恐惧的情绪。 萧绥长至如今,对自己的事皆在掌控中,他没办法接受突如其来的心乱,也不容许自己心慌。 他更是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 青年的眸光微醉,指尖轻转着酒罈,目之所及皆是放在窗户下的那柄油纸伞。 徽州多雨,萧绥早已习惯,就连他的披风也是防水的,直到有一天,有个人总在他外出时提醒他:「公子,有雨。」 「公子,伞。」 第21页 「公子,万事小心。」 少女的声线清冷干脆,一如她执剑时的利落孤傲,偏偏是这样一个冷到骨子里的人,也会怕他被雨水打湿。 萧绥轻轻一笑,他从来不怕,更没想过有人为他撑伞。 他明白的,阿愿在北陈长大,北地干旱少雨,她来南萧不习惯,总怕突然下雨才常常备着伞。 她也不是只提醒过他一个人。 少女对府中的影卫几乎雨露均沾,她性子看似淡泊,却很细心。 是你对她稍微好一些,她就会记在心上,想方设法回报的那种姑娘。 她对他,不过是偿还恩情。 萧绥缓缓松开指尖,任由轻转着的酒罈在桌面上咕咚一声响后,稳稳停下。 他不该胡思乱想的。 青年换下沾满酒气的外衫,整理好仪容后,才向府中影卫居住的偏殿走去。 听人回禀,裴老找阿愿谈过话,无论如何,萧绥都该致歉,是他给她带去了麻烦。 夜已深,偏殿的卧房有明有暗,萧绥准确找到阿愿的房间。 因为她的卧房格外明亮。 陈愿其实怕黑,却又不想叫别人知道,总是吹灭灯盏再睡。 也因此她总是失眠。 睡不着的时候陈愿喜欢翻阅兵书,这是她做太子替身时留下的习惯,书看得越多,在那满是硝烟的地方就越有安全感。 可惜战场没有留给她多少闲暇时间,她也无心一切琐事,连师父空隐大师和皇兄陈祁御寄来的信件都是几月一看,半年一回,告诉他们还活着,在如此紧迫的情况下,更别说其他人其他事。 陈愿基本就抛之脑后了。 她不由打了个哈欠,正欲熄灯而眠时,门外又传来敲门声。 陈愿怔了一瞬,依稀能看清门外那道挺拔的身影,似空隐寺后山的雪松,百折不挠。她一时心绪难安,又听萧绥说: 「你不必开门。」 「我只想说几句话,说完便走。」萧绥很少自称本王,这是从小到大的习惯,倘若他自称本王,那年风雪吹遍空隐寺后山的时候,年幼的陈愿就能认出他。 她再次压下不该有的心绪,尽可能若无其事的说:「公子请讲。」 萧绥颔首,纤长的睫毛在门上投落剪影:「阿愿,裴老的事我很抱歉,是我让先生心生误会,请你原谅。」 青年言辞恳切,礼数周全。 陈愿勉强牵起一抹笑意:「公子,错不在你。」 她走上前,在门边背对着那道剪影,轻声道:「属下也有一些话想告诉公子。」 萧绥亦背过身:「好。」 月色下,隔着薄薄的门板,背对着背的两个人温声相谈。 一个在讲,一个在听。 陈愿给萧绥讲了一个故事,她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世,以免他总被裴先生敲打和指责,说绥王府尽收留些不知来历的阿猫阿狗。 在故事里,她依然是龙凤胎里的姐姐,只是出身于北陈贵族世家,而非独一无二的皇室。 她告诉他自己满身的本领和行军的习惯是从何而来,也告诉他为什么会逃离北陈来到南萧。 从始至终,她都不是一个细作,只是一个被家族放弃的可怜人,若非要说目的,那就是带着系统的任务,来撮合萧绥和姜昭。 这是不能言说的苦涩。 陈愿低垂着头,眼底隐约有泪花:「公子,谢谢你救过我。」 但也只能到谢谢为止了。 她带着最后的妄念,亲口问他:「公子是字长安吗?总觉得这名字格外好听。」 怕他误会,她又补充道:「看公子今日给的白瓷药瓶,底部是刻着这两个字的。」 陈愿的心思太过隐晦。 萧绥没有读懂,他却向她解释道:「是,绥有长安之意。」 「属下明白了。」 陈愿心底最后一丝幻想也被打破,外面的人就是她曾经心里的人,可她喜欢的不是萧绥,是年少时惊鸿一面的萧长安。 她想,她会尽快忘记的。 陈愿不再说话,萧绥也没有久留,等青年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中,陈愿才顺着门板颓然地下滑,她紧紧抱着萧绥送给她的剑。 这剑她很喜欢,可今夜过后,少女没有再佩戴过一次。 同样的,哪怕女主姜昭还未出现,她也不能凭藉私心去抢别人的幸福。 何况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纵然拼了命也抓不住——在北陈让出太子位时,陈愿就明白这个道理。 许多事情没有先来后到,她曾以为抓在手心的东西,也不过是虚妄。陈愿不是圣人,也有过取而代之成为真太子的念头,但现实告诉她,男尊女卑根本无法逾越。 所以她更要回到未来世界。 回到男女平等。 一夜无眠。 翌日,陈愿照常在绥王府大厅待命,萧绥没有出现,听说是去渡口接金陵来的贵客了。 陈愿隐约猜测是姜昭。 萧绥不在,发布任务的是影卫首领,其中有一个是护送皇子去空隐寺礼佛,这也是唯一一个出公差,要离开绥王府数月的任务。 陈愿当即揽下:「我去。」 她也不管那皇子是不是萧云砚,只要能离开绥王府给她的cp腾地方就好,另一方面裴先生也是这个意思,让她主动消失一段时间,使萧绥静下心来。 第22页 陈愿接好任务,又被告知还有一日的准备时间,忽然闲下来,她又想起一直打算做的事。 去救安若。 按照书中所说,安若虽被流放,却没有充为军妓,而是被秦楼的幕后老闆救下,金屋藏娇后亲自调教,虽然挂了个花魁的名头,但一直没有拍卖初夜。 陈愿决定去秦楼探探。 可她始终不能露脸,也没法重操旧业女扮男装当个嫖客,思来想去就只能混进舞姬堆里,等表演结束后再顺理成章夜探秦楼。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台下形形色色的男人中间,竟然有她的死对头。 这阴魂不散的萧云砚。 陈愿忽然明白,她得一日空闲准备,是因为那说着要去礼佛的皇子还要先来趟青楼,为的自然也是安若。 见到熟人,陈愿瞬间尴尬起来,连手下的琴音都错乱了几个节奏。 她跳舞是不可能跳舞的,最多气势汹汹舞个剑,这才接了奏乐的活。 陈愿这手琴是皇兄陈祁御教的,他曾收藏了无数把上好的古琴,就连跟随陈愿戎马六年的长枪濯缨,那也是皇兄送的。 不仅如此,助她从北陈皇宫逃脱,送她豆面糕的,还是陈祁御。 陈愿这些年错失的温暖与亲情,全由这个在三年前遁入空门的人给予。 那一年,陈祁御十八岁。 陈愿下意识将目光落在颈间的铜钱吊坠上,这依然是皇兄送的。 陈祁御赠给她的生辰礼。 不仅仅是孤币,还带着三个愿望,只要她提,他就会做到。 陈祁御从来没有说过谎话。 陈愿收回思绪,继续用素手撩动琴弦,她能察觉到有一缕视线放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 不过在场的舞姬都穿着露腰蓝裙,脸带同色面纱,身姿婀娜,腕间银铃轻晃,比她更惹人注目。 陈愿试图浑水摸鱼。 光影洒下,透着纸醉金迷。 舞台前,坐姿优雅的少年指尖轻点黄花梨圈椅,正饶有兴趣地望向那奏乐舞姬的手腕,与旁人不同,陈愿没带铃铛,只束了根红布条。 萧云砚淡色的眸子一眨,他端起旁边茶盏,抬袖饮茶时掩饰了唇边笑意。 琴弹的不错。 少年心想,他的目光依然落在陈愿身上,不轻不重,直到花花公子萧遇之从背后轻敲他肩膀。 萧云砚回眸,萧遇之收回摺扇,扬开后贴在少年耳边说:「你放心,表兄我一定会把你心里想的美人奉上,送到你房中。」 萧云砚没有同意,也没拒绝。 他也是才知道——秦楼的背后老闆竟然是容华长公主和永平候的独子,这位表兄实在藏得深。 萧云砚怕引起他的警觉,只能暂时接受萧遇之的安排,让他以为自己是个贪图美色的虚伪君子。 毕竟耽于美色的,十个有九个是不成器扶不起的废物。 萧云砚需要这层伪装。 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心里想的是哪个? 第13章 一曲毕,灯影随暗。 陈愿抱起琴,和年轻的女孩子们一起落幕,来到后台,她正想四处探查时,领头的中年美妇忽然叫住她,让她随行。 陈愿心有忐忑,却不得不从。 她低眉垂目,跟着这妇人走上楼梯,来到三楼的雅室,妇人推开门,唤她进去。 陈愿不太乐意,那妇人却没给她机会,轻轻环着她,推她进去。 嘴上还说着:「我知道姑娘你是第一次来卖艺,但机不可失,有贵人点了名非要你。」 陈愿身体一僵,不着痕迹扒住门框,妇人又说:「这贵人是秦楼之主,姑娘不会吃亏的,只管使尽浑身解数,飞上枝头变凤凰。」 陈愿:「……」 她听到秦楼之主后神色微变,寻思着将计就计把这里的主人控制住后,自然就能知道安若在哪儿。 她松开手,任由妇人推搡她。 「姑娘想开了便好。」女人话落,不忘从外头把雅室落了锁。 陈愿在屋内也没闲着,她先是把燃着的合欢香熄灭,又四处寻找趁手的工具,试图绑架秦楼主人。 也并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通过床榻内侧那堵墙面的暗眼传到隔壁雅室,这暗眼用壁挂的画作掩饰,属实无耻又风骚。 是秦楼之主萧遇之的手笔。 未多时,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陈愿立刻警惕起来,她隐在门后,只等人进来一掌噼晕。 然而,那人推开门后没有进来,反而轻弹衣袖,待袖中粉末徐徐漾开后,萧云砚才安心踏进雅室。 门后,陈愿已经尽快捂住口鼻。 但萧云砚的药不是一般毒,陈愿根本扛不住,她已经感觉全身瘫软乏力,即便意识清醒,却无法动用武力。 陈愿屏息,额际已生细汗,只好用最后的力气弹灭了室内蜡烛,希望不被发现。 黑暗来临,萧云砚转身关门,还是感觉到了她。 少年确实无法夜视,可他鼻子灵敏,尤其记得陈愿身上似雪松的味道,他也没有即刻拆穿她,而是走上前重新点燃蜡烛。 灯火突明,少年人的笑容带着一丝顽劣。 陈愿反倒松了口气。 不是她以为的秦楼主人,而是这小祸害的话,至少不会碰她。 在原着里,萧云砚肯定是要为未婚妻姜昭守身如玉的,这太好了。 第23页 她长舒一口气,怪不得这药无法抵抗,原来是出自他手,也远比世面上兴盛的化功散要强势霸道。 陈愿放下心来,哪知萧云砚忽然说:「果然是我心里想的那个。」 少年的音量刻意拔高,余光扫向床榻内侧的暗眼,冷芒一闪而逝。 他在死牢待了七年,最明白的就是这种暗眼,这是典狱用来观察犯人,偷窥取乐的手段。 真是丢人现眼。 萧云砚已经生气了,但神情一丝不显,他甚至如隔壁雅室观察的人所愿,迈步向前,突然之间把陈愿打横抱起。 少女难免一声惊呼,随即又恼怒地瞪向他,萧云砚唇边漾起抹邪笑,抱着陈愿放至床榻上后,他倾身下压,挡住暗眼部分视线,在陈愿掌心写字: 有暗眼,配合我。 少女漂亮的凤眼稍微睁圆,她轻咬红唇,不再挣扎。 也确实没力气了。 萧云砚替她拭去额头上冷汗,自己开始宽衣解带,脱到只剩纯白的中衣,少年的眼神慢慢变得幽暗,视线下落,在陈愿身上游移。 暗眼后的萧遇之以扇抵唇,忍着笑意,果然天下男人一个样。 萧云砚余光始终注意着那边的动静,他俯身下压,轻轻埋向陈愿颈间,看似亲密无间,实际掌控着距离,端的是活色生香。 片刻后,少年白皙的指尖微动,似乎要挑开陈愿胸前的衣带,进行到这一步时,暗眼忽然合上。 萧遇之虽然够浪荡,但绝不会多看一眼兄弟的女人。 他此生最恨的是夺兄弟所爱。 也是因为这恨,向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世子爷彻底堕落。 他暗中成为了秦楼的主人,并试图调教一颗棋子,从徽州送到金陵,送到新帝萧元景身边,以报萧元景的夺妻之恨。 这枚棋子,便是安若。 · 暗眼关闭后,萧云砚单手撑着床沿起身,他轻甩散乱的高马尾,淡色眼珠清明干净,半点没有方才的「情动」。 还是那副皎皎君子,质若美玉的禁慾模样,他似笑非笑看向陈愿,说:「你好像很失望?」 陈愿颔首:确实。 她身体力行,证明了《凤命》一书中的「世纪难题」—— 萧云砚就是不行。 少女半点没有脸红,反而用怜悯的神色望向他:「你别难过。」 萧云砚唇边的笑意一瞬淡去,他忽然把手伸向陈愿的面纱,说:「看来是我对你太宽容了,以至于你开始怀疑我的能力。」 陈愿连忙摇头:「有话好说,别摘。」 萧云砚的指尖不安生地晃动,散漫地说:「叫声哥哥来听。」 陈愿冷冷盯着他。 按照书中的年龄算,她胎穿的这个身份要比萧云砚大三个月。 她抿唇,闭上眼睛视死如归。 少年忽然轻笑出声,他正襟危坐,又斜靠在床边,认真道:「你大可放心,我对你不感兴趣。」 陈愿:那最好。 她不想在这种事上纠缠,正色问他:「你认识秦楼主人,对吧?」 萧云砚点头:「你也认识。」 陈愿眸子一亮,是萧遇之,细细回想起来,这几日她和眼前少年共同认识的,只有那傢伙了。 萧云砚看着她,问道:「那你呢?又是为了谁而来?」 陈愿当然不可能直接说安若,也不可能暴露自己有上帝视角,毕竟安若在秦楼这事几乎没人知道,她随口乱说:「来长长见识。」 「为了我?」少年忽然道。 陈愿:「……」 行吧,她接茬道:「为了你。」 萧云砚扬唇笑了起来:「我不信。」 陈愿:滚。 她药效散了不少,已经能随意走动,内力也在慢慢恢复,一盏茶功夫后飞檐走壁不在话下。 陈愿试着推开房门,发现还是有人在外面落了锁,她不得不把目光投向窗外。 这里已是顶层,除主人允许外宾客禁止入内,陈愿思考后,决定从窗户飞掠出去,攀上屋顶,再掀开青瓦四处查看,总能找到安若。 窗外月色如水,她收回眸光,却发现萧云砚在看她。 少女难得拘谨,避开视线后刻意寒声说:「信不信我揍你?」 萧云砚还是那副腔调:「我不信,你捨不得我。」 陈愿冷哼一声:「你倒是捨得我了?动不动给我下药。」 少年怔了一瞬,随即眼底浮上笑意:「事不过三,我保证。」 「你还想有第三次?」陈愿抓住重点,言简意赅道:「没有下次。」 萧云砚:「我尽量。」 算了算了,陈愿本身并不是话多的人,也不想跟小反派讨价还价,她很清楚自己不是姜昭,没有那个资格跟萧云砚谈。 沉默片刻后,少年忽然说:「为什么和她们不一样?」 陈愿不解,萧云砚又看向她如水般光华潋滟的蓝裙,问道:「姐姐,你为什么不露腰,也不挂铃铛?」 陈愿再次沉默了。 你为什么这么多问题? 见她不语,少年顾自道:「看来姐姐是铁了心要做贤妻良母的,真羡慕姐姐以后要嫁的人。」 陈愿揉了揉眼睛,有点烦。 你好吵啊,萧云砚。 可她又不是当众揭短的人,只好拿起桌上的糕点,递到床边说:「吃吧。」 第24页 「姐姐,你嫌我烦?」萧云砚抬起眼睛,明亮动人。 陈愿:是,我快烦死你了,恨不得一把掐死你,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你这么讨厌的。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 萧云砚淡色的眸子光华流转,可是姐姐,我感觉到了呀。 他天性敏感,对人的喜欢和厌恶尤其是,缠上陈愿,不仅仅是她有着出色的武艺,绝对的忠诚,更是因为她比旁人都要讨厌他。 可他根本不知道理由。 萧云砚不想输得不明不白,他努力靠近陈愿,想找到答案,更想驯服她。 他想摘下这朵带刺的玫瑰,从他皇叔萧绥的园子里。 一开始,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 徽州渡口。 萧绥坐在茶肆,从清晨等到深夜,姜氏的客船遇到风浪,也耽搁了他小徒弟的行程。 说起来,他对姜昭并没有多少印象,记忆里只在宫宴上见过几回。 那姑娘乖巧知礼,喜欢笑,也很容易被吓哭,像小兔子一样,是被家里哥哥们千娇万宠养出来的娇气包。 萧绥摩挲着茶杯边沿,还不知道要怎么和小徒弟相处。 他府中几乎没有女子,就连女影卫都屈指可数,更是第一次当人家师父,虽说面色如水,心中其实忐忑万分。 倒是一旁裴先生笑道:「殿下,那孩子你见了就会心生欢喜的,她听话懂事,极守规矩。」 这世上能得裴老赞誉的人不多。 萧绥迎着晚风点点头,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似入口苦涩的茶。 他遥遥望向远处船只,灯影与月色溶于水面,驱散江面雾霭,他心里想的却是月色和水色之外,第三种雪色。 这荒唐的念头出现时,一贯沉稳的绥王再也坐不住,起身沿着木质长桥走向江岸,等船只停靠。 他已看清客船灯笼上墨色的「姜」字,姗姗来迟。 船到风止,萧绥轻拢披风,清亮目光望向甲板,却只见到几个容色匆匆的玄衣护卫。 他们一跃上岸,单膝跪在萧绥面前,抱拳道:「属下不力,未能看护好小姐,使她染了风寒,无力走动。」 萧绥皱眉:「随行的侍女呢?」 「回殿下,从金陵来只带了一名贴身丫环,可惜她力气小,无法将小姐带下船。」 夜色已浓,城中早就宵禁,更是没有女子的身影。 青年微抿薄唇,总不能让拄着拐杖的裴老去抱姜昭吧,碍于男女大防,萧绥只能从身上摸出一只细小的烟花,向着天空燃放。 这是急召影卫的暗号。 第14章 秦楼,灯火辉煌。 萧云砚倚靠在窗边,双手散漫地环抱胸前,认真看戏。 月光下,陈愿大半个身子已经翻出窗外,稍一运劲就能攀上屋顶。 萧云砚也不见外,忽伸手捉住她的脚踝,理直气壮道:「拉我上去。」 陈愿连杀心都有了。 她动了动脚腕,寒声说:「放开,等我上去了再拉你。」 「不许骗我。」萧云砚强调。 陈愿:「好。」 依你,都依你。 足上的桎梏摆脱后,陈愿旋身翻上屋顶,她弯腰伸手,看向已经踩在窗沿上的少年。 「你不许松手。」萧云砚说,他稍显苍白的手指微动,又说:「换一只手。」 陈愿这才意识到自己伸过去的是受伤的手,上面还包扎着白布。 这小祸害也知道心疼人。 「别多想,我只是怕你抓不稳,把我丢下去。」少年翘起唇角,骄傲得很。 陈愿运起内力拉了他一把,等人上来,又立马松开手,无声胜有声。 萧云砚轻挑眉,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多次翻开青瓦又合上,直到发现目标,停驻下来。 他很好奇那片青瓦之下是何光景? 少年悄无声息凑近,顺着缺口往下看,只一眼,他淡色的瞳孔忽然放大,长睫不自然地眨动。 恰在这时,旁边人伸手遮在了他眼睛上,还是清冷的声线,刻意压低说:「别看,不是你这个年纪该看的东西。」 陈愿话落,合上青瓦,只留一点缝隙来听下方的谈话。 萧云砚的喉结微微滚动。 他不小了。 看活春宫也不是第一次。 但—— 看表哥萧遇之的活春宫还真是第一次。 就在刚才,那一眼里,下方灯影摇曳,红纱帐内若隐若现的交缠身影,还有褪在地上的衣袍,无边暧昧。 萧云砚认得这件绛紫交领直裰是他表兄萧遇之的,那面料精贵,也只有皇亲国戚才有。 少年眨眨眼睛,纤长睫毛轻扫陈愿掌心,小声说:「你也别看。」 陈愿嗯了一声,她的注意力根本不在纠缠的男女身上,而是落在了红纱帐旁边,斜靠着的一把琵琶上。 在原着中,这把紫檀五弦琵琶和安若形影不离,名贵非常,音域比南萧常见的四弦琵琶更广阔,不是普通人可以拥有的。 但是原着没有告诉陈愿,在罪臣之女安若回金陵复仇之前,竟然会和世子爷萧遇之有牵扯! 作者啊作者,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陈愿在心底轻嘆,她耳尖微动,细细听着下方的声音。 第25页 没有想像中的低吼和娇喘,只有衣料摩挲,似乎重新穿上的声响,她明白了,这是一场只有前戏没有深入的交流。 通俗点,开假车。 再联繫萧遇之的身份:秦楼之主,他恐怕是在亲身调教安若。 果然,下方传来他微哑的声音,说:「今日到此为止。」 随后是漫长的沉默,很久之后,一道温柔又不失端庄的女声响起:「萧世子,没有下次了。」 安若微微笑道:「当初你找了个女子代替我,救我出军营,条件是让我臣服于你,若我不从,下场就是做楼里的头牌,沦为妓子。」 「可我如今,又与妓子有何分别?」她看着自己腕上的守宫砂,唇边逸起讽刺。 萧遇之转身捏起她的下巴,盯着这张过分明艷的脸有片刻失神,却很快冷漠下来,一併收起了他装出来的玩世不恭,甩开手道: 「安家小姐,身为棋子就该有棋子的觉悟。」 安若点头:「是,我想复仇,想要皇帝陛下血债血偿,可是这些我自己去做,由不得你摆布,更由不得你羞辱。」 「萧世子,放过我吧。」 她仿佛将男人看穿,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也放过你自己。」 安若不需要调教,更不需要萧遇之来调教,她说:「我宁愿挂牌,也不想和你有肌肤之亲。」 她合上眼睛:「我觉得噁心。」 这副模样刺痛了萧遇之,他再次扣住安若的手腕,将她压在床榻上,恼怒道:「你再说一遍?」 安若侧过脸,不语。 萧遇之也发现自己失控了,他松开手,理了理衣袍:「那就如你所愿,下月清明节,就是你的挂牌日。」 男人话落,带着狠意。 对父母蒙冤死去的安若来说,在清明节接客比作为罪臣之女被人唾弃更痛苦,更折磨身心。 屋顶上,有人握紧了拳头。 面纱下五官精緻的少女满脸怒意,若非萧云砚摁着她的肩膀,陈愿已经跳下去搞死萧遇之了。 艹,比萧云砚还不是人。 她冷冷瞪着眼前少年,对方还是那副漂亮无害的模样,甚至竖指于唇边,轻嘘一声,然后乖巧的在陈愿掌中写字: 『姐姐,别生气。』 『我和你讲个故事,关于萧遇之的。』 陈愿颔首,正想拎着这小祸害离开时,头顶上空忽然炸开烟火。 墨莲的形状,朵朵盛放。 陈愿眸光一暗,神情变得严肃,余光却瞥见身畔的少年难得流露出孩子的天真。 是了,在死牢待了近七年的落魄皇子,哪见过盛世里这么绚丽的烟花呢? 「萧云砚,」她唤少年的名字,说:「你以为是看烟花?」 实话告诉你吧。 其实是我来活了。 陈愿翘起唇角,在这小反派愣神之际,少女已运起轻功离开,消失在寂静的长街之中。 既然绥王殿下急召,无论她身在何方,做什么,都会响应。 这是一个影卫的自我修养。 · 徽州渡口。 茶肆的热汤还有余温,如萧绥所料,在一盏茶之内,最先赶到的永远是陈愿。 也因此她晋升的最快。 然而看见她时,在月色淡薄的深夜里,萧绥还是愣了愣。 陈愿仅着秦楼的蓝裙,比平时要温柔不少,她个子较一般女子要高,身形纤细玲珑,看似清瘦其实深藏力量,强过许多男儿。 萧绥稍微放下心来,他走上前想把脱下来的披风递给陈愿,却敏锐地听到茶棚里的裴老在咳嗽。 咳嗽得分外明显。 青年的脚步顿了顿,陈愿见状忙道:「公子,您去看看裴先生吧,至于船里的姜姑娘,有我在呢。」 她一来就弄清了周围情况,毫不拖泥带水,潇洒地飞到了甲板之上。 萧绥收回余光,将披风披到了看着自己长大,亦师亦友的裴老身上,说:「天色已晚,您先回吧。」 裴老摇头,不放心姜昭。 又或许不放心陈愿。 其实陈愿心里也很乱,在读《凤命》这本小说时,她真切地喜欢上了书中的女主姜昭,甚至亲切地称呼她为女儿,可真要见到她时,陈愿又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她小心翼翼推开房门,一眼就看见了卧在窗边美人榻上的小姑娘,她的脸小小的,白白的,细眉软眼,稍显稚气青涩的长相。 瞧见陈愿时,姜昭还勉力盈盈一拜,连病气中都透着书卷气,一看就是世家贵女,礼仪刻骨。 陈愿下意识放柔了声音:「姑娘别怕。」 姜昭弯了弯眉眼,似月牙般,想说什么嗓子却生疼,浑身乏力,一旁的侍女忙道:「我家姑娘染了风寒,又晕船,更是没吃几口饭,给你添麻烦了。」 「奴婢代姑娘说声谢谢。」 陈愿摇摇头,她发自内心喜欢姜昭,并不觉得麻烦。 走上前,她半蹲在软榻边,轻轻握住姜昭柔弱无骨的手,将她稳妥地背了起来,十分细緻。 陈愿很少这么温柔。 她背着姜昭走出船舱时,还不忘提醒侍女替她家姑娘系上披风。 感受到她的善意,姜昭像个孩子似的,把环在陈愿颈间的手圈紧了一些。 她堪堪及笄,十五岁的年纪,本不小,但姜家唯这一个独女,母亲和兄长们把她捧在手心还唯恐化了,也因此养成姜昭善良单纯的性子。 第26页 加之她长相偏幼,个子也小,陈愿本能地照顾着她,每一步都走得非常稳,身后很快传来姜昭清浅的呼吸声。 她轻轻的,小小的。 真是我的傻女儿。 陈愿的心一软,把姜昭送入马车时还有些不舍,好在回王府后,还是由她把小姑娘背进房间。 室内已有府医等候,是徽州德高望重的老郎中,即便如此,给姜昭诊脉时还是隔了层帕子。 陈愿立在一旁,静静看着。 倒不是她非要留在这不想走,而是把姜昭放到床榻上时,半梦半醒的小姑娘忽然抓紧了陈愿的衣袖,捏得死死的,不肯松手。 门外的萧绥见状,索性让她留了下来。 陈愿点头:我真是欠你们的。 她轻轻一笑,压下眼底的倦意后,守在了姜昭的床边。 不过是两日没睡,她挨得住,以前行军打仗的时候,几宿几宿的熬更是常事,陈愿眼看着萧绥把府医送走,大抵是去煎药了,她索性就盘腿坐下,单手撑着下巴,微眯眼眸休息一会。 这一打盹,天就亮了。 屋外有山雀在叽叽喳喳。 陈愿陡然惊醒,信誓旦旦的少女有些懊恼,她先看了看气色见转的姜昭,又看了看窗外的日头。 糟了,她今日要护送萧云砚的。 昨日已经定好,卯时出发,一同前往空隐寺。 陈愿的心慌了慌。 他不会记仇吧? 第15章 秦楼,天光初亮。 临窗而坐的少年又是一宿未歇,他指尖透白,正紧紧抓着一副小像。 画纸上是个姑娘,清淡的眉,眼眸弯弯,鼻子和唇都小巧,神态带着少女的娇软和干净,让人觉得很舒服。 昨夜烟火过后,萧云砚再次回到雅室时,没多久萧遇之就派人把姜昭的小像送了过来,若猜的没错,这画出自安若之手。 安家未落魄时,号称金陵「琴画双绝」的二人常在聚会上相见,有过安若弹琵琶,姜昭随乐作画的缘分。 萧云砚将小像细细卷好,拢进袖中,对藏在暗处的影卫说:「带走安若的计划暂时搁浅,先去空隐寺。」 从昨天偷窥的情况来看,表兄萧遇之的心事很明显,局中人往往不如旁观者清醒,但萧云砚可以肯定,想带走安若很难。 恐怕要等下月清明了。 少年站起身,推门而出时又转回来,走至榻前捡起了软枕上遗落的一朵珠花。 丝绸锦被上早已没了余温和暗香,只有这一点点春色提醒少年,昨夜他和陈愿之间的旖旎。 暗处传来影卫的声音:「主上,可要我等去寻阿愿姑娘?」 萧云砚轻轻嗤笑一声。 「逢场作戏罢了。」 找什么找? 他将珠花握在掌中,指腹微凉的触感像极了陈愿带着冷意的肌肤。 那多事的影卫并不知道,倘若是别人,昨夜连逢场作戏都不会有,有的只是身体不适的萧云砚。 他可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 陈愿不仅仅是他想要摘下的玫瑰,身上的气息更是清冽纯净,让他一直觉得熟悉。 少年枯坐着想了一宿。 天将明时,萧云砚终于找到答案:那似雪松的冷香,曾出现在他幼时的玩伴,叫枝枝的信鸽身上。 这可真是有意思极了。 · 从秦楼离开后,萧云砚去了就近一家医馆,买了两包润喉的梨膏糖。 据影卫回禀,姜昭已安置在绥王府,她生了场风寒,嗓子受损,不过有府医在,少年也没必要暴露自己懂医术,稍作慰问即可。 让影卫把自己的心意送去后,萧云砚就往渡口赶去,那里已有他的人安排好了客船,是来徽州时那艘,母亲的骨灰也供在舱内。 江面的风轻拂着少年漆黑的发,头顶的日光晒人,他微眯淡色的眸,皮肤白得几乎透明,似终年不化的雪。 身后有暗卫道:「主上,该启程了…」也别等阿愿姑娘了。 少年漂亮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只说:「她会来的。」 暗卫不再多言,甚至如萧云砚的意思先登上了甲板。 渡口边人来人往。 一名戴着斗笠的年轻人混迹在人群中,透露着凶狠的眼神正直勾勾盯着萧云砚。 他察觉到了,并给机会。 人潮从少年身边擦肩而过时,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到了他的颈间。 「想活命,就乖乖听话。」斗笠下的男子压低声音恐吓道。 萧云砚内心很平静,还要配合人家,装模作样点点头。 他五感一向敏锐,是不是杀意轻易就能分辨,显然,身后的亡命之徒只是想挟持他。 否则,他根本没有靠近自己的机会。 少年微垂眉眼,袖中蜷曲的指骨甚至带着莫名的愉悦,他配合身后的人往甲板上走去,余光却望着徽州城门的方向。 萧云砚依然在等。 他先等到的是飒飒的马蹄声,那疾驰而来的骏马上是一位身穿红黑色劲装的少女,她面纱遮脸,逆光而来,落在了少年稍显模糊的视线里。 萧云砚的唇角不经意轻扬。 他已被斗笠青年挟持到甲板上,宽大的袖袍被风振起,像一只翩飞的白鹤。 这一幕美得惊心动魄,落在陈愿眼里,却是场灾难。 第27页 真正的勇士,敢于挟持反派。 陈愿在心里指指点点。 她放下缰绳,足尖轻点马背,飞身到了甲板之上,离萧云砚只有两米的位置。 「这位大哥,有话好说。」潇洒利落的少女嘴上求和,行为上却抄起了一旁的竹竿,一副不怕撕票的架势。 萧云砚的眸光暗了暗,抵在他颈间的匕首更近几分,令他白皙修长的脖颈渗出一道血痕。 「别过来。」身后男人怒道。 陈愿无所谓地转动竹竿,转得赏心悦目,说:「你不敢。试试看吧,你杀他,我杀你。」 她刻意忽略少年的视线,把他看得一点也不重要,继续逼近道:「没看错的话,绑匪大哥…你戴着人皮面具是吧?」 少女的声线清寒,直击人心。 斗笠青年有片刻失神,就是这被看穿的剎那,陈愿手中的竹竿已如长枪般灵活,直接挑开了青年握刀的手腕。 咣当一声,匕首掉落在甲板。 陈愿顺势扯过萧云砚宽大的衣袖,将他带到自己身后,随即旋身而起,重重一个后旋踢落在斗笠青年的心口。 眨眼之间,局势逆转。 被踢飞的男子还想逃,却根本躲不开陈愿手中的竹竿,躲不开她经过了沙场考验的回马枪。 江面波光粼粼,少女身上也仿佛有光,一起落在萧云砚眼底。 他随手抹了把颈间的血,淡声说:「绑好以后送到我房间,我要亲自审问。」 话音落,客船扬帆启航,几乎融入水天一色中。 碧波荡漾,两岸风光后移。 陈愿猛然收回目光,走路时都下意识扶着栏杆,刚才是事态紧急,一旦放松下来,她这北陈的旱鸭子就开始畏水晕船了。 好在有其他影卫接手,陈愿顺势来到给她安排的船舱,把自己埋进被窝里,努力克服。 …… 客船的隔音效果很好。 一道木墙之隔,颈间已缠绕上白纱布的少年伸手向前,一点一点撕开了斗笠青年面颊上的伪装。 陈愿说的没错,是人皮面具,几乎栩栩如生,却带着异味,并且面具眉间有道疤,是新伤,却不渗血,还透着死人的白。 萧云砚忽然明白,为什么陈愿宁愿戴面纱也不用人皮面具。 这玩意儿实在噁心。 他用帕子狠狠擦了擦手,目光打量着双手被捆绑在身后的男人。 若是萧绥在此,一定会凭藉年轻人的五官,认出他是徽州刺史家的公子,亦是越狱逃犯。 之前迎风酒楼那场暗杀,正是出自这位林公子之手,他走投无路,只能把主意打到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萧云砚身上,并且试图离开徽州后再杀了他,替父亲林刺史报仇。 就因为萧绥的介入,林刺史一家家破人亡,不得善终。 他杀不了萧绥,杀他侄儿也一样,横竖是再多几条人命。 林公子的眼底带着嗜血的恨。 萧云砚忽然用足尖挑起他的下巴,露出本性道:「觉得我好拿捏?」 「想杀我?」 少年唇边漾起近乎残忍的笑,他把林公子踹到角落,冷漠得不带一丝情绪说:「怎么办?落到我手里了。」 「我可不是什么好心的世家公子,也从来做不成君子。」少年微歪头,凝着唇齿被帕子堵死的林公子,惋惜道:「很难过吧,求死都不能。」 回应他的只有破碎叫声。 萧云砚置若罔闻,他给林公子下了点化功散后,走出了房间。 去见那个狠心的女人。 若非为了赌一赌她的心,他才不要让自己受伤呢。 少年轻敲房门,刻意把颈间的白纱往下拉了拉,露出渗血伤口。 他想,总该心疼心疼我吧。 等来的却是陈愿没好气的声音:「睡了,没空,找别人。」 少年如鲠在喉,他清嗓道:「是姐姐自己来开门,还是我踢上两脚?」 室内传来少女穿鞋的声音。 门从里面打开,带着春日微醺的光线,映照着姑娘苍白的脸色。 萧云砚眸光微闪,下意识想握上陈愿的手腕探脉,却被她避开。 「没事我关门了。」她说。 少年只好把手撑在门框上,他强势逼进,俯身贴耳说:「我好像发现了姐姐的秘密。」 「你怕水啊。」 萧云砚粲然一笑,天真无邪。 陈愿已经握紧了拳头,不自然地转身道:「晕船而已。」 少年挑挑眉,点头道:「那就晕船吧。」他反客为主,走进房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陈愿只好问道:「你不是要审那个小斗笠吗?」 萧云砚抿唇:「审完了。」 「那你没有别的事要做吗?」陈愿婉转的说。 少年莞尔:「所以来看看你。」 陈愿:不需要。 她正想着怎么下逐客令时,那桌边的少年突然起身,来到床边,俯视着她说:「把手给我。」 陈愿不听,侧过身。 萧云砚温声细语道:「姐姐刚刚为了救我才动武,手上的伤口又开裂了。」 「听话,就换换药。」 陈愿的脾气化掉一大半,她索性把两只手都伸到后面,让萧云砚处理,一边是旧伤,一边是刚添的新伤,被竹竿划破。 但她仍旧背对着萧云砚,表明嫌弃,莫名的有些可爱。 第28页 少年弯唇一笑,取了柜子里的药匣过来替她仔细处理,他一併拿了捆麻绳,不着痕迹。 陈愿还在头晕想吐。 等身后的少年说「好了」的时候,她下意识转动手腕,才发现自己竟被他悄悄捆绑起来,双手无法动弹。 「萧云砚,你怎么敢的呀?」陈愿回眸,怒目而视。 她在他身上栽了两次跟头了。 归根结底是太自信,觉得自己武艺过人,而他是战五渣小废物。 萧云砚不紧不慢收拾药匣,说:「姐姐动不动喊打喊杀,伤口再裂开怎么办?我只能想想办法,阻止你用手。」 「?是怕我揍你吧。」陈愿转身高踢腿,攻势迅猛,却被少年抬手挡住,他顺势往床里边一滚,赖着不走了。 造孽啊。 陈愿双手被绑在身后,不能把这祸害拖走,只好坐到床尾,试图伸腿踹死他。 窗外传来浪花的声音,她咬牙切齿,用了狠劲,却在这时,客船猛然减速,她循着惯性往前扑,重重跌在了少年的胸膛。 温热瞬息传来,她甚至听到他扑通的心跳声,比平时快和急。 陈愿猛然抬起脸颊,因为突然的晃动,她的面纱从耳后脱落,顺着风的方向落在了萧云砚的脸颊上,只露出他淡色的眼珠。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凝固。 良久,少年干净的声线微哑,别开眼说:「谁开的船?我饶不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萧云砚:到底谁开的船?我要给他加、鸡、腿。 第16章 「回禀殿下,是迎面而来的客船差点撞到我们。」门外传来影卫的声音。 「知道了,退下吧。」 少年顺势起身,半靠在床边,室内通风,他却莫名有股燥意。 这是萧云砚第一次认真看一个姑娘,还是隔得这样近,连她白玉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都可见。 面纱下的姑娘比他想像中漂亮。 挺俏的鼻,完美的唇形,精緻却不娇媚,偏冷偏傲,是带着距离感的好看,让人不敢亵渎。 可若是笑起来,恐怕就是花枝破冰的昳丽。 萧云砚见的姑娘虽少,但还是眼光极高的,他余光落在陈愿犹有浅痕的左脸颊上,问道:「自己划的?」 少年在死牢里见了太多伤痕累累的人,也练就了观察伤口的本事。 自己划和别人划是不一样的。 陈愿点点头,戴上面纱。 萧云砚没有问为什么,只从衣袖里翻出一小盒药膏,约指甲盖那么大,放在了陈愿床边。 少年推门而出,回眸时说:「祛疤的,姐姐还是多爱惜爱惜自己吧……」 这话说得陈愿都有点感动了。 哪知他又继续:「不然的话,以后没人要的。」 陈愿:「……」 你礼貌吗? 「对了,之前说好要给姐姐讲萧遇之的故事,等晚膳的时候我再过来,顺便帮你吃饭。」萧云砚的目光落在她被绑的双手上,贴心的把门关上。 迎面有风吹来,他抬头看着逐渐稀薄的日光,心想晚霞什么时候来呀? 他想看漂亮的月亮。 · 萧云砚回到自己房间,角落里的林公子奄奄一息,听见开门声连眼皮都没抬。 少年懒得理这丧家之犬,他拉开抽屉取了三支香和一个火摺子。 脑海里浮现的是陈愿颊边的伤,他是好奇的,但又聪明的知道:窥私是会惹人厌烦的。 每个人心中都有秘密。 也有弱点。 就像阿愿姑娘怕水……萧云砚心中也有畏惧的东西,源自童年。 他思绪有些飘远,也犯了最低级的错误,没有发现少了一个火摺子,他合上抽屉,像往常一样祭拜母亲的骨灰,也再次忍着满屋令人窒息的香火味道。 气息呛入他鼻腔,仿佛扼住了他的咽喉,少年走向窗边,推开窗散气,然而身后的烟火味越来越浓。 他猛然回眸,映入眼帘的是角落里的火焰,还有男人近乎狰狞的笑脸。 萧云砚的心停跳了一瞬。 就在刚才,林公子被绑到身后的手抽燃了火摺子,不动声色点着了角落里的纱帘。 他想纵火,想同归于尽。 萧云砚只觉得呼吸格外困难起来,好像又回到了死牢那七年,在那密不透风的房子里,也曾起过火,远比现在叫人绝望。 他再也维繫不了表面的平静。 少年的手发自本能颤抖着,这是曾经的伤害刻在他骨子里的条件反射,可他已经不是孩子了。 他强压下身体的反应,在林公子癫狂的笑容里冰冷了眉目。 没有丝毫迟疑,少年取出绕在腕间的琴弦,在火海中紧紧勒住林公子的脖子,勒得自己的指尖满是鲜血,而他原本干净的眸,此刻猩红一片。 直到林公子不再挣扎。 少年猛然松手,看着姗姗来迟的影卫们提着木桶灭火。 他颓然地靠在桌边,见火熄灭后,委屈地说了一声「滚」。 到底不是真心待他,这些出现得不及时的影卫恐怕巴不得他死,或者至少受些苦头。 他们无非是受制于蛊毒,又有哪个能做到像陈愿对他皇叔那样? 少年合上眼睛,他抱紧双膝,像小时候那样,躲到了桌子下面。 第29页 …… 江面上的晚霞如约而至。 陈愿没能等到许下承诺的萧云砚,又隐约觉得来送晚膳的影卫不太对劲。 她想了想,还是用被绑在身后的双手敲了敲少年的房门。 一声,两声,三声…… 陈愿心里闪过不好的念头,她后退一步用力把门撞开,伴随着巨大响声而来的,是浓烈的血腥味和烧焦气味。 陈愿一眼就发现了林公子的尸首,死透了,琴弦勒喉,一瞬致命,根本没给人活着的机会。 她心中惊讶,开始四处搜寻萧云砚的人影,心想好歹是反派,没那么容易死吧? 我也不是躺赢的命呀。 陈愿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些担忧,她往里深入,终于在檀木桌下发现了少年的身影。 他背对着她,连月光都不肯施捨分毫,将他整个留在阴影里。 陈愿的步伐停了停。 因为她发现,当自己靠近时,那少年清瘦的嵴背在瑟瑟发抖。 她弯腰,半蹲在桌边,桌子上面供奉着萧云砚生母的骨灰,似乎只有在母亲的庇护下,他才觉得安心一些。 陈愿的心有些酸涩,她尽可能温声呼喊,叫那少年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他终于肯转过身来,但胳膊却是下意识抵挡在额头前,目光警惕又脆弱。 此刻的萧云砚不复冷静,长发散落,脸颊染血,一副近乎疯狂的可怜样。 那场火将他的恐惧放大。 而他防守的动作证明:年幼的时候恐怕有人无缘无故打过他。 往死里打。 莫名的,陈愿心底一软。 可她无法朝他伸手,只能示意少年把头探出来。 萧云砚小心翼翼。 陈愿倾身向前,用她的额头微微靠上少年额头,如此安慰。 「萧云砚,你看着我。」 她用她平日里不近人情的声线柔声说道: 「我会保护你。」 「你不会死。」 「我保证。」 少女的背后薄薄染了一层月光,显得圣洁,也让她的誓言更有力量。 她想:再感化试试吧。 没有谁生来就註定当反派。 唯一遗憾的是,很抱歉啊,我只在作者的书里认识了你。 如果我知道……知道你以前经历过的那些事,我一定不会这么傲慢,也不会如此带有偏见。 她难得弯了弯眉眼,笑着说:「出来吧,没事了。」 萧云砚神情里的戒备和冷漠少了许多,但依然带着脆弱和偏执。 他从桌子底下走出来,又紧紧将母亲的骨灰盒抱在怀中,重复着低语:「阿娘,他们要我死,他们要我死。」 少年的声音染着委屈。 陈愿只好靠在他旁边坐下,凝着他染血的侧颜说:「不会的。」 「有我在这呢。」 我在。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少年的神经,他慢慢冷静下来,开始愿意倾诉,哑声说:「阿愿,就连鲜血都是温热的。」 「可我好冷。」 真的好冷。 他被关进死牢的第一月,是大雪纷飞的隆冬,盼着春日,却差点死在有预谋的火海里,死在被买通的典狱的拳头下。 他当时也才十一二岁。 想保护他的人防不胜防,想害他的人见缝插针。 那一年,同样年纪的陈愿刚在战场上接受洗礼,是初出茅庐的小兵,虽然也很痛苦,但明晃晃的枪与剑,要好过深宫里杀人不见血的刀。 她该庆幸萧云砚没被逼疯逼傻。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陈愿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她背对着少年,把手伸了过去:「给我解开。」 这次萧云砚乖巧听话,还补充说:「系的是活结,不会勒伤你的手腕,你别怕我。」 「怕你什么?」陈愿甩开麻绳,活动了一下腕骨。 少年沉默了一瞬,近乎小声道:「我杀了人,就在那边。」 在你面前。 你别讨厌我。 萧云砚在心底说,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近乎自卑的心理,他也不懂缺失已久的情感。 他看别人通透,到自己哑然。 他也没想过让陈愿撞见他的狼狈,从来没有人撞见过,撞见过的人都活不了,她是例外。 也是唯一一个没有用害怕和同情的目光来看他的人。 她只是把自己的额头贴向他,无声告诉他:我在。 仅此而已。 却磨灭了他所有的杀心。 像萧云砚这种从淤泥里爬出来的人,最介意别人提及他的过去,最恨别人看见他的狼狈。 凡此种种,他骨子里的骄傲自尊根本就不允许,只能用杀戮和报复来平息,以此宽慰曾任人鱼肉的自己。 可是,有人把他捡起来了。 这个人甚至没有问为什么,她神色如常,还拿了湿热温软的帕子过来替他擦脸。 仿佛那暗红的脏污不是鲜血。 少年不由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再次说道:「我杀了人。」 「嗯。」陈愿好歹是见过千军万马的人,她抹去少年眼角的血迹,淡声说:「林公子他手上的人命比你多多了,我也是。」 陈愿一直以为,没有锋芒的善良不堪一击。 你尽可以心软,但前提是能够自保,并不给身边人带去麻烦。 第30页 哪怕她的和尚师父那么信佛,身披袈裟手捻莲花时,也是这样告诉她的:仁者无敌,前提是对方值不值得你动用仁德之心。 很多时候,善良过犹不及。 陈愿早就想开了,从她披坚执锐在战场上杀死第一个敌军开始,那时染血的手就註定了她今生不会干净。 可她不杀,就会死的干净。 在骯脏的活下去和体面的死掉之间,她选择了前者——违背了现实世界中的准则,僭越了法律,背负了血淋淋的人命。 这是她夜夜噩梦的开端。 无论如何,来到书中世界前,陈愿都是一个受过完整教育的人。 她知法犯法,比法外狂徒张三的罪孽还要深重。 可是她不后悔。 她今生后悔的只有一件事,凝视着手腕的红布条,不提也罢。 少女悠悠嘆出一口浊气,再次说道:「萧云砚,我不是娇养在深闺的那种女儿家,我见过边塞连绵的雪,也见过马革裹尸的壮烈,你杀不杀人我不关心,我只关心你杀的是不是我在乎的人。」 只要你不动姜昭,不动萧绥,让这师徒俩好好在一起,咱们就是好朋友,铁哥们。 她凝视着少年的眼睛:「好好睡一觉吧,熬夜要秃头的,哪怕你头发多。」 陈愿话落,走向林公子的尸骨,她不是第一次替人收尸了。 战场上那些年还是教会了她怎么说离别,怎么孤独地活下去。 陈愿又是一声嘆息。 我真就欠你们的。 寒风袭来,她随手抛了件披风到萧云砚身上,不怎么温柔,却让他心底雀跃,受宠若惊。 少年很满足。 阿愿没有离弃他,还特别认真的帮他去处理林公子的尸体,好像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陈愿:难道不是吗? 你有种跳江呀。 第17章 萧云砚点燃了一支蜡烛。 少年在烛光中打了个响指,很快就有玄衣影卫进来收尸。 他凝着陈愿的双手说:「别沾水,也别碰污秽的东西。」 朦胧光影中,可见少年鼻樑弧度柔和,睫毛纤细浓密,唇色薄润,仿佛有蛊惑人心的本事。 陈愿眨了眨眼睛,难怪她当假太子时太傅总教她美色误国,要清心寡欲,她现在明白了。 小反派的颜值实在是又纯又欲。 陈愿往外撤退:「告辞。」 萧云砚目光淡淡:「我没说让你走。」 陈愿回头,那群影卫也很有眼色的退下了,她挑挑眉:「怎么?」 「留下来,替我守夜。」萧云砚起身,开始宽衣解带,只剩下纯白中衣,若非行船不便,他恐怕还要沐浴。 陈愿:「……」 平心而论,少年身高腿长,腰尤其细,肤质还似玉,他摘了发带,青丝散落身后,缓步朝她走来。 而他白皙分明的手指,正肆意慵懒地转动着那根发带,仿佛要转到人心里。 陈愿有点乱。 她悄悄念了一段和尚师父教的清心咒,阿弥陀佛。 空隐大师说:好色不可耻,相反能证明你审美正常,目光高远。 她轻抿嘴角,所见干净清明,任由萧云砚把发带系在她手腕上,这幼稚的举动无非是怕她跑了。 陈愿也确实有这个念头。 萧云砚拿捏人自有一套,他将发带另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上,这才转身往回走,侧躺在床上。 陈愿冷哼一声:「我睡哪?」 少年往里挪了挪,没有说话。 「?谁要和你同床共枕!」陈愿伸手捞了床被子过来,往木地板上一扔,熟练地打起地铺。 舱内微微晃动,滋生困意。 她愤愤不平进入梦乡,在清梦里呓语道:「小反派,不该心软的。」 少女的声音很轻,尾音带着白日里不见的绵软,令床上背对着她的少年猛然睁开眼睛。 萧云砚不懂什么是「反派」,却直觉阿愿说的这句话与他相关。 他澄澈的眸色变得复杂,故意抬了抬手腕,想把少女闹醒。 谁叫她说不该心软。 发带被扯动,下方的人翻了个身,传来清浅呼吸声。 睡着的少女格外好脾气。 萧云砚垂眼一笑,他解开了发带,又小心翼翼起身关紧了窗户。 能怎么办? 是他自己请的小祖宗。 · 徽州,绥王府。 夜色浓如徽墨,星子铺陈如细碎流金,映照在女儿家的闺房。 室内宫灯薄纱,透亮如新,软榻边翻阅书卷的少女眉眼清淡,唇瓣恢复了一些血色。 夜已深,姜昭迟迟无法入睡。 她伸出细白指尖想取一块梨膏糖塞进口中,又忆起姜府里的礼仪嬷嬷说:夜间不可食,榻上不可食,甜点不可多食。 细眉软眼的小姑娘撇撇嘴,乖巧地缩回了手,她嗓子不适,很喜欢这糖,虽然不知道未婚夫婿是何模样,但能送梨膏糖来,大抵是个温柔细心的人吧。 姜昭心想要回些什么礼。 她只知道萧云砚在死牢中待了七年,大概没能好好看过金陵城的风光,那她就画下来送给他吧。 阿娘说,哪怕这桩婚事非姜家所愿,她也不应该轻慢了别人。 少女规规矩矩坐到桌案前,目光一凝,落在了镇纸压着的一截衣袖上,湖蓝色,裂口利落。 第31页 姜昭记得,这是那个背她回府的女影卫亲手撕下来的。 就在今晨,被她扯住衣袖,不得不陪护一夜的女影卫似乎有急事,又怕打扰了她休息,才出此下策。 姜昭拿起衣袖,心想要好好道谢才是,她朝外间喊道:「盼雪。」 一名年纪不大性子沉稳的侍女走了进来,问道:「姑娘有何吩咐?」 「你帮我打听一下徽州的成衣坊,我想亲自去瞧瞧。」 姜昭话落,又补充道:「我会尽快就寝的。」她双手合十:「再一盏茶功夫,拜託拜託。」 盼雪最吃自家姑娘这套,何况这不是姜家,也不必拿那里的规矩要求姑娘,她点头说:「明日要早起拜师,奴婢知道姑娘紧张不安。」 姜昭的心事被人戳破,小小的脸颊红了起来,她盯着自己的脚尖说:「师父是个很好的人。」 盼雪轻轻一笑,姑娘养在深闺,被诸多规矩束缚,最高兴的时光就是听哥哥们给她讲外面的奇闻异事。 而姜氏的子弟谈论最多的,打心里佩服的,只有战神萧绥。耳濡目染,姜昭也记住了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没有人知道,比起圣上赐婚,少女更期盼被家族送来绥王府学艺,她也想见见被奉若神明的绥王殿下。 等真的见到了,姜昭又觉得萧绥比想像中更好。 她其实不太敢认真去看即将成为自己师父的人,只偷偷几眼,青年与画像上不同,未穿盔甲,没有生人勿近的寒意,更像如切如磋,眉眼矜贵的世家公子。 姜昭拍了拍脸颊,听盼雪说,屋中陈设和温软的床铺都是师父特意吩咐的,只为了他新收的小徒弟能住的习惯。 又知道她喜欢作画,萧绥特意寻了採光好,幽静的房间,并提前安排了够用一年的笔墨纸砚。 拜师学艺约定是一年。 姜昭躺在暖和的被窝里,忽然想住的更久一些。 …… 江面上的日出慢慢浮现。 行船半月后,陈愿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矗立在南北边境的空隐寺。 下了客船,山路崎岖且长,除了虔诚的香客选择徒步登山外,一般人都策马上山—— 还得裹件大棉袄。 空隐寺地处卧岭雪山山顶,此处是望江发源地,江面横亘南北作为两国分界线,山上大有「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奇观。 陈愿也算是回师门,对这儿熟得很,没让萧云砚去买半山腰上翻涨十倍的大棉袄,她们先去了山脚下的镇子,採购了御寒的狐裘以及耐冻的马匹。 镇子上还有一种叫「雪玉」的小吃,是用现砸的还冒热气的糯米糰包上时令水果,外面裹一层糖霜,入口清甜,绵软易化。 这东西别地儿没有,陈愿买的时候多拿了几个,她将包裹着的粽叶稍微剥开,递到树下牵着马的少年眼前,说: 「萧大小姐,尝尝吧。」 这一路过来,萧云砚实在是非常娇气,买马是陈愿讨价还价,买狐裘也是陈愿比划大小,反正跑腿她干,钱也她出。 这不是大小姐是什么? 陈愿压制着自己的脾气,要不是她晕船的那十来天萧云砚教她轻摁穴位,赠她药丸让她好受许多,她早就不忍了。 「咳,你叫我什么?」少年似乎反应过来,他唇色有些苍白。 陈愿不知道的是,萧云砚体内的蛊虫惧寒,越是冷的地方他越难捱。 少年拢紧了身上的狐裘,雪色的毛边衬着他薄白如纸的脸颊,显得脆弱易碎,分外安静。 萧云砚很少会这样。 镇子上的风吹动他纤长的睫毛,他垂下眼睑,接过了名为「雪玉」的小吃。 轻轻咬了一口,「好吃。」 少年勉力扬起笑容,陈愿却记住了刚刚指尖相碰时的冰凉。 「你是不是不舒服?」她问。 「死不了。」萧云砚把缰绳递到陈愿手里,说:「我们上山吧。」 「好。」陈愿皱眉道。 不知是不是顾忌少年的身体,她刻意放缓了速度,还会时不时回头观望。 萧云砚比她想像中能忍,硬是撑到了半山腰,此处与山脚不同,气温更寒,山路上已铺了薄薄一层积雪,再往上,迎面而来就是清寒凛冽的雪子。 陈愿再次减速,她刚想回头说点什么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重响。 那是人从马背上翻下来的声音。 「萧云砚!」 陈愿当即勒马停下,她飞身向前,把少年从雪地里捞起来,一併拭去他额上的血。 他似乎是磕到了头,眼神有些涣散,也多亏了山坡上的石头缓冲阻拦,萧云砚才没有彻底滚下去。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能说反派真是命大。 陈愿随手撕裂外衣下的纯白内衬,捲成长条作简易抹额,替他头上包扎止血。 少女的动作轻柔,嘴却不饶人:「逞能啊?萧大小姐?」 少年眨了眨薄如蝉翼的睫毛。 空隐大师不喜人多,萧云砚的那些影卫都留在了山脚下,能保护他的只有陈愿。 他淡然地接受了这个称呼,微抿唇角说:「抱歉。」 陈愿站起身,朝地上的少年伸出手:「不用抱歉,起来吧。」 她率先上马,看了一眼绵长的山路,回头对那脸色雪白的小可怜说:「上来,我带你。」 第32页 萧云砚忍痛迟疑了一瞬。 和女子共乘一骑,还是女子主导的话,实在羞愧得难以启齿。 「你不用怕。」陈愿以为他是担忧山路难走,实际上这条专门供马匹通行,用于运送货物的道路环绕着雪山盘旋而上,虽然长但不陡峭。 「你信我。」她再次保证道:「北陈的孩子打小就学骑马,我技术很好的。」 马背上的少女明眸善睐,身后是连绵不绝的雪山,雪花落在她的面纱上,融化时像圣洁的雪莲。 萧云砚忽然觉得,相信她也没什么不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陈愿:我驾驶技术很好。 萧云砚:吃软饭就吃吧。 第18章 安全起见,陈愿让萧云砚抱紧自己的腰,她在军中待了六年,和同袍出生入死,也背过重伤的弟兄,没有那么多讲究。 倒是萧云砚心跳得有点快。 扑面而来的雪花从他颊边刮过,勾起凉丝丝的寒意,可他指腹处传来的温热滚烫灼心,让他本无血色的脸孔烧了起来。 女孩子的腰比想像中纤细,却又不失力量,同她笔直修长的双腿一样,是习武才有的好身段。 他曾抱过她,看着个儿高高的人其实很轻,身上也没有半点脂粉味,只有似雪松的清幽气息,也不是薰香,说是药香更为合适。 还应该是价值不菲,有奇效的药材香。他灵机一动,凝着少女未打耳洞的皮肤,轻声问道:「阿愿,你是不是扮过男子?」 萧云砚并非凭空揣测,根据影卫的回禀,仅知道阿愿来自北陈,但她身上的诸多疑点令他困惑,如果从女子这个方向出发无法探明,那男子呢? 何况他见过她的相貌,在女子中也算翘楚,不可能籍籍无名。美貌和才华一样,是根本藏都藏不住的东西。 可惜萧云砚还没有见过北陈的太子陈祁年,不似他皇叔萧绥一样,偶尔会把二人联繫在一起,又因为陈愿是女儿身作罢。 这也是陈愿淡定的原因。 身份暴露的话,那「半死不活」的系统肯定会出来透气。 加之北陈皇室雷霆手段,没有留下一幅当朝「太子」的画像。萧云砚这种在南萧死牢关了七年的皇子,根本没机会见陈祁年。 面纱下的模样让他看去就看去吧,陈愿吸取教训,愈发谨慎。不过,当听到少年说她扮过男子时,陈愿的心还是咯噔了一下。 真不愧是反派,这小脑袋瓜就是好使。 她恢复冷静,随口说:「是扮过,家中男丁单薄,女儿家也要顶起半边天,如果可以我也想穿华服,涂胭脂戴耳珰。」 这句话真假掺半,萧云砚认真听了,倒也记在了心上。 他见山路漫长,怕自己昏睡过去,开始絮絮叨叨讲故事。 讲的是表兄萧遇之的白月光。 在成为秦楼主人之前,这位永平候世子也有过一个心爱之人。那时的萧遇之顶多纨绔一点,他洁身自好,心心念念想把青梅竹马娶回家。 小青梅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初月,是徽州富商江氏的小女儿,模样生得白皙清秀,说话温温柔柔,是那种你稍一撩拨她就会脸红的姑娘,也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难以抗拒的类型。 就如萧遇之那样轻佻张扬的公子哥,也败给了一个称不上是美人的江初月。在外人面前,萧遇之言辞放荡举止不羁,喝酒打架样样都会,可他见初月的时候,从不带着酒气,也从不在她跟前动手。 因为喜欢,萧遇之从未做过轻薄之举,他只是将心意告知好友,又带着初月去见他早已出家的母亲,甚至连婚宅都悄悄买好了。 买在离江府不远的东街巷,方便初月回娘家。 东街巷还开设了好几家茶馆,楼里边时不时有说书先生讲故事,什么才子佳人宫廷秘辛,萧遇之能听得睡过去,但初月喜欢。 他其实是一个没什么家庭概念的人,幼年时父亲永平候就和母亲容华长公主和离,他跟了出家的母亲,在徽州几乎被放养。 除了衣食无忧,做个富贵闲人外,萧遇之永远得不到一家三口该有的温馨,吃饭一个人,过年一个人,生病了也是一个人。 在那些过分孤独的日子里,是初月陪伴在他身边,岁岁又年年,她早就是融在少年血脉里的亲人了。萧遇之想把初月娶回家里,以后就有两个人一起吃饭。 他每天都在等,等身边的小丫头及笄,等多攒些聘礼,可当他凑够九十九抬聘礼,源源不断抬至江府门口时,才从下人口中得知: 初月要进宫选秀了。 是江家老爷的意思,对富甲一方的徽商而言,萧遇之丰厚的家底不过是锦上添花,但他身世复杂,虽说是永平候唯一嫡子却没有承袭爵位,母亲又彻底淡出红尘,与权势二字再无关系。 人有了钱,就想要权。 江老爷怎么可能放过宫中选秀的机会,尤其是家中长女姿色平平的情况下,初月无疑是江家攀龙附凤的有力筹码,区区一个永平候世子,又哪里比得上国都金陵的皇室。 江老爷无疑是个出色的商人。因为父亲的贪慾,初月的命运就这样被轻易改写。 萧遇之却没有放弃。 时隔多年,他第一次给远在金陵东宫,那位名义上的表弟…太子萧元景写信,请求他稍作周旋,让初月从秀女中落选。 第33页 萧元景也给了回信,说一定不会让初月姑娘当他的小后娘。 萧遇之的心稍安,他知道舅舅萧梁帝并非重欲重色之人,选秀也不过是四年一度的流程,有萧元景的承诺,初月一定能够平安回到徽州。 那段日子萧遇之一直守着金陵的来信,他在渡口静候佳音,先等来的却是太子纳妾的消息。 在这次选秀中,萧元景在他母后的示意下纳了四位妾室,一併送入东宫做太子的枕边人。 其中就有初月。 她确实没有成为太子的小后娘,但却成了萧元景的女人。 听闻消息时,十七岁的萧遇之怒火攻心,吐出一口鲜血后昏迷于地。 他彻彻底底记恨上了萧元景。 据派出去的探子所言,东宫太子纳的四位美妾各有千秋,除了初月其他三位都是金陵的世家贵女,且都是庶女。 萧遇之不是没想过个中缘由,但探子又说,其实那四位秀女在人群众都不够出挑,唯一的联繫还是因为另外一个女人。 那是萧遇之第一次记住安若的名字。他听探子回禀道:萧元景的那些女人们,有的鼻子像安若,有的嘴巴像安若…… 而初月,恰恰眼睛像安若。 初月的眼睛也是这个小家碧玉的姑娘所有五官里最好看的。 她的确远不及安若。 可在萧遇之眼里初月就是最好的,就像萧元景执着于安若一样,哪怕他不得已要纳妾,也在可选择范围内挑了最像安若的。 高高在上的太子没有碰这些妾室,只会偶尔去她们的房间坐一坐,盯着相似的地方瞧一会。 他去了那三位庶女的房间,唯独没有去初月那里,因为他答应了萧遇之,纳初月也并不是萧元景的意思,而是他的母后,当时的高皇后暗中示意的。 只因为初月背后的江家是徽州最大的富商,也是供给军需的第一大来源。 而在徽州驻守的,是萧绥。 高皇后那时就想除去萧梁帝这位过于年轻的兄弟,她试图从军需上动手,所以才和江家结亲。 萧元景知道母亲的意图,但这真相过于残忍,他没有告诉萧遇之,也因为隐瞒使得误会更深。 不过很快,高皇后的图谋就落空了,或许是天助萧绥,又或许年纪轻轻的绥王有什么功德福报在身,未过两月,初月就病死在东宫,死在了其他妾室手里。 死在了女人们的互相争斗之间,沦为炮灰。 那年金陵难得下了雪,萧遇之年少时的白月光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冬日。从徽州来的富商小姐也根本斗不过金陵城里拼命往上爬的那些庶女,死在了宫闱倾轧中。 无论萧元景有心还是无心,初月死在他的东宫就是原罪。这是萧遇之一生无法释怀与原谅的恨,恨意与日俱增,刻骨铭心。 因为恨,他成为了秦楼的主人,暗中培植势力,表面上依然是纨绔的花花公子,背地里却恨不得萧元景也跟着去死。 最好整个东宫彻底倾覆,为他的心上人初月陪葬。 萧遇之整整等了三年。 终于等来一个机会。 三年后萧梁帝驾崩,他没有为舅舅难过,反而将目光盯上了因为帝王逝世而牵连其中的安氏一族。 萧遇之将那安家的嫡女,已流放至徽州充为军妓的安若偷龙转凤,藏进了自己的秦楼。 他欲训练一枚最好的棋子,送至已成为新帝的萧元景身畔,用世间最温柔的刀,报恨意最深的仇。 …… 萧云砚的声音越来越轻,似带着曲终人散的无能为力,他将苍白的下颌轻轻搁在少女颈窝,呵出的气息凝成薄雾:「我讲完了。」 陈愿感觉到了肩上的重量,她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扣住他环在她腰间的手,清喝道:「别睡!」 少年强撑着睁开眼睑,带着尾音嗯了一声,乖得不像话。 雪花簌簌而落,山顶就在眼前,陈愿怕他意识涣散再次坠马,话多了起来。 她问:「你会和萧遇之或者萧元景一样吗?像他们一样,追悔莫及又把别的女子当替身。」 雪中的少年轻轻咳嗽了一声:「不会。因为我喜欢的我自会护好,天王老子来了也一样。」 萧云砚没有力气解释,但他的心很清明:与其事后追悔,找替身自欺欺人,不如颠覆天下,披荆斩棘也要把所念之人留在我身边。 只要他想,天下间任何的阻碍都不是阻碍,他终会踏平。 雪中的雾越来越浓,少年眉眼清透,哪怕用气声说着话,也不失君临天下的果断,丝毫没有面对死亡的怯懦。 陈愿的心安定下来,这样的萧云砚绝不会轻易死在寒冷中。 该怎么说呢?同样姓萧,人家还在谈情情爱爱,他就已经想到帝王权术了,如此觉悟…活该你当反派,活该你成为天下之主。 陈愿轻吁一声,寺门到了。 第19章 寺内与寺外截然不同。 仿佛是有层天然的结界,空隐寺内温暖如春,桃枝茂盛,雪花落地成霜,顷刻间消失不见。 陈愿早已见怪不怪,她连穿书加系统这种事都接受了,更别说区区奇观,反倒是世人对此敬若神明,不远千里潜心朝拜。 身后的长阶下多的是三步一拜,十步一叩的虔诚香客。 人群之中,萧云砚再次显得鹤立鸡群,他摘下狐裘兜帽抖落雪花,高马尾随风轻动,淡色的眼珠里只有波澜不惊。 第34页 哪怕怀抱着母亲的骨灰盒在佛门圣地,他也依然不信神明。 陈愿收回目光,懒得再看他这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模样,她将马牵到一旁,对守寺门的小和尚说:「麻烦通禀一声,我找陈祁御。」 她戴着面纱,亦不是女扮男装时用药物刻意弄哑的嗓音,小和尚自然认不出是故人,疑惑道:「施主可有拜贴?我们方丈不喜人多,祁御师叔也不见外客。」 陈愿轻哼了一声。 她知道师父空隐大师和皇兄陈祁御事儿多,但这些规矩也得给她破例。 少女取下系在颈间的铜钱吊坠,在小和尚眼前晃了晃,说:「拿着这个,去找你的祁御师叔,就说讨债的来了。」 小和尚眸光一亮,交代同伴几句后就往长阶上走,去请师长。 陈愿双手环抱,背靠寺门,期间有香客递上拜贴顺利入内,观他们的穿着或穷或富,但都面相极善,是佛祖的有缘人。 陈愿清冷的目光一扫,再次落在萧云砚身上,他的面颊慢慢回暖恢复血色,轻抿着唇在看远山雪景。 他似乎对自然天地格外上心。 唉,关了七年,能理解。 陈愿好心走上前替他讲解雪域风光,顺便问道:「你拜贴呢?」 「坠马时丢了。」萧云砚垂下眼睫,反问道:「阿愿姑娘常来这里?」 陈愿愣了愣,刚想编几句,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喊声。 「小阿愿!妹妹!」 本该念着佛经禅语的沉稳声线由远及近,融入寺庙的钟声里。 陈愿回眸一望,年轻的僧人违背佛祖的教诲,快步走下长阶向她跑来,伴随着佛珠的撞击声。 就像无数次那样,皇兄陈祁御来见她永远是行色匆匆的,哪怕剃度成了出家人,习惯还是没变。 她瞥了一眼萧云砚,正想如何开口时,陈祁御先控场,他朝少年施了个佛礼,蓄着笑意说:「这位施主,你是我义妹的朋友吗?」 义妹。 陈愿对这个身份很满意。 因为陈祁御的好妹妹遍天下,多她一个不多,也不会暴露身份,皇兄果然是懂她,一个眼神就懂。 她悄悄朝僧人竖起大拇指,耳边是另一道清澈的声音:「在下萧云砚,有幸识得二皇子。」 少年不动声色打量着眼前青年,只见陈祁御身穿霜色僧袍,墨灰色袈裟,佩纯银如意钩,戴第1章颗金丝楠木佛珠。 实打实用钱财堆砌的奢靡。 陈愿也瞧出来了,颇为直接道:「大师,你不是来出家,你是来炫富的吧?」 陈祁御耸耸肩,却没有轻浮意味,他微眯天生的桃花眼,凝着萧云砚说:「南萧的皇室果然都是人中龙凤。」 在少年认出自己是北陈二皇子时,陈祁御也在打量对方。 听空隐大师说,南萧的落魄皇子从死牢中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带着亡母的骨灰来寺庙超度,再观少年薄白的不见日光的皮肤,略一推敲便能知道身份。 只是陈祁御想不到陈愿也回来了,还是用他国影卫的名头,她不想暴露,他也懒得认亲。 何况他并不是所谓的二皇子。 僧人眸光一暗,看向陈愿的目光有些意味不明,他捻了捻挂在颈间的佛珠,压制住微乱的心绪后,转身说:「二位请随我来。」 陈祁御迈开步子,却发现僧袍一角被人扯住,他回眸凝着少女干净的眉眼,怔了一瞬。 直到钟声重重一敲,蓦然回神。 「大师……」陈愿没有叫他皇兄,却如从前那般道:「你的袍角又裂开一条缝,跟谁比武了?」 「施主有心,是寺中暂居的一名剑客。」陈祁御话落,伸手扯回僧袍,他不复面对其他痴缠女子的冷静,刻意挤出肃容说:「阿愿,你长大了。」 陈愿点点头:「我不闹了。」她难得露出孩子气,让身畔静默观望的萧云砚大为震撼。 原来她也会服软,会无意识的撒娇。 少年的心莫名翻涌起异样的情绪,他不甚明白,只觉得酸涩。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入住厢房,见收拾客房的小和尚要点燃火盆取暖时,陈愿当即说道:「不必了,也不冷。」 火盆里的柴火烧起来会很旺,火苗直往上窜有些骇人,陈愿没有忘记在乘船时萧云砚的反常,他畏惧火,怕得不得了。 遣走小和尚后她又对少年说:「安心休息,我就在隔壁。」 萧云砚这才觉得身心熨帖。 陈愿替他把房门合上。 隔壁的禅房已经传来茶香,煮茶之人正是小和尚口中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祁御师叔。 四下无人,陈愿卸下狐裘,边理顺发丝边说:「皇兄,许久不见,你过的好吗?」 僧人的目光盯着茶盏,一眼也未看取下面纱的少女,他轻搅茶沫,长睫微颤道:「阿愿,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青年逆光而坐,夕阳镀染上金边,仿若被供奉的佛陀。 陈愿微怔,眸色变得深了一些,带着几分惶恐不安,连擦拭湿发的指尖都有些无措。 她垂下脑袋,心想小时候还睡过一张床呢,皇兄还曾把她当作男孩子,当成弟弟陈祁年。 她也以为,他们一直是亲人。 若要说变化,大概是一年前皇兄帮助她从陈国死牢逃脱,分道扬镳时开始的。 第35页 她还记得皇兄说:「阿愿,我和你之间从来都是有缘无分,往后天高海阔任君遨游,无需牵挂。」 她当时只顾着逃离北陈,也未细思陈祁御话中的深意。 如今再见,方知岁岁年年寺中桃花相似,人却早已不同。 陈愿没有问为什么,皇兄总是一个人扛下所有的因果,一如他三年前出家时,她打了胜仗回来,千赶万赶还是迟了。 那日残阳如火,她盔甲染血,立在门边看着受戒疤的僧人,沙哑问道:「皇兄,是因为母后吗?」 北陈的沈皇后是将门嫡女,一直以来都不喜欢贵妃生的二皇子,更不给他触碰兵权的机会。 陈愿伤痕累累的手指紧扣着门框,想得到一个答案。 最后一个戒疤点上,陈祁御在散落满地的青丝中回头,行佛礼后道:「小施主平安回来就好。」 他避而不谈,她欲言又止。 就这样,北陈风流倜傥,倾倒无数少女的二皇子当了和尚,自愿隐居深山,不再经商敛财。 陈愿收拢思绪,她知道这些年上山来找皇兄的贵女不在少数,无非是怀抱着「救风尘」或者「诱佛陀」的想法。 只是她没想过,连自己与皇兄之间都要避嫌了。 少女重新将狐裘裹上,挪着圈椅坐在了门边,翘着腿,吊儿郎当,让自己更像个男子。 陈祁御的眼皮跳了跳。 他熟读佛经,深知是自己放不下,本以为再见阿愿能做到坦然,可看见她身边年貌相仿的萧云砚时,一心修佛的青年还是动了妒心。 他嫉妒那小子不加掩饰的目光,就那么看着阿愿,看着这个在自己跟前长大的小姑娘。 她过得很苦,他知道。 所以在那个秘密未戳破前,他都在努力做一个合格的兄长,以一己之力弥补她缺失的温情。 他也以为只是亲情。 陈祁御的心再次乱了起来,他将茶盏往前推了推,看着杯面微起的涟漪说:「阿愿,你还记得枝枝吗?」 陈愿认真坐好,去捧茶盏时余光落在了窗外的桃花枝上。 她的思绪忽然飘远。 「吱吱……」熟悉的鸟鸣声仿佛在耳畔响起,陈愿漆黑如星的眼眸突然一亮,她笑了起来,随即又有些懊恼道:「军中岁月战事吃紧,若非皇兄提醒,我差点没想起来。」 她是养过一只叫枝枝的白鸽。 那是师父空隐送给她的五岁生辰礼,是一只颇有灵性的鸟类,为使开了灵智的白鸽认主,陈愿还被师父放了指尖血,拿去餵养。 她幼年时就已经开始吃抑制女性特徵的药,那药带着后山雪松的清幽气息,从小就融在她血脉里啾恃洸,因为以血温养了枝枝,枝枝也有了一样的药香。 既是白鸽,可予通信。 陈愿那时年轻,还试图隔着千里之外感化一下幼年反派,她让枝枝作为信使,又觉得自己特别聪明,用了萧绥的名义,和那时五六岁的萧云砚通信往来。 为此,她还模仿了一下萧绥的字迹,倒不难,为了当好「太子」替身,陈愿早就学会了去仿别人的字,她仿的第一个人是弟弟陈祁年。 那时候陈愿还没被沈皇后送上战场,大部分时间在空隐寺学艺,师父待她极好,也不管她做什么,她一有时间就会和远在金陵的萧云砚通信。 两个不大不小的孩子成了「笔友」,用现代的话说就是无心网友,聊聊天而已。 陈愿也真没想过网友见面。 一开始姓萧那小子还挺警惕,但慢慢的,在她如水般悄无声息的陪伴与攻势下,萧云砚卸下了防备,他开始用心回信。 回信的内容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刚开始是幽怨式:什么父皇不喜欢我,兄弟姐妹戏弄我,宫人们看不起我,我觉得日子很艰难,但会坚持。 后来就变成冷酷式,他不再诉苦,也不再像个傻子一样问为什么,七八岁的少年已经学会接受一切,并且隐瞒心思。他不再考虑为什么不喜欢他,而是琢磨怎么让别人喜欢他。 陈愿亲眼见证了萧云砚的变化,也指使枝枝送了些生辰礼给那个落魄的小可怜,这举动于她而言不过是指缝间随手一撒,撒过即忘,于萧云砚而言却是入了心,要了命。 以至于许多年以后,历经磨难还尚存一丝温情的反派告诉她:佛说因果,现在我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陈愿:哦豁,白月光原来是我自己。 第20章 「那枝枝呢?」陈愿本身是个双标的性子,上了心的就记得格外牢,不在意的就容易忘掉。 陈祁御幽幽嘆了口气,他抬起宽大袈裟袖口,从里面取出数十封信笺,洋洋洒洒铺陈开后,说:「枝枝寿数已尽,埋在后山,倒是你行军打仗那些年错过不少书信。」 陈愿眼皮一跳,她就近挑了个信封打开,里面是一张张发黄字条,由信鸽长途跋涉送来,数量之多,让陈祁御不得不分类整理。 每一个信封上面都标了年月,有迹可循,是她错过的近七年。 「那小子倒是恒心。」陈祁御不轻不重抛下这句,他收好茶具往外走,回眸道:「看完信了去见见师父吧。」 陈愿轻应了一声,指尖微颤。 她的眸光落在铺满茶桌的字条上,明明是轻薄的纸张,提起来却觉得十分沉重,好像辜负了什么似的。 第36页 年岁已久,字条上的墨迹有些晕开,但还是可以辨认出风骨和神韵,与萧绥稍显凌厉的笔锋不同,萧云砚的书法要更柔和,运笔清澈,如他这个人表面上一般干净无瑕。 陈愿按照年月张张去读。 一开始萧云砚的信中还沉得住气,只委婉提及希望收到回信,但随着他笔锋的成熟,随着年月加深长期的杳无音信后,他终于发疯了。 他不再粉饰太平,而是真切地诉说着被关在死牢的感受。 那一间小小的房子铜墙铁壁,困住了少年应有的春夏秋天,剥夺了他作为人的喜怒哀乐,唯有信鸽枝枝是宣洩的出口,是暗窗外的天光,是黑暗中难能可贵的救赎。 可惜陈愿不知道。 她上战场后,无暇再顾他。 岁月漫长,难熬的依然是他的生活,是他近乎无望的人生。 这些萧云砚从来没有与旁人提及,也许是知道收不到回信,他才敢如此袒露自己,让脆弱在白纸黑字上一览无余。 窗外的光线渐渐黯淡,陈愿揉了揉眼睛,心绪久久难宁。她指尖攥着萧云砚写的最后一张字条,那上面的笔迹失了分寸,尤可见水光洇湿的痕迹。 歪歪斜斜,就四个字: 别丢下我。 陈愿将字条揉成团,一如她拧巴的心,她很少情绪外泄,却还是被这四个字触动了。 书里对萧云砚的黑化只是一笔带过,无人知道,在许多个漆黑的夜,四季不分的日子里,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人又能有几个七年呢?即便她如今从这些错过的信件中窥得几分,也不过是苦难的冰山一角。 陈愿有些烦躁起来,该死,作为撮合男女主的一个工具人,她竟然和反派共情了! 陈愿试图唤醒系统,不能就她一个人动容,但结果可想而知,系统于她而言就是另一个「枝枝」,永远没有回应。 尤其是在空隐寺里,不知是不是天寒,系统也需要冬眠? 好在她对这不靠谱的玩意儿没什么执念,随它去吧。陈愿将皇兄煮的茶一饮而尽,苦涩也一直蔓延到心底,她其实有些愧疚,战事吃紧不假,但她对萧云砚不怎么上心也是真。 在那个时候,她没有窥见少年纯如白雪表相下的暗疮与窟窿,就真的只把他当个祸害。 她对祸害能有什么好脸色? 陈愿知道自己狭隘了,但她不可能认错,她只是找小和尚讨要了些东西,然后去看萧云砚。 暮色四合,遮天蔽日的树阴映照在门窗上,她轻轻推开房门,借着夕阳去看未掌灯的内室。因为清修,禅房的床榻是厚且冰凉的木板,只铺了薄薄一层稻草。 这是穷苦人家和行军将士惯用的,普通人没必要受这累。 陈愿看了眼放在一旁的褥子,新洗的叠得整齐,还没有铺上去,然而发黄的稻草上,已静静蜷缩着一道人影。 少年背对着门窗,睡姿呈防御的「弓」形,仿佛刻骨的习惯。 陈愿没有叫醒他,不知道是疲倦到极点,还是因为她说了「我在隔壁」,萧云砚睡得比平时沉。 因为蜷缩着,身高腿长的少年看着只有一点,他长而密的睫毛紧紧贴在薄白的眼皮上,两手捏成小拳头,脖颈枕在雪色的狐裘上,漆黑的发丝散开,黑与白鲜明惊艷,但都是他。 不一会,萧云砚似乎察觉到了从门而入的穿堂风,他微眯有些惧光的眼眸,抬手遮挡后去看陈愿。 「把你吵醒了?」她问,顺势放下手中的东西。 少年的视线有些模糊,聚焦后才看清是一个红泥小手炉,几盘寺中的素饼,半壶沏好的热茶。 「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随便拿了些,将就……」陈愿的话还未说完,就听到少年清甜的一声好。 萧云砚在她对面坐下,微微仰头,淡色的眼珠认真看着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姐姐对我的好我都会记得。」 他就着茶吃下半块点心后,说:「也不是将就,我不挑食,你给我的都很喜欢。」 陈愿一时无话,目光偏移落在了那床褥子上,萧云砚见状又道:「让你见笑了,我睡不惯软床锦被。」 在死牢里待得久了,他已养成习惯,日子清苦,他才觉得真实,反而置身在软绵绵的棉絮上,会觉得空虚又心悬。 少年话落,朝她笑了笑。 陈愿再次沉默了,她总是不擅长安慰别人,这一点也不好。 抿了抿唇后,少女道:「难过的话就睡觉吧,我会守着你的。还有…过去的事情不需要回望,没有回应的人也不值得你执着。」 她的脸颊稍稍涨红,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煽情的话语,这也是她为数不多的柔软,就像是终年不化的冰雪缓缓消融。 萧云砚似懂非懂,没有联繫到那些从无回音的信件上,只当她是在惋惜自己过去的苦难,又骄傲了起来:「你不必心疼我。」 他需要的不是垂怜施捨,是她发自真心的喜欢与欣赏。 惊觉这个念头后,萧云砚下意识捻了捻指尖。 一开始他只想要陈愿疼惜他并为他所用,因为女人一旦心疼可怜一个男人,那她就完蛋了,可是到了现在,他又不满足于此了。 他想要阿愿姑娘真心喜欢他。 是喜欢萧绥的那种喜欢。 萧云砚有些艰难地开口:「到了这寺中,你还在想皇叔吗?」 第37页 陈愿眸光闪烁,有些恼怒,她起身往外走,没有回答,只丢给他一句:「你烦死了。」 身后传来少年的低笑声,他凝着她在月色下纤细的背影,弯了弯唇角。 他烦不烦不知道,但没有配剑的阿愿姑娘显然在努力忘记皇叔,而他年轻,等得起。 他心里想要的,从来等得起。 · 空隐寺夜里的月华格外亮。 陈愿踩着细碎影子掠过长廊,敲响了玄虚阁的大门,她那位师父终年闭关,除了生辰吉日出来抛头露面收收礼,很少见外人。 陈愿放下手捧的莲花灯,欲喊一声师父,哪知厚重的木门无风自开,劲风如刃,差点把她掀翻出去。 「这为老不尊的。」陈愿低喃一声,身姿灵巧地往后空翻,落定在台阶下,她顺势折了枝桃花,大步招摇往里走去。 回自己家嘛,随意点。 玄虚阁内别有洞天,入目即是一片恍若镜面的水池,几无波澜,似月华倾泻,静如画卷。 在这画卷之中没有长桥亭台,只有一位凌空打坐的小道士。 和尚庙里敢穿道袍的也只有百岁以上老人,方丈空隐了。水上那道清隽的身影背对着陈愿,红白交织的鹤氅随风振袖,仙风道气。 陈愿暗嘆一声故弄玄虚,她扬起手中桃花枝,运起内力抽在水面上,霎时间水珠溅起,波纹荡开,一併抽散了那人在水中的倒影。 空隐这才慵懒起身,赤脚踏在水面上,朝她走来,敲她脑袋。 若陈祁御在这里,一定要好生感嘆一句「师徒情深」。 陈愿揉了揉被空隐用拂尘打过的额头,小声抱怨道:「师父功力又见长了,好疼啊。」 「你也不赖。」空隐凉凉道,他微抬下巴,在月色下显现出一张鹤发少年颜,除了金色的瞳孔过于淡漠,古井无波外,竟与年轻人别无二致。 陈愿细细盯着空隐的眼睛,他的瞳孔和普通人不一样,形状像一朵绽放的金色莲花。 平日里与常人无异,不显山不露水,每逢喜悦时才会如此。 「师父见了我很高兴吧。」陈愿背在身后的手往前伸,五指张开,掌心躺着一枚莹白如玉的点心,包在粽叶里,是山脚下的「雪玉」。 空隐清冷禁慾的眉眼缓了缓,他默不作声接过,塞进自己袖口。 再看他身后,满池的清水又生了变化,一株株墨莲凭空而生,荷香深处还有只小舟,顾自摇曳,添了活泼的生机。 这处水镜是空隐的阵法,他心静就平湖无波,他高兴就春意浓浓,似顾及陈愿畏水,空隐的广袖往后一扫,幻相皆散。 陈愿心中一暖,嘴上却说:「都是自己人,您也别装神弄鬼了。」 空隐抿唇,又用拂尘敲了她一记,力道轻如鸿羽,他泠泠开口:「留在空隐寺不好吗?」 「是我保不住你吗?」 陈愿的心有些发涩,她永远记得被母亲沈皇后扣在陈国死牢时,是师父不远千里去王宫求情。 她在死牢中听不见,但却从宫人口中得知,空隐力保她出来,甚至大言不惭说:「陈国容不下她一个女子,我空隐寺容得。」 「你堂堂皇后想要卸磨杀驴,掩盖真相,彻底抹去她的存在,也要问问我这个师父答不答应。」 空隐的话语还是极有威慑力的,以至于后来皇兄陈祁御帮她逃脱时,沈皇后还有意放水,但条件是永远不再踏入北陈。 同时,沈皇后对外宣称膝下的公主病重,需要去郊野别庄静养,至此,国都邺城再无陈愿容身之所。 好好的母女之间也似仇人一般。 陈愿的眸色暗了下来,她知道母后是怕父皇知晓,也明白父皇偏疼二皇兄陈祁御令母后不安,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 少女索性席地而坐,抬头对自己的小师父说:「不是寺里不好,是我肩上有担子,心里有琐事,师父你留不住的。」 空隐轻轻嘆息一声,仿佛知道陈愿的任务一般,声音通透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陈愿难得漾起笑容,她扯了扯空隐的衣袖,撒娇道:「师父,我想请你算一卦。」 「算什么?」 「姻缘。」 第21章 空隐的脸色僵了僵,他骨相单薄纤细,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银白的鹤发仅用一根木簪箍成道士发髻,袍服翩然,轻易就隔绝尘世。 但这不代表他无欲无求。 陈愿竖起两根手指,驾轻就熟地讨价还价:「请两顿饭行吗?」 空隐琢磨了一下:「三顿。」 陈愿扬唇笑了起来:「说什么呢,都是徒弟该孝敬师父的。」 空隐白她一眼:「算谁的卦?你吗?我们小阿愿有心上人了?」 少女摇摇头,眼眸清亮,认认真真说:「师父,我要算皇兄陈祁御的姻缘,我觉得他不应该永远当一个朝九晚五的和尚。」 哦,合着我就活该? 空隐的心蓦地一跳,眨眨眼睫道:「佛说卦不可算尽,你让师父再多活几年吧。」 「你骗人。」陈愿侧眸看他,阴阳怪气说:「也不知道是谁啊,说姻缘一卦不算天机,不损寿数,来来来,给钱就能算。」 空隐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他凝着小弟子朝气蓬勃,生人勿近的雪白脸颊,正色道:「你身体好些了吗?每月那几日恐怕还是难熬吧,等为师再想想办法。」 第38页 「你别打岔。」陈愿抬起头,漂亮的眼睛看穿一切。 她直觉皇兄身上有秘密。 空隐的眸光有些闪躲,他揪着拂尘上的白毛毛说:「阿愿,你想吃暖锅吗?天气寒涮羊肉好不好?我新制的油碟真的绝了。」 陈愿:「……」 她也不是那种跟老人家顶嘴的小孩,拍拍衣袖道:「加一份丸子。」 空隐唇边生了笑意,还是带着神明的圣洁,他起身吩咐玄虚阁外侯着的弟子去厨房准备,再加壶酒,一定要烧得热乎乎的。 陈愿由他折腾,随手找了双云履扔过去,说:「光着脚晃什么晃,你穿上鞋吧。」 空隐低头,懒散踢上。 陈愿随他步入内室,堂堂方丈的居所比普通弟子还要清简,除了随处可见的经卷外,连张床都没有。 陈愿也是跟师父学会的打地铺,她盘腿而坐,撑着额头等饭吃,倒是空隐把手伸过来,如从前那般把了把她的脉象,说:「是调养得好了些,你身边应该有个用药高手。」 「比你还厉害吗?」陈愿不敢相信,她身边懂点医术的只有萧云砚,他还是下毒为主,顺带学医的半吊子。 空隐摸了摸下巴,琢磨了好一会儿才说:「应该是比我厉害。虽然我不想承认。」 「自古以来,医毒不分家,若要说医术最高明的,当属苗疆的巫医,只可惜苗族隐居深山,不入世。」 陈愿歪头听着,轻转瓷碟问道:「那萧云砚不会还是个苗疆少年吧?」 「他好看吗?」空隐反问。 陈愿怔了一瞬,面色有些薄红,点头道:「比我好看,虽然我也不想承认。」 空隐轻笑,「那就是了,苗疆一族个个都是美人,最美的那个才能当族长,种上蛊王…」 陈愿摆摆手:「要吃饭了,我不想听。」尤其是什么虫啊蛇啊。 空隐唇边的笑意愈深:「你想的美,我偏要说。」 哎呀,你个老头还挺叛逆啊? 陈愿捋起袖子作势要打一架,哪知对面貌若少年的老头忽然咳嗽起来,一副体虚的模样。 「呦,你碰瓷?」陈愿在自己人面前相当放的开,她损道:「师父你放心,徒儿会给你养老送终的。」 空隐的眸色变了一变,快得叫人无法察觉,他看着会笑会闹的小徒弟,欣慰地应了声:「你开心就好。」 陈愿坐了回去,一边用滚烫的热水给空隐烫竹箸,一边说:「师父,你总要把皇兄的事告诉我的,你知道我这性子,与我无关的也就罢了,若是身边人,我见不得他们不好。」 空隐轻拍她的肩膀,带了一些力道,说:「哪怕知道真相,平添负担也愿意吗?」 陈愿应是,弟子不悔。 空隐不再纠结,他见暖锅已经摆上,在热气腾腾中给小弟子指点迷津,说:「明日晚膳时,藏在暗室里,等你想要的答案。」 陈愿颔首,目光落在了分割为两半的鸳鸯锅上,果然是师父的风格,嘴上说着酒肉穿肠过,行为上还是守着清规,不沾荤腥,吃的肉食都是素菜和豆腐做的。 陈愿又提起酒壶晃了晃,里面是青梅果酒,给她一个人喝的。 只是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不剃度,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空隐,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都说了,因为丑。」空隐用公筷给小徒弟涮了羊肉,放在油碟里,絮絮叨叨说:「太瘦了多吃点,要不出去被人欺负,到时候别回来哭。」 陈愿眯起眼睛笑。 空隐再说不出狠话,他没有科普苗疆渗人的蛊虫和毒蛇,反而不厌其烦给小徒弟涮羊肉。 暖意融融驱散寒凉,陈愿这叶孤舟也好像找到了停泊的江岸,她在灯火通明里温声开口:「师父,再涮点青菜。」 其实她想说,师父,你永远不要老,要活得再久一些。 …… 饱餐过后,陈愿被轰了出来。 空隐的作息非常规律,他平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似乎是休养生息,同皇兄一样,师父身上也有很多秘密,但陈愿已经不知道问谁了。 她转了转系在手腕上的红布条,这兴许也是个没人知道的秘密。 唯一意外的收穫是,萧云砚竟然是苗疆少年,那么他的母亲无疑是苗族美人,只可惜红颜薄命。 陈愿想起了少年系在腰间的青铜小铃铛,倒真有点苗疆古寨的神秘色彩。 她又开始细细复盘《凤命》一书,但书中关于反派身世的描述不多,只提了他身中蛊毒,不能习武,活不过二十五岁,与苗疆的圣女有些纠葛。 陈愿喝了酒,头脑发热,想不起来更多,她迈着步子往回走,忽瞧见雪白的墙面上有一道暗影。 暗影显然是青年人的轮廓,月色下能窥见他长发及腰,这肯定不是寺庙中的僧人,也不是她师父和萧云砚,他们一个道士头,一个扎高马尾,不是披发。 那这野男人是谁? 按理说寺中不留外客的。 陈愿心头一个激灵,当即提步跟上,追随着那道黑影飞檐走壁,七转八转来到了她皇兄的院子里。 好傢伙,盯上了最有钱的那个。 陈愿隐没在屋檐后,早都说了让陈祁御不要露富,他偏不听,还恨不得全带在身上。 也不知道皇兄的身手长进没有?眼见那人就要打开陈祁御的房门,陈愿再也忍不住,飞身而下扣住了男人的肩膀。 第39页 回应她的是一根青翠竹剑。 刀锋尖锐,迅疾如闪电。 竹剑险险从陈愿颊边划过,斩断她一缕发丝。 又快又狠! 陈愿不敢掉以轻心,她下腰避开剑招,那竹子的主人收势,回过头来,令陈愿怔在原地。 稀薄的月光下,这个人眼睛上蒙着黑布条,系在脑后,只能瞧出他鼻唇标准,下颌线冷硬,一双长眉斜飞入鬓,平添酷意。 陈愿不想欺负一个瞎子。 她清了清嗓子喊道:「陈祁御。」几乎是一瞬,房门从内打开,灰袍僧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又抬袖擦了擦沐浴后没来得及拭去的水渍,理了理凌乱的僧袍,才故作平静道:「打起来了?」 「差一点。」却是蒙眼男人先开口,音色如其人,同样冷酷。 陈愿已经看出他们认识,遂摆摆手道:「误会一场,你接着洗。」 陈祁御咳了一声,桃花眼微闪,再次控场,互相介绍道:「阿愿小施主,这位剑法超群的公子是暂居室内的贵客,叫莫惊春。」 「莫公子,这位是我义妹。」 陈祁御不愧是经商的奇才,永远控场,永远社交不尴尬。 反倒是叫莫惊春的男人冷冷接茬:「义妹?第十一个?你到底还有多少?」 陈祁御无话可说,终于踢到铁板。 陈愿忍着偷笑,她的目光落在了莫惊春的腰间,与寻常侠士配玉不同,他佩戴的竟然也是一个小铃铛,但似乎不会响。 铃铛有点形似葫芦,尾部缀着细长流苏,成结的方式很特别。 陈愿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眨眨眼睛,记起来了,这位莫公子也算是书中的重要人物,和陈祁御这种男n号不同,莫惊春是《凤命》一书中妥妥的男二。 但因为他的兄弟萧云砚人设太带感,以至于读者没把那小子当反派,反而提咖当成了男二,俗称反派上位。 反正莫惊春和萧云砚是兄弟,谁当男二都一样啦。 ——追书时许多读者这样评论起闹。 作者大概也偏爱反派一些,对莫惊春的篇幅描写远不及萧云砚,以至于陈愿没多大印象。 她知道的是莫惊春来自苗疆,天生眼盲,却习得一手无双剑术,是当世年轻剑客里最快的那个。还有,他的母亲和萧云砚的母亲是姐妹,萧云砚要称他一声表兄。 但整本书里都没见那小反派喊过一次,说来奇怪,萧云砚在书中防着男女主萧绥和姜昭在一起,但不防着莫惊春。 你说同样有血缘关系,怎么就区别对待呢? 陈愿看不懂,但大受震撼。 反正萧云砚双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打了个哈欠,想跟皇兄道个别去睡觉,哪知陈祁御也双标,他撵走莫惊春后,把陈愿单独留了下来。 这不太合适吧? 陈愿心里一慌,怕因为自己耽误了皇兄的名声,死活不肯进去,她靠在门板上盯着自己的脚尖,说:「大师,你的那些好妹妹们也三更半夜进你屋里吗?」 陈祁御再次无话可说。 他无奈笑道:「阿愿啊,你长大了,也学坏了。」 第22章 少女唇角挑起一抹笑,淡声说:「跟师父学的。不过皇兄,我情愿你做个凡夫俗子,哪怕桃花多一点。」 陈祁御敛眉,眼底有些寂寥,他该怎么告诉她,红尘俗世里已经没有我想要的了。 年轻僧人随手捡起火盆边的炭烤栗子,热度灼伤指尖,他剥开后抛到了外面,说:「进来坐。」 陈愿没有回头,扬手稳稳接住后丢进嘴里,栗子鲜甜软糯,是记忆里她和皇兄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时熟悉的味道。 陈祁御又把那枚铜钱吊坠扔了出来,陈愿借着月光一看,原本已经发白的红绳换成了新的。 她戴回颈间,半开玩笑道:「要是跟你比邻而居,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陈祁御的心微乱,他轻轻转动缠在腕间的佛珠,说:「不如留在寺里,这儿适合养老。」 陈愿附和:「皇兄放心,你等我,我经常熬夜,头发掉光就出家。」 陈祁御摇头笑了笑,他的小妹妹总是语出惊人,从前还劝一位读不起书没有出路想来出家的少年,说什么「不读书怎么行?搁现代,佛不渡本科以下。」 他没听懂,但觉得有意思。 陈祁御自幼博览群书,也踏遍山川河海四处经商,所见所闻已非常人可比,却还是读不懂一个小姑娘。 读不懂就会好奇,好奇就会被吸引,而后经年累月形成心结,纵然侍奉佛祖常念心经也无法解开。 他摩挲佛珠,对抬头望月的少女说:「阿愿,能和我说说萧绥吗?」 陈愿的眼皮忽然一跳。再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萧绥二字,她还是做不到彻底释然,却也不会再起波澜。 少女的语气很平静:「怎么了?」 陈祁御转身,又从袈裟袖口里掏出一封信件,说:「南萧的绥王殿下来信,是写给师父的,但你知道他从不理俗事,寺中的信件都是我在处理。」 陈愿颔首,又听他说:「绥王向师父提了三件事,其中两件关于你。」 少女的瞳孔微微放大,僵在原地。 陈祁御稍一挑眉,接着道:「他请师父照看萧云砚,此为其一,又拜託师父替你看看沉疴,最后是花重金想要我手里的宝剑,你知道,那剑轻薄,不适合男子。」 第40页 「我猜,应当是给你的。」陈祁御眼尾微扬,桃花眸清澈明朗。 陈愿垂下长睫:「你也说了,只是你的猜测。忘了师父的教诲吗?不要自作多情。」 她神态自然,似想到什么,眉眼柔和起来:「绥王应当是为他新收的小徒弟姜昭求的剑,她力气小,配那柄剑正好。」 陈祁御不情不愿:「禅意剑是我特意留给你的,小没良心。」 陈愿走到火盆前,熟稔地拨了拨银炭,「那你给我吧,我借花献佛。」 陈祁御知她心意已决,便烧了信件,说:「这单生意我做了,绥王出手阔绰,我喜欢,你呢?」 陈愿抿唇:「喜欢过。」 火光映衬着少女的脸颊,她眉眼干净真诚,一如当年。既然皇兄从不对她说谎,她也当予以回报。 何况这没什么可耻的。 她喜欢的是年少时的萧长安,不是现在这个萧绥,她只用了三天,就管住了自己的心。 是,喜欢不假。 可是呢?人为什么要有理智,理智的存在,是为了在难熬的漫漫人生里,战胜那些骯脏的欲望,人不能仅凭喜欢就胡作非为。 世事也不会尽如我愿。 她太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她的,拼了命也不是。 与其想着小情小爱,还不如杀回陈国夺了太子位容易。 陈愿抬头去看陈祁御,带了点笑意道:「皇兄,别小瞧我。」 僧人这才回过神来,陈愿不知道的是,在她承认喜欢的时候他内心波涛汹涌,密密麻麻生了疼意,就好像心脏被人掏出,揉碎后再塞回去。 陈祁御不敢再直视她的目光,在少女的清白坦荡面前,他好像才是配不上袈裟佛珠的那个人,他憎恶这样的自己,又恨命运从不饶人。 青年阖紧双眸,双手合十行佛礼道:「阿愿,我有些累了。」 陈愿站起身,她知道僧人们作息规律,见陈祁御面色有些泛白,便替他收拢窗户后离开了院子。 陈愿不知道陈祁御的秘密,但皇兄真的很不对劲。 这一折腾,她的酒意已经散了,本想好好回去睡一觉,哪知道有人在长廊下等她。 月影朦胧,萧云砚手执莲花灯,柔软的光晕淡化少年眉眼,让他那份好看更加动人心魄。 陈愿想起话本里常说,什么苗疆少年擅蛊惑人心,然后把你拆骨入腹……她蓦然间清醒,试图擦肩而过,更要防备萧云砚对自己下蛊。 越漂亮的,越危险。 陈愿余光带着谨慎,反惹得身边少年低声笑了起来,很好听。 他展袖拦住她的去路,说:「阿愿姑娘放心,我没恶意的。」 陈愿回眸看他,少年身姿挺拔皎洁,没有从死牢中出来的唯唯诺诺,反倒有几分意气风发,他微微勾起唇角,贴近她耳边说: 「姐姐,你头发上有蛛网。」 陈愿的心跳了跳,眉眼间不复清冷,一定是尾随莫惊春飞檐走壁时沾染上的,她难免尴尬,嘴上却说:「你看错了。」 萧云砚没有争辩,他伸出细白的手指轻轻一捻,拿给她看。 陈愿在心里骂骂咧咧。 她不明白陈祁御那么大一个活人,怎么就不知道帮她一下?明明是随手的事情。 思憷间,头发上好像又被插入什么,她顺势一摸,竟然是朵珠花,还是她扮舞姬,在秦楼时戴的那支。 陈愿很少有这些女儿家的东西,她抬头去看萧云砚,正巧撞入他淡色的眼眸里,水光盈盈,蓄着她未曾见过的温柔。 他说:「别摘,很好看。」 少年将莲花灯往上提了提,映照在彼此之间,二人如玉的脸颊不约而同染上薄薄一层绯色。 陈愿别开眼睛,「多谢。」 萧云砚微微扬首,唇边含着一抹笑意:「谢我什么?我只是物归原主,和说了几句实话罢了。如你这样的人,想来做男子时也一骑绝尘。」 「幸好你是女子。」他补充。 陈愿不解:「为什么?」 萧云砚往前走了一步,替陈愿照亮前路,「因为男子照顾女子,天经地义。」 灯影幢幢,陈愿的心似有火苗摇曳,她问他:「萧云砚,女子也可以做将军,做太子吗?」 少年抬眉反问:「有何不可?」 「天下能者居之,别说太子,若有经世之才,女帝也做得。」 陈愿惊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轻嘆:「你怎么会这样想?」 萧云砚垂眼笑了笑:「我从地狱中走来,人间的道德和伦理还约束不了我。我有我的规矩,我走我的道。」 他几乎是在死牢中长大的,说来可笑,在那世间最阴暗血腥,骯脏残酷的地方,反而最无男女之别。生死面前,一律公平。 陈愿凝着他手中那束光亮,仿佛重新认识了萧云砚,他稳稳走在漆黑无望的前路上,孤身摸索,再做后来者的掌灯人。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故事的结局里他能做帝王,为什么他修改律法,赋予女子为官权利,为什么他被后世称一句千古明君。 原来那样的帝王风骨,叫人惊嘆的崭新政见,在年少时已有雏形。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轻易死去? 陈愿彻底放下想杀死反派的念头,她走上前借着灯火去看少年清秀的脖颈,那里白皙一片,根本看不出被人挟持,割破皮肤的痕迹。 第41页 她又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哪怕用着上好伤药,也还余浅浅疤痕。 陈愿蹙眉:「你怎么好得这么快?」 萧云砚挑唇一笑:「不告诉你。」 这是他的秘密,託身体里蛊王的福,他不仅自愈得快,还不容易死,比大多数人体质都好。 他不愿说,陈愿便不再问,只道:「你母妃的事处理好了吗?」 「嗯,寺中长老已经在准备法事,会诵经祈福七日,人死灯灭,终究只是让活着的人好过一点罢了。」他淡声说,瞧不出神色。 陈愿又问:「抄写经书了吗?」她在空隐寺长大,知道诵经祈福后要焚烧亲人所写的经书,以安逝者亡魂。 萧云砚沉默一瞬:「没有。我阿娘她死得太早了,做什么都晚了。」何况,他来这寺中是为了萧元景所赐披风里缝的那五个字。 ——空隐寺,遗诏 他阿娘要知道他是这心思,还拿她做幌子,肯定会不高兴。 陈愿盯着他看了一会,也没再问为什么不抄这种废话,眼看禅房到了,她丢下句早点睡就没管萧云砚了。 少年顾自吹灭莲花灯,也走进隔壁的房间,却没有半分睡意,他才不信所谓神佛,如果有的话,为什么他在死牢的七年里求救无门? 还是说他这样生来就是错误的人,不值得佛祖庇佑? 萧云砚冷笑一声,他拨动腰间的小铃铛,让体内母蛊躁动,给那些在山脚下候命的影卫提个醒,别忘了谁才是他们的主人。 他睡不着,别人也休想。 第23章 翌日,陈祁御传信让陈愿去选兵器。 推门而出的时候萧云砚看见了她,说闲着也没事,要跟着过去看看。 和夜间不同,白天看陈祁御的院子才知道里面有多大,四进的合院粉墙黛瓦,房屋鳞次栉比,全用来陈列他的藏品。 陈愿知道兄长有钱,但不知道这么奢靡,他几乎收藏了所有感兴趣的东西,琴棋书画,瓷器刀剑,数以千计的珍宝,任何一件单拎出来都能在城里买套房。 她开始相信陈祁御说的了,这世间确实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了,都拥有了,所以他想开了,出家了。 陈愿实在佩服他经商的能力,也惊嘆他的审美,难怪会有那么多贵女前赴后继,愣是想把他从佛祖身边抢回来。 她跟在皇兄身后,轻轻弹了弹博古架上的天青釉笔洗,声音脆而圆润,是难得的孤品。 陈祁御挑了挑眉:「想要?」 陈愿笑而不语,她想拿来送人,又问身后的少年:「你觉得好看吗?」 萧云砚怔了一瞬,点头。 陈祁御引他们上楼,去看收藏的兵器,木质楼梯传来沙哑的响声,他不轻不重道:「老规矩。」 陈愿没有意见,从小到大她看上了皇兄手里的东西都要跟他打一架,赢了就归她,输了就没有,反正她一穷二白,兢兢业业当假太子那么多年,也没捞到个好。 说起和陈祁御打架这事,陈愿还是相当自信的,皇兄十赌九输,不少好东西落她手里了。 她随陈祁御来到阁楼,他先上去,把手撑在了低矮的房樑上。 陈愿果然中招了,阁楼光线黯淡,空间低矮,她从前总碰头,后来皇兄发现了,她就只会碰到他柔软的手掌了。 「一点长劲也没有。」僧人挪开手,唇角勾起嫌弃的弧度。 陈愿笑笑,对跟在她身后的萧云砚说:「你慢点,小心头。」 这话让陈祁御更加不是滋味,他索性往里走,先取出了答应卖给萧绥的禅意剑,再对陈愿说:「剩下的这些,你随便挑。」 「最便宜的就行。」陈愿清冷答道,她没那么多讲究。 陈祁御一听,不依不饶起来:「从前不是什么都只要最好的吗?转性了?」 陈愿随意捡了把轻巧的剑,伸手推开萧云砚后比划起来,说:「反正最喜欢的没了,其他不都一样?都是将就。」 陈祁御知道她是想念陪她上战场的长枪了,可惜「濯缨」在北陈的太子府,在她胞弟陈祁年手里,陈祁御也没有任何立场帮她拿回,哪怕这原是他所赠。 濯缨在战场上陪陈愿闯出了名头,已经不仅仅是武器,更是一种象徵和身份的证明了。 明明一切都是陈愿以血肉之躯打下来的疆土和殊荣,却被沈皇后夺走,反倒成了她是见不得光的那个,就因为她是女子。 陈祁御嘴唇翕动,念起经来。 他烦躁的时候就会念经。 陈愿倒是早就接受了这种不公,她转身问萧云砚:「你有没有喜欢的?」 少年安静乖巧,摇头说:「无法习武之人,配不上名剑。」 陈愿却说:「是它们无缘,错过了你,你不用难过,反正会有人执剑保护你。」 她左手甩了个剑花,率先往下走,出了藏品阁,来到院子里的空地,桃花纷飞,树下早有人在等。 陈愿一眼就认出是莫惊春,他还是用黑布蒙眼,穿着竹青色的劲装,腰间佩的银铃铛不会响,手上握的竹剑是玉做的,瞧不出苗族的痕迹,只知道他站在满园春色中还显得寂寥。 陈愿不打算惊动他,反倒是这位剑客一言不合就飞身上前,陈愿学乖了,往陈祁御身后一躲,顺带扯着萧云砚离开了战场。 他们认识,让他们打。 第42页 她和少年就坐在青石板上,随手扯了根草,开始赌谁赢。 萧云砚仔细观察了一会,说平局,他又盯着陈愿的眼睛,说:「你熬夜了。」 「那还不是……」少女话说一半,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扔了草道:「我也平局。」就陈祁御和莫惊春那缠缠绵绵的打法,打到天黑也难分胜负。 萧云砚又说:「如果你和二皇子打,我赌你赢。」他说这话时唇边有一抹极小的弧度,仿佛看透了什么。 陈愿没瞧见,只道:「把你小铃铛给我看看。」 少年轻抬眉梢:「不行。这是家传的,只给我未来夫人。」 陈愿:「……」当我没说过,她起身转了转手中剑,对场中僵持不下的二人说:「要不歇会?」 这句话恍若及时雨,让交锋了数个回合的僧人和剑客同时收手,归剑入鞘。陈愿见状顺势道:「大师,咱两打。」 她是女子,不在乎胜之不武。 陈祁御倒也由着她,只说:「老规矩,不许用刀剑。」 陈愿上前:「肉搏就肉搏。」 她看着僧人清朗的桃花眼,还是心软了:「你先擦擦汗,喝口水。」 陈祁御随手用袈裟袖子拂了拂汗,音色微哑道:「还是老规矩,我让你先动手。」说完双手合十,行佛礼后做了个请的动作。 陈愿从不跟他客气,她运气出掌,直袭对方胸口,陈祁御脚下步伐微动,僧袍划出翩然弧度时已侧身躲开,他避而不攻,甚至有意无意让她一只手。 少女是局中人,窥不清,坐在青石板上的萧云砚倒是瞧了个分明,只见陈祁御单手背在身后,打的也用心,却处处避开陈愿身上的要害。 萧云砚听说北陈的二皇子招女人喜欢,是个极有风度的人,但从没听说过他和女子打架时这般相让,处处小心。 他先前就觉得这位得道僧人看阿愿姑娘的目光有些难以言喻的感觉,如今再想,那些小细节倒有迹可循了。 能让一个男人心甘情愿认输的,恐怕只有真心的喜欢了。 萧云砚弯唇,这种牺牲他可学不会,比起虚无缥缈的感情,握在手心里的东西才是自己的。 喜欢有什么好呢? 他轻抬眼皮,遥遥望向桃花树下的莫惊春,虽然还不知道他的底细,但如果可以给他下蛊为自己所用的话,就再好不过。 这时的萧云砚还没有发现,他对所有想要的人第一反应是下蛊操控,对陈愿却不是。 他老跟着她,一方面是想探清她的身份,一方面是因为熟悉。 他喜欢她身上的气息。 在死牢七年里,在那总有霉味的地下室里,是信鸽枝枝身上的清气提醒他,不能溺死在这永无天日的黑暗里。 他要活着,他要出去。 少年轻轻拨动腰间的小铃铛,心想找个合适的机会搞定莫惊春,微风拂动,铃铛清脆的声音徐徐漾开,那树下的盲眼剑客忽然就回过头来。 莫惊春下意识握紧了手中剑。 他等的人到了。 · 不知不觉,已至中午。 陈愿索性留在了陈祁御这里用膳,陪他吃素食,莫惊春说要去寺中斋堂,萧云砚也扯了个藉口跟着去了,院子里只剩兄妹二人。 陈愿有些好奇,便问道:「皇兄,莫公子是何来路?」 陈祁御也不瞒她,说:「他是萧梁帝麾下的死士,藏在暗处不为人知,来空隐寺是为了将一份秘密的东西交给你师父。」 陈愿皱眉:「什么东西?」 陈祁御:「天机不可泄露。」他小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有师父知道。」 陈愿刚想说我去问师父,又听陈祁御道:「阿愿,知道的少反而快乐些,尤其是皇室秘辛,你不知道才安全。」 陈愿放下碗筷:「所以皇兄才不告诉我你的秘密,对吗?」 陈祁御还是不敢看她干净认真的眼睛,侧过头说:「萧云砚并不简单,你多小心。」 他再次避而不谈,她只好欲言又止,换了个话题。 「皇兄,能借点钱吗?」 陈愿没有忘记秦楼里的安若,她是真心想在清明节那天替她赎身的,至少帮她逃离萧遇之那个混蛋。 陈祁御问:「借多少?」 陈愿有些不好意思,她取出系在颈间的铜钱吊坠,小声说:「借的有点多,可以算第二个愿望吗?」 这枚孤币铜钱上有皇兄许给她的三个承诺,第一个已经用了,她让陈祁御帮助她离开北陈王宫,第二个就是想要真金白银。 她深吸一口气:「五千两。」 陈愿扮舞姬时打听过秦楼的行情,一般花魁都要三千两,她觉得安若姑娘要值更多,甚至是无价的,但没办法,在这个时代,女子就如同货物一般。 陈愿讨厌这种制度,却又不得不按规矩办事。 陈祁御没问她要做什么,只说:「明日我拿给你。」 陈愿放下心来:「谢谢皇兄。」 「不必。」陈祁御勾勾唇角:「你哥哥我命苦,穷的只剩下钱了。」 陈愿不想说话。 她兢兢业业在绥王府当影卫,几个月下来也只攒了五十两,就这样物价还疯涨。 她抱起从皇兄这儿坑蒙拐骗得来的新剑和笔洗,一时有着劫富济贫的成就感。 第43页 以后她就佩这把剑,皇兄给的她也用着安心,笔洗就拿来送给姜昭,她作画多,换的勤。 原着里姜昭一直想要一个浅色的笔洗,但姜家给她的永远是深色,那样的世家规矩森严,觉得浅色轻浮,承载不起书香门第的厚重。 好在这种规矩只留存在书房,不然姜昭只能穿深色衣服了。 陈愿野惯了,最没这些规矩,她就要给那小姑娘她喜欢的。 第24章 斋堂,稍显隐蔽的角落里,光线在窗外迂回,饭桌上的米饭冒着余热,还没有人动筷。 萧云砚淡色的眼珠波澜不惊,他不声不响划破指尖,将鲜红的液体滴在莫惊春打的蛋花汤里。 这是最简单的下蛊方式。 因为有蛊王的加持,他不需要像其他苗疆的草鬼婆一样耐心养蛊,少年的血液里生来就有蛊虫。 他丝毫没有做贼心虚的侷促,反而云淡风轻,有着从容不迫做坏事的天赋,从未失手过。 只是这次,对面坐着的目盲之人端起那碗汤,眼看要送到嘴边时,莫惊春忽然笑了一声。 他斜飞入鬓的眉微抬,薄唇吐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成全。」 年轻剑客话落,一饮而尽。 萧云砚难得怔住了,他微抿有些苍白的唇,低语道:「你是谁?」 莫惊春放下见底的汤碗,右手摩挲着取下了腰间的铃铛,他将流苏捋直,递到少年手心。 「你只要知道,我是你的人。」 萧云砚发现,流苏的成结方式很特别,是苗疆的古法,和他母亲给总管太监高奴的一模一样。 他把东西还给莫惊春,只问了一句:「谁派你来的?」 莫惊春不打算挑明他和萧云砚之间那点可怜的血缘关系,反正他们的母亲都死了,便如少年的愿饮下蛊毒,以安他心。 不过确实是有人派他来,莫惊春摊开萧云砚的掌心,在他手中写道—— 你爹。 少年的神色明显变了变。 莫惊春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僵硬,他继续写字,把来龙去脉讲述清楚。 萧云砚于是知道了莫惊春死士的身份,也知道萧梁帝的死不寻常,但这与他无关,哪怕萧梁帝派了心腹死士来保护他,他也不可能轻描淡写原谅他。 那些伤害已经存在,那七年的苦难也无法抹去清零,不是几句他有苦衷,他没办法就可以算了的。 萧云砚的面色冷了下来,他生的好,越是生气,越是受伤虚弱,反而越好看,不经意就惹得寺里的女香客频频把目光投过来。 这里已经不适合谈话了。 他在桌子底下踢了踢莫惊春的脚,示意他跟自己出去。 年轻剑客提起剑,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到了人烟罕至的后山。 这里的雪终年不化,簌簌而落,隐约还有雪松的味道。 萧云砚深吸一口气,问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遗诏在哪?」 这段日子他来来回回想,总觉得高太后肯暂时放过他,还把姜氏唯一的嫡女许给他,不仅仅是因为他天生带毒,寿命不长。 极有可能是高太后受制于人。 放眼整个南萧,能和高家对抗的只有皇室,他皇叔萧绥不屑参与朝堂争斗,那唯一的答案就是已逝的萧梁帝。 是他拿捏了高太后,逼得她不能对自己下手。 「是不是如果我死了,父皇交给你的东西就会被公之于众,而这份东西,足以击垮高太后?」 萧云砚说出自己的猜测,见莫惊春紧抿着唇,便知大差不差了。 他再次重复:「东西呢?」 莫惊春只好如实相告:「我没见过,我是个瞎子,我只是奉命送给寺里的空隐大师,仅此而已。」 萧云砚狠狠踢碎脚下的雪。 「那空隐是个人精,他未免麻烦当然不会承认有这个东西,更不会交给我。」少年的眸色冷了下来,他势单力薄,就算拿到了也可能保不住。 唯有空隐这种在南萧和北陈都极具声望的老头才能坐镇得住。 莫惊春显然也明白这点,他寒声道:「少主,你就遂了你父皇的意,不要掺和进来,就做个逍遥散王,我会以命相护。」 「凭什么?」萧云砚推开他试图来扶自己的手,他在雪中踉跄了几步,低声道:「我不甘心,他凭什么就这样安排我的命运?我不认!」 「我已经不是那个被他塞进死牢的孩童了。」少年跌在雪中,从喉间逸出破碎的笑声,重复道:「我不认。」 莫惊春冷酷的面孔也生出一丝不忍,他朝少年伸出手,似妥协般重重吐出一口浊气:「随你吧。」 反正他的职责只是守护。 四周都是白茫茫的雾气,温度极低,萧云砚体内的母蛊又开始叫嚣,不分敌我撕扯他的心肺,他忍痛握上莫惊春的手,说:「带我走。」 漫天白雪飞扬,飘摇的山风中,剑客背起了少年,在雪地里留下沉稳的足印。 · 暮色降临,寺中响起钟声。 该用晚膳了。 陈愿去往玄虚阁的路上,正好撞见了从后山回来的兄弟两。 莫惊春把背上的少年放下,让他坐在长廊上,倚着廊柱。 陈愿不是瞎子,当然能看见萧云砚苍白的脸色,但她心里有更重要的事和必须知道的答案,所以只能先无视他。 第44页 她从少年身边经过,目不斜视,却还是被他细白的手指扣住了小臂,萧云砚扬起头,说:「我想和你一起去见空隐。」 来寺庙后他就知道,陈愿和寺里的人都是旧识,她恐怕还是空隐的弟子,才有资格去见他。 他其实快要猜出她的身份,尤其是她问他:女子能不能做将军做太子时,他后来细细回想,一宿无眠,对她的身份有了新的认识。 但萧云砚以为,经过昨晚的谈心,他们之间是志同道合,可以互相保守秘密的,更何况她这个秘密目前来说对他并无用处。 被他这样看着,陈愿有些心虚,她隐约觉得暴露身份是迟早的事,说实话她其实有些期待那一天,她也并不是自己以为的,能安分守己的影子。 她就是不服。 凭什么太子位是陈祁年的,苦难是她的,凭什么濯缨在陈祁年手里,她却两手空空,凭什么陈祁年众星捧月,她却见不得光。 她一开始说服自己的理由是这里不同于现代,是这里的人思想局限,直到萧云砚给了她不一样的答案,他夜里点的那盏莲花灯再次勾起了她的心火。 陈愿并不甘心。 她轻轻掰开少年的手指,塞进去几颗刚烤热的栗子,说:「你就跟在我身后,不许说话。」 「好。」他漾起漂亮笑容。 …… 玄虚阁的大门再次从内打开,似乎是意识到陌生的脚步声,空隐没有再用内力把来人掀翻。 他转过身,抬袖收了身后的池水幻相,又掸了掸拂尘,合上门。 萧云砚规规矩矩行了佛礼。 空隐清寒的眉眼稍敛,他凝着这个站在陈愿身后,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的少年,凉声道:「萧施主,若是为了那件东西,就请回吧。你父皇也希望你能平安快乐。」 又是这句…… 又是这以为对他好的口吻。 萧云砚将所有情绪掩饰干净,只道:「我是陪阿愿来的,我不放心她一个人。」 空隐轻勾嘴角,似笑非笑。 倒是陈愿不着痕迹踩了身后的少年一脚,让你借我的名义?! 萧云砚皱眉,忍痛不敢还嘴。 空隐似乎乐于看见这一幕,又想到自己邀请的人快要到了,遂对陈愿说:「带上你的人,往里拐,躲到暗室去。」 「?师父你说话注意点。」陈愿低声抱怨,什么我的人?她身体倒是诚实,直接拽着萧云砚走了。 少年几不可查勾了勾唇角。 空隐说的暗室在会客厅后面,大概是用了特殊的琉璃,里面可以看见外面,外面却是雾蒙蒙一片,琉璃的质地轻薄,能够听见外面的人谈话。 不过赴鸿门宴的主角还没来。 暗室狭窄,陈愿和萧云砚几乎贴近,她伸手抵在彼此之间,那少年却非要在她耳边说话。 呼出的热气弄得人心痒难耐。 她想送上一巴掌,却被萧云砚扣住腕骨,他小声说:「阿愿姑娘,你是在等祁御大师吧?」 陈愿不想理这小祸害。 少年挑挑眉,顾自说:「这些天观察下来,他对你有情。」 陈愿轻哼一声。 那是自然,我亲哥。 「他喜欢你。」 萧云砚毫不迟疑说出这句。 仿若平地惊雷,让陈愿的面容变得严肃起来,她喝道:「住口,你污衊我没关系,但你不能给一个出家人泼脏水。」 少年弯唇:「是真是假,你很快就会知道,若我猜的不错,你一定是想知道为什么陈祁御对你忽冷忽热,若即若离。」 被人戳中心思,陈愿哑口无言。 萧云砚又道:「早知道你是个不解风情的,我没指望你开窍,但你应该听说过,关于北陈二皇子的身世之谜。」 陈愿微愠道:「听说过又怎么样?都是坊间为了中伤他编的谣言,他就是皇室血脉,就是北陈皇帝的亲生儿子。」 萧云砚不忍心打击她,只道:「看来你还是被保护得太好了,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陈祁御不是皇家的种。」 陈愿气急,伸出手捏他的脸,恶狠狠道:「你再造谣试试?」 少年的皮肤单薄且苍白,很快就被捏出两道鲜红的印子,他也不生气,只无奈道:「如果他真是皇嗣,为什么要出家呢?」 「他厌倦了不行吗?」陈愿手上的力道加重。 萧云砚轻挑眉梢:「你还是太不了解男人了。」 第25章 · 陈愿松开手, 理直气壮:「我需要了解吗?就算是困在宅门依附男人而活的姑娘,也不必如此卑微。」 萧云砚颔首,有点道理。 他正欲说什么, 暗室外传来了陈祁御的声音,似山涧泉水不急不缓:「师父, 寺中一切如常, 信件也如常,皆是琐事。香客人数、法事场次皆如常。」 空隐睨了他一眼:「嗯,只有你不正常。」 陈祁御继续狡辩:「哪里?」 「你的心里。」空隐示意他坐下,在茶香缭绕中说道:「祁御, 斩断红尘不是落发为僧, 六根清净也不是自欺欺人。」 青年握着佛珠的手一僵, 桃花眼里是浓郁的痛色:「可是师父,我做不到原谅,也做不到复仇, 只能躲在你这里,你也要赶我走吗?」 空隐递了杯茶过去, 「当年白露关一役是你的心结,阿愿又是你的执念,所以你尽力两全,扛下所有因果, 但你有没有想过,阿愿也有知情的权利?」 第45页 「你真的打算瞒她一辈子吗?」 陈祁御眼尾泛红,说不出话来。空隐又道:「你对陈国皇室彻底失望, 不仅仅是当年父母的事, 也有阿愿被苛待的原因吧。你替她觉得不公,心疼她沦为棋子牺牲, 所以不想她有更多压力。」 陈祁御无法辩驳。他将腕上佛珠放在茶壶边,才说出藏在心底的话:「我是对陈文帝动过杀心,可我已然没了父亲,就不想阿愿也做没有爹的小孩。」 当年白露关一役,北陈与南萧势如水火,陈文帝御驾亲征,与统领沈家军的沈家义子共同抗敌。陈文帝年轻气盛,不听劝阻追击残兵,是沈家义子捨命相救,落得个万箭穿心的下场。 可怜他已娶娇妻,那位北陈的世家小姐倒也贞烈,想一头撞死在棺材上,是陈文帝现身阻拦,将满身缟素梨花带雨的臣妻揽在了怀中。 她就是后来的宁贵妃。 嫁给陈文帝时,宁贵妃腹中已有三月身孕,陈文帝对外宣称是早产,这个孩子就是二皇子陈祁御。 他的确不是帝王的种。 陈文帝却视他如己出,到底是因为愧对于沈家义子,还是早就对宁贵妃别有图谋,只有帝王自己清楚。 事到如今,父母的爱恨纠葛其实有些遥远,对陈祁御而言,他无法接受的真相是宫中老太医死前的遗言,老太医受过沈家义子的恩惠,终究还是没把秘密带进棺材。 他告诉陈祁御,在陈文帝将宁贵妃娶进宫后,曾暗中询问过悄无声息的落胎之法,是碍于宁贵妃身子骨单薄,怕一尸两命才作罢。 老太医形容枯藁,用很平静的语气说着,陈祁御却觉得寒气爬上嵴樑,蚕食着他的冷静,那些父子情深的画面在眼前闪过,诡异又荒诞。 可毕竟是经商多年的人,陈祁御不可能偏信一家之言,他开始悄悄找证据,找跟当年旧事相关的人,然越接近真相,越滋生痛苦。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母妃不肯让自己上战场,因为他亲生的父亲就死在那里。 这样残忍的秘密压得陈祁御喘不过气,他觉得自己被撕扯得四分五裂,身体里的情感和理智互相交锋,他做不到原谅陈文帝,也做不到替生父报仇,只能折磨着自己,在十八岁那年选择出家。 因为他这一生都无法娶到心爱的姑娘了,他该庆幸自己和阿愿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又恍然惊觉他们之间横亘着上一辈的血海深仇。 陈祁御看似风流倜傥,游戏红尘,实际上原则和底线都很高,他喜欢收藏孤品,却没有集齐各类型女子的爱好,更不会没给名分就行苟且之事,这样的他做不到捨弃一切,追随阿愿。 所以他说,他们之间从来都是有缘无分。 陈祁御回过神来,漾起苦笑道:「师父,这并不是多光彩的事情,为什么要告诉她呢?让她分担我的痛苦吗?我可捨不得。」 …… 暗室内,陈愿湿了眼眶。 她轻靠着琉璃幕墙,低着头一言不发,泛红的眉眼间是最真实的难过。 萧云砚瞧不得她哭,他将撑在幕墙上的手收回来,轻轻捂住了少女的耳朵,不想让她听见更多。 陈愿没有反抗,皇兄…不,祁御大师果然从不说谎话,人就是知道的越多越不快乐,他扛下一切负重前行,才有了她的如此天真。 少女的鼻尖有些泛红,她忍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告诉自己只可以难过一炷香的时间。 她有什么资格哭呢?受苦受难的明明是陈祁御,他甚至为了考虑她的感受,放下了复仇的念头。 他还替她觉得不公。 陈愿的委屈好像就这样被抚平,至少在北陈还有一个人记得她,记得她在战场上九死一生,记得她因为扮男子用药时的痛苦,记得她受了重创再也无法孕育子嗣的牺牲。 这就够了。 陈愿压下身体本能的哽咽,等暗室外陈祁御的脚步声走远后,才盯着萧云砚的眼睛说:「不管你听到什么,都给我烂在心里。」 她话落抬手,比了一个割喉的动作,明明凶巴巴,却因为红着眼睛而显得有些可爱。 萧云砚弯唇:「好,我不说。」 他取下腰间的小铃铛,在她眼前晃了晃,说:「给你摸一摸,你不许再难过了好不好?」 陈愿皱眉:「不是给未来夫人的?」 「我骗你的。」萧云砚把青铜铃铛塞进她掌心,在心里补充道:这句也是骗你的。 他只是见不得她哭。 倘若她和别的姑娘那样,痛痛快快地掉眼泪,他反倒不会这么心疼了。 「你别犹豫了。」他合上她的掌心说:「阿愿姑娘,我可是不轻易心软的,你要把握住机会。」 陈愿破涕为笑,她发现这小铃铛只有用手拨弄和快速晃动时才会响,平时倒很安静,和莫惊春那只喑哑的银铃不一样。 倘若有深山苗寨的人在此,定能给出答案,因为一个是独属于族长的凭证,一个却是属于四护法之一的象徵。 陈愿轻轻拨动,响声清脆。 萧云砚也没有拦着,那群影卫痛不痛跟他没关系,阿愿姑娘高兴就好。 · 许是谈话内容有些沉重,会客厅桌案上的晚膳动也没动,已然凉了。 陈愿和萧云砚也没用饭,她看着喝茶水果腹的空隐,说:「师父,我把菜热热,顺便给你做点好吃的,就当请你的第一顿饭。」 第46页 鹤发童颜的道士不困了,他眨着眼睛道:「要吃东坡肉,水煮鱼,牛肉丸子。」 陈愿比了个行的手势,她径直往玄虚阁外的厨房走去,也没管身后的小尾巴,倒是萧云砚自觉打下手,这也问问,那也问问。 陈愿已经习惯了他偶尔聒噪,老实说声音好听的人聒噪起来也不会叫人烦,她话少也插不上嘴,就当收听电台了。 指挥着少年把菜洗干净后,陈愿要烧火了,她对他说:「你出去。」 萧云砚是真的受不了柴火味,也看不得噌噌往上窜的火苗。 他转身坐在门边,随手摺了片叶子,放在唇边吹。 陈愿:「……」我做饭你还要给我配个bgm? 她深吸口气,把注意力集中到手头的事上,譬如怎么把冬瓜烧成东坡肉,怎么把豆腐做成水煮鱼,香菇做成肉丸子。 空隐的嘴相当挑剔,陈愿也只是仗着现代的经验,耐着心琢磨,倒也能讨得师父喜欢,有时候多做些,也会被寺里的小和尚抢空。 她没觉得多好,但大家给的反馈不错,说她不去当厨子可惜了。 陈愿发现了一点点商机。 她又想到了陈祁御,就多做了一道他喜欢的三丝薄饼。 暖浓的饭菜香从铁锅里往外跑,陈愿有条不紊地当个厨子,她这人做什么都比较较真,当将军也好,烧火丫头也罢,给个平台就能施展。 三刻钟后,陈愿边洗锅边喊萧云砚端菜,少年倒是没吹竹叶笛了,他将手里用草编织好的东西塞进袖子里,起身去上菜。 瞧见色香俱全的美食时,少年眼底一亮,又盯着陈愿单独拿出来的三丝薄饼,说:「这个不端?」 「给皇兄的。」陈愿喊了个小和尚过来,不给萧云砚留念想。 他摸摸鼻尖,好羡慕那个出家人。却没有嫉妒,因为陈祁御和陈愿之间,是连他都清楚的山海难平。 萧云砚忽然觉得庆幸。 他破天荒多吃了两碗饭,超出份额,以至于陈愿只能啃馒头。 空隐说他是客,让着他。 陈愿嘴上应是,桌子底下的脚却狠狠踹了萧云砚两下。 他不恼反笑,带着一点少年人的得意,对那大口塞馒头,颊边微鼓的少女说:「你像只松鼠。」 「?」挑衅是吧。 陈愿偏不理他,吃得更认真了,男人只会影响她干饭的速度,馒头怎么了?多少穷苦百姓还吃不上呢。 想到这里,少女一口也没有浪费。 饭后,各回各房间。 陈愿以为萧云砚不会再出现了,所以安心坐在桌前抄写东西,哪知道他阴魂不散,敲响了门。 陈愿赶忙把抄了一半的宣纸藏起来,又换上雪白新纸盖住,清咳一声道:「你进来吧。」 萧云砚推门而入,手上端着一盏见底的油灯,说:「借个光。」 陈愿把桌上自己的东西挪了挪,提着笔说:「你坐那边。」 萧云砚心安理得留下来,又翻出袖子里的草编小玩意,在灯下接着折腾。 陈愿瞥了一眼,那双手是真好看,就是不知道编的什么鬼。 她用笔尖抵了抵额头,接着默写一些现代的方子,比如怎么制白桃乌龙茶,柚子茶,还有柚皮糖,酸辣柠檬虾等等。 她写的认真,丝毫没注意萧云砚的目光,他看了好一会才说:「阿愿姑娘是想开个酒楼吗?都是些新奇的东西。」 陈愿摇头,「就是一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沾了后人的光。」 比如这个时代只有咸奶茶,还没有甜奶茶,她投机取巧的话一定能打入世家贵女圈的下午茶,这得是多大一笔商机。 萧云砚不解:「你很缺银子花?」 「退一万步讲陈祁御都是首富了,你有他庇护何须这么辛苦。」 陈愿抬起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不染尘埃:「那不行,我不能平白无故拿他的。」 「从前我以为他是我亲哥,又只有我这一个妹妹,所以不知收敛过分了些。」她吹了吹未干的墨渍,接着说:「但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心安理得的索取了。」 「他是喜欢我,又不是欠我的。」陈愿把要借五千两的欠条打好后,松了口气。 萧云砚望着她出神,好久才问道:「别人喜欢你,甘愿为你牺牲奉献不好吗?」 「是不对的!」陈愿站起身打断他这种错误的思想,说:「喜欢不是这样的,是要两情相悦,而非一方付出,总之……利用别人的爱慕达成自己的目的我做不到,你也最好歇了这种心思,不然会有报应的。」 萧云砚纤长的睫毛微动,还是不懂,他从小的环境告诉他好感和喜欢是可以拿来利用的,为达目的什么都是可以牺牲的。 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她和他不同。 少年的心似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掀起了波澜,他把做好的草编小灯笼递给陈愿,说:「这是学费。」 「不如你教教我,喜欢是什么?」 第26章 · 陈愿:「……」 她盯着精緻的草编灯笼, 心想我要有那本事早开情感教学班了。 何况,她自己的喜欢都是一塌糊涂,在现实世界顾着读书, 到这儿顾着打战,书里书外加起来也只暗恋了一个萧长安。 现在还把他扔掉了。 这种无疾而终的暗恋不会开出花, 陈愿也不知道怎么教。 第47页 倒是她喜欢这小灯笼, 所以扬眉笑了笑,说:「我试试看吧。」 「首先呢,喜欢一个人是很辛苦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少年挑眉:「我不怕辛苦。」 陈愿表示欣慰, 接着道:「其次呢, 我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她还没想好怎么编呢。 室内的油灯静静燃烧, 少女和少年一个敢教,一个敢学,不知不觉已到亥时。 陈愿想到没抄完的东西, 就开始下逐客令:「你走吧,我困了。」她低下头, 趴在桌子上。 萧云砚站起身,正好能看见少女简单发髻上的珠钗,不由弯了弯唇角,他说好看, 她就没摘。 房间的门没有关,少年走的时候特意替她阖紧,也听见了里面纸张交替细微的摩挲声。 她没有睡, 在偷偷下功夫。 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还是觉得这个口是心非的傢伙有点可爱,就像他未进死牢前, 在宫学的同窗一样,背着大家努力。 …… 日升月落,七天倏忽而过。 空隐寺的香火繁盛,祈福的法事规模宏大,有专门的祭坛上接日月,下通黄泉,群山环抱,云雾缥缈。 祭坛中央设香炉,由七位长老高僧护法诵经,香炉后有供桌,摆放亡者灵位与祭品,香炉前有拜垫,用于行跪礼。 钟磬声响,超度开始。 陈愿抱着一堆宣纸赶到的时候,主会长老正往萧云砚身上洒大悲水,白檀混合着龙脑的香味随风散开,少年跪在拜垫上,双手合十,侧脸的轮廓清隽,似白玉为骨,琉璃做肉,整个人澄明无垢。 他今日换下了常穿的纯白孝服,一身窄袖束腰的黑衣,衬得肤色似远山上的新雪一般,山风摇曳起少年的发带,他弯腰垂首,叩在微凉手背上。 有那么一剎那,陈愿分不清他脸上沾染的湿意是大悲水,还是从少年眼尾滑落下来的泪水。 山间雾寒,她吸了吸鼻子,静静等着法事结束。在主会长老提及焚烧经书时,陈愿才走上台阶。 萧云砚的目光全落在了她的身上,少女还是蒙着面纱,眼底清亮有光,隐约可见下方乌青,想来是没少熬夜。她手里正托着厚厚一沓手抄经文,墨香袭人。 少年的心忽然被打乱,他心里的防线在瓦解,嘴上却用生冷的语气说:「你是我的谁?凭什么替我抄。」 你凭什么……来扰乱我。 陈愿往前走了一步,在僧人的帮助下开始于香炉旁焚烧经卷,她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他讨厌或喜欢,都与她无关。 说难听些,你管我? 她不想那个做母亲的人没有佛经庇护,在黄泉路上被恶鬼欺凌,有句话她不认同萧云砚,任何事情没有晚不晚,只有你做不做。 她虽不是亡者亲属,但心是诚的,一笔一画所抄也不是假的,她甚至刻意沐浴焚香才来,就是不想亵渎亡灵。 正因为经历过穿书这种事,陈愿才对灵魂转世深信不疑。 她看着宣纸一点一点燃烧殆尽,火光沖天带着刺鼻的烟火气,便下意识挪了步子,挡在身后少年的视线前。 萧云砚的防线被彻底击溃。 她是他见过最温柔的人,哪怕眉眼清冷,声音偏寒,甚至说不出好听的话,却总让人心头微暖。 他又想起前几日莫惊春问他,那个青年剑客说:你既然有我了,为什么还缠着阿愿姑娘?我的武艺并不比她差,也护得住你。 是啊,为什么? 他已经有了肯效忠于自己的贴身亲卫,为什么还要招惹她。 萧云砚细细思索,还是不明白,他知道怎么讨别人喜欢,却不懂喜欢别人是什么样的。 她说会教他,但目前来看,他离出师还有些遥远。 少年压下纷杂的思绪,在祭坛清扫干净,人群依次散场时,他从拜垫上起身捉住了少女的手腕,别扭又生硬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陈愿忽地一笑,眉眼间光华流转,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从前这小反派也同她道过谢,但都是浮于表面的客套话,哪像此刻,跟要了他的命似的。 陈愿收回手腕,转了转说:「也没什么,就是有点酸。」 萧云砚很上道,从怀里掏出来一小罐活血化瘀的药油。 他想解开她系在左手腕的红布条,帮她上药,却被陈愿躲开,她拿过小药罐,握在掌心往前走,说:「不劳费心了。」 …… 回去的路上,萧云砚碰到了莫惊春,他按少年的吩咐联繫了在山脚下候命的影卫,并带来一封信。 「好像是同你未婚妻有关。」蒙眼剑客耳廓微动,试图从细碎声响中听出萧云砚的情绪。 少年轻挑眉梢,阅后即焚。 信中无非是姜昭在绥王府的日常,今日学了什么,明日去了哪里,包括她和萧绥之间的谈话。 师徒二人都是知礼守节的人,举止挑不出错处,唯一意外的是姜昭这样一个娇娇软软的姑娘,竟然选择了学射箭。 据说是和绥王之间有赌约,倘若姜昭能够学有所成,萧绥就在清明过后的谷雨那日,带她去参加徽州的花灯节。 花灯节除了点孔明灯,还有蒙眼射箭的环节,最后的赢家能得到一件稀有藏品,往年都是历代名家的画作。 姜昭是爱画之人,自然心动。 第48页 萧云砚轻扣着窗框,问竹影下练剑的莫惊春:「你会骑射吗?」 青年身形趔趄,冷峻面容浮上红霞,有些无语,他一个专攻剑术的瞎子,学什么骑射? 萧云砚摸了摸鼻尖,有些嫌弃道:「算了,指望不上你。」 莫惊春冷哼一声,「你想去找阿愿姑娘拜师就直说,拐弯抹角没意思。」 被戳中心思,少年猛然将窗户阖上,重重一响冲击着青年的耳膜,他把玉竹剑插入背后剑鞘,低语道:「混帐小子。」 我要不是你表哥,我拿剑戳死你。 · 超度事了,萧云砚让人告诉陈愿明日启程回南萧,比较急迫。 陈愿隐约猜测与姜昭有关。 他到底是不放心自己的未婚小娇妻和风华正茂的皇叔在一起,有一说一少年的直觉还是挺敏锐的,但有陈愿这个工具人在,他想都别想。 将欠条和饮食方子托小和尚给陈祁御送去后,陈愿就留在禅房收拾细软,窗外天色薄暮,晚风中隐约有花香。 少女的思绪飘远,直到有人敲了敲窗纸,搁下些东西。 陈愿蓦然回首,看见了西窗外的剪影,暮色昏沉,那青年僧人靠坐在走廊的栏杆上,一条腿曲起,只留给陈愿一个背影。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送欠条过去,也没有问她是不是知道了那个秘密,只是用一贯的口吻说: 「还是在夜间睡不安稳吗?」 陈愿应声:「好多了。」 陈祁御就不再多问,他没有回头,她不知道他的情绪,却觉得暮色下的僧人越来越遥远。 她喉咙发紧,却再叫不出一声皇兄,是陈祁御最后说:「阿愿,欠条在我这里不算数,那些东西是我本来就打算给你的,就当嫁妆。」 陈愿想说什么,陈祁御直接打断道:「不许拒绝。」他笑了笑:「我没有给你幸福的资格,你也不能剥夺我祝福你的权利。」 陈愿抿唇,只能笨拙地说一声谢谢。 「好。」陈祁御单手从栏杆上跃下,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陈愿走到窗前,一推开就发现了他留下来的东西。 ——窗台上厚厚一沓银票,还有几罐鹅梨帐中香,催眠的。 清甜的芳香能使人心情舒畅。 陈愿把东西抱在怀中,她想起从前那些年岁,不禁微微抬首,防止眼眶里滚烫的泪水往下掉。 陈祁御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她对绥王殿下,无疾而终的暗恋里总有这样或那样不可逾越的东西,而在这世界上,两个人之间,仅仅有喜欢是不够的。 陈愿也一直是这样认为,直到有一天,有个人翻山越岭朝她走来,她才明白拼了命的喜欢是会有奇蹟的。 陈愿将东西放进包袱里,一併取下了系在颈间的铜钱吊坠。 翌日,空隐寺外飘着小雪,萧云砚和莫惊春头戴斗笠,牵马站在树下,等着陈愿过来。 她撑着伞立在山门前,已经同师父空隐道过别,也吃过道别饭,迟迟不动身是因为在等陈祁御。 已经等了两盏茶的时间。 陈愿望着古朴的青石台阶,眸子里的光亮一点一点黯淡下来,她垂下长睫,正欲转身时,那一袭墨灰色袈裟的僧人终于出现。 陈祁御唤了一声阿愿。 她回过头,眼底带着喜色,把伞往上抬了抬,等青年走过来。 他似乎一宿未眠,本该明润的桃花眼里有了红血丝,唇边漾起的笑容也显得有些疲倦。 陈愿知道他承担的远比自己多,她也应该把话说清楚。 「大师,你曾许我三个愿望……离开前,我想到第三个愿望了。」 她搁下伞,从怀中取出铜钱吊坠,在陈祁御复杂的眸色中,重新系回僧人腕间。 「第一个愿,助我金蝉脱壳。」 「第二个愿,借我白银千两。」 「第三个愿,盼你余生皆安。」 陈愿收回手,带着一贯的清冷与洒脱:「祁御大师,倘若你终有一天和陈文帝兵刃相向,不必顾及我,那老头在我这里远没你重要。」 说难听些,在她难熬的岁月里,反倒是长兄如父,填补了她缺失的亲情。 何况是父皇先动的手,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是陈文帝害死了陈祁御的亲生父亲,又娶了他的母亲。 那老头要是跟陈祁御打起来,笑死,她根本不会管。 第27章 · 陈祁御怔了好久。 他经商多年, 是个弯弯绕绕的脾性,总觉得陈愿这番话是在宽慰他,让他不要有负担。 他其实很了解她, 嘴上说着不在乎,其实真到了那一刻她也不会袖手旁观, 她总比旁人心软几分。 就好比行军作战那些年, 她在战场上厮杀虽然毫不手软,但留下了失眠做噩梦的毛病,且每次凯旋归来,她都要在佛前跪上几天几夜, 不吃不喝, 替亡者点长明灯。 偶尔也会看见她坐在竹林中, 擦拭白银长枪,一坐就是大半日,她还总觉得没有擦拭干净, 即便长枪刃面如雪。 陈祁御心疼她,却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随意背起她, 自从知道父母与陈文帝的纠葛后,他对陈愿的亲情就悄然变化起来。 这份喜欢藏在僧人心底,也做好了一辈子不说出口的准备,唯一的泄露是在比武时的单手相让, 以及他亲手研磨调试的帐中香里。 第49页 陈祁御双手合十,低眉垂目行佛礼时掩盖下了所有复杂心绪,千言万语涌至唇边, 唯有一句:「小施主大胆往前走, 别回头。」 细雪洒落僧人眉眼,在晦暗不明的天色中, 他目送着陈愿走向萧云砚,再无来时的妒意。 身后是佛门禁地,朝代更替,寺庙依旧,他凝着腕间的孤币铜钱,扬唇一笑。 陈愿给的那些饮食方子很好,足够他拿去名下酒楼经营,赚得盆满钵满,她想同他不亏不欠,他就如她的愿,不念不想。 陈祁御转过身,拾级而上,从此悟佛的这条路上,再没有他的执念。 …… 风雪渐歇,陈愿收了伞。 古树下的少年单手牵马,微微偏头看她,催促道:「走啦。」 陈愿揉起一个雪团,砸过去,砸到少年金线锁边的玄袍上,绽出一朵白花,挑事道:「我不骑马,我要走路下山。」 作为一个合格的工具人,必须努力给她的cp提供单独相处的时间,能拖住萧云砚一会是一会。 「好,走路就走路。」少年的唇边勾起细小弧度,他掸去袍角的碎雪,忽然弯腰拢雪,如法炮制,用足了劲砸到陈愿面前。 她横肘挡住,在散开的雪子里瞧见了萧云砚脸上张扬的笑意。 然而下一秒,少年头上就多了一颗雪球,来自于不显山不露水的剑客莫惊春,他冷声道:「少主,欺负女孩子没意思。」 萧云砚:「……」 到底谁欺负谁?你这个小瞎子又到底是哪边的? 他扬起拳头,忍住了。 莫惊春耸耸肩,无辜至极,道:「我是个瞎子,我看不见,不好意思呀。」 「就是。」陈愿揉了揉冰凉的手指,帮腔道:「萧云砚,你不会欺负一个目盲之人吧?」 少年怒极反笑,他抬脚扬起地上的雪,在空中划出弧线后,稳稳落在莫惊春身上,说:「抱歉,我是个疯子。」 萧云砚话落转身,率先下山。 陈愿摇头跟上,小反派脾气还挺大,但这样更好,他隐忍不发才可怕呢,有仇当场就报反而证明他没有放在心上。 她可真是太了解他了。 陈愿想到上山容易下山难,特意提醒道:「石阶覆雪,滑的很,萧云砚你走慢点。」 少年没理她,随后「咚」的一声摔到地上,霎时间山道上静得只能听见飞鸟的声音。 陈愿回头看了莫惊春一眼,他紧抿薄唇,在努力憋着笑。 她险些忍不住,赶紧捂嘴。 萧云砚倒是自己爬了起来,他索性坐在石板上,只觉得脸烧的很,掌心也火辣辣的。 陈愿想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她淡定地从少年身边经过,哪知脚下半冰半雪的路实在太滑,她差点也要摔下去时,身畔少年握住了她的胳膊,握的很紧。 「我试过了,很疼。」萧云砚淡声说,所以你不用再摔一次。 陈愿不好意思地在他身边坐下,二人齐齐回头,去看莫惊春。 青年冷峻的面容一僵,嘴硬道:「摔是不可能摔的。」 他清咳一声,放轻步伐,然而再厉害的高手,也难抵御自然的不可抗力。 莫惊春将要滑出去时,陈愿腰间的剑横至他身前,运力一挡,稳住了摇摇欲坠的青年。 他也坐了下来,三人并排,鼻息间氤氲着白雾,不知谁先开的头,反正大家默契地将这件事埋了,谁提谁是狗。 有前车之鑑后,下山之行顺畅了许多,到达山脚小镇时,刚好正午,兄弟俩跟着陈愿随便吃了些特色饭食,她提前离席,结了帐。 萧云砚见状扔下筷子就跟上,倒是莫惊春又要了三碗大米饭,一个人开始秋风扫落叶般席捲进食。 就这架势,不少想上前搭讪的小镇姑娘都默默挪回了步子。 公子俊美是俊美,瞎不瞎不重要,奈何养不起。 · 小镇的街巷和城里不同,没有那么多门店铺面,多的是路边支摊,什么都卖,近乎自由生长,却也别有一番趣味。 萧云砚身上贴了发热的膏药,没追几步鼻尖就冒出细汗,冷风一吹,他整个人都精神了。 所以…我为什么要跟着出来? 少年垂眼看了看自己不争气的长腿,再次迈步,拨开人群走向陈愿。他站在她身后,替她隔绝人潮。 陈愿先意识到的是独属于萧云砚身上的冷香,就像寒冬腊月里的绿梅,气息冷淡,但吸一口又清爽上头。 她放下手中的物件,回头时发顶差点碰到他鼻尖,少年别过脸,清隽侧颜带着意气与骄傲。 陈愿踮起脚,凑近他。 她个子本就比寻常女子高挑,约有一米七多,但萧云砚还是比她高大半个头,并且他还会长。 《凤命》一书中他和女主姜昭就是最萌身高差,那小姑娘只到他胸口。 比完个子后,陈愿退回去,问道:「你来找我啊?」 萧云砚长睫轻动:「不是。」他顾自上前,拿起陈愿刚刚放下的纸鸢,说:「我来给未婚妻买点东西。」 从这里回南萧,总该给姜昭带些礼物,她出身世家,恐怕什么都有了,但贫民百姓拥有的乐趣,对姜昭来说却是奢侈。 按照姜氏一族的规矩,姜家女不能大步走动,更不可随意奔跑。 萧云砚取出钱袋子里的碎银,正欲结帐时,陈愿下手了,她抢过他手中的纸鸢,第一次蛮横起来,无理取闹道:「你不许买。」 第50页 开玩笑,明明是我先看中,我想买来送给我娇娇女儿的。 萧云砚微怔,他抱臂看她,唇角斜斜勾起一点意味不明的弧度,问她:「为什么不许?」 「反正你不可以买给她。」陈愿坚定重复,送纸鸢这种拉姜昭好感的事情,她绝对不会让萧云砚做。 可这话听到少年耳朵里,就是另一种意思,他眼底的笑意愈深,微弯腰贴近她耳边说:「那我只买给你,好不好?」 陈愿恍然大悟,忙道:「我没吃醋,更没嫉妒,你别瞎想。」 「哦。」少年微微仰首,刻意拖长尾音,带着笑意道:「那你觉得我应该给她买什么,我听你的。」 陈愿不想放弃这个好机会。 在少年的纵容下,她给姜昭挑了一把匕首,两匹绸缎,寓意「一刀两断」,匕首倒是削铁如泥,就是绸缎花里胡哨,是姜昭看见也要皱下眉,压箱底的那种。 陈愿拍拍手,塞进萧云砚怀里,说:「别客气,拿走吧。」 少年眉尾微抬,对陈愿的审美不敢苟同,但她的小心思令他分外开怀,以至于后来,即便莫惊春劝他不要送这些,他还是这么做了。 这是陈愿不知道的事,就像她不知道萧云砚行程紧迫,是因为改水路为陆路,要迂回绕行,所以才如此匆忙离寺。 短短数日内,她知道了他惧火,他也记住了她畏水。 · 回南萧已是半月后,恰逢清明,陈愿只来得及回绥王府报个到,晚膳也没用,就火急火燎提着剑,拿着银票,往秦楼赶去。 她没有忘记,安若姑娘要在今日挂牌接客,贩卖初夜。 陈愿走得急,她托莫惊春把皇兄的禅意剑转交给萧绥,这一路都是青年护剑,反正他背一把和背两把没有区别。 至于给姜昭的东西,陈愿不想假他人之手,得她自己去送。 相比于少女的慌乱,萧云砚明显就从容多了,他回徽州后哪也没去,直接去找了萧遇之。 窗外华灯初上,备好美酒佳肴的雅室里,萧云砚与秦楼主人相对而坐,少年缓缓抬头,视线前方是一层珠帘,尤可从缝隙里看清楼下大厅的盛况。 秦楼花魁的名声响亮,下方已聚拢了不少达官显贵,他们眼冒精光,好色之心溢于言表。 萧云砚眯了眯眼睛,这才看清,他放下酒杯,似笑非笑。 萧遇之嘴上说着要拍卖安若的清白,行为上又在暗中观察。 少年觉得有趣,却不动声色,他继续拿起筷子夹花生米,也不吃,就等着萧遇之先开口。 果然,一个劲喝闷酒的男子先坐不住了,他把花生米推到少年那边,说:「你到底吃不吃?」 萧云砚莞尔:「那你到底要不要把人卖了?我可还等着呢。」 明明定好了戌时末拍卖,萧遇之却迟迟不吩咐下方开场。 听言,青年愈发烦闷,他晃了晃已经见底的酒壶,一字一句道:「随你的便,我又不喜欢她。」 少年忽地轻笑出声,他不着痕迹将花生米推回去,轻飘飘地说:「萧遇之,萧大楼主……你嘴上说着不喜欢,该干的事可一件没落下。」 那日房顶上,他和陈愿可都看见了,萧遇之把安若压在床上,扒起人家的衣服来,那手法可熟练的很。 真真应了陈愿那句话。 呸,噁心。 第28章 · 秦楼灯火通明, 香风扑鼻。 陈愿单手将剑扛在肩上,对拦了她三遍的护院说:「让开,别阻止我进去消费。」 护院一脸鄙夷, 想要恶语相向,却根本快不过少女手中的剑, 那清刃快得瞧不见影子, 眨眼就出鞘,带着寒风与冷意袭来。 护院深吸口气:「请。」 陈愿归剑入鞘,堂而皇之以女子之身踏入秦楼,周围的男客瞬间将目光投射过来, 肆无忌惮地打量, 似乎要看穿她面纱下的真容。 陈愿不躲不避, 唯有那双漂亮眼睛似终年不化的冰雪,凉意透骨。 她就近找了桌椅坐下,在老鸨带人过来时, 先甩出了一锭银子。 老鸨犹犹豫豫,陈愿又狐假虎威, 甩出了绥王府的腰牌,这就是在编人员的好处。 「来人,给姑娘上一盏茶。」老鸨吩咐小厮,神色都多了些恭敬, 毕竟民不与官斗。 陈愿收回目光,抱剑闭目养神,只等台上灯光亮起, 华贵纱帘后的花魁出场。 周遭的男客对她避如蛇蝎, 但嘈杂的议论声从未止息,直到台上传来一声琵琶轻响。 陈愿长睫眨动, 安若来了。 昏黄的灯火一盏接一盏亮起,纱帘后的人影朦胧,身姿窈窕。妙龄女子怀抱着琵琶而坐,只一个背影就勾起人无限遐思。 在男人们垂涎欲滴的惊嘆声中,纱帘随风扬起,暗香袭人,楼上雅室的萧遇之突然起身,握紧了拳头。 相比之下,萧云砚淡定许多,他的目光落在男客中间唯一的少女身上,颇有些咬牙切齿道:「表兄,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萧遇之目光沉痛,可直到这一刻,那个女子也不肯向他服软。 他坐回圈椅里,不发一言。 萧云砚摇摇头,心里想的却是:陈愿你好大的胆子呀。 「气我了。」少年似是而非吐出这句,连连喝了两杯薄酒。 他不是怪她不该来,是她应该单独选个雅室,而不是坐在那群浑浊骯脏的男人们中间。 第51页 萧云砚多看一眼都觉得烦。 他起身吩咐候在珠帘外的小厮,想要给陈愿单独安排一间雅室,哪里知道下方忽然吵了起来。 ——台上琵琶声停,老鸨给出花魁娘子的价格后,两个穿金戴银的老男人就争先恐后攀比起来。 一个叫价:「三千两。」 一个抬价:「三千五百两。」 人群之中,陈愿握着茶盏的手指越圈越紧,照这架势下去,她手里拿着的五千两根本就没有优势。 淦,原地涨价可还行? 她镇定地喝完一杯茶,忽然起身,同时手中长剑出鞘,清冽剑身袭卷着内力飞甩出去,穿过在座的男客,从纠缠得难捨难分的竞拍者之间掠过,稳稳插在了台上的背景墙面里。 「哗」地一声,剑柄轻晃后归于平静,随即响起的是老鸨的尖叫声。 台下,不安的人潮自动给陈愿让路,男人们再没有一句贬低她的话,脸上甚至堆砌着讨好的笑容,唯有叫嚣着竞拍的两个老男人不长眼。 大概是银子给了他们自信,其中一人怒视着陈愿道:「贱人,这里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陈愿低头转了转手腕,不甚在意,倒是三楼走廊边的少年收回目光,淡色的眼珠里蓄了锋芒。 无人处,萧云砚的手轻握在栏杆扶手上,几乎碾碎,为那一句贱人。 下方的嫖客还在大放厥词。 陈愿抬起眼睛,不卑不亢道:「怎么?女子就不能来为女子赎身了?」 「可惜呀,我贱命一条,就是有钱。」她话落,把怀里的银票掏出,往桌面上重重一砸。 受了惊吓的老鸨试图打圆场。 陈愿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少女定定看向安若,声线似沁了雪:「若我非要带她走呢?」 安若的心头忽然重重一跳,她脸上施着精緻的妆容,唇边那抹完美的笑意僵了僵。 她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女子,蛮不讲理,又让她百感交集。 她问她:「为什么呀?」 陈愿刻意加重了声音,「因为安若姑娘在我眼中不是商品,她是活生生的人。」 「我想要带她回家。」 「有问题吗?」 台下的人不敢反驳,老鸨甚至下意识点了点头,唯有台上那叫嚣着要拿下安若,带她回府暖床的老爷继续咒骂陈愿,说:「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同男人叫板?信不信我找人让你在床上。」 安若紧张起来,往陈愿那边走了一小步,少女却比她想像中还要勇敢,她直接握住安若的衣袖把她护在身后,一併拔下了钉在墙面的长剑,横于身前道:「想要我,先问问我手中的剑同不同意。」 老鸨一看又慌了,忙道:「这位姑娘,使不得啊,常老爷可是新任徽州刺史的丈人,你可要三思啊。」 陈愿笑了,她们绥王府的人好像天生跟徽州刺史犯沖,上一个刚落马不久,这是又要来一个吗? 想到这里,她取出腰间绥王府的令牌,凌空扔出,再用长剑利落噼成两半,只道:「我已不是绥王府的人,此后我杀谁,犯什么律法,都与绥王无关。」 「是吗?」 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沉稳的低音。 人群自动避让,匍匐于地,对那紫衣金冠的清贵公子叩首道:「草民参见绥王殿下。」 齐整的声音里,陈愿握剑的手颤了颤。 她背过身,不愿屈膝去跪萧绥,更不想让他为她善后。 青年却径直走到她身前,捡起掉在地上分裂为两半的令牌,合拢道:「记住了,你还是绥王府的阿愿。」 少女垂眼,咬唇说不出话来。 萧绥取下身上雪白披风,交代到陈愿手里,说:「你先带这位姑娘回家,剩下的交给我。」 陈愿踟蹰着挪不动脚步,萧绥又道:「昭昭在等你,她一直没来得及跟你道谢,很惦念你。」 他已经称呼姜昭为昭昭了。 陈愿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她木讷地转身,将披风拢在安若裸露的肩膀上,伸出手道:「跟我走。」 安若认真点头,回握住她的手,又听这少女补充说:「别担心,你是自由的。」 陈愿话落,一併拆去了安若头上繁琐的过于妖艷的珠钗,递了张素白帕子过去道:「擦擦脸,今日清明,谁也不能糟践你。」 那天上的二老会心疼的。 到这一刻,安若故作冷硬的心彻底化为一滩春水,她湿了眼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少女微凉的手指握得很紧,她跟在陈愿身后,仿佛也拥有了她执剑杀出生路的勇气。 很快,那道清影消失在了秦楼。 萧云砚收回眼角余光。 他倒是没有记住他皇叔萧绥口中的昭昭,只耿耿于怀那句「绥王府的阿愿」,少年轻哼一声,他走下楼梯,闲庭信步般,来到了那位常老爷面前。 这人面对萧绥时,是和陈愿截然不同的态度,他甚至叫老鸨端来茶盏,想请绥王殿下喝下,一笑泯恩仇。 萧云砚就是这时候走上去的。 他自然而然地接过老鸨手中的托盘,宽大衣袖轻轻拂过,波澜不惊,那老鸨见这少年眉目如画,好久才反应过来。 可惜已经晚了。 少年漂亮的手端起两杯茶,一杯给萧绥,一杯给常老爷。 得知他是皇子后,常老爷连忙弯腰,毕恭毕敬双手接茶,一饮而尽道:「真是折煞我了。」 第52页 萧云砚但笑不语。 他朝萧绥点头后,转过身去,无人瞧见,那精緻如画的少年眼底生了冰冷的狠意。 他将托盘搁在角落,从后门离开了秦楼。 陈愿有句话说的不对,他其实一般不记仇,因为很多仇当场都报了。 退一万步讲,那个姑娘是他都没捨得骂的人,这不服老的东西真是该呢。 夜色中,萧云砚勾起了唇角。 他要让常老爷永失男人的尊严,再也碰不了年轻姑娘…… 这不过分吧? 少年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抬头看向月影下的树木,负手而立道:「出来吧,莫惊春。」 风声微动,青衫剑客翩然落地,不可置信道:「你明明没有内力,怎么发现我的?」 萧云砚不语,他体内有苗疆的蛊王,从脉象上看是蛊毒,让他活不过二十五岁,实际上有这东西后,他体力充沛,五感也比旁人敏锐许多倍,唯一遗憾的是,因为在牢七年,在日日只能点灯照明的环境下,他伤了眼睛,不可逆转,但这不代表他闻不出莫惊春身上的味道。 每个人身上都有味道,哪怕不薰香,那是从骨头里渗出来,藏在血液的气息。 这世上的人千千万,萧云砚长至如今,只喜欢那一种味道。 是信鸽枝枝身上的味道。 或者说是陈愿身上的清气。 他拂了拂衣袖,将内里剩余的粉末散开后,对莫惊春道:「是你把萧绥招来的吧?」 「还真不是。」莫惊春抱臂道:「他自己放心不下阿愿姑娘,那把禅意剑本来也是给阿愿姑娘,一听我说她有了新佩剑,绥王就带着影卫出门寻人了。」 在萧绥看来,陈愿舍下他送的新剑,是因为那剑不够好,所以他给陈祁御写信,要买一柄顶顶好的剑,却不知道她又有了别的。 别的甚至还不如禅意剑。 萧绥忽然就明白,她在刻意同他撇清关系,所以当她把绥王府的腰牌一分为二时,他才忍不住现身。 这一个多月里,他没有见到那蓝衫如水的影卫,有许多不适应。 萧绥说不出缘由,也看不清自己的心,以至于陈愿往前走了许多,他还在原地打转,雾里看花啾恃洸。 …… 回去的路上,莫惊春跟在少年身后,剑穗轻轻晃动,说:「你是不是做坏事了?」 萧云砚的脚步顿了顿。 莫惊春:「你上次给我下药时也是这样,连脚步声都轻快起来。别人做恶是胆战心惊,你不一样,你天生就适合害人。」 少年的舌尖轻轻抵过牙齿,似笑非笑道:「要不我也给你下点,不举的药?」 莫惊春猛烈咳嗽起来。 「对不起,我是个瞎子,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第29章 · 徽州一片月, 夜时更漏声。 陈愿牵着安若来到了巷尾准备好的马车里,她没敢跑得太快,和姜昭一样, 安若从前也是大家闺秀。不管是在北陈还是南萧:世家女子,不可疾步。 等安若坐稳后, 陈愿才架起车往绥王府赶去, 她想赶在子时前,让失去双亲的女孩子能在清明祭奠一下父母。 倒是安若发现了马车里有充沛的干粮,不由问道:「姑娘可是要逃命?」 陈愿握着缰绳的手顿了顿,在夜色中逸起清朗的笑声:「本来是这样打算的。」 来之前她已经想好, 若顺利赎身一切照旧, 若有意外就带安若亡命天涯, 把人送去空隐寺避风头,然后陈愿再改头换面回来,不做萧绥的影卫, 认真盯着萧云砚即可。 ——看住反派,曲线救国。 归根结底她的任务只是要保护并撮合男女主角, 在萧绥身边或者姜昭身边都一样,不过姜昭是世家贵女,想去她身边当影卫难度太大,更要身世清白。 陈愿便选择了做萧绥的影卫。 但这个身份的话, 做许多事情会有束缚与阻碍,也容易给萧绥带去麻烦,并非长久之计。 陈愿瞥了眼腰间长剑, 在秦楼的时候, 她的确对那常老爷动过杀心,想挟持他为人质带走安若, 但是萧绥出现了,他直接斩断了陈愿的后路,不给她离开的机会。 陈愿嘆息一声,对安若说:「你可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带你走,我们甚至素不相识,但在你不知道的时光里,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 我曾完完整整读完《凤命》那本书,我知道你的人生宿命,喜怒哀乐,我甚至为你的死流过眼泪,哪怕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这些话陈愿不会说,她也没指望安若能够理解,却没想到,马车里传来女子端庄温婉的声音,她说:「姑娘不必解释,我信你。」 从你为我执剑开始。 安若紧了紧身上的雪白披风,明艷的面容干净无妆,她难得带着真切笑容道:「这一路走来,许多人救我,是因为对我有所图,姑娘却不一样,你是拿命想来救我,我虽然不明白,但很谢谢你。」 陈愿听言,眼眸弯了起来。 安若又道:「我观姑娘是个冷静沉着的人,在秦楼里突然出剑,是因为听说了什么吗?」 陈愿点点头:「本该和和气气的,可惜我听周围人说,那常老爷虐待女子,有特殊的癖好,不知弄疯了多少姑娘。」 这传言真假难辨,陈愿不愿意去赌,更不敢考验人性。 第53页 安若其实比她更清楚,她攥紧指尖道:「姑娘所听不是假的,甚至有女子死在常老爷的床上,那女子就是秦楼里的,不过消息被官府压了下来,用钱财换了条性命。」 「一群畜生!」陈愿低骂。 安若垂眼:「可怜那家境贫寒的女子才值五十两银子。」 陈愿心口一堵,说不出话来。 她原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够苦了,也够迫不得已了,却忽略了还有许多在生活底层挣扎的女子,她们甚至没时间思考自己苦不苦。 她们受不到教育,没开悟智慧,便只能逆来顺受,听天由命。 陈愿沉默后问道:「安若,那名受害女子家中可有其他人?」 「只有一个哥哥,是远近闻名的赌徒,他亲手卖了妹妹,得了常老爷给的五十两还很高兴。」安若声音平和,眼底空洞,仿佛想起了被流放途中她那位庶兄。 为了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些,庶兄竟要安若用身体去讨好兵士,她被哥哥亲手推到兵士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就像是一件被待价而沽的物品。 幸运的是,领头的官差不碰她,说是上头有人保她。 这个上头或许就是新帝。 是萧元景。 到那一刻,安若终于确信,那年轻的帝王心里有她。 忆及此,安若的目光瞬间明亮起来,里面似乎燃着复仇的火焰,她想要回到金陵,却忽然听见驾车的少女说:「安若,以后我保护你。」 陈愿的声线清冷,音量不高,但掷地有声、铿锵有力,让安若心底竖起的坚冰再次融化。她的指尖有些无处安放,只能攥得很紧,让自己看似波澜不惊。 「可是…可是我并不好养。」安若小声道,试图打消陈愿保护她,给她容身之所的念头。 「没关系,我吃的少。」陈愿勒马停车,跳下来掀开帘子,对安若伸出手说:「你就放心留下来,想住多久都可以。」 绥王府也没规定影卫的居所不能带家眷,实在不行,她就替安若另寻一处小院,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明艷的大美人走书中的老路,要陈愿看着安若再次赴死,她做不到。 「走吧,姜昭也在府中,你应当认识她。」陈愿扶着安若下来,又将马车安置好。 她们刚走不远,夜色中两道颀长的身影也一前一后踏入王府,正是萧云砚和莫惊春。 似想到什么,少年让莫惊春先去看看陈愿那边的情况,自己则去了熄火的厨房,想寻些吃食。 莫惊春一听:「帮我也带点,不挑,馒头就行。」 萧云砚皱眉:「你什么条件啊?一天吃四五顿?」 青年俊脸薄红,却是理直气壮道:「那你试试成天飞来飞去,动不动就要练剑,还要花心思保护你,这样高强度的体力活动来一套,你会不会饿得快?」 莫惊春一口气说完,有点累。 他叉着腰,不像是护卫,更像是无拘无束的江湖侠士。 是该提着一坛酒,几两牛肉,哪怕盲眼也能仗剑江湖,行舟绿水前的绝世剑客。 萧云砚不知道这样的人为了什么才心甘情愿来到自己身边,能做的就是:让他吃饱。 「那…三个馒头够不够?」 莫惊春点头,蒙眼的黑色布条在夜风中被吹动,他立在灯下,火光明灭投下阴影,愈发显得他鼻唇的轮廓标准,线条完美,像极了陈愿以前游戏里的建模脸。 这建模脸不苟言笑,凭藉直觉往月洞门走去,月华细碎洒在庭院里,空气中的花香让莫惊春的思绪有些飘远,突然,一道纤细的人影从拐角处冲出来,直直撞上青年的胸膛。 莫惊春是习武之人,肌肉坚实有力,那姑娘撞进他怀里,他纹丝不动,反倒是个子娇小的姑娘没稳住身形,往后摔倒在地。 莫惊春伸出手:「……」 地上的姑娘轻呼一声,声音温软,没有想像中娇蛮小姐的任性。 莫惊春松了口气。 就在刚才,他已经做好被碰瓷的准备,连赔得倾家荡产,不得不和萧云砚请辞,连夜离开徽州这座城都想好了。 万幸,苗疆外的女子并非都是他娘口中吃人的妖怪。 莫惊春紧抿的薄唇松开,想要道声歉,地上的姑娘却比他更快,她努力站起来,朝莫惊春行了一个漂亮的合手礼,问道:「公子,你没事吧?都怪我不小心。」 莫惊春:「???」 他蒙在黑布下的长睫不自然地眨动,鼻息间不再是花香,而是这少女遗落在他胸膛的浅淡的果味,就像空山新雨后成熟的甜杏,沁人心脾。 莫惊春的心不受控制地跳快了几拍,连耳根都悄悄红了。 他低下头,脑海里反反覆覆全是姑娘撞入他胸膛的感觉,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一见钟情。 「那个……可以让一让吗?」姑娘的声音有些急促,她凝着眼前身姿修长,形如山峦的青年,解释道:「我着急去拿些东西,要赶在清明前,很重要。」 莫惊春侧身一让,不死心地问了句:「姑娘叫什么?」 「姜昭。」 她话落提起裙摆,继续往府中的库房赶去,只为替父母双亡的安若姑娘取些元宝纸钱。 这事儿原本也用不到姜昭一个世家小姐去做,可惜天色已晚,府中上了年纪的管家早已歇下,她身边的丫头盼雪又被派出去打探绥王的消息。 第54页 师父迟迟未归,姜昭难免担心,她在厅中左等右等,先等来的却是陈愿和安若,作为金陵的「琴画双绝」之一,姜昭自然是认得安若的。 是以,当陈愿提出要取些白烛元宝时,姜昭这个被世家规矩深深束缚的女孩子没有迟疑,迈出步子就往府中库房跑,她上午才去过,也是取祭拜的东西,所以很熟。 加上丫鬟盼雪不在,府中的下人都是男子,姜昭也不好意思朝他们开口。 撞上莫惊春的话,纯属意外。 只是身娇体软的姑娘并不知道,她的无心之失,对那面冷心热的青年而言却是惊鸿一瞥。 哪怕少女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莫惊春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抱臂倚靠在月洞门边,削薄的唇角微微翘起,似乎在低头回味。 青年头顶的月色很美,他却无暇顾及,既见漂亮姑娘,哪里还会管月色动不动人,惊不惊鸿? 莫惊春唇边的笑弧愈深,他想了许多,终于在听见萧云砚的脚步声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他这位表弟的未婚妻…… 好像是姓姜吧? 叫什么来着呀?? 作者有话要说: 莫惊春:不怪哥哥不做人,只怪弟媳太诱人。 第30章 · 莫惊春到底还是个老实人。 当萧云砚把馒头抛过来时, 他牢牢接住,咬了一口说:「少主,跟你说个事。」 萧云砚护着手中糕点, 语气凉薄:「这个不行。」 莫惊春摇头,去勾他的肩膀:「我喜欢了一个姑娘。」 萧云砚避开他的手, 漫不经心道:「理解, 祝福。」 这反应太佛系,莫惊春斟酌半天的话卡在喉咙里,到底说不出觊觎弟媳这种话了。 他委婉道:「你可能不信,就在刚才, 我对她一见钟情。」 萧云砚当然不信, 他淡色的眼珠微眯, 嫌弃地从青年蒙眼的黑布条上扫过:「都看不见了,怎么一见钟情的,不如你教教我吧?」 莫惊春索性也不装了, 他扯下布条,在月色下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 与旁人无异,除了眼珠上有白色的阴翳,如玻璃蒙了一层薄雾,隐约有不似凡尘中人的仙风道气。 萧云砚斜斜勾起唇角:「不瞎?」 莫惊春重新遮住眼睛, 说:「小时候是瞧不见的,这是天生的眼疾,不过我命里有位贵人, 是她治好了我的目盲, 唯一遗憾的是所见皆是灰白,没有色彩。」 至于那位贵人, 正是萧云砚的母亲,苗疆第二十八任族长。 因为特殊的原因,族长单枪匹马去了南萧国都金陵,年幼的莫惊春为了治眼睛也跟了过去,被萧梁帝发现后,带进了死士营。 莫惊春的眼睛其实早就好了,是族长告诉他,要懂得藏锋。在诡谲多变的深宫,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要更安全。 这习惯一直保持到如今。他在死士营长大,几乎全封闭训练,唯一的任务就是练就最快的剑,成为一个少年的守护神。 莫惊春註定为了萧云砚而生,无论是回报族长的恩情,还是作为萧梁帝用心栽培的剑客,亦或者是仅仅作为这少年的表兄。 于情于理,给予全部的忠诚。 他开始为自己的妄念忏悔,喜欢弟媳,那还是人吗? 莫惊春纵然再像隐世的剑客,本身也是凡夫俗子,肉体凡胎都有欲望,但高不过他的信仰。 他还是喜欢,却不会越界。只是觉得可惜,腰间的小银铃再也送不出去。对苗疆的男女来说,铃铛就是一生的誓约。 莫惊春天生眼盲,所以按照族中的规矩,只配拥有哑铃。目盲之人配残缺之物,这就是苗疆等级森严的法则,更别说与外界通婚。 青年薄薄的唇角微抿,他忽然有些羡慕像萧云砚这样只有一半苗疆血脉的人,不禁问道:「少主,你有喜欢的人吗?」 譬如……阿愿姑娘? 回应他的是少年翩飞的衣角。 「哎,你等等我。」 萧云砚继续往前走,他根本就不懂得喜欢,即便懂了,骄傲如他,也根本就不会宣之于口。 情情爱爱有什么好呢? 他心图天下,不想平添软肋。 至于莫惊春的喜欢,萧云砚可以假装不知道。毕竟这样好的剑客,即便生了些不该有的仰慕之心,也不失为一把利刃。 高奴说,他生来就是要做王的人,既是如此,要有容人的雅量,以及视而不见的胸襟。 他走到了姜昭的小院,没有要见一见未婚妻的意思,只是把糕点挂在院门边的玉兰树上,连袖子都染了一段香。 …… 子时末,万籁俱寂。 古色古香的小院里仍可见残余的火光,纸钱的碎屑被风扬起,又尽数没入尘埃里。 陈愿和姜昭把安若扶起来,她将残火盖灭,姜昭则给安若端了一杯热茶,在室内徐徐浅淡,按照家中规矩早该就寝的姜家姑娘忍着哈欠,陪安若纾解情绪。 陈愿不善言辞,她朝两位姑娘点头后,离开了小院。 今夜月明星稀,空气中尤有玉兰花的香味,陈愿略一抬头就瞧见了油纸包着的糕点,偌大的绥王府里没人敢明目张胆下毒,陈愿抬手取下糕点,尝了几块。 有淡淡茶香在口中化开。 她忙着带回安若,顾不上晚膳,这会胃里灼烧得难受,糕点下肚,似雪中送炭。 第55页 陈愿将剩下的系回树上,留给有需要的人,也懒得猜是谁,她擦干净手往前走,过月洞门时正好瞧见了从外面回来的萧绥。 他散退影卫,朝她走来。 陈愿唤了声公子,想要转身离开,萧绥却道:「为什么不要禅意剑?」 「……太贵重了,属下心里惶恐。」陈愿抬起眼睛,清冷如初:「谢谢公子的好意。」 萧绥不语,目光落在她过分纤细的腕骨上,问道:「身体如何?空隐大师怎么说?」 「公子放心,大师说我会长命百岁。」陈愿眉眼稍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她气质偏冷,连说谎都不动声色,叫人信服。 萧绥紧抿的唇线松了松,他取出新的腰牌递给她,沉声道:「阿愿,常老爷的事不需要你动手,听明白了吗?」 陈愿垂眼:「原来我的杀心这么明显。」 萧绥不由轻笑,如玉的脸颊上镀染了清晖,叫人看不真切,他说:「那样禽兽不如的人,自有天收。」 「是吗?」陈愿伸手握住腰间的佩剑,漠然道:「那老天爷也来的太晚了。」 「无妨。」萧绥将陈愿试图出鞘的剑柄推了回去,意味不明地说:「再等等,很快。」 很快就会有天降正义。 · 晨曦如约而至,细碎的金光洒在徽州这样一个烟雨小镇上。 陈愿醒得很早,她换了一身红黑的轻简骑射装,按照萧绥昨夜的吩咐,在校场等候。 未多时,薄雾中走来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皆着骑射服,黑衣凛然,白衣淡雅,正是萧绥和姜昭。 青年停在场中央,负手而立,对陈愿道:「你来教她。」 校场有风拂过,草木香让陈愿一下就清醒过来,她看向萧绥身后的姜昭,少女温软的眉眼轻皱,可怜兮兮的。 陈愿当即明白了。 她清咳一声,胳膊瞬间无力垂下,低声道:「公子,我手腕有伤,教不了,得您亲自来。」 萧绥挑眉,不太相信。 陈愿就继续表演虚弱,她压低嗓音道:「昨天晚上从床上摔下来,碰着骨头了。」 萧绥唇边勾起笑:「用不用传府医?」 陈愿摇头:「休息休息就好。」她索性坐到校场边,看肃朗如竹的青年去取弓箭。 姜昭还偷偷朝她眨了眨眼睛。 陈愿低头笑,少女的心思总是这么单纯可爱,一点点和意中人单独相处的机会都不愿意放过。 她又嗑到了。 陈愿轻轻揉了揉手腕,看着萧绥教姜昭拉弓搭箭,又教她瞄准靶心,甚至将少女虚圈进怀里,认真示范。 青年眉眼冷峻,沉稳清贵,少女白皙透亮的颊边隐有红晕,偶尔踮起脚同青年说几句话,他们一刚一柔,气质相衬。 陈愿席地而坐,揪了根草自娱自乐,觉得自己撮合男女主的任务快要完成了。 然而,她还没高兴几分钟,不远处就走来一道颀长的身影,宽肩窄腰,穿红黑色骑射服,背负箭筒,正边走边整理袖口的系带。 少年皎皎如玉,眉目精緻凉薄,不是萧云砚又是谁? 陈愿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她把手里的狗尾巴草抛出去,扔在少年脚边,无声启唇道:你别过来啊。 萧云砚偏了偏头,笑道:「我再不来,后院都要起火了。」 陈愿竟无法反驳,哪怕《凤命》一书中萧绥和姜昭是官配,但和姜昭有婚约的,还是萧云砚。 她腾地从地上起来,伸手拉住少年袖口的系带,小声说:「你跟我来。」 萧云砚抬起下巴,似笑非笑。 陈愿的手只好再往上一些,她握住少年的小臂,开始用蛮力把人往校场外拖,十分的敬业。 萧云砚眼底都染上笑意,他瞥了眼远处的男女,低垂下眼眸说:「姐姐,你这么喜欢我啊?」 喜欢到不惜让我的未婚妻红杏出墙,喜欢到用尽全力也要阻止我见姜昭,除此之外,萧云砚再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他又哪里知道系统任务,穿书撮合cp这种跨时代的新潮东西呢? 陈愿这些反常的举动落在少年眼里,只有两个答案,一是她还喜欢萧绥,却又不能在一起,只能把萧绥推给旁人,二是—— 她喜欢我。 萧云砚自认为看人很准,如陈愿这样清冷洒脱的女孩子,不可能纠结痴迷于一段情感,也不可能迟迟放不下心中的暗恋。 唯一的答案只剩下一个。 少年的心里似灌了蜜般,他说不出缘由,身体却很诚实地跟着陈愿走了,哪怕他一开始的目的是要亲自陪姜昭训练,藉此机会,同他的小未婚妻培养培养感情。 无论如何,他想要图谋天下,都少不了姜氏一族的助力。 即便他还不喜欢那个小姑娘,也不可能把姜氏的嫡女拱手相让,更别说让给自己手握重兵的皇叔,这南萧的皇位只有一个,坐不下两个人。 至于刚刚登基不久的萧元景,他不是还有着致命的软肋吗? 想到安若,萧云砚淡色的眸子里锋芒乍现,因为陈愿的出现和打乱,他原本的计划已经偏离了航线,按理说她阻碍了他的路,他该动杀心的,可是很奇怪: 萧云砚非但没有,还开始琢磨捨弃安若这步棋的话,该怎么继续操控局面。 第56页 他收回思绪,被陈愿拉着来到了王府后院,推开门,街巷的市井气铺面而来,陈愿取下他身后的箭筒,放在门边,说: 「走啊,我带你去吃早点。」 第31章 · 徽州的街巷有着水乡的温柔, 细密的河道蜿蜒,青石板曲折,房屋鳞次栉比, 散落在朦胧烟雨中。 迎面走来的姑娘们春裳单薄,水灵的脸蛋上涂了胭脂, 银质的耳坠在风中晃起轻响。 萧云砚似乎想起什么, 在陈愿去老字号店铺排队的时候,他顾自来到了银楼,想定制一对耳坠,店家让他画下来。 少年不比姜昭, 也没人教过他丹青之术, 只能凭藉本能, 生涩地画出想要的样式,又经过店家的修饰改良,才算成形。 一来一回花了不少时间, 等再找到陈愿时,她买来的石头粿、笋干浇头面已经不冒热气了, 萧云砚在临河的窗边坐下,问她:「怎么不先吃?」 陈愿递过去烫好的竹箸,「一起来的,没有先吃的道理。」 她总是有自己的原则, 无需刻意,却让少年的心如喝了温酒般熨帖,他学着她的模样先吃饼, 在死牢待了七年, 萧云砚错过了太多的人间烟火气。 陈愿似乎也瞧出了这一点,她把小料倒进笋干面里, 特意放慢动作,说:「面要这样拌才好吃,你试试。」 萧云砚学东西特别快,根本看不出是第一次尝试。窗外有小舟划过,漾起阵阵水声,他忽然说:「还有下次吗?」 陈愿抬起头,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少年垂眼,唇边弯起极浅的弧度。 · 回府后,萧绥和姜昭正在大厅用膳,他们食不言,分外安静。 瞧见陈愿时,萧绥用帕子擦了擦唇边,问道:「手腕好了?」 陈愿低头去看自己拎着大包小包果脯的手,面不改色道:「嗯,在巷子碰到一个老中医,接好了。」 姜昭没忍住低笑出声,又觉得失仪,连忙捂着嘴。 这是萧云砚第一次认真去看这个姑娘,和小像上一样的细眉软眼,单薄如瓷的白皙皮肤,五官不算多惊艷,却细緻耐看,和她身上的书卷气相得益彰,一举一动都是世家女子的风采。 他觉得挺好的,没有多期待,也没有多失望,并且自然而然地把姜昭归属为「我的」。 少年抬眼看向自己的皇叔,淡声道:「谢谢您作为师父照顾她。」 这个「您」就很妙。 只比萧云砚大了不到五岁的萧绥浅浅笑道:「不客气。」 萧绥鲜少有情绪失控的时候,他漆黑的眸闪了一下,复又恢复从容,自有上位者的矜贵优雅。 男人和少年交锋,气氛有些诡异。 陈愿心道:哦豁。 她递了小袋果脯给姜昭,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肩膀:你要习惯,你要适应,这只是个开始。 天知道这本书里还有多少修罗场。 她弯下腰,对状况外的小姑娘说:「你要不要跟我走,我有礼物送给你。」 姜昭毫不迟疑。 厅内只剩下一对叔侄,萧云砚顾自坐下斟了杯茶,一点也不见外道:「皇叔,姜昭是我的未婚妻。」言下之意,望你保持适当距离。」 萧绥唇角微弯。 「皇侄也别忘了,阿愿是绥王府的影卫。」 萧云砚:「……」 本来的声讨硬是被萧绥说成了互挖墙角,二人难免尴尬,默契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另一边,陈愿和姜昭却是异常和谐,她把纸鸢和笔洗交到小姑娘手里,说:「看着合眼缘,就带回来给你了,都不是值钱的东西,你收下吧。」 姜昭眉眼一弯:「谢谢阿愿姐姐。」 陈愿微怔,又听少女说:「我…我特意问了其他影卫,才知道你的名字。」 陈愿笑了起来,对抱着浅色笔洗爱不释手的小姑娘说:「等天气好的时候,我带你放纸鸢。」 姜昭点点头,她看了眼自己的婢女盼雪,示意她出府去问一下:定制的衣裳还要多久才好。 盼雪机灵,又关上了房门。 室内只有她和陈愿时,姜昭才小心翼翼问道:「阿愿姐姐……你和师父是旧相识吗?」 陈愿认真想了想,说不是吧,她作为太子替身上战场时,又早和萧绥认识了,说是吧,萧绥又不知道她就是太子「陈祁年」。 陈愿有些犹豫,姜昭又道:「今晨你离开校场的时候,师父盯着你的背影看了好久,就好像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陈愿眨了眨长睫,她竟不知道姜昭心细到如此,大概所有深陷喜欢的女孩子,都有这般洞察力吧。 陈愿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给出让少女安心的话语:「姜姑娘,你且放心,我已经心有所属。」 姜昭的脸颊微微红了起来,似被人窥破心事一般,她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声道:「阿愿姐姐,我对师父只是敬爱。」 敬爱也是爱。 陈愿不忍心戳穿她,只道:「我明白的,姜姑娘随心就好,无需在意旁人眼光。」 「你叫我昭昭吧。」似乎是觉得姜姑娘太见外了,少女鼓起勇气道:「阿愿姐姐,昭昭也很喜欢你。」 陈愿:我舒服了。 她清冷的眉目缓和,连眼角眉梢都逸出温柔,甚至带着些慈爱去看这个堪堪十五岁,养在深闺纯如白纸的小姑娘。 第57页 不愧是我的娇娇女儿。 陈愿下定决心要保护好这份天真,她问姜昭:「你在府中住得习惯吗?」 少女弯唇:「师父很用心。」 陈愿又问:「昭昭,近来你有没有收到别的礼物?」 少女温软的眉皱了起来,指了指衣匣说:「有,两匹花里胡哨的绸缎,一柄锋利寒凉的匕首。」 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用词精准,合理概括了萧云砚送的礼物。 换言之,直男审美。 陈愿唇边漾起点坏笑:「那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姜昭摇头,陈愿开始伸手比划:「一把刀,两匹缎,一刀两缎,一刀两段啊,昭昭,送礼的人心思坏着呢。」 陈愿一本正经,不给萧云砚一点刷好感的机会。 姜昭却笑了起来,她道:「要是这样才好呢。」要是未婚夫婿不喜欢她,想跟她一刀两断,反而遂了姜昭的愿。 不过圣旨赐婚,牵涉太多,是不可能凭藉她的喜好就取消的。 姜昭抿抿唇,有些无奈。 陈愿不擅长安慰人,只能转移话题道:「安若还好吗?」 昨天过后,她就留在了姜昭的院子里,一直闭门不出。 姜昭长长嘆息:「安若姐姐她从小就聪颖,所思所想总比旁人多些,这样虽然会很清醒,却也不容易快乐。」 陈愿是知道安若性格的,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给王府守门的侍卫拿了点银子,留下句:狗和萧遇之不得入内。 这狗男人大概心里也是有些数,从来没有从正门进过王府,只是趁着夜色,翻墙到了安若房间的窗前,想见一面。 碍于萧绥的威信,萧遇之不敢明着要人,何况陈愿带走安若时,也是真的留下了五千两银票。 萧遇之翻了七天墙后,安若终于肯见他了,一身素白的少女推开窗,侧着脸,神情漠然道:「萧世子有何贵干?」 青年想去握她的手腕。 安若冷冷躲开后,讽刺道:「这里不是秦楼,萧遇之你想要女人去别处。」 青年收起轻浮的神色,认真解释道:「安若,我本意不是要你挂牌,我只想你跟我服个软。」 他话音刚落,房顶上就泼下来一盆水,水花四溅,打湿了萧遇之华贵的绛紫色直裰。 他下意识抬头,房檐上立了个带面纱的少女,干练蓝衫被晚风吹起,她放下水盆清冷开口: 「萧少爷,我本意也不是要泼你,我就想浇个花……」陈愿弯腰,拍拍手道:「安若姑娘,今晚的月色真漂亮,你不会怪我吧?」 少女说完,又蹙起了眉头:这话怎么有点茶里茶气呢? 窗内的女子摇摇头,唇边带了点笑道:「你快下来,别摔着。」 陈愿应好,利落飞身而下。 她虽然护短,但不会过多插手,和安若对视一眼后就离开了小院。 这水是安若请陈愿泼的,意在告诉萧遇之,什么是覆水难收,不论他的本意如何,造成的结果就是安若差点被常老爷竞拍买下,带回府中。 安若作为罪臣之女,本就在颠沛流离中变得谨小慎微,稍有危险就会不安,根本经不起萧遇之的试探,能打动她的只有毫无保留,全心全意的爱慕。 萧遇之说着不想伤害她,可还是让她觉得不安,心里害怕了。 安若抿唇,口中越来越苦,她并没有告诉萧遇之,在他轻裘白马奔赴军营,将她从将士之间拉起来的时候,那个失去双亲孤苦无依的女孩子也有过一剎心动。 可惜那一剎那的浪漫,终究抵不过萧遇之别有目的这一事实,抵不过她在秦楼羞耻的日日夜夜,抵不过无情岁月里所有的平庸。 萧遇之并非救风尘的神明,他只是一个为了替初恋报仇,不惜利用其他女子的普通男人。 他利用她,不管后来还是不是,但只要有过的话,就註定在安若心中被判死刑。 她是罪臣之女不假,但心气依然是当年名动金陵的那个贵女安若,是令新帝萧元景魂不守舍,念了一辈子的安若。 她不要做旁人的替身。 女子眨动眼睫,看向面露痛色的青年,一字一句道:「萧遇之,你的江初月已经死了,我只是我自己,若非要冠上是谁的,那也只能是萧元景的安若。」 这是她决定复仇要走的路。 可惜有个女孩子凭空出现,哪怕萍水相逢,也给了她好多温柔,这让安若迟疑,也暂时打消了回金陵的念头,她虽然身处地狱,却还是贪恋着人间的温暖。 贪恋着那个叫阿愿的姑娘,她就像个太阳,毫不吝啬地温暖着她,却从不索取报酬。 …… 话说清楚后,安若合上窗户,她熄灭了灯,没管迟迟不肯离去的青年。 在这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就是迟来的深情。 她同萧遇之之间已无话可说。 那便不说。 · 日升月落,岁月如常。 谷雨这日徽州果然下起了牛毛小雨,落在皮肤上润如酥。 陈愿外出办差回来后,收了伞,捏着两个面人去找姜昭。 远远的,她就听见小院里传来教养嬷嬷的声音,带着些恨铁不成钢道:「九小姐,老奴说过多少遍,食物是不可以囤积在房内的,这不仅会生虫,还招老鼠,你看看你,这是在丢姜家的脸面啊。」 第58页 妇人的话说得有些重,丫鬟盼雪试图反驳道:「嬷嬷,你从金陵远道而来,就不要把那边的规矩带过来了。」 教养嬷嬷一听更不得了了,提高音量道:「幸亏我放心不下跟来了,你就是这么照顾小姐的?!」 陈愿听不下去了。 她穿过长廊,来到内室门口,一眼就瞧见了那跪在软垫上的小姑娘,她眼里包着泪,伸出白嫩的小手掌等着挨戒尺。 陈愿的神色冷了下来。 她敲了敲门框,对那体型微胖的教养嬷嬷说:「您手里拿着那小木条,想打谁呢?」 教养嬷嬷这才看向她,刻薄的五官几乎皱在一起,厉声道:「老奴管教府中的九小姐,是家主赋予的权利,轮不到你一个外人说三道四。」 陈愿被气笑了。 她轻轻吹开颊边的碎发,继续吊儿郎当道:「睁开您的眼睛看看吧,这是绥王府,不是你口中的姜家,就连王爷都不忍心苛责姜姑娘,你还想越过他去?」 姜昭听着,眼眶又红了些。 陈愿没那么好的耐心,她直接上前一把夺过戒尺,对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嬷嬷说:「出去。」 「不然的话,我就先斩后奏了。」她扫了一眼,将要拔剑。 这下嬷嬷跑的比谁都快。 连一向稳重的盼雪都忍不住笑了,对陈愿说:「谢谢你了。」 陈愿摇头,她半蹲在姜昭面前,温声说:「昭昭,这是绥王府,不是姜氏,在这里,犯了错的孩子是可以被原谅的。」 小姑娘的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她扑到陈愿怀里,小声啜泣道: 「阿愿姐姐……」 「我怕。」 少女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软软的,陈愿的心都要化了,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凤命》一书中萧绥会喜欢姜昭,别说大直男了,她一个女的也喜欢。 等安抚好姜昭的情绪,陈愿才问盼雪,到底怎么回事? 盼雪领着她去看那堆囤积的食物,正是徽州应季的野果,桑葚。 盼雪说:「姑娘从前没吃过这些东西,偶然尝了,觉得好吃,就想留给你和王爷,哪里知道被嬷嬷发现了,这才挨了一顿训。」 陈愿恍然大悟。 桑葚是野果,外貌丑陋,色泽又黑,像小虫子,世家嫌这东西粗鄙,不会食用。 姜昭在金陵没吃过,觉得珍贵,这才捨不得。 多好的姑娘呀。 陈愿甚至能想像那姑娘用小小的掌心捧着,珍之重之的模样。 她轻轻嘆了口气,对盼雪说:「麻烦你拿几个空酒罈来,再要一些白酒和冰糖。」 「好。」盼雪也不多问。 陈愿曲腿坐下,挑挑拣拣时听见了院门外传来的脚步声。 她回头一看,微雨的天色下,少年穿过回廊走来,气温稍低,他的鼻尖染了一点红,发丝被风吹得凌乱,莫名有一股破碎感。 哦,是萧云砚啊。 陈愿再次冷漠回头,倒是少年自然而然在她旁边坐下,也不管她在做什么,只把陈愿挑出来的桑葚挪到了自己面前。 她挑一颗,他挪一颗。 「你想死?」陈愿对他一向没有多余的温柔,也早就发誓不被小反派的外表所矇骗。 少年吸了吸鼻子,见盼雪端来酒后饮了一口,说:「我出去取东西了,很冷。」 陈愿开始泡桑葚酒,随口回了句:「关我什么事?」 萧云砚单手撑在茶案上,支着头看她,道:「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像对姜昭那样?」 「做梦比较现实。」陈愿冷不丁抛出这句,又换了语气对盼雪说:「你去里屋看看你家姑娘,天冷,别让她打开被子。」 姜昭跪了一会,又情绪波动,已经被劝着去午休了。 盼雪行礼离开,外室只剩下萧云砚和陈愿,他动了动自己修长的腿,拦住陈愿取水的去路,说:「你就不想知道我拿了什么东西回来?」 陈愿深吸口气,刚想踩上去,那一向神龙见尾不见首的莫惊春突然出现,还是难得的一脸凝重的样子,说:「出大事了!」 陈愿和萧云砚异口同声:「说。」 莫惊春清了清嗓子,压下心悸道:「二位,常老爷死了。」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 萧云砚和陈愿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是你杀的吗? 不是我。 是你吗? 也不是我。 …… 那特么到底是谁? 第32章 · 陈愿和萧云砚又齐齐看向莫惊春。 「干吗?」他拍去青衫上的雨丝, 说:「常老爷死于昨天夜里,胸口有一处致命伤,伤口利落不出血, 出于当世剑术高手,但不是我, 我昨夜没离府。」 「这点我可以证明。」萧云砚举手道:「昨夜我拉着他在校场练习了一整晚骑射, 突飞猛进…」说完还有些骄傲。 陈愿没理他插科打诨,只道:「常老爷最后死在何处?可有搬尸痕迹,可有目击倖存者?」 莫惊春摇头:「他死在城外别庄,乡野间人烟稀少, 常老爷的守卫被林间起火吸引开, 无人得见刺客, 只有一名秦楼的女子倖存,却已被常老爷折磨得疯疯癫癫。」 「那名女子呢?」陈愿抬头,眉眼间依稀是她做太子时的凌厉。 「已被关入府衙。」莫惊春的声线冷了几分:「此案关系到刺史的老丈人, 即便抓不住真凶,也总要有替罪羊来结案。」 第59页 「这就是所谓的律法。」萧云砚语气凉薄, 坐姿端正了起来,说:「不插手不行了呀。」 陈愿放下泡好的桑葚酒,准备先去一趟府衙,回来再埋。 待她走后, 萧云砚同莫惊春走到无人处,少年伸手接雨,淡声说:「你还知道多少?」 莫惊春下意识想说我是个瞎子, 又觉不妥, 忙道:「我确实隐瞒了阿愿姑娘,那个已经疯癫的秦楼女子叫明秋, 她说看见了凶手,是玉面阎罗在替天行道。」 「玉面阎罗?」 「少主没听说过吗?坊间曾传闻『玉面阎罗』斩贪官救贫民,专管天下不平之事,他来去无踪,一两银子杀一个罪人。」莫惊春作为死士,也和不少杀手打过交道,但没有人知道玉面阎罗的来历。 有人说他是隐世高人逢乱必出,也有人说他出身权贵却怜惜万民,还有人说玉面阎罗不止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的代号。 无论真假,玉面阎罗都是让当朝官员胆战心惊、风声鹤唳的存在。 萧云砚接雨的手缓缓垂下,他淡色的眼珠澄明无垢,说的话却叫人心惊:「我怀疑,玉面阎罗就在徽州,在我们身边。」 少年话落,也不管莫惊春听没听明白,只道:「还有一件事想问你很久了,你既然不瞎,那我父皇让你转交给空隐老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莫惊春沉默片刻,知道瞒不住后,如实道:「是另一封遗诏。」 但具体内容他真的不知道,萧梁帝用了特殊的纸墨,只有空隐有让字显现的药水。 少年听言,不气反笑:「这群老东西花招还挺多。」 莫惊春不敢吭声,他转移话题道:「少主今日冒雨出门,到底是为了取什么?」 萧云砚弯唇:「没什么,一点取悦姑娘的小东西。」 · 府衙,牢房。 晦暗不明的烛火在染血的墙壁上跳跃,耳边时不时传来犯人的惨叫声,鼻息间是浓郁的发霉的味道。 陈愿皱起了眉,一想到萧云砚在比这里还难受百倍的死牢待了近七年,她就觉得他做出什么都不稀奇了。 陈愿嘴硬心软,不想承认她和反派共情,甚至慢慢接纳那小子。 她将绥王府的腰牌收好,继续在狱卒的带领下往里深入,最后来到一间狭窄昏暗的单间,隐约可见里面女子的轮廓。 「大人,这就是明秋。」狱卒话罢,得了陈愿的银子自觉退后。 她走进牢房,脚步踩在稻草上窸窣作响,这一点点动静就吓住了那女子,她伤痕累累的手臂在空中乱抓,重复道:「别杀我,别杀我。」 陈愿垂眼,将臂弯的披风试探着罩到女子身上,说:「不怕。」 见她不是男人,明秋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些,但还是呆呆傻傻,状若三岁幼童的模样。 陈愿点亮了桌上的蜡烛。 她认真打量这个姑娘,也不过是双十年华,却是眼窝深陷,面色蜡黄,被折磨得分外消瘦,她在明秋的身上辨认出了鞭伤,锐器挫伤,烫伤以及针眼。 这桩桩件件,都诉说着常老爷生前的罪恶。 陈愿掏出萧云砚曾给她的药膏,在明秋不反抗后,一点一点替她上药,她试图和明秋交流,对方却只会重复四个字—— 玉面阎罗。 陈愿不想再为难一个饱经苦难的姑娘,她轻轻拍着明秋瘦得突出的嵴樑,说:「最后一个问题,你的唇是自己咬破的吗?」 ——常老爷倒是讲究,哪怕把明秋身上的皮肤都弄伤了,也没有动她如花似玉的脸。然而明秋苍白的下唇瓣却有一道划伤。 陈愿盯着瞧了一会,得到的是女子接连的摇头。 不是她自己咬的…… 那,或许她咬别人了? 这伤口越看越像指甲的划痕。 陈愿揉了揉太阳穴,她从府衙离开走在长街上,思绪还是一团乱麻,这个时候应该喊系统。 但这玩意儿根本不灵。 别人家的系统可能高冷,也可能话痨,再不济也和宿主相爱相杀,她这个不一样,是持续性装死,间歇性显灵。 陈愿早都习惯了,她轻嘆一声,又觉得《凤命》一书的作者太偷懒了,玉面阎罗这种角色,她怎么能只字不提呢? 陈愿根本猜不出是谁。 她只能先将疑问搁置,全心全意考虑晚上花灯节的事。 要知道在原着里,男女主角就是花灯节定情,为了防止萧云砚横插一脚,陈愿必须要想办法把他弄走,省得误事。 不过,就他那骑射的水平,也想蒙眼射箭?还想拿第一名? 笑死。 这几日陈愿除了外出务工,就是陪姜昭练箭,怪只怪萧绥太忙,常常看不见他,陈愿只能接管起教姜昭的任务,每次她教的时候,萧云砚都要过来看。 偶尔他拉弓搭箭,还要展现一下他三脚猫的骑射水平,这可把陈愿笑坏了,作为一个还算良善的姑娘,她未免萧云砚误入歧途,箭箭空靶,还是决定教一教。 但你说他聪明吧,骑射一事他根本就学不会,气得陈愿都手把手教了,她近乎贴身指点,就差替他射出去,他还是学不会。 陈愿没见过这种朽木。 她越发坚信小反派的人设,这妥妥的「战五渣」,根本不带崩的。 陈愿只好放弃。她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萧云砚是例外。 第60页 就他那样的,要不是衣袖里藏着这毒那毒,她早就揍他了,说句难听话,萧云砚这种不会武功的人,最好推倒。 陈愿深吸口气,回到自己房间,只是这一次,她放在门边的头发丝不见了,证明有人进去过。 陈愿的手下意识握住腰间剑,她目光清亮,扫视一周后,发现是虚惊一场。 屋内的陈设并未变动,只多了一托盘新东西,摆在床榻上。 那隐约是华美的绫罗绸缎,陈愿到底是当过太子的人,哪怕现在过得不如狗,那也在年幼时养成了极高的审美。 她看的出来,那在光线下浅浅流动的料子是软烟罗,南萧御赐之物,用来做薄纱裙最合适。 陈愿上前抖开,银红色的裙裳精緻得不像话,就连裙角的刺绣都是针针细密,栩栩如生,仿佛带着雪地里红梅的暗香。 陈愿想起姜昭说有礼物给她。 原来是女子红装。 她低头含笑,又瞧见了放在衣裳旁的两个小木盒。 打开一看,里面的东西久违又熟悉,其中一个是色泽瑰丽的口脂,另外是一对做工精緻、银光轻闪的耳坠。 这耳坠很贴心,考虑到她没有耳洞,竟聪明地用了耳夹的方式。听莫惊春说,他们苗族以银为贵,认为银质的物件圣洁纯粹,带着美好祝愿,所以姜昭才记住了吧。 女孩子到底是比男孩子心细,就说姜昭挑选的这个口脂,颜色类似于现代的枫叶红,是十分显白显气质的色号,根本不是直男能够挑出来的。 陈愿面上不显,心里却很高兴,如果可以,她也想穿华服,涂胭脂,戴耳珰。 正好,晚上花灯节有这个机会,她该好好谢谢姜昭。 陈愿抱着衣裳躺倒在床上,开始考虑沐浴更衣,化妆的事了。 至于玉面阎罗…… 明天再说吧。 · 暮色四合,春雨已歇。 府中贵客裴先生的小院里,一盏残灯在风中摇曳。 蜀锦屏风后,青年的身影挺拔如雪松,他坐在软垫上,正用唇咬着雪白的绑带,替自己包扎手腕处的伤口。 裴先生紧阖的眼睛睁开,盯着屏风上的虚影道:「殿下,何至于此?」 何至于你堂堂一个亲王,需要以玉面阎罗的身份去替天行道? 室内是冗长的沉默。 包扎好后,萧绥才道:「有些事情绥王可以做,有些事情只能玉面阎罗去做。」在此之前,他也想过用权利解决问题。 可是徽州的刺史与下方的属官勾连,没有一个人是清清白白的,也没有一个人愿意打破现状。 「我试过了,不行。」萧绥忙忙碌碌的这些日子里,皆以王爷的身份在收集罪证,然而下方的属官沆瀣一气,官官相护,谁也不愿意得罪刺史。 他们是利益共同体,很明白法不责众的道理,萧绥来回拜访数次,都没有拿到有利的罪证,即便他拿到了,常老爷无非是被关入狱中,听候发落,这其中又要耽误多少时间,又会有多少转机? 萧绥习惯了在战场上打仗,也没有朝堂上文官们过于弯弯绕绕的心思,他与徽州的官吏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更别提亲近,退一万步讲,他若是行使王爷的特权,直接对常老爷问责发落,远在金陵的高太后又如何能忍? 她巴不得挑出萧绥的错处。 青年也试图带人直接抓常老爷的现形,但恶人比他想像中更谨慎,他甚至迁移到了郊外别庄。 哪怕是避风头,常老爷也带上了秦楼里的姑娘明秋。 萧绥亲眼看见了常老爷的施虐过程,他忍无可忍,不想再依託律法惩治恶人,这世间的事靠近了都不太壮观,萧绥飞身而下,利刃出鞘。 他早就明白,在光照不到的地方,是需要有地狱修罗的。 一两银子,换一条性命。 第33章 · 常老爷死后, 萧绥伸出手,试图把满脸血污的明秋拉起来,得到的却是她重重的一口, 咬在他手腕附近。 林间的火没有烧多久,别院里的守卫正往这里赶来, 细密的脚步声让萧绥心中警铃大作, 他不再迟疑,狠狠抽回右手,血肉模糊的同时,指尾划破了明秋的唇瓣。 正如陈愿所猜测的那样。 萧绥将缠好的布条藏在衣袖下, 起身对裴先生说:「麻烦您, 去县衙一趟, 把明秋带出来。」 老者颔首:「殿下放心,现任刺史也算我的门生,何况常老爷的死因已出验尸报告, 绝非死于弱女子之手,倒是王爷用过的剑, 溅了血的衣衫,都要谨慎处理干净。」 萧绥郑重合拜:「长安明白,谢先生。」 裴老摆摆手,只道:「快去赴约吧, 别误了花灯节,伤了姜家小九的心。」 萧绥垂眼,唇边染了点笑。这世间世故者多, 污秽者众, 唯有姜昭纯如白纸,天真无邪, 每每想起都令他紧绷的心弦舒缓,在那小徒弟身边,萧绥什么都不用思虑。 . 戌时二刻,徽州东街巷。 岁月久远的青石拱桥上挂满灯笼,少年倚在栏杆上,一盏接一盏数河灯,到九十九的时候,桥下两个姑娘才姗姗来迟。一个蒙面纱,一个戴帷帽。 萧云砚的目光下意识落在那身红衣上,少女纤细窈窕,腰如束素,银白的梅花在她裙摆绽放,风一吹,偶尔会露出那精緻小巧的绣鞋,她走在青石板上,却好像踏在他心上。 第61页 少年的目光不自然地避开,却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陈愿朝他看过来的那一眼。 月影朦胧,她肤若凝脂,漂亮的眼尾染了浅淡的桃花色,平日里如雪的冷意散去,少女漆黑的眼眸里仿佛藏着春水,酿有秋意,似醉人的酒般余韵悠长。 萧云砚的喉结滚了滚。 「见过二皇子。」直到陈愿身边戴帷帽的少女合手施礼,少年才回过神,颔首道:「姜姑娘多礼了。」 姜昭撩开帷帽,漾起得体的浅笑,杏眼里却有些失望:「师父呢?」 听言,陈愿的目光也从河灯上收回,看向萧云砚,说:「萧二,你皇叔呢?」 这声萧二把少年心底的涟漪彻底打碎,他后悔对不解风情的人抱有奢望,也不想说话,只抬起手指向她们身后,那里万家灯火,人潮涌动,唯有一道身影在逆行。 姜昭当即转过身,她稍稍踮脚,天生带笑的眸子弯了弯,逆行而来的正是萧绥,他身穿紫色交领长衫,薄纱外袍,玉冠束发,敛去肃杀之气多了温润,和她身上鹅黄色的罗裙正配,应了那句魏紫姚黄。 一见到萧绥,陈愿就知道剧情稳了,不过原着中花灯节是没有萧云砚的,更没有她,这个时候小反派早就带着安若回了金陵,去努力搞事业了。因为陈愿的出现,留下了安若暂居徽州,一併留下了萧云砚。 事已至此,陈愿不准备让他凑热闹,她眼看着萧绥马上要上桥,抛下句:「公子,我们亥时再见,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萧云砚。」话落拽上少年的胳膊,从另一头走下桥,没入人群中。 ——就问敬不敬业? 工具人陈愿松了口气,也意识到一个问题,今晚的萧云砚格外好拽动,她几乎没用力气,他就自然而然跟着她走了,这不对劲啊,陈愿松开手抬眼看他,花灯下,少年淡色的眼珠流光浅浅,含着耐人寻味的笑意。 这...他是不是想弄死我? 陈愿战略性后撤一步,却忘了花灯节上人挤人,就在她差点被身后戴帷帽的男子撞倒时,萧云砚伸手一拽,轻易将她带到了自己怀里,与此同时,少年侧身,另一只手扣住了帷帽男子的肩膀,没有多用力,却不着痕迹送进去一枚银针,几乎无痛,但有毒。 萧云砚扬唇,任由男子挣脱后消失在人群中。他轻抚怀中少女的后脑勺,低语道:「阿愿姑娘,你想吃糖葫芦吗?」 耳边是嘈杂的人声,少年的嗓音干净,随风而来,他举重若轻,她竟不知道他的力气原来这样大,更不知道少年人的胸膛看似穿衣显瘦,却是实打实的脱衣有肉,线条完美。 陈愿的耳根红了起来,她很清楚萧云砚习惯了藏拙,他总是有十分的把握,却只展现出来五分的实力。就好比现代的游戏里,他这种人...就是那种明明满级王者,还非要开青铜小号到处熘达,扮猪吃虎,坑蒙拐骗,祸害青铜区原生态的小垃圾。 她压下心乱,从他怀里退出来,想找到那个帷帽男子,这应当不是普通的意外,陈愿察觉到那个男子撞她的时候,似乎是想趁她不备摘掉她的面纱,但被萧云砚拦住了。他把她揽入怀中,她的脸贴着少年的胸膛,没有暴露身份,只有他越来越快的心跳声知道,她到底是何模样。 这一系列动作发生得太快,等陈愿整理好松散的发髻回头时,才发现少年原本纯白如雪的衣袍上多了一点口脂印,沾在他的心口处,赫然是灼灼的枫叶红。 印记如同宣示主权,无端暧昧,就像是冰天雪地里突然添了一抹春色,无风自荡漾。 陈愿再次低下头,这次连颊边都染了红晕,她试图疾步离开,却发现在刚刚的拉扯中扭伤了脚踝,不是多疼,但逼出了生理性的眼泪,泪水晕染开了她眼角的桃花色,突如其来的残缺反而更美,让她这样清冷的眉眼也显得楚楚可怜。 萧云砚不想去买糖葫芦了。 他迈步走到她前方,回眸道:「背一次一两银子,要不要?」 陈愿一个月的俸禄才可怜的十两银子! 她转身想走,少年又道:「如果是你的话,可以赊帐。」 我还利滚利呢。陈愿腹诽,她艰难转身,在明亮的花灯下与少年背道而驰。 萧云砚想喊住她,又骄傲地说不出口,他也气得转过身,在原地冷静了一会后准备往前走,就在这时,他敏锐地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少年的唇几不可察地扬了起来,在身后的少女将要扑到他背上时,他下意识往后伸出手,牢牢接住了她,稳稳背起。 陈愿的手臂环在他颈间,狠狠一勒说:「都是过命的兄弟,你竟然跟我提钱?」 萧云砚任由她作乱,只道:「我忘了说,如果是你主动的话,分文不取。」 他只是太明白主动就会变得廉价这个道理,这些日子以来,似乎越陷越深的是他,隔岸观火的却是她,她对所有人都温柔,对他却远远不够,或许是他贪心吧。 如果不是贪心,为什么宁愿放任姜昭和萧绥在一起,也心甘情愿和她共赴花灯节?如果不是贪心,为什么看见她戴着那对银耳坠,涂着他送的口脂时会心跳加速?可少年到底又是骄傲的,不可能明目张胆去送这些东西,只能混在姜昭送给陈愿的礼物里,当作是姜昭送的。 萧云砚抿唇,他望着头顶上空升起来的孔明灯,忽然也带了些虔诚说:「阿愿,跟我去金陵吧。」 第62页 陈愿认真想了想,也不是不行,但她不能太轻易就答应了,于是说:「如果一会的蒙眼骑射你能进入前三甲,我就考虑考虑。」这也是她为什么会回头要萧云砚背的原因,她这样一瘸一拐,恐怕赶不上入场,赛事按照往年惯例,在城西巷子一处空旷的园林举行,还需交入园费。 钱不钱的不重要,主要是奖品丰厚可观。 前三甲都有份,陈愿首先排除萧绥,原着里就是他拔得头筹,拿下了姜昭想要许久的古画,现在算上她这个身残志坚的,勉强排第二吧,还给萧云砚留了个名额。 一想到他之前的表现,陈愿就觉得萧云砚去了也是凑数,他藏拙归藏拙,那死活不开窍的样子也藏太狠了吧,如果是,她只能嘆服他演技了得。 而且他跟她藏拙干嘛?他这么做除了让她又气又笑,还能图什么? 「萧二,」她略微凑近他耳边,问道:「你是不是有阴谋?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一开始陈愿以为萧云砚藏拙是为了欲扬先抑,好俘获姜昭的芳心,后来看他放任未婚妻和绥王殿下不管,又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陈愿继续琢磨,肯定是她身上有更重要的东西,又或者她对他而言有更深的利用价值,不然萧云砚这样的人,是不会在她身上花功夫的。 ——到底是当过太子的人,哪怕是个替身,陈愿的思路也偏帝王权术。 夜色绵延,背着她的少年静默无声,走在漫长的街巷。 陈愿又是一记锁喉,有恃无恐道:「萧二,不说话就是默认,你把我放下来,我跟你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少年停在原地,却没有松手,他纤长的睫毛微垂,似被夜色的寒凉渲染,有些落寞道:「不放。」 「阿愿姑娘,道是人走出来的,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去你的道上。」 第34章 · 「别说这样的话。」陈愿勾在少年颈间的手松了松。 她抬头, 看着漫天遍野的孔明灯:「萧云砚,没人值得你改变自己的道路。」 少年莞尔一笑:「那多无趣呀。」在这世上活着,总该有个人让他心甘情愿留下来。 「阿愿姑娘, 随园到了。」 萧云砚把背后的少女放下来,扶着她走上台阶, 随手取了银两交给守门人, 算作入园费。 陈愿淡声道:「回去还你。」 少年摇头:「都是过命的兄弟,谈什么钱呀?」他眼尾稍扬,含笑道:「何况你请客多次,我都记得。」 陈愿不再推拒, 他们随着小厮穿过回廊, 鼻息间是山野的气息, 说是片园子,其实内里没有亭台水榭,只有空旷的草地和树丛。 平日里, 就是作为私人围猎场。正逢花灯节,家养的飞禽走兽都被锁进笼子里, 以防冲撞贵人,场地上只设有形形色色的靶子。 远远便能看见三五一群的年轻人在进行试炼,男子多是锦衣华服,女子则戴帷帽观望, 通明的灯火下,不知谁悄悄红了脸颊。 期间有丫鬟送上酒水点心,好不热闹。偌大的赛场被划分为几个片区, 有投壶的, 有赌箭的,最受关注的还是蒙眼射活靶, 在规定时间内,谁命中最多,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陈愿随手拿了块点心,对身后的少年说:「萧二,比试亥时才开始,你想不想投壶?」 「这样吗?」少年伸手把崴脚的姑娘拉到栏杆上坐下,懒散地抛出手中箭,「叮咚」一声脆响,稳稳投入壶中。 陈愿不可置信:「巧合吧。」 萧云砚挑眉,再次抬袖掷出一支箭,他连看都没看,同样是稳稳落进远处的贯耳瓶里。 陈愿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少年低下头,在夜色中漾起好听的笑声,说:「见笑了。」 灯火明媚,陈愿盯着他过分优越的侧脸,几乎咬牙切齿道:「你挺会骗人的啊。」 「你也不差。」他忽然捉住她的手腕,目露关切道:「明明身上有极重的寒气,却还是骗别人身体无恙。」 陈愿抽回手:「不用你管。」 萧云砚没有勉强,只道:「据脉象来看,长期服用抑制性别的猛药伤了你的根本,我也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再给我一点时间。」 陈愿垂眼:「重要吗?」 少年的指尖微微蜷拢,望着前方热闹的人影说:「很重要。」 「我不可能错过这样的疑难杂症。」他清澈的嗓音补充。 陈愿抬眼:「仅此而已吗?」 「仅此而已。」 萧云砚袖中的手攥紧,面上瞧不出一分一毫的情绪。 「那就祝你成功吧。」陈愿其实不抱什么希望,她目光黯淡,直到看见朝她走来的男女主角时,眸子才重新亮了起来。 「昭昭。」她唤少女的名字。 和身旁的青年打过招呼后,姜昭小跑着走了过来,灯影下尤可见她眼眶微红,似受了什么委屈。 见姜昭欲言又止的模样,萧云砚贴心地起身,他理理袖袍,朝自己的皇叔萧绥走去,把场地让给要说悄悄话的女儿家。 陈愿拉着姜昭坐下,抬手擦了擦她眼角的水光,尽可能温声问道:「谁欺负我们昭昭了?」 少女咬唇,细眉软眼轻皱,天生的楚楚可怜,她指了指腰间,那里空无一物,原来是佩玉被人偷了。 「这是哥哥送我的生辰礼,可是我…我没有看管好。」姜昭的嗓音越来越轻,带着哭腔。 第63页 陈愿也是一愣。 不是,作者你出来,按照原剧情不应该是姜昭的玉佩丢了,萧绥当即取下自己的,在人来人往的人潮中,低头对她说:「别哭。」 「我的赔给你好不好?」 陈愿后知后觉去看萧绥,他腰间的佩玉怎么还好好的挂在那?? 到底哪里错了??? 工具人陈愿深吸一口气,好好的花灯节定情,怎么就变成法治与治安频道了? 她克制住混乱的思绪,轻拍少女的后背,问道:「看清楚是谁偷的吗?我想办法帮你找回来。」 姜昭摇摇头:「我就是扶了一下摔在地上的老人家,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玉佩早不见了,幸好师父已经派了影卫去打探。」 陈愿嘆息。 我的傻女儿呀。 你说花灯节吧,人挤人的,但凡对自己有点数的老人都不会出来凑这趟热闹,给自己找罪受。 话虽如此,也不能一棍子打死,陈愿能理解姜昭,她就是那种宁愿救错一百个,也不想错过一个的小傻瓜。 万一是真的呢? 陈愿扶额,她已经没有心思参加蒙眼射箭了,剧情走偏先不论,那玉佩对姜昭来说很重要,她总得帮她想想办法。 陈愿随手捡了根小树枝,她蹲在地上,问姜昭:「在哪儿扶的人?具体衣饰还记不记得?」 少女认真回想:「大概是在永年坊附近,老人家穿的是短褐,深灰色,洗得有些发白。」 陈愿若有所思,永年坊住的多是贫苦之人,她以此为中心,在粗粗勾勒出来的街巷平面上画圆,圈出了盗贼最有可能的活动范围。 ——斗山街到中山巷。 她扔下小木棍,朝萧云砚招手,少年怔了一瞬,但很快走过来,萧绥也紧随其后。 青年瞧了一眼地上用树枝划出来的痕迹,沉声道:「我也是如此想的,已派人去追踪了。」 姜昭又道:「师父,我还在老人家身上闻到了酒气,特别浓郁,但他没有醉。」 「这样的话,恐怕是酒坊的工人,日夜浸染所致。」萧云砚适时提出自己的猜测,他已经听萧绥说了丢玉之事,便劝慰道:「玉是珍贵之物,窃贼既是平民,不可能私藏,很大可能会拿去典当,换成金银。」 萧绥听言,又召来几名影卫,让他们盯紧城中酒坊和典当行。 事已至此,姜昭不想扫了其他人的雅兴,她勉力扬起笑容,说:「师父,我们去比赛吧。」 萧绥颔首,目光落在了陈愿的瘸腿上,盯了片刻后,他意味深长道:「又受伤了?怎么没让巷口的老中医帮你正正骨?」 陈愿有些尴尬,睁眼说瞎话是有报应的,这不就来了。 萧绥不打算继续调侃,他正色问道:「需不需要回府看看?」 陈愿连忙摇头,她只是脚踝肿了,又不是腿断了。 就算腿断了,也能射箭。 亥时一到,所有入园者都聚集到了蒙眼射箭的场地,众人站在十米开外,每人五支箭,轮流上场,去射由机关控制的移动活靶。 这本身就难度不低,还要蒙上眼睛,完全考验射箭者的耳力和对活靶移动节奏的掌控力。 不少锦衣公子跃跃欲试,又都败兴而归,大多数人在限定的时间里只能放出四支箭,其中能有一两支中靶都算不错的成绩。 也有女子英勇上前,但最好的成绩也只是一支箭中靶,还是外环。 慢慢的,肯上去挑战的人越来越少,姜昭握紧手中陈愿特意给她挑选的轻巧小弓,犹豫不前。 「这样,」身后传来少女清冷的声音:「我先上,给昭昭打个样。」 陈愿挪着沉重的步子,接过萧云砚自觉递来的弓,由姜昭踮脚帮她蒙上眼睛后,在一群男子的唏嘘声里搭好弓箭。 「计时吧。」少女静听风声,如是道。 园中管事当即立起沙漏。 陈愿耳廓微动,手中的箭一支接一支齐刷刷射了出去,几乎没有停顿,更没有失误。 场中霎时间响起惊呼声。 姜昭甚至率先鼓掌,只见远处的五个活靶都被命中,箭无虚发,更厉害的是,每一支都命中靶心。 陈愿扯下蒙眼的黑布条,回过头朝萧云砚抬了抬下巴。 少年也不虚,他顺势接过少女手中的弓箭,顾自蒙上眼睛。 黑暗来临的时候,萧云砚想到了在死牢的那些年岁,说是监禁,其实还是有活动范围的,每月的月中,典狱们会有一项茶余饭后的消遣活动。 没什么稀奇,射活人。 那些官差会把死囚犯聚拢到一个大房间,让他们各自逃命,典狱则在铁栅栏外拉弓搭箭,从栅栏缝隙里去射杀乱做一团的蝼蚁。 萧云砚「有幸」进去过。 命大没死,只被利箭划破了脸颊,苍白的面孔渗着血,发丝凌乱地爬起来,他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吼叫,没有哭喊,更没有求饶的「犯人。」 因为他没有罪。 哪怕被关在死牢中。 后来,似乎是总管太监高奴打点过,又似乎别的原因,典狱们没有再拿他当靶子,却让他跟他们一样,做操控命运的箭手。 那是少年第一次摸到弓箭。 他根本就射不中。 周遭是典狱们愈演愈烈的嘲笑声,他们把酒泼在他身上,从他的头顶一直淋到脸颊,将少年那可卑的自尊心浇了个干净。 第64页 这似乎比死还要难受。 萧云砚紧咬着牙关,没有辩驳,没有反抗,只是一遍又一遍,抓住所有可利用的时间练习射箭。 只用了区区不到半年,他就胜过死牢里所有的典狱。 他过分聪明,还肯吃苦。 最重要的是,永不服输! 第35章 · 萧云砚苍白修长的手指握紧。 恍惚之间, 阴暗血腥的旧时光涌现在眼前,破碎的记忆闪回。 少年拉开弓弦,五箭齐发。 每一支都命中了死牢里穷凶极恶的犯人, 箭头没入胸膛,搅起阵阵发自肺腑的哀嚎, 滚烫的热血溅出, 再凉透。 时隔多年,萧云砚蒙在黑布下的眼波澜不惊,他松了松微凉的指骨,在随园里一支接一支箭射出。 人群中并没有传来很大的呼声, 他扯下布条一看, 命中箭靶的正好三支, 不多不少。 算不得多厉害,想挤入前三甲却也够了,萧云砚太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苟得住才能出风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少年弯唇,他习惯了只使出五分实力, 倘若陈愿没有说前三甲,萧云砚连一点风头都不想出。 他早就过了需要向别人证明自己的年纪,也早就失去了少年天真,但至少在表象上, 一袭白袍的少年郎还是有着满满的少年意气。 萧云砚朝陈愿走去,却发现她的目光落在了萧绥身上,准确地说, 是那紫袍青年的手腕上。 就在刚才, 姜昭拿着弓箭请萧绥指点的时候,青年下意识避开了右手腕, 背到自己身后。 陈愿脑海里好像有什么细枝末节快要串在一起,她回想起府衙里明秋的唇瓣,直接掠过眼前的少年,就要朝萧绥走去。 她完完全全无视了他。 意识到这点后,萧云砚反手捉住了少女的手腕,令她不得不停在原地,陈愿本能挣扎,不可思议地回眸看他。 萧云砚弯腰,贴近她耳边说:「凭什么用着我送的唇脂,心里却想着别的男人?」 少年的嗓音微沉,比平时寒凉几分,又有些说不出的委屈。 夜色昏暗,陈愿只能看见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泛红。 她一时不知该震惊萧云砚送的口脂,还是震惊他近乎疯狂的占有欲,连她这样能忍痛的人,也觉得手腕疼了。 问题是,小反派这副疯批的样子不应该对着姜昭吗?那才是女主角,而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工具人。 陈愿皱起眉头,萧云砚的手松了几分,也没有为刚才的失态找补,他就是不喜欢她满眼都是别人。 她招惹了他,就得招惹到底。 可惜少女跟他根本不在一个频道,她没有把他的话当真,只轻哄道:「别闹,我有正事。」 萧云砚不信,还是松开了手。 这一折腾,姜昭已经上前射完箭了,比想像中好,有两支中靶。 沙漏再次计时,万众瞩目,盛情难却,萧绥不可能拒绝。 陈愿有些担忧,她已经肯定萧绥就是玉面阎罗,从他拉弓搭箭时,袖口隐约现出的雪白布条可以看出,加上常老爷一案案发的时候,萧绥并不在府中。 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 陈愿的心乱跳起来,她肯定会守着这个秘密,但还是觉得吃惊,也许很多事情并非像书中写的那样,男女主角也并不是单薄的纸片人,他们真实,有血有肉。 越是这样,陈愿越不忍心想他们的结局。她回过神来,对未来会成为千古一帝,把男女主角搞团灭的少年说:「萧云砚,你曾经让我教你什么是喜欢,现在我回答你,喜欢是克制。」 过于灼热的爱意会伤人,会闹成《凤命》一书中的玉石俱焚。 她不愿意再看到be结局重复上演,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任务。 陈愿看着少年的眼睛,那里澄明无邪,似懂非懂。他唇角微微扬起,说:「我悟性钝,阿愿姑娘要耐心教。」 萧云砚没有说谎话。 在他最小的年纪,最柔软的时候,并没有感受到爱意,无论亲情,友情,或是爱情,甚至连给他的善意都寥寥,爱这种抽象的东西,对少年而言比任何事物都难学。 是,他吃过亏,学会了讨取别人的欢心和爱慕,却只能凭藉自己的本能去爱一个人,甚至是瞧不起情爱一事,对此有所排斥的。 就如此刻,他一方面想靠近眼前的姑娘,一方面又觉得可耻。他小心翼翼感受着自己的变化,不动声色地藏下所有的异样。 承认喜欢一个人可太难了。 萧云砚感受到自己的脉搏跳快了几拍,他眼睫微垂,抿着唇。 园中管事的声音拯救了他。 「诸位,赛事结束还请自行离去,至于前三甲,请随在下去库房,领取应得的奖赏。」 少年不着痕迹松了口气,他不出意外是第三,榜首自然是他那位皇叔,哪怕萧绥手腕有伤,还是超常发挥,甚至一箭穿透两个活靶。 他用五支箭,命中了六个靶。 人群的呼声比陈愿那时还要响亮,只是她的注意力全在萧云砚身上,无视了那些热闹,而少年淡色的眼珠,恰似一泓山涧清泉,自有让人专注宁静的本事。 陈愿反应过来,往前跟上领奖,她走在姜昭身边,少女的目光隐晦又含蓄,悄悄落在前方的青年身上。 对姜昭而言,能这样望着师父,就足够了。 第65页 她不敢贪心,以至于萧绥把那捲名画塞进她掌心时,她还愣愣的,好久才说:「徒儿会帮师父保管好的。」 萧绥笑了笑:「是给你的。」 姜昭清秀的眉眼凝住了,眼底仿佛有细碎的光,她将画卷抱得紧紧的,颊边现出小小的酒窝。 「谢谢师父,昭昭很喜欢。」 见她得偿所愿,陈愿也跟着高兴,她接过管事递来的木盒,打开一看,这第二名的礼品也大敷衍了吧。 只见散发着檀香的木雕盒子里,正静静躺着一串白玉佛珠。 说是白玉,色泽一点也不透亮,甚至隐约渗出寒意。 陈愿皱着眉去拿,将要碰到的时候,一只漂亮的手先她一步拎起。 「给我吧。」萧云砚说,他将手串戴在了自己的腕间,两相对比,少年肤色似雪,胜过白玉。 他也没有解释一句「白玉性寒,恐伤身」,只将第三名的礼品——五百两银票,塞到了陈愿手心。 「我们交换。」少年如是说。 陈愿故作镇定,勉为其难地收下:「那好吧。」 那可真是太好了。 突然发财的陈某人没有忘记等候在王府中的安若,趁着夜市收摊前,陈愿买了许多东西。 等回去的时候,已接近子时,她以为安若早就歇下了,但是没有,端庄明秀的女子坐在房中,静守着一盏灯。 她一直在等陈愿回来。 瞧见提着大包小包的少女时,安若顺势帮她接下,又将温在热水里的一盅甜汤递过去,说:「姑娘趁热喝。」 陈愿打开白瓷盖,里面一如既往是安若亲手熬的桃胶牛乳,浅粉色的桃胶软糯q弹,泡在香气四溢的牛奶里,色香味俱全。 安若说这方子对女人好,有利于助眠,姑娘虽然天生丽质,但好好养着也不会错。 她细緻又贴心,还说做这些只是顺便,不让陈愿有心理负担。 「谢谢你,安若。」 女子摇头,递过去白净的手帕,道:「姑娘擦擦嘴,今夜的花灯节好玩吗?」 陈愿弯起眼睛:「我还得了赏金,所以给你买些东西。」 安若微笑,没有在意那些钗裙和胭脂水粉,反倒盯着陈愿的脚踝问:「怎么摔的,疼不疼?」 陈愿就把和萧云砚碰见「帷帽男子」的事说了一遍,安若认真听着,意有所指道:「二皇子心细,待人也好。」 陈愿不太明白,却见安若起身,拿了瓶药膏过来,这药膏实在有些眼熟,等熟悉的药香窜入鼻息时,陈愿才肯定这药出自萧云砚之手。 不过,竟然会有人觉得小反派好? 陈愿但笑不语,安若帮着她抹药,轻揉开活血化瘀,就像是体贴的长姐,让人心里暖融融的。 「姑娘要好好爱惜自己。」安若轻声说着:「因为啊,有人会心疼。」 这话不明不白的。 陈愿依然困惑,只是夜已深,她耽误安若太久,上好药就匆忙告了别,等她离去后,安若才不紧不慢收拾东西。 她拿出压在镇纸下的处方,是几种养身祛寒的方子,桃胶牛乳只是其一,而方子的笔迹,明显不是出自于女子之手,安若也并不懂医理和药理。 但她始终觉得,萧二皇子是个值得相交的人。 …… 子时一过,万籁俱寂。 绥王府里的灯火早歇,后院的光线尤其黯淡,雪白的墙角下,正立着一位芝兰玉树的少年公子。 他仰起头,看着坐在墙头,轻摁着胸口,似忍痛万分的帷帽男子,淡声道:「万蚁噬心的感觉只是刚刚开始,我劝你最好如实交待,为什么要尾随阿愿姑娘,又为什么想揭开她的面纱。」 帷帽男子忍痛轻哼了一声。 萧云砚略微勾起唇角,他之前送出去的那根银针淬了毒,这毒普通人解不了,所以料定了男子会回过头来自投罗网。 「特别提醒一下,我耐性不是很好。」少年背倚着墙面,抱臂道。 墙上的男子似乎也扛不住一波又一波的痛楚,他索性摘下帷帽,在浅淡的月色下露出来没有毛发的头顶。 竟然是个和尚! 第36章 · 萧云砚并不意外, 从空隐寺离开的时候,他就察觉到有人跟踪,一开始还以为是陈祁御派来保护陈愿的, 可这僧人想要揭面纱,那么只能证明他别有目的。 「说, 你背后之人是谁。」少年压低嗓音, 眉眼间浮出戾气。 「小公子,我招。」僧人没耐住钻心的疼,从墙上摔下来,他匍匐在少年脚边, 扯着他的衣袍道:「是北陈太子, 陈祁年。」 僧人是他投在空隐寺的眼线, 目的只有一个,打探他的皇姐,陈愿到底死了没有。 萧云砚蹲下身, 捏起对方的下巴,似笑非笑:「所以你把消息传到了邺城?」 邺城是北陈国都, 僧人恐怕已有九成把握,所以才要揭下陈愿的面纱最后确认。 「是,小的该死。」僧人唇瓣苍白,瑟瑟发抖道:「还请小公子赐药。」 萧云砚睥睨着如死鱼一般的探子, 继续问:「陈愿还活着,陈祁年又待如何,赶尽杀绝?」 僧人想起东宫太子阴鸷的神情, 下意识点头:「兴许是。」 「那他要失望了。」少年似是而非吐出这句, 他好脾气地掏出解药,扔到僧人手边, 说:「你到底是空隐寺的人,我不杀你,滚。」 第66页 僧人消失在夜色中。 待他离开后,有人自不远处的房檐飞身而下,来到少年面前,抱剑道:「少主怎么心软了?」 莫惊春依旧黑布遮眼,嘴角微扬,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萧云砚侧眸一扫,淡声说:「往后你暗中保护陈愿,我怀疑陈祁年要对她下手。」 「有道理,一个真太子一个假太子,註定水火不相容。」莫惊春压低声音,确保周遭无人才如此说道。 「只是我不明白,阿愿姑娘有那么重要吗?」莫惊春并非眼盲心瞎的人,他比旁人离萧云砚更近,少年的所作所为都有目的和理由,唯独关于陈愿,他看不懂。 萧云砚迟迟不语,他盯着天上的月亮好一会才说:「陈愿是空隐的闭门弟子,我自有数。」 莫惊春不再多问,他取出藏在怀中的一块玉佩,扔向萧云砚:「给,姜氏的古玉,拿去讨好你的未婚妻吧。」 少年怔了一瞬,指尖从玉佩上刻着的「昭」字摩挲而过,抬首道:「姜昭丢了的玉佩,怎么落在你手里了?」 莫惊春额前的发被风吹起,显得落寞又寂寥。「怎么?允许你们去花灯节,不允许我暗中跟着姜姑娘?要不是我跟着,还不知道发生什么呢。」 他心里很虚,偏要理直气壮,好在他的少主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萧云砚只是问了几句玉佩的事,一个字都没提姜昭,也是通过莫惊春的回答,他知道了缘由。 姜昭的玉的确是被她好心扶起来的老者顺走了,那老者就住在永安坊,是附近酒厂的一名长工,辛辛苦苦劳作整日,也只得几枚铜钱。 按理说这样的人虽日子穷苦,却并非懒惰之人,做出行窃之举,恐怕也是被逼到了绝处。 莫惊春说,这老者只有一个女儿,远嫁到了遥城,遥城位于徽州和金陵之间,是座富饶安逸的小城,老者的女儿虽是嫁去与人为妾,却也给足了脸面。 然而好景不长,老者的女儿虽然小名叫石榴,却并不是多子多福的命,甚至三年都无所出,日子一久,那家人对她的态度就变了,让她干苦力活不说,还动辄打骂。 老者收到遥城传来的家信时,才知道女儿所託非良人,他想把石榴儿接回来,得到的却是那家人开出的天价,用千两银子,换一封放妻书,否则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 老者只好回徽州找亲友筹钱,却是远远不够,他迫于无奈,才动了那样的邪念。 「唉,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莫惊春嘆息,对若有所思的少年道:「要不帮一下?」 萧云砚握紧手中冰凉的佩玉,摇头:「天底下可怜人多了,你见老天爷开眼了吗?」 他凉薄如斯,莫惊春见怪不怪,故意道:「那我去告诉阿愿姑娘,或者姜姑娘,她们总会帮。」 「你试试?」萧云砚微弯唇角,「她们良善,但良善之人就一定要奉献牺牲自己吗?就照行窃一事来说,姜昭若是不计较,让那老者脱离律法的惩治,已算仁德。」 「我以为,你还是少管闲事。」 莫惊春抿着唇,不语。 这小子说的有点道理,他这种槓精竟然也无法反驳。 虽然萧云砚没什么人情味,但他无疑适合当上位者。 上位之人,本就没有多余的同情心,更不会让旁人阻碍自己前进的步伐,他知道萧云砚想回金陵了,不过莫惊春不想去。 他没有少年的勇气。 萧云砚可以无视金陵的死牢,莫惊春却做不到忘记宫城里的死士营,他虽然是个走后门的关系户,没受什么苦,但见的血腥残忍,绝不比萧云砚少。 莫惊春一点也不想故地重游。 至于藉口,已经在编了。 青年线条冷硬的脸庞上不动声色,扯开话题道:「少主,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处置常老爷?」 天上的月光似乎笼在乌云后,少年与青年并肩而行,他脚下的步子顿了顿,唇边逸出一抹轻笑。 「我会让你去杀。」萧云砚半开玩笑道:「骯脏之人,不配脏了我的手,更何况,朝堂上下,官员之中,可利用的刀剑多了去了。」 萧云砚想达到目的,不介意布局谋划,他最喜欢借刀杀人了。 「就比如说,挑拨这些沆瀣一气的官员,提拔几个,冷落几个,慢慢同他们耗,让他们互相猜忌,让他们彼此之间有利益冲突,不就简单了吗?」少年轻轻摩挲着腕间的佛珠,说道:「我记得有个郡守很有上进心,恐怕不想一直屈居在刺史之下吧。」 莫惊春只觉汗毛冷竖。 什么叫杀人诛心? 他不知不觉走到少年身后,瞧着那清瘦颀长的背影,竟瞧出了几分已逝先皇萧梁帝的影子。 他想,他真的看不透他了。 「对了,告诉你一个秘密。」少年忽然回头道:「常老爷恐怕早就不举,所以才没有对我下的药做出反应,所以才会那样欺凌女子。」 莫惊春:「……」 我好害怕。 · 夜半三更,隐有雾气。 萧云砚更加看不清了,他拎起灯笼,拿着玉佩来到绥王府大厅,这里灯火通明,坐着三五影卫,陈愿就是其一。 她没有睡,还在等同僚的消息,毕竟答应了姜昭,尽快把玉找回来,那少女也没有睡,她正在府中的藏书阁,有萧绥陪着。 第67页 室内的暖光落在青年眉眼,他单手支着脑袋,在书案边浅眠。 姜昭的目光偶尔从书卷后挪出,小心翼翼看一眼,又藏了回去,意识到宫灯刺目,让萧绥皱起眉后,姜昭又轻手轻脚移动自己的位置,拿着书卷凌空挡在青年眼前。 做这些时,少女的心是窃喜的,她仰慕师父,并不需要师父知道,也不奢求他的回应。 直到对面的青年突然睁开眼睛,姜昭才做贼心虚,把书卷拿回眼前,却是拿倒了,对她这样一个远近闻名的才女而言,实在是耻辱。 少女的脸颊慢慢红透。 萧绥低笑一声,问她:「昭昭,你的玉佩是长兄送的吗?」 姜昭点头,细眉软眼间多了哀色,她是姜家小九,上面八个哥哥,玉佩是大哥哥送的,他年前去凤阳城赴任,因公殉职,死之前手里紧紧握着给小妹妹的及笄生辰礼,正是那枚玉佩。 少女的眼底隐有泪光,她清明就是祭拜的长兄,他才二十几岁。 姜昭垂下头,不想让师父看见自己哭,却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师父悄悄伸出手,轻拍她的后背。 萧绥说:「昭昭,没关系的。想哭便哭,有师父在呢。」 许是他天性同情弱小,在看见小徒弟如此伤心的模样时,萧绥的心也跟着乱了乱。 姜昭的眼通红,像小兔子。 萧绥的手小心翼翼往上抬,仿佛烫手一般,轻轻碰了碰少女的发顶,安抚道:「没事,会找到的。」 姜昭点头,又哭了一会,最后无意识地伏在青年膝上,沉沉睡去。 萧绥怔住,一动不敢动。 他揉了揉眉心,从怀里掏出信号烟花,点燃后抛至窗外。 剎那间,绥王府上空炸开一朵墨莲,从大厅望去一览无余。 陈愿当即起身,放下萧云砚刚刚沏好的热茶,就要往外沖,比其他影卫反应都快。 开玩笑,男女主角不能受伤好吗?她这个工具人不敬业谁敬业? 少女前脚刚走,萧云砚后脚就跟上,他该庆幸没有直接告诉陈愿玉佩找到了,否则她只会熘得更快,绝无可能等他煮茶。 可惜还是没能喝上。 少年有些气不过,他提着灯笼在长廊上奔跑,按照烟花的指示赶往藏书阁,寂静的深夜里,偶尔会响起清脆的铃铛声。 他衣袍带风,跑上二楼的木阁,连气都没喘,只比飞檐走壁的陈愿晚一点,所以也正好看见了未婚妻枕在萧绥膝上那幕。 很奇怪,萧云砚一点也不难过,他只觉得被冒犯了,就像本该是他的东西,出现在了别人那里。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幸好其他影卫没那么积极,眼看环境安全,都留在了楼下。 唯有陈愿立在一旁,捂着脸背过身去,又是修罗场! 室内一灯如豆,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最后还是萧绥沉声道:「云砚,过来把你的人抱走。」 他们是未婚夫妻,合情合理。 哪知少年当即反驳:「我不抱。」他话落音,余光扫向陈愿,见她似乎松了口气。 虽然萧云砚不确定是为什么,但他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行了,我抱。」 陈愿转过身,实在是没眼看这场闹剧,她以为男女主角有危险,结果人家好好的单独相处,她就不该来,更不该把萧云砚招来。 既然他们都不抱,那捨我其谁? 陈愿信心满满走上前,却忽略了看似小只的姑娘并不轻,她尴尬地试了一会,又不敢把姜昭弄醒,她身子弱,经不起惊醒。 思来想去,在窗边那看戏的少年越来越明显的嘲笑声中,陈愿还是选择了把人背起来。 她发誓,必揍萧云砚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 陈愿: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嚣张的人。 第37章 · 陈愿背起姜昭前, 食指竖于唇边,示意萧云砚噤声。 等真的背起少女后,她才发现昭昭似乎早就醒了。 她应该很尴尬吧。 陈愿继续陪着演下去, 等把姜昭送回房间,少女拉住她的衣袖, 悄悄睁开左眼, 带着谢意。 陈愿无奈,替她扯过被子。 姜昭的心性有时候像个孩子,也容易让陈愿想起过去,在十一二岁前, 她和弟弟陈祁年相处得还算融洽, 因为体弱, 陈祁年很长一段时间卧病在床,喝着苦味极重的药,听陈愿讲外面的故事。 那时候陈祁年还很单纯, 乖乖叫她皇姐,同她撒娇, 只为了多要一块糖。可惜,自她上战场后,她和陈祁年难得见上一面,也不知道记忆里的小小少年怎么就变了。 陈祁年待她不再亲切, 甚至刻意离间陈愿和沈皇后,让母女俩越走越远,大多数时候, 陈祁年都会用阴鸷的目光盯着陈愿, 恨不得她彻底消失那般。 难得真的只是为了东宫之位吗? 陈愿想不明白,在战场上走过一遭, 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的人其实不怕死,她最怕众叛亲离。 那种感觉就好像把树干掏空,把树根斩断,疼是次要的,不知所措,难过委屈,却还要继续苟延残喘才最为致命。 说不恨其实是假的。 没有爱,哪来的恨呢? 陈愿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书中世界,也小心翼翼想过维繫这段亲情,她可以容忍,可以退让,却接受不了亲人的厌恶和恨意。 第68页 也是陈祁年让陈愿明白,爱轻而易举就可以化成恨,不过区区一个太子位,就足以抹平他们朝夕相处的那些年。 她总说想抢回太子之位,很大程度上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陈祁年恨她,她也恨陈祁年。 …… 陈愿从姜昭的房间离开,本以为外面漆黑一片,哪知木质的长廊上有人斜靠而坐,少年手中提着灯笼,驱散了夜间清寒的雾。 她心情不太好,冷声道:「我让你先跑几米,别被我抓到。」 萧云砚弯起唇角:「过来坐。」他早就看穿她的嘴硬心软,这种人往往重感情,容易受伤。 陈愿抱臂坐下,离他老远。 萧云砚再次望向云层后的月亮,说:「在死牢的时候,连看月亮都是奢望,可等我出来了,又不满足于只是看着月亮了。」 「怎么,你还想摘?」陈愿微垂眼睫,揉了揉微凉的手指。 下一秒,她手中被递来那盏灯笼,热意拂面而来,眼前的少年弯腰说:「摘到了。」 陈愿觉得好笑,又听萧云砚道:「我后日启程回金陵,不带莫惊春,你要不要随我走?」 那剑客的心思其实很好猜,毕竟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同过去和解,并有故地重游的闲情雅致。 萧云砚不打算为难莫惊春,甚至在想他会找什么样的藉口,并且由衷觉得:莫惊春不在的话,他向皇叔讨要陈愿更合适。 讨要其实不太准确,陈愿不同于一般的影卫,所以萧云砚才会先问她的想法,等她同意。 少女的手虚拢在灯笼附近,她抬起眼睛,在指尖回暖的时候点头道好。 「萧二,我跟你走。」 陈愿的声音依然冷冷的,萧云砚却觉得胜过所有动听的天籁。 · 陈愿并非临时起意。 她只是觉得留在徽州并没有多大用处,反而会阻碍萧绥和姜昭,加之剧情里这一年都比较风平浪静,她可以放心去金陵,学她和尚师父那样身披袈裟,手持莲花,念经感化反派。 当然她只是想想。 决定要去金陵后,陈愿想把安若託付给姜昭,哪知这平日里温婉端庄的女子铁了心,非要随她走,并保证不回皇宫,隐姓埋名。 陈愿实在拗不过她。 安若甚至说:「不跟你去也行,我自己去,你知道的,昭昭性子软,她拦不住我。」 陈愿:「……」 安若:「那说好了,我不会入宫,你放心。」 陈愿抿唇,安若却主动同她拉勾,最终陈愿还是决定相信安若。 临行前,要准备的很多。 没有银子万万不行。 萧云砚终于肯展现自己的财力,他将一枚小巧精緻的印章交给莫惊春,让他去钱庄换些银两。 莫惊春本还迟疑,一见印章上的刻字,就知道这是萧梁帝为萧云砚暗中存的小金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恐怕连萧云砚都不清楚里面有多少钱。 意识到这一点,莫惊春心里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他多取了一千两银票出来,以「莫惊春的工钱」这一名义。 随后一贯洒脱的剑客来到了永年坊,找到了在酒坊勤勤恳恳工作的老者,听其他工人说他姓王,外号「王老头」,平时老实巴交话不多,干最苦的活也没有怨言,就连女儿王石榴出了那样大的事,王老头都还想请求官府帮助。 可惜这年代「官」能把「民」压死。 上诉失败的那天,王老头抽了一卷又一卷旱菸,他平时不抽,那次是真的觉得天塌下来了。 可女儿总要救呀,就算是嫁出去了,但所嫁非人跟跳入火坑有什么区别?王老头只能想办法凑钱,又因为窃玉不行彻底熄了这个念头。 他做好人做了大半辈子,根本不习惯去做偷鸡摸狗的事。 莫惊春来到酒坊的时候,王老头正在背酿酒用的高粱,从酒坊后街的板车上,一袋接一袋扛在肩上,那些重量足以压弯一个父亲的嵴樑。 莫惊春没有去帮,因为这就是王老头的工作与生活,他能帮的只是「劫富济贫」,虽然萧云砚不想让他插手,但他做不到。 莫惊春拍了拍怀中的银票,打算回了苗疆就把钱还给萧云砚,他只是先私自借用一下。倘若萧云砚没有把印章给莫惊春,青年恐怕要去典当自己的剑。 有句话他并不认同小表弟说的,这世上可怜人是多,也确实管不过来,可让他碰见了就是缘分,他总要做些能力范围内的事。 莫惊春提了提蒙在眼睛上的黑布,继续当瞎子往里走,也隐约瞧见了坐在石板上,一声不吭揉着肩膀和腰的王老头。 一见是他,王老头又惊慌起来,生怕莫惊春提他去见官,哪里知道青年掏出银票,双手递到他面前说:「收下吧,女儿要紧。」 王老头哆嗦着唇,神情复杂。 莫惊春又道:「一千两不多,对达官贵人而言不过三五天就可以挥霍完,但它却可以救你女儿一条性命,孰轻孰重?」 这话再明白不过,王老头知道遇上好人了,他连忙弯腰磕头,却被青年握住了臂膀。 莫惊春说:「你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一个叫姜昭的姑娘,你偷的就是她的玉,她如果知道了也一定会这样做。」 王老头连连点头,老泪纵横。 第69页 莫惊春却并不知晓,他无意之中替姜昭积了一段善缘,以至于重大的变故来临时,那温软的少女能够在荒凉与绝望中安然无恙。 所谓喜欢,这也许就是最好的答案。 从永安坊离开后,莫惊春回王府去见萧云砚,返还印章。 顺便说一下自己请辞的理由。 没错—— 「我爹没了。」 莫惊春的父母早亡,他是棺材子,天生的不吉祥,但这事儿萧云砚不知道,所以青年私自改了一下他爹离世的时间,挪后了许多年。 但如果真是这样,该多好。 莫惊春其实挺羡慕萧云砚的,至少他爹活到了他快成年。 想到这里,青年还是抑制不住的难过了,好在他的少主根本不管他编的是什么,一律批准。 莫惊春:「……」 早知道就不编了。 交待这少年几句后,莫惊春就启程回苗疆了,他此行还有一个目的,不仅仅是重回故里,更是要替萧云砚探探苗族的虚实。 表弟身上虽然有代表族长身份的青铜铃铛,但族中长老和祭司未必会认,无论如何,莫惊春都要先替萧云砚闯一闯。 此外,有件事莫惊春倒没有撒谎,他是真的想回那隐世部族祭拜一下爹娘,至少去坟头跪几天,烧烧香。 然后告诉他们,他一切安好。 就是不小心喜欢了一个姑娘,註定无疾而终。 她特别好,我一见钟情。 不讲道理是不是? 可讲道理就不是喜欢了。 · 知道萧云砚要回金陵后,萧绥并没有出言相留,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萧绥足以肯定他的皇侄是个有自己主意的人。 孩子大了,就随他。 只是萧绥万万没想到,萧云砚竟然开口跟他要阿愿,更震惊的是,啾恃洸阿愿竟然答应了。 萧绥放下茶盏,指节摩挲着杯壁,问道:「何时决定的。」 陈愿:昨天夜里你信吗? 她眼睫微敛,淡声道:「公子,我没有去过金陵,想揽下这趟差事,随萧二…萧二皇子去看看,而且他许诺我,我保他周全,他必定重金酬谢。」 陈愿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萧云砚颔首,笑了笑:「是这样。」 萧绥侧眸看向陈愿,少女倒是眉眼坦然,带着傲意,他说不出留她的话,只问道:「还会回来吗?」 陈愿真的不知该怎么答了。 在她进退两难的时候,大厅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来人声音清软,救场道:「阿愿姐姐肯定会回来看我呀。」 陈愿松了口气,应姜昭的话语道:「嗯,好好照顾自己。」 萧绥的目光也落在小徒弟身上,见她抱着一幅画卷,不由问道:「这是?」 「回师父,是我亲手画的夜游金陵图。」姜昭笑着看他,酒窝浅浅,她转身走到萧云砚面前,行礼后道:「二皇子,离别在即,权当赠礼,望你旅途顺遂,所求顺心。」 她客气得根本不像是少年的未婚妻子。 萧云砚也特别礼貌地接过来,连姑娘的衣袖都未挨,正色道:「姜姑娘,你有心了。」 这与官腔又有什么区别? 陈愿静静看着他们客套,觉得这对未婚夫妻之间应该是不会有火花了,姜昭心有所属可以理解,那萧云砚呢?他是哪根筋搭错了吗? 陈愿看不懂他,总觉得少年是有别的阴谋。——有些时候成见根深蒂固,哪怕她告诫自己放下偏见,也不可能一朝一夕就做到。 对这小反派,她总是在心软与不该心软之间反覆横跳。 这时的陈愿也根本想不到,就在今夜,离别前夕,萧云砚再次做出震撼她三观的事。 原来他的仁慈,不过昙花一现。 第38章 · 傍晚时分, 府中贵客裴先生领了个女子回来,她痴傻疯癫,竟捡起地上的花瓣浇在头顶, 旁若无人地憨笑着,正是从府衙出来的明秋。 路过的人见状都面露同情。 陈愿一行人从大厅往外走, 瞧见坐在树下泥泞里的明秋时, 皆怔了怔,停下了脚步。 姜昭甚至想上前把明秋扶起来,刚迈出一小步,就被一左一右两只手拦住了。少女看看萧绥, 又瞧瞧陈愿, 有些委屈地问了句:「不可以吗?」 萧绥摇摇头, 倒是陈愿耐心解释道:「明秋怕生人,上次在府衙见她时,我也差点被她误伤。」 她话音刚落, 站在萧绥身旁的少年就追问道:「那你没事吧?」 陈愿抬眼看向萧云砚,见他淡色的眼珠澄净, 唯独没有作为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同情。 陈愿有些失望,少年却阴阳怪气道:「谁知道她真疯还是假疯,又是否有医者可以证明呢?」 他毋庸置疑是理性的,就是少了点人情味, 不招人喜欢。 话一出口,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少年脸上,也忽略了树下的明秋, 没意识到她捡落花的动作迟疑了一瞬。 但萧云砚看见了。 少年的眼睫轻扫, 敛下眼底所有情绪。 他不动声色地说:「当然,没人愿意装疯卖傻, 是我错了。」 少年莞尔一笑,言辞恳切,心里想的却是天王老子错了我都不会错。 庭院中的杏花被风捲起,偶尔落在萧云砚的衣袍上,他袖口灌了风,背挺得很直,就像是展翅欲飞的白鹤,干净,剔透。 第70页 姜昭和萧绥没有再怀疑他。 但陈愿不是。 也是因为这份直觉,她在夜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里总觉得不安,便提上剑,去了明秋所在的北阁楼。 北阁楼一般用来占卜观星,不过萧绥不信这套,常年闲置,考虑到明秋的疯病,才将她留在这里,由影卫看守,远离人群。 今夜的月亮依旧藏在乌云后,陈愿途径王府的藏书阁,那里面竟还亮着灯,似乎是听见了她的脚步声,身穿月白常服的青年推门而出,往楼下走去。 陈愿抬头唤了一声公子。 萧绥从楼梯上下来,举止风雅,黯淡无光的夜仿佛随他明亮起来,青年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问她:「有心事?」 陈愿抬起眼睛,又听萧绥说:「你有心事的时候总把剑握得很紧……」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食指上,轻笑道:「今夜尤是。」 陈愿微怔,知道瞒不过才如实相告,说要去北阁楼看一眼。 萧绥与她同行,也许是夜色动人,一贯沉稳的青年多问了一句:「阿愿,你随云砚去金陵,真的只是为了更丰厚的俸禄吗?」 ——萧绥并非是多管闲事,就在不久前,晚膳过后萧云砚特意来见他,说要做一笔交易。 少年掏出银票,正是他让莫惊春去钱庄取回来的,说要买萧绥手里的禅意剑。 这把剑出自前朝名师手,是铸剑大师特意为爱妻打造的,剑身纤细单薄,刃面雪白,似水流动,仿佛有浅淡的桃花色氤氲其间,是以别名「春水映桃花」。 好的剑可遇不可求,若不能碰到旗鼓相当的主人,就如明珠蒙尘。萧绥未能把剑送出去,一直尘封着,直到萧云砚开口。 他一个不能习武人,要适合女子使用的禅意剑,唯有一个可能:赠予别人。 萧绥没有拒绝皇侄的请求,他甚至也想看看,这柄剑最后到底会不会落在他想的那个人手里。 青年回过神来,却迟迟没得到少女的回答,他虽然了解她,却未曾看透她,包括她的身世、相貌,甚至是心意。 萧绥看陈愿,始终是雾里看花,他猜不透她要去金陵的意图,左思右想,以少女的上进心,恐怕是为了搏一个更好的前程。 毕竟徽州偏远,远不比金陵繁盛。 不知不觉,北阁楼快要到了。 远远望去,本该守楼的影卫却昏睡在石阶上,不省人事。 漆黑的夜里透着森然的诡异,陈愿和萧绥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加快步伐,往楼上赶去。 他们的步子放得很轻,因此挂在屋檐角上的风铃声就格外清晰。 「叮叮噹噹……」 清脆的声响仿佛敲打在人心脏上,和明秋房间里那一点点忽明忽灭的灯火相照应,愈发骇人。 萧绥下意识走在陈愿身前。 青年停在房门口,修长的身影躲在暗处,往后伸手,阻止陈愿靠近,他另一只手试图在纸窗上破洞窥探,以免打草惊蛇,却发现灯火彻底暗了。 里面的人比萧绥想像中还要警觉,他不再迟疑,推门而入。 与此同时取出怀中的火摺子,吹燃后用作照明。 这一点点光格外灼目。 室内的人下意识侧过脸,垂着眼,仿佛身体的本能。 萧绥却看了个清楚。 只见少年抬起衣袖避光,玉质的佛珠在他手腕间折射出哑光,映入萧绥眼帘,让他不知所措。 对,不知所措。 哪怕是在战场上,是在进退维谷的绝境,年少成名的绥王殿下也没有像此刻这样。 书上说,人震惊到一定程度是不会有什么特别反应的。 萧绥正是如此。 他根本不敢相信。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穿着黑色劲装,蒙着面的少年,是白日里一袭雪衣,清净无尘的萧云砚。 他那个乖巧的皇侄怎么会变成这样? 萧绥漆黑的眸里难掩沉痛,他艰难地移开目光,落在床边晕厥过去的明秋身上,她额边渗着血,蜿蜒在脸颊上,好在还有呼吸。 萧绥把明秋扶到床上后,转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伸出手,狠狠给了萧云砚一耳光。 「啪」地一声,在夜间格外清亮,也彻底止住了陈愿的步伐。 她躲在暗处,还能看见那挨了一巴掌的少年揭掉蒙面的黑布,他抬起头来,快及腰的高马尾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弧度。 萧绥一点儿也没有留情。 他这巴掌极重,少年白皙似玉的脸颊微微红肿,唇角甚至破了,流下一道血痕,挂在嘴边。 可他却笑了。 萧云砚吞咽下唇齿间的血沫,笑得张扬,连眼尾都开始泛红。 「够了!」萧绥冷声道,看也未看他一眼:「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 少年摇头,扬起刺痛的唇角说:「皇叔,今日这一巴掌,就当还你当年恩。」若非有信鸽枝枝这个牵绊在,萧云砚根本不会白白挨这个打。 他冷冷盯着床榻上的明秋,一字一句道:「我没错。」 这句话再次激起萧绥的怒火,他拾起桌上的杯盏,带着内力扔向少年的膝盖,想让他跪下。 「砰」地一声,门外飞进来一个空剑鞘,不着痕迹拦下了劲道极重的茶杯。 萧云砚下意识望过去。 少年挂在唇边的笑一点一点隐没,他拭了拭唇角的血迹,想体面一点,却又实在狼狈不堪。 第71页 陈愿只是静静看着他。 萧绥将剑鞘捡起,扔回少女的手中,沉声道:「不许纵容他。」 皇兄没了,他这个做皇叔的再不管教,萧云砚只会越走越偏。 剑鞘上仿佛还带着青年手上的余热,陈愿归剑入鞘,心也沉下去,就像是一点一点坠入深渊。 无论她怎么努力,男主还是和反派走到了对立面。 难道这就是夙命? 少女握紧手中剑,横亘在青年和少年间,说:「不如先请府医?」 看看明秋吧。 萧绥冷静下来,当即唤醒楼下的影卫,召来府中的季大夫。 季大夫年事已高,猛然被人从被窝里拖起来还有点蒙,他提着医药箱颤颤巍巍爬上北阁楼,看见陈愿时还嘱咐她早点休息,别学王爷熬通宵。 陈愿:「……」 季大夫是个热心肠的人,医术也高明,把把脉,掀掀眼皮,三两下就查清楚了明秋的病情。 又很快替她清理了血迹。 事后,季大夫瞥了眼角落里低着头垂着眼的少年,对萧绥说:「王爷啊,借一步说话。」 二人一齐往外,来到走廊拐角。 室内只剩下陈愿和萧云砚。 还有一个昏迷的明秋。 陈愿发现她额头的血迹被擦干净后并没有伤口,伤口很可能在头顶,在她的头发里面。 她上前查看,也并不是非看不可,只是不知道同萧云砚说什么。 他完全笼罩在阴影里,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可做出这些事的人又的的确确是他。 陈愿真的不知道怎么看待他。 又该不该信他。 她其实也同萧绥一样,在认出是萧云砚的剎那,真的不知所措了。 那串佛珠上似乎还沾了点血迹。 陈愿余光瞥见萧云砚在认真地擦,她放下剑,轻轻拨开明秋的头发,只一眼就怔在原地。 没有伤口! 这根本不可能,陈愿只好伸出指尖,细细摩挲,如此才发现异样。 明秋的头顶有微微凸起,似乎是被封入了什么东西,她想到那少年身上带有极细的银针,忽然间好像明白了。 陈愿的和尚师父说过,有一种秘术叫「金针封脑」,就是将银针送入患者头部特定穴位,起到封存记忆的功效。 她原本也是不信的,可自从来到这个书中世界,又被空隐亲自传授武艺,学会了「刀偏心口三分,刺入相应穴位,可致人假死」的本事后,陈愿是真的信。 有些医学相当神奇。 她不懂是因为无知,而不是因为这些东西不存在。 陈愿缓缓收回手,她闭上眼睛,脑子里跟放电影似的回闪,来来回回复盘几遍后,终于弄明白了萧云砚的动机。 少女睁开清冷的眼眸,对靠在墙壁上的少年说:「过来。」 萧云砚捻紧佛珠,有些不安。 陈愿只好朝他走去,她步步逼近,少年下意识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他抬起眼睛,看着少女把一只手撑在墙壁,挡住他的去路。 而后她微弯腰,贴近他耳边说了四个字:「玉面阎罗」。 萧云砚的瞳孔陡然放大。 陈愿继续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因为明秋是装疯,而让一个人保守秘密最好的办法,要么做个死人,要么永失记忆。」 「萧云砚,你想保护你的皇叔,对不对?」 聪明如你,早就猜到了杀死常老爷的玉面阎罗是你身边的人,而明秋又是凶案现场唯一的证人,你发现了她在装疯,所以稍稍威逼利诱就套出来了玉面阎罗是谁,你又觉得明秋既然能被你看穿,也能被旁人看穿并威胁利用,为了永绝后患,你选择了「金针封脑」。 没杀死她,是因为这是绥王府,你不想给你的皇叔添麻烦。 陈愿从少年耳边退开,漂亮的眼眸一弯,发自内心道:「真好。」 真好啊,萧云砚。 作为一个反派,你竟然暗戳戳保护男主,我看不懂,但觉得妙。 第39章 · 萧云砚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鼻息间是少女独有的冷香, 似清幽的雪松,带着一点干净的草木香。 隔得这样近,他的手指不由蜷紧, 心也砰砰乱跳起来,热意从耳根升起, 带着桃花色拂向他面颊。 嘴边的那点疼痛似乎也淡去了。 「咚」的一声, 门外传来药箱坠地的声音,陈愿这才反应过来,收回了有些像壁咚的姿势。 哪怕她本意是逼迫拷问犯人。 门外之人正是季大夫,他以手遮脸, 一副没眼看的神情, 而季大夫身旁的青年转过身, 背对着他们,脚步有些凌乱。 似乎是觉得刚才的打开方式不对,萧绥重新回头, 见他们分开后,才低声道:「应该是我看错了。」 他负手而立, 掌中的药瓶几乎被碾碎。 这举止发自本能,连萧绥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觉得刺眼。他抬手屏退季大夫后,走到萧云砚身前,把药瓶递给了他。 一句抱歉却难以启齿。 就在刚才, 从季大夫嘴里,萧绥已经知道答案,明秋身上无伤, 只有金针封脑的痕迹, 萧云砚同她无冤无仇,又何必尘封她的记忆? 青年左思右想, 只有一种可能,他玉面阎罗的身份暴露了。 如此一来,站在少年的角度,他的所作所为真的是没有错。 第72页 萧绥心情复杂。 但承认自己错了是很难的事情,尤其对萧绥这样习惯了掌控全局,品性又端正严谨的人来说,推翻自己从前的认知要更难。 他轻咳一声,有些别扭道:「是我之过,我向你……」 「皇叔言重了。」萧云砚恰到好处地打断,不甚在意道:「皇叔也有皇叔的难处,我也有我的不是,过去就过去了。」 他一副半点不记仇的样子。 陈愿忍不住睨了少年一眼,虚伪。 不过万幸,误会解开。 房间里的三个人共享一个秘密,也都默契地没有提及「玉面阎罗」,因为在这乱世之中,需要有难得的光亮,在律法普及不到的地方行使正义原本的模样。 过堂风从门外吹来,叔侄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陈愿适时提出离开,又在下楼梯的时候顺嘴提了句明秋以后该怎么办。 萧绥仁厚,当即道:「她因我捲入是非,我会替她筹谋后路。」 萧云砚轻晃腕间佛珠,随口问道:「怎么个后路?」 「替她找个安生之所,寻觅一个良人,免受风雨,共度余生。」青年的嗓音沉稳,带着庇佑弱小的本能。 萧云砚又道:「阿愿姑娘觉得呢?」 陈愿这才回过头,她在前方拎着灯笼,这叔侄俩倒并肩而行,相谈正欢,其实他们的模样并不相似,却各有各的好看。 用《凤命》一书中的原话说,青年似藏锋的蛟龙,眉眼带着凌厉的气势,又似清冽的刀剑,凉意中透着皎皎明光。少年人则不同,他似展翅的白鹤,看似无欲无求的皮囊下包藏祸心,又像天然的美玉,无需打磨也灼灼其华。 一个矜贵端雅,一个清隽明净。 陈愿愣了一瞬,下意识答道:「我不同意。」 两道目光齐齐望过来。 她提了提灯笼,道:「公子,以我的拙见,更希望能让明秋姑娘有一技之长,靠自己就可营生。」 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她不觉得女子就得依附男子而活,如菟丝花一般。 萧云砚听言:「我也一样。」 萧绥没管这跟墙头草似的侄儿,认真思索后道:「我会另做打算,并问过明秋的意见。」 陈愿点头,不再多言。 春日的夜微微泛凉,身后的人却刻意放慢脚步,多聊了几句。 陈愿专心掌着灯,偶尔能听见萧绥问萧云砚与医术有关的问题,少年顺水推舟,只说:都是巧合,偶然罢了,略知一二,多亏皇叔幼年赠给我的各种医书典籍。 他打官腔的本事浑然天成,看似与你亲近,其实老疏远了。 陈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公子啊公子,你可千万别被这小反派忽悠瘸了。 虽然目前萧云砚没干一件坏事,但陈愿不敢保证以后。 自从与弟弟陈祁年闹崩,又经历了知道皇兄陈祁御的秘密后,陈愿这个缺乏安全感的女孩子,再也不敢奢求永远了。 她看似无所畏惧,最怕的却是故人离心,也因此很难去爱一个人,去给出真心,所以哪怕连喜欢都是藏在心底,自己知道就好了。 而且她太明白,倘若不是两情相悦,你的喜欢只是别人的困扰。 陈愿活得太有原则,也有一点点累,但她似乎习惯了,因为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来的,她凡事不去要求别人,从来都是要求自己。 做不成的事,就自己再努力些。 少女悄悄吐出一口浊气,虽然她和小反派八字不合,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给她带来不少乐趣,也似乎在悄悄融入她原本按部就班,波澜不惊的生活里。 他来得突然,甚至强势地挤入她已经习惯的孤独里,就如此刻。 那少年几步跑上前,撇下他的皇叔后,自然地接过她手上的灯笼,说:「我来替你。」 陈愿微怔,旋即绽开唇角。 他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坏。 陈愿想起今晨,天光微明的时候,萧云砚站在房门口,等她出门,交给她一枚玉佩。 正是姜昭所遗失的。 他说是莫惊春找回来了,抬手微微一抛,被陈愿稳稳接住。 她问他怎么不亲自给昭昭。 少年往石阶上走了几步,他的靴面上沾有下方草木里的晨露,洇湿一片,似乎已等很久了。 「没关系,你给也是一样的。」萧云砚这样说,他并不想让陈愿觉得他很在乎那位姜氏之女。 是,他需要姜氏的追随。 但最好的关系就是相敬如宾。 比起婚姻关系,共同的利益联繫要更牢固,而婚姻只是一个纽带,他需要的只是姜氏嫡女这个身份。 是不是姜昭并不重要。 哪怕圣旨赐下,御笔亲提,白纸黑字都写着姜昭是他的。 这固然没错。 姜昭是他的人,但也没说他一定要喜欢。 他喜欢什么,又岂是圣旨能管得住的? …… 夜已深,绥王府里还有几个未眠人。 陈愿算一个。 萧绥萧云砚叔侄俩也是重点参赛选手,作为「熬夜冠军」的预备人选,青年和少年都特别精神。 一个回了藏书阁,继续看公文。 一个回了自己院子,在凉亭里看月亮。 那月亮影影绰绰藏在乌云后,似乎遥不可及,少年伸出手指,凌空去握拢,有点莫名其妙。 第73页 陈愿在院门外看见了这幕。 事实证明,手不好看的人做这动作就是在发神经,但手天生漂亮的人,在浅月光华的镀染下,根根修长白皙的指节都似玉雕。 萧云砚就是后者,得天独厚。 陈愿走上前,手里握着温热的水煮蛋,用来滚一滚,能平复红肿的脸颊。 唉,萧绥也是真的莽,反派也敢打。 不愧是男主啊。 陈愿想把鸡蛋递给萧云砚,少年却定定看着她的眼睛,也不说话,但意思很明显。 陈愿:「你爱敷不敷。」 萧云砚微提唇角,用与如玉棋子、摺扇古琴相衬的手去剥鸡蛋,剥得细緻,却没有浪费在脸上,而是文雅地吃干净了。 陈愿:「???」 你必须给我个理由。 …… 北陈,风雨潇潇。 邺城的春日难得下雨,东宫里种的一片竹林如饥似渴,被沖刷得绿油油的。 幽暗的室内燃着一盏残灯,隐约还能听见压抑的咳嗽声。 潮湿的雨气扑进东宫太子的寝殿,一併将太子陈祁年从噩梦中惊醒,他下意识攥紧心口,猛然间从床榻上坐起来,大口呼吸。 很快有内侍闻声而入,匍匐在这位喜怒无常的殿下脚边,瑟瑟发抖道:「药…药已备好。」 陈祁年抿了抿苍白干燥的唇,一脚狠狠踹在内侍的心窝:「滚。」 他的声音沙哑,阴沉。 内侍毫不迟疑,连滚带爬,滚到殿门外时,被一只温柔有力的手掌扶住了,来人身穿朱红色鹤补官服,正是北陈新晋状元郎,任职于翰林院的学士。 「李……李大人,多谢。」内侍依旧口齿不清,他借力起身,没有奢望这位大人给他回应。 东宫的人都知道,李大人从前是跟着那位太子的,那位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缄默不言。 而李大人跟着那位太子行军作战时,就已经是口不能言了。 可惜了这么一个俊俏儿郎。 内侍目露同情,霁月风光的大人却温柔笑笑,他接过了放在一旁的托盘,走到殿内,单膝跪在陈祁年床前。 雨还在下,闪电的光从窗外渗透进来,忽明忽灭间太子爷神情阴鸷,他拂袖打翻药碗,褐色的汤汁溅在李大人的眉眼间,青年还是温和无怒。 「死哑巴。」陈祁年低骂一声,盯着李大人另一只膝盖道:「因为我不是姐姐,所以你不肯双膝跪我吗?」 青年摘下官帽,郑重点头。 他虽口不能言,却早就写好了请辞书,只是陈祁年不肯放他走,见李大人再次摘掉乌纱帽,太子震怒道:「李观棋!本宫到底哪里比不上皇姐?」 哑巴的李大人没有回答。 从第一天跟随在陈祁年身边开始,李观棋就知道不是那个人了,纵然外貌天生相似,举止口吻模仿得再像,也少了前太子久经沙场,宁折不弯的风骨,外人也许瞧不出,但作为沈家军的军师,作为陈愿的麾下幕僚和故友,李观棋几乎不用思考就能认出。 他如今还肯留在东宫,是因为想知道陈愿的下落,想知道一年前那场大火里,被困在死牢里的那具焦黑尸体到底是不是她。 ——那年南北休战,签订盟约,太子殿下凯旋归来,却被沈皇后卸甲去剑,暗中押入死牢,又让蛰伏已久的陈祁年顶替陈愿,姐弟俩将身份换回来后,对外只宣称长公主病重,去了邺城外的郊野休养,从此国都再无陈愿其人。 对内,却是「死牢走水」。 那场火成全了陈愿的金蝉脱壳,也让陈祁年以为皇姐已逝。 阴郁的少年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笑,笑得前仆后仰,连眼泪都笑出来,所有人都以为陈祁年得偿所愿,除去心头大患,再也不用担心这悬在心口的一把刀。 然而太子笑着笑着,一口热血从喉间喷射而出,东宫再次乱作一团。 第40章 · 陈祁年的病不是一天两天。 他先天不足, 靠药吊着一口气,慢慢将养着好了些,又随着年纪渐长心事加深, 变得阴郁莫测。 身边伺候的人摸不透他的性子,就连母亲沈皇后也是。 陈愿「葬身火海」的死讯传出后, 陈祁年沉默了近一月, 少年偏阴柔的脸孔上没什么表情,只一遍遍擦拭那杆叫「濯缨」的银枪。 药也不喝,饭也不吃。 沈皇后隐隐担忧,她似乎对陈祁年过于偏爱, 试探地问道:「年儿, 没人同你争了, 你…还不高兴吗?」 沈皇后话里行间半点没有对女儿的怜惜,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弥补对儿子的亏欠。 少年轻嗤一笑, 漆黑得近乎寒凉的眼盯着母亲:「我很高兴。」 「只是母后,您不难过吗?」 沈皇后心头一跳, 她的心虽是偏的,也从来没端平过水,甚至一次又一次纵容陈祁年欺负陈愿,抢走她心爱的东西, 但倘若自己的亲生女儿真的死了,她还是会捨不得。 只是这些不能让陈祁年知道,他对陈愿的敌意太深, 一次又一次想将她赶出邺城, 远离陈国。 两个孩子之间总要做出取捨,沈皇后虽是将门之后, 观念却还是被当下时代影响,她自己是女子,又因家中无长兄,父亲才收养了义子,并将沈家军交给他。 这让沈皇后的观念根深蒂固,因为她是女子,无法继承大统。 第74页 同样的,在这对龙凤胎之间,沈皇后一早就选择了陈祁年,又因他体弱,便事事顺他心意,偏宠得实在过分。 沈皇后心里也是知道,她甚至不太敢面对陈愿,也不敢当着陈祁年的面对她好,生怕本就性情偏执的少年更加怀恨在心,想尽法子去对付陈愿。 自从三年前开始,陈祁年去了一趟空隐寺回来后,整个人就性情大变,经常无缘无故摔东西,并且没有理由就欺负陈愿,发了疯似的要赶她走,根本就容不下这个姐姐。 箇中原因沈皇后也不明白,无论是对陈祁年旁敲侧击,还是派人去空隐寺暗中打探,都不了了之。 姐弟俩就这样越闹越僵。 一开始陈愿还不明白,只是被动地承受着来自弟弟的疏远,厌恶和恨意,她实在懂事得叫人心疼,不争不抢,不哭不闹,也许是少女表现得太过平静,竟让沈皇后下意识就忽略她的感受。 直到关于「濯缨」的事出现。 陈祁年这混帐小子太知道打蛇打七寸,专挑人的痛处下手,他见陈愿没有离开陈国的意思,就开始缠着沈皇后讨要陈愿心爱的银枪。 那是沈皇后第一次见到陈愿哭,从小到大这个女儿都很要强,不输给男子,唯有她派人扣住她肩膀,让她无法动弹,生生夺走「濯缨」的时候,一贯眉眼清冷的少女才红了眼眶。 她就那样一眨不眨盯着沈皇后,没有发疯,没有抱怨,只是眼神越来越冷,在濯缨彻底消失不见后滑落一滴眼泪。 而后推开侍卫,转身就走。 那时的陈愿已生了离开北陈的心。 其实但凡她心狠一些,都不会束手就擒,不会眼睁睁看着濯缨被抢走,她只是顾念着生养之恩,近乎卑微地祈求着这点亲情。 人总是越缺什么,越在意什么。 陈愿彻底看透后,没有再同沈皇后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再唤一声母后,她仍旧挺直着嵴樑,不肯泄露一分一毫的脆弱。 哪怕是在亲人面前。 也许就是这种「过于强大」,给了别人她什么都能扛住的错觉。 所以沈皇后总会下意识牺牲她,近乎本能地偏心体弱多病的小儿子。 这似乎没错,但足够伤人。 甚至为了安儿子的心,她不惜策划陈愿假死,让陈祁年解恨。 无论是恨这个姐姐夺走了他腹中的养分、抢走了他的康健,还是怪她光芒太盛,令他觉得惶恐,这一切不安到足以影响身心的情绪,都将随着她的「死去」而释怀。 可沈皇后低估了陈祁年的戒心。 他逐渐发现了蛛丝马迹。 沈皇后又惶恐不安起来,但考虑到陈祁年时好时坏的病情,她只能纵容他想做的一切,生怕他郁积于心,病情加重,彻底回天乏术。 跟生命力旺盛,恍若杂草的姐姐相比,陈祁年属实像个瓷娃娃。 可姐弟两又有个共同的相似点:好强。只要是在人前,陈祁年绝不会泄露自己的病况,他势必要扮演好朝臣们眼中完美的太子,哪怕代价是忍着痛苦。 少年同近臣李观棋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姐姐能做的我也能做。」 他甚至不惜带病勤政,咬着牙也要处理政务,李观棋想过来劝一劝都被少年喝斥:「走开。」 「本宫怎么就比她差了?」 …… 陈祁年同他姐姐一样不肯服输,又或者说少年本质上慕强,一面被陈愿身上的光芒所吸引,一面又自行惭秽,恨不得将她抹杀。 在这世上,谁又愿意心甘情愿做个影子呢? 陈祁年尤其心高气傲。 从探子口中得知陈愿可能还活着的消息后,他怔了许久。 大脑一片空白,奇怪的是,第一反应竟然觉得高兴。 他想,哪怕姐姐死了,也只能死在他自己手里,其他人都没有资格。 少年的神情变得阴鸷,该死,一年多没有见到她,竟然是有些想念。 他随手披了件薄衫,走在被打翻的药碗碎片上,笑着对李观棋说:「启程去南萧吧。」 年轻的大人口不能言,只能看着性情古怪的太子赤足踩在锋利的青瓷碎片上,每走一步,带起一串鲜红的血珠。 似乎在这种疼痛中,他才能找到片刻欢愉。 李观棋仍旧单膝跪地,用陈愿昔日的话说,她这弟弟是个真病娇。 青年天生无法开口说话,他静默无声,却最得昔日少年将军的信任,陈愿藏在心里的话总会同李观棋说,他也永远会为她保守秘密。 连李大人的名字都是陈愿帮忙取的,她说:观棋不语真君子。 青年温润的眉眼愈发柔和,他找来雪白的绷带替东宫太子处理伤口,少年也不躲避,甚至揶揄道:「知道你想当本宫的姐夫,但真不知道李大人这么爱屋及乌?」 青年的动作一顿,无法辩驳也懒得辩驳,所有情绪都化作淡淡一笑,倒是陈祁年不依不饶:「再找个轮椅过来推我,明日早朝我会同父皇提出去南萧的请求,恰好南萧新帝萧元景将要及冠,作为北陈太子,我去观礼再合适不过。」 何况他又伤了脚,母后只会心疼,然后央着父皇答应他的请求。 这些招数少年早就腻了。 但,屡试不爽。 包扎好后,李观棋站起身合袖一拜,离开了东宫寝殿。 第75页 外面仍旧下着大雨,他撑伞走在恍若水墨的夜景里,脑海里全是陈愿的音容笑貌,她说:「陈祁年不懂事儿,你多替我看着点。」 就为这一句话,李观棋守了东宫近一年,他并非爱屋及乌,而是故人所託,不敢或忘。 他忠于的,只是他自己的太子殿下,而非眼前这个。 · 南萧,徽州春雨初霁。 渡口边,姜昭与萧绥并肩而立,挥手送别远去金陵的一行人。 萧云砚有自己的客船,陈愿实在畏水,就没在甲板上多停留,直接缩进了船舱,同姜昭挥袖做别的反倒是安若。 颇有才气的两位女子之间,总有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惺惺相惜,安若单手抱着琵琶,一袭肃穆的深黑色烫金袄裙,鬓边别了一朵春日的梨花,明艷的眉眼柔如溪水。 姜昭扬起唇角,再次感慨昔日金陵的第一美人,她瞧了瞧自己鹅黄色的齐胸襦裙,在那样的艷光四射下实在有些平庸。 少女低下头,盯着脚尖。 倒是身旁的青年抬手指了指她发髻上有些松散的珠钗,提醒道:「不必妄自菲薄。」 姜昭的脸噌地一下红了起来,她将颊边碎发绕至耳后,小声问道:「师父,你见过阿愿姐姐的真容吗?」 十五岁的女孩子本就是知好色慕少艾的年纪,说不好奇是假的,但陈愿待她极好,她不该窥探她戴面纱的秘密。 这个问题似乎把英明神武的绥王殿下难住了,他长睫微敛,摇摇头。 姜昭就更加好奇了。 以她多年习画的经验来看,阿愿姐姐的眉眼骨相极佳,是不同于安若那种妩媚的好看,她清冷孤傲,美得带着距离感。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姜昭可以肯定那是个美人,却不知道有多美。 她想跟上客船去看一眼,因为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见,就在这时,远处有人纵马而来,不要命般横冲直撞,马匹迅疾如风,竟是掀翻了几个来不及闪躲的百姓。 萧绥见状皱起了眉头,那马却没有停下的趋势,他不再迟疑,把身边被太阳晒得有些迷迷糊糊的小徒弟扯到了自己身后。 姜昭一愣一愣的,反应过来后心里又觉得甜蜜,她定睛一看,那当街纵马的锦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秦楼的主人萧遇之。 他来此恐怕只有一个目的。 为了安若。 作者有话要说: 陈愿:唉,我都没有出场,全靠别人惦念。 「金陵清晖」 第41章 · 湖面波光粼粼, 有细碎流光洒进萧云砚眼底。 只见萧遇之轻点马背,飞上甲板,试图去拽安若的手腕。 怀抱琵琶的女子连连退了几步, 不给顺风顺水惯了的世子爷一点机会,她扬起唇角, 笑容生分又决绝。 「你是执意要跟他回金陵吗?」萧遇之痛声问道。 他忘不了死在的东宫的初恋, 更不想安若步江初月的后尘。 「留下来,求你了。」青年声线微哑,再次朝安若伸出手。 女子轻拨琵琶弦,发出一声铮铮脆响, 道:「萧世子, 晚了。」 在她想放下仇恨留在秦楼的时候, 是萧遇之的调教令她觉得屈辱,告诉她只是一枚棋子,等他如今彻底要失去她了, 他又想放下仇恨了。 安若抿唇,淡声说:「我曾经真心的想过留在你身边。」 女子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起伏, 就那么平平静静砸在萧遇之心底,他好像总是留不住在乎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远赴金陵,而后杳无音信。 时隔多年, 萧遇之再次后悔了,他承认,一开始是因为安若的眼睛与江初月相似, 便将她当做替身, 他以为自己不会动心,甚至觉得动心可耻, 不肯承认这份喜欢,并以极端的方式互相折磨。 越是如此,越是放不下。 可他又有什么资格留住她呢? 萧遇之再次憎恨自己的无能,他亲眼看着那抹泛着金色的裙摆从余光中消失,心头骤然紧缩。 这种痛觉比以往更甚。 萧遇之快步上前,却被萧云砚拦在了船舱外,少年淡色的眼珠里晦暗不明,带着迫人的威压。 「表兄,适可而止。」 萧遇之拎起了萧云砚的衣领,皱着眉警告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利用安若做什么,萧云砚我告诉你,倘若她出了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少年轻挑眉,未放在心上。 萧遇之压低声音:「表弟,我知道你最喜欢的是哪一个,如果安若不好,我也会让你尝尝我经受的苦。」 萧云砚唇边的散漫这才淡去,眼皮略微下压,扯开萧遇之的手腕后道:「那我等着。」 「哗」地一声,船已扬帆,启航的水声从下方传来,萧遇之不得不飞身离开甲板。 渡口边萧绥和姜昭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萧云砚整理好绣着白鹤的交领玉袍,往前走敲了敲陈愿的房门,又顺便接过小厮递来的糕点,得到少女脆生生的那句「进来」后,他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坐在床上看话本的姑娘。 「晕船好点了吗?」萧云砚把糕点搁下,晃了晃空水壶后开始沏茶。 「好多了。」少女的回应伴随着翻页声而来,萧云砚有些好奇,走近瞥了一眼,那话本的名称是:《追妻路漫漫》。 他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陈愿抬头看见了,随手往枕头下一压,说:「路边地摊捡来的,消磨时光而已。」 第76页 「讲的什么?」 「就…你逃我追?」陈愿扯扯唇角,尽可能委婉道:「像萧遇之对安若那样,破镜不重圆。」 俗称追妻火葬场,灰都扬了那种。 萧云砚艰难地点点头,喊她过来吃茶点,陈愿尝了尝有点腻,吃一半就扔那了,只喝茶。 她的目光落在已经关严实的窗户上,心想怎么萧云砚一来她就觉得热了呢?回过头一看,那少年竟然拾起她吃剩下的半块,就着茶吃完了…… 陈愿的耳根霎时通红。 她盯着他,说不出话来。 「不要浪费。」萧云砚淡然的说,在死牢的时候,他经常食不果腹,也养成了爱惜食物的习惯,基本不会剩下来。 他吃过苦,所以倍加珍惜。 他也承认,是想撩拨一下少女的心,他看够了她的心如止水。 陈愿小口小口抿着茶,好像这样才能缓解尴尬,她瞥了一眼少年的脸颊,那里已经看不出挨过巴掌的痕迹……这令人羡慕的体质,难怪他不需要鸡蛋热敷。 「下次不许了。」她小声说。 少年从善如流:「好。」 · 船在江面行驶了数日,临近金陵时下了雨,雨后的彩虹格外绚烂,带着扑鼻而来的清新。 少年撑在栏杆上的手抬起,没管被风吹得微乱的发丝,只轻轻打了一个响指,让影卫去请陈愿。 他想同她并肩看夕阳。 水面上仿佛也有着七彩流光的颜色,他不着痕迹提了提唇角,等来的却是一句:阿愿姑娘房门紧闭。 少年眉心微跳,疾步走了过去,一脚踹开房门,扑鼻而来的是淡淡血腥气,混合着汗味,并不多好闻,寻常时候萧云砚都会转身就走,但此刻他没有。 临近初夏的天,那床榻上紧紧裹着被子,双眼合上的少女正是陈愿,每逢月事,她格外脆弱。 萧云砚不再迟疑,反手关上门后半蹲在床前,他轻轻探了探陈愿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少年指尖下移,试图抚平她眉眼间的痛苦。 察觉到轻如羽毛的触碰后,陈愿睁开眼睛,嗓音低沉道:「没事,熬过去就好了。」 「那是从前。」萧云砚把脉后说:「以后有我在。」 他取出怀中银针,先替她扎在止疼的穴位上,缓解痛苦后才回到自己房间去配药,并把安若喊过去守着,还教她怎么做。 很奇怪,明明陈愿不哭也不闹,甚至没有呼痛,他却替她难过。 也不知道是不是难过,那种细微的情绪徘徊在少年心口,沉闷闷的,就像阴雨天迟迟不散的乌云。 萧云砚倒腾着自己压箱底的瓶瓶罐罐,又细又长的指尖动作飞快。 他发现了陈愿身上的大问题,她的小日子极其不准,可能两三个月才一次,或者一个月两次,这都是曾经用药留下来的后遗症。 种种迹象表明,她恐怕无法生育,体会做母亲的滋味。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影响寿命才是萧云砚如今恐慌的真正原因。 他怕治不好她。 少年第一次在自己引以为傲的领域失去信心,变得畏手畏脚。 萧云砚说不出来原因,只觉得以后如果见不到她,嗅不到她身上的气息,听不见那冷冰冰的话语,就算拥有再多,也不会快乐。 这种感觉在失去枝枝的时候他已经尝过,他不想再失去一次。 他甚至直觉陈愿和枝枝是有些牵连的,那信鸽的主人究竟是不是萧绥也不好说,皇叔没有泄露出一丝痕迹,反倒是陈愿身上的气息要更加真实。 如果是她的话…… 一堵木墙之隔,安若同陈愿温声细语,她扶着少女喝了滚烫的红糖水,又搓热了掌心,按萧云砚教的手法,在陈愿小腹上揉动。 「好些了吗?」 陈愿点点头,眼底被热气氤氲,水雾濛濛,仿佛带着光。 安若莞尔一笑,打趣道:「我以为姑娘无所不能,还曾羡慕过你仗剑走天涯的潇洒,却不知道你背后的艰辛,在这世道上,女子总是艰难一些。」 她幽幽嘆了口气。 「安若,」陈愿兴致忽起,认认真真道:「那你想习武吗?」 做了十九年大家闺秀的女子目光微怔,好一会儿才重重点头。 陈愿轻轻握住她的手:「那安若姐姐可不可以教我弹琵琶?」 她说羡慕自己,其实不然,陈愿也羡慕安若独领风雅的绝技,羡慕她的端庄大气,温柔似水。 安若给她递了一小块姜糖:「好。」 「如姑娘这样的女子,若是肯柔婉起来,便是风华绝代。」 陈愿摇头:「有点难。」 「难就不学了。」门外传来一道干净的声音,少年走动间高马尾连同发带微扬。 萧云砚将端来的药递给了安若。 见他来了,陈愿有些侷促,要自己喝,戴着面纱也不方便。 「看吧,连示弱都学不会。」萧云砚边调侃边给自己斟了杯茶。 陈愿一句「要你管」堵在唇边,她不是那种狗咬吕洞宾的人,微低头红着脸说:「谢…谢啦。」 少年的唇角微微提起,茶入喉咙,明明是凉的,却觉出了甜味。 他说:「你既然跟我走了,就归我负责,客气什么?」 安若听言低头一笑。 她自觉寻了个藉口走出房间。 第77页 室内的气氛再次诡异起来,陈愿靠坐在床头,扯着被角问:「那天说的,我保护你的话,重金酬谢做不做数?」 萧云砚轻晃茶杯,盯着杯中涟漪道:「只要你老实待着,不生逃跑的心思,钱财一文不少。」 这就开始给我画大饼了? 陈愿低头一笑:「那要是我跑了呢?」 萧云砚圈在茶杯上的手指忽然收拢,手背青筋微现,一字一句说:「我会把你抓回来。」 陈愿眼皮一跳:「我…我逃你追?」小说照入现实?? 「也不是不可以。」萧云砚拉长尾音,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陈愿心头一个激灵,觉得有些话必须要问出口,她听着窗外的浪花声,在微微晃动的船舱里鼓起勇气道:「那个,萧二,你是不是有点儿……」喜欢我啊? 陈愿感觉整张脸都烫了起来,她一贯被当做男孩子养,在现实世界念的大学也是军校,对于喜欢始终处于理论知识很丰富,实践经验为零的状态,也没有不要脸的自信,所以迟迟说不出口。 她没敢看少年的眼睛,更怕自作多情,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陈愿认命道: 「你是不是有点儿……毛病?」 第42章 · 「嘭」的一声, 萧云砚手中的茶杯捏碎了。 「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看待我的。」少年的嗓音似溅在瓦当上的雨滴,清且脆。 陈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 萧云砚抬手示意她别再说下去,他站起身, 走之前不忘把碎瓷片收拾好,好似没生过气。 然而直到金陵, 下船后, 这小心眼的少年都没有主动同陈愿说过一句话,他刻意忽视她。 在安若的指点下,陈愿试图缓和关系,去哄一哄萧云砚。 然而她根本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只好跟在少年身后, 途径繁华的长街时, 伸手拉住他的发带。 萧云砚不得不停下,回头看她。 陈愿指了指小商贩卖的面人,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要不要? 萧云砚把发带扯了回来, 唇角微微翘起,把钱袋抛给了她。 陈愿:这是哄好了? 她欢天喜地挑了两个最贵的, 小跑到少年身前,拦住他说:「萧二,你没毛病。」 陈愿的眼睛特别诚恳:「真的。」 萧云砚哭笑不得,金陵城里想讨好他的姑娘多了去了, 但没有一个像陈愿这样笨拙,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他偏偏就吃这一套。 接过少女手上的面人后,他轻轻扯着她的衣袖带到内侧, 说:「金陵不比徽州, 这儿车来人往,要小心看路。」 陈愿只道:「你不生气了?」 萧云砚凝着她的眼睛, 认真点头道:「我带你去住的地方。」他哪里是真的生气,不过是想被哄一哄。 陈愿松了一口气,黄昏时的晚霞落在她眉眼,她微弯眸子,深吸一口带着花果香,米酒香,还有各种糕点小吃糅合在一起的人间烟火气。 耳畔边传来的叫卖声不绝如缕,长街前方的灯笼逐次亮起,一间又一间铺子融进夜色中,万家灯火温暖辉煌,她触手可及。 陈愿说:「我喜欢这里。」 萧云砚停下步子等她,摩挲着腕间佛珠道:「喜欢就好。」 他只怕金陵的喧闹冲撞了她清冷的性子,怕皇宫里的阴谋让她觉得厌烦,心生离意。 · 萧云砚在宫外有一座私人宅邸。院子不大,胜在清净。 远远就能瞧见有一棵茂盛的香峦树探出白墙,开着细小的花。 香峦就是柚子,也是陈愿很喜欢的水果,她跟着萧云砚走近,安若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口,为了掩人耳目,安若没同他们一道走,她打开帘子下来,还带着帷帽。 陈愿伸手扶了她一把。 萧云砚抬手敲响厚重的木门,未多时就传来「吱呀」一声,门后面走出来一个体态丰腴,一颦一笑满是风情的女子。 她穿着竹青色曲裾,腰身和胸前的线条惹人侧目,妆容精緻,大概比萧云砚年长六七岁。 陈愿不太记得《凤命》一书中有这号人物,她下意识以为这是少年养在宅子里的外室。 毕竟金陵城的世家子弟年满十六就有通房,更别说外面的女人。 陈愿悄悄瞥了萧云砚一眼,又听见他唤这绿衫女子叫玉娘,对方甜甜应了,反问道:「少主,这两位姑娘是?」 陈愿这才注意到玉娘系在腰间的碧色穗子,样式和莫惊春别在身上的有些像。 她又叫他少主…… 「玉娘,先带她们进去休息,之后再与你细说。」萧云砚理了理衣袖上的褶皱,没有要进院子里的意思。 玉娘善解人意:「少主从徽州回来,是该先回宫中回禀太后,见过陛下,免得惹人闲话。」 萧云砚点头,撩起衣袍坐上马车,车内还有从徽州带来的特色礼品,哪怕是再不愿意,也要逢场作戏。 玉娘又吩咐了车夫几句,她瞧着陈愿和安若,不免打趣道:「少主,两位姑娘分别住哪里呀?」 言下之意是按客人,还是按他萧云砚的女人来安排。 车内的少年没有掀开帘子,手指微蜷,淡声道:「你看着办。」 玉娘「咯咯咯」笑了起来。 陈愿和安若面面相觑。 第78页 最后的结果是玉娘领着安若入住了三进小院的厢房,却带着陈愿住进了正房,离萧云砚的卧室只有一墙之隔。 玉娘在红尘摸爬滚打多年,有的时候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读懂。 自从她打开宅门后,就明显注意到,少主的余光是落在那位戴面纱而非戴帷帽的姑娘身上,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谁是客人,谁是他的女人,根本不需要再多问。 玉娘挽起衣袖,开始替风尘僕僕的两位姑娘准备接风宴。 她当宫女的时候就跟御膳房的厨师学会了烧饭,也给那困在死牢中的少年送过膳食,风雨无阻。 …… 萧云砚赶在宵禁前通过宫门。 他先去了高太后的含章殿,却被拦在殿门外,来见他的是宦官总管高奴,而立之年的周正太监一瘸一拐,不敢让眼底的欢喜泄露半分,只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 「二皇子殿下,还请回吧,太后娘娘她已经歇下了。」 萧云砚抿唇,不置可否。 高太后明显不待见他,但作为晚辈,该虚假客套还是要客套。 他合袖一拜:「劳烦公公了,我改日再来。」 高奴颔首,目送着他离去。 萧云砚又去了新帝萧元景的干元殿,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倒是等着他,甚至屏退了其他宫人。 偌大的寝殿里只剩兄弟二人,茶案上的薰香裊裊升起,身穿月白常服的新帝微仰着头,满是戾气的目半阖着,抬手拢了拢令他上瘾的气息。 萧云砚跪在屏风后,隐约能看清新帝摊开在茶案上的画像,那画栩栩如生,出自姜氏姜昭之手,画的是萧元景的心上人:安若。 小皇帝缓缓睁开眼睛,将画纸一点一点卷好后才道:「她是不是回来了,告诉孤。」 萧云砚嵴背挺直:「臣弟不明白。」 萧元景忽地笑出声,他随手抄起青瓷茶盏扔过去,重重砸在了萧云砚眼前的山水屏风上,说:「你他妈别跟我装。」 萧元景起身走到他面前,俯视着如白鹤般清尘的少年,似笑非笑道:「你可以骗得了天下人,包括母后,但骗不了我,怎么说,我也是你唯一的哥哥呀。」 萧云砚微抿着唇,不动声色。 萧元景眉眼一松,绕着他边走边说:「空隐寺的遗诏找到了吗?那鹤氅里的小字是孤让人缝的,目的是让你扳倒高氏一族。」 他轻嘆一声:「哪怕那也是孤的母族。」 可他已经受够了政事被外戚干权,后宫被母后控制,连心爱之人都无法保全,眼睁睁看着她失怙失恃的痛苦。 萧元景是真的喜欢安若,也是真的恨自己的母后。 他顾自说着:「萧云砚,你知道吗?我爱了她整整十年。」 自九岁起,他头疼的症状初现,隐隐有狂躁症的意思,那时他的世界就开始纷纷扰扰,宫中的乐声华而不实,唯有那一曲琵琶清音能入他心。 萧元景一开始以为是因为琵琶,后来才知道,仅仅是因为弹琵琶的是安若。 她与其他贵女不同,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也从不往他跟前凑,更不会逢迎讨好他,起初萧元景以为安若是欲擒故纵,还想方设法捉弄过她,却被少女一一化解,她温柔却不软弱,坚定又不张扬,就像是静水流深。 足够抚平他所有的躁动不安。 他开始需要她。 真正的喜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萧元景也说不清了,大概是他十岁,在行宫那年发水痘时,随行的婢女都不敢靠近,哪怕是被强制命令来照顾他也小心翼翼,全副武装,唯有安若不遮不掩,给他餵了一碗又一碗汤药。 她说:「殿下不要怕,臣女也发过水痘,就当睡一觉,醒来就会好。」 他听话,闭上眼睛,悄悄扯住她淡紫色的衣袖。 他相信安若说的,不仅仅因为她是太医院院判的独女。 再后来,他十二岁那年,有小国进贡一只白鹤,那场宴会上皇妹萧元贞刻意针对萧云砚,是安若替萧云砚出头,这让萧元景第一次尝到嫉妒的滋味。 他当天夜里越想越气,不顾风雨纵马去了猎场,见活物就杀,却不知道锁在珍禽阁的老虎被放了出来,他一个人,拒绝了侍卫的陪同,差点就成了老虎的口粮。 是高奴及时出现救了他。 那一年安若是公主萧云贞的陪读,也住在宫中,她得知消息后随着宫人冒雨前来,什么也没说,蹲在萧元景身前,替他包扎脸颊上的伤口。 萧元景偏过头,带着倔强,更不想叫安若瞧见眼底的水光。 他生气的原因是:在安若心里他萧元景就是一个嗜血残暴的人,就像所有人都认定的那样,因此她才要替萧云砚出头。 可是安若—— 我从未对那个傢伙动过杀心。 那一晚的雨下得很大,十二三岁的少年恍然明白,原来爱是这样又甜蜜又痛苦的东西。 萧元景根本不在乎天下人的看法,也担得起任何罪名,他只是在意安若一个人的目光。 他不想让她觉得,他是多么的不好。 第43章 · 萧元景伸出手, 扶了萧云砚起来,自嘲笑道:「孤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不懂。」 他展开衣袖, 示意少年落座。 几个月未见,做弟弟的反倒比他这个兄长要高一些了。 第79页 萧元景推过去一盏茶, 先礼后兵。 萧云砚垂下长睫, 淡色的眼珠里有一剎的迟疑,可他先答应了别人,不把安若当做棋子,也不可能顺势把她送到萧元景身边。 见他抿唇不语, 小皇帝又道:「据孤派出去的死士回禀, 安若离开秦楼后, 留在了绥王府,她的去向你不可能不知道,说吧, 你想要什么?」 萧云砚轻轻拨动着腕间的佛珠,似乎在权衡利弊。 烛影落在白色的佛珠上, 显得圆润剔透,萧元景眼尖,道:「白玉菩提,天生性寒。若肯以身养玉, 将玉带活后赠给体弱之人,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少年的指尖微微停顿,抬起头来。 「被孤说中了。」萧元景笑道:「莫非你也有了惦念之人, 竟不惜以自己的身体去养玉。」 这白玉菩提又称「鬼眼菩提」, 吸取活人精气后才会褪去蒙在表面的白雾,恢复莹润光泽。 「皇兄倒是见多识广。」萧云砚微弯唇角, 神色不动如水。 萧元景:「这宫里的藏经阁不止你去,孤也去过,都是聪明人,你到底想要什么?」 少年微微摇头:「臣弟不能说也不愿说。」 萧元景最讨厌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身子前倾,抬手扼住少年的脖颈,逼迫道:「说!」 一瞬间呼吸变得困难,萧云砚干净的眸子却不起一丝波澜,他从嗓子里挤出一句:「即便皇兄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萧元景缓缓松开手,有些颓然。 他曾经保不下安氏一族,如今仍旧是傀儡的自己也保不住安若,他一方面想让安若远离如牢笼般的宫城,一方面又抵不过思念。 根本就无法两全。 母后终究是欠安家一笔血债,他为人子,又能摘干净吗? 萧元景不再提这个,只道:「遗诏你找到了吗?」 少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反扣在桌面上,简洁明了:「没有。」 「还是跟以前一样废物。」萧元景厌烦地揉了揉两眼间,有些暴躁道:「空隐老头难对付,但你也不是省油的灯,怎会沦落至此?」 萧云砚耸耸肩:「你去?」 易燃易爆的小皇帝换了个坐姿,撑着额头道:「当孤没说过,算了,你滚吧。」 少年起身,合袖一拜后退出大殿。 如他所想的那样,因为安若的关系,皇兄和高太后之间起了嫌隙,这裂痕将随着安若进宫越来越深,可惜了。 多好的一枚棋子啊。 当生母和所爱之人不能两全的时候,他那个刚硬孤直的皇兄只剩一条路可走——以身殉道。 用他的死,来还他母亲的债。 萧云砚抬头去看星辰,天河为盘,星子为棋,然而乌云后的月亮突然出现,光芒灼灼,打乱了原本的布局。 他该庆幸这月亮的出现,提醒他不是事事皆可利用。 毋庸置疑,他心软了。 但他不后悔。 萧云砚回到自己的静宣殿,没有传晚膳,他跪坐在那把乌黑的梓木琴前,低语道:「阿娘,砚儿辜负了您的期许。」 「对不起……」 一个背负着仇恨,满身血债的落魄皇子,竟也生了同情之心。 真是可笑又可怜。 少年的嵴背挺直如青竹,身后是全开的圆窗,月影洒在他雪白的衣袍上,他垂下眼眸,心中已有了别的筹谋——『以身为饵,诱使高太后的左膀右臂上钩。』 高家之所以能外戚专权,不仅仅是朝中有人,还在于手握重兵,高太后有一位年轻的侄儿,承袭了其父爵位,统领高家军。 此人名叫高盛,是金陵城里最风光的年轻俊杰,人称高小侯爷。 这位小侯爷骁勇善战,为人狂妄自傲,无论作战还是做人都有个致命的缺点——「贪」。 凡是高小侯爷看中的,他将不惜一切代价得到,若你抢了他的心头好,他甚至会直接同你拼命。 萧云砚之所以了解这么多,全因为幼年时就和高盛有了过节。 高盛和生来落魄的少年不同,打小就是侯府唯一的世子,占了个嫡出的名头,从来瞧不起庶出,遇见萧云砚时,高盛的鼻子都能翘到天上去。 偏偏是这样的人,瞧中了萧云砚手中这把梓木琴,他母亲的遗物。 高盛又偷又抢数次仍不成后,直接找他的姑姑高太后去讨要,最后碍于萧梁帝的威严,只得作罢,何况这传出去也太不好听了。 他堂堂侯府世子,放着天下那么多名琴不要,去要人家的遗物。 可这琴他就是相中了,一眼就看上,更有缘分的是这琴名叫「盛世」,但凡有个「盛」字的东西,高盛就非要到手不可。 他没办法得罪萧梁帝,就只好欺负萧云砚,反正一个失去母亲,又不得父亲喜欢的皇子,跟他宅子里的猫狗没有区别。 高盛待那些猫狗都比待萧云砚温柔,自从少年入死牢后,他占着高家的便利,隔三差五就要去死牢羞辱萧云砚一番。 在那些暗无天日的年岁里,少年牢牢记住了高盛挥在他身上的鞭子,又疼又辣,幸好有高奴在,他把消息传给玉娘,玉娘又传遍皇宫,人多口杂,高盛极要脸面,不敢再犯。 说来可笑,那时候能保护萧云砚的不是他的父皇,而是朝臣们的议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唏嘘。 第80页 欺负他的人高高在上,极重颜面,他却低贱到尘埃里,连活着都耗费了所有力气。 他又哪里会去同情别人? 可是枝枝出现了,这只小信鸽连同它的主人给了少年最后的温暖,让他身处泥泞的心终究留了一块净土,一点身为人的情感。 萧云砚睁开眼睛,拨动琴弦。 他想,该报当年的仇了。 记忆里那些对他拳打脚踢过的熟悉面孔,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那些人里有世家贵胄,有狱卒宫人,有皇妹萧元贞,皇亲国戚高盛,唯独没有东宫太子萧元景。 他这个兄长,没救过他,却也没真的害过他,他甚至警告过胞妹萧元贞,不要来招惹萧云砚。 即便是欺负他,萧元景也最多是把他关起来,这皇宫里生性最残暴,对待不顺他心的宫人动辄拳打脚踢的少年,从没将拳头挥向萧云砚。 这人的善恶,当真难辨。 萧云砚收好梓木琴,欲找个合适的时机,带着此琴,在那位高小侯爷面前晃悠晃悠。 最好能激怒他,让他对自己萌生杀心。 他虽是最卑微的皇子,但始终占了一个「萧」字,萧是国姓,高盛再嚣张,也始终是臣子,臣子弒君,是莫大的罪。 他要高盛万劫不复。 · 干元殿,烛火忽明忽暗。 萧元景熄灭了香炉里的余烬,胸闷的不适感即刻传来,压下去的头疼又隐隐作祟。 有些药物是足够令人上瘾的,有些人也是,他接过内侍递来的一封书信,忍着烦躁去看。 这封信从北陈远道而来。 出自太子陈祁年之手。 信中讲述了他意欲横江而渡,从邺城远赴金陵,来为萧元景的及冠盛典送上贺礼,此为其一,其二是想托南萧的陛下帮他找一个人,并在信封里附上了画像。 萧元景是见过陈祁年的,在他登基那一日,北陈来访南萧的使者里就有这位太子殿下,不出意外的话他将是北陈未来的国君,萧元景没理由拒绝陈祁年的请求,不过是个顺水人情罢了。 两国已经休战,更注重邦交。 萧元景展开叠起来的画像,不由吃了一惊,显然,画像上是名女子,但眉眼同陈祁年多有相似,如同双生子,只是画像上的人五官更柔和,他从前就觉得北陈的太子有些男生女相,如今真见了这女子画像,便觉得陈祁年远不如她。 输在了神韵和风骨。 陈祁年远没有给萧元景惊艷的感觉,但这女子是,哪怕是定格在画像上,萧元景也能想像她英姿飒爽,如冰似雪的模样。 身为帝王,想找个女子不难。 萧元景将画像交给了御画局去复刻了数百份,只等画师们熬夜赶出,明日好张贴在大街小巷。 等原稿送回来后,萧元景又在天将明的时候,去了他母后的含章宫,他正愁怎么摆脱选妃一事,如今陈祁年送来画像,简直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萧元景候在殿外,等高太后梳洗完毕接见他,空气中犹有晨露的气息,年轻的帝王轻笑一声,琢磨着母后是不是在藏她那些个男宠。 其实大可不必,露水情缘而已,如母后那样强势的女人,怎么可能栽在男宠身上。 他掸了掸衣袖,拂去湿意,余光正好瞥见高奴推门而出。 「陛下,太后有请。」 萧元景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今日恐怕有雨,你就歇一日别走动,免得腿疾再犯。」 高奴眼眶微湿,感恩戴德道:「奴才谢陛下体恤。」 萧元景笑笑,揣着画像去见高太后,一眼就瞧见了坐在梳妆镜前,妆容衣饰一丝不苟的妇人,她微愠道:「何事如此着急?」 萧元景上前,把画像拍在桌面上,高太后一低头就能看见。 是个极漂亮的女子。 不输于安若。 莫非景儿想开了? 高太后眉开眼笑,颇为满意道:「皇帝是想纳她为妃?」 萧元景点头,「儿臣在街上无意中碰见了这位女子,一见倾心非她不娶,还望母后替儿臣找到她。」 高太后精明的双眼一亮,当即允诺道:「好,只要是景儿想要的,母后都帮你找到。」 萧元景微笑:「既如此,母后就不要再往儿臣的寝殿里塞女人了,也别枉费心机在膳食中下药了,可好?」 高太后一时有些尴尬,到底是她低估了这个傀儡儿子,无论调教得多好的宫女送过去,萧元景都不为所动,甚至捏着人家姑娘的下巴,恶狠狠道:「想要个孩子?笑话,孤不能给也不愿给。」 除了安若,他不会碰其他的女人。 第44章 · 月柳巷, 清晖居。 簌簌而落的柚子花下,陈愿一早就在练剑,气势如长虹, 剑光如白练。 出门买菜的玉娘远远瞧着,露出了欣慰的目光, 她家少主不能习武, 娶一个这样的夫人正正好。 陈愿耳聪目明,听见脚步声就收了剑,她用帕子拭去额头上的汗,坐在了庭院中的石桌边, 帮着玉娘一起择菜。 「阿愿姑娘, 不知你听说了没有?」玉娘抬头, 细长的眉眼显得妩媚动人。 陈愿扔掉破叶子,有些警惕地瞥了一眼安若居住的厢房,怕是小皇帝听见了什么风声。 果然, 玉娘又道:「今儿一早,金陵城里就张了皇榜找人, 贴得大街小巷都是……」 第81页 「吱呀」一声,安若推门而出。 陈愿当即起身,示意安若戴上帷帽,又道:「你不要怕。」 玉娘连连笑了起来。 「两位姑娘莫慌, 我随手揭了一张画像回来,你们且看看。」说着从怀中掏出摺叠的宣纸。 「不过依我看,安若姑娘同画上女子完全不是一个类型的美。」 陈愿接了过去, 展开一看。 卧槽? 这五官, 这眉眼,不就是镜子里的另一个我? 少女清冷的眸子染上些许惊慌, 捻紧画像问玉娘:「确定没搞错?」 玉娘点头:「街上贴得都是,姑娘随便出去一看就知。」 陈愿:「……」 笑死,竟然是要我? 陈愿将画像递还给玉娘,确认面纱繫紧后,才转身跨向门槛,就算是死,也得让她死个明白。 她心里藏着事,注意力就不在路上,等到撞上人了才后知后觉抬起头。 半开的宅门后,从静宣殿回来的少年负手而立,眼睁睁看着陈愿撞上来,撞得他心头闷响。 他不躲不避,笑望着她。 「说了要小心看路。」 陈愿下意识轻揉额头,有些委屈道:「怎么才来金陵一天,大街小巷就都是我的画像?」 她以后还怎么在这混下去。 萧云砚往前迈了一步,陈愿只好后退,眼睁睁看着他合上宅门,说:「先避避风头。」 「若我猜的没错,应该是你的好弟弟陈祁年出卖了你。」萧云砚结合影卫传来的消息,如此推测。 一提陈祁年,陈愿的目光就冷了几分,她随手扯过少年卷在袖子里的画像,认真看了起来。 这画像虽是临摹的,但与原稿有九成像,且都是用的炭笔细细勾勒,通过黑白明暗将人物展现得栩栩如生,俗称「素描」。 陈愿冷静下来,在当世懂素描之法的,除了她自己,就只有那个人了——北陈新晋的状元郎,口不能言的李观棋李大人。 好傢伙,李观棋你完了。 我把你当朋友,倾囊相授,你竟然把我当成行走的悬赏令。 让我的黑白照遍布大街小巷,跟个通缉犯似的,还是人吗? 陈愿越想越气,她最无法接受的就是故人离心,甚至背叛她。 不知不觉,手上的画纸已被她碾得稀碎,萧云砚只好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劝道:「身体不好还非要生气,是嫌命长吗?」 陈愿冷哼一声,甩开手。 萧云砚很少见她这样孩子气,唇角的笑不由更软了几分,温声说:「我还打探到,在入夏的及冠盛典里,北陈太子会携近臣前来观礼,阿愿,故人相见你应当高兴的。」 陈愿的心百感交集,她把碎得不能看的纸拍回少年心口,说:「我姑且再信那个姓李的一次,无论如何,要他当面跟我解释。」 萧云砚笑笑:「好,我帮你。」 「玉娘,多做几个糖醋的菜,阿愿姑娘喜欢。」 「是,少主。」玉娘欢喜应了,在她眼里萧云砚就跟自己的弟弟一样,是她替师父看着长大的少年。 一想到师父,想到那位红颜薄命的苗疆女子,玉娘的神色又多了几分惆怅,这世间虽宽阔,却从来留不下太干净太美好的人。 …… 午膳过后,陈愿坐在香峦树下,有一下没一下拨动着手边的鞦韆,脑海浮现的是过去的那些年。 最初遇到李观棋的时候,是在空隐寺,她十一岁,将要上战场,那口不能言的少年十五岁,本该是读书的年纪,却要来寺里剃度。 听寺里的小和尚说,他叫李七,是北陈工部尚书的私生子,排行第七,没被赐名,因为是天生的哑巴而被家族放弃。 陈愿一听,收回了刺入竹林的长枪,道:「我去看看。」 若非走投无路,谁又肯来跪求神佛呢? 她来到宝相庄严的大殿里,一向爱看热闹的皇兄陈祁御已经在了,还颇有几分主持大局的气势,虽然进行剃度仪式的是一位长老。 陈愿和陈祁御眼神交汇。 他们太了解彼此,开始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陈祁御说:「李七,这空隐寺里哪哪都不好,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还没肉吃,苦海无边,我劝你赶紧下山。」 双手合十,跪坐在蒲团上的少年不为所动,他天生一副温柔相,哪怕眼底微愠也眉眼弯弯。 陈祁御又看了陈愿一眼。 倚靠在殿门边的少女轻咳一声,冷声道:「让他剃度,年纪轻轻又哪里是真的放下,无非是懦弱之人给自己的逃避找个藉口,倒污了这佛门圣地。」 她字字珠玑,语气不善。 李七脸上的温润不复,回眸看了她一眼,陈愿这才看清少年的模样,他生得俊俏,鼻秀气唇温柔,嘴角天生上扬,偏偏眸子里带着厌恶。 若是能说话,估计早和陈愿对骂了。 「看什么?随便激一激你就不行了,你拿什么当和尚啊?」陈愿继续出击,语气有些生硬,她一贯话不多,今天是尽力了。 跪在地上的少年胸腔起伏,差点想站起来,和陈愿扭打在一块。 少女适时转动手中银枪,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背靠着夕阳道:「若要求死,男子汉大丈夫就随我死在沙场上,若要求生,就好好在红尘里活着,空隐寺不是怯弱之人的避难所,如果你是因为家贫读不了书,我供着你。」 第82页 「就你这条件,搁现代,佛根本不渡本科以下。」 她一口气说完,心跳如雷。 哪知在场的人都被这番话震慑住了,有些听不懂是一方面,这样的话从一个女子口中说出又是另一方面。 陈愿把银枪背到身后,伸出左手递到李七面前。 那天的霞光西晒实在有些灼目,少年眯了眯眼睛,最终握上了那只纤细却有力的手,无声启唇说: 你供我读书,我为你驱使。 就这样,李七在陈愿的帮助下改名为李观棋,她动用皇室的权力,让少年得以认祖归宗,同世家子一般入国子监念书。 李观棋得到了他想要的,两年后他学有所成,没有参加科考,反而一人一骑赶赴边关,不惧万难做了陈愿的军师,陪她走过最艰难的四年。 两国休战后,李观棋才重回邺城,参加了那年的科考,拿下错过了近四年的状元之位。 他想继续做太子殿下的近臣。 等到的却是另一番光景。 飞鸟尽良弓藏,立下赫赫战功的假太子在盛世里已没有存在价值,反而因为女子之身被沈皇后扣押在死牢,多年努力全为陈祁年做了嫁衣。 在北陈最繁荣强盛之际,独独没有陈愿的容身之所。 李观棋是该对此失望的。 可他没有离开,而是如陈愿的嘱託,尽心辅佐陈祁年,避免他露出破绽,助他当个好太子。 这样的情谊,早就超越了一般的男女之情,他们彼此信任,也靠着这份信任在战场上存活下来,在次次险境中化险为夷。 陈愿对李观棋知无不言,一方面是他不会说出去,一方面是真的信任他。 越是信任的人捅起刀来才越狠,陈愿低头笑了笑,唇边只觉苦涩。 她的相貌暴露,无疑牵扯出更大的风波,这面纱戴或不戴已无意义,她拼了命想藏起来,李观棋却下狠手要把她揪出来。 他是在逼她面对。 逼她去拿回本属于她的荣光。 是了,她和陈祁年之间,总该有个交待的。 陈愿抬起脸颊,任由纯白的柚子花洒落眉眼间,不退也不让。 · 清晖居,书房。 安若接过玉娘端来的茶点,敲门后走到了萧云砚身畔。 少年正在桌案上拼凑着什么,一点一点很细緻,已慢慢有了人像的轮廓。 安若看出是被陈愿撕碎的那张画像,碎片铺陈,零零散散,萧云砚却很有耐心。 她放下茶点,随口道:「二皇子殿下想要,再去街巷上揭一张回来就是。」 萧云砚摇头,唇边漾起一点笑意:「无论是哪张画像,我都想小心安放。」至于剩下的,他也派影卫去收回了。 安若顾自坐下:「就这么喜欢吗?」 少年弯唇:「比不上皇兄。」 比不上萧元景对你。 安若淡然的神色变了变,侧过微红的脸颊道:「不许提他。」 萧云砚抬眉,指尖轻轻抚过画像上女子的凤眸,说:「空置六宫,守身如玉,还不明显吗?」 安若低头理了理衣袖,掩饰不安,只道:「你打算怎么做?以太后的势力,很快就能找到阿愿。」 她顿了顿:「如果你需要,就把我送进宫去吧。」 安若的语气有些急切。 既回金陵,又怎么可能忘掉父母的血仇,她虽然答应了陈愿,但註定要辜负她的好意。 见少年迟迟不语,安若又道:「我说,我想做你的棋子,你却犹豫了?」 萧云砚将拼好的画像压紧,垂眼道:「我不想她为你难过,情绪波动太过伤身,我还想她多陪我几年。」 安若皱起眉:「阿愿的身体如何?」 「至多十来年光景。」 萧云砚说,语气近乎哽咽。 第45章 · 安若心生悲悯, 咬咬牙道:「那你自己呢?说殿下活不过二十五岁的传言人尽皆知。」 萧云砚握笔的手一顿,笔身靠在白玉佛珠手串上,带起动人清响, 他摇头道:「一个天生短命,一个身负沉疴, 倘若真是这样, 倒也般配。」 安若无法高高在上说出安慰的话,她行礼后退出书房,在庭中恰好遇见了要外出的陈愿。 少女特意换了一身男装,黑红相间, 勾勒出细腰长腿, 衣袍边角在渐暮的天色下泛着金光。 安若眼睛一酸, 走上前替她理了理玄色的帷帽,若无其事道:「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陈愿摸出怀中的信:「去姜家,给昭昭送封家信。」 安若瞭然, 「那你小心,玉娘做了松鼠桂鱼, 等你晚上回来吃……对了,要和二殿下说一声吗?」 陈愿抬起手中剑,朝后摆了摆,没有回头, 意思是不用了。 · 午后的天气已有些燥热,干元殿的异香比昨日更浓郁。 在宫中任禁军统领的高小侯爷一踏进门槛,英挺的眉就皱了起来。 「陛下, 您得节制一点了。」高盛边说边捂着鼻子, 走到屏风后,没瞧那醉生梦死的帝王, 反倒端了杯茶水,狠狠一浇,把炉子里的薰香彻底熄灭。 火光遇水,嗞啦作响后归于哑声,好似萧元景的心,茫然若失。 他睁开带着戾气的双眸,薄唇微张:「高盛,你想死?」 时年二十四岁的青年浑然不惧,张扬坐下后,边解身上铠甲边道:「天太热,轮值间隙,表哥来你殿里歇歇。」 第83页 一举一动间浑然没有君臣该有的距离感。 高盛也知道萧元景是傀儡皇帝,这偌大的宫城还得是他的姑姑,高太后说了算。 他拿过桌案上的茶壶一饮而尽,朝瞧不出神色的帝王挤眉弄眼:「阿景,听说你相中个女子,姑姑让我帮着找。」 说话间,高盛已经褪下甲冑,露出内里深红的中衣,兴高采烈道:「我说行啊,结果一看画像,妈的,这不是穿女装的陈祁年吗?」 他粗犷地笑了起来,原本英俊的眉眼显得有些狰狞,青年眉骨高,鼻挺直,加之单薄的眼皮,仿佛带着天生的狠绝。 萧元景不喜欢他这副张狂的模样,手指轻敲桌面道:「麻烦你尊重一下陈祁年。」 高盛乐了:「我又不是贬低那北陈太子,实话实话,他做女子打扮就是好看呀,比咱金陵城的琴画双绝有韵味多了。」 对高盛这种野惯了的纨绔来说,南萧温柔似水的女子已无法撩动他,反倒是难驯服的才有意思。 「不过阿景,就算你想搪塞姑姑,也不能随便画个女装陈祁年啊,姑姑对那太子印象不深,我可是记着了,他一个大老爷们,太漂亮了。」 高盛没管萧元景微眯的眼神,顾自道:「我当时还说,可惜是个男子,不然小爷就把他娶回家做夫人。」 萧元景没忍住咳嗽起来。 他该怎么解释,画像上的女子确有其人,正是陈祁年的亲姐姐。 微抿干燥的唇后,萧元景没去碰高盛用过的茶壶,道:「那你找的如何了?」 「可别说了。」高盛还觉得这是萧元景故意画出来折腾人的,他踢翻堆在脚边的铠甲,怒道:「你小子别没事找事,最好早点跟姑姑坦白,也别惦记安若了,哪有被个女人拿捏的道理?」 萧元景几不可察挑挑眉,道:「高小侯爷,你也稍微尊重一下你府里那些莺莺燕燕。」 高盛一听不乐意了,扬起姣好的面容道:「是她们非要扒着小爷,崩管环肥燕瘦,在床上都一个样。」 萧元景实在不能苟同,他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微哑道:「你就接着造孽吧,总有一天会栽女人身上。」 高盛扬起鼻子轻嗤一声。 「懒得跟你这种没开过荤的童子说,今儿不是姜九邻的生辰嘛,我还得替姑姑去姜府送趟礼。」 萧元景点头,姜家家主五十大寿,是该代表皇室给出体面。 他摆摆手:「记得替孤道一声贺,他毕竟是孤的老师。」 「行了,小爷知道了。」 高盛拎起铠甲,等再过几个时辰,他就可以换上常服出宫,不受在太阳底下巡逻的苦。 …… 天色薄暮,金陵城的万家灯火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 陈愿走在街巷中,并没有想像中贴满她画像的情景,应当是都被人撕了下来,只留浆糊的痕迹。 她隐在帷帽下的脸孔稍稍放松,问了路后顺利来到姜府门口。 姜家家主在朝廷任太尉一职,虽不比丞相有实权,但世家底蕴深厚,门生遍布官场,前来祝贺的达官显贵几乎踩破厚重的门槛。 自姜氏的长公子去凤阳城赴任因公殉职后,姜家掌事的就是嫡出的三公子,也是和姜昭最亲近的一位兄长,单名一个「暄」字。 陈愿在街对面停下脚步。 姜府的大门挂满红绸和灯笼,微暖的光线下,身穿淡蓝色文士长衫的青年立在门边,耐心接引前来的宾客,想来就是姜三公子姜暄。 昭昭说,她三哥还未娶妻。 是顶顶好的儿郎。 陈愿低头一笑,打消了姜昭是想把她兄长介绍给自己的念头,何况姜氏家风严谨,崇德尚文,跟她这种人八竿子打不着。 陈愿将手中的剑握紧了几分,耳边忽传来一道急促的惊马声,等她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长街上有辆马车横冲直撞,而那芝兰玉树的姜三公子竟跑到了路中央,怀中护着不知哪位大人家的小公子。 见躲避不及,姜暄把自己的背对上了那辆马车,嵴背挺直,颇有几分文人傲气,带着以身殉道的决绝。 与此同时,姜府门口传来阵阵惊呼声。 纷杂和喧闹一起涌入陈愿的五感中,将她在战场上磨砺过的本能反应激发了出来,不再迟疑,她疾驰而行,跃上商户摆的小摊后,借力飞到了失去控制的马车上。 没管面色惨白的驾车人,陈愿抢先勒住缰绳,瘦弱单薄的身躯后仰,一边催动内力,在马蹄将要践踏到姜暄的后背时,生生逆转了马车的方向。 马蹄重重踏空,并没有出现血溅长街的惨状,唯一见红的,只有陈愿刚好没多久的掌心。 那白皙纤细的一双手,此刻再次被粗砺的缰绳磨烂,皮肉绽开,几可见骨,马车里稳稳坐着的人甚至闻到了血腥味,他皱起鼻子嫌弃道:「多管闲事。」 下一秒,一条紫黑色的长鞭噼开车帘,直直朝着陈愿抽来。 少女身子柔韧,忍痛扶着车盖旋身而起,避开这致命一击后,她悬空的身子回落,脚尖勾起掉在车板上的长剑,踢入车内。 剑鞘袭卷着劲风,直逼车内男子的面门,他偏头避让,削薄的唇角勾起半边,带着邪气。 「你敢挑衅小爷?」 高盛起身,掀开车帘,手里握着陈愿的剑,想挑掉她的帷帽。 第84页 陈愿当即跳下马车,稳稳立在石阶下,寒声应道:「不敢。」 安若说了,金陵不比徽州,这里惹不起的人太多,要收敛一些。 高盛盯了她一会,忽地笑出声:「有点儿意思啊。」 「小侯爷……」惊魂未定的姜三公子把怀里的小孩儿送回父母手中后,走了过来:「你若是气不过,来找在下便是,无需为难一个见义勇为的侠士。」 「嘁。」高盛眉眼一挑,不屑道:「你是能骂得过我?还是能打得过我?姜暄,要不是我表妹看重你,你以为我不敢动你?」 高盛口中的表妹正是萧元景的胞妹,当朝的公主萧元贞。 不过她人不在金陵,而是随了女太傅去遥城学艺,遍览山水。 姜暄大概是不喜欢她,温文尔雅的模样冷了几分,说道:「小侯爷大可替她觉得不公,何必牵扯旁人。」 高盛又甩了两下鞭子,眼角余光直勾勾锁着陈愿:「女扮男装?嗯?」 陈愿抿唇,一忍再忍。 姜暄下意识挡在她身前,阻隔高盛明目张胆的打量,哪知高盛又是一鞭子过来,好在陈愿及时拉住青年的衣袖,运巧劲助他避开。 鞭子砸地一声闷响,陈愿看着姜暄被染红的衣袖,低声道:「抱歉啊,把你弄脏了。」 姜暄注意到她受伤的手,眼底的光暗了暗:「该说抱歉的是我。」 「确实。」高盛饶有兴趣应了一声,道:「看在你爹寿辰的面上,小爷不跟你计较,不过得把这个女人留下。」 他张口小爷,闭口女人。 陈愿听烦了,她没接高盛抛来的伤药,也没要姜暄的,只是掏出怀中的信递给他,说了一句昭昭所託。 姜暄的心忽然跳了跳。 妹妹姜昭只会让她认可的人叫如此亲昵的小名,正要说什么,却见陈愿声东击西,夺回了长剑。 那招式干净利落,造诣远在高盛之上,让姜暄看花了眼。 在春末夏初的金陵城里,少女的出现似微风拂面,雁过无痕。 她运起轻功消失在夜色中,只给那不可一世的高小侯爷留下个清丽的背影。 就像高山之巅的雪,遥不可及。 第46章 · 清晖居的宅门半开着。 玉娘想给守候在门边的少年点一掌灯, 却被萧云砚推拒了。 「去热下菜吧。」他话音落,也转身往里走。 玉娘有些不解,却很快听见了门外熟悉的脚步声, 想来少主五感敏锐,比她更早知道阿愿姑娘回来了。 玉娘不禁问道:「少主, 你已经等得满身都是清霜, 为何不让陈姑娘瞧见呢?」 萧云砚回眸看了玉娘一眼:「她安全就够了。」 少年掩在袖中的指骨慢慢松开,庆幸陈愿如倦鸟归林,她没有不告而别。 萧云砚走回书房,举止泰然, 甚至捧起了一卷书, 沉浸在月影和茶香中, 直至庭中传来玉娘的惊呼声。 「陈姑娘,您受伤了呀!」 手上的书卷无意识滑落,萧云砚再也坐不住, 他寒着脸推门而出,把在庭中还能嬉笑如常的少女拉进了书房。 「砰」的一声, 重重关门。 陈愿莫名眉头跳了跳,她很少见萧云砚发火,这是第一次。 她开始回想哪里招惹了他。 灯影昏黄,少年清瘦挺拔的身形拓印在雪白墙面, 高高的马尾随他的动作划出好看弧度。 陈愿深吸口气:「萧二……」她声音放软,似雪融化成雾。 「我跟你道歉。」 烛光被风吹得摇曳,少年人的胸腔猛然一跳, 竟不管不顾道:「陈三, 你以为你是对不起谁啊?」 他拎着伤药和纱布大步走过来,半蹲在陈愿面前, 抬头说:「坐下。」 很温和的语气,却不容置疑。 陈愿点点头,伸出手。 萧云砚淡色眸子里的寒意蔓延,扫过那片血肉模糊,声线凉得如同漫漫雨夜:「疼吗?」 陈愿摇头:「不疼,皮肉伤,有你的药很快就会好。」 少年没有答话,手上的力道又轻了几分,等包扎好后,他捉住她的手腕,有些不甘道:「陈愿,你就只会在受伤的时候想到我。」 他低垂着头,瞧不出神色。 袖袍和衣摆皆垂落于地,玄色金纹的衣领衬着小截修长白皙的脖颈,让他像一只受伤的孤鹤。 陈愿弯腰扯了扯他的衣袖:「起来。」 她大概明白他因何生气。 「萧云砚,我会尽量不让自己受伤,受伤了也不让你瞧见。」 「好不好?」她轻哄道。 「不好。」他依言起身,推开窗散去淡淡的血腥气和药味,人没有回头,挡在风口。 陈愿踢了踢桌脚:「那你想怎样?」 桌案上墨起波澜,萧云砚凝着瓷瓶里修剪得干净的松枝,朝外唤道:「玉娘,摆饭。」 一张小方桌送了进来,锦布上放着热好的饭菜,玉娘笑着看了陈愿一眼,又退出去。 肚里空空,陈愿下意识就想提筷,却被两根漂亮的手指拦得死死的,她抬起头:「你闹够了没?」 萧云砚不理她,拿着仅有的一双筷子剔鱼肉,夹满整整一碗后,才端到陈愿面前:「张嘴。」 她低头看了眼裹着雪白绷带的手,轻嘆道:「萧二,你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 第85页 少年抬腿勾了张圈椅过来,在她面前坐下:「陈三,是你自己不爱重自己,天底下没有像你一样满手伤痕还跟人家说说笑笑的女儿家。」 陈愿索性摘掉面纱,唇色偏淡,却倔强道:「那要怎样?从小到大也没有人告诉我可以娇气啊。」 这句话直接让萧云砚闭上了嘴。 他把满满一勺鱼肉递到她唇边,手就那么空举着。 陈愿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张开嘴,吃下了这份来自反派的温柔善意,眼角莫名发酸。 今夜的陈愿只知道,哪怕萧云砚在《凤命》一书中再不好,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她安安静静用完膳,在少年转身收拾的时候勾住了他的衣袖,「萧二,纠正你一个事。」 按照陈国皇室的排行,她的确是陈文帝第三个孩子,陈三没错,可她却是唯一的长公主,叫陈大更严谨。 虽然一脉相承的难听。 萧云砚终于肯露出一点笑。 他说:「叫什么都好,但我不会再叫你姐姐。」 陈愿不乐意:「那不行,我比你大,叫姐姐才最合适。」 萧云砚在门边净手,挽袖时说:「叫你姐姐的,有陈祁年一个就够了。」 「你别找事。」陈愿不想提及陈祁年,侧过身把腿搭在圈椅扶手上,晃悠一下道:「我不认这个弟弟了。」 萧云砚看了眼她两条细长的小腿,挪开目光,「兴许有误会也说不准,我还是希望多些人待你好。」 「真心的吗?」陈愿抬起小小一张脸,笑着问他。 少年的眸光有些闪躲,她摘了面纱,未施脂粉,带着清水出芙蓉的干净,是让人不敢亵渎的漂亮。 「嗯。」他心不在焉应了声。 不知道为什么,和安若那样明艷的女子,还有姜昭那样清秀的少女相比,陈愿总给人一种距离感,哪怕她性子平易近人,也仿佛离他很遥远。 这种遥远就像跨越了无数个世纪。 萧云砚不知不觉中变得患得患失,他强压下这种情绪,撇开话题道:「过几日宫中会举行围猎,你喜欢什么小动物?」 陈愿随口道:「你猜。」 萧云砚欲言又止,又换了个话题:「最近外边查的严,高太后派了高盛来找你,如非必要,还是不要出去了。」 陈愿侧眸:「高盛是谁?」 萧云砚的目光变得幽深:「一个不招人喜欢的傢伙。」 「哦。高太后的走狗?」陈愿反问。一时半会间,也没将那甩着鞭子的嚣张纨绔和这个名字联繫起来。 萧云砚点点头,唇边浅浅勾起的弧度淡了下去。 「他是不是对你不好过?」陈愿捕捉到了这点落差,小心问道。 少年微怔,随即低头笑笑:「这金陵城对我不好的人多了去了,他是一个。你知道的,我习不了武,有些挨打也躲不过。」 萧云砚的语气很淡,淡到让陈愿生了恻隐之心,她举起受伤的手,保证道:「在我离开金陵前,替你打高盛一顿。」 「你要走?」少年浑然没管后半句,整个人都有些紧绷起来,似蓄势待发的弓弦。 陈愿有些不解:「不然呢?在你这混吃混喝一辈子啊?何况我是一定要保护好姜昭他们的。」 怕少年敏感,她没提萧绥。 「为什么?」萧云砚走到她身前,「你堂堂北陈前太子,为什么对我的未婚妻那么上心?」 那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你这个小反派阻碍了男女主角在一起,让我的cp最后be了。 陈愿在心里答完,嘴上只道:「我乐意,你少管。」 「陈愿,你不讲道理。」萧云砚尾音微颤,很有些委屈。 「反正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陈愿揉了揉两眼间,疲倦道:「萧云砚,这世上很多事都不讲道理,我曾经也不明白,后来却知道,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萧云砚俯身,握紧了圈椅扶手:「所以你认命了?」 陈愿避开他的眼:「是。」 轻飘飘的字眼砸进少年心底,就像是扔到寒雪地里的鞭炮,还未噼啪作响就熄灭了。 不留一点点余地。 萧云砚的眸底染上绝望和脆弱,一瞬间整个人的气质都有些支离破碎,他朝她摇头:「可是我不认,你尽管离开,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陈愿眨了眨长睫,少年的脸孔离她很近,带着他身上的气息将她牢牢锁在圈椅里,避无可避。 她阖上眼睛,声音很轻:「萧云砚,我是欠你的吗?」 少年直起腰:「对不起。」 他松开手,不再桎梏着她,神情里的偏执也淡了下去,怕再惹她讨厌,转身离开了书房。 陈愿嘆息一声。 她并没有憎恶他,甚至是想好好同他相处的,只是他的占有欲太浓烈,似狂风暴雨向她这叶小舟袭来,她还没有做好承接他喜怒哀乐的准备。 更要命的是,她分辨不出少年人的情绪里,几分是真情,几分是假意。 陈愿并不觉得他作为一个反派,会不权衡利弊,不计较得失,近乎疯狂地在意一个人,哪怕是在原着里,萧云砚对姜昭也是存了利用之心的。 陈愿吐出一口浊气,对窗外屋檐上的圆月说:「我怎么敢自作多情呀?」 她赌不起呀。 第86页 人心这一局,要押的赌注太过沉重,胜算又不多,满盘皆输的话,未免过于惨烈。 陈愿合拢窗户,抱膝缩在圈椅里,将头埋在臂弯处,一动不动。 未多时,门外传来吱呀声。 陈愿抬头,见是玉娘,扬起一点微笑,也懒得管面纱了。 玉娘瞧着她,很快想明白画像的来龙去脉,不过纷杂的想法远没有一眼惊艷来得真实。 她将拿来的薄衫罩在少女身上,轻拍她肩膀说:「是少主让我过来的,怕你想不开。」 陈愿弯唇:「给你添麻烦了。」 「怎么会?」玉娘在心里已经认定了陈愿,宽慰道:「少主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长大,心和手都是冷的,唯有望向姑娘的目光,偶尔还余一丝温情。」 陈愿笑笑不说话。 「你别不信。」玉娘也笑起来,「不如我同你讲些少主小时候的事吧。」 「你知道他怕火吗?」 第47章 · 陈愿怔了一瞬。 玉娘心中已有数, 缓缓道:「那是少主被关进死牢的第一个冬日,天特别寒,典狱们烧好了炭火, 温着酒,在噼里啪啦的火星子里大口吃肉, 没有人肯去多看一眼牢里的情况。」 「那铁做的监笼密不透风, 方方正正,只有头顶上一道天窗肯从缝隙间垂怜施捨一点月光。大雪的冬日里,被高太后买通的狱卒开锁进入房间后,先是捂住了少主的口鼻, 在他将要窒息的时候才肯松开, 又往带进来的炭盆里添了些烈酒。」 玉娘的眼眶微微泛红:「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做什么呢?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越烧越烈, 几乎将他吞噬,那种窒息的恐惧在狭小冰冷的房间里被放大,他从床上爬到铁门边, 喉咙因为被扼过已经沙哑无法发声,唯有用尽残余的力气拍打在铁门上, 一遍又一遍。」 玉娘还记得,那次走水后再见萧云砚,他的十根手指都磨烂了血肉,尤可见森白的骨。 门外的典狱在大年夜里酒肉穿肠, 欢声笑语,门内的孩子差点葬身火海,死在无人问津的寒夜。 人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 甚至对比鲜明。 玉娘擦了擦眼角, 握住陈愿的手说:「还望姑娘对少主多几分宽容,他也并非一开始就是这样。」 真要说句公道的话, 是这尘世先薄待啾恃洸了萧云砚,他从地狱里爬起来,又哪能做到既往不咎? 陈愿想开口,却发现喉间发苦,带着从心口袭来的酸涩。 她只好点点头,恍然间想起师父空隐和尚说的:女人一旦心疼一个男人,那她就完蛋了。 陈愿抛开这种念头,又听玉娘絮絮说了许多萧云砚儿时的旧事。 玉娘告诉她,萧云砚最喜欢吃全盛酒楼的荷叶饭,他不挑食,给什么都会好好吃完,但吃荷叶饭的时候,少年眼里的光亮晶晶的。 陈愿笑了起来:「谢谢你肯告诉我这些。」 玉娘摇头,狭长的眸里生了离别之意,道:「总归将少主託付给姑娘,我是安心的。」 陈愿抿抿唇,没有多问。 哪怕她直觉玉娘是个有故事的人。 她可以同玉娘交流讨论做美食的心得,却不能窥探她的过往,更不能好奇她是凭藉什么出入死牢之中的。 有些事若说破了,便不壮观。 · 三日后,南苑围猎。 萧云砚连同高盛陪驾在新帝萧元景身边,少年没有执弓箭,反而宽袍广袖,怀抱着一具梓木琴。 衣裳雪白,琴身漆黑。 高盛一眼就认出这是他求而不得的那把「盛世」,青年高坐在马背上,眼皮下压,近乎狂妄道:「萧二,你是嫌命长吗?」 这声音传到群臣耳朵里,没人敢公然反驳,倒是姜太尉替未来女婿陈情道:「二殿下不擅长骑射,肯为臣等奏乐助兴,实乃大善。」 高盛的目光冷冷扫过姜九邻,侧身对萧元景说:「你的老师竟然维护那个废物,恐怕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姜昭吧。」 「你少说两句。」 萧元景边整理袖带边道,语气带了几分烦躁,似难消的暑意。 「知道你不痛快,这不来陪你杀戮消遣了吗?」高盛的余光仍落在那把琴上,一颗心也被勾得蠢蠢欲动。 萧元景的目光掠过他看向萧云砚,说:「换上骑射服,同孤一起,这是命令。」 他就是见不得那小子装模作样,想探探他箭术的虚实。 少年垂首:「臣弟领命。」 他又将琴抱回帐篷,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去屏风后换了身衣衫。 走出来时,高盛正好撩开了帐帘,靠在门边抱臂等着他。 萧云砚的手从腰间革带上挪开,轻抚上琴弦,淡声道:「多年未见,小侯爷不问自取的毛病倒是改了。」 「谁知道你有没有下毒。」高盛轻蔑一瞥:「萧二,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我恨不得亲手了结你。」话落,碾碎了手心的野草。 青草味儿随风送过来。 萧云砚眉梢轻扬,继续拱火道:「可惜小侯爷不敢。」 「你……」高盛被激得举起拳头,他眉骨高抬,眼神带怒,骨子里的狠厉原形毕露。 萧云砚轻笑道:「麻烦小侯爷让一让,皇兄还在等我过去。」 他云淡风轻,径直向前。 高盛猛地抽出腰间的鞭子,想像小时候那样狠狠砸在少年清瘦的嵴背上,却忽略了今非昔比,那身穿霜色劲装,革带束腰的少年淡然回眸,牢牢抓住了他的鞭子。 第87页 萧云砚道:「多大的人了,幼稚。」 高盛心口的无名之火越烧越旺,他拉回长鞭,在日光下微眯眼眸喊道:「萧二,我等着,等你活不过二十五岁。」 原来如此。 萧云砚还以为高盛转性了,结果他是等着自己「英年早逝」,好继承他那把梓木琴……看来还得激一激啊,非要让高盛来杀他才好。 萧云砚一点也不着急,他习惯了做什么都徐徐图之,等胜券在握的时候再果断收网,对待猎物也是这样。 和萧元景高盛他们纯粹的猎杀不同,少年箭筒里的羽箭一支未空,他手巧,把马栓在树边,搭了不少小陷阱。 萧元景一开始还想试探他,但耐不住性子,没多久就追着一头梅花鹿,和高盛往密林深处去了。 陪猎的大臣也紧随其后。 尘嚣散去,萧云砚又洒了点蔬果碎末当诱饵,自己远远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等他想要的小动物上钩。 日光从罅隙间洒下,路过的姜太尉瞧见了,不免问道:「二殿下,怎么闲置了弓箭?」 这话委婉,萧云砚淡然睁开眼睛,收起散漫道:「多谢您的好意,只是我想要的并非猛兽珍禽,也无意屠戮生灵。」 姜九邻点头,又道:「老臣以为殿下是有鸿鹄之志的人。」 这话藏着机锋,一时之间静得能听见山林里的虫鸣声。 四下无人,萧云砚半眯着眸子射出一箭,姜太尉猛地回头,只见他身后咫尺之遥的树干上,一条竹青蛇被那支羽箭牢牢钉住。 姜九邻额间渗出冷汗,他到底是文人,年事已高,并不习惯深山围猎。 萧云砚再次把弓箭搁在一旁,道:「太尉所言甚是,只是时机未到,仍需藏锋,您以为呢?」 「是世人小瞧了殿下。」姜九邻从马上下来,合袖一拜道:「臣的小女姜昭,就劳殿下费心了。」 萧云砚淡笑,回以一礼。 …… 金乌西垂,天色一点一点擦黑。 收穫颇丰的高小侯爷将死透的猎物扔给下属,没有生起篝火烤肉的野趣,反而提议道:「阿景,此时回城,还能赶上全盛酒楼的夜宴,你要不要去?」 萧元景摇头,神情恹恹。 「我跟你说,这家的荷叶饭当属一绝,越吃越上瘾。」 说到上瘾,年轻的帝王看向他,眼底仿佛结了一层碎冰,微愠道:「孤要回宫,表兄自便吧。」 萧元景根本离不开那薰香。 高盛自知失言,闭嘴后打马离开,临走前还剜了萧云砚一眼。 少年没有理会,继续用青草逗弄着编织笼里捕到的野兔,从清晨到黄昏,掉进陷阱里的有三只,这是最小,也最漂亮的一只。 他用草尖戳了戳兔子的耳朵,说:「希望你能被她喜欢。」 · 全盛酒楼坐落在护城河边,素有「近水楼台先得月」之称。 来这儿消费,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要先领一个号儿,剩下的时间就等在大厅排队。 这盛况快赶上现代的飢饿营销了,陈愿隐约觉得熟悉,后来跟掌柜的一打听,才知道酒楼背后的东家有三位,两位是金陵的世家公子,剩下一位不是别人,正是陈愿那入了佛门的皇兄陈祁御。 简言之,是他跟别人合伙开的,以「股份制」的形式。 陈愿开始后悔给陈祁御出这些鬼主意,他倒是尽情敛财了,可怜她拿着号码,从昨天排到今天。 听玉娘说这里除了荷叶饭出名,荔枝酒也是极品,据说是採用从南岭冰镇而来的新鲜果子,加以上好陈酿炮制,入喉清润,绵香回甘。 陈愿也想尝尝这果酒。 但陈祁御这奸商活学活用,举一反三搞出了每日限量,一共就二十坛,按排的号码先到先得,每人限购一坛。 啥花招都让他玩透了。 陈愿昨日排到时已售罄,只好今日再来,临窗而坐,等着店小二喊出她竹牌上的号码。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深,黑黢黢地压在护城河的水面上,没有星子,月亮也淡薄得可怜。 大厅里的客人眼看着快要打烊,都三三两两散了,陈愿摩挲着竹牌,她前面还有一位,是带着孩子的妇人,酒还剩一坛,如果不出意外,妇人不会要荔枝酒。 陈愿紧紧盯着掌柜手边的酒罈,直到听见小二的高喊声:「谁是九十九号?」 她下意识举起手,刚想迈步上前,却听门口传来一道算不上熟悉的声音:「管他是谁,剩下那坛酒归小爷我了!」 来人甩下尤带清寒的披风铺在板凳上,颇讲究地落座后,趾高气昂道:「还是老规矩,酒冰镇,饭炒焦香,牛肉多添辣子。」 陈愿:「???」 她抬眼看过去,那人模狗样的傢伙腰系长鞭,光亮如新,不正是那夜姜府门口,当街纵马的纨绔吗? 陈愿猛喝一口茶水,走上前去。 第48章 · 晚风中传来柚子树的花香。 萧云砚披星戴月回到了清晖居, 庭中纳凉的只有玉娘和安若,他望向陈愿的房间,漆黑一片, 连盏孤灯都没有,叫人心慌。 萧云砚放下手中的兔笼, 不轻不重问了句:「她呢?」 玉娘当即起身, 瞧着那已被驯服的兔子道:「陈姑娘只说有事外出,少主不妨再等等。」 第88页 「好。」萧云砚蹲下身,给兔子餵了两片青菜叶,他的五官轮廓隐在晦暗的光线中, 瞧不出悲喜。 安若和玉娘对视一眼, 温婉开口道:「二殿下, 她会回来的。」 萧云砚点点头,愈发不安。 在他从小到大的认知里,所有离别都是没有任何徵兆的, 一如儿时信鸽枝枝的主人,就是在平淡无奇的某一天, 陡然消失。 他餵叶子的手慢慢收回,蜷拢,轻轻搁在膝盖上,闭了闭眼睛后摇响了腰间的青铜小铃铛。 隐匿在各处的影卫应召现身, 单膝跪在了月色如水的庭院中。 「传我命令,搜。」 萧云砚站起身,似雪后的青竹, 难掩周身的寒凉。 「一半人马去城门、渡口拦截, 另一半搜查街巷,哪怕把金陵城翻过来, 也得把人找到。」 他淡色的眸子扫过一众下属,落在其中竭力压制着颤抖的影卫身上,道:「你过来。」 玉娘认出这是派过去暗中保护陈愿的那位,她想说什么,却被少年的眼神制止。 「回殿下,属下该死,但实在是跟不上陈姑娘的轻功。」 影卫连滚带爬走到萧云砚脚边,眼看着同伴都领命去执行任务了,他更加恐惧难宁,只好求饶。 萧云砚笑了笑。 他弯腰问道:「人呢?」 少年语气拔高,气势如数九寒天里的冰。 「……」影卫支支吾吾,嘴唇哆嗦,生怕这位祖宗不高兴就摇铃铛,催动他体内的蛊毒,让他如坠裂狱,撕心裂肺。 然而眼下,眉目清隽,似玉如雪的少年无疑是另一种地狱。 只是被他望着,影卫的心理防线就一点点被攻破,索性求死道:「属下有罪,您给个痛快吧。」 「少主!」玉娘轻呼一声。 连安若都有些坐不住,她一贯以为二殿下是个温和的人,如今方知,那是没有触及他的命门。 想说什么,却只见玉娘对她摇头,她比安若更了解萧云砚。 一时间庭院静得只有兔子吃草的声音,窸窸窣窣叫人烦躁。 萧云砚不想再耽搁时间,淡声道:「去为我备马。」 地上的影卫怔了一瞬:「殿下您……您不杀我了?」 萧云砚压制着怒意:「滚。」 当务之急,是先找到陈愿,让这影卫多活一会又有什么关系呢? · 全盛酒楼里灯影幢幢。 一杯茶水下肚,没能浇灭陈愿心中的怒火。 她把刻有号码的竹牌交给掌柜,没管这中年男人为难的神情,轻转手腕接过了酒。 鼻息间隐约嗅到荔枝的清香。 这让陈愿隐在帷帽下的面色缓和了几分,也不想再理会那纨绔肆无忌惮的目光。 高盛却认出了她。 「喂,小爷的东西你也敢抢?」他在板凳上翘着腿,抽了根筷子出来,直直朝陈愿的帷帽射去,想一探真容。 少女旋身,足以避开这明目张胆的偷袭,又考虑到身后瑟瑟发抖的掌柜,她另一只手及时接住了劲道浑厚的竹筷。 嘴上说着:「不敢抢。」 因为这本来就是我的。 高盛笑了起来,他紧皱的眉骨一松,倒可见几分英挺的俊秀。 「声音好听,人应该也好看。」高小侯爷顾自点评,逸出笑声道:「就是别女扮男装了,你这身段小爷一看便知。」 高盛有过太多女人,眼光毒辣。 陈愿本来是不想打这一架的,但有些人的嘴偏不干净。 她单手将剑出鞘,指向那狂妄自傲的青年:「别废话了,谁赢了谁把酒带走。」 高盛啧啧称奇:「知道吗?你是第一个敢跟小爷叫板的女人。」 陈愿:…… 「那我收回?」 高盛眼底的兴趣愈浓,他走上前贴近她的剑尖,说:「酒我送给你,让我看看你,成吗?」 「你说呢?」陈愿直接刺破青年的锦衣,又轻飘飘拉开距离,寒声道:「下次就是血肉了。」 高盛挑眉,「那可未必。」他抽出腰间长鞭,却不是去撩陈愿的帷帽,而是使足了劲打向她手上的荔枝酒。 陈愿不得已分神看顾。 高神抓住时机,灵活使动鞭子,改变原来的弧度和路线,声东击西,打掉了陈愿的帷帽。 今日天热,她帷帽里面没有再戴面纱,欺霜晒雪的容颜霎时间暴露人前,让高盛的目光微滞。 「啧,连生气都这么好看。」 他一脸痞意,笑道:「这位姑娘,你是陈祁年的亲戚吗?」 这天底下真的有那么相似的一男一女,着实叫高盛大开眼界。 他从前熄了的念头又浮上心头,想把美人儿娶回家,当侯府的主母,让他面上有光。 高小侯爷的后院「花团锦簇」,个个温柔小意,就是没有眼前这种眉眼清贵,傲意骄矜的女子,虽然她不待见他,但玫瑰就是带刺才美啊。 他笑嘻嘻的,问她名字。 陈愿重新整理好帷帽,她倒是低估了这纨绔。那夜在姜府门口,她声东击西抢他长鞭,趁他分神时夺回了自己的佩剑,如今他倒好,有样学样。 「你叫什么?」陈愿反问。 「高盛。」 「高太后的…侄儿?」 「正是在下。」 陈愿:「了解了。」 第89页 她拎着酒罈从他身边经过,轻声道:「小心被人套麻袋。」 高盛追逐着她的身影:「你说什么?」 陈愿快要消失在灯火阑珊处,高盛害怕再也见不到,饭也不吃了,系上披风打马跟上。 他已经确定这就是萧元景所给画像上的女子,不管是为了姑姑高太后所託,还是自己的私心,高盛都不能让陈愿像露水一样,待到天明就无影无踪。 …… 陈愿走之前接过了店小二递来的荷叶饭,用牛皮纸包着,麻绳系住,正温热。 她把饭和酒拎在一起,穿过通明的街巷往清晖居走,金陵果然不同于徽州,哪怕不是盛大节日,夜间也热热闹闹的。 陈愿边走边感受着这份烟火气,人流来来往往,耳边传来百姓的窃窃私语,她本不感兴趣,但听到有结伴的妇人说:「那漂亮的小公子骑着马找人,好不着急,是他家小娘子丢了吗?」 「我看不是,那少年腕间带着佛珠,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哪里像有家眷了?」 漂亮,佛珠,高不可攀。 这些词在陈愿脑海里勾勒出了一个萧云砚,干净又执拗。 他在找人? 找谁啊? 不会是安若偷偷走了吧?! 陈愿心一慌,随即退了一步,拦在那三两妇人面前,问道:「敢问各位夫人,是谁走失了?」 众夫人这才抬起头看她。 她们眼睛一亮,相视一望,齐齐出声道:「怕不是找你?」 「对!戴帷帽,个儿高高,声音冷淡,还配剑的姑娘。」 陈愿:「……」 她抱拳致谢后,再抬起头时,才发现有人高坐在马背上望着她,即便隔着帷帽,她也能感觉出那道视线的灼热。 少年身上的霜色劲装还未来得及换下,腰间玄色革带修饰出宽肩窄腰,长腿一跃,从马上跳下来。 他大概是真的着急了,高高束着的马尾已有些散乱,颊边的发丝被晚风吹动,有一种近乎破碎的漂亮。 更漂亮的是他眼底的光。 在瞧见陈愿的那一剎那,萧云砚黯淡的眸子里似星河涌动,慢慢明亮纯粹起来,就像是在漆黑的深夜,突然打开了房间的灯。 这盏灯,在等她回家。 陈愿的心里好似有鼓点敲起,令她局促不安,一动不动。 少年的步伐却比她想像中更快,他朝她而来,什么也没说,伸出双臂,把她紧紧揽在了怀中。 他的下巴轻轻抵在她的肩窝,带着他身上温和清冽的香,将她整个人完全包裹。 她听见了他的心跳,快到离谱。 「别走。」 这是萧云砚艰难吐出的第一句话,是他小心琢磨,万般斟酌后最直白的请求。 陈愿的手僵硬地垂在身侧。 从小到大,她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也没有被人如此挽留过。 世人来去匆忙,风也匆忙。 单薄的衣摆和衣袖被风吹起,暑气尽收的夜里,少女的脸孔还是不听话地热了起来。 「好,我不走。」 陈愿抬起双臂,试图小心翼翼去回抱他,可惜动作笨拙又青涩。 但这足以抚慰少年的心。 有了她的肯定,他才捨得放开她,顺手接过那坛酒和那份饭。 酒是荔枝微醺,饭却是荷叶清香,同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萧云砚眉眼半弯,因为使用过度而微哑的嗓音低低道:「你为我去买荷叶饭了?」 陈愿当即反驳:「怎么可能?买酒送的,不要白不要。」 「哦。」少年尾音上扬。 陈愿觉得羞怯,又道:「谁说给你了?还有安若,还有玉娘,岂能轮得到你。」 萧云砚不语,笑容更深。 可是她们都不似我那样喜欢吃荷叶饭。 第49章 · 徽州, 梅子黄时雨。 丫鬟盼雪将雨伞搁在屋檐角,用帕子掸了掸身上的湿意后,打帘走到里间。 稍显昏沉的窗边, 身穿藕荷色襦裙的少女正在提笔作画,用的是天青色笔洗, 她手边摆了一盘糖渍青梅, 咬一口脆生生的。 「姑娘,有你的信函。」 盼雪沉稳道,她双手奉上,没有去看宣纸上的画作, 但想也知道画中人是绥王殿下。 听闻是家信, 姜昭擦净手才接过, 又小心翼翼吹了吹未干的墨迹,这才捨得在潮湿的阴雨天气里合上宣纸,生怕弄皱了画中人的眉眼。 「盼雪, 师父回来了吗?」 姜昭小声问着,边拆家信。 少年老成的婢女摇头, 委婉道:「许是殿下公务繁忙,不得已早出晚归,这才疏忽了对姑娘的教导。」 姜昭月牙般的眸子弯了弯:「我知道,他先是天下人的绥王殿下, 然后才是我的师父。」 少女明眸皓齿,强颜欢笑,就如同窗外的天色, 乌云倾轧檐角, 带着雨打芭蕉的沉闷。 盼雪难免心疼,想说什么又无从下口, 只将宣纸轻轻卷好,藏起来,不让教养嬷嬷看见。 这举动是为了姜昭好,但被藏起来的画像无时无刻不在警示姜昭:她和她那些心思见不得光。 少女挺直的腰背忽然松了下来,她疲倦地靠在椅背上,抬手遮住清秀的眉眼,说:「我知道金陵城的雪到不了徽州。」 所以她盼着下雪,盼着故人归。盼着每一年宫中的除夕盛宴,远在边关的年轻皇叔能够回朝,在呵气凝雾的日子里饮一杯温酒。 第90页 姜昭十三岁时,同公主萧元贞闹了些不愉快,因为兄长姜暄的缘故。她不肯顺着公主,撮合他们,也因此被以萧元贞为首的贵女孤立。 萧元贞性子乖张,养了一只松狮犬,那日宴会上,雪白的大狗如脱缰野马,直接掀翻了姜昭的席位,还咬破了她的袄裙,露出细碎的棉絮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姜昭又怕又羞,她的眼睛里蓄着泪,告诫自己是姜家的女儿,不许哭,更不能彻底丢了仪度。 她没有选择躲在哥哥们身后,反而强撑着同台上的萧梁帝和高皇后请辞,稳稳走出了大殿。 只有姜昭自己知道,她的指尖在瑟瑟发抖,一离开喧闹的人群,双腿就彻底软了下来。 外面的雪白茫茫的下着,她咬牙支撑住身体,将要摔倒的时候,身畔伸来一只不算好看的手。 是白皙修长的,但伤痕累累。 姜昭本能扶住了这截手臂,这才没有摔下台阶,被来人的力道带回了月台,指尖处传来铠甲的冰凉,她抬起头,看清了风雪中的肃容。 青年风尘僕僕,还没来得及卸下玄色甲衣,簌簌的雪落在他眉间,黑白分明,他那双尤带肃杀之气的眸愈发沉如墨色。 和浸淫在软玉温香里的世家公子不同,青年不笑时比雪还要寒几分,姜昭忙抽回手,忍着泪规矩地行了个礼。 青年颔首回应,低垂眉眼时瞧见了少女破损的裙摆,他没有点明,只是接过下属递来的绒毛披风,说:「天冷,拿着吧。」 不是多温和的语气,却很好的照顾了少女的尊严。 姜昭抿着唇,眼泪开始止不住地掉,如果没有人关心,她本可以一直忍住,可一旦有人给予善意,姜昭像小刺猬般束起的尖刺就全然无效了,只剩下柔软得不能再柔软的内里。 她的眼泪像不要钱的珍珠,一大颗一大颗饱满地砸在雪地里,偏偏没有一点声音。 哪怕伤心委屈到了这样的程度,姜昭也牢记着教养嬷嬷说的,女孩子哭不可以出声,笑不能够露齿。 她强忍着,肩膀耸动。 这似乎吓住了对面的青年。 他漆黑的眸子变得幽深,拎着披风的手僵在空中,欲言又止。 最终,仍说不出安慰的话。 那天的雪冻得姜昭鼻尖微红,在她最难过的时候,青年抖开了披风,轻轻罩到了少女的头上,既挡风雪,也让她能够放肆地哭。 这披风原是给男子用的,把姜昭又小又软一个姑娘罩得严严实实,她终于肯哭出声来。 青年蹙眉听了片刻,待到少女的哭声止息,他才转过身进殿面圣。 后来姜昭才知道这个生面孔叫萧绥,是南萧的常胜将军,也是萧梁帝最年轻的兄弟。 他此次归来,是打了胜仗。 代价是同袍的鲜血。 所以他的面庞才会那样冷,他的额头才会束着漆黑的抹额。 他的手才会伤痕累累。 那里新伤覆旧伤,是收拾残骸,立碑埋葬带来的痕迹。 姜昭开始担忧那些伤口。 担忧的同时脑海里会闪过青年的面貌,犹如雪松那般。 姜昭自幼习画,知道萧绥的五官出色,但偏薄偏冷,唯一和边关肃杀之气不同的是他的唇,唇形完美,厚薄适中,血色温润,就像是坠入冰天雪地里的梅花枝,无端多了一抹风流艷色。 这点艷色足以撩动人心。 姜昭在不知不觉的思念中情窦初开,再没有人比她更盼着金陵的雪,盼着风雪中独行的青年。 她的暗恋挺小心翼翼的,没有上前制造偶然的相遇,也没有想藉机说上几句话,她只是每每离开宴席时,刻意走在萧绥的后面,踩在雪地里他的脚印上。 就这样,就足够。 ……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 姜昭收回思绪,继续读信。 兄长姜暄收到了她托阿愿姐姐带去金陵的家信,连夜便给姜昭写了回信,这信中还套着一张请柬。 大红的桃花笺讨喜灼目。 上书婚约,是姜昭的小姑姑,那位以「游学」闻名于世的女太傅好事将近,她踏遍了大好河山,边游历边传道授业,终于在遥城寻到了自己的归宿。 遥城恰巧在徽州和金陵之间,姜昭从绥王府出发并不算太远。 能有机会见识其他地方的风土人情,姜昭还是挺珍惜的,她同盼雪说后,拿着请柬想去告诉自己的师父,让萧绥也沾沾喜气。 「姑娘,你是想让绥王陪你参加婚宴吗?」盼雪难得紧张起来。 姜昭的脚步顿了顿,捏紧手中花笺道:「我知道不应该,可总想要试一试。」 她的语气坚定,音量拔高。 盼雪连忙拦在她面前,压低声音说:「姑娘慎言,有许多事奴婢瞒着姑娘,但今日必须说了。」 姜昭微愣,盼雪拉着她坐下,少女乖巧地听着。 在贴身婢女的话语中,姜昭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萧绥常常出入军营,甚至直接宿在帐篷里。 自从姜太尉,即姜昭的父亲姜九邻托府中贵客裴老说情,让萧绥收姜昭为徒后,高氏一族就蠢蠢欲动,高太后没有阻拦姜太尉意图交好绥王的举动,反而是派了几个亲信耳目过来,盯着绥王府的一举一动。 但凡师徒之间有逾越伦理的事情发生,高太后都会大做文章,藉此来攻击姜家和绥王府。 第91页 而那些躲在暗处的耳目,前不久已经安插完毕,萧绥有所察觉,这才刻意疏远了姜昭。 他一个人静默无言,挡下了所有莫须有的罪名。 盼雪嘆息,轻握着姜昭发凉的手说:「姑娘,殿下在保护你的清誉,也请你自己保护好自己。」 话落又道:「奴婢懂姑娘,也懂盼雪这个名字的意义,但无论如何,姑娘明面上是二皇子殿下的未婚妻,实在不能过于亲近绥王殿下。」 按照礼法,姜昭当随萧云砚一起,唤萧绥一声「小皇叔」。 盼雪说罢,少女的面色不由白了几分。 她捻着裙边垂下的衿带,低声喃喃:「要是未曾读书识礼,我倒可以不知廉耻。」 「姑娘别说这样的话。」 「盼雪,我有分寸的。」姜昭抿唇,细白如瓷的皮肤淡得失去颜色,她天生带笑的眼睛黯了下来,说:「这世道如此,给女子读的书本就束缚诸多,但只要我一日未出阁,师父一日未娶妻,我都会爱重他。」 敬爱的爱,珍重的重。 盼雪含泪点点头,她心疼姜昭,心疼姜氏嫡女无上荣光下不为人知的苦楚与责任。 一个小姑娘的爱与恨有什么重要呢?横竖不能越过姜家的利益去,那样的门庭,连浅色的笔洗都不允许存在,嫌轻巧浅薄。 盼雪起身,把姜昭爱不释手的天青色笔洗清理干净,她不由想到送这物件的人,回头问道:「也不知阿愿姑娘好不好?」 金陵的形势远比徽州复杂。 姜昭从沉闷的情绪里挣脱出来,打起精神道:「等师父回来,我问问师父。」 盼雪应了一声,点燃薰香除去屋中的湿气,就像金陵的雪下不到徽州那样,徽州的气候也养不好姜昭这朵娇花。 明明水土不服,还要甘之如饴。 · 清晖居的柚子花彻底谢了。 金陵的时间仿佛比徽州快,甚至给人日夜不分的错觉。 夏夜苦长,陈愿过的并不好。 那日她与萧云砚在街上相逢后,荷叶饭最后还是落到了少年手里,安若和玉娘都不与他争,甚至腾开地方,让他们单独相处。 就坐在如水的庭院里,抬头看看月亮,垂眼瞧瞧落花,还有活蹦乱跳的小兔子,晚风拂面,倒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可惜美梦一场,如镜花水月。 陈愿的荔枝酒本想留在端午节,她和大家一起饮,可真到了这一天,粽叶飘香,包裹着雪白的糯米时,再也没有那个说着要跟陈愿学包尖角粽的女子了。 陈愿甚至没来得及教安若防身的招数,总觉得以后时间还长。 更没想到她会突然进宫。 像书中那样,去到萧元景身边,迎来几乎可以预见的,相爱相杀…双双死于雪夜的悽美结局。 无论过程如何,哪怕陈愿再不自量力,妄想阻拦,也没能扭转《凤命》一书中关键的节点。 安若註定与萧元景重逢。 第50章 · 陈愿并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直到萧云砚告诉她。 从全盛酒楼开始,高小侯爷跟踪他们来到了清晖居,萧云砚察觉后, 高盛仍按兵不动。 少年加强了三进小院的防守,重点在安若住的厢房, 因为她不似陈愿那般会习武, 这点变动被安若知晓,她趁着夜色,悄悄去了侯府面见高盛。 在沦为罪臣之女前,高家的小侯爷也要称安若一声世家小姐, 远不似如今, 冷眼睥睨着。 陈设极尽奢侈的堂屋内, 夜明珠透着通亮的光,高盛身边环绕着三五美婢,有人端着美酒瓜果, 有人替他捏肩捶腿。 安若褪去玄黑的披风兜帽,露出一张足以令在场美人都失色的容颜, 不卑不亢道:「小侯爷,我来同你做笔交易。」 高盛放下酒杯,挑眉道:「说。」 安若弯唇:「你应该知道,相比我和陈愿, 萧元景更中意谁。」 见她直呼当今陛下的姓名,温顺的婢女皆吓了一跳,手上也没个轻重, 被高盛呵斥着退下。 青年从华丽的座椅上起身, 环着安若打量了一圈,道:「你也不过是仗着阿景的喜欢, 又凭什么同小爷做交易?我大可把你二人通通绑进宫去,正好交差。」 安若轻笑,明丽的双眼似平湖秋水,从容道:「自是凭小侯爷的私心。」她直视着青年略带狠厉的眉目,说:「金陵城人尽皆知,高家的小侯爷是个急性子,你迟迟按兵不动,绝不是顾忌二皇子殿下,而是因为对陈愿另有心思。」 高盛的眸光闪了闪。 安若交握的手悄松开,她赌对了,如高盛这样的人,猎艷无数,又哪能捨得下最特别的那个。 万花丛中,唯有天池边的雪莲最罕见,桀骜难驯,高不可攀,胜过园子里所有雍容华贵,小家碧玉。 退一万步来说,高盛的喜欢是建立在陈愿足够优秀的基础上,牢固不牢固不好说,但以他的心性,绝不会拱手让人。 安若应该感谢在秦楼的那段经历,是萧遇之教会她,男女之间的喜欢也是可以拿来利用的。 高盛沉默了许久,他盯着安若无需施妆也足够美艷的面孔,轻浮笑道:「若非阿景缺你不可,我真想把你留在自己的后宅,做一朵解语花。」 安若抬眼:「大可不必。」 高盛笑得更加开怀,他摩挲着手上的扳指道:「我可以不缉拿那位陈姑娘,也可以把你送进宫交差,但你必须换成她的模样。」 第92页 安若怔了一瞬,摇头坚定道:「我绝不会让阿愿卷进漩涡里,我可以用任何人的面貌,但不能牵扯到她。」 高盛也是一愣:「她原来这么好?值得你倾心相付?」 安若不再言语,高盛坐回去,抛着瓜果道:「这样,就易容成同她有七分相似,不我如何向姑姑交差,你一个罪臣之女又如何进宫去?」 安若思虑良久,指节都勒出红痕。 高盛满意道:「相比别人,由你易容最合适,也最不会出卖陈姑娘,不过你也不用担心,阿景用情至深,兴许能认出你来。」 「我不是担心这个。」安若说着,唇边轻轻逸出声嘆息。 「我知道,你怕给陈愿惹麻烦。」高盛剥开一个蜜橘,仰头丢进嘴里,神情慵懒:「你一个罪臣之女,就别担心她了,陈姑娘指定和北陈太子有些关系,护着她的人远比护着你的要多。」 「小爷也算一个。」 高盛拍拍手,撑开双臂。 安若不再犹豫,点头应下。她想代替陈愿入宫是一方面,想复仇又是另一方面,每当经过从前的安宅时,那些凝在安若心底,冻成冰的热血又沸腾起来。 安家满门,上下三十九条人命,有的血洗长街,有的死在流放途中,还有无数女子充为军妓,失去生而为人的尊严。 她是嫡女,做不到苟且偷生。 这一世唯有辜负陈愿的好意,安若贪恋那点温暖与天光,尚能侥倖渡过白日,却在午夜梦回时,在负罪的痛苦中惊醒。 她长眠于世的父母带着黄泉边的冰冷,让安若不敢靠近太阳。 她觉得羞愧。 就如姜昭所说,倘若安若也少读一些束缚女子的书,便能明白不是非要玉碎才能明志,也不是粉身碎骨才能守节。 唯有活着,方有以后。 那些血海深仇太过沉重,做一个平庸度日的普通女子,隐姓埋名地活着也不是不好。 可那样的话,就不是安若了。 …… 在高盛的筹谋下,曾名动金陵的安家小姐入了宫,见过高太后,被封为美人,封号「宜」,是萧元景御笔亲提的。 宫人们不知是不是取自「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但这位宜美人,却是第一位能够在帝王的承干殿过夜的妃嫔。 据候在殿外的彤史女官记载,干元初年,新帝始纳美人,当夜临幸,亥时灯灭,及至天明,方传唤宫人备水洗沐。 註:新帝缺席早朝,史无前例。 加註:宜美人承幸后腰肢酸软,昏昏欲睡,新帝传唤御医。 很快,萧元景似乎「一夜七次」的消息传遍阖宫上下,无人敢议论,却无人不知晓。 这与艷史无异的秘辛传至高盛耳朵时,已成了萧元景「三天三夜」,他年轻气盛,「器宇轩昂」,开荤后便不知餍足。 高小侯爷第一反应是:他竟比我强?第二反应是觉得可惜,一个名存实亡的陛下,连隐私都能被宫人流传,反而姑姑在含章宫养男宠的事,没人敢多嘴多舌。 若非天底下没有女皇帝的先例,恐怕姑姑要逆了这天。 高盛虽纨绔嚣张惯了,但骨子里还是认萧氏皇权的,因此才会成人之美,满足萧元景那点可怜的奢求。 一个女人而已。 高盛不明白,但萧元景是他从小到大的兄弟,恰逢及冠之年,却连个暖床的枕边人都没有,实在可怜。 高盛打了个哈欠,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屋内的冰盆散发着丝丝凉气,今夜为他侍寝的妾室已沐浴更衣,躺在薄薄的丝绸被下。 他掀开红罗帐,妩媚的女子两颊飞红,娇声道:「小侯爷轻点。」 高盛伸出手捏了捏女子尤带脂粉的下巴,撮着指尖道:「小爷最不喜这些脂粉气,也不想碰了无情趣的女人。」 女子瑟瑟发抖,裹着薄被往下爬,浑没有反抗的意思。 高盛更觉得没劲了。 阖府上下,竟找不到一个需要他用强的女人,在这样的温柔乡里,青年没有半分征服的快感。 他想到了陈愿,但不是将她压在身下亵渎的画面,那样的女子,若非明媒正娶,三书六礼相聘,是绝不肯委身于他的。 即便她从了,那能挽漂亮剑花的手也说不定能掐上他的脖子,同他在床笫间厮杀一番。 只这样想想,就欲罢不能。 可惜高盛寻了这么多年,在南萧从小习武的女子少之又少,即便有,也都容貌平平,不堪入眼。 南萧的世家极重对嫡女的教养,凡是世家小姐,无人会碰刀剑,就连将军府的姑娘也是空有花架子,一看就没上过战场。 高盛轻嘆一声,这北陈来的野玫瑰,他要定了。 …… 六月月中,月格外圆。 自安若进宫后,陈愿就变得更加寡言少语,她枯坐在庭院里的鞦韆上,一待就是大半日。 偶尔那只小兔子跳到她的脚边,她才会分神去看几眼。 萧云砚从宫中回来时,便瞧见这一幕,夜色四合,少女伸手逗弄兔子,侧脸在昏黄的灯下燎出毛绒绒的边,柔和得似一汪清泉。 萧云砚浑身的疲惫一扫而空,他拎着御膳房的茶点走近,俯身抱起兔子,轻轻顺毛道:「阿愿,吃饭好不好?」 陈愿点头,指着花落尽了的香峦树问他:「你也喜欢吃柚子呀。」 第93页 萧云砚笑着摇头,关于柚子树,是他年少时,与信鸽枝枝的主人交谈时,在来往的信件中得知的。 他从前总以为信那头是他的皇叔萧绥,还奇怪一个大男人怎会如此细腻,后来遇见陈愿,从她身上相似的气息,再到一些习惯脾性,方才肯定信的那头到底是谁。 少年没有深究为什么是她,也不打算戳破往日的秘密,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恐怕只有一个人能明白,他的皇兄,萧元景。 说是难兄难弟也好,都继承了萧梁帝的情深也罢,萧元砚已接受自己多了软肋的事实,他站起身走到鞦韆后,随手推动道:「或许你不相信,但皇兄真的是这世上最在乎安若的人了。」 「我相信。」陈愿低头说。 她的语气难得有些哽咽,小声道:「我只是觉得自己错了。」 她以为仗着对《凤命》一书的未卜先知,能够拦下安若入宫,以为自己这颗小小的石子,真的能带来蝴蝶效应,结果却是安若为了保护她,主动易容代替她进宫。 「萧二……」陈愿唤推鞦韆的人。 「你说,假使没有我,会不会不一样?」少女的双足凌空,仿佛踩在云雾里一般虚幻。 身后传来少年人的声音,随风而至般清爽:「假使没有你,我早就将她送到皇兄身边了。阿愿,你能明白吗?」 萧云砚稳稳承接住她。 香峦树下的鞦韆收回弧度,陈愿的足尖重新落到实处。 她稍微往后靠了靠,头轻倚在少年的胸前,说:「别动,就一会。」 就让她软弱一会。 后收拾好不该有的情绪,重新聚拢生命力,去面对书中无法抗拒的洪流。 包括身后的少年最终成为反派这一事实。 可是萧云砚,我连安若都救不了,我怎么救你…… 第51章 · 陈愿陷入了一个怪圈, 越想越无解,痛苦和挣扎甚至到了肉眼可见的程度。 假使故事如常发展,理智让她偏向男女主角, 情感又开始作祟,拉着她扯向反派, 倒不是萧云砚多好, 而是他对她好。 陈愿做不来白眼狼,也做不到把姿态放低的少年人踩进尘埃里。 她原以为自己可以改变故事节点,做到两全,此时此刻通过安若才发觉自己过于天真了。 既然来到这个书中世界, 陈愿就不是漏网之鱼, 她已经和这个世界融为一体, 甚至促进着不可逆的剧情,说不定哪天就凉了,也不是最后的倖存者。 她能走的路, 终归有限。 这种时候能做什么呢? 空隐和尚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逃避可耻, 但管用。 陈愿掸开洒在衣裙上的糕点碎屑,重新包拢油纸,扬起头道:「萧二,能喝酒吗?」 萧云砚捻起颗冰凉的棋子, 两指一落,扣在石桌上,起身道:「陈愿, 我后悔了。」 告知你真相, 是我不应该。 他原以为将安若进宫的事如实告诉陈愿她会释怀,他也并不想瞒着她, 甚至拿出了在人前少见的坦诚,哪里知道她越陷越深。 见她如此,萧云砚情愿撒谎。 他愿意用谎言挡在她身前,替她分担走一些过于沉重的痛苦。 就像这坛荔枝酒,饮酒伤身,他不太能喝,但还是愿意作陪。 少年席地而坐,靠在鞦韆旁,接过鞦韆上少女递来的果酒,没有就着尤有水渍的坛口一饮而下,反而仰起头,凌空倒酒。 他允诺过她,不做唐突的事,所以也没有吃完她剩下的糕点,他是想让她喜欢他,但不急于一时,更不愿在她难过的时候还制造暧昧。 分寸感萧云砚一向拿捏得很好,他做出的承诺大多餵了狗,但答应她的,的确有效。 比如不再给她下药。 如果是刚认识的时候,见陈愿陷入难过,他一副迷药就解决了,可是经过时间的沉淀,酒越酿越醇,他也越来越谨慎。 陈愿曾告诉他,喜欢一个人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而是要用她喜欢的方式来对待她。 萧云砚不懂,但接受并尊重。 从小到大,她说的话他都会听,不管是借信鸽枝枝的口,还是她自己说出来,他都愿意相信。 唯一不明白的是,陈愿的口中总有些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词句,萧云砚不解的同时,隐隐惶恐。 就像溪水潺潺流于指缝,他抓不住,也全然掌控不了。 有了「枝枝」的前车之鑑,他更怕陈愿也重蹈覆辙,不说再见就离开他的世界。 …… 薄酒入喉,穿肠而过,初尝时香甜清淡,慢慢觉出酒味,愈演愈烈,后劲有点大。 萧云砚拭去唇边酒渍,没忍住咳出声,晚风一吹,他的鼻尖和眼角都红了起来,酒意有点上脸。 反观陈愿,如同喝白水。 少年有些懊恼,陈愿轻笑,不再把酒罈传给他,调侃道:「不能喝就去孩童那桌。」 萧云砚抿唇,满鼻的荔枝酒香,他嗓音低沉微哑:「我是比你小三个月,但不是孩子了。」 陈愿微眯眼睛,带着酒意道:「叫姐姐,姐姐疼你。」 少年的脸孔陡然烧起来,看来她真的醉得不轻,只是面上不显而已,连这种话都敢乱说。 萧云砚抢过她手中的酒罈,封好放在香峦树下,转身去看时,陈愿已经歪歪斜斜从鞦韆上起来。 第94页 他赶忙上前,扶住她的小臂,她倒好,另一只手不安分地拂上他的脸庞,从少年清隽的眉骨到挺直精緻的鼻,冰凉指尖划过他唇瓣,一路到他纤细白皙的脖颈。 萧云砚离疯就差一点了。 那凉意入骨,反撩起无边热意。 此刻少年眼里的光连他自己都读不懂,更控制不了,陈愿却还没有收手的意思,她眼神涣散,淡色的唇因为酒力红润起来,开口道:「小反派,真好看呀。」 她步伐不稳,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萧云砚身上,让猝不及防的少年往后仰,倒在松软的草地里。 那只纯色的小兔子似乎吓得不轻,连夜搬窝,躲了起来。 万籁俱寂,萧云砚压下将要逸出喉间的闷哼,一动不敢动。 胸膛上静静趴着的少女已经闭上眼睛,昏睡过去,留给他无边的旖旎和柔软的触感。 萧云砚眨眼,喉间微滚。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将陈愿牢牢圈在怀里,指尖一併抛出棋子,打灭了头顶上方摇摇欲坠的灯火。 无边黑暗袭来,他单薄的眼力瞧不清楚,也终于肯闭上眼睛,沉沦在这一剎的黄粱美梦里。 这一剎,胜过万千浪漫。 · 夜深,干元殿里的薰香比往日都要淡,屏退宫人后,萧元景亲手替宜美人摘下了易容面具。 指腹处传来的温热令安若耳尖泛红,虽然已同眼前人有过肌肤之亲,几乎夜夜缠绵,但女子天性比男子多了些羞涩。 萧元景轻轻笑道:「怕了?」 安若悄悄扣住了指节,很细微的动作,却泄露了她的慌张。 萧元景绞干净帕子,替她擦脸,说:「你一点也没变。」 安若恍然明白他是怎么看透自己的,人的容貌会变,脾性能改,但刻在骨子里的小动作,常常伴随一生。 安若心绪难宁,他是得有多喜欢她,才会记得这样牢固。 他难道不清楚她是带着复仇的目的才来到他身边的吗? 殿内的喜烛无声燃着,红光影影绰绰,除去繁琐的天子冠服,萧元景本身也是一个俊美的青年,五官挑不出错处,眼角的泪痣更是点睛之笔。 唯一的瑕疵是眼底的淡青色痕迹,那是夜不能寐,寝食难安的证明,也是他生性暴戾的根源。 被头疼之症狠狠折磨的萧元景找不到解药,母后也只会拿上瘾的药物来压制他的病情,唯有在安若身边的时候,方得片刻宁静。 他揉了揉太阳穴,什么也没做,就坐在床边,看着安若把脸埋进绣着龙凤的红绸被里。 她到底是脸皮薄,没办法被那样的目光注视,更无法坦然接受萧元景炙热的爱意,因为这些爱意,最后通通会化成她捅他的刀子。 他越爱她,死得越快。 但安若没有对萧元景动杀心,因为她的目标是罪魁祸首高太后,她要杀掉萧元景的生母,以慰安家的亡魂。 在爱人与亲人之间,萧元景必须做出取捨,根本无法两全。 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点。 青年微微弯唇,伸手抚了抚安若的发丝,说:「出来吧,我去写封信,不烦着你了。」 安若将被子拉到眼睛下,避免萧元景低头吻上她的唇,青年低笑一声,薄唇蜻蜓点水,碰了碰她白皙光洁的额头。 「我问过御医,房事过度对你不好,这几日我都不会再碰你。」 他坦荡如斯,反让安若脸红,不禁说道:「陛下应当知羞。」 「要那玩意做什么?」萧元景捲起衣袖,边落笔边道:「我错过了你那么久,没功夫去害羞腼腆,只想与你岁岁年年,耳鬓厮磨。」 安若被惊得说不出话,她到底是世家小姐,连喜欢都不敢轻易言说,也不似陈愿那样武艺惊艷,能坦坦荡荡直接报仇。 安若空有女儿家的柔弱,想杀高太后,唯能利用萧元景的喜爱。 她委身于他,在合欢时紧闭双眼,不敢让他看到自己的恨。 安若怕萧元景知道后喜欢就淡了,她也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分量,只能步步试探帝王的底线。 譬如此刻,她状似无意问道:「陛下写的什么?」 萧元景没打算瞒她,拎起信纸走到床边,递给她看。 安若扫一眼就知道了大概,这封信竟是送去徽州,寄给萧绥的,问他能不能快点来金陵。 萧元景早就请了这位年轻的皇叔回朝,来参加他的及冠礼。 一开始他只想由男性长辈为他及冠,后来却是希望皇叔的到来,让一直对萧绥有所忌惮的高太后分出心神,少关注后宫之事。 如此一来,安若才能周全。 虽然是利用了皇叔,但萧元景没有实权,只能如此制衡。 另一方面,他确实是想让萧绥看看,连皇侄媳都有了,皇叔还是个孤家寡人。 萧元景之所以在及冠前跟安若同房,一是实在喜欢,不可能无动于衷,二是他不想跟萧绥一样,及冠了都没个女人。 若非母后同皇叔水火不相容,萧元景真的想给萧绥指个王妃。 他太明白守身如玉的难熬了。 所幸一切都值得,萧元景跟表哥高盛不一样,也学不来高小侯爷的将就跟来者不拒。 萧元景重新走到桌案边,用残余的墨在纸上写了个龙凤飞舞的「宜」字。 第95页 安若靠坐在床上,正好瞧见了,也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陛下,为什么封号是宜?」 萧元景回眸笑笑:「你为萧元贞伴读时应该听姜九邻说过——」 「宜,所安也。」 宜美人,即安美人。 姜九邻虽然做太尉不怎么样,但做太傅的时候,还是博学多识的。 萧元景搁下纸笔,走上前替安若掖好被角,说:「你不在的时候,是从前旧事陪我度过日日夜夜,我喜欢你所有人都知道,但你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萧绥:萧元景你礼貌吗? 第52章 · 萧元景的信并没有送到他皇叔手里。 就在半月前, 萧绥已启程去往遥城,护送徒儿姜昭参加她小姑姑的婚宴,那位即将嫁给太守公子的女太傅叫姜七月, 是姜九邻的亲妹。 遥城门口,盼雪搀扶着戴帷帽的少女走出马车, 姜昭掀开眼前纱帘, 露出小小一张脸看向马背上的青年。 「师父,你要去金陵吗?」 萧绥轻揽着缰绳,点头后弯唇道:「陛下来信,邀我参加他的及冠礼, 君命不可违。」 姜昭抿唇, 甚至不敢扯一扯青年的衣袖撒娇, 只道:「在遥城停留几日也不可吗?」 萧绥漆黑的眸变得幽深,沉声道:「据探子报,北陈太子已入金陵, 我总归要见一见战场上的宿敌,以防生变。」 话虽如此, 有些事萧绥还是瞒着姜昭,譬如陈祁年托陛下找一个同他万分相似的女子,据说是他长姐,又譬如北陈太子有跟南萧和亲的意向, 是他本人,还是为他长姐,不得而知。 这些消息半真半假, 但绝非凭空捏造, 萧绥敏锐地察觉到金陵的池水将要动荡起来,他身为臣子, 必须防患于未然。 姜昭知道留不住自己的师父,即便心里再不舍,也只小声说:「要平安。」 萧绥朝自己的小徒弟笑了笑,干净如九天朗月:「昭昭也是。」 「等师父返程来接你。」 少女扬起笑容,摆摆手。 马蹄声渐行渐远,青年的身影化作一个小小墨点,消失在姜昭的瞳孔里。 她难免怅然若失,丫鬟盼雪见状说道:「姑娘还记得吗?你同遥城冥冥之中有些缘分。」 姜昭拨弄着腰间的佩玉,兴致缺缺道:「又要编故事哄我?」 盼雪笑笑:「奴婢怎敢糊弄姑娘,便是姑娘手中这块失而复得的佩玉。听府中影卫说,那位窃玉的王老伯,他有个女儿,就嫁到了遥城。」 姜昭蹙眉:「我之前从未听说。」 盼雪摇摇头:「在王府的时候,姑娘心里眼里都只有绥王殿下,哪里听得见别人。」 少女脸色绯红,头一次狡辩道:「明明我也关心阿愿姐姐。」 「听师父说,她一切都好。」 盼雪却不认同:「奴婢总觉得绥王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他性子隐忍克制,从不会让姑娘为难。」 姜昭停下脚步,望着这座人潮川流不息的小城,嘆了口气:「听三哥说,师父年少时当属金陵城里最耀眼的儿郎,他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敢与日月争辉。」 盼雪瞭然,姜三公子姜暄是极其崇拜萧绥的。又听自家姑娘道:「可惜我同师父之间隔了七年,倘若我早一些出世……」 倒也配得上风华正茂的他。 少女深吸口气,藏下所有隐晦心事,她喜欢徽州的月,但同样不能凭藉私心,带回金陵去。 月亮就该高高挂在天上,清冷如初,能借得几缕光已足够。 · 七月初,陈祁年携李观棋来到南萧金陵,入住专属驿馆。 近一月将养,少年脚上的伤已好,一下就踹掉了轮椅,对亭中品茗听琴的官袍青年说:「李观棋,好雅兴呀。」 青年淡笑不语,朱红色鹤纹官袍与身后的竹林映衬,他摘下乌纱帽,搁在汉白玉桌面上,意思是太子殿下想撤了我随时。 臣下巴不得被贬谪。 少年冷哼一声,抬脚勾起地上的小石子,踢到湖中,阴阳怪气道:「你要是真的无欲无求,就不会随本宫来南萧,也不会亲手画出本宫姐姐的模样。」 李观棋莞尔,沾了点茶水在桌面上写字:你知道就好。 若非为了故人所託,他早就不干了。 陈祁年气不过,抬起袖子把他写的字擦干净,重新写道:「本宫要替姐姐寻门亲事,你意下如何?」 李观棋指尖微凝,一杯茶水倒过去,盖下了这些荒唐言。 「是真的,就在南萧。」陈祁年重复,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笃定说:「本宫要让姐姐在这里落叶生根,彻底绝了她回北陈的念头。」 听言,五官天生温柔的青年冷下脸,一字一句写道:为什么?你就这般容不下她? 陈祁年一言不发,单薄清瘦的肩膀微动:「是又如何?」他话音将落,没忍住牵扯出一声咳嗽。 七月的风已经很和煦温暖,少年的身子却一如既往的羸弱。 李观棋随手丢过去搁在石凳上的披风,接着写道:殿下该吃药了。 陈祁年张了张唇,复而笑道:「好……」 可是,没有用的啊。 少年侧过脸,掩去眸底复杂神色,招手唤来宫人,就着两块糖吃完一小碗发苦的汤药,擦擦嘴道:「把母后的食盒拿过来,本宫要出去见一个人。」 第96页 李观棋眼底一亮,捉住了陈祁年的手腕,抬眼看着他。 「没错,本宫要去见姐姐。」少年似笑非笑,补充道:「不带你。」 李观棋手上的力道更重了几分,他从未将陈祁年当成君上,自然也没有敬意与分寸。 痛意袭来,少年眉心一皱,低语道:「你觉得姐姐不会见我?」 李观棋点头,十分自信。 「那她就会见你了?」少年抽出因病痛而消瘦纤细的腕骨,垂眼道:「虽说公然找人,贴满通缉令的是我,但画像却是出自你李大人的手,以姐姐的性子,她讨厌我,未必不会迁怒你。」 「你应当知道,她最恨背叛。」 李观棋的手无力垂下。 陈祁年不急不慢说出这些话,系好披风道:「李大人,你别妄想把她带回北陈,偌大的东宫有我一个就够了。」 他再次敲打:「与其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不如想想怎么在竞争者中突出重围,当本宫的姐夫。」 李观棋怔住,脑海里蓦然浮现出南萧二皇子殿下的姓名,听回禀的探子说,陈愿与萧云砚极其亲近。 他们甚至同游花灯节。 以李观棋对故友多年的了解,这一局,他不必再费尽心思了。想亲近陈愿不难,但能得她主动亲近,太难太难。 李观棋抿唇一笑,欣慰且释然,可他到底有些羡慕那个少年。 也想见见那是怎样的人中龙凤,即便是输,他也要输得清楚明白。 李观棋起身,跟在陈祁年身后。 太子殿下说不带他,但没说不让他跟着。 身为文人,抠字眼是第一堂课就要学的,李观棋更是佼佼者。 …… 约见的地点是在全盛酒楼。 自从满城贴满陈愿画像的事发生后,萧云砚就主动给陈祁年递了信函,让影卫加急送去。 很简单,他姐姐在他这里,无论陈祁年想做什么,横竖越不过挡在前面的萧云砚。 旅途中收到信后,陈祁年停止了继续找人的举动,转而派探子去打听,萧云砚的长相与身高。 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他的姐夫。 陈祁年的要求也不高,但长相要与姐姐旗鼓相当,心思手段要能与姐姐棋逢对手,身世家底更要门当户对,不纳妾室,不养通房,钱归姐姐管,家务姐夫做。 这么说吧,李大人勉强合格,可惜口不能言,错失了先机。 纵使万般意难平,也捱不过有缘无分,即便陈祁年不在意,李观棋本身也因哑疾而自卑,这足够捆缚住青年的手脚,让他不敢有痴心妄想,好在他很聪明,知道最安全的距离就是好友之间,最长远的联繫就是君臣纽带。 再进一步,满盘皆输,若退一步,又不甘心。 那就以故友的名义,不远不近。 陈祁年停下脚步,把手中食盒递给他,说:「不换身衣衫吗?」 整日穿着官服,也只有东宫的婢女觉得李大人制服笔挺,身形诱人。既然是去见姐姐,不应该想尽办法,打扮得花枝招展吗? 李观棋摇头:如此就好。 既是朋友,就不该做逾越友情,近乎暗戳戳的事。 他为官时尚且清正廉明,为人时更要慎独,不可失了风骨。 陈祁年轻嗤一声,顾自往前走,连争都不争,要你何用。 · 全盛酒楼依旧客似云来。 好在萧云砚提前数日已重金定好了雅间,陈祁年到时只需报出房号,立刻就有店小二上前引路。 酒楼内声音纷杂,菜香扑鼻,李观棋下意识推了把久站不动的少年。 陈祁年回过神,口无遮拦骂道:「狗东西陈祁御。」 这不让外带酒水食物的规矩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他满满一食盒北陈的特色怎么办?! 李观棋赶忙竖指于唇边,示意少年不要暴露身份。北陈的太子也绝不能够污言秽语,尤其是去骂自己名义上的皇兄。 陈祁年收敛怒容,远在南萧他才能性情由己,若是在北陈,他只得做一个风光无限,不允许存在缺点的太子殿下。 只因姐姐在时已做得很好,陈祁年踩在她的肩膀上,要更努力。 许多时候,他对陈愿又爱又恨,爱她光芒万丈却隐忍蛰伏,又恨她一骑绝尘,总叫他望尘莫及。 无论如何,姐弟俩都不是轻易放弃的性格。 少年还想同面色为难的店小二斡旋,以求通融,李观棋见状,在他背后写下四个大字:入乡随俗。 陈祁年翻了个白眼,只见李观棋同掌柜要来纸笔,与店小二沟通,大意是食盒极贵重,若交由你们有所损失的话,责任谁来担? 贵店只说不许带饮食,但食盒的话是私人物品,你们无权干预,若是想把里面的食物拿出来,也好,北陈的特色小点跨越山水而来,若离开特殊食盒的保存,坏了又算谁的? 文人的锋利不亚于刀剑。 店小二说不过,请示掌柜后给他们放行。 陈祁年笑了起来,跟上青年的步伐,朝他喊道:「李大人,要你还是有点用的。」 青年闻言,没有回头,天生上扬的嘴角弯了弯。 将要得见故人,他心甚悦。 第53章 · 鼎香阁是全盛酒楼景致最好的雅间。 窗外的护城河一览无余, 甚至有青葱的枝芽探入室内,借给陈愿一段绿和半袖香。 第97页 门外隐约传来脚步声,她收回撑在窗台上的胳膊, 下意识唤道:「萧云砚。」 来人敲门的指节顿了顿,心里的滋味就同店小二手里端的老陈醋一般无二。 偏陈祁年还在身后偷笑, 看尽了热闹。 李观棋清咳一声, 再想敲门时,门已经从内里打开,未带面纱的少女抬起头,清冷秀丽的眉眼一弯, 开怀道:「李观棋!」 陈愿兴高采烈唤着故人的名字, 又想到正是眼前的人出卖了她的画像, 她将将提起的唇角又落了下去,怪自己也太不记仇了,只顾着见到他高兴, 也没意识到姓李的还带着个拖油瓶。 更不争气的是她第一反应是拖油瓶陈祁年又消瘦了,他肯定没有好好吃药。 陈愿抿唇, 握起靠在门边的佩剑,横肘一挡道:「萧云砚,我杀了你。」 李观棋:「......」 陈祁年:「......」 在隔壁雅间安然吃荷叶饭的少年心头一跳,用帕子擦净唇角后走了过来, 也做好了承接陈愿怒火的准备,毕竟是他骗她来的。无论出于好意还是恶意,欺骗就是欺骗。 「我在。」少年自陈祁年身后出现, 举起漂亮的手道。 他个子较李陈二人都要高, 一袭鹤纹圆领白袍勾勒出宽肩窄腰,长腿一迈, 高高的马尾随风轻动,端的是少年风流,俊朗灵秀,说是玉石之质也不为过。 陈祁年:好一个小白脸。 李观棋:原来她喜欢这样的。 气氛一时间有些哑然,陈愿清嗓道:「小二,多添两副碗筷。」 生气归生气,饭不能不吃。 陈祁年:「这怎么好意思啊。」话落撩开衣摆坐下,他今日同陈愿穿着相似,都是深红内衬,玄色外裳,绣金线莲花暗纹,腰间配墨色玉玦,从里到外透着清贵,也是北陈太子习以为常的私服样式。 萧云砚好好打量了一番。 姐弟两的五官轮廓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只是陈祁年的线条硬朗些,下颌更锋利,眉骨更高挺——即便如此也有些男生女相,只怪他的眉眼长得过于漂亮了,这份漂亮对身为女子的陈愿是锦上添花,对陈祁年而言却是过犹不及,稍显阴柔。 他倒是比他姐姐高半个头,但刻意穿着薄底的靴子,不束高冠,又因为病弱而显清瘦,从视觉上看身形与陈愿差不多。倘若他们不是同时出现在萧云砚面前,恐怕只需要稍微施妆遮掩就能够以假乱真。 至于这位李观棋大人,天生一副温柔相,倒叫人一时半刻拿捏不清他心里想什么,但直觉还是让萧云砚明白,这或许是他的竞争对手。如果问原因,那就是男人之间天生的敌意吧。 少年故作不在意的模样,饮一口茶。 长得是不错,但比不过我。 他垂敛长睫,任由对方打量。 李观棋不动声色,心道:好看归好看,但小小年纪就叫人看不穿,要么心性至纯至简,要么就是心机深沉,似包着芝麻的白汤圆,咬开全是黑心馅。 陈祁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难以抉择,已经开始考虑给他姐姐开后宫了。 ...... 陈愿是万万没想到在座各位心理活动如此丰富的,她眼里只有珍馐佳肴,哪里管得着他们之间的暗潮涌动,刀光剑影,更别说理解这种莫须有的争风吃醋。 她吃好喝好,开始算帐。 室外天光正好,少女转动放在白瓷碟子上的那根竹筷,筷子尖儿指到谁,就从谁先开始。 第一个倒霉蛋是萧云砚。 陈愿勾起唇角,偏头看向他:「说说吧。」 少年目光闪动,浑然没有求生欲,他轻飘飘把筷子尖拨向了陈愿对面,第二个受害者是陈祁年。 萧云砚即时甩锅道:「北陈太子地位尊崇,理当从他开始,毕竟他也是这场聚会的提出者。」 这话委婉,意思就是你陈祁年先起的头,我不过从中周旋,主犯都没审问过,哪有先给从犯定罪的道理。 陈愿的目光挪向对面。 陈祁年猛地站了起来,他弯腰伸手,把筷子尖拨到了李观棋那边,理直气壮道:「皇姐你教过我,虽为太子,但应礼贤下士,就让李大人先说吧。」 口不能言的李观棋:「???」他不过就跟着来吃了个席,还没吃几口。 陈愿忍无忍,提起剑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桌面。 「砰」的一声,席间瓷器轻晃,带起一串细微响动,三人都有些坐立不安。 萧云砚悄悄扫了一眼陈愿,怕她真的急火攻心伤了身体,再次偏过头,举起手,不敢正视她道:「我认罪。」 是他不该自作主张,欺上瞒下。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陈愿用剑柄碰了碰少年举起的手:「你别插科打诨。」她深吸一口气,抽出雪白的剑刃,抵在了身旁官袍青年的脖颈上,她没有看李观棋,反而盯住陈祁年的眼睛说:「适而止,别让我恨你。」 把我逼出邺城的是你,来金陵穷追不捨的也是你,离间我和母后之间情感的更是你。 陈祁年,做姐姐的真的看不懂你。 少女的眸中隐有悲凉,似化不开的陈年积雪,比她的剑尖还要寒凉几分。 冷意透骨,李观棋不躲也不避,是他先做错了事,想逼陈愿现身,如今她有气迁怒于他,全然是他该受下的。只怨他口不能言,无法说一声抱歉。 第98页 陈愿到底是心软了,她闭了闭眼,收回长剑,铿锵一声归于剑鞘。 李观棋当即出席,想撩开官袍跪下,郑重合手请罪,却被少女的剑鞘生生拦住。 「你莫跪。」 陈愿运劲逼得青年直起腰身,拿出昔日魄力道:「李大人,不必伤了你我之间的情分。」 及至此刻,萧云砚才从少女身上看到昔日北陈太子的风骨,那是一种无需刻意的锋芒,她只用站在那里,就足够让人信服,并誓死追随于她。 这种风骨正是陈祁年羡艷并缺失的,他即便是坐享其成,悉心模仿,也学不来姐姐在生死一线间磨砺出来的傲骨和气度,更偷不来她见惯风雪黄沙,白骨残肢的淡然与从容。 就连他刻意抢来的白银长枪「濯缨」,在他手里也无异于明珠蒙尘。 这世间,总有些东西是抢不过来的。 陈祁年抿唇笑笑,轻咳道:「皇姐恨我也无妨,无论你喜欢或是讨厌,有些事我总要去做。」来之前,他已见过高太后,提出了和亲一事。 高太后没有拒绝,甚至举荐了一个人,正是她的侄儿,高盛。 这与陈祁年心中的人选不大相似,他淡笑道:「承蒙您的厚爱,本宫的意思是,为皇姐在南萧设立比武招亲,太后意下如何?」 高太后精明的眉眼微敛,掩饰笑意道:「甚好。」 比武的话,金陵城里无人能胜过高小侯爷。 协议就此达成,高太后也觉得理所应当,自古君为臣纲,出嫁从夫,在家从父,从兄弟,女子的婚约并不需要本人的同意,轻易就成全一段买卖。 她能走到今日,全是靠她自己的努力,也因此高太后不会推己及人,垂怜其他女子。 在她眼里,只有和亲值不值得?该不该做? 这样的想法与陈祁年不谋而合。 他淡淡收回思绪,在不欢而散前把手边的食盒递给了萧云砚,因为他知道姐姐是一定不会接的。 烫手山芋就这么伸过来,少年摩挲着佛珠的指尖怔了一瞬,也觉得很棘手啊。 萧云砚轻抿唇角,琢磨后折中道:「太子所託,我会小心保管,你随时来取。」 看似接下,又没完全接住。 这一刻李观棋终于以肯定,南萧的二皇子绝非坊间所传的废物,他不仅会藏锋,还知晓怎么独善其身,这种隔岸观火的本事和心性,李观棋自嘆弗如。 不过也好,倘若他这样的人对陈愿真的有心,在这乱世之中,足以庇护她周全。 李观棋虽然见识过陈愿的本事和强大,但还是希望有人能站在她身前,告诉她强大并非原罪,一样值得被人疼惜和爱重,他只希望在她疲惫不堪的时候,能有人守护在侧,让她以安然入眠。 就这一点点俗愿,一点点奢求。 而李观棋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会是这个人。 一行人依次走出雅间,下楼的时候,有一个身穿淡蓝色文士长衫的青年踌躇不前,他有意无意盯着为首的少女看了好几眼,似乎在确认什么。 ——「这位姑娘,你的手好些了吗?」那温文尔雅的公子拱手问道。 陈愿抬眼,片刻后认出了这是姜府的三公子姜暄,他同妹妹姜昭一样,眉清目秀,一看就是百年的书香门第才能教养出的后辈,举止和言谈之间都有深厚底蕴。 陈愿笑笑,她那日带着帷帽和面纱,竟不知姜暄是怎么认出来的。 青年似乎也觉得唐突了,忙解释道:「姜暄虽不认识姑娘,却识得姑娘的佩剑。」 「原来如此。」陈愿向他走来,抱剑拱手道:「小伤而已,公子无需挂怀,倒是我想问问公子,有收到令妹的家信。」金陵离徽州路远,陈愿并不知道姜昭好不好。 「姑娘有心了。」姜暄的耳根莫名红了起来,拉开彼此的距离再次施礼道:「还未请教姑娘姓名,若有家信,我会第一时间告知姑娘,你既是昭昭的朋友,如遇困难,也以来姜府寻我。」 姜暄小心斟酌着言辞,不敢直接说:是怕高盛因为那日的事怀恨在心,找陈愿的麻烦。 更不敢直接问她姓名,非要扯东扯西。 远远望去,她们男才女貌,相谈甚欢。 陈祁年正要感慨又来一个的时候,萧云砚走下楼梯,挡在陈愿身前说:「不劳暄公子费心,她既是本殿下府中的人,出了任何事自有本殿下来管。」 作者有话要说: 姜暄:未来妹夫到底在说什么虎狼之词? 萧绥:你说清楚,怎么才一个月就成你府中的人了? 陈祁年:吃瓜,看戏,选姐夫。 李观棋:我没话讲。 第54章 · 姜暄是个孤直清高的人。 心中再觉得讶异, 不合适,也没有通过言语问出来,只说:「二殿下, 昭昭是个好女子。」 言下之意你别辜负了她。 陈愿正欲说什么,楼梯上的陈祁年也走过来, 开口就是:「皇姐, 你何时成了别人府中的人?本宫怎么不知道。」 姜暄又是一怔,忙拱手道:「见过太子,见过长公主。」 陈愿:「……」 她该谢谢陈祁年当众承认她的身份,还是该厌恶他多管闲事? 他难道不怕波及他东宫的地位吗?光和影本就不该同时存在与出现, 陈祁年却偏要撕裂这层遮羞布。 第99页 她恍然惊觉, 在时光的洗礼下, 当初趴在她膝头听故事的小小少年,已长成她不认识的模样。 旧事重提心头,陈愿已经没有心思跟姜暄解释了, 也不想管萧云砚的虎狼之词,毕竟身为影卫, 也是他府中的人。 这一点那抠字眼的李观棋大人最明白,是以也最淡定。 男人们之间足以唱起一场大戏,陈愿觉得这里不适合她,索性告辞离开。 她率先转身, 热闹也很快散去,紧紧跟在她身后的只有萧云砚,也似乎只有他敢这么做。 陈愿突然停下脚步, 来往的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那过分出挑, 高洁似鹤的灵秀少年,他淡色的眼珠在日光下泛着浅浅光晕, 漂亮得叫人说不出重话。 他倒是捡了副叫人喜欢的皮相,完全长在她的审美上。 陈愿等他走过来,盯着他手中的食盒说:「萧二,为什么要卷进我和陈祁年之间,这与你无关。」 「但你与我有关。」 少年声线浅浅,微低头凝着她的眼睛道:「阿愿,但凡陈祁年有几厘真心对你,我都觉得值。」 人生苦短,萧云砚只想多几个人珍爱陈愿,亲情也好,友情也罢,爱情就算了吧。 陈愿仍是迟钝:「为什么?」 萧云砚弯唇,如视珍宝:「因为我希望,你也是有人疼爱的小孩。」他越靠近陈愿,越知道她心里到底想要什么,又究竟在乎什么。 亲情、友情,都凌驾在她的爱情之上。 阿愿姑娘是个很念旧的人。 至少从今日她对陈祁年的态度来看,就知道她没舍下弟弟。 萧云砚顺口道:「陈祁年邀了我下次在驿馆相见,我会找机会探探他的病情,看他吃的什么药。」 陈愿眼眶微红:「多管闲事,没人比你更讨厌。」 也没人比你更知我心意。 她伸手扯了扯少年的衣袖,说:「萧云砚,你为什么这样迁就我?这样……」近乎赤诚地待我好? 少年的眸一眨不眨看着她:「没有为什么,需要理由吗?」 我想这样做,就做了。 不需要理由,没指望回报。 他垂眼打开食盒,用帕子递了块柿饼过去,说:「尝尝吧。」 南萧的气候并不适宜柿子树生长,反倒冬日苦寒的北陈,柿子开得红艷灼目,在千里冰雪中连绵盛开。 陈愿的手僵在身侧。 萧云砚劝道:「我看过了,没有毒,那小子也没想要你性命,更没人敢在我面前下毒,放心吧。」 陈愿轻应了声,鼻尖有些发酸。 小时候她最喜欢吃沈皇后亲手做的柿饼,那个女人因为失去了皇长子,所以对第二胎的孩子格外看重,生怕陈祁年也步了皇长子早夭的后尘,自然而然,身体康健的少女被母亲忽视。 陈愿接过似橘红晚霞的柿饼,咬一口,柔且清脆,甜而不腻,味道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她垂下长睫,没忍住眼泪漱漱而落,生在异乡,能吃一口家乡的饭食,是近乎奢侈的幸运。 而母亲和弟弟都还在,即便不亲近,也好过天人永隔。 她是恨他们,但抵不过思念。 一剎那,陈愿的心结好像释怀了。她其实很好哄的,一点点心意,一点点关怀喜爱就能令她开心好久。 萧云砚伸出双手抹去她眼角的泪,笑道:「你倒是越来越不见外,在我面前说哭就哭。」 陈愿破涕而笑,「我是不是很难看?」 「没有。」 连哭都很漂亮。 他抬起袖子供她拿去擦泪痕,许诺道:「我早说过,你可以放肆地哭,有我在没人敢嘲笑你。」 他温和的眸光骤然抬起,冷冷扫向四周行人,寒芒太盛,逼迫得想看热闹的百姓都缩回了脖子。 少年弯唇:「回家吧。」 · 黄昏忽至,清晖居上空的晚霞如层林尽染,赤红的光投入窗内,在雪白墙面映出少年轮廓。 萧云砚抬起头,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他轻晃着指尖的青铜铃铛,一手撑在桌案上,俯视着跪在不远处的影卫。 这正是派去保护陈愿的影六。 少年恩威并施,先唤人起身,赐座,又道:「打听清楚那群人的来历了吗?」 在回清晖居的路上,萧云砚明显感觉到有人追踪,所以他才露出锋芒,一为吓退百姓,二为警示那些不长眼的尾巴。 影六禀道:「回殿下,我与同僚查明了,有三方的人,一方是高小侯爷的眼线,一方是绥王殿下的暗桩,剩下的,来自北陈。」 「确切来说,是北陈沈皇后派来,保护陈愿姑娘的。」 萧云砚轻捻指尖,黄昏的光里有细碎的灰尘,他笑道:「这母子俩倒有意思极了,都明着讨厌阿愿,背地里却做这些事,还生怕对方知道,不愧是亲生的。」 影六点头称是,等候着上位之人的惩罚。出乎意料的是,萧云砚心情极好,他淡道:「你做的很好,赏。」 少年抛出怀中瓷瓶,告诉下属里面是蛊毒的解药,只不过毒一解,离死也不远。 影六眉鼻间皆渗出冷汗,垂死挣扎道:「属下愿一直效忠殿下。」 「那就听我命令,把药吃下。」萧云砚坐回圈椅,轻敲指尖。 影六捡起滚到脚边的瓷瓶,面色变得死灰,仰起头,一口灌下,随后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迎接死亡。 第100页 萧云砚好整以暇盯着他。 「这药……甜吗?」少年翘起腿,晃着脚尖笑道。 影六后知后觉,那滚进喉咙里的不过是最普通的糖豆。 他心脏狂跳,嘴唇哆嗦。 萧云砚起身,单手将人扶了起来,说:「只要忠于我,便能活。来日我登高位,许你封臣拜将,自由之身。」话落拍了拍影六肩膀。 「你知道该怎么选。」 他负手身后,走出书房。 所谓驭人之道,即是在绝境之中给予希望,驯服的同时又不能彻底磨掉人骨子里的野心和欲望。 少年不是圣人,只能利用并驾驭有缺点且存在阴暗面的普通人。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洁则不堪大用,他的臣下不能是完人。 少年撩开衣袍走下台阶,恰巧碰见玉娘推开宅门,她一身绿意盎然,手里跨着的菜篮子也满是青菜,这兆头不怎么好。 萧云砚眉头一跳,在庭中坐下,玉娘果然走上前,俯身在他耳边说道:「少主,高奴传信来,说高太后有意撮合高盛和陈姑娘,意在两国联姻。」 少年不经意皱起眉头。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疲倦地揉了揉两眼间后,萧云砚嘆道:「有些桃花真是怎么剪都剪不掉呢。」 他同高盛之间,真是孽缘。 本以为安若入宫的话,他的「梓木琴」计划可以搁置了,如今倒好,高盛觊觎的不是他的物件,而是他的人。 他眼光倒是好呀,但想得美。 萧云砚喝了一口石桌上摆着的山楂茶,凉意入喉,仍不觉得解气,他轻掰指尖道:「陈祁御出局,李观棋出局,姜暄出局,高盛……」 「入局再出局。」 少年打定主意,随口问择菜的玉娘,「阿愿又去哪儿了?」 玉娘笑起来,原封不动对萧云砚道:「她说出去打工了。」 「陈姑娘对在这儿白吃白住很是介怀,她心性倒是真好。」 玉娘理好碧绿的菜叶子,小声说:「少主要抓紧,近水楼台先得月。」 饮茶的少年轻咳一声,嘴硬道:「玉娘你都不着急,我着急什么。」 「是是是,少主还小,要两年后才及冠呢,就不知道玉娘有没有这个福分能看见。」女子轻轻拨了拨腕间的翡翠玉镯,说:「这是你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虽说是捨不得,但少主要是认定了,玉娘就把镯子送给陈姑娘。」 萧云砚抬眼:「既然是阿娘留给你这个徒弟的,哪有夺人所爱的道理,玉娘,我欠你良多,若你想离开金陵,找个没人认识的小地方安顿余生,随时都可以,不必挂怀我。」 「少主总是这样聪明。」玉娘妩媚的双眼沁着泪,低语道:「许是年纪大了,也想找个归宿了。」 萧云砚轻轻放下杯盏:「决定好要去哪里了吗?」 「凤阳城。」玉娘扬起脸,带着嚮往道:「此地位于西南,是离深山苗寨最近的一座城池,听师父说,凤阳城的花很美,我想代她看一看。」 「好。」 萧云砚眸光轻闪,不泄露一分与离别有关的情绪,只道:「你应得的嫁妆早已备好,走时要带上。」 他轻捻指节,多说了一句:「若来日所託非良人,或者受了苦楚,都可以回来。」 他们都是没有亲人的可怜人,在死牢中那日夜送膳的情谊,早就令少年视玉娘为亲人。 她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肯全心全意为他着想的人了。 第55章 · 遥城, 太守府张灯结彩。 姜昭身穿鹅黄色罗裙,在小姑姑姜七月的撺掇下,由着盼雪给她抹了淡妆, 唇涂胭脂,额描花钿, 纤腰直颈, 容貌白皙动人。 恰似吾家有女初长成。 可惜陈愿没能看见,把姜昭这份美尽收眼底的只有萧元贞。 作为女太傅姜七月的首席弟,这位公主自然要盛装出席,以老师的娘家人来撑场面。 不过她的模样远不似胞兄萧元景出色, 更远远比不上萧云砚, 儿时讨厌憎恶那恰似白鹤的少年, 也是因为萧云砚容颜太盛。 萧元贞不喜欢被人比下去,瞧见姜昭缓步入席时,性格乖张的少女冷着脸, 狂饮席间的清酒。 听太守府的人说,这是遥城新开一家酒坊产的「女儿红」, 口味清冽,远胜过许多陈年老酒坊,叫人越喝越喜欢。 她随手揪了个小厮问道:「告诉本公主,这酒到底什么来头?竟似琼浆玉液。」 小厮放下手中酒罈, 指了指门庭外还在搬运的老者道:「那就是我们东家,不清楚姓名,大家都管他叫王老头。」 「据说他在酒坊工作了一辈, 可惜命苦, 没钱自己开店,空有才华无处施展, 后来是得了贵人相助,才有了如今的永安酒坊。」 小厮恨不得多说几句,正好能歇歇腿脚,明着偷懒一下。 萧元贞撇嘴,继续问道:「那为什么只产女儿红这一种酒。」 堂屋里传来催促声,小厮抹了把汗,搬起沉重的酒罈随口道:「估计是他死了女儿吧。」 萧元贞:「……」 本公主从未如此无语过,她转身往席间走,顺带端起两杯薄酒,走到姜昭面前,半激半哄道:「今日你姑姑大喜,不意思意思?」 皮肤过分白皙的少女抿抿唇,犹豫着接下,却在将要送入唇边时,被一位突然闯入堂屋的老者碰撞,生生摔掉了酒杯。 第101页 席间一时闹哄哄的,姜昭没管被打湿的裙,先弯腰扶起了在地上的老者,认真一看,竟是不久前碰瓷过她、偷过她玉的那位老伯。 少女有些局促不安。 反倒是王老头腼腆笑笑,起身抱歉道:「真是对不住姑娘,我人老眼花,要是姑娘不介意,就随老人家走一趟,我赔姑娘一条罗裙。」 姜昭本是要拒绝的,却见老者的腿不知何时瘸了,她到底心软,搀扶着送他到了门口。 见宾客散去些后,看似忠厚老实的男人眸色一冷,凝着姜昭腰间的玉佩警告道:「姑娘是个好心人,听老人家一句劝,速速离开遥城,越远越好。」 年纪轻轻的少女根本不明白,只问道:「为何?还有您的腿怎么回事?才几月不见,怎发生如此多变故。」 眼前的老者虽穿着锦衣,无初见时的落魄,却两鬓斑白,像是历经了一场生死那般。 老者见她不听,只最后说道:「有位叫莫惊春的后生替姑娘积了福,姑娘若不走也无妨,千万别饮那酒。」 王老头的声音轻得似雾。 姜昭听不分明,似懂非懂,等回过神时,老者一瘸一拐的身影已经走远。 她满头困惑,下意识想着要是师父在身边就好了,萧绥远比她聪明,能听懂这些话里的深意。 姜昭半信半疑,又觉得害怕,只好托盼雪去打听王老头的事。 与此同时,她宁可信其有,想方设法拦着小姑姑饮酒,倒也真的拦住了。 因着她无理取闹,还被新娘姜七月训斥了一番,语气不重,但足够让萧元贞拍手叫好,她继续饮酒,浑然没觉出问题。 或者说,整个遥城的城民,都将沉溺在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里。 这是一个父亲的报复。 也是另一个疯的试炼场。 · 夏日时光倏忽而过,天气转凉,距萧元景及冠盛典开始还有三日。 萧绥也终于马不停蹄赶来金陵,他披星戴月行使在直通宫城的朱雀长街上,两边商铺灯火通明,恰逢吉日,赶制着做纸糊灯笼的人很多。 青年无意多瞥了两眼。 这一看,瞳孔陡然放大,只见余光里,那开阔的店面内,端坐在老弱病残之间,埋头专心干活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陈愿。 她没有戴面纱,清如雪凝的眉眼晕染在浅黄光线下,淡色的唇角微微提起,恰与记忆里的故人重合。 萧绥猛然勒紧缰绳,脑里闪过的全是昔日战场上那个北陈太的模样,即便戴着面具,也能看见他漂亮完美的凤眼。 萧绥曾觉得,那样一双眼不该生在男身上,所以后来见到陈愿,他不顾裴老阻拦,也不理会她是北陈人这一事实,留少女在府中做了影卫,连萧绥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他曾视「陈祁年」为敌人,为配得上自己的对手,而这些情感,都是建立在对那个年轻人欣赏的基础上,同在沙场,萧绥对北陈的太颇有几分惺惺相惜。 既是敌人,也是知己。 只是萧绥做梦也想不到,那个不输于任何人的少年将才,那副白衣银甲下,竟然是少女纤细的骨骼和皮肉。 一想到这儿,他心脏骤然紧缩。那样苦寒的年岁里,萧绥不敢想像陈愿一个女儿家是怎么熬过来的,更不知道她如何做到历经磨难,生死一线,还能端坐在平民百姓间,举重若轻,谈笑风生的。 她太过于坚韧,恰似战火下连绵的野草,春风吹又生。 萧绥漆黑的眼眸沉如夜幕,他心绪复杂,从马上一跃而下,却不敢靠近那间店铺,打破少女从沙场隐退的宁静。 还是陈愿抬眼时发现了他。 手上的竹编灯笼滑落,少女站起身,眸底怔了一瞬,却很快消失无踪,她坦坦荡荡地弯起眼睛,蓄着胜过星河的光,朝青年笑着点头,唤他一声「公。」 无论是假的北陈太,还是绥王府里的阿愿,都发自心底敬佩萧绥。 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至店门边,合袖拱手道:「属下见过公。」 萧绥喉间有些发紧,只反问道:「怎么糊上灯笼了?」 陈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有些结巴道:「给…给的挺多的。」 人生在世,谁还没为五斗米折过腰呢?更何况她喜欢同老人家谈天说地,学他们一样不紧不慢做事。 萧绥没忍住笑出声来,这还是陈愿第一次见他如此放得开。 「公是不是觉得我很没出息?」陈愿也笑着问道。 萧绥摇头:「事无贵贱之分,能令自己开怀就好,只是我眼拙了,竟没认出将军是女郎。」 「那你现在知道了。」陈愿眉眼一松,大大方方伸出左手道:「重新认识一下吧,老对头。」 当年为了收复北陈失地豫州,陈愿没少在萧绥手下吃苦头。 被他那支军队打得嗷嗷哭也是常有的事,差点就兵败回老家。 好在她也算争气,在挨打中飞速成长,足以独当一面,甚至领着沈家军制衡住了南萧军士,并且凭藉在萧绥那里吃的亏,在与北陈边境其他小部落交锋时,占尽先机。 战火无疑是残酷的,但萧绥用兵胜在一个「仁」字,不仅仅是对自己的兵士,就连对敌方也是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他攻城时,从不屠戮百姓。 若有降军,愿留一命。 第102页 是以南萧和北陈之间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还能心平气和签订合约,平息多年的战火。 也是因为这份仁德,高太后看萧绥不顺眼,觉得他拥兵自重,却不干实事,哪怕南萧的大半壁江山都是青年领兵守住的。 无论如何,北陈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被吞併的,陈愿的出现更是让萧绥绝了同北陈继续打战,白白消耗的念头。 一但大国之间两败俱伤,其他被打服的边境小国都会蠢蠢欲动,并迅速联盟,进而反扑大国。 譬如北陈以北的边境,时有匈奴进犯,南萧以南,还有蛮夷作乱。 这天下始终是不太平的。 萧绥伸出手,握住了少女微凉的手心,似触电般不敢过多停留,仅做君之交,却彻底肯定,这就是他认识的那个北陈太,过于漂亮,却不失力量。 他握紧指尖,心绪难宁。 又想到插在金陵的暗桩传来的秘信,萧绥不禁问道:「阿愿,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萧云砚:皇叔你直接报我的身份证号得了。 第56章 · 秘信上所写:萧云砚当街亲手替阿愿擦干眼泪。 这举止稍显暧昧, 萧绥不得不多想,也委婉地问了出来。 陈愿其实还没有认清对萧云砚的心意,但萧绥这样问了, 她不想插入到男女主角之间,所以点头道:「嗯。」 萧绥没有追问是谁, 有些东西如果点破了, 就连一丝幻想都不能留。 他垂下长睫,取出怀中信件递予少女手中:「昭昭托我给你的。」 她似乎……想为你做媒。 这话萧绥没能说出口,但他知道姜三公子是品性高洁的儿郎,远比高小侯爷那样的纨绔要强。 陈愿读完信, 眼皮跳了跳, 问萧绥道:「公子也听说那些流言了?」 萧绥点头:「是, 和亲一事关系重大,你要多加思量。」 说起这个陈愿就来气,陈祁年悄悄把她卖了到底算什么? 比武招亲, 公主选婿——诸如此类的流言遍布金陵城,谁又能想到, 事故中心的陈某人还在小商铺里糊灯笼呢? 她轻嘆一声:「见笑了。」 萧绥眸光微闪:「若你不愿,我试试同高太后周旋,取消这荒唐的招亲。」 陈愿连忙摆手:「公子的处境并不比我强多少,公然同高太后博弈也非明智之举, 招亲便招亲吧,管他是谁胜出呢。」 萧绥的瞳孔微睁,又听见陈愿说:「反正我不嫁。」才平复下来。 她顾自吹了吹手上糊灯笼落下的碎纸屑, 淡定道:「陈祁年自己出的馊主意, 他自己嫁去,反正我们长得像。」 萧绥的唇角没忍住扬了起来。 他早该知道, 她非寻常女子。 「你别笑。」陈愿轻喝。 虽然这像是玩笑话,但她的确是这样想的。既然陈祁年不仁在先,那她就不义,到时候想办法把那小子塞进花轿,让他做新娘子。 萧绥收敛容色,认真点点头道:「好,我也可以帮你。」 陈愿抬眼,怔了一瞬。 萧绥以手抵唇,轻咳一声道:「你发上有碎纸屑。」 他伸出指尖,凌空比划了一下,终究没能跨越那点距离。 陈愿低下头,用手拂开,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阿愿,快随我走一趟!」 少年由远及近跑来,纯白的衣袍像绽开于夜色中的花。 他上前握住了少女的手腕,在他小皇叔的眼皮子底下。 萧绥:「……」 我是不是太正人君子了。 萧云砚也认出了青年的模样,他夜视能力不行,隔近才看清楚。 亡羊补牢般喊了声皇叔。 萧绥没应,目光落在他扣住陈愿腕骨的手指上。 萧云砚知道不妥,连忙松开,难掩焦急道:「阿愿姑娘,跟我去驿馆,陈祁年他不太好。」 萧云砚很少有失态的时候。 陈愿知道事情紧急,没有问为什么,立即转身同店主请辞,又盯上萧绥的马道:「公子,事发突然,我先徵用一下。」 她话落人已上马,绝尘而去,留下叔侄俩面面相觑。 这份魄力和行动力连男子都不及,萧云砚和萧绥只好徵用临街百姓的马匹,紧随她其后。 萧绥不禁问道:「云砚,发生了什么?」 少年策马迎风,嗓音清澈道:「北陈太子身上有大秘密,他和他姐姐之间,终究只能活一个。」 萧绥深邃的眉眼一沉,发现事情远比想像中还要严重,他淡声问道:「你也救不了吗?」 萧云砚回眸:「皇叔别捧杀,我非神明,能力始终有限。」 萧绥轻轻挑眉,想到陈愿佩的剑依然是上次离别时那把,问道:「皇侄的禅意剑没能送出去吗?」 「嗯。」少年应声。 都攒在想给她的聘礼中。 …… 夜风席捲着人的衣袍和发丝,凉意从缝隙中钻入,连驿馆门口的宫灯都显得不够温暖。 陈愿将马栓在树下,拾阶而上,手心不自觉出了冷汗。 供给别国皇室暂居的行馆并不小,建筑精巧,回廊曲折。陈愿提着剑疾步奔跑起来,没去管散乱的发髻和珠钗。 经由宫娥指路后,她停在了一座未掌灯的大殿前,还未敲门,就嗅到了晚风送来的血腥味。 第103页 于是她改敲为踢,破门而入。 药味和腥气一起窜入鼻腔,借着幽暗的月光能看清床榻上的少年,他薄衫松垮,青丝散乱,纤细的腕骨伸出了床沿,鲜红的血液顺着他指尖往下流,溅在地毯上。 陈祁年割腕了。 饶是见惯战场血污与惨烈的陈愿,此刻也握不稳剑了。 她脚下的步伐又沉又僵硬,喉间的声音好像被无名之手堵住,眼睛一眨不眨,仿佛透过陈祁年看见了自己。 这种震惊只持续了一剎。 陈愿迅速撕裂自己的衣摆,半跪在床榻前,将陈祁年腕上的伤口包扎止血,她抿唇不语,脸色的苍白不亚于自伤的少年。 甚至连指尖都是颤抖的。 可她没有唤来宫人。 只背靠着床沿,闭眼道:「陈祁年,这样割腕是死不了人的。」 血会凝结,身体会自救。 连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胞都不想放弃你,你又凭什么放弃自己? 陈愿睁眼,眼眶通红。 不知是在气自己,还是气被疾病折磨的少年,她喉间哽咽,垂眼道:「我知道你醒着,若你还认我这个姐姐,就告诉我原因。」 「再大的困难也有家人一起扛着,你顶不住了有我。」 她撑着床沿起身,替紧阖着眼,无声落泪的少年倒了杯热水。 陈祁年不肯接,陈愿转过身,想放回水杯时被身后的少年拦腰抱住,他的脸颊贴在少女嵴背上,声音轻得几乎微弱: 「姐姐,我好想你。」 少年话落,又不受控制咳嗽起来。 陈愿忍着眼底的湿意,扶着他靠坐在床上,问道:「我师父给你的药丸呢?他明明备足了够你用三年的药,这才一年不见,为什么你的身体越来越差?」 陈祁年摇头,竟生生咳出一口血来,整张脸薄如白纸。 「我问你药呢?」陈愿边说边解开左手腕上的红布条,那里尤可见一道丑陋狰狞的疤。 她脚尖勾起地毯上的匕首,在少年刺痛的眸光中再次划破手腕,血液渗出,她另一只手捉住了陈祁年的下巴,迫使他张嘴,让手腕上的血珠滴进去。 少年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或许这就是来自姐姐的血脉压制吧。 从小到大,陈祁年吃的药里,都需要陈愿的血做药引,他少不更事时并不知晓,直到十五岁那年,恰逢陈愿生辰,他想给姐姐一个惊喜,提前来到空隐寺,却啾恃洸发现禅房里的少女破开手腕,取血后盛于琉璃杯中,再由小和尚交给空隐。 那时的陈祁年才明白书上所写「割血餵亲」确有其事,而他姐姐的血,正是他续命的良药。 陈祁年不敢相信,跌跌撞撞跑去玄虚阁见了空隐,却得到更残忍的真相。 ——他们之间本就只能活一个。 陈愿放一次血,寿数就折一段时日,身体的根骨就更坏几分。 归根结底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是借了陈祁年的命,从沈皇后腹中孕育出来的,唯一的缘分大概就是她在现实世界也有个弟弟。 但不是这种畸形诡异的龙凤胎,她和那个弟弟差了几岁。好在前世今生相貌是一样的,她不至于觉得别扭违和。 唯独对于陈祁年,陈愿始终有愧,所以从来都是只守不攻。 她也并不觉得隔三年就放一次血有什么,哪怕每次放血后她要休养好久,但这比起陈祁年经历的,微不足道。 见少年的气色稍缓,陈愿才松开他的下巴,重新捡起地上的红布条束在手腕上。 她原本淡色的唇更加白了几分,却倔强道:「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不会让你死,陈祁年你给我听着,天大的难事也不许自寻短见,别让我瞧不起你。」 少年抬手抹去唇边的血渍,阴鸷着一双眼道:「滚啊,我不要你救,你有多远滚多远。」 他嗓音沙哑,近乎破碎。 为什么? 他已经一次次逼她离开北陈了,他故意抢她最喜欢的东西,离间她和母后,他都如此的讨厌了,她为什么还要管他,还要救他这条破烂的命。 少年几乎绝望道:「为什么非要逼我杀死你,我恨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他肩膀颤抖,哑声嘶吼着,连带胸腔起伏,气息不顺。 反观陈愿,很淡定。 她揉了揉有些发晕的眼睛,疲倦道:「我先前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替我在南萧招亲,如今知道了,你想让我恨你彻底,想让我在南萧落叶生根,忘记北陈,无视要靠我血而活的你。」 「陈祁年,我做不到。」 陈愿拾起掉在地上的剑,轻声说:「若我猜的没错,随着你年岁增长,需要的血量也越来越多,原本那些量,根本不够你服用三年,你的药不是不见了,而是早就吃完了,若今日我不来,不需要等多久,你必死无疑。」 少女回眸,眼底清冽的光胜过世上所有的刀剑,直击人心。 陈祁年避无可避。 「看来你还是在赌姐姐的心呀,若我不来,你又待如何?」 陈祁年偏过头:「姐姐若是不在乎我的生死,我也不管姐姐死活,让你继续为我供血。」 陈愿眉眼轻动,浅笑道:「你支开李观棋和宫人,又让萧云砚去找我,倘若我不来,你会把手腕伸进水盆里,一了百了。」 第104页 少女起身弯腰,捞出了床底下蓄满水的洗脸盆,抬起头挑眉道:「若我放弃你了,你也就彻底放弃自己了,好大的本事呀。」 陈祁年闭眼,泣声道:「你什么都比我强,我披上华服也不像太子,姐姐,我永远也追赶不上你,反而会成为你的累赘……」 「我会害死你的!」 陈愿伸手弹了弹他的脑门,像小时候那样,说:「姐姐会怕吗?」 「陈祁年,你听好了。」 「亲情如此珍贵的东西,不该被你一次次试探和挥霍。」 「你想找到被爱的证据,我可以理解,但不该用伤害自己和别人的方式来获得爱,在姐姐心里,比夺走我性命更难过的,是你的憎恶和疏远,哪怕你只是想逼我走。」 她轻嘆一声,不愿再以说教的口吻高高在上去批判别人,只揉了揉陈祁年的发顶说:「有缘做了亲人,别辜负彼此。」 陈祁年再也崩不住,哭道:「姐姐,你别不要我了。」 「我知道错了。」 陈愿点头:「你先好好睡一觉,等身体恢复,姐姐再给你讲故事,讲另一个少年的故事。」 「他比你勇敢多了,也从来不肯服输,即使命运再薄待他,打碎他的骨,剥离他的血肉,他也会重新站起来……」 这番话不轻不重,恰巧落在窗外鹤袍少年的耳朵里。 第57章 · 夜里是没有颜色的, 可少年的嘴角微微上扬,明媚生花。 他侧身,对一旁的小皇叔道:「我早说, 你拦不住她。」 就在陈愿划开手腕的时候,紧随而来的萧绥已按耐不住, 是萧云砚挡在青年面前, 说:「皇叔,她有分寸,无需你我插手。」 萧绥抿唇,收回了步子。 假如陈愿真的不在乎陈祁年, 就不会来这一趟, 她既然来了, 就做好了所有准备,这没什么,只是有些叫人难。 人总是对在意的人难免偏心。 萧绥也终于知道, 那看似祈福辟邪的红布条下,藏着怎样的触目惊心, 有些人越靠近越不壮观,有些人却恰恰相反。 陈愿是后者,惹人生怜。 萧绥袖中的手紧握,问看似淡然的少年:「你何时知道的?」 「比你早一会。」萧云砚摩挲着佛珠:「今日我应北陈太子之约, 来此相聚。对弈品茗时不小心探了他的脉象,又找宫娥看了他平日里吃的药,略微猜到一二。」 若以少年的私心, 本不该告知陈愿, 让那陈祁年死了就死了,说不定阿愿姑娘还能因祸得福, 重新当回北陈太子。 可这个念头很快就打消。 萧云砚失母失父时,皆连最后一面都未见到,他说着不在意,甚至刻意漠视萧梁帝的薨逝,但归根结底,心中总有意难平。 他不想陈愿也有这样的遗憾,他也不能自作主张替她做决定。 心疼归心疼,可是阿愿姑娘告诉他:不能以喜欢的名义,多干预别人的人生,让别人为难。 萧云砚在慢慢学,慢慢改。 他对别人没什么温柔耐性,唯独她说的话总是反覆揣摩,领悟。 少年垂眼瞧着腕间已见光泽的白玉菩提,这佛珠被他养得很好,通俗来讲就是「带活了」。 人养玉,玉养人。 他不着痕迹把手收进广袖里,抬头时正好瞧见合拢殿门的陈愿。 她把陈祁年哄睡着了,又熏了香盖去血腥味,收拾好残局,才雪白着一张小小的脸走出来。 若是往日,萧云砚定要上去背起她,可有小皇叔在,他不想损了陈愿的名节,更不愿茶艺表演,无论如何萧绥也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萧云砚从前是没有底线的,可自打多了陈愿,他唯恐造孽太多,怕诸天神佛降难于他在意的人。 有时候少年也会想,他似乎怎么也死不了,正如陈愿所说,无论如何他都会重新站起来,这很诡异,但他若真的是神明就好了。 他要是神明,就先救她。 萧云砚弯唇一笑,将在长廊上捡到的珠钗掸去灰尘,递到面如霜雪的少女眼前,说:「下次别跑那样快,身外之物虽不值钱,却容易被人拿去构陷,当做把柄。」 萧绥虽远在边关,也是知道皇室倾轧的,他点头道:「阿愿,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明白。」 陈愿接,领着他们走出驿馆,去牵马的时候,恰好碰见夜深归家的姜三公子。 他掀开马车帘子,几步并做一步,来到敬仰已久的青年面前,带着崇拜道:「绥王殿下,真是好久不见。」 话落又朝萧绥后方拱手:「陈姑娘,二皇子殿下。」 陈愿颔首,算是应。 姜暄的目光难免多停留了片刻,没忍住问道:「长公主可是身体有恙?若不嫌弃,暄愿送姑娘一程。」 萧绥道:「如此甚好。」 陈愿摆摆手:「有劳公子好意,是我坐不惯马车。」她抬眼看向萧绥,说道:「宫门将要落钥,公子不要再耽搁,误了面圣。」 姜暄忙道:「长公主放心,我大可送殿下到宫门前。」 「好。」陈愿同他们道别,萧绥踏上马车时还回眸看了一眼,她弯弯眸子,没什么异样。 直到马蹄声越来越远,少女挺直的身形才摇摇欲坠,可她没有害怕,因为有个人就在身后,稳稳扶住了她的腰臂。 第105页 「你说你逞什么强?」少年人的嗓音微带恼怒,目露心疼。 「那我总不能在他们面前倒下吧,徒给人家添麻烦。」陈愿轻轻说着,自然而然被少年背了起来,他好像比先前更高了点,肩背也更宽阔,让人心安。 「萧二……」她轻唤他的外号,下巴靠在少年肩膀,贴近他耳边说:「从来都是我背别人,你是第一个背我的人。」 少年微怔,眼底有光亮浮动,含着笑道:「能为公主殿下效劳,是臣的荣幸。」 陈愿扯了扯他高马尾上的发带,纠正道:「应该是太子殿下。」 「好,太子殿下。」 陈愿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浅浅呼吸扫在萧云砚颊边,她低声道:「再两年,我为你及冠吧。」 「好。」 等我及冠,就来娶你。 在此之前,他要先粉碎那些烂桃花,比如说高盛。 · 夜深人静,圆月高悬。 高小侯爷正在自家府邸打拳,听姑姑高太后说了和亲一事后,他高兴得几宿未眠,一想到就要得到陈愿,高盛总觉得不真实。 莫非是他祖坟冒青烟了? 他原本只是肖想那天边月山上雪,还以为要长途跋涉,千难万苦才能挨得着,哪里知道这样天大的好事直接砸在头上,弄得他都不敢去见陈愿了。 生怕见了她,美梦就醒了。 即便没见到,高小侯爷也没闲着,他天生薄倖的唇一张,给了府中所有姬妾一笔遣散费,自此一拍两散,只等迎娶侯府夫人。 他荒唐归荒唐,骨子里的嫡庶观念根深蒂固,第一个孩子必须是当家主母肚子里出来的,是以府中的姬妾除了哭泣挽留,连拿来要挟高盛的筹码都没有。 不听说,宫中倒是有些动静了,那位宜美人,或者说安若,不短短一月承幸,已有了帝王的子嗣,母凭子贵封了宜妃。 这是萧元景第一个孩子,连高太后这种女人面上都多了几分温情,盼着皇长孙降世,所以哪怕发现了那罪臣之女的真面目,得知兜兜转转皇帝身边的女人还是安若后,她也容忍下来了。 没什么比皇家血脉更重要,等孩子降世,高太后大可以从小养在自己的含章宫,悉心培养,以弥补她在儿子身上枉费心血的挫败感。 她还年轻,萧元景养废了,就再养一个,同样挟天子以令诸侯。 只要高家不倒,有他哥哥和侄儿在,高太后的位置就能坐稳。 为此,她不惜同北陈和亲,只为巩固高家的权势,让高盛去尚公主,也让天下人瞧瞧,草莽出身的高家,不仅在南萧贵不可言,就连北陈的皇室血脉也要下嫁。 成王败寇,自古如此。 · 姜暄的马车疾驰在夏末深夜,快得仿佛在赶一场秋雨。 老实的世家公子并不适应这种节奏,但见车内的青年端坐着纹丝不动,他也只好扒住车框保持仪态,嘴里时不时说两句。 姜三公子的话不多,但和萧绥这种「老干部」相比,就叽叽喳喳聒噪得像个麻雀。 他说:「真羡慕昭昭,能拜殿下为师,不像我,只能想想。」 萧绥抬眼,有些尴尬。 姜暄又道:「我自小就仰慕殿下,一点儿不比妹妹少。」 萧绥搁在膝盖上的指尖蜷缩,尴尬得无以复加,还要不动声色说一句:「我知道了。」 「殿下,你渴不渴,要不要吃点心,我这儿有……」姜暄开始翻马车里的茶点。 萧绥深吸口气,转移话题道:「不知道关于比武招亲,姜三公子是怎么想的?」 「那自然是参加呀。」 姜暄在萧绥面前就像个乖学生,没有一点藏私的意思,脱口而出,说完整张脸当即泛红。 萧绥轻轻咳嗽一声,旁敲侧击问道:「是…需要报名吗?」 姜暄点头,说:「按照正规的流程是这样,用以核对身份,安排比武的对手,但若是武艺高强,直接上台便是,也不怕丢脸。」 姜暄小声道:「但我不行,所以只能按部就班,对了殿下,您能和我说说当年渡水战役,您是怎么以少胜多,力挽狂澜的吗?」 萧绥的心思还在比武招亲报名上,没脑子直接道:「嗯。随便打。」 姜暄:「???」 这就是天纵奇才吗?! 妹妹啊妹妹,哥哥更崇拜绥王殿下了。 把偶像顺利送入宫城后,姜暄提起纸笔,记录道:干元初年,七月末,绥王殿下归朝,乘坐我的马车,同我说了超三句话!! 可惜我激动得不能自已,未能请绥王替我的新作提序。 写罢,又画了个萧绥的小像。 青年身姿皎如玉树,最简单的玄衣也穿出了矜贵漂亮,陈旧的玉冠不仅未损他的风华,反而因为人本身而跟着沾了光。 一个背影,万千故事。 姜暄合上小册子,安逸了。 · 驿馆大殿的宫灯重新亮了起来。 陈祁年掀开薄被,赤脚走在铺满月色的地板上,一路走到了臣下李观棋的居所。 李观棋房间里的灯昼夜不灭,隔老远都能听见木匠干活的声音。 陈祁年见怪不怪,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在机关器械中忙碌的青年,他口不能言,手下的活儿却做的漂亮。 李观棋曾拜于工部尚书门下,学了些机巧之术,他为人甚少朋友,整日里宅在府中不出也是常有的事,每每如此,都在捣鼓他自己的设计和发明。 第106页 陈祁年穿铺陈一地的图纸和碎屑,半弯腰捡起了隐约成形的机翼,问道:「飞行器?」 青年天生温柔的唇弯了弯,眉宇间是罕见的骄傲,他转身提笔写道:「比武招亲,我要掺和,你少管。」 陈祁年发出一声诡异的笑,「哇,你好理直气壮啊,李观棋,身为文人,不是跟我姐姐学了点皮毛防身术,你怎么敢的啊?」 「你生怕别人捶不死你吗?」 李观棋搁下笔,转身摁动陈祁年身下的圈椅,很快少年就不得不跳起来,因为屁股底下凹凸不平,暗藏机关。 陈祁年一脚把圈椅踹开,算帐道:「李观棋,你并非君子。」 青年的眸色微凝,又听少年道:「我虽刻意把你支开,但以你的聪明,不会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可你还是不闻不问,甚至恐怕还藏着几分想我死掉的私心,对吗?」 少年喃喃道:「要是我死了,姐姐就不必受苦了。」 李观棋握着工具的手一顿,转身,无颜面对身后的陈祁年。 他的确如此,想他死的话,陈愿能够重新做回北陈太子。 李观棋这一生,绝不伺二主。 说他卑劣也好,没有良心也罢,从始至终,他只认那一个殿下。殿下下不了手的事,那就臣下来做。 只是他错算了陈愿的心。 比起虚无缥缈的荣光和地位,能握在手中,留在身边的人更重要,他恍然明白陈愿说的:「李观棋,我能做一个好的太子殿下,甚至一个好的将军,但做不了一个好的帝王,你跟着我,没有前路的。」 「不如及时止损,另投明君。」 李观棋很想辩驳一番,可说不出话,只是写道:「世事难料,殿下不是做不了帝王,是不想当孤家寡人,然我今生,只愿为你一人拜相。」 你若是登高位,有我扶持。 你若是远离庙堂,我也愿闲云野鹤。 他这把利刃,出不出鞘,全凭陈愿的心意。 而他也只为她一人藏锋,以报微末之年,她赠予他的知遇之恩。 这世上,友人易得,知音难觅。 第58章 · 亥时末, 万家灯火依次歇灭,金陵的寒风吸入鼻腔,让陈愿下意识搂紧了少年的脖颈。 萧云砚在夜里瞧不太分明, 陈愿就伸出手给他指路。 少年白玉般的耳根红得滴血,他背着她一点也不吃力, 却刻意走得很慢, 好像如此就能偷得片刻欢愉。 他低垂着眉眼,瞧着月光下的影子,竟破天荒想到了「天长地久」这个词。 萧云砚弯唇,背着陈愿过清晖居而不入, 反而往前走了一段, 来到巷子口, 带她进了一家还未歇业的医馆。 陈愿不解:「有家不回?」 萧云砚把她安置在软榻上,和馆主打过招呼后自行抓药配药,偶尔爬上楼梯, 偶尔称称斤量,熟稔得像个俊俏的药童。 陈愿微抿苍白的唇, 再次问道:「萧二,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少年这才回眸,漂亮的手指把药材打包繫结,拎好后来到她面前, 说:「比武招亲的事传遍金陵,我若是还跟你同住一个宅子,只会污了你的名节。」 他手上的药香带着苦味袭来, 陈愿皱眉道:「正经人谁想这么多啊?」 萧云砚挑眉笑笑:「男子和女子终究有别, 我不在意,怕你介意。」 陈愿到底没有古代女子的三从四德, 吹开额前的碎发道:「想什么呢,嫁人是不可能嫁人的。」 萧云砚握着药包的指尖一紧,不动声色问:「是不喜欢成亲吗?」 陈愿摇头:「除非入赘。」 少年眸底涌现出复杂神色,小心问道:「打算入赘几个?」 「三个吧。」陈愿笑了起来,苍白眉眼鲜活灵动,瞎扯道:「一个带出去撑场面,一个留在家里洗手作羹汤,剩下那个当花瓶,摆着好看就成。」 萧云砚长睫微动,边提笔在药包上写字边道:「阿愿,不要那么多行不行?」他一个人可以顶三个人的活儿。 陈愿笑出声:「逗你的你还当真了。」 她伸出手:「让我看看。」 萧云砚把药包递过去,上面是很漂亮的小字,写着药材的食用方法和注意事项,他叮嘱道:「都是补气血的,别嫌苦。」 陈愿摆手:「良药苦口,我没那么娇气。」她浑不在意,左手手腕却被萧云砚轻扣住,少年半蹲在她面前,打开矮凳上的药箱。 他一点点拆开她腕间的红布条,温柔又细緻,涂抹好药膏后才道:「别带这个了。」 话落褪下自己腕间的白玉菩提,戴在了她另一只手上。 这串佛珠和初见时大不一样。 不再黯淡无光,如濛雾尘,也不再寒凉透骨,反而贴在肌肤上有暖意,陈愿虽不懂箇中玄机,却能猜到是萧云砚把玉养活了。 她连忙取下来,塞回他怀中,道:「救陈祁年是我一个人的事,生或者死自有天命,无需你借命给我。」 这像什么话。 说难听点就是扶弟魔啊。 她执拗道:「萧二,谢谢你的好意,然我受之有愧,陈祁年更担不起,是生是死,我无惧无畏。」 她来到这个世界只是为了系统的任务,能再活十来年就足够了。 萧云砚抬眼看她,目光含着眷恋道:「就当是为了我。」 第107页 我想多留你一会。 在我身边。 少年的目光纯澈明亮,让陈愿的心微微慌乱,她挪开眼睛道:「我……我头有点晕,改天再聊,改天再聊啊。」 少女轻阖上眼睛,睫毛安静得像柔顺漆黑的鸦羽,衬着她雪白的脸色,让萧云砚没有一点办法。 他撑着膝盖起身,戴回佛珠道:「陈愿,骗子。你的改天永远遥遥无期,当初信鸽枝枝最后留给我的,就是你说:人在忙,改天再聊。」 这一改天,枝枝都老死了。 陈愿猛然睁开眼睛,心虚道:「你知道写信的是我了?!」 萧云砚提起唇角:「不然呢?」 陈愿眸子一闪:「有个问题——」她带着祈求道:「那你能不能原谅我的年少轻狂,当没发生过啊?」 萧云砚:「休想!」 陈愿收回示弱,破罐破摔道:「那你想怎样?」她和萧云砚通过信鸽来往,互不见面,就跟现代的网友聊天差不多…… 网友嘛,什么话都敢讲。 怎么着,你小子还想奔现啊? 萧云砚并不知道她想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只道:「你得负责。」 陈愿双手环抱,还嘴道:「再怎么说我用的也是你皇叔的名义,冤有头债有主,你让萧绥给你负责。」 萧云砚无奈笑笑:「他负不起……」也承担不住我余生所有的喜欢。 只是这些话说出来就显得廉价了,萧云砚不再强求陈愿的回应,来日方长,他等得起。 「阿愿,回去休息吧。」 …… 翌日,陈祁年给高太后递了摺子,意思比较委婉,想取消为陈愿比武招亲一事。 高太后听高奴念完内容后,眉心一跳,捻着精緻的凤钗道:「你替哀家回信告诉他,连场地都布置好了,就定在三日后,赶在景儿的及冠礼前,没有转圜的余地。」 请佛容易送佛难。 陈祁年休想打乱高家的部署。 高奴不好插话,只依言磨墨代笔,又听高太后道:「干元殿里那个女人怎么样了?」 近日来,新帝对宜妃专宠,并破例将人留在寝殿养胎,呵护备至。 高奴眨眨眼,回禀道:「安姑娘还算安分守己,甚至同奴才说,想要来见见您,晨昏定省。」 「呵。她能怀什么好心?」高太后轻蔑一笑,放下凤钗道:「除了这支,剩下的都替哀家送过去,她想离间哀家和景儿,也要看看这后宫的主人是谁。」 高奴点头,连连称是。 他跛着脚端起一盘子赏赐走出含章宫,心腹小太监在身后问道:「师父,需不需在钗子里藏麝香?」 高奴回眸,冷冷盯着徒弟,呵斥道:「这是太后同安家嫡女之间的博弈,那腹中龙胎是棋子,无论如何轮不到我们这种阉人多事。」 坐山观虎斗才是上上策。 小太监听言,忙甩了自己两个耳光。高奴嘆息一声,低声耳语道:「你拿我的牌子出宫一趟,想办法给玉娘递个信:一定要让殿下阻止高盛和北陈的联姻。」 一旦高家和北陈结盟缔约,殿下想要上位,就更加困难了。 小太监点点头,又道:「师父,据宫外的线人回禀,咱们殿下好像真的对北陈长公主有意,您看?」 高奴目视前方,难免有些忧虑,那孩子从来不与旁的女子亲近,虽说男子三妻四妾无妨,但殿下大业未成,何以为家? 高奴忍着腿脚传来的痛,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到干元殿时,萧元景正与萧绥临窗而坐,相约手信一局。 白子与黑子在檀木桌面上厮杀,年轻的帝王笑道:「小皇叔,你被包围了。」 萧绥淡淡勾起唇角:「未必。」 他抬袖落子,两根手指一捻,给他年轻的皇侄上演了什么叫「倒脱靴」,什么是向死而生。 萧元景懊恼道:「侄儿输了。」 萧绥含笑,起身告辞道:「陛下的意思臣听明白了,府中还有些私事,就不再叨扰。」 萧元景颔首,重复道:「那几名臣子贩卖私盐,搜刮民脂民膏,实在可恶。」 萧绥拱手应下,侄儿的意思明显是想借他的手去和高氏抗衡,毕竟那几位作恶的大臣,全部背靠高盛的父亲。 萧绥虽不愿参与朝廷党派之争,也无意与姜氏结盟,却还是不可避免被拖入局中。 把他拖进来的,不是人人想要的权势,而是最普通的老百姓。 青年笑着摇摇头,从高奴身边走过,还不忘扶了这位跛脚的太监一把。 哪怕是高奴这种工于算计,对自己都下得了狠手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若萧绥有心争夺,萧云砚的机会几乎很渺茫。 没人比萧绥更得人心。 那是青年发自骨子里的修养,与他是不是皇室并没关系。 · 萧绥出宫后,再次走在朱雀大街上,正好迎面碰到欲入宫的少年。 他停下脚步,看着萧云砚走上前,淡声问道:「阿愿身体如何?」 「她很好。」萧云砚说。 萧绥放下心,又道:「你似乎没休息好。」他盯着少年眼底泛青的痕迹,因为萧云砚肤质白净,就格外的明显。 「多谢皇叔挂心。」 少年总是很礼貌,也很疏离。 萧绥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反倒是身后有朝臣陆陆续续从宫门内走出,他们议论纷纷,说的竟都是关于三日后的比武招亲。 第108页 「你听说了吗?那位长公主是难得一见的佳人。」 「何止听说,老夫要再年轻个几岁,也想凑凑小辈们的热闹。」 「对了,你家公子报名了吗?」 「……」 聒噪的声音似乎经久不息,以至于和朝臣们客套完后,萧绥还有些心不在焉,他凝着眼前的少年,不禁问道:「云砚,你呢?」 少年当即轻笑出声,摆摆手道:「正经人谁参加比武招亲啊?」 萧绥不语,表示默认。 然而,此时此地,叔侄俩谁也没想到,三日后,他们会赛场相见。 第59章 · 天色昏沉, 宫中太宸殿里搭起了比武的擂台,原本这是听曲儿的戏台,不过今日没有那么多咿呀婉转, 全是真刀实枪。 擂台正对面是蓬莱阁。 高太后坐在二层看台上,占主位。身边一左一右安置了萧元景和陈祁年的位置, 而陈祁年身旁, 又添一张黄花梨木圈椅,给他姐姐。 下方擂台边已围满了看热闹的朝臣,品阶稍高的在前排设有坐席,至于参赛选手, 皆聚在擂台左侧, 木质的长廊里, 等候入场。 屋檐角偶尔响起风铃声。 高太后接过宫婢递来的上品雪芽茶,吹开浮沫道:「太子,长公主迟迟不来, 是耍什么小性子吗?」 话落不等陈祁年回答,又对立在后方的高奴道:「宫装和红宝石头面都给公主送过去了吗?」 高奴轻摇小扇, 点头称是。 陈祁年一时有些坐立不安,高太后这番话绵里藏针,暗指他们北陈皇室不懂规矩。他握紧座椅,正欲辩驳, 身后已传来一道清凌凌似雪般的声音。 「贵国盛情相邀,即便是先斩后奏,本公主又岂有缺席的道理?」陈愿在宫婢的指引下入座, 眉眼间的气势不弱分毫。 她轻理衣袖, 并非是南萧的精緻宫装,也没有宽袍广袖的风雅, 反而是很简洁干练的一身玄色劲装,外罩朱红的薄衫。 头上发髻灵巧,也无珠钗。 高太后想挑刺,却发现即便是这样的穿着,少女身上与生俱来的贵气与漂亮也足够耀眼,根本无须外物的加持。 难怪侄儿高盛这些时日念念不忘。 高太后收回目光,她最讨厌年轻漂亮的小女孩子,搁下茶盏说道:「皇帝,这还是你跟母后第一次等人吧。」 萧元景无奈,勉强笑笑,他被拉过来观赛已经很为难了。 倒是陈祁年真心实意说了句抱歉,看似回应高太后,实际是说给他姐姐听的。 陈愿转着茶杯,低声同他道:「陈祁年,我来参加,是不想北陈失信于南萧,而不是表示…我原谅你自作主张。」 陈祁年侧身点头,目光落在陈愿的耳坠上,在如墨青丝和雪腮的映衬下,银质的耳坠光华流转,竟是罕见的佛莲形状,片片莲瓣小巧玲珑,工艺栩栩如生,最精巧的竟是耳夹形式,无需有耳孔。 「皇姐,谁送的呀?」 陈祁年掀起眼睫,眼神玩味,以他对陈愿的了解,她自己是没这些琐碎心思的。 陈愿微低头,唇角难得提了提,似冰天雪地里花苞绽开,说: 「是一个小反派送的。」 陈祁年:「我听不懂。」 陈愿没有理会,目光往下方长廊望去,队伍似看不到尽头。在一群世家子弟中,她挑出了几个熟面孔,高盛,姜暄,李观棋。 陈愿下意识握紧腰间的佩剑,回眸看向陈祁年,意思是: 我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烂桃花?我不理解。 「何止。」陈祁年只凉凉吐出两字,目光掠过人潮,往宫门的方向望去,那里还有人陆续走来。 即便是有些昏沉闷热的午后,玄衣青年和白袍少年也格外显眼。 雕花甬路上,萧云砚跟萧绥并肩而行。 「皇叔,我说我来看热闹你信吗?」少年率先开口。 萧绥负手身后,低沉着嗓音道:「嗯。我有一位朋友,他年事已高,偏他家小公子参加了比武,这才托我过来照看几分。」 萧云砚抿唇,撩开路边伸到眼前的枝芽,说:「据我所知,皇叔在金陵并没有忘年交。」 萧绥漆色的眸底暗潮翻涌,轻咳一声道:「在我的印象里,皇侄也并非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 一时间,鸦雀无声。 今日天色隐约有雨,连几丝淡薄的微风都不曾有,干燥的热意蔓延开来,二人到底是红了耳尖。 萧云砚轻抵牙关,艰难道:「皇叔,我并没有比武招亲的意思,绝不会让高盛得逞。」 萧绥唇角微扬:「我亦如此。」 萧云砚无奈,他到底小瞧了自己的皇叔,遂改口道:「好吧,我有那个意思。」 萧绥并不意外,仍旧嘴硬:「我不是。」 「呀,绥王殿下……」走至月台时,有一位朝臣停下脚步,对萧绥拱手道:「我说您昨儿个怎么急着同我把事情交接完,原来是为了给今日腾出空隙来。」 萧绥眸光一闪,强自镇定道:「这位大人,你确定有这回事吗?」 「这个…许是老头子年纪大了,记岔了吧。」朝臣瞥见萧绥的眼角寒光,连忙改口从善如流。 萧云砚眉梢轻挑,忍着笑。 二人大步踏上台阶,心照不宣,又可以说是貌合神离。 第109页 迈入太宸殿后,庭院深深,擂台上的比试已经开始,锣鼓声一响,各擎一方,或选兵器交接,或选肉搏,一炷香时间内,先掉出高台的判为输。 萧绥和萧云砚来得晚,没打算行使特权挤到前排,索性来到了另一边长廊下,远离参赛队伍。 这里的视角自然不能跟蓬莱阁二层的观景台相比,萧云砚索性踩在长廊边的美人靠上,背倚着廊柱,抱臂眺望。 萧绥的眼力要比少年好上许多,他两手撑在栏杆上,惬意观望。 说来也巧,场上排到的人正好是姜三公子和李观棋,一个还穿着浅蓝竹纹长衫,一个万年不变的绯色官袍,明明是文人墨客,非要在大庭广众下展现自己的三脚猫功夫。 观景台上,陈愿抚额没眼看。 姜暄和李观棋像在打假架,你一拳我一脚,跟慢动作似的。 陈祁年倒看得乐呵,还指了指李观棋背在身后的木箱说:「那里边有杀手锏,姐姐等着瞧吧。」 果然,在香快要燃尽时,李观棋这个小哑巴不讲武德,双手扭着姜暄往台下沖,二人将要摔下去的时候,李观棋腾出手摁动木箱的机关,霎时间响起「咯吱」的齿轮声。 「嗖」地一下,只见木箱里射出两支玄铁箭头,力道之大,竟稳稳扎进了擂台对角的木桩里。 与此同时,两个大男人往台下掉的趋势骤然停住。若是细看,便能借着日光发现,在箭头和木箱之间,连接着非常细又无比坚韧的铁丝,力挽狂澜。 铜炉里的香恰好燃烧殆尽。 李观棋还站在台上,姜暄半个身子已经悬空,胜负一目了然。 「你作弊!」 姜三公子羞红了脸,微愠道。 眉眼温柔的官袍青年挑眉,弯唇笑了笑,转身收拾自己的机械。 说是肉搏,又没说不让投机取巧,李观棋熟读比赛章程,抠起字眼来也驾轻就熟。 倒是端坐在蓬莱阁看戏的陈愿摇摇头,对陈祁年说:「这不明摆着欺负老实人?李观棋也太狗了吧。」 陈祁年听得一知半解,也没深究,索性道:「皇姐你快劝他下来,这点伎俩碰上高盛没用。」 陈愿摆手:「他根本不用劝。」 在裁判问李观棋要不要留下守擂的时候,青年果断摇头。 他今日站上来是为了成全自己的不甘心,小胜后离开,则是为了在陈愿那里留下体面。 并告诉她—— 难道男子对女子的感情就只有爱慕吗?不是,臣敬仰太子殿下。 喜欢与爱慕是一剎的心动,随时间流逝,敬仰却伴随李观棋一生。 他来擂台全了自己的心意,也无意带偏了比武规则,后面的人各显神通,都多少有点钻空子。 陈祁年揶揄:「李观棋开了个好头啊,他大概是不想有最后的赢家。不过——」少年看向自己姐姐颊边的耳坠,竟有种胜负已分,魁首内定的感觉。 陈愿其实并不喜这种招亲方式,雄竞的修罗场也未让她觉得众星捧月,万众瞩目,更多的是嗅到了人性中类似野兽的本能。 而她是他们竞争的唯一资源。 少女唇边勾起一抹清冷的笑,懒得去看擂台上骄傲得跟花孔雀一样的高盛,他自李观棋之后上场,开启了常胜模式。 无论有没有兵器,高小侯爷的架都打得很凶,他束着深红色抹额,眉目间带着嗜血的狠戾,窄袖上不知溅的是谁的血。 每胜一次,高盛就朝陈愿挥一次手,精力充沛得令人发指。 南萧文弱的世家公子们狼狈退场,竟不知是真的畏惧高盛,还是碍于他背后的高家不敢拼尽全力。 慢慢的,弃权者越来越多。 高小侯爷的擂台看似要稳稳守住了……他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水,高声扬言道:「还有谁敢来?小爷等着。」 话音落,陈祁年余光瞥见了自家姐姐手握在剑鞘上,蓄势待发。 却在这一刻,下方传来一道干净似清泉的声音,朗声应道:「我敢!」 少年从美人靠上跳下来,高高的马尾晃起漂亮弧度,他有备而来,一身鹤纹白袍勾勒出宽肩窄腰,长腿一迈,越过人群登上擂台。 高盛直接笑得前俯后仰:「妈的,萧二你找死吗?」 金陵城谁不知道二殿下是个不能习武,天生废材的短命鬼。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骨头根根打碎,直接送你去见阎王吗?」高盛单薄的眼皮下压,透着狠绝。 他顺风顺水惯了,口无遮拦。 下方围观的大臣们交头接耳,传来唏嘘。就连神游的新帝也正色道:「萧云砚,你想好了?」 少年繫紧玄色的护腕束袖,抬起头,淡色的眼珠剔透如琉璃。 「不曾悔。」他说。 高盛笑得更欢了。 观景台上,萧元景的话堵在唇边,目光却下意识落在了他的小皇叔身上。 萧绥的双手正从栏杆上挪开,修长分明的指骨根根紧握,薄唇微抿着,喉结动了动,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如果细看,能发现他步伐轻动。就在高盛大放厥词的时候,萧绥已忍无可忍,想不顾天下人的眼光踏上擂台,为陈愿争一份自主的权利,哪知少年比他更笃定。 ——毫不迟疑,孤身迎战。 萧云砚好像总是快他一步。 第110页 萧绥既羡慕他的孤勇,又恨极了自己的克制,他朝望过来的萧元景摇头,意思是我也拦不住。 那小子对人对事总有一股近乎发狠的决绝,决定了就不会回头。 萧元景只好抬袖,示意裁判开始,哪知高小侯爷喊停道:「萧二,我不信你,谁知道你衣服里有没有藏毒,公平起见,你把衣衫脱了。」 这本没什么,南萧极重风骨,世家的公子皆以衣冠不整为耻,当众宽衣,不亚于羞辱。 陈愿已然听不下去,她将要起身,却被身旁的弟弟摁住。 陈祁年小声说:「无论如何,我都要替姐姐试一试他的真心。」 陈愿咬唇,刚想怼他,耳边却传来少年人的回答,声音似山涧溪流,又似玉石相击,令她清醒,又乱她心曲。 萧云砚说:「好。」 「我愿为陈姑娘去衣冠。」 第60章 · 陈愿的剑惊得掉在了地上。 她顾不上捡, 眼睁睁看着擂台上的少年宽衣解带,只留下内里雪白的中衣,无外物修饰, 少年人清秀挺拔的身形更似白鹤。 陈愿眼角发涩,没忍住问道:「二殿下, 值得吗?」 少年抬眼朝她笑, 马尾上的发带被风扬起,带着破碎的漂亮道:「姑娘于我,此生不换。」 这棋局,他非应不可。 既然陈祁年想试探我的真心, 那我便告诉他我的真心。 萧云砚收回目光, 屋檐角难得熘来一丝风, 轻轻晃动着少女耳边的银坠子,那声音很轻,却让他的余光明亮起来。 少年低下头, 唇边笑意更深。 陈愿终究是不忍,她起身想走, 却被陈祁年抓住衣袖:「姐姐,太心软是不能共度一生的。」 「男人嘛,能给你的也就那么多,你倒不必心疼他们。」 陈愿垂下长睫, 吶吶道:「可我,只怕自己不够好。」 不值得他飞蛾扑火般的喜欢。 陈祁年只说:「你不是他,怎么知道他不是心甘情愿?」 陈愿深吸口气, 坐下来。 并非是为了看萧云砚的真心值几钱, 而是为了记住高盛打了那少年几拳,打的又是哪里。 她心绪不宁, 脑海里全是萧云砚那句:我愿为陈姑娘去衣冠。 这几个字仿佛魔咒一般,以至于在后来的苗疆之行里,她竟会发了疯,对那身中烈性媚毒的少年说:「我想好了,别跳寒潭压抑毒性了。」 阿砚,我也愿为你去衣冠。 那些不经意滋生的喜欢折磨着陈愿的心,她淡声道:「陈祁年,你不是在试他,而是在逼我。」 逼我认清那不讲道理,近乎虚无缥缈又磨人心肠的情愫。 她伸出手,观景台外斜斜飘进雨丝,泛凉又黏腻,连带着乌云压顶的天色一齐叫人心烦。 耳边传来许多声音,高太后和萧元景的窃窃私语,朝臣们的吶喊嘆息,高盛拳拳到肉的响声,以及少年人轻微的喘息。 哪怕一次又一次被摔倒在地,萧云砚也未呼一声疼,雨水打湿他的黑发,也晕染开他纯白中衣上的血色,像最妖娆的牡丹,开到极致,灰飞烟灭也无妨。 慢慢的,高盛失去耐性,手下的招式带着要人性命的狠辣。 无法习武的少年凭藉灵巧身法躲避,却还是不可避免被摔到擂台边角,重重的撞击声让看戏的裁判都惊呼出声,忙问道: 「二殿下,认输否?」 萧云砚再次艰难起身,他扶着木桩站直,哪怕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也没皱下眉,反倒是笑着抹去唇边涌出的鲜血,哑声道: 「我不让。」 「死也不让。」 他睁开眼睛,不管长睫上细密的雨丝,只把颊边高高的马尾甩到身后,继续迎接高盛的拳风。 从始至终,无半分惧色。 哪怕眼前的高小侯爷在萧云砚幼年时期留下过阴影,哪怕他曾把自己绑在刑架上,用沾了盐水的鞭子抽打他。 这些疼萧云砚都记得,可他心里一点也不憷。 一想到陈愿要嫁给高盛,被困内宅,甚至可能被高盛毒打,萧云砚就没有倒下的理由。 连他自己也不说请为什么? 可是阿愿,一想到要失去你,我就觉得好难过啊。 萧云砚再次从擂台边爬起来,浑身都疼,连嗓子都被鲜血灼烫,满喉腥气说不出话,他的眼神开始涣散,也做好了迎接最后一击的准备。 然而—— 想像中冷硬的拳头没有砸在脸上,先嗅到的是他求而不得的清气,是少女身上的气息。 人真的很奇怪,陈愿没来之前,萧云砚根本不觉得疼算什么,可她来了,他连眼眶都有些湿润。 想伸出手抱抱她,却根本没有力气,甚至眼睁睁看着自己站不稳,再次倒下,只能单膝跪地,如战死的骑士,跪在了他的公主殿下身后。 陈愿收回抵挡住高盛的长剑,转过身,把高奴递给自己的雨伞撑在了萧云砚头顶,弯腰说:「萧二,我不好的。」 「我也不招人喜欢的。」 为了这样的我,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狈,遍体鳞伤,是根本就不划算的买卖。 你是个反派呀。 怎么能把自己弄成这样。 她眸中隐约湿润,不知是因为夏末这场雨,还是因为伞下这副骨。 那单薄的雪色中衣被雨水浇透,贴合身线勾勒出少年人的骨相,绕是再精妙的工笔画,也不能展现一二,更无法绘出萧云砚的容艷骨清。 第111页 她想到原着中那句话,用来形容此刻的他最合适不过。 『一身恶鬼皮,皮下神仙骨。』 陈愿将伞塞进少年手心,用衣袖擦了擦他唇边的血渍,也听见他微弱的气声在说:「对不起。」 陈愿摇头:「你没有输。」 萧云砚,是我输了,是我的心不听话,开始偏向你了。 她站起身,飞快脱下了外罩的朱红色薄衫,披在少年身上后,贴近耳语道:「疼不疼?他打了整整四十九下,我去替你讨回来。」 陈愿话落,顶着雨水朝萧绥所在的方向拱手,郑重道:「烦请公子替我把他带下台,感激不尽。」 萧绥不再迟疑,长腿跨过栏杆,拎起了摇摇欲坠的少年。 底下的朝臣人手一把伞,竟下意识屏息,不敢多说一句话。 也不敢再轻视人人都可以唤一声「废物」的二殿下,如果这样的心性和坚韧也是废材,那他们自己,甚至说自己家族那些轻易弃赛,落荒而逃的晚辈,就更失风骨。 所谓衣冠,只在表象。 有些人的骨,生来就是帝王貌。 就连一贯清傲的姜太尉也有些动容,以至于姜三公子碎碎念,说什么恐怕二殿下薄待了妹妹姜昭时,太尉姜九邻始终淡定。 「暄儿,格局小了。」 「你当知道,殿下身边绝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稍安勿躁,看看再论。」 他压低声音,只彼此二人能听见,说:「只要未来皇后之位是姜家的。万事皆可容忍。」 姜三公子气得跺脚,没理这满腹算计的老爹,反倒继续拿出小册子,记录心中偶像萧绥的一举一动。 写罢还要点评一句:「绥王冒雨,单手翻跃栏杆,惊鸿一瞥,足令天下女子倾慕尖叫……」 「啊啊啊!」 姜暄合拢册子,看向擂台。 那令他有好感的陈姑娘绝非池中之物,也不是他这种人能够得上的,姜暄心里门儿清,且不论陈愿对二殿下的特别,就单从相配来说,也只有萧绥,才能与这样的好女子并肩。 姜暄轻嘆一声,替高盛默念了句自求多福,这不报应来了。 擂台上,高小侯爷衣衫湿透,眼底的狠戾散了些,痴痴看着提剑指向自己的少女,微歪头痛苦道:「陈愿,你为了他,要和我作对?」 「是。」声如雪珠。 高盛张扬地笑了起来,他其实外强中干,也远不似他姑姑高太后那般能沉得住气,从陈愿上台开始,他已经忍够了。 「长公主,最后站在擂台上的是我,你也只能是我的女人。」 陈愿执剑的手未动分毫,稳稳出声道:「高小侯爷,打得赢他算什么,打得赢我,我才嫁你。」 「胡闹!」 伴随着杯盏碎裂声而来的,是高太后尖锐的嗓音,她起身指着陈愿说:「你一个女子,妄想同男子交锋?若高盛不小心伤了你,岂非败坏两国情谊?」 陈愿目不斜视,声音平静道:「太后也是女子,又凭什么越过南萧的皇帝陛下,高坐在主位呢?」 「今日,我为我自己而战,为当世所有樊笼和枷锁下身不由己的女子而战。」 此言一出,朝臣们再次装死。 高太后气得指尖微颤,精緻的妆容有些扭曲,厉声道:「既如此,台上生死有命,长公主自求多福。」话落看向陈祁年,冷冷道:「哀家已给够贵国面子了。」 言下之意是陈愿不珍惜机会。 哪知陈祁年根本不慌,甚至浅饮一口茶才道:「说是比武招亲,本就没说不让女子上台,倒是高小侯爷,堪忧哦。」 还没人能在我姐姐面前全身而退。 男人又怎样? 昔日战场上的少女将军胜过这世间绝大部分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儿。 陈祁年嘴里其实有更毒的话,什么牝鸡司晨,什么越俎代庖,字字句句足以羞辱代儿子掌权的高太后,只因姐姐陈愿也是女子,陈祁年才收敛了些。 他拍拍手,直接告辞离席,去找李观棋了,毕竟胜负毫无悬念。 只是高太后并不知道,又或者说南萧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北陈那年少成名,犹如冉冉新星照耀陈国大地的太子殿下,不是自己,而是阿姐。 陈祁年轻咳一声,到底没耐住这场雨的寒凉,不似他姐姐,在雨水浇灌下也面不改色。 她的眸子被洗得更加清澈,手中出鞘的剑刃也凝聚着雨珠,快得几乎能看见虚影。 高盛一开始还想让一让,可越过招,越发现自己的长鞭在陈愿的攻势下,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只能拼了命的防守。 也再次明白,这皎若山上雪的少女从不说谎话,她曾说下一次就不是划烂衣袍,而要让他见血。 她也果真做到了。 整整四十九剑,每一剑的力道都刚刚好,足以划破他的衣料,留下一道深浅均匀的伤痕,让他全身上下都开始渗血,尤其是在这雨中,竟无异于酷刑般的痛苦。 高盛舔了舔唇边的血液,他额头上还有两道伤痕,渗着血,模糊了眼前视线,就是这一剎的失误,陈愿已抓住机会旋身至他背后,脚尖运力一踢,踢在高盛的膝弯,逼得他生生跪下。 陈愿收剑,摁着青年试图挣扎的肩膀道:「高盛,今日我告诉你一个道理——」 第112页 「有些花是不能折的。」 比如说我。 又比如说我中意的那朵。 你怎么欺辱他,我就怎么还回来,有欠有还,岂不公平? 作者有话要说: 陈愿:只要我想,还没有人能在我面前装逼。 第61章 · 高盛羞愧得无地自容。 他索性不再挣扎, 整个人躺倒在被雨水浸湿的木质擂台上。 有宫婢上前为他撑伞,朝臣们不敢轻易嘲笑,但连同高太后在内, 所有人再不愿意相信,也得承认不可一世的高小侯爷输了。 输给一名女子不算可耻。 可耻的是她用的还是左手剑。 高盛阖上眼睛, 任由雨滴溅在身上, 又在他身下蜿蜒出一条血色的小河。连同血液一起被沖刷掉的,是一种名为骄傲的东西。 他曾毁过萧云砚的骄傲,如今到了自己身上,方才知道有多痛, 可他根本没有那少年的自愈能力, 也不似他那般, 能次次跌倒,次次站起。 到最后,高盛竟需要他姑姑派的人把他扶起来, 带回府中修养。 反观萧云砚,连骨头碎了都云淡风轻, 他瘸着腿靠在廊柱下,强忍着所有不适,只等陈愿走下擂台,奔向他。 他觉得那对晃动的耳坠特别好看, 在雨水中,银质的「佛莲」好像盛放一般,这是陈愿给他的答案, 最好的答案。 萧云砚的目光追随着她, 看着她跑到廊下避雨,而后摘下耳坠, 轻轻用帕子擦拭干净,一如此刻的少年,哪怕满身血污,第一反应也是擦干净腕间佛珠上的血。 这串白玉菩提是萧云砚打定主意要给陈愿戴上的,他不想沾染上污秽和血腥气。 陈愿平日里也不戴耳环,一是有些捨不得,二是怕掉了。 她接过李观棋递来的披风,道了谢后裹上,湿着发来到萧云砚面前,第一句话是:「怎么样了?为什么不去看御医。」 萧云砚弯唇,想伸手理一理她额前黏在一起的发,却碍于大庭广众不敢唐突,只道:「皇叔替我去请太医了。」 陈愿点头:「你想吃什么?」 他受了这样重的伤,不好好补一补的话,身子很容易亏空。 萧云砚说:「都好。」 「你为我下厨的话,给什么吃什么,我不挑的……」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五脏六腑像被揉碎,再次从唇边涌出血。 陈愿连忙扶住他。 萧云砚眼底闪过笑意,抓住这机会双眼一阖,借势倒在她身上,算是彻底昏迷过去了。 不远处的李观棋连忙上前帮忙,萧绥也带着老太医跑来了。 热闹散尽,乌泱泱的朝臣按序离场,陈愿眼看着萧绥把少年背在身后,李观棋替他们撑着伞,竟不需要她多做些什么。 她低头笑笑,紧绷的心弦也终于松了松,提起伞走在李观棋身旁,替他和自己撑伞。 青年口不能言,只无声道:多谢殿下,不必将伞偏向臣。 陈愿未听,伸出指尖敲了敲他背在身后的木箱,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守擂,赢一场就下来。」 李观棋有些慌乱,半边绯色的衣袖被雨打湿,变得深红。他张张唇:那殿下说说看,因为什么。 「因为你的机关器械是一次性的。」陈愿扬唇,眸清胜水,是这雨水中唯一的亮色。 李观棋老脸一红。 殿下倒不必如此聪慧。 陈愿轻抬眉眼:「彼此彼此。」 萧绥听着身旁的互相吹捧有些尴尬,只道:「阿愿,你先去换身干净的衣衫,别他病了,你也跟着病了。」 陈愿想想,她非医者,属实帮不上什么忙,反倒只会添乱,便应道:「好。」 走之前,陈愿把伞塞到了李观棋另一只手里,她自雨雾中跑远,装昏迷的萧云砚察觉到了,多少有些失落。 这世上再好的灵药有什么用,他也算是顶顶好的医者,却根本没有她在身边,带来的止疼效果强。 少年微抿苍白的唇,想捂住他皇叔的嘴,虽然他是对的。 阿愿可不能感染上风寒。 · 萧云砚被安置在了静宣殿。 老太医想唤宫婢帮他褪去湿透的中衣,以防伤口感染。少年摇摇头:「不行,叫小太监来。」 「他们没那么细心,会弄疼殿下。」老太医边替他接骨边道。 萧云砚:「废话那么多,我不听。」 老太医怔了一瞬,开始唤小太监,萧云砚又说:「让端着热水的宫婢出去。」 老太医:「???」 这哪是皇子,是个大小姐吧。 可是萧大小姐面不改色,哪怕接骨的声音令人发憷,闻者都觉得疼,他也笑着没吭一声。 有体内的蛊王加持是一方面,早就习惯了忍着是另一方面。 等收拾处理好后,少年被摁在床榻上,老太医在水盆里净手,再三强调道:「伤筋动骨一百日,殿下不要走动,好好修养。」 萧云砚微笑:「多谢。」 他抬头对立在一旁的萧绥道:「麻烦皇叔替我送送。」 青年点头,走出殿门,他还想留在这儿照看一会,哪知自己的影卫走上前跪禀,说府中有要信传来。 萧绥不得不离开宫中。 本就清冷的静宣殿更加清冷了,萧云砚又对角落里琢磨着自己木箱里机关的李观棋说:「你过来,我看看你的哑疾。」 第113页 李观棋猛然抬眼,似是不信。 萧云砚就朝他招招手,「让我看看又不会怎么样,就算我是个半吊子的庸医,也有望闻问切的权利吧,还是你也觉得,我是个废物?」 大殿的门紧闭,少年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梁下显得很轻,却带着笃定从容的语气,让李观棋不敢小觑,心想:他这是要露出真面目了? 青年始终存疑,缓慢挪动步子,带着防备,小心靠近。 萧云砚只是笑,他实在生得过于漂亮,还透着常人难有的干净,眸似日月星河,很容易拉人好感。 李观棋又小心翼翼让少年看了看自己的喉咙,余光瞥见他的目光越来越凝重,也失望道:算了。 他天生就是哑巴,躲不过的。 萧云砚却摇头:「我怀疑是喉咙里发声的部位受损,如果通过解剖之术搏一搏,可能有希望。」 他说的解剖之术就是动手术,这在当世是十分出格的,只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李观棋慌忙摇头:我认命了。 萧云砚也不强求,他只是念着这是陈愿的故人,想帮衬一二。 不过一番交谈下来,李观棋对少年的印象又好了许多,甚至主动告诉他一些陈愿的喜好。 萧云砚听得很认真,他记性一贯很好,但还是唯恐疏忽怠慢,就请李观棋拿来纸笔,条条记下。 待疏理完,已是戌时,暮色四合,李观棋合袖告辞。 萧云砚就安安静静休憩,将手枕在颈后,等着宫婢来送膳。 先等到的却是影六。 这名护卫被敲打后,已完完全全忠心于他,是可用之人。 少年随意抬手,示意他说。 影六这才从地上起身,毕恭毕敬道:「按殿下吩咐,已打点好为皇室制造棺椁的匠人,让他特意留活孔,只是不知……」 他犹豫着抬眼,小心道:「为何殿下没有按计划行事?」 没有……假死? 萧云砚眨了眨长睫,就着床边矮凳上的茶水漱口后,对镜取出了藏在嘴里的细小药丸。 药丸做了蜡封,不会溶于水。 除非他用牙齿咬破。 这药也不是毒药,而是萧云砚研究了很久的假死药,按照他母亲留下的苗疆巫医古书,加以改良,用最小的剂量,达到最可观的效果。 在此之前,他已暗中试验过。 至于为什么假死? 当然是要碰瓷高盛啊。 萧云砚借比武招亲「死」在高盛手里的话,那高小侯爷谋害皇嗣的罪名就是众目睽睽,躲无可躲。 他这个二殿下若没了,与高太后政见不合的姜太尉定会领着门生,用天下悠悠之口,藉机参死高盛。 等处决高盛,高太后和她兄长之间必生嫌疑,毕竟高盛是老侯爷唯一的血脉,但高太后又不得不安抚以姜九邻为首的朝臣。 如此一来,萧云砚假死入皇陵,暂避锋芒,身居幕后,拿尽渔翁之利。 他不废一兵一卒,去掉高太后一只得力臂膀后,只需要等想要复仇的安若搞出大动作。 安家满门血仇在前,她不会善罢甘休的……待萧元景死的那日,就是萧云砚「复活」之时。 到那个时候,朝中动乱,没有正统的萧氏血脉继位,看似廉价的二殿下也会变得珍贵起来。 朝臣们不会对他的复活多加指责,反倒要感谢天降福瑞。 称是神明和祖宗庇佑。 姜九邻又是个聪明人,只会保他上位,让他的女儿姜昭做皇后。 至于皇叔萧绥,他心不在此。 「影六,我算的很好。」 每个关键人物的心性都被他研究透彻,缺一环都难成事。 少年自嘲笑了笑:「可我唯一漏算的,竟是陈愿对我的喜欢。」 「见她戴着我送的耳珰时,我觉得真好看呀,我想多看看她,我也捨不得她为我哭坟。」 「若她以为我死了,该多难过啊。」 萧云砚淡色的眼珠微敛,叫人看不出情绪:「人人都觉得我是个废物皇子,只有她能看透我,也只有她肯脱衣袍,替我拾起尊严。」 少年轻握住陈愿披在他身上的那件薄衫,弯唇道:「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会觉得我鲁莽,色迷心窍。」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 「冲冠一怒为红颜有什么好?」 他既要得到美人的心,也要暗中借势谋划部署。 可她再次打乱了他的棋局。 连影六都有些惋惜,直言道:「殿下到底还是任性了。」 少年轻笑一声:「是啊。」 「但不曾悔。」 能够知道她对我的心意,比手握数座城池还要令我踏实。 他将那件发皱的薄衫捋平,说:「在我眼中,阿愿姑娘可抵千军万马。」 他还有千千万万的机会布局收网,不急于一时,唯独不愿错过她的挽留。 既然她捨不得我。 我就再陪她一段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萧云砚——给自己送棺材第一人。 我死了,我装的。 第62章 · 陈愿换好干净衣衫后, 借用了静宣殿的小厨房。 这里常年没人开火,有些乱糟糟,透着生冷, 她挽起衣袖,做什么都需要从头再来。 可她最不怕的就是从头再来。 第114页 有条不紊收拾好后, 她托小宫女去御膳房取的食材也送过来了, 几块尤透着血丝的骨头,一把青翠小葱。 陈愿想熬一锅奶白的骨头汤,给那伤筋动骨的少年以形补形。 骨肉这东西处理不好容易有腥气,陈愿很小心的焯水, 撇掉浮沫, 手法熟练利落, 让帮着生火的小宫女看呆了,盯着她的手惊嘆道:「原来握剑的手也是可以下厨的。」 陈愿回眸:「因为剑客也想有一个家。」她话落将葱花撒进晶莹透亮的汤面,在如雾的热气里扬起了恰似暖风拂面的笑。 怕萧云砚长个子吃不饱, 她又贴心地下进去一把手擀面。 香气四溢,小宫女咽了咽口水, 却发现灶台上推过来一个小碗,碗里有汤,还有煮得软烂的肉骨头。 「生火辛苦了,歇一歇。」 陈愿话落, 拎起食盒跨出门槛,往正殿走去。 小宫女忙道:「谢谢漂亮姐姐,你真好, 雀儿喜欢你。」她不过十一二岁, 家境艰难才入宫谋求生路。 陈愿听言,难得回头纠正道:「小傻瓜, 不过是谁对你好一点你就喜欢谁,你哪里懂真正的喜欢。」 雀儿擦擦嘴角,朝着她的背影喊道:「我会记住你的。」 陈愿轻笑,这路遥马急的人间,谁又能记住谁一辈子呢。 她穿过小花园,急雨来得快停得也快,徒留一地颓败的落红,她捡起一朵还算完整的,簪在了食盒上,想给病了的人带去生机。 不知是不是下雨的缘故,今夜的月色格外明亮,透进窗内,足可以看清榻上那人的神色。 这与陈愿平日认识的萧云砚不同。 她轻快的步子止住了,又或者说,在听到高奴的声音时,陈愿就没有继续往前了。 夜里空寂寂的,高奴尖利的声音就更加刺耳,他说:「殿下,留着她是个祸患。」 不知为何,陈愿竟也学会了对号入座,她的心一沉,第一反应是往周围扫视一圈,怕这样私密的言语被有心之人听去。 哪怕她知道,高奴也许只是想让她听见。顺着窗缝,陈愿能看清少年清隽的侧脸,他薄唇一弯,带着顽劣和轻挑道:「高奴,她只不过是稍微厉害点,难打动一点,我不得不多下点功夫而已。」 高奴的目光如鹰隼般:「所以,这就是殿下打乱计划的理由?」 萧云砚淡笑,眼底的光亮明明灭灭,叫人看不真切。 「我早说了,接近陈愿,只因为她是空隐的关门弟子,我想要空隐手里那道秘密的遗诏,就必须通过她。」声音里透着漫不经心。 高奴提高声量:「殿下敢说,只是利用吗?」 少年的声音静默了片刻,仰头答道:「没有喜欢,只是利用。」 他的声音过分好听,哪怕是说着伤人的话语,也平缓如溪流,只是清泉下结着冰,生着寒。 陈愿一字不漏听清楚了。 她的心像被人抓住,揉得皱皱巴巴,又像被刀子划破个大窟窿,呼啦呼啦往里灌冷风。 这种疼和以往经受过的都不同,她需要握住窗框才能稳持身形,苍白的唇抿得很紧,她没有在情绪上泄露分毫,也仍旧把食盒轻搁在窗檐,只是带走了那朵被雨水打湿的小茉莉。 也彻底熄灭了心底的春色。 她自夜色中来,又重归于夜色中。 今夜的月光明亮得有些薄情。 萧云砚从床榻上起身,小心翼翼取回了给自己的食盒,奶白的骨汤已有些泛凉,他拿起调羹,静默无声地喝完了。 立在一旁的高奴蹙着眉,带着质问道:「殿下既然知道老奴的算计,知道她在,为什么还要说那样的话?」 萧云砚抬起眼睛:「高奴,我好像懂你对阿娘的情感了。」 「你说的对。」少年眼底是无悲无喜的漠然,「如我这样的人,不该有软肋。」 他天生便与皇兄萧元景不同,若没有实权在握,他拿什么爱人,护人,守住心上人? 萧云砚更不敢凭藉私心把人困在身侧……如高奴所说,大局未定,岂敢儿女情长,又拿什么夺天下,护心上一人。 好在忍这一字,他儿时就学会了。 萧云砚有些疲倦地垂下眼皮,漂亮的指尖蜷紧,说: 「高奴,我宁愿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一个心机深沉,利用女人的狗男人,也不愿让我的敌人知晓,我真心地爱慕着那个女人。」 「若因此错过了她,我亦无怨无悔,想夺这天下的是我,我愿与她共享,却不愿把她牵扯进我的棋局里,她明白与否,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的爱,问心无愧,才不管有没有出路。 他轻轻笑了笑,眼底苍凉:「她少喜欢我一些也好,免得我情不自禁,露出自己的软肋。」 话落又摇摇头:「归根结底是我不够好,有本事喜欢人家,却没办法护她无虞,也没勇气把她拉到我的险路上,溺死在这铺天盖地的阴谋算计里。」 诚然,她是他的软肋,他却不想叫任何人知道,然感情一事,又有几分能自控?这本就是不讲道理的东西,今日高奴能发现,明日高太后也能发现。 萧云砚赌不起,于是默许了高奴的算计,说出那番罪无可恕的话来。 他轻嘆一声,摊开掌心,那里血肉模糊一片,却是他不得不做的决定。少年闭了闭眼,喃喃道: 第115页 「我不要你多喜欢我一些了。」 爱太深会很苦,他先尝到了这滋味,便不想叫她尝了。 少年已失分寸,话格外多。 始终默立在一旁的宦官没有再出声,安静做最忠实的听众。结束后,他跛着脚往外走,只留下一句:「老奴会帮殿下。」 那时萧云砚还不懂这句话的分量,只见又淅淅沥沥下起雨丝,忙道:「你拿把伞,也给她送一把。」 高奴没理他。 你瞧这人真奇怪,把人气走不去追,又担忧她会淋了雨。 高奴目光变得幽深,回绝道:「奴才受陛下所託,来慰问病中的殿下,不宜多生事端。」 少年应声:「也是。」 「往后不要再来了。」 后来,高奴就真的没有再来。 · 细雨再次霏霏。 陈愿走出宫门,在朱雀大街上游荡,她难过的时候与旁人不同,鲜少哭闹,但很容易走神。 以至于有把伞撑在她头顶许久后,她才抬起手反应过来。 一回眸,是萧绥担忧的目光。 陈愿连忙收敛微红的眼尾,偏过头道:「让公子见笑了。」 萧绥将纸伞偏向她,没有问怎么了,只沉声道:「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陈愿摇头,勉强弯了弯唇角,看似轻松地说:「没关系,是今天晚上的风不怎么温柔……」 让她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 也吹红了她的眼睛。 她摆摆手,想要告辞。 软弱和悲伤这种潜伏在夜间的东西,睡一觉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绥没有挽留,只是把手中的伞递过去,他眉眼紧皱,似是有心事。 萧绥一贯是能藏得住情绪,担得住大事的人,哪怕是在战场上,陈愿也没见过他烦忧至此。 她不禁问道:「昭昭在遥城还好吗?」 萧绥眸光一闪,惊讶于她的敏锐,又不知从何说起,只道:「很复杂,遥城出了动乱,就连远在徽州的萧遇之都牵扯进去了。」 据那封影卫跪禀,他回府后呈上来的信件所说:遥城隐约爆发了一种不知名的疾病,患病者会高热不醒,失去意识。 有人说只是普通风寒,但萧绥隐约觉得,有瘟疫的苗头。 不仅如此,据守在遥城的影卫所报,太守封城之际,世子爷萧遇之不远千里而来,在这当口,他的出现实在有些诡异。 「阿愿,阿愿……」 萧绥抬起指尖在走神的少女眼前轻晃,却发现她一改低落情绪,眸中的光重新亮起来,并且带着远胜于他的急迫。 「公子,你记住了!」 陈愿把伞递回青年手中,一字一句格外认真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去遥城!」 「一定不要!」 她话音落,已运起轻功消失在深夜长街里。就在刚才,她脑海中那个跟死了没差别的系统突然出声,给她留下极重要的线索—— 「遥城,瘟疫,鬼行尸。」 所谓鬼行尸,恐怕不亚于末世的丧尸。 陈愿记不清原着里有没有这一段,但她知道鬼行尸。 这是她和尚师父空隐教她的。 无论真假,陈愿必须即刻赶赴遥城,她不能让姜昭处在那样的危险中,无论是出于系统的任务,还是出于她本身。 同样,她也不想萧绥身赴险境。 如果事情真的不可控,赔进去她一个就够了。 陈愿曾听师父说过鬼行尸的恐怖之处,和末世里那种无差别攻击倖存者的丧尸不同,鬼行尸只听命于主人的笛声号令,指哪打哪。并且,哪怕你屏住呼吸,不发出声音,这群东西也能发现。 比起丧尸,他们要聪明多了。 若被有心之人利用,会比一支正规的军队更可怕。 陈愿飞掠在金陵的屋檐之上,下方是灯火里的盛世,她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断壁残垣,支离破碎,近乎寸草不生的荒凉。 在这样的剧变面前,她忽然觉得,爱与恨都那样渺小。 早知道要去遥城,陈愿会同萧云砚好好道别,原谅他故意说出来的那些混帐话。 他以为他足够聪明,可她也不笨,不会听一个男人嘴上说的,而是去看他为她做什么。 她难过,只是觉得他过于轻视了她,而她也从来不是需要人保护的女子。 他甚至没有问过…… 她愿不愿意搅进他的阴谋算计里。 他又凭什么推开她? 身为一个反派,竟变得瞻前顾后,真是丢脸。 作者有话要说: 萧云砚:我口嗨了,下次还敢。 陈愿:不嫌丢脸? 第63章 · 陈愿回到了清晖居。 玉娘正在收拾离开的行囊, 她原定明日出发,去往凤阳城。 一见陈愿风风火火跨进庭中,玉娘马上停下自己手头的事, 去帮她收拾行装,也没问为什么。 陈愿投去感谢的目光, 又出门对着屋檐角上的人影说:「影六, 你一直跟着我,也该为我做些事了。」 被派来保护陈愿的影卫当即飞身而下,到她面前:「姑娘请吩咐。」 「备两匹好马,拿上玉娘为我整理的行囊, 在驿馆门口等我。」她快速交代完, 补充道:「不许告诉你家少主, 否则的话,我会在萧云砚面前进谗言,给你穿小鞋。」 第116页 影六吓住了:「陈姑娘?」 你原来不是这样的呀。 陈愿也没发现自己原来有当妖妃的潜质, 她有恃无恐道:「你答应不答应?」 影六琢磨了一会:「好。」 陈愿点头,转身欲走, 却被从房中慌张走出来的玉娘喊住。 长相妖娆的女子用帕子擦擦眼角,掩饰离别的情绪,她抓起少女的手,不由分说地褪下腕间的翡翠镯子, 套到了陈愿手腕上。 这镯子原是玉娘的师父,萧云砚的母妃所有,那女子纤细, 玉娘这样丰盈的人戴着有些紧, 到陈愿手腕上的话,就刚刚好。 「果然, 这镯子与你有缘。」玉娘面露欣慰,道:「至此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陈姑娘要多珍重。」 「……」陈愿在褪腕上的镯子,玉娘假装生气道:「姑娘不要的话,我就立刻递信告诉少主,你要走。」 陈愿无奈:「玉娘,下次见还给你。提前祝你凤阳城一行顺利。」 「姑娘也是。」 …… 告别玉娘后,陈愿在漆黑的夜色中赶到了供别国皇室暂居的驿馆,找一个人。 她不想耽误时间,在宫婢试图敲门的时候,陈愿已经一脚踢开。 殿内的蜡烛燃了一半,火光带着微黄的光,映在青年半醒半懵的温柔脸孔上,他揉揉眼睛,以为在做梦。 陈愿提着剑从铺陈一地的图纸和木制机关之间走过,站在床榻前,凝视着还想闭眼睡一会的李观棋。 感受到她的压迫后,李大人猛然弹坐起,无声道:殿下,这不合适吧。 他虽然是臣子,但没有自荐枕席的爱好。 陈愿蹙眉:「想什么呢?」 她左手横剑,用剑尖挑起挂在木施上的绯红官袍,轻轻一送,抛到了李观棋的胸口,说:「起来出差了。」 「穿好衣服,随我去趟遥城,听闻那里已经封城,你带上你的飞行器,助我进城。」 李观棋一头雾水,连头发都是炸毛的,但没有二话,听他殿下的开始穿衣套靴,低头时无声道: 你先出去。 陈愿:「……」 「当年战场上,你身中一箭还是我把你从死人堆里背回来的,你现在跟我在这装矫情?」 话虽如此,陈愿两步一迈,退出了房间,也没闲着,而是去找了陈祁年。 把亲弟弟从床榻间揪起来的时候,他并不比李观棋清醒多少。 陈愿看他挠了挠头发,撑着睁开眼皮,聚焦后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连忙抱紧薄被往后撤。 「姐姐,你是来揍我的吗?」 陈愿没工夫跟他贫嘴,她掏出怀中红绸布包着的东西,递过去说:「你抽空进趟宫,当着萧元景的面帮我转交给安若。」 「什么呀?」陈祁年打了个哈欠,低头去看,绸布里包着的竟然是一双薄薄的虎头鞋,还有一只带着铃铛清响的银手圈。 「这不都是给孩子的嘛。」他说。 陈愿点头:「我跟人学着糊灯笼的时候,认识了一位针线活好的大娘,虎头鞋是跟她学的,恰好大娘的丈夫是位银匠,我又跟着学了做个小镯子。」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轻,好像带着一去不回的意思,说: 「麻烦你帮我告诉安若……」 「我这个人,没什么钱,带不走什么,也留不下什么,唯有亲手去做东西的这点心意,还算真诚。」 「我希望她别把路走窄了。」 「想想孩子,也可以想想我,天涯路远,总有人在惦念着她,盼着她好。」 陈祁年依然没有听懂,他的姐姐嘴里总有些奇奇怪怪的话,也有一些其他人都不知道的神奇故事。 少年抬起头,凭藉着本能问道:「阿姐,你要离开了吗?」 「可你还没给我讲那个少年的故事。」 陈愿提了提唇角:「如果我不给你讲,你可以自己去问萧云砚,他就是故事的原型。」 而你我,只是《凤命》一书中着墨不多的配角,很容易就湮灭在岁月长河中。 陈祁年下意识抓住陈愿的手,像从前一样乖巧问道:「姐姐,原型是什么意思呀?」 陈愿低头笑了笑:「怪我,忘了你听不懂了。」 她确实在刻意说一些现代的词彙,刻意展示现代的文明和技巧,但并不是一个爱窃取别人成果的人,只是害怕自己被这里的环境同化,她得用这些东西提醒自己,她不属于这儿。 陈愿在这儿待了十八年,如果不是刻意营造一些现代的东西和迹象出来,不是刻意说些这里的人觉得奇奇怪怪的话,她早就丢掉了自己。 这就好比所有人都在顺流而下,只有她一个人逆行,凭藉一己之力,不被同化,不去随波逐流,不安于现状,而是拼了命走她该走的路。 可是再过两三年的话,她待在这个书中世界的时间,就赶上了现实世界。到那个时候,现实和书中世界更加如梦似幻,真假难辨。 她得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能迷失,不能忘记从哪儿来,要回哪儿去。 陈愿伸出掌心,揉了揉弟弟毛绒绒的发,将有些藏在心口,怕没机会说的话讲出来—— 「年儿,在姐姐眼里,你也可以是一个很好的太子殿下。」 「记住了,万民在前,天子在后,只顾一个人的私慾,是做不好皇帝的。」 第117页 「如果可以,对陈祁御好一点儿,是父皇亏欠了他,明白吗?」 少年木讷点头,惶惶无措。 陈愿转身,再次踏进漆黑无光的深夜里,还能听见陈祁年在身后喊: 「姐姐,我会听话。」 「我会等你回来。」 这一字一句,就像小时候陈愿出征的时候,陈祁年相送的场景。 她也像小时候一样,没有回头。 只是借着月光,走到了专门为陈祁年制药的小房间,翻出无比熟悉的琉璃杯盏后,揭开盖,再如从前那般放些血。 等处理好腕间伤口后,她又吩咐药师连夜赶制陈祁年常吃的药丸。 药师盯着她苍白的唇色,迟疑道:「殿下何故一次性放这么多?」 陈愿抿抿唇角,没有说话。 她决定要去遥城,就没做能再回来的打算,是生是死,总得闯一闯。 陈愿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好,走出驿馆,影六正牵着两匹马在树下,她想到李观棋那些极占地方的机械,沉吟后道:「麻烦你,将这马匹换成马车。」 影六也隐约知道事态紧急,连忙去办。 将近半夜的时候,陈愿才稳妥出发,她打算亲自驾着马车驶出金陵,却被李观棋以下犯上,推搡到车厢里。青年握紧缰绳,余光凝着她雪白的脸色,眸中隐有怒火,却说不出话来。 该怎么说呢,他跟随的太子殿下永远让人觉得妥帖,永远不惧世事艰难,也永远学不会示弱喊疼。 可是殿下,臣也有心啊。 · 夏末秋初的夜总是很长。 萧云砚从噩梦中惊醒,他喉咙干涩,嗓音发哑道:「影六!」 藏在大殿樑柱上的玄衣护卫应声,端起茶水递到少年眼前,手难免颤抖。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萧云砚眼底的锋芒毕露,刀锋般清冽。 影六心一横:「陈姑娘跑了。」 他说完匍匐于地,任由含着滚烫茶水的杯盏砸到自己额角。 好在他的少主下手极有分寸,只做警示,未曾见血。 萧云砚摁了摁气得微突的太阳穴,拳头砸在床板上:「去哪了?」 影六:「不知道,她没说。」 少年深吸口气,不想看这碍眼的玩意儿。他披着薄衫起身,瘸着腿往殿外走,想去找萧元景,让皇兄许他出宫。 浑然顾不上太医说的休养。 骨头碎了是很疼,可她丢了的话,他就是瘸着腿也要把人找回来。 难道是因为我说的那些鬼话? 萧云砚一深一浅的脚步停下来,颀长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出很瘦的影子。 他弯腰喘息,唇边勾起讽刺的弧度,明明是他把她气走的,哪来的脸去找人家,他没了阿愿寝食难安,她没了他反倒清净。 少年系好衣衫,踢好鞋,不紧不慢往回走,路过长廊时,有打着宫灯的小太监拦路,气喘吁吁道:「二殿下,陛下有请。」 萧云砚微笑:「知道了,不去。」 小太监抹了把汗,忙道:「陛下说事关您的未婚妻,请务必要去。」 萧云砚仔细想了想,也终于想起被他遗忘太久的姜家九姑娘。 他点头应下,半点不慌,还有功夫回自己的静宣殿换身像样的衣袍。 小太监在殿门外催。 萧云砚不紧不慢,指尖绕着发带扎起高马尾,清冷的月色下,他抬起眼睛,示意藏回房樑上的影六去打探陈愿的下落。 可他万万没想到,天大地大,陈愿那不怕死的,偏往遥城跑。 那里是什么好地方吗? 作者有话要说: 后来的萧云砚:遥城可真是个好地方。 「苗疆蛊事」 第64章 · 秋意在遥城格外明显。 冷风席捲着枯枝残叶迎面而来, 空气中透着死尸的腐臭,方圆几里难见到一个活人。 系统的预测果然很准,眼前的荒芜枯败和陈愿想像中的画面叠合, 甚至要更加惨烈。 城门上的旌旗破烂不堪,就连城墙上都涂有凝结的血肉, 食腐的乌鸦盘旋在天空, 似黑云压城。 最可怕的是城门从内锁死,瘟疫封城,彻底断了遥城最后的出路。 陈愿的马车停在了城郊外。 离遥城最近的是西曲山。 她观望了一下风势,从山顶滑翔而下的话, 有八成的可能飞进城内, 一成是偏离航线, 剩下一成是摔落山崖。 这很值得赌一赌。 陈愿和李观棋登上山顶,在一座小亭子里展开木质的飞行器,口不能言的青年在默默调试, 陈愿则在亭子周围转了转。 生死未卜,她总得抓住机会多看一些漂亮的风景。 西曲山上种满了红枫, 风一吹,层林尽染的血色蔚为壮观,她嗅着秋意,读出了亭上的题字: 「劝君惜取眼前人。」 西曲, 惜取。 陈愿抽出腰间配剑,做了一件并不怎么道德的事,她提剑刻字, 在另一边空白处留下句: ——龙应该藏在云里。 字体遒劲浑厚, 竟让这小亭锦上添花。 李观棋整理好飞行器后走过来,抬头瞅了一会, 看不懂。 绕是他书读百遍,涉猎广泛,也实在不知道这句诗的出处。 却也没有多余的心情来问陈愿,只交代好机翼的注意事项。 第118页 陈愿认真听着,甚至难得地拍了拍李大人的肩膀,说:「珍重。」 青年的眼霎时圆瞪起来,无声反问:「殿下不带我?」 他迫不及待比划,意思是他的飞行器足够供两个人御风而行。 陈愿远远眺望着山脚下的城池,淡声道:「城中危机四伏,我尚且能够自保,若带着你,反而会令我分出心神。」 李观棋无话可说,他是个文人,只适合做幕僚,就算偶然上次战场,也是身中敌军一箭的命。 青年抿着唇,温柔的五官难得带着倔强,他似想到什么,取出了另一个长木匣里的物件,单手撩开官袍,跪在了少女身后。 陈愿回头,怔了怔。 李观棋双膝跪地,两手捧着一桿银枪朝她献上,这银枪化成灰她也认得,正是老伙计「濯缨」。 陈愿莫名鼻子一酸,李观棋身后是大片大片的红枫,却不及青年那袭官袍耀眼,更不及他的赤胆忠心。 她伸手接过,示意他起来。 青年却摇头,坚定启唇道: 臣,李观棋,恭送太子殿下! …… 干元殿里灯火通明。 自遥城的消息传来后,萧元景就熄了举办及冠礼的心思。 百姓罹难,天子何欢? 一开始萧元景也以为是普通的瘟疫,直到他的皇叔萧绥前来觐见,并带来不一样的消息,年轻的皇帝陛下才知道事态紧急。 而更令他焦灼的是,姜太尉当成宝贝珠子似的妹妹和小女儿,全搁遥城里边困着。再加上萧元景的妹妹萧元贞,以及世子萧遇之,足够让朝野震动。 说来可笑,至少萧云砚是这样认为的,在这场灾难中,全城的平民似没有名姓,而姜昭等寥寥四人就足够让所有朝臣同意:发兵前往遥城,不惜代价营救。 人的贵贱竟恍若隔着鸿沟。 萧云砚漫不经心地听着大臣们商议策略,只等萧元景满意了,能放自己离开。 他偶尔应和两句,其实什么也不在乎,少年只在乎陈愿的去向,他的影卫已经派出去,算着时辰快回来了。 萧云砚随便寻了个由头离开大殿,迎面碰见了替代高盛的另一位禁军统领,他或许是高太后的远亲,同样对人尽可欺的二殿下没有好脸色。 语气也不善:「末将传太后手谕,带二皇子入含章宫一叙,得罪了。」 话落竟不等少年点头,直接押着他往前走。萧云砚微愠,面上却是漂漂亮亮笑着的,直到他嗅出含章宫里的血腥味,以及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男人。 说是男人,并不确切。 因为高奴早是无根之人。 他本该是最下贱的阉人,却好像比谁都有骨气,纵然刑具夹着十指,膝盖还跪着冰,他没有哼叫一声,只是呼吸越来越微弱。 萧云砚从没想像过这一幕。 他的心骤然生疼,眼里的情绪却未变分毫,就连唇边的笑意都完美地收尾,叫人瞧不出异常。 高太后端坐在鸾凤椅上,背后有施粉抹香的男宠在为她捏肩,她涂着大红丹蔻的手指轻轻一扬,行刑的宫人就加大一分力度。 竹夹棍挤迫皮肉的声音响起,「咯吱咯吱」,在寂静空旷的大殿格外渗人。 萧云砚隐在袖中的指骨蜷紧,不动声色问道:「敢问太后娘娘,这名内侍犯了何错?」 「那哀家倒是要问问你,知不知道荆玉令的下落?」高太后柳眉倒吊,带着忍无可忍的愤怒。 她身后的男宠解释道:「前朝动乱也就罢了,偏后宫还遭了贼,这贼还是自己的心腹,又死活不肯交代荆玉令下落,这不,娘娘只好问问殿下,毕竟这阖宫上下,最想要也最需要荆玉令的,就是殿下您了。」 荆玉令是驱使萧梁帝麾下死士的唯一凭证,是一块当世罕有,独一无二的荆山之玉。 更神奇的是,无需打磨,天生就是令牌的形状,倒像是鬼斧神工,仙人之物。 死士营的能人异士只认荆玉令,不会被收买,也不会叛乱。 驯狗知道吗?从小就教导死士们荆玉令高于一切,因为荆玉令他们才有饭吃,才能睡觉,如此活着,从此死士们忠于此令的念头根深蒂固,高过性命。 这东西高太后费了好大劲才从萧梁帝手里抢过来,却没想到一直以来忠心耿耿,看似听话老实的奴才,竟敢偷走这远胜过玉玺的重要凭证。 更可恨的是高奴偷了,还藏起来,纵然高太后翻遍后宫,也没能找到荆玉令的下落,原形毕露的高奴更是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宁死不言。 高太后百思不得其解,又听身后男宠吹了耳边风,直觉同萧云砚有些关系。换个思路,如果拿到荆玉令的话,萧云砚会是最大的利益获得者。 高太后淡淡掀起眼皮,眼窝凹陷显得残忍,朝那漂亮得叫人生厌的少年抛过去一把匕首,笑道:「想证明与你无关,就亲手杀了这个奴才,这不难吧?」 少年袖中的手攥得更紧,却强忍着所有情绪,拾起了丢到脚边的匕首,他无比希望正和朝臣热议的萧元景能够出现,挽救局面。 也无比希望,自己真的能够六亲不认。 他握着匕首,步步走到高奴面前,脑子里全是过往那些年,全是这太监暗中相助他的点点滴滴。 少年只觉得一颗心都狂跳起来,他蹲在双膝跪冰,血流不止的高奴面前,心想他跛脚畏寒,该有多疼啊。 第119页 听玉娘说,高奴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可此刻的他衣不蔽体,满身结着血污,连原来面貌都看不出了。 萧云砚背对着高太后,眼尾已微微泛红,他强烈控制着,手尽可能平稳地往前,送着匕首。 离刺破高奴的胸膛只隔薄薄一层布料时,少年下意识闭上眼睛。 却在这时,那苟延残喘的内侍发了狠,拼命往前,撞到锋利的刀尖上,任由匕首贯穿心脏。 喷涌而出的血溅了萧云砚一脸。 他睁开眼睛,眸底的情绪未变,却再也没有了光亮。 萧云砚再次把刀抽出来,递到了禁军统领手上,高太后并不满意,她皱着眉,下令道:「给他剖腹,兴许藏在胃里呢?」 萧云砚只能眼睁睁看着禁军统领用匕首翻搅着高奴的肠胃。 这场酷刑持续了半个时辰,等被放出含章宫时,殿外又下起了秋雨。 可是这无根之水,根本沖刷不净萧云砚身上的血腥和罪孽。 他若无其事地回到了静宣殿,若无其事地沐浴用膳,然后灭灯睡觉。 也只敢在薄被拉到头顶上方的时候,他才能咬着唇,没有声音地掉眼泪,一颗又一颗,似窗外绵延不绝的雨。 玉娘去了凤阳城,远远离开了他,高奴又以这样决绝且惨烈的方式成全他,他再也不会来他的静宣殿了。 身边重要的人越来越少。 剩下来的人越来越重要。 萧云砚恍然发现,他这贫瘠的一生,实实在在只剩下陈愿这道光了。 可是阿愿,你又在哪里呢? 作者有话要说: 陈愿:人在前线,专心打怪,勿cue。 萧云砚:今天也是发誓,要好好搞事业的一天! 第65章 · 某些时候, 陈愿的确是幸运的,飞行一路顺畅,只是降落的地点不尽人意。 她没有落在平地, 而是从屋顶掉了下去,刚拍掉身上的瓦片, 没来得及看头顶的大窟窿, 就被一群闻着味儿过来的「鬼行尸」包围了。 陈愿一脚踢起地上的长枪,利落地横扫,避免这群傀儡靠近,他们身上还能看出普通百姓的痕迹, 但眼珠全白, 皮肤上布满黑色的纹路, 渗着难闻的气息。 这种味道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酒气结合在一起,差点让陈愿腹中的隔夜饭吐出来,好在这只是一波小规模的鬼行尸, 陈愿抬起袖箭,射穿傀儡的额心, 也让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行尸得以安息。 她赶忙扯了块布蒙在面上,往外走,门口的牌匾已经破碎,依稀能辨认出「永安酒坊」四个字。 陈愿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她翻出怀中的小地图,想沿着街巷直奔姜昭所在的太守府,却发现满目疮痍, 昔日繁华的小城被荒凉取代, 街巷空空。 路上别说一个活人,就是一个活物都没有, 只有从街头巷尾突然蹦出来的鬼行尸,要么被陈愿斩于剑下,要么安息于她的长枪。 陈愿非常非常的心痛,并再三保证,一旦安定下来,就给自己的「老婆」们好好洗个热水澡。 她将染血的长剑再次收回剑鞘,也发现这群傀儡的异样,他们之所以还能保持人的思维,是因为脑袋里的蛊虫足够聪明。 也只有杀死蛊虫,死而不僵的鬼行尸才能彻底消停。换句话说,普通百姓的这层皮囊,不过是这种特殊蛊虫的宿主,蛊虫寄生在人脑中,控制着人的行动。 而蛊虫后面,定有幕后黑手。 陈愿隐约觉得与苗疆有关,她曾听师父空隐说过,苗疆的巫医能让死人复活,恐怕就是眼前这种假象,至于原着中,或许有这一段,但无非是几笔带过。 等陈愿亲眼见证了孤城的荒凉,才明白这几笔有多么沉重。 人与人之间互相厮杀,他们也许是父子,夫妻,兄弟,却在一夕之间变成面目可憎的陌生人,啖食着亲人的血肉,将白骨当做兵刃,沉溺在暗无天日的死气沉沉里。 野蛮,血腥,无可救药。 陈愿连呼吸都有些压抑起来,她越往里深入,越担忧姜昭,只能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主角光环。 至少,别成为他人的食物,也别将他人当做食物。 那个文秀稚气,元气满满的小女孩子,一定要得到上天庇佑。 陈愿微抿干燥的唇,她不敢喝这城里的一口水,也不敢放松半分警惕,眼看天色越来越黑,本就黯淡无光的小城更加森冷下来,她只好就近一拐,藏进还算整洁的城隍庙里。 人到绝境,多少有些依赖神佛。 陈愿寻不到姜昭,就想去庙里抽个签,求得心安,她扶起倒地的烛台,扯掉蛛丝和灰尘,重新点燃起来,巡视周围的环境。 很奇怪,偌大的城隍庙里竟然没有一个傀儡,这种概率太不寻常,陈愿的直觉让她熄灭了佛烛,归于原处,又翻身跃上高耸的房梁,隐匿在暗处。 一来躲避鬼行尸,二来验证心中的猜测。 夜半时分,城隍庙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偶尔还能听见鬼行尸的吼叫声,但随着两道脚步声的到来,那些傀儡的声音渐渐止息,归于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灵的笛音。 陈愿赶忙捂紧耳朵,也看见了将伞放在屋檐下,一前一后走进来的两名男子。 一名身穿藏蓝的苗服,戴单只银耳坠,半边脸上画有墨色的古老图腾,他手上拿着玉笛,手腕上还绕着一条朱红的小蛇,将他还算英俊的脸孔衬得狰狞可怖。 第120页 另一名则隐藏在全副武装的玄色斗篷下,只隐约瞧见露出的一角衣袍,缎面精緻,是皇室青睐的绛紫色。 陈愿陷入深思,又听苗服男子说:「放心,我早就承诺过你的母亲,我巫梵一人可抵千军万马,如今世子来验收结果,还满意吗?」 他的嗓音沙哑,像被火烧过。 陈愿下意识看向巫梵口中的世子,他伸手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孔,正是那秦楼的主人萧遇之。 陈愿:哦豁。 「你问我满意吗?巫梵,我来这儿,是因为你动了不该动的人。」萧遇之声音冷沉,警告道: 「萧元贞是高太后的爱女,她生中蛊毒,只会让朝廷越来越重视遥城这场祸患,届时别说你,就连我那隐于尼姑庵,与青灯古佛为伴的母亲也难逃干系。」 萧遇之的生母容华长公主是已逝萧梁帝的胞妹,十年前就遁入空门,外人只当她无欲无求,却不知道容华长公主同永平侯合离的真正原因。 只因萧容华想要谋反,她以为高太后可以辅佐朝政,凭什么自己身为正统的皇室血脉却要屈居人下,野心被永平候发现后,萧容华以修佛为名,请求这位刚正不阿的大人手下留情,别上报她豢养私兵的罪证。 夫妻一场,永平侯应了,条件是让萧容华远离金陵,安于徽州。 萧遇之选择了跟随母亲。 在痛失初恋江初月,又再次无力挽留安若后,当初少年青涩,一颗心柔软的小世子彻底陷入不甘的漩涡,他去跪求自己的母亲,想得到佛祖的解惑。 那日,群山如黛,白云飘远的空山中,萧容华扯断用来修行的手串,露出平和面貌下的野心,告诉自己的儿子:「你没有错。」 「佛哪里会救凡人?你想留住心爱的女人,就先成为这天下的主宰。」 萧遇之到底是她亲生的血脉,骨子里有着和母亲一样的野心。 而他们的第一步,就是继续养兵。 或者说养「鬼行尸」。 这事交给巫梵,以遥城为据点。 巫梵是被苗疆一族驱逐的罪人,他侥倖死里逃生活了下来,流落徽州,欠萧容华救命之恩,也成为了容华长公主的裙下之臣,哪怕那个女人比他大上许多。 可他既然敢觊觎族中的圣女,就敢和假尼姑偷情,横竖巫梵已经死过一次,他仅剩的良知和怯弱早就葬身在火海,只留下厉鬼皮囊,蛇蝎心肠,是真真正正行走于世间的疯子。 察觉到萧遇之的不悦后,巫梵冷笑道:「萧元贞是个意外,至少我放过了姜昭,又看在她的面子上,放过了她的小姑姑,至于那个王老头……你放心,我迟早会把他抓回来。」 「巫梵!王老头全程参与,知晓所有内幕,别忘了就连你的虫卵,也是下在他的酒里面。」萧遇之沉着眉眼道:「王老头既然选择了与你合作,你就应该顺水推舟把责任抛过去,拿他谢罪,别留下把柄,你听明白了啾恃洸吗?」 青年俨然有了上位者的气势。 陈愿发现,萧遇之眼底再难寻到曾经的模样,连玩世不恭的轻挑都不见了。她一时间接收到的信息量太多,唯一庆幸的是,昭昭果然有女主光环。 连巫梵都对她生了恻隐之心。 「萧遇之,你怎么跟后爹说话的?」听到年纪相仿的青年语带训斥,不守礼法的巫梵目光变得阴冷,似蛇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萧遇之手背汗毛倒竖,拉开距离道:「你幸好没动姜昭,你知不知道她是谁的未婚妻?」 巫梵递了个询问的眼神过去,唇边的笑很不屑:「就算是皇帝的女人我都不怕。」 萧遇之摇头笑笑:「无知。」 「你曾说这世间你唯一畏惧的是苗疆前任族长,恰巧,萧云砚就是那位族长唯一的孩子。」 「他应当继承了母亲体内的蛊王,足以压制你这些不入流的手段。」 话落,巫梵的脸色果然变了。 他将腕间的小蛇收到袖中,冷哼道:「前任族长与外族通婚,血脉早就不纯,生下来的也无非是个小杂种。」 陈愿眨眼,在心里问候了巫梵的祖宗。 底下萧遇之又道:「你必须在大军攻城前,找出治癒萧元贞的办法,否则高太后一旦彻查,你我都逃不脱。」 「这简单。」巫梵说:「萧云砚身上有蛊王,借点他的血即可,何况我已及时清除掉萧元贞体内的蛊虫,她还有救。」 萧遇之似想到什么,多问了句:「那些百姓呢?」 巫梵:「回天乏术。」 「而且我已经通过地下秘道,将大部分炼成的鬼行尸……赶到了西曲山的洞穴里,并用符纸镇压,随时可以作为大军驱使。」 萧遇之:「你真是个疯子。」 「那也好过世子爷这样的衣冠禽兽。」巫梵轻轻拨动自己的银耳坠,笑道:「很得意吧,姜昭和姜七月这两个唯一清醒的倖存者,视你为救世的神明,视我则如魔鬼。」 「却不知道神明才是幕后主谋,魔鬼只是神明手上的一把刀。」 萧遇之重新戴上兜帽,临别前警告道:「有事找我就约在城隍庙,不要再出现在太守府。」 巫梵扬起微笑:「那不行呢,我可是很惦念姜姑娘。」 陈愿再次问候巫梵的祖宗。 她藏在房樑上,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多亏行军历练,她埋伏敌人时也这样悄无声息。 第121页 就是不知道巫梵什么时候走。 陈愿额间已隐隐渗出细密的汗珠,全身麻木,并不好受,她第三次亲切问候了巫梵的祖宗。 · 夜深人静,金陵的月照不到遥城。 高奴逝世后,萧云砚在雪白的中衣上绑了黑布条,藏在鹤纹白袍下。 阖宫上下对此讳莫如深,反倒是萧元景真切地为伺候了自己多年的阉人落了泪。 新帝颁布圣旨,将高奴好好下葬,成全了这位跛脚内侍的最后体面。待回宫后,他卸下朝服,竟发现干元殿里缭绕着元宝纸钱烧尽的烟味。 撩开珠帘走到内室,萧元景发现了蹲在火盆前的安若,哪怕已经怀孕,她身子还是不见丰腴。 萧元景心疼地从身后将她抱起,一路抱到床边,小心放下来。 「陛下,你不怪我违反宫规吗?」安若勾着他的脖颈问。 「你只是替我做了想做的事,何罪之有?」萧元景轻抚着安若的小腹,说:「让这小东西平平安安的,好不好?」 安若只是笑,笑不达眼底。 「如今你母亲的罪孽又添一桩,陛下,你还要视而不见到什么时候?」安若眉眼温婉,连质问的语气都不强势,却让萧元景无话可说。 他揉着额头,再次烦闷得难以疏解,想要点薰香,却被安若制止,她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膝上,轻轻帮他按压。 等萧元景好一些后,安若摸出了藏在枕头下的红绸,那是陈愿托陈祁年送来的虎头鞋和银手镯。 不多漂亮,却很用心。 安若的眼眶湿了湿,她双手捧着物件贴在自己心口,仰起头无声说:陛下,怯弱之人是不配得到幸福的。 如你,如我。 …… 圆月高悬,藏经阁。 萧云砚与萧绥并行于夜色中,打着灯笼来到了宫中藏书最广的地方。 今日军士已集结完毕,只等明日出发赶往遥城,萧绥对瘟疫,甚至是「鬼行尸」的说法并不太了解,为了知己知彼,他想借阅一些典籍。 这就好比行军打仗前,绥王殿下必先熟读兵法,制定策略。 他来的路上碰见了萧云砚,少年刚好在附近,听闻是去藏经阁后,表示要一同前往。 萧绥没有异议,只道:「你有阿愿的消息了吗?」 那夜微雨的朱雀大街上,陈愿丢下句「不要去遥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萧绥那时有事面圣没有去追,以至于到现在都有些后悔。 「或许是去遥城了吧。」萧云砚淡声道,据他的影卫回禀,陈愿的马车的确出了金陵,但她的反跟踪能力很强,没留下其他痕迹。 「皇叔,她似乎不想你我去遥城。」萧云砚说出自己的猜测。 「哪有这样的道理。」萧绥面色微沉,这几日他接连收到遥城那边的飞鸽传书,已明白那里无异于人间炼狱,难免担忧道: 「就算她想要救昭昭,大可以告诉你我,不需要单枪匹马,更不需要她以身试险。」 「何况遥城已经封锁,想要进入十分困难。」这也是萧绥集结军队的原因,这才耽误了时间。 但比起到遥城的束手无策,如今一切准备工作都有必要。 萧云砚也明白这点,应声道:「她会吉人自有天相。」 话虽如此,少年摩挲着腕间佛珠的手指已不可控地微微颤抖。 他也想抛下一切去追寻她,可高奴不能白死,他身上背负的东西也不可能尽数抛却。 母亲的命,高奴的命,甚至于玉娘那些年的牺牲,她因此落下的残花败柳的名声,都鞭笞着少年的心。 是这些仇恨滋养出如今的萧云砚。 如果他只是萧二,他愿意为他的陈姑娘交出性命,在所不惜,可若是加上「皇子」,他再如何厌弃,也有不得不赎清的罪孽。 以及,堆积已久的血债。 萧云砚微敛长睫,压下眸子里的杀意,在内侍的指引下,来到一排排厚重的典籍面前。 他随意抽出几本,目光落在宫灯照不到的《异闻志》上,这本书艰涩难读,又搁在角落,几乎是无人问津。 可他十岁前就读过。 也知道书中记载的白玉菩提。 高奴死的时候,胸口撞上他的匕首,手却死死摁住了他的佛珠。 那些血到底沾在了白玉菩提上。 高奴曾随口问过萧云砚这是什么,少年原原本本告诉了他,白玉菩提又叫鬼眼菩提,连出处《异闻志》都说了。 萧云砚闭眼,压抑下心底的情绪,拎起这本厚重的书,比记忆中要沉一些,据说那世无其二的「荆玉令」就比较沉。 高太后或许永远也想不到,她数日来翻遍宫城也找不到的东西,就藏在无数相似的典籍里。 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 诚不欺我。 萧云砚将这本典籍和其他书一起抱在胸前,对记录的内侍说:「我同皇叔一起来的,就记在他名下吧。」 第66章 · 城隍庙里, 陈愿的汗水滴在了巫梵左脸颊的图腾上。 他伸出森白的指尖一抹,放至唇边舔了舔,抬起头来。 陈愿:「……」 她背负长剑, 手持银枪跃了下来,枪尖一甩, 先发制人抵住了巫梵的喉咙, 说:「对不住了。」 话落毫不迟疑,稳准狠地划破了巫梵的脖颈,鲜血瞬间如泉涌。 第122页 嘭地一声,巫梵倒地不起。 陈愿到底是畏惧缠绕在他手腕上吐着信子的小蛇, 没有多补一剑, 头也不回地跑了。 也并不知晓, 自她离开后,朱红的小蛇舔舐着巫梵颈间的伤口,助他短时间内止血复原。 面目可怖的巫医从地上坐起, 指尖撩拨着小蛇道:「她的汗水是甜的,血应该也很甜吧。」 回应他的是「嘶嘶」声。 …… 陈愿再次游走于宛若死城的街巷, 兴许是她杀了巫梵的缘故,一路都没碰到鬼行尸,将至天明时,她终于寻到了太守府。 这也是除城隍庙外, 城中保存第二完好的建筑,哪怕门是坏的,窗也是破的, 但并没有布满褐色的血迹, 也没有横七竖八的断臂残肢。 陈愿渴的发慌,但还是捨不得喝一口腰间水囊里的液体。 因为她并不知道姜昭的情况, 那小姑娘被困数日,更需要水源。 她推门而入,最先见到的人是萧遇之,心里咯噔了一下。 但兴许是同萧云砚学的,陈愿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她笑着问道:「世子,你们还好吗?」 回应陈愿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就在她携晨光出现时,姜昭已提着裙摆跑上前,带着满腹委屈和脏兮兮的小脸扑进她怀里。 「阿愿姐姐……」姜昭压抑着哭腔,涕泗横流,越抱越紧。 陈愿只好轻顺着她的背。 抬眼一扫,一位同姜昭有几分相似的女子正替被绑在圈椅里的少女餵水,那少女双目猩红,隐约有向「鬼行尸」发展的趋势。 想来就是公主萧元贞。 女子则是萧元贞的女太傅,那位嫁入太守府的姜七月。 等怀里的小姑娘哭够后,陈愿继续同萧遇之交涉:「城门能打开吗?」 青年眸含异色,摇头后反而问道:「姑娘是如何进来的?」 「阿愿姐姐。」姜昭从她怀里抬起头,小声说:「城门被一个怪人用玄铁锁链封牢了,除非数百人从城外强行破开城门,否则出不去的。」 陈愿用衣袖擦擦她眼角,继续问:「府中水粮还够撑几日?」 这回是萧遇之开口:「最多不超过一月,若加上陈姑娘的话……大概半月多些?」 陈愿看他一眼:「我吃不了那么多,萧世子无需多虑。」 姜昭应和道:「世子,我也可以少吃两口,全给阿愿姐姐。」她哭过后眼睛更加明亮,在小花脸上格外出彩。 萧遇之点头,难怪巫梵惦记。 他再看向陈愿,不由想到巫梵口中所说的苗疆圣女,听说也是这样如冰似雪的玉人模样。 ——因为死行尸气味难闻,陈愿脸上又蒙上了黑布,所以萧遇之并不知道她的真面貌,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女影卫相当有本事。 遥城封死,她竟然还进得来。 若陈愿知他所想,一定会回应:不是我厉害,是李观棋牛皮。 老天爷夺走了他的嗓子,却又赐给青年一双巧手,倒也公平。 她绕着太守府走了一周,发现围墙还算完好,但还有加高的余地,陈愿拔出长剑,开始对府中的竹子下手。 不管萧遇之接下来准备如何,陈愿都要做好应对傀儡的准备。 那些死行尸不攻击他们,不代表也不攻击陈愿。 而她突然出现在这里,萧遇之对她动杀心也不一定。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夜深时,萧遇之再次离开太守府,未过多久,空气中又瀰漫着熟悉的腐味,伴随着由远及近的笛声而来。 陈愿阖紧府门,踩上搭在墙边的桌椅,手肘撑在墙头,扶稳事先准备好的弓箭,半眯眼睛,一支又一支射出去,直接射穿试图靠近太守府的行尸们。 慢慢的,行尸越来越多,她手上削出来的竹箭却越来越少,陈愿的心狂跳起来,她直接跃上墙头,冲着如雾般的夜色尽头喊道: 「你能别吹了吗?」 「烦不烦,有本事单挑啊。」 陈愿出于无奈,使了下下策激将法。意外的是,笛声真的停了,雾中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听说人胖一点,血更香甜。」 「我给你二十天的时间,并给你提供最好的饮食,你别不识抬举。」 陈愿:「???」 「我谢谢您嘞。」看着渐散的尸潮,陈愿抹去额上的汗,在月色的映衬下,她确实清瘦且苍白,并且很快意识到:巫梵没死。 他的声音很有特色。 陈愿开始后悔没有补刀,但她并没有因为后悔寝食难安,反而每日站在围墙上,心安理得地用长枪挑起挂在树枝上的食物。 为防有诈,第一口让意识不清的萧元贞先吃,没有问题后,再分给姜昭,可惜她没什么胃口。 确实,不是谁都像陈愿一样,看着恐怖片还能面不改色干饭的。 她就这样安然无恙度过了十九天,唯一遗憾的是水只够刷牙,不能洗脸和洗澡,好在秋日气温不高,勉强能忍。 尤其是看见姜昭鹅黄色的罗裙乌漆嘛黑后,陈愿无比庆幸她穿着黑红色的劲装,耐脏。 · 山水迢迢,萧绥统领的救援军终于来到遥城,随行的有萧云砚和姜暄。 趁着士兵破门的时间,萧云砚去了一趟西曲山,倘若城门完好,陈愿要想进城,只能通过飞行。 第123页 他拾级而上,爬到山顶,最先落入眼帘的是一片红枫。 枫叶散落,小亭子上的字有些眼熟,他想上前瞧个仔细,余光却被枫叶林中的一抹身影绊住。 萧云砚的眼力并不多好,半天才分辨出那是身绯红官袍,他眼眸一眯,唤了声:「李…观棋?」 正欲自挂东南枝的青年回过神,松开了手中的布条,跑过来,眼底尤有泪痕。 萧云砚心一沉:「她真的进去了?」 李观棋点头,并用树枝在地上写字:「这几日我留守在亭中,碰见一位逃亡的跛脚老头,他告诉我,没有人能在遥城活够二十天。」 「今天,是第二十天。」 萧云砚不再迟疑,拉着李观棋就往山下跑,也没心思研究陈愿在亭子上留下的那句:龙应该藏在云里。 到城门时,天已薄暮。 厚重且坚固的硕大城门终于被破开,萧绥高坐在战马上,发号施令:「众将士随我入城!」 马蹄声渐起,声势浩大,捲起地面的黄沙,呼啸在少年的白袍上,他想也没想,跑进了城。 李观棋气喘吁吁跟着。 萧云砚走的不是主路,他绕着街巷,凭藉着来时路上研究过的城防图,抄小路往太守府赶。 一路上都没碰到一个鬼行尸。 少年愈发不安,及至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那生死未卜的姑娘不仅胜过他的性命,还超越了他的信仰。 有那么一刻,他不想做王了。 也不想复仇,不想赎清罪孽,只想不管不顾,自私地做陈愿的萧二。 萧云砚跑得很快,系在腰间的小铃铛也很动听,或许是因为这样,又或许是因为他体内养着蛊王,那聚在前方不远处,乌泱泱一片的鬼行尸都停下了攻击的举动。 而他们前面,正是太守府的围墙。已经有行尸攀上加固的围墙,那围墙后面,正是陈愿。 是少女单薄的血肉之躯。 她手中最后一支箭已经用完,长剑甩在了破门而入,意欲攻击姜昭的领头行尸上,至于银枪,也已将另一只鬼行尸钉在院墙上。 她手无寸铁,眼里是难得见到的无助和脆弱,漆黑的发被吹到颊边,容色比晚霞更凄凉,破烂的裙摆随风,一起刻在了身后的天际线里。 萧云砚的眼眶蓦地一红。 他取出别在腰间的树叶,递到唇边。 在那群鬼行尸又要被巫梵的笛音驱动时,少年步步走近,甚至师夷长技以制夷,反而操纵着鬼行尸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他来到破败不堪的墙角下,抬起隐有水光的眼睛说: 「我来晚了。」 「下来。」 陈愿愣愣看着他,一动不动。 很快兵士们就寻到了太守府,萧绥同姜暄策马在前,那身姿挺拔的青年跃下马,想从院子里面把陈愿拉下来,却先被惶惶不安的少女抱了个满怀。 「师父……」姜昭的抽泣声又软又轻,轻易就惹人生怜。 萧绥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陈愿的余光瞥见了。 她想:我嗑的cp总该he了吧。 身上的重担仿佛瞬间消失,她自墙头转过身,对萧云砚说: 「接住我。」 风吹树叶,霞光勾起金边,少女似蝴蝶般,稳稳落入少年的怀抱。 她勾住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胸前,无声地掉眼泪。 「萧二……」 「我很脏。」许多天没洗澡了。 少年将她抱得更紧。 嗓音压低:「活着就好。」 他垂眼看向她,重复许久之前的诺言:「哭吧,有我在,没人敢笑话你。」 「实在不行,咬我也可以。」 这一次,陈愿没有拒绝。 她微微仰头,咬在了少年精緻漂亮的锁骨处,带着留下印记的力度。 从今往后,你是我的。 第67章 · 大军攻城后, 巫梵消失得无影无踪,估计是走地下秘道,逃去了西曲山藏鬼行尸的洞穴。 陈愿把所有偷听到的信息一五一十告诉了萧绥, 他自会安排兵士去处理,包括追捕在城门破开就远走高飞的萧遇之。 他应该挺恨巫梵多让陈愿活了二十日, 仅仅是因为想饮她的血。 这种候, 陈愿格外感谢师父空隐从小到大用那些珍贵的药材养着她。 随着援军的到来,空荡荒凉的遥城渐渐恢复生机,有兵士翻修建筑,也有一些在搬动鬼行尸的残骸, 聚在城门后付之一炬。 那场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 靠着死去百姓的生命, 燃出几乎冲上城墙的火焰。 火能去一切邪祟,将腐臭味散尽的候,也驱赶走了食腐肉的乌鸦, 遥城难得拨开云雾见天明。 陈愿就好像做了场梦。 以至于被带出这座城,来到西曲山脚下, 普通的农户家休息,她还是头重脚轻,很累但睡不着。 窗外裊裊燃着炊烟。 李观棋和姜暄在生火,准确来说是动手能力极强的李大人忙得鞍前马后, 姜三公子顶着微花的脸目露佩服。 另一边,姜昭和她的小姑姑在照顾萧元贞,目光偶尔瞥向立在菜园子前, 面色凝重的叔侄两。 萧绥问萧云砚:「元贞情况如何, 她有痊癒的可能吗?」 暮色下压,只余一点霞光, 少年淡色的眼珠显得晦暗不明。 第124页 萧云砚是能救的。 可他不想救,倘若高奴还活着,少年兴许会有闲情雅致。 可是现在,萧云砚只想高太后也尝尝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 少年抿唇,摇头。 萧绥眸光微闪,终究没有多问,他从前以为了解这个皇侄,却发现自己对他的认知片面且单薄。 想到陈愿满怀信任毫不犹疑地纵身一跃,倒在眼前少年怀里,萧绥的心有些刺痛,话到嘴边却是:「无论如何,别辜负她。」 没有人比萧绥更清楚陈愿在战场经历的一切苦难,她比世间的男子还不易,她值得被人珍惜。 萧云砚郑重点头,没有回应和许诺,话说出口都显得轻巧。 天色全黑,李观棋已经备好膳食,剩下的火可以拿来烧热水,萧云砚就坐到柴堆前守着,余光瞥向房门紧闭的农舍。 陈愿到底没有想像中那么坚强。 哪怕她前不久还接过他递去的披风,系在了姜昭的罗裙外,甚至伸出手遮住少女哭得红肿的杏眼,让她不要看令人作呕的腐尸。 挺好,就是自己的披风阴差阳错披到了未婚妻姜昭身上……萧云砚对陈愿借花献佛的行为颇有微词。 少女却反驳:「她就是个小姑娘,我自然是要护着她的。」 萧云砚怔了怔,忽然笑道: 「可你也是个小姑娘啊。」 陈愿薄白的脸皮当即就红了,恼羞成怒道:「你才是萧大小姐。」 萧云砚回神,没有什么比陈愿安然无恙更好的事了。 他不轻不重扒拉着柴火,余光仍旧落在门上,却发现有个不懂事的竟主动上前去敲门。 没眼色的人正是姜三公子。 他用衣袍兜了一些刚摘的野果子,给妹妹姜昭分了一些后,不知是不是在小丫头的鼓励下,他敲响了陈愿的门,喊陈姑娘。 啧,陈姑娘也是你能喊的吗? 少年又添了几块柴,在噼里啪啦的火星子里站起身,想把还在敲门的姜暄拖走。 但很尴尬,他伸出来手去扒拉人家的候,陈愿正好推门而出。 萧云砚默了默:「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我信你,萧二。」 少女的声音很轻,却足以安抚萧云砚心底所有的躁动不安。 她扫了一眼姜暄兜在衣袍里的野果,又往上看清了这位世家公子腼腆脸红的神情,淡声道:「多谢,我不需要。」 姜暄勉强笑了笑,彻底熄灭了刚才被妹妹鼓励起来的心思,其实他对陈姑娘有好感,只是想做朋友的那种,但他本身又是内敛自持的性格,鲜少同女子走近,是以对公主萧元贞的胡搅蛮缠十分厌恶。 而他差点也做了穷追不捨的人。 姜暄深吸一口晚风,将野果子散给在场其他人,包括萧云砚、意识不清醒的萧元贞……灾难面前,个人的爱恨远没有那么重要。 见陈愿出来后,李观棋就端着饭食送进了她的房间,也发现床上破旧的棉被一角似乎被人捏了很久。 死里逃生,不是所有人都能轻描淡写地揭过去的。 李观棋垂眼,伸手将那褶皱一点一点捋平,却无论如何也恢复不了原状,他只好作罢,退出去。 那厢陈愿走到姜昭面前,对一贯乖巧听话的小姑娘说:「昭昭跟我来。」 二人并行,踏入房中。 萧云砚眼睁睁看着门再次关上,好似所有人都可以进去,就他被拒之门外一般。 少年转身,继续去烧热水。 室内,一灯如豆。 陈愿示意姜昭坐下后,斟了杯茶到她手心,说:「昭昭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讲?」 小姑娘眼神闪躲,直摇头。 陈愿索性蹲在她身前,抬起眼道:「你哥哥很好,但我不喜欢,昭昭明白了吗?」别再把他推过来给我。 少女攥紧腰间系带,小声道:「阿愿姐姐对不起。」 她的确有私心,不想师父总追随着阿愿姐姐的背影,也不想阿愿姐姐同二皇子殿下在一起,倘若姜昭最后不得已要嫁给萧云砚,那她怎么面对陈愿呢? 所以才想着牵她和哥哥的姻缘,至少暄哥哥人品和秉性都端正,而且阿愿姐姐在姜家受了欺负的话,姜昭还可以帮她讨回来。 她有私心,却不全然是坏的。 陈愿知晓这一点,所以把少女叫进屋中,留有足够的体面。 姜昭咬咬唇,还是没忍住眼眶泛红。 陈愿只好安慰道:「昭昭,连神明都会有私心,何况凡人?」 「你忠于己心,不算过错,能迷途知返,更是难得。」 她轻握住姜昭的手背,那上面落着滚烫的泪水。 「没关系昭昭,我早说过,你在我这里是可以犯错的,因为我很喜欢你,但只有这一次,好不好?」 「对不起,对不起……」 姜昭哭着抱住了眼前的少女,哽咽着道:「我不该自以为是对你好,是我自私。」 陈愿轻轻拍着她的背。 「不哭了。」 …… 等姜昭眼睛不红后,陈愿才把她送去隔壁房间,劝她休息下。 到底是经历的少,姜昭很快就睡着了,连澡都没来得及洗,还是她小姑姑给她擦的脸。 「真是个小孩子。」 姜七月难得开口说话,她在遥城的灾难中失去了新婚丈夫,又历经一场生死,心已波澜不惊。 第125页 唯有对于学术一事,还有原来的热情。想到那位李大人向她请教的诗句,以游学闻名于天下的女太傅也不由困惑,抓住机会问陈愿道: 「姑娘,龙应该藏在云里……下句是什么?」 陈愿只觉得是班门弄斧,弯唇答道:「这不是我作的诗,是一位名叫沈从文的学者所写。下句是——」 「你应该藏在心里。」 陈愿那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进入遥城的,她想了想短短的人生如果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连喜欢都未曾宣之于口。 她这句引用的诗不是留给别人,正是想让萧云砚看见的。 少年是《凤命》一书中最后的赢家,无异于龙藏云中,掩尽锋芒,而她对他的喜欢,也一直藏在心底,不知不觉悄然滋长,在成为参天大树之前,陈愿根本没有意识到。 又或者说下意识忽略。 因为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和反派风雨同舟,福祸共担,不离不弃。 可是现在,劫后余生的陈愿已经有了答案—— 他好他坏,她一直在。 . 陈愿回到自己房间。 窗户已经被人阖上,靠窗的木澡桶里冒着热腾腾的雾气。 地上有深深浅浅的水渍,可以看出是腿脚还没好全的少年来来回回用木桶提的水。 陈愿心中一暖,干净的洗澡水里还放了几味去污杀菌的中药,除了萧云砚,陈愿想不到还有谁。 她刚想唤少年的名字,余光又发现了异样,她倚靠着墙面而放的银枪和长剑都不见了! 陈愿:我老婆被偷了? 这农舍周围有重兵把守,剩下的又都是自己人,她思来想去,应该只是暂不见了。 陈愿褪去身上的脏衣,安安心心洗了个久违的热水澡,也并不知道那个叫萧二的少年因为怕她被人偷窥,刻意支开了姜暄,又带着李观棋来到西曲山后面的天然池水里,借着月光清洗满是血污的兵刃。 萧云砚和李观棋一人拿一样,还胜负欲上头,非要比谁先洗完,谁洗得更干净。 最后李观棋输了。 因为他没办法狡辩。 萧云砚就得意洋洋把挽起的裤腿放下,踩着月光脚步一深一浅回到了农舍。 回来的路上,还不忘顺手摘几个野果子。 深山中能吃的野物很多,又逢秋季,更是硕果纍纍的节,萧云砚远比姜暄懂食物有没有毒,因此摘到手里的果子也比他丰富多彩,除了绿油油的,还有红的,黄的。 每摘一样,他都先抛给李观棋一个,用可怜的李大人来切身试验——果子的酸甜程度如何。 李观棋绕是眉目再温柔,也终于裂成了他殿下口中的痛苦面具。 多亏有他,萧云砚最后留下来的果子种类都是又甜又多汁。 他扬起笑脸,带着人前少见的骄傲肆意,扬起下巴说:「李大人,你以后一定是能做大官的人。」 青年笑笑。 那行吧。 昔有神农尝百草,今有我替殿下试野果,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他本以为要殉主,随陈愿而去的,哪知道萧云砚救回了陈愿,不得不说,今天月色下的少年真是唇红齿白,面目可亲呀。 李观棋把手中洗净的长剑递过去,转身摆摆手离开,不打算介入萧云砚和陈愿之间。 这番折腾,陈愿已沐浴完。 她看着萧云砚准备的新衣服,叠好了放在床上,抱着试试的心态往身上套,却奇蹟般发现,这衣袍的尺寸和她吻合。 脑子里一间闪过些有的没的。 陈愿只觉热意涌上脸颊。 澡桶里的水烧得足够烫,加上不做人的巫梵近二十天投喂,陈愿的气血真的养好了许多,对镜一瞥,连唇色都红润起来。 她轻轻拍了拍白皙的脸颊,自语道:「你只是因为看鬼行尸多了,随便见个正常人都觉得眉清目秀。」 但是萧云砚真的很好看啊。 陈愿脑海里涌现出两种思维在打架,谁也说服不了谁。 就在这,当事人推门而入。 萧云砚身上带着山林晚风的清气,他单手转着陈愿的长枪,另一只手则把竹筐里的野果子放到桌上。 大小不一的野果应该是用水洗过了,鲜艷欲滴,引人垂涎。 陈愿的目光在某几种果子上方多停留了几秒。 萧云砚明明在全神贯注地甩花枪,却还能知道陈愿想要什么。 他把洗得崭新如故的银枪轻放在床上,又卸下背后的长剑,就着清水净了手,这才走到桌面,把陈愿多看了几眼的果子挑出来,捧到她面前。 陈愿侧眸,有些不好意思。 萧云砚顾自道:「你已经拒绝了姜三公子的野果,连我的也要拒绝吗?」少年声线缓缓,在夜色中撩人而不自知。 陈愿微抿唇,尽数接了过来。 萧云砚似乎满意极了,补充道:「你接了我的果子,以后就不可以接其他人的了。」 陈愿咬开一个尝尝,满口清甜多汁,她发自内心地弯了弯眼睛,说:「好。」 似想到什么,陈愿的目光落在少年锁骨处,认真问道: 「我咬你的牙印消了吗?」 回应她的是衣料摩挲声—— 「自己看。」 萧云砚已扯开玄色交领长袍的衣襟,往下拉,露出线条漂亮的一小截锁骨,上面的牙印不消反深,竟真的似烙印般,形状像半个新月。 第126页 陈愿怔住,欲往嘴边递的果子掉到了地上,她连忙捂着眼睛,喟嘆道: 「天哪,你也太不见外了吧。」 这种程度是我不用付费就能看的吗? 陈愿咽了咽口水,还是遮着眼,似掩耳盗铃般,说:「怎么伤口还加重了呢?」 萧云砚无所谓耸耸肩,将滑落的衣袍松松抖回去,抛了个陈愿挑剩下的果子到口中,道: 「沾了毒,就成这样了。」 陈愿猛然站起来:「谁害你?巫梵?」 少年微怔,随即唇边逸出受宠若惊的笑意,饮口茶淡声道: 「毒,是我自己下的。」 「天可怜见,巫梵真是冤枉。」 陈愿面色微红,重新坐回去,良久才问道:「你是不是疯了?」 「是啊。」少年起身,将凳子挪得离陈愿更近一些,凑近她耳边低语道:「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陈愿只觉得耳根都被热意呼得烧了起来,不知是桌上的烛火摇曳轻晃,还是萧云砚摘的野果子里有酒味,陈愿脸颊温热,有些恍惚。 这幅画面落入少年眼底无异于「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入神」。 他淡色的眸子暗了下来,长睫一眨,视线落在少女朱红的唇上,用微哑的嗓音问道: 「可以吗?」 第68章 · 萧云砚的喉结滚了滚。 动情之时, 少年漂亮的眼尾似带着桃花色,眼底水光潋滟。 这样的情愫不是可以假装出来的,和那次在秦楼的逢场作戏相差太多。 那时的萧云砚掌握着主权, 撩拨和暧昧都浮于表面,也就骗骗旁人, 然而此刻, 他是被动的,甚至小心翼翼问着可不可以。 陈愿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襟,把少年带到自己眼前,她略微俯视着他, 清冷出声: 「狗贼, 你妄想。」 萧云砚提起的心沉入谷底, 然而下一秒,衣襟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等他反应过来时, 已碰上了少女的唇。 她主动的。 唇瓣温软得不可思议,带着野果的香, 却只是轻轻碰了碰,浅尝辄止。 陈愿松开手。 她站起身看着少年微微颤动的睫毛,轻笑出声:「你不知道闭上眼睛吗?」 她清冷的嗓音比先前要沙哑,显然也是动了情, 眼底似有春水浅流,脸颊微红的模样胜过所有风光,比任何胭脂点染都好看。 萧云砚的心里生了贪念。 他捻着佛珠的指尖一松, 在陈愿将要转身时把她扯到了自己怀里。 少女本能逸出一声轻呼, 却很快被封住了口,浑身都软了下来。 萧云砚抱着她坐在自己大腿上, 带着男人的本能无师自通,他漂亮的手指轻摁着少女的后脑勺,不知餍足地加深了这个吻。 酥麻的感觉从唇齿间传来,陈愿的心里似燃了一场烟火,她被亲得力气全无,不受控制地微微喘息。 良久,萧云砚终于捨得放开她,陈愿又羞又恼,唇也有些红肿,她下意识抬起手,想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然而,萧云砚轻易就捉住了她的手腕,陈愿尤在挣扎,少年的眸色越来越深,他哑声道:「别动。」 陈愿似察觉到什么,真的乖觉下来,老实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萧云砚低笑出身,替她把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轻声说: 「别怕,我们来日方长。」 他把陈愿打横抱起,原封不动送回了床上,甚至从里面扯过棉被盖上,深深看了她一眼后,转身推门而出。 陈愿:「???」 你是不是不行? · 翌日,山野间早早燃起烟火。 陈愿推门伸了个懒腰,也在鸟鸣声中看清了煮饭的李大人。 剩下的男子不知所踪。 被留守的李大人用烧火棍在地上划字,言简意赅交待了一番。 原来是天未亮时,萧绥就领着萧云砚和姜暄去找巫梵用来藏鬼行尸的洞穴了,只剩下口不能言,肩不能扛的李观棋在备膳。 何况他又不是南萧的臣子,没有义务再帮他们当牛做马。 陈愿撸起袖子过去帮忙。 饭做好后,她敲了敲姜昭的房间,这间农舍比较大,姜七月和萧元贞都在里面。 萧元贞还受蛊虫余毒影响,双目猩红,被绑在椅子上低声嘶吼,想到原书中这位跋扈公主干的好事,陈愿实在没有多余的同情心。 更不可能劝说萧云砚去救她。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陈愿把饭食递到姜昭手里,简单用过膳后,小姑娘跟着陈愿到菜园子里摘午膳需要的蔬果。 这里距遥城有段距离,也还没有受到灾难波及,处处透着秋日的丰收喜意,连太阳都暖烘烘的。 陈愿生出了隐居养老的念头。 然而这种岁月静好并没持续多久。 菜园子里草木繁盛,隐匿其间的虫蛇很难被发现,陈愿先是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响声,等余光瞥过去的时候,一条朱红色的小蛇已经爬上瓜棚,缠绕在瓜藤上。 瓜藤下方,正是个子小小,捧着菜篮毫无知觉的姜昭。 陈愿的心陡然惊惧,她什么也没想,什么也顾不上,拔腿跑过去揽着姜昭扑倒在地,同时抬手抛出菜篮子,去击打小蛇。 可她低估了这东西的厉害。 第127页 朱红的小蛇迅速游移开,又以闪电般的速度扑向陈愿伸出的手,狠狠咬在了她手背上。 眩晕感当即涌上心头。 陈愿只觉视线模糊,在姜昭破碎的叫声中,她好似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巫梵。 那条朱红小蛇嘶嘶吐着信子,顺着巫梵藏蓝色的苗服爬上了他的手腕,而男人耳边的银坠子在日光下耀眼得近乎灼目。 陈愿彻底昏迷过去。 脑海中最后的残念是:如果重来一次,她一定要对巫梵狠狠补刀。 …… 意识彻底抽离后,陈愿与系统的联繫就更加紧密。 她在一片朦朦胧胧的白光中,终于见到了系统的本尊。 只有一个背影,穿着红白交接的鹤氅,银发飘飘有些眼熟。 陈愿迟疑着问道:「你是?」 系统没有回头,用一贯高深莫测的声音说:「遥城祸患你做得很好,也完成了保护男女主角的任务,如有下次,不必如此拼命。」 陈愿皱眉:「我敬业还有错了?」 白光处传来一阵咳嗽声。 待平息后,那似乎是系统的人影才道:「你一直都很好。」 真的很好,不枉费我的教导。 「行了,别夸了。」陈愿挪动步子,想看清他的真面目,却被那道白光弹开。 她不得已往后退,退着退着眼前一切都消失了,她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农舍老旧的床榻上,手被人紧紧握着。 握着她的人是萧云砚。 少年似乎在替她清蛇毒,已染得殷红的唇来来回回吮吸她的手背,地面赫然是一滩黑血。 陈愿轻唤他的名字:「萧二。」 过分漂亮的少年这才抬起头,眼眶通红,似乎刚才哭过。 陈愿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动了动手指安慰道:「没事儿,我命硬,老天爷嫌我烦,给我一脚踹回来了。」 萧云砚的眼睛又红了几分。 陈愿有些慌,试图让他轻松一点,半开玩笑道:「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唉,就是可惜了这些血,要是不带毒,接起来还能给陈祁年当药喝。」 她抿抿唇,朝他扬起笑脸。 萧云砚的眼底尤有水光,微愠道:「你觉得你很幽默是吗?」 「陈愿。」他直呼她的名字,愤怒终于在这一刻爆发: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救姜昭?!」 「她关你屁事啊。」 萧云砚从来都戴着温和的假面具,第一次全然失态。他起身踢翻了床前的矮凳,手握成拳,狠狠砸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 陈愿苍白的唇抿成一条线。 她不敢去看少年渗出鲜血的手背,那抹红正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流,让她的心隐隐作疼。 「萧二,你别弄伤自己。」陈愿揪着被子一角,无意识皱成团。 「那我怎么办?」 「去找姜昭讨回来吗?」萧云砚回眸看她,整个人拢在日光的浮尘下,那双淡色的眸子近乎破碎。 陈愿低下头:「这点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可对昭昭而言,至少要养上十天半个月才能下床。」 「而且我真的不疼。」 话音落,萧云砚已走到床边,他蹲在她身前,执起她的手,用雪白的布条包扎好,说: 「你知道吗?咬你的蛇叫胭脂赤练,不多毒,却难解。中招后会慢慢失去视觉,然后是听觉,最后是生而为人的所有知觉,这意味着,一旦被咬,没有解药的话,最后只能在无边的黑暗和死寂中等死。」 陈愿怔了一瞬,似乎想到什么,脱口而出道:「你是不是拿什么跟巫梵换解药了?」 萧云砚点头:「我的血。」 「他受萧遇之指使,想救回萧元贞的性命,以免同手握荆玉令,坐拥死士营的高太后结怨,可萧遇之并不知道,那足以令天下豪杰闻风丧胆的南萧死士营,现在在我的手上。」 死士们只认荆玉令。 而荆玉令是高奴用命换回来的,藏在《异闻志》里留给他。 萧云砚打开那本厚重的典籍时,也发现了书中掏空的凹槽,凹槽的大小和深度正好嵌入荆玉令。 陈愿听他说罢,隐约忆起书中剧情,不由问道:「萧二,借阅《异闻志》时,你是不是以萧绥的名义?」 少年淡色的眸子下意识闪躲,无异于默认。 陈愿轻嘆,反派和男主还是走到了对立面,无论她怎么做。 她盯着萧云砚的眼睛说: 「你想渔翁得利?」 这一招祸水东引,足以挑起高氏和绥王之间的矛盾。 等高太后反应过来,追随着《异闻志》这条线索去查的时候,只会深信不疑,因为萧绥兵权在握,始终令她不安。 如此一来,萧云砚倒躲在了暗处。 「阿愿,你总是能把我看透。」少年抬起头,眸光紧锁着她:「可我却看不透你。」 「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么护着姜昭,甚至于还有萧绥,唯独对我时,总在睡梦中胡言乱语,一口一个小反派。」 「我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吗?」他隐隐推测,觉得反派并不是一个好词,或许意思接近于佞臣,狗贼。 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愿心虚了。 她再次揉了揉太阳穴,以虚弱结束话题:「人有点晕。」 第128页 「不太舒服。」 「改日再聊。」 …… 萧云砚垂下眼睫,不再说话,也不想把高奴的死讯告诉陈愿,他抿着唇,只觉得心底万般苦涩。 如果早知道萧遇之打的是调虎离山的主意,他一定不会离开陈愿,也一定不会再让她受伤吃苦。 他就只有她了…… 想着想着,这些时日积累的情绪和委屈又涌上心头,余光落在少女纤细苍白的手腕上,萧云砚只觉鼻子一酸,眼泪又不听话地跑出来,他强忍着,最终聚成重重一颗泪珠,砸在地上彻底粉碎。 「你别哭啊,萧云砚。」 陈愿彻底慌了,手忙脚乱给他擦眼泪:「我不疼,真的不疼。」 少年轻轻吸了吸鼻子。 「可是阿愿,我疼。」 「我疼啊。」 作者有话要说: 霸道陈总和她的小娇夫(不是) 第69章 · 「萧二, 你像只小狗。」 陈愿双手捧起他的脸颊,低头在少年的眼睛上轻轻啄了一口。 萧云砚怔住了,也不哭了。 早知道他这么好哄, 陈愿一定要再亲亲他漂亮的眉骨,精緻的鼻樑, 就像哄家养的猫儿一样。 萧云砚的耳根泛红, 却是嘴硬道:「陈愿,没有下次了。」 「你不许把别人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就算真有这个别人,那也只能是我。」 「但我一定不会让你置身险地。」 少年哭过后的眼睛特别明亮, 完完全全倒影着她一个人的模样。 陈愿知道, 她跑不掉了。 · 农舍的小时光流转得很快, 又风平浪静度过几日后,陈愿从哑巴的李大人口中听到一个噩耗。 ——绥王的大军在山崖下,找到一具跛脚老者的尸骨, 被恶狼啃食,依稀能辨出是王老头的模样。 兵士用一卷草蓆把尸首带回了农舍, 停在开满野花的小院中。 陈愿和李观棋倚靠在门边,李大人学他的殿下抱臂而站,一左一右恍若门神。 姜暄不敢过来凑热闹,又瞄了眼坐在院中的偶像萧绥, 他刚想上前,不知死活地搭讪几句,却被亲妹子姜昭抢了先。 少女为师父递过去一盏清茶, 站在萧绥身后问道:「是王老伯吗?」她的声音有些发涩。 萧绥回眸, 朝她点头。 「据影卫所说,王老头最初来遥城, 是想为所託非人的小女儿王石榴赎身,他拿着一千两银票说明来意,却被女婿一家赶出门,还被不长眼的恶僕打断腿。」 「不仅如此——」 白袍少年从院门外走来,接过他皇叔的话茬。 「那王老头求救无门,只能去寻遥城太守做主,救救他那形销骨立,满身伤痕的女儿,却不知道女婿一家原乃太守远亲,才敢如此放肆。」 结局可想而知。 王石榴未过几日就去了。 失魂落魄的王老头想吊死在西曲山上,却被过来勘察地形的巫梵发现,疯子和绝路之人一拍即合,想出了用酒坊供饮,毁掉全城的主意。 若非王老头还存一丝善念,提醒姜昭不要饮那「女儿红」,此刻的她恐怕与萧元贞无异。 姜昭读了许多圣贤书,自然知道这样的恩情难还,遂对萧绥说:「师父,徒儿想亲手为王老伯立坟,聊表心意。」 萧绥认真斟酌,似是为难。 这时候姜暄连忙上前表现自己,拱手道:「绥王殿下,昭昭是女儿家多有不便,在下愿替妹妹尽一份心意,让那老伯安息。」 萧绥递还茶盏,垂眸应下。 「殿下放心,我必不负所托。」姜暄的眼角眉梢都透着高兴,若非文人气重,倒真像是个狗腿子。 陈愿忍着笑,摸了摸鼻尖,朝李观棋挑眉,示意借一步说话。 李大人颇有默契,紧随其后。 这让刚回小院的少年下意识握拳,心里生出莫名滋味。 萧云砚立在原地不动,和王老头的尸首一般透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惹得萧绥多看了一眼。 青年起身问道:「去哪儿了?」 萧云砚把绕了好远的路才买来的糕点递过去,说:「没什么,不该去的。」 话落走向自己房间,哐当关门。 萧绥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倒是姜暄会说话:「我看二殿下不是去买糕点,是去打老陈醋了吧?」 「哥哥……」姜昭扯了扯姜暄的衣袍,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萧绥揉了揉眉心,在正午的日光下有些头疼,他也是不明白。 为什么姜九邻那种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会养出来兄妹两个这样的小白兔。 心眼都长在当爹的身上了,儿女却没有学到一点。 萧绥转身把糕点重新挂到萧云砚的房门上,又接过下属递来的披风,准备出发搜山,继续寻找鬼行尸。 前几日那次,不过是巫梵刻意虚晃一招,给的假线索,也自然无所获,反倒让陈愿为了保护姜昭而受伤。 萧绥心里过意不去,却不知道怎么同陈愿开口,不知不觉,她好像离他越来越遥远。 …… 陈愿和李观棋在田埂上走了一段,随风送来秋稻的香,和煦又清甜。 她索性席地而坐,拍了拍旁边的草垛,抬眼看向李观棋。 青年摇头:臣不敢与殿下同坐。 第129页 陈愿轻笑:「嫌脏直说。」 李观棋被拆穿,撩开衣袍坐了下去,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正揣摩着他的殿下要说什么时,就听陈愿道: 「你走吧,回北陈去。」 李观棋抱在膝上的手紧了紧,微微仰头控制情绪,看着碧蓝的天色道:好。 风吹起少女的发丝,缭绕在她的侧脸上,她轻声说:「陈祁年比我更需要你,北陈的殿堂,也比这山野间更需要你。」 「李观棋,跟着我……让你受委屈了。」 陈愿的目光始终看着前方翻涌的稻田,指尖微拢,除此之外瞧不出情绪。 李观棋站起身,抖了抖官袍上的碎草屑,再次拱手行大礼。 无声道:臣遵旨。 他其实一点也不委屈,哪怕烧水做饭,挑水砍柴,甚至于连鸡也餵一喂,可这样的日子何尝不是喧闹人间里的另一种妄想。 殿下过得,臣亦安贫乐道。 可殿下的逐客令,他亦会当成旨意,不违背,不反驳,不问为何。 李大人的动手能力一向很强,下午时分,他已收拾好行囊离开了农舍,如他这个人一般,悄无声息。 就连午膳都是陈愿临时对付的。 她端着给萧云砚的那一份,轻敲少年的房门,得到的是他瓮声瓮气的一句:「我不吃。」 外加阴阳怪气:「怎么?一顿不吃还能饿死我了?」 「是是是,醋能管饱。」 陈愿调侃道,她尝了尝挂在门上的糕点,很细腻,口味清甜,是这山野间难有的好东西。 「萧二,我数三声,你要是不出来,我就走了。」 陈愿话落,还没开始倒数,门就开了,敞亮的光线一下把小屋照亮,也让她在逆光中看清了少年的模样。 似乎是刚从床上爬起来,萧云砚衣袍微乱,高高的马尾垂落在一边,像地里蔫了的小白菜,是一种凌乱颓丧的漂亮。 她弯了弯眼睛,把托盘搁在少年手里,说:「李观棋察觉到你的敌意,已经先跑了好几里地,你要去追他回来吗?」 「等等,他走了?!」萧云砚一惊,心里的气一下散得虚无缥缈。 「是啊,我让他走的。」 陈愿微歪头:「萧大小姐还满意吗?」 少年自知理亏,低头垂目道了声抱歉。 「没关系。」 陈愿笑笑,继续调侃: 「不怪你,是我太招人喜欢了。」 萧云砚正在专心用膳,听言难免呛了一下,不悦道:「要是我也多几朵桃花,你气不气?」 陈愿刚想一笑而过,脑海里忽然想到原书中的苗疆圣女,那位叫蛮月的少女,不仅对萧云砚一见钟情,还铁了心非君不嫁。 圣女走下神坛,为爱痴狂。 连烈性春药都敢下。 陈愿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对毫不知情的少年说:「除了我,以后不许乱吃别人给的东西。」 萧云砚点头:「你醋了?」 「我看你病得不轻。」 陈愿说完端起空碗出门,身后传来少年压抑的低笑声。 很快又响起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下抢过她手里的碗筷。 「我来洗,你歇着。」 …… 山野的夜色仿佛要比城里来得更快,暮色一合,放眼望去难见灯火。 陈愿坐在小院中,剥着手中的玉米,萧云砚在重新搭好的厨房里烧热水,他对火的恐惧缓解了许多,只要不是密闭的空间,就不会出现心悸颤慄的本能反应。 萧云砚也不知道是怎么好起来的,大概是将要失去陈愿的时候,他疯了般往遥城跑,浑然顾不上城里被兵士们用火把点燃的鬼行尸。 少年那时候只顾着找到陈愿,连燃起火光都没有察觉,直到把墙上的少女接到怀中,余光瞥见火的影子,才后知后觉有所畏惧。 再后来,他试着露天烧水,慢慢锻鍊后,在门窗皆开的房间里烧火也不觉得为难。 这种改变萧云砚无法用医术解释,如果非要有个理由,那理由就是陈愿,他对她的爱意胜过了年幼时本能的恐惧。 萧云砚继续添着木柴,火光明灭,跳跃在他的脸颊上,这种近乎平和的温馨日常,竟让他心生眷恋。 可惜山野间的宁静难得,就如同灶膛里的火星子一般,转瞬即逝。 约摸亥时初,自告奋勇要给王老头挖坟立碑的姜暄外出归来,身后还有五六位兵士陪同。 兵士们自行去取井水喝,反倒是姜三公子放下铁锹,朝他妹妹的房间走去,径直推门而入。 陈愿剥玉米的动作停了停,搁平时姜暄是不会无所顾忌地进入姜昭闺房的,她觉得有些奇怪,放下菜篮子过去瞧了一眼。 这一看,大惊失色。 只见姜暄把不知因何缘故已然昏迷的姜昭打横抱起,正推开窗,欲从农舍后方的乡野小路逃脱。 再看房内,姜七月和萧元贞都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这样的手段,绝非姜三公子能做得出来的。 陈愿强烈地感觉到了邪门。 她的指尖下意识握在腰间的配剑上,却被姜暄轻易看破,他把怀里的姜昭放下,作为人质,五指挟持着少女的脖颈,脸上露出的笑容丧心病狂。 窗外的圆月森冷,妖风穿堂而过。 陈愿只觉背后汗毛倒竖,她的手从剑上挪开,怕激怒姜暄。 第130页 不安无措之际,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带着铃铛清响道: 「是傀儡蛊。」 萧云砚话落,握住了陈愿冰冷发汗的手心,将她带到自己身后,他抬眼看向窗边,审视那紧紧扼住姜昭脖颈的青年。 姜暄的肤色比平时要白,眼睛里瞳孔也要更黑,手背上隐约有红色纹路,种种迹象表明:他中了巫梵的傀儡蛊。 所谓傀儡,即以蛊虫为线,如同主僕关系,主人做什么动作,中了傀儡蛊的僕人也会照做。 萧云砚眯了眯眼睛,他夜视不行,但陈愿随着少年的目光看清了。就在窗外的大树上,正立着一道黑影,银耳坠反射着凄冷的月光,正是巫梵那个祸害。 真特么邪门。 陈愿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亲切问候巫梵,她反握住萧云砚骨骼分明的大手,十指紧扣,侧眸询问道:「萧二,你打不打得过啊?」 作者有话要说: 萧云砚:男人不能说不行。 第70章 · 少年把她的手握得更紧。 另一只手则伸至唇边, 咬破指尖,将鲜红的血珠弹到姜暄额头上,似火一般烧灼出红光。 瞬息之间, 姜暄的神情变了又变,抓在姜昭颈间的五指松开又合拢, 像是在做艰难的争斗。 反观用苗疆蛊术斗法的萧云砚和巫梵, 一个在室内,一个在树上,衣袍皆被晚风吹起,伴随着笛音和铃铛声, 气氛剑拔弩张, 似冰下泉涌, 暗流激荡。 陈愿看得不明觉厉。 然而慢慢的,斗法中心姜三公子的唇鼻开始涌出鲜血,鲜血带着暗红色, 让陈愿心中警铃大作。 就在她想开口时,萧云砚已放下了指尖的小铃铛, 朝她望过来。 因为一条活生生人命的关系,萧云砚选择了输给巫梵。 夜色下,苗疆的叛徒再次催动傀儡蛊,驱使着姜暄把姜昭送到了他的怀中。 佳人既已到手, 巫梵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徒留姜暄原路折返。 陈愿看着萧云砚把身体虚浮的姜暄扶到床上,不由替姜昭担忧。 却在这时, 萧云砚取出了一个袖珍的竹筒, 他推开窗,在月色下打开封盖, 放出一只萤蛊。 萤蛊的前身即是萤火虫,只是被苗疆的草鬼婆捉来驯化,并和其他毒虫养在一起,炼成萤蛊,唯一的用途是追踪下落。 「阿愿,你看。」 萧云砚抬起指尖,比萤火虫更加明亮的萤蛊泛着幽幽碧绿,从少年手中飞向他身后的黑暗里,似一颗移动的星子。 陈愿目露惊奇,难免会想要是一大片同时出现,该有多漂亮。 她怔了怔,问道:「你什么时候有这种好东西?」 萧云砚垂下长睫,在清冷的夜里哑声道:「从察觉到你想离开时。」 换句话说,这萤蛊本来是少年暗中炼就,拿来对付陈愿的。没想到机缘巧合,先给姜昭用上了。 陈愿不免心虚,她和萧云砚之间始终隔着原书和系统的距离,这也是陈愿一切心虚的根源。 譬如此刻,她为了姜昭的安全,不得不收拾行囊,即刻上路,至于萧云砚……陈愿悄悄看了他一眼—— 「我跟你去。」 少年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语气平淡,仿佛刀山火海也不足为惧,他定会跟随。 陈愿愈发不好意思。 「你别多想,我是为了我的未婚妻。」萧云砚刻意咬重未、婚、妻,竟让陈愿听出了恨意。 ——小反派开始对姜昭有敌意,这是陈愿万万没想到的。同时她也更加坚信,即便是《凤命》一书中,萧云砚也从来没有爱过姜昭。 他要强娶姜昭,或许一直都是为了姜氏一族,为了他的帝王大业。 陈愿依然不贊同这种行为,所以在追踪的路上,她鬼迷心窍问道:「萧二,不娶姜昭行不行?」 少年眉眼一松,忽笑道:「那要看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陈愿的脸颊倏地一下就红了,幸好有夜色遮掩。但萧云砚变得如此之狗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怎么问题还能抛到她身上了? 「阿愿,要是你做了我的夫人,我绝不会另娶旁人。」少年声线浅浅,自她身后传来。 原来他也会说甜言蜜语。 陈愿的心似下了细密的雨,又黏又腻得慌,她伸手压了压自己唇边不自觉上扬的弧度,回头道: 「要是我不愿意呢?」 萧云砚走上前,自然地捉住她的手腕,藏进自己的袖中,说: 「那我就追到你愿意为止。」 他的手指很温暖,漂亮的骨骼摸着也很舒服,陈愿没捨得甩开,瞧着他另一只手上的灯笼说:「萧二,我们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 「天总会亮。」 她想,《凤命》这本书里不好的结局也可能会改变,她亦相信他,相信他绝不是原着中所写的那个,亲手杀死皇叔,又间接害死姜昭的狗皇帝。 「阿愿…」少年唤她的名字,道:「能不能别再叫萧二呀?」 「叫我阿砚,好不好?」 陈愿没忍住笑出声,她很想告诉萧云砚,追《凤命》这本书的时候,几乎所有读者都同仇敌忾,喊小反派的外号。 不是萧二。 是萧二狗子。 并且书中的评论区一向是—— 【老规矩,杀二狗子抢姜昭。】 第131页 【谁与萧二狗子为敌,谁就是我的姐妹。】 【啊啊啊,我鲨了他!】 陈愿低头,轻轻捏了捏少年的小指,说:「你要求还挺多?」 萧云砚连尾指都很修长,轻轻一勾,正好勾住陈愿的小指,带着拉勾的意味说:「好不好?」 「我只让你一个人叫我阿砚。」 这种「苍生都是萝蔔白菜,唯有你是例外」的老套路还是让陈愿破防了,因为她发现,但凡是请求她的时候,萧云砚的声音都很轻,连他自己都没敢奢求。 陈愿最受不了他这种自卑。 她松开手,捧成小喇叭,朝着少年喊:「阿砚,阿砚,阿砚。」 那天夜里,兴许是萧云砚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候,在少女清冷的嗓音中,他好像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不仅仅是为了做王。 也不仅仅是为了报仇。 想和陈愿天长地久白头到老,是他除去所有责任和枷锁后,作为自己,仅仅是他自己,最本能的欲求。 …… 天将明时,陈愿和萧云砚走到了临镇市集,身上带的东西不多,需要採购。同样的,他们留在农舍,留给萧绥的,也只是一封简单的信件。 为追查鬼行尸,青年彻夜未歇,及至天亮,萧绥才解下沾染了山林晨露的披风,捧起井水洗净了脸。 凉意瞬间叫人清醒,萧绥坐在院中,开始一目十行看信,不仅仅是陈愿这封,还有藏在暗处的萧遇之也送来了信。 信中的意思是,他已派巫梵绑走了姜昭,倘若萧绥顾念小徒弟的死活,就不要把鬼行尸的真相上报给朝廷,至于怎么做,堂堂绥王自有办法让秘密烂死在遥城。 萧绥虽然稳重老成,但并不刻板迂腐,也明白必须在小徒弟和鬼行尸之间做出抉择。 理智让他倾向后者,那也是萧绥一贯的原则,凡事以百姓优先,但情感又拉着他偏向徒弟。 人非草木,就算是养个阿猫阿狗在绥王府,这么久的朝夕相处,也会养出感情。 萧绥捏着信,指骨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眉眼沉沉,恰似九月的晨霜,寒意透骨。 天边的太阳一点一点升起。 萧绥抬起眼睫,轻敲椅把,对院中的下属说:「遥城之事,暂且压下。」 短短八个字说完,仿佛用尽了青年一生的力气,想到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姜三公子,青年头一次喜怒形于色,轻斥道: 「姜九邻,姜太尉,你生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但凡姜暄有他父亲三分的谨慎和未雨绸缪,就不至于中了巫梵的套,被种下傀儡蛊,在巫梵的操控下来祸害他的亲妹妹。 考虑到姜三公子不堪重用,以及农舍中剩下的两名女子,女太傅姜七月和公主萧元贞,萧绥不得已亲自坐镇,先送他们回金陵。 另一方面,也是要回朝述职。 至于小徒弟,幸好有陈愿在,萧绥有多不信任姜暄,就有多信任他麾下曾经的女影卫。 有阿愿在,万事无忧。 留下一部分人马去支援陈愿后,萧绥就带着大军,以及姜暄等人回金陵了,这一路上,任凭姜三公子如何搭讪,绥王殿下都不为所动。 甚至于途中暂休于驿站,点菜时,萧绥都要给姜暄开小灶,多要一盘猪心和猪脑。 可怜兮兮的姜三公子只能全盘照收,还要在自己的小册子上违心地写上一句:绥王真英明。 …… 热闹的集市上,不过一刻钟,陈愿已买好必需品。 这一次和从前去空隐寺不同,当初的萧大小姐终于肯做人了,不仅钱他出,东西也他来拿。 要是陈愿多看了一眼什么,「钱袋子」萧云砚总会悄悄买上,递给她时总扬起骄傲脸。 陈愿觉得好笑也可爱。 她从前以为谈恋爱千万不能找年纪小的,她也没时间陪一个男孩长大,现在却觉得,小三个月的姐弟恋除外。 萧云砚只比她胎穿的身份小三个月,虽然从灵魂上来说,她还是免不了老牛吃嫩草的嫌疑。 陈愿忽然想逗逗他:「阿砚,要是我有两个十八岁那么大,你还会喜欢我吗?」 少年仿佛听到好笑的话,伸手颳了刮她的鼻尖说:「我好像还没说过喜欢你,所以这个问题不存在。」 陈愿踢了踢他的靴子:「我认真的。」 「那有什么?」萧云砚无所谓地说:「兴许我还是个活了成千上万年的妖怪呢。」 陈愿被逗笑了,「你可真敢想,那你直接去当神仙好了。」 少年挑眉:「也不是不行。」 他牵起她的手走向卖马的马厩,小声又耐心地说: 「听闻过荆玉令吗?这件东西就被认定为是天外来物,它浑然天成,鬼斧神工,被传是仙人之物。至于是哪位神明,恐怕当世只有你的师父空隐知晓了吧。」 陈愿点头:「那我们抽空回去见师父,问一问其中内情。」 少年轻轻哦了一声,眼尾微扬道:「阿愿,我以什么名义去啊?又该叫空隐老头什么呢?」 他眼底含笑:「你教教我啊。」 「烦死了,没见过你这么坏的人。」 陈愿被萧云砚三言两语弄得面红耳赤,跑远了才说:「你那个大宝贝,回头给我瞧瞧吧。」 人多口杂,她没敢直接说荆玉令。 第132页 萧云砚一听更来劲了,唇边扬起一抹坏笑:「你说的…到底是哪个宝贝啊?」 陈愿又被臊得跑过来,重重一拳捶在少年胸口,警告道: 「你别跟我这呀那呀,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她伸出手指,捏了捏他白玉无瑕的脸颊。 萧云砚任由她放肆,等她揉够了,伸开手后,才说:「等回客栈,夜深人静,我慢慢给你看个够,整宿放在你那里都行。」 他话里有话,不知悔改,反以为荣,实在可恶。 陈愿只好平息下情绪,恢复清清冷冷的态度,问他:「怎么样才能改改你这说话的坏毛病。」 少年微弯腰,贴近她耳边说: 「很简单。」 「只要你多亲亲我。」 作者有话要说: 萧二狗子的本质还是狗子。 第71章 · 陈愿无话可说。 萧云砚弯唇, 见好就收:「你待在这里,我去买马。」 微风吹动酒旗,少年牵马回来时, 手指上还勾着一坛酒。 「给我的?」陈愿皱眉:「喝酒误事,你未婚妻还在巫梵手里, 我们又不是出来散心的。」 「而且, 你买一匹马算什么?银子不够跟我说。」 萧云砚抬眉:「不是够不够的问题。我是差那一匹马的银子吗?」 我是要一雪前耻。 他率先上马,对下方的少女伸出手道:「空隐寺的时候你我共骑,那时你占主导,如今也该风水轮流转了。」 陈愿尤在回想, 有些走神。 猛然间她身子一轻, 少年的臂膀已揽住她纤细的腰, 稳稳带到了马上。 「驾——」 身后响起他坚定清澈的声音,一如这个怀抱,刚刚好圈住她。 他们迎着风, 带着年少轻狂的意气,将集市里的热闹甩在身后。 在路上的时候, 萧云砚跟她解释了为什么要买酒,原来是那只用来追踪的萤蛊需要用酒养着,并且他不紧不慢是因为不能追巫梵太近,怕他察觉。 少年看似不着调, 实际上心思缜密,跟着他出行,陈愿什么都不用多想。 萧云砚甚至跟她说, 如果累了就靠着他的怀抱躺一会。 一路上走走停停, 运气好宿在客栈,偶尔借住破庙, 全看巫梵的行程,他们不远不近跟着。 至于少年嘴里开的玩笑,什么看一晚上荆玉令,也不过是说说而已,他倒是给她看,但住客栈的这几次永远都是定两间房。 陈愿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萧云砚,他表面上看似比谁都能开得起玩笑,骨子里又保守得很,一点都不崩萧大小姐的人设。 陈愿也没有很失望,只是对于小反派行不行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她这么耿耿于怀,是因为穿书前曾在评论区大放厥词: 【他如果行,我倒立洗头。】 因为穿书这件事,陈愿已经变得谨言慎行许多,她其实挺珍惜穿书这个机会的,无异于给了她第二次生命。 也是这样的缘故,哪怕系统时有时无,陈愿做任务也很用心。 她想尽力改变书中人物的命运,甚至带着不求回报的赤诚,何尝又不是想改变自己的命运。 归根结底,陈愿想完成系统的任务,回到她原来的世界。 这就是陈愿唯一的信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和萧云砚励志要做皇帝是一样的,她几乎是为了回去而活着的。 只是这些念头太过沉重,陈愿没有一遍又一遍提起,她反而把信仰藏在心底,从不宣之于口,却是支撑她在书中世界踽踽独行的全部动力。 陈愿也没打算告诉萧云砚。 她的确是喜欢他,可还远没到深爱的程度,也没高过她的信仰,话虽凉薄,却比欺骗要好。 少年大概也是知道她的喜欢有多深,所以总是有意无意地说: 「阿愿,你不会走吧?」 「阿愿,你也多偏爱偏爱我。」 「阿愿,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治好你身体里沉疴的,好不好?」 在这样的碎碎念里,陈愿的心又软了几分。 两月后,她望着秋意分明的偏僻小城,回眸问道:「凤阳城?」 萧云砚从马背上跃下,牵着缰绳往前走,看清楚后才对马上的少女说:「就是玉娘说的那个凤阳城。」 陈愿微微讶异:「为什么巫梵会带姜昭来凤阳城?」 「不好说。」萧云砚想到凤阳城地处西南,是离深山苗寨最近的一个小山城,但巫梵已经叛出苗疆,实在叫人摸不清他的意图。 似想到什么,少年停下了脚步。 「还入城吗?」陈愿问他。 「先去见见玉娘吧。」 陈愿下意识看向自己腕间的翡翠玉镯,点头应好,说: 「远道而来,总不能空手去。」 路上行人来来往往,萧云砚临时杜撰了一个身份,于是应道:「甚好,听夫人的。」 陈愿瞪了他一眼,少年无辜摆手:「难道你想跟我做兄妹?」 陈愿:「……就这样吧。」 拎上给玉娘带的礼品后,萧云砚循着影卫给的住址来到了山野间,深秋的花开到荼靡,在一处远离人烟的小山坡上,赫然建有一栋淡雅的竹院。 陈愿随萧云砚走在田间小道上,远处的炊烟在暮色中裊裊升起,她吸了一口带有柴火味的晚风,突然停下脚步。 第133页 萧云砚回头看她。 陈愿顾自取下玉娘给她套上的玉镯,递过去说:「阿砚,你帮我物归原主,我怕跟着去了她又给我戴上。」 萧云砚轻笑,耳边传来清晰可闻的狗吠声,应该是玉娘养在院子里的土狗,叫声又凶又响亮。 他没有拆穿陈愿,上前拿走落在她头发上的银杏叶后,说:「那你就乖乖在这里等我,不会很久。」 陈愿伸出葱白的指尖,扯了扯少年的衣袖道:「应该不会有别的土狗了吧?」 少女眸含秋水,带着难得的怯色,让萧云砚来了兴致,他忽然伸手一指:「阿愿,快,在你后面。」 下一秒,怀中就多了个温软的人儿,萧云砚稳稳托起跳到自己身上的少女,看着她紧闭长睫的模样,窃喜道:「骗你的。」 陈愿睁开眼睛,勒紧少年的脖颈说:「的确有狗,但都不如你。」 她明显是生气了,声音微冷。 萧云砚抿抿唇,眉眼轻动,认怂道:「我错了,汪汪汪。」 他把陈愿放下来,认真问她:「还生气吗?汪汪?」 陈愿被他学狗叫逗得忍俊不禁,说:「学得很像,下次不要学了。」 萧云砚伸出指尖理理她微乱的发,带着不舍转身走向小竹楼。 隔得近了,他才看清门板上那绯红一片是剪好的新婚喜字。 莫非,玉娘找到归宿了? 少年轻轻敲门,来迎接他的果然是男主人,从面相上看就是个老实巴交的读书人,五官平平,胜在白净。 虽说衬不上玉娘妩媚妖娆的长相,但情爱一事,本就全凭各自欢喜,外人无法说道。 「相公,是谁来了?」院内传来玉娘柔婉的声音,她搁下手里的插花,心里有种强烈的预感。 直到真的看见了萧云砚,她才欢喜道:「我说树上的鸟儿怎么总叫个不停,原来是少主来了。」 她当着丈夫的面直言不讳。 想来眼前的男人知晓玉娘过去的一切,并且真心地包容并接受她。 这是好事。 萧云砚被热情地迎到了房中,他简单说明来意,又再三要求玉娘把翡翠镯子收了回去。 玉娘拗不过他,问了陈愿的情况,忙对院子里正准备晚膳的男人说:「相公,先把来福它们关起来。」 这几条狗确实叫得凶,也多亏了它们,没有贼敢惦记夫妻两。 萧云砚忙道:「不妨事。」 「我待一会儿就走了,应承了阿愿去凤阳城的夜市转转。」 玉娘红着眼眶问:「少主远道而来,不吃顿饭再走吗?」 萧云砚放下薄礼:「本就是为了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如今知道了,也放心了。」 他心绪复杂,关于高奴的死讯堵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种事,多一个人知道就是多一份伤心难过,可是玉娘同高奴也算是多年共事的老友,她有权知道。 萧云砚正犹豫着,门外又响起一道敲门声,玉娘的丈夫去开了门,领进来一位在田间干活的老汉。 老人家似乎渴得不行,直接就跑到了房中,抓起萧云砚面前的茶壶往喉咙里灌,「咕咚咕咚」豪饮,也溅了许多水渍到少年衣袍上。 玉娘已经拿着帕子过来了。 萧云砚摆摆手,先解开系在腰间的青铜小铃铛,用衣袖擦干后才说:「没事,回头换一身就好。」 玉娘惊奇地发现,她家少主的小脾气好了太多,这要搁以前,性喜洁净的少年一定会让这没有规矩的老汉吃点亏。 想来是陈姑娘的功劳啊。 其实玉娘也不喜欢这位马虎的老人家,只是可怜他一把年纪还要下地干活,也不吝惜这点茶水,能帮则帮。 她眼见少年那串小铃铛上的绳子有些发白陈旧,不由询问道:「公子,我替你编条新的吧?将这铃铛,这玉珠,重新串一下。」 萧云砚信任她,就暂时留在了玉娘这里,说:「我过几日再来取。」 玉娘高兴起来:「我等着你带阿愿过来,我们一起吃顿饭。」 「好。」 萧云砚话落,同玉娘的丈夫点头示意后就离开了小院,也没有管那位老汉对自己的打量。 在少年眼中,那皮肤黝黑,瘦骨嶙峋的老汉不过是万千百姓的其中之一,没什么特色,也不值得他记住。 然而在老汉眼中,过分漂亮的少年仿佛是天外来客,如山巅的云雾,偶然降落在这小竹楼,一併带来令人羡慕的光彩。 或许是云泥之别吧,萧云砚没记住老汉,这老汉却死死记住了他,以至于在不久后的一场意外中,老汉毫不犹豫地指控萧云砚,说: 「钦差大人,就是他。」 「就是他这个外乡人来过这里,草民记得很清楚。」 · 暮色沉沉,快要压在乡间小路上。 陈愿轻踢着落在地上的银杏叶,转头就看见了朝她跑来的少年,只是这次,没有熟悉的铃铛声。 陈愿不禁问道:「萧云砚,你是给别人了吗?」说好的只给未来夫人呢? 少年明显察觉到她的语气变化,在不远处停下脚步说:「过来,过来我就告诉你。」 他伸开双臂,是随时可以拥她入怀的动作,含笑望着她。 晚风吹刮着银杏叶落在地上,陈愿心里的欢喜终究大过其他,她朝他跑去,但没有扑进少年怀里,而是停在他面前,拿出了藏在身后的小东西。 第134页 是用两片银杏叶折的小蝴蝶,在她指尖随晚风轻轻晃动。 「想要吗?」 陈愿学他:「想要就告诉我原因。」 萧云砚从来没想过赢她,心甘情愿道:「那串绳子已经用了很久,我怕哪天它就断了。」 「那你怎么不自己编?」陈愿反问,话落又觉失言,那小铃铛上串着玉珠,玉珠的孔非常细,就萧云砚这样的视力,根本就不好穿。 少年却不在意,唇边牵起一个小窝,笑道:「要不你帮我编呀?」 陈愿把银杏蝴蝶拍到他掌心,骄傲道:「休想,做梦比较现实。」 萧云砚早知如此,反手牵起她,说:「我们进城去逛夜市,带你吃好吃的。」 陈愿蹙眉:「你的小铃铛都不在身上,你怎么敢到处晃啊?」 萧云砚只是看着她。 「可是……」 「不是有你在吗。」 第72章 · 凤阳城的夜市稀奇古怪, 或许是临近苗寨,城中多是吊脚楼,在巍峨灯火的映衬下, 像是天上宫殿。 因是山城,看似平缓的路也带着坡度, 陈愿走了几步后就跳到了萧云砚的背上, 只管拎着花灯,让少年背着她到处瞎逛。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不乏穿苗服,带银饰的苗族少女,她们唱着山歌, 似最轻快的晚风, 瞧见萧云砚时目光大胆而热烈, 丝毫不在意少年背上的冷傲少女。 说好的苗族一夫一妻呢? 陈愿不解,贴近少年耳边说:「哎,你想要的桃花来了。」 还是以挖墙角为荣的那种。 萧云砚微弯唇角:「这是熟苗, 是可以与外族人通婚的苗族,也没有隐居到深山, 算是支系。真正的苗疆政权掌握在生苗手里,那才是核心。」 他阿娘就是生苗的族长。 当年的苗族还未被南萧吞併,称之为南诏国,以凤阳为都城, 后来萧梁帝即位,重用高太后的兄长,领兵踏平了凤阳。 苗族迎来动乱, 生苗顺势隐于深山, 熟苗则继续留在凤阳,一部分汉化, 成为南萧的子民,一部分桀骜难驯,在城外的山头自立为匪,占着地形优势,让朝廷久攻不下。 除了有四季花城的美名外,凤阳城其实充斥着危险和暴力。 姜昭的长兄就是在赶赴凤阳城的路上因公殉职,说是死于突发山洪。 天灾人祸是最无法追究的事情,但陈愿总觉得蹊跷,她晃了晃手中花灯,问萧云砚:「你清楚昭昭她哥的事吗?」 「略有耳闻。」 萧云砚找了处茶棚把陈愿放下,端来苗族特色万花茶,推到少女面前,说:「边喝边听。」 「姜昭的长兄是叫姜期,非嫡子,是爬床丫头所生,也是姜九邻为人师表唯一的污点,是以长子因公殉职,姜太尉并没有深究。」 「换句话说,一个不被期待的庶子,不值得姜氏耗费心血栽培,姜期自请为钦差,不远万里到凤阳城任职也是想远离姜氏。」 陈愿抿了一口茶,花蜜的清甜化开了她听故事后皱起的眉。 萧云砚接着道:「姜期也不似其父,为人性子耿直,哪怕考取了功名,在朝为官时也颇受排挤。若是我,这样的人不堪大用。」 高洁傲岸,众污独清的品性,反倒不适合在官场生存,更难有所建树。 陈愿很快喝完一盏茶,萧云砚见她未尽兴,就将自己面前还没用的万花茶也推了过去,说:「按照我阿娘教我的,喝了我的茶,就要随我回吊脚楼睡一宿。」 陈愿差点喷出茶水,睁大眼睛说:「这么开放…随便的吗?」 少年轻转着茶碗,眼含笑意:「所以那些苗疆女子的眼神你明白了?」 陈愿在桌下狠狠踩了他一脚。 疼意传来,萧云砚的面色未变分毫,眸光柔和道:「我之所以同你说姜期,便是怀疑他的死与城外的匪寨有关,而巫梵亲自带着姜昭来到这里,我觉得不是偶然。」 说这些时,少年刻意压低声音,只彼此二人能听见。 陈愿若有所思,忽然一道清悦的童音打断了她,侧眸看去,竟是手挎花篮的小女孩,约摸八九岁,头发扎成小抓髻,可可爱爱问她:「姐姐,要花吗?」 「可以买来送给漂亮哥哥哦。」小女孩看向萧云砚。 陈愿哭笑不得:「我承认他长得比我好看,但你别说出来。」 小女孩连忙捂上嘴巴。 「阿愿,童言无忌。」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少年用一两银子买了枝香气袭人的丹桂,又用茶点留下了小姑娘,问她:「你知道城外的山匪吗?」 小女孩捂着嘴的手指连忙比了个「嘘」,她挪挪身子,坐得离萧云砚近了后才小声说:「漂亮哥哥,那些人很凶的。」 「他们会放火,杀人,抢东西,抢女孩子,每月都要闹上一回,我娘说他们是土皇帝,哪户人家都惹不起的,官老爷也没辙。」 小女孩说完,把萧云砚给的糕点包好藏进篮子里,蹦蹦跳跳走远了,走出好远还要回头朝她眼里的漂亮哥哥挥手。 「挺好。」陈愿吐出这么一句,合着萧大小姐老少通吃呗。 套完小姑娘的话后,萧云砚又跟卖万花茶的婆婆聊上了,在老人家的叙述中,萧云砚又得到一个玄之又玄的说法。 说那匪寨的人其实是山神的侍从,他们抢女人,是为了每月充做「山神的新娘」。 第135页 陈愿听罢,当即一句「封建迷信要不得。」 萧云砚被她认真又严肃的神情逗笑了,也没管什么是封建迷信,直接说出猜测道:「阿愿,我怀疑巫梵想让姜昭当山神的新娘。」 少年语气平淡,仿佛那姜家小九不是他的未婚妻。 陈愿觉得不舒服,反问道:「这你都能忍?」 「不能。」 萧云砚解释说:「我将她看得不重要,是因为怕你不高兴,但实际上,即便她不是姜氏嫡女,和苗疆莫名其妙扯上关系的话,我也会管。」 他答应过阿娘,遏止苗疆的族民去做伤天害理的事。 即便是个普通姑娘,他也会救。 陈愿听完,心里的不适感反而散了,她站在微陡的坡上,平视着少年的眼睛说:「我并非那种醋意通天的女子,你若是对自己的未婚妻都如此薄情,我反倒觉得你萧二也不过如此了。」 萧云砚扬起眼角:「当真?」 「可你刚刚才因为苗疆的姑娘踹了我一脚,那可是用足了劲。」 陈愿涩然,「一码归一码。」 她低语道:「是不一样的,昭昭又不喜欢你。」 萧云砚点头:「我明白了。」 他把那支修剪得整齐的丹桂递到少女手心,轻声道: 「怪我太招人喜欢。」 「可是阿愿,我只喜欢你。」 很久以后陈愿才知道,丹桂是苗疆的族花,一个男子一生只能赠出一枝,他给了她,就是非她不可的意思。 若违反约定,是要受苗族世代信仰并供奉的那位神明重重惩罚的。 他说喜欢她,以神明为见证。 …… 日升月落,山城自有山城的节奏,陈愿在客栈又待了好几日。 很不幸,她的葵水又来了,还是很疼,却不是她一个人硬抗着了,从脸色发白开始,萧云砚就陪伴在了她的身侧,也因此耽误了去找姜昭的事。 陈愿着急,萧云砚却再三保证:不仅他的影卫在追踪,连萧绥留下的部分援军都已赶来,正在联合官府全力寻找姜昭。 她的处境并没有陈愿想的那样糟糕,而他也不可能放下眼前的少女,去顾一个名义上的未婚妻。 萧云砚想,倘若他和皇叔萧绥一起遇难,姜昭也会选择萧绥。 如果是从前,他会觉得很不舒服,明明姜昭是属于他的,可是有了阿愿姑娘后,萧云砚发现那点计较都变得可笑。 他根本不在乎姜昭喜欢谁。 他只在乎姜九邻选择拥立谁。 萧云砚敛敛心神,将端来的红糖姜茶一口一口吹得不烫后送至陈愿嘴边,安抚道:「你好好休养,待明日我们去见玉娘,让她帮你揉摁一些穴位,会好受些。」 陈愿扬起苍白的小脸:「都是过命的兄弟,我快疼死了,你帮我摁摁不行吗?」 少年脸颊一红,侧过脸说: 「隔着衣料,难有成效。」 「至于你我之间,还没到能够坦诚相见的地步,太快了。」 陈愿大受震撼。 这搁现代就是男德典范吧。 她没忍住笑出声来,苍白的脸色也鲜活起来,惹人怜爱。 萧云砚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抬到自己唇边,缓缓呵着热气替她揉搓回暖,视如掌上珠。 陈愿望向客栈外。 窗边的那支丹桂插在竹筒里,余香在房内绕了好几日,哪怕变成了干花,也带着矢志不渝的唯美。 一如少年的喜欢,半点不掺杂其他。 因为萧云砚对她好,好得陈愿差点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是如此良善。 然而事实上,这世间的好物总不坚牢,应了那句「彩云易散琉璃脆」。 陈愿满怀期待,可她终究还是没有见到玉娘。 · 翌日,凤阳城仍有斜风细雨。 陈愿推开窗,听见下方的百姓在议论,说昨夜下了好大一场风雨,还说官老爷们都一改平日怠惰的作风,赶去了城外乡野间。 说是那山坡上新建的一座小竹楼出了人命案,城里的人对他们不熟,只知道是一对新婚的小夫妻,相公是个落第秀才,倒是那小娘子的美貌总被人津津乐道。 「唉……听说那女子也才二十几岁,是活生生被磋磨死的。」 「可不是嘛。」有妇人揪住自家相公的耳朵,恶狠狠地教训:「那是狐狸精恶有恶报,这回倒好,她不会再来买米粮,你的眼珠子也不会嵌在她身上了。」 这样恶意的话语经久不散。 陈愿听得几欲呕吐,她紧紧扣在窗框上的手指一松,转身提起床边的剑,想也没想就冲出了客栈。 出城后,循着旧路途径那夜的银杏树,景致还是一样,陈愿的心情却判若两人。 她越靠近那幢竹楼,越能看清那围得水泄不通的官差。 陈愿平时最厌恶这样的热闹,可今日不知哪来的勇气,横着胳膊硬生生挤了进去。 头上的日光亮得令人眩晕,只一眼,陈愿整颗心都如坠冰窟。 这个院子里没有狗吠声了。 再也不会有了。 曾令陈愿惧怕的三条土狗尸陈院中,口吐白沫,显然是被人药死的,而它们的主人,此刻躺在蒙尸的白布下,依稀只能看清一截露出来的手臂。 那手腕上还套着一只翡翠镯子。 第136页 这镯子曾在陈愿手腕上短暂地停留过,她认得,也认得白布下的人是玉娘。 玉镯往上,是赤裸的小臂,带着无数暧昧的红痕,以及深浅不一的细小伤痕,留给官差无尽的遐想。 陈愿却知道,玉娘生前到底经受了什么,她眼角的泪不受控制地滚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萧云砚可一定不要来啊。 那个少年,可一定不要看见这些。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苗族为架空,对苗疆女子的形容也是杜撰,如果冒犯到现实里的苗族姑娘,我先道歉。 关于玉娘的悲剧,纯属剧情需要,文中百姓的议论不代表作者三观,如有冒犯,我先道歉。 第73章 · 陈愿忘了, 人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她消失不见,萧云砚怎么可能安心在客栈守着熬红糖姜茶。 陈愿原以为最坏的结果就是被萧云砚看见院中的惨剧,她也明显感觉到少年握着她的手指越收越拢。 她觉得疼, 但没有挣脱开。 直到官差强行押住少年清瘦的肩膀,并带上来一位皮肤黝黑, 瘦骨嶙峋的老汉, 老汉扑倒在官老爷脚边,瑟瑟发抖指着萧云砚道: 「钦差大人,就是他。」 「就是他这个外乡人来过这里,草民记得很清楚。」老汉的声音难听, 带着锄头刨地的沉闷。 与此同时, 一名官兵在屋中木地板的缝隙里捡到一颗玉珠。 这是那只青铜铃铛上的玉珠, 不多珍贵,珠身却刻有苗疆特殊的花纹,恰好与萧云砚今日佩玉上串着的珠子成一对。 ——人证物证俱在。 他连不在场证明都没有。 陈愿开始后悔没有跟萧云砚住一间客房, 就不该开两间房的。 她既想做伪证,又觉得这是污衊玷污了萧云砚, 然而一众官差围着,众目睽睽之下,陈愿忽然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人总是会相信自己愿意看见的,且尤其喜欢拉着明显胜过他们的人下神坛, 以显示自己不凡。 地上跪着的老汉是其一。 武断的官老爷们是其二。 一声令下,那些身穿玄衣,在胸口绣着「捕」字的官差, 就像遥城上空盘旋掠过的乌鸦, 将一袭白袍似鹤的少年团团围住,不泄露一丝山野间的凉风, 几乎叫陈愿窒息。 她不敢去看萧云砚的眼睛,也知道他此刻没有表情的模样是痛苦到了极致,人已木然。 至亲至重之人离世时,人往往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甚至忘记了做何反应。 陈愿的心生疼,自己反倒先哭了,察觉泪痕落满面后,她抬起手背重重擦去,拔出了腰间长剑。 「萧云砚,跑。」 少女话落,剑光已如雨丝般细密交织,首尾相接,快到让这群官府里的酒囊饭袋反应不及。 周遭响起百姓的惊慌声,竹院里彻底乱作一团,红衣的少女以剑破开一条生路,抬脚踹翻扣住萧云砚肩膀的官吏后,紧紧抓住他的腕子,冲出了这是非之地。 萧云砚的余光还落在那块遮尸布上,直到变得模糊,消失不见。 他淡色眸子里最后留下的不是山野景致,也不是发黄的老银杏,而是那截手臂上的翡翠玉镯。 碧绿透亮得叫人绝望。 …… 夜已深,伎子馆。 陈愿带着萧云砚出逃后,又藏进了凤阳城最鱼龙混杂的地方。 玉娘的仇没有报,真相未明,陈愿不可能逼着萧云砚离开,也不会让他被钦差下狱,更是庆幸这里地方偏远,没人认出这漂亮的少年是南萧的二殿下。 倘若萧云砚身份暴露,这桩案件传到金陵去,只会让朝臣们对他更失信任。流言蜚语这种东西,最能滋生成见,压在人心上像高山一样难以逾越。 陈愿最有资格说这句话。 没有真切了解萧云砚时,她的偏见一点不比今天的人少。 少女攥紧指尖,目光落在藏于木桌下的少年身上,萧云砚背对着她,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 陈愿只以为他是失去了玉娘,却不知道在此之前,萧云砚已经失去高奴了。 他们唤他少主,奉为牺牲。 而他却什么也回报不了,引以为傲的医术也像个笑话,什么也救不回来,什么也改变不了。 高奴的离开教会了萧云砚要及时去做想做的事情,所以他来到了他的陈姑娘身边,毫不遮掩自己明媚热烈的爱意。 他抓住一切机会告诉她。 他喜欢她,他需要她。 他变得不像从前的自己,不再那么惧怕火光,也不再顾忌犹疑。 他只是后悔,为什么没能早一点告诉高奴,说一声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萧云砚生来与旁人不同,在死牢的七年始终影响了他这一生,对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他看似通透分明,可一旦到自己身上,就变得格外的钝。 也因此,他需要靠离别时的痛感来分辨爱意的深浅。 阿娘离开时,他还小,第一次尝到心痛,后来萧梁帝逝世,萧云砚一开始并不觉得难过,但慢慢的还是察觉到了疼,再到高奴、玉娘…… 他身边所有待他好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谁也不同他说再见。 每个人都不告而别,然后在他心口上狠狠刻下一道疤,他一颗心有多敏锐,就有多疼。 第137页 萧云砚以为他不会再将别人看得重要,然而遥城的祸事,又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心。在差点要失去陈愿的时候,痛意袭来,如潮水般几乎将他吞灭。 她竟比他想像中还要重要。 他很害怕失去她,就想着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任何的遗憾都不要留。 萧云砚再也经不起失去了。 从幼年时的亲情,到玉娘和高奴藏在主僕之情下给他的真情,再到最好的年纪,他遇见了阿愿。 而她恰巧是幼年时给予过他唯一友情的那个人,萧云砚以为老天爷终于肯垂爱他一次,哪知天公不作美,再次夺走他身边的人。 他欠玉娘的这一生也还不完了。 萧云砚甚至觉得,或许是因为他的青铜小铃铛,那象徵着苗疆族长的凭证给玉娘和他的丈夫带去了灾祸。 哪怕真相还未明,他已先将所有过错揽到了自己身上,也从未如此憎恶自己……他一个人的成王之路,又凭什么让那么多无辜之人付出鲜血的代价呢? 从前萧云砚以为,为达目的这一切都是对的、值得的,牺牲在所难免,可他心里真的有了牵挂后,连缺失已久的情感都在慢慢回笼,他再也无法冷血到底。 一旦人有了感情,苦痛也就随之而来,便如此刻,不分昼夜地啃噬着少年仅剩无几的心脏。 萧云砚紧紧抱着膝盖,腕间的佛珠垂落在他青筋毕现的手背上,还沾染了几滴他咬破唇瓣掉落的血。 吸收后,白玉菩提变得更加光华,少年却浑不在意,高高的马尾散在身后,只剩下偏执和脆弱。 然而,这种支离破碎和漂亮并行的矛盾感并没有持续多久。 这一次,萧云砚主动从桌底钻出来,他淡色的眸无悲无喜,沙哑的声音却沉沉道: 「我要杀了他们。」 「我要杀了他们!」 窗外的光明明灭灭,映出少年眉眼间的戾气。陈愿赶忙上前,伸手捂住了他的唇,低语道:「你乖一点,别把人引来。」 不出意外,他们现在应该是通缉犯。 陈愿垂眼看向萧云砚腰间,那里空无一物,没有小铃铛,佩玉也被她悄悄当掉,用来打点,以便于在城中躲藏。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最安全。 萧云砚果然没有再说话。 陈愿又道:「我已经安排好,明日乔装打扮出城,至于…玉娘的事,我怀疑跟城外的匪寨有关。」 她想到玉娘露出的那截小臂,雪白肌肤上暧昧的红痕深浅不一,不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陈愿深吸口气,强迫自己继续分析,倘若有经验丰富的仵作在,一定能够通过验尸来证明萧云砚的清白。 她越想越烦闷,原来清白还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维护,这对玉娘无异于是二次伤害,萧云砚也根本不会允许。 刚躲进这间伎子馆没多久,少年就联繫上了守在客栈周围,那些随时候命的影卫,并让他们去府衙偷尸,将玉娘好好安葬在花海中。 萧云砚已经不需要清白。 他只想报仇。 陈愿看到的和猜到的,萧云砚也都想到了,他没有拒绝少女的提议,也接受了她的乔装打扮,涂脂抹粉。 · 凤阳城外,青山寨。 茅草屋后是一池清澈泉水,倒影着月光,深不见底。泉水以山涧瀑布为源头,哗啦哗啦响声清脆。 如果细看,能发现泉水周围插着旌旗,旌旗上绣有类蛇的古老图腾,像是阵法一般,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插在泥土里。 泉水前立着两道身影。 一道是掳走姜昭的巫梵,一道虎背熊腰,正是匪寨的大当家。 「确定是她吗?」巫梵瞥了一眼关在茅草屋里的清秀少女,勾起抹邪笑问道。 「至少占卜出的结果是这样。也试过用其他少女献祭,活生生投入池中,哪怕沉底了也没有反应。」大当家眼里闪过精光,对巫梵道:「是神的旨意选择了她。」 巫梵撇撇嘴:「要不是为了拿到另外半边钥匙,打开苗疆禁地,我可真的捨不得那个小美人。」 「随你的便,只要别玷污了她的处子之身。」大当家面色一沉,警告道:「别再犯从前的错误。」 他是指巫梵肖想苗疆圣女蛮月的事。 青年冷哼:「我是色迷心窍,但蛮月也不是什么清纯圣女,阿大……」他喊大当家还是奴僕时的名号,正色道: 「管好阿二阿三才是正经事。我可听说他们没管住下面,弄死了山下一对小夫妻。啾恃洸」 阿二阿三是大当家的亲兄弟,都是熟苗,即生苗破戒和外族结合生出的血脉,在苗疆生苗为尊,熟苗为卑,是要给生苗做奴僕的。 阿大三兄弟就曾是巫梵家中的下人,凭能力做到了熟苗首领,因此按照苗疆的规矩,打开禁地的钥匙一半在生苗族长手里,一半由熟苗的领头人看守。 半边钥匙就藏在眼前池水下。 藏在池底沉睡的黑蛟口中。 巫梵想杀回生苗一族,不得不藉助禁地的力量,他选择了和同样有野心的阿大合作,并承诺帮他们找画像上的女子。 这事儿说来也巧。 又是阿大那两个不成器的弟弟犯的事,大概一年前,凤阳城来了位新任钦差,叫姜期,姜期在上任途中正好瞧见了阿二阿三在野外草地欺辱良家女子。 第138页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为官清廉的姜期也并不知道这兄弟两是凤阳城公认的土皇帝,大小官员对他们的行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姜期不知天高地厚上去管了,也碍于文人之躯,被身强体壮的阿二阿三控制住,他们本意是想让姜期闭嘴,却因为用了兴奋的药物没控制住力度,生生捂死了姜期。 清醒过来的兄弟两翻了一下姜期的行囊,发现了任命文书,他们当即吓傻了,赶忙找哥哥阿大处理尸首。 和头脑简单的弟弟们不同,大当家特意去请苗疆圣女占卜,算出三日后会有暴雨,暴雨恐引发山洪后,便精心策划了让钦差姜期「死」在意外中的戏码。 山石一旦崩塌,尸身也会多少损坏,真相便很难再查。 加之姜期孤身赴任,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哪一天来凤阳城的。 尸体痕迹一盖,便死无对证。 事后,阿大又在姜期的行囊里找到一两可怜的碎银,一件旧衣,一张格格不入的精緻画卷。 画相上的清秀少女正是姜昭,这也是她的自画像,留给远赴西南的兄长做念想的。 在整个姜家,庶子姜期只在妹妹姜昭那里感受到了亲情。 已在黄泉下的钦差大人也并不知道,因为他的失误,画像落到了大当家手里,也让妹妹捲入了凤阳城苗寨的阴谋里。 如果他知道,当初一定不会见义勇为,因为他拼了命去救的良家女子侥倖逃脱后,却为了她自己的清誉不肯说出真相,也不敢说出真相。 同样卑劣的。 还有常常受玉娘一家茶水之恩的老汉。 他指控萧云砚。 恰恰是因为知道,他不是凶手。 独居的老汉无儿无女,为了保护自己,选择了与凶手们同流合污,甚至变相庇护。 恶之所以能一直存在,不仅仅是因为像姜期这样的人太少,也是因为如老汉这样的人太多。 可老汉和恶贯满盈的阿二阿三都想错了:那个漂亮的少年人他不仅仅是外乡人,还是深山苗寨里,唯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族长。 青铜铃铛便是凭证。 熟苗除首领外没有资格得见。 阿二阿三并不知晓,身为首领的兄长阿大也并没有告诉他们,那铃铛是何模样。 直到他们以战利品的形式从玉娘手中抢过,拿到青山寨献给大当家时,才从哥哥惊恐的表情中明白—— 这一次。 他们真的惹到不能惹的人了。 而这一次。 即便苗疆信奉的神明临世,也阻挡不了新任小族长的报复。 萧云砚要的,不是血债血偿,是生不如死,是在日日夜夜中重复玉娘经受过的痛苦。 他的恨,没有尽头。 第74章 · 凤阳城的晨曦笼在雾中。 从伎子馆驶出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 到城门时才被官差勒令停下。 驾车人粗布麻衣,正是由影六扮作的普通百姓,眼看官差拿着通缉画像欲掀车帘比对, 影六忙道:「官老爷,使不得。」 他话音刚落, 已有人掀帘而出, 身穿价格不菲的月白锦袍,手摇摺扇,俨然是富商的模样,只是生得过于秀丽, 眉眼间的冷傲又让人不敢轻视。 影六垂眼, 暗自抹了把冷汗。 陈愿摇着摺扇走下马车, 对为首的官差抱拳道:「我姓沈,携妻来凤阳城经商,只是我那内人柔弱不能自理, 又染了寒疾不宜见风,还望各位行个方便。」 她刻意压低嗓音, 有多年的经验在,女扮男装毫不费力。话落又卸下钱袋,悄悄塞到官差手里。 官差不着痕迹掂了掂,知道分量不轻, 他收敛着笑,例行公事走到马车前,欲掀开一点帘子瞧几眼, 以免出纰漏。 陈愿也不阻拦, 只朝车内喊道:「云妹别怕,有夫君在呢, 你大大方方就好。」她说着,摸了摸自己用以伪装的小鬍子。 一旁影六垂着头,强忍笑意。 陈愿轻咳一声。 马车内的萧云砚十分窘迫,却也只能被官差打量,好在对方只看了一眼,还似乎被这一眼惊艷到。 官差匆忙放下车帘,回头对陈愿说:「唐突了,尊夫人甚美。」 陈愿弯唇,略一拱手回到马车上。能不美吗?萧大小姐从头到脚都经过了精心装扮。 衣衫是陈愿挑的,能从视觉上显骨架小,妆也是陈愿画的,让少年的五官柔和下来,何况他本就生得白净漂亮,不怎么费力就改造成一个大美人。 陈愿不怀好意地勾起萧云砚的下巴,说:「云妹怎么脸红了?比我给你涂的胭脂还要明显。」 萧云砚轻轻拍开她的手指。 少年侧过头,发髻上的珠钗划出好看弧度,差点晃到陈愿脸上。 她低头轻笑:「脾气挺大。」 「你被叫云妹试试?」萧云砚听着马车出城的声音响起,这才有心思反驳。 「错!」陈愿打断,继续扮男子道:「你是我夫人,该喊我相公,或者……愿哥?」 愿哥和云妹,多般配啊。 陈愿试图将萧云砚从悲伤的情绪里拉出来,刻意揪着小鬍子在他眼前做鬼脸。 萧云砚心里五味杂陈,他抿抿苦涩的唇角不再说话,只伸手把陈愿揽进怀里,又扯掉头上的珠钗步摇,统统插到了少女束起的男士发髻上:「阿愿,忘了吧。」 第139页 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穿女装。 出城后,萧云砚和陈愿相继在马车里换回正经衣衫,一黑一白,皆是哀色。又趁着夜暮,去影卫给玉娘搭建的坟茔前祭拜了一番。 少年撩袍跪在坟土前,任由细密的秋雨砸在脸上,直到雨势渐大,立在一旁的陈愿才撑开伞,大部分偏向萧云砚。 他始终垂敛着长睫,叫人摸不清情绪,也没有痛痛快快落泪哭一场,离开前,萧云砚咬破指尖,在没有名姓的石碑上默背了一整段超度亡者的经文。 他不信这些,但还是怕玉娘那样良善的女人在黄泉路上被恶鬼欺凌。哪怕她和她的丈夫合葬在一起,可是乱世之中,文人承受不起也保护不好过分美丽的女子。 萧云砚扶着墓碑站起身来,眼看着雨水将血渍沖刷掉,不用多久就会痕迹全无。 他想赎罪,是痴心妄想。 少年接过影六递来的披风,裹到了陈愿身上,漂亮的手指认真为她系好结,抬眼说:「接下来的路,还一起走吗?」 陈愿踮脚,捏着袖子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水珠,回应道:「从无悔意。」 明知道你是反派,要走的路布满荆棘,要做的事血雨腥风,可我还是想多同你走一段,为你撑把伞。 她说:「我们走吧。」 萧云砚顺势接过了伞柄,与她并肩而行,又不着痕迹稍稍靠前以挡风雨,他问:「就这么相信我吗?」 玉娘出事那一夜,陈愿并没有同他在一起,他确实很有嫌疑。 少女没有说话,她伸出手握紧他衣袖下冰凉的五指,算是回应。 陈愿其实很想告诉他,是《凤命》一书给她的自信,书中在罗列反派的罪孽时,并没有玉娘这一条。 后来她又想,哪怕没读过原书,她也会相信现在的萧云砚。 那些文字传达的温度,远不及如今她握着他的手来得真切。 「阿砚,你不会。」 她很肯定的说。 不知是不是雨意太重,萧云砚眼眶微湿,小声道了句谢谢。 陈愿并未听真切,只因脑海里又响起系统的提示:青山寨,血池。 「血池?」她不小心脱口而出。 萧云砚觉得奇怪,却没有追问,只道:「我幼时听阿娘讲故事,她说血池里沉睡着一条上古黑蛟,是苗疆信奉的那位神明最喜爱的坐骑。」 陈愿怔了怔,她见过驾鹤的,御剑的,甚至如蚩尤那样骑熊猫的,但还真没见过驭蛟的。 她对这所谓的神明越来越好奇,不再迟疑,拽着萧云砚往青山寨去,行动能力直接拉满。 萧云砚在夜色中看不分明,也只能被她拉着,大气不敢出,直到陈愿主动停下来。 夜里的深山模糊一片,根本看不清哪是哪,凤阳城又是三面环山,俗称山城,城池周围层峦叠嶂,千山万壑,就算是当地人都时常迷路。 陈愿意识到自己鲁莽后,回头对萧云砚说:「你怎么不拦着我点?」 少年低头看着被她甩开的手,轻声道:「我给的建议你会听吗?」 陈愿:「当然。」 「那天将明的时候再出发,我可以用萤蛊来引路,然后……」萧云砚话未说完,又听陈愿道: 「我怕等不及。」 「雨停后就用萤蛊引路吧。」 萧云砚闭上嘴,意思很明显,我说什么有用吗? 我还能拦得住你了? 陈愿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说:「你再问我一遍。」 萧云砚点头,他重复问道:「我给的建议你会听吗?」 陈愿:「不会。」 …… 寅时末,雨终于停了。 天还未亮,但天色也不似深夜那般凝重,雨后山路难走,草木都挂露带霜,嗅进鼻子里的是湿润的微冷气息。 萧云砚摊开指尖,将用酒温养过的萤蛊从小竹筒里释放出来,捧到陈愿眼前说:「它很灵的。」 只是给了一点姜昭常用的物件让萤蛊嗅,它就能知道物件主人身处何方,并引他们过去。 陈愿当然知道这些蛊虫邪气,她该庆幸山路虽滑,却没有虫蛇,又或许是因为萧云砚体内的蛊王,那些毒物自动退避三舍。 就是不知道夏日里他是不是也能驱蚊,当人形蚊香? 陈愿阔步向前,近两个时辰后,天已大亮,他们也终于找到了灵山山顶的青风寨。 听萧云砚说,在灵山后面,那几乎隐匿在云雾中的群山叫巫山,也是生苗一族避世而居的地方,寻常人很难进入。 她点点头,观察了一下青风寨的岗哨,哪知萧云砚不遮不掩,直接走到寨门,在众目睽睽之下,散出了装在小瓶里的药粉,轻易就迷晕一片。 陈愿:绝还是你绝。 她把差点出鞘的剑推了回去,和萧云砚一起大摇大摆往里走,也很快就被以大当家为首的熟苗一族包围住了。 乌泱泱的一片蓝色苗服压来,陈愿已经开始慌了,然而想像中的激战没有开始,阿大首先单膝下跪,对人群中央的少年行礼道: 「欢迎归来,少族长。」 阿大的声音铿锵有力,随之而来是余下所有人的跪礼,动作整齐划一,双膝而跪,匍匐在地。 苗疆的尊卑制度等级森严,不仅仅是因为规矩,也因为蛊虫的压制,苗族的人多少都养蛊虫,携带在身上,蛊虫比人更灵敏,也更容易感受到蛊王的存在。 第140页 除此之外,首领阿大更早就意识到萧云砚是未来族长这个事实。 就在昨夜,阿大两个不成器的弟弟满脸讨好,来他房间献宝,说是为了哥哥着想,目光却一直往榻上瞟,往少女的脸上打转。 这少女正是姜昭。 她穿的是襦裙而非苗服,双手双脚都被绳子绑住,樱桃小口里还紧塞着布团,眸中的泪要坠不坠,清秀的面容让人眼前一亮。 阿二阿三默契地对视。 凤阳城里的女子见多了,他们也都尝过了,就连别人的妻子也不例外。 可惜那叫玉娘的女人想杀他们为夫报仇,阿二阿三只好熄灭想把她带回苗寨的念头,就地解决了。 在出了一年前姜期那样的事后,两兄弟在哥哥阿大的敲打下,变得收敛许多也阴狠许多,还是无恶不作,但学会了不留证据。 把青铜小铃铛献上后,阿二阿三相视一笑,正想打姜昭主意时,竟听到兄长一声暴喝: 「跪下!」 阿二不以为然,还试图嬉皮笑脸揭过,振振有词道:「大哥,那夫妻两我们打听过,都是无权无势的普通人,他们刚搬来不久,连熟人都没有,死了就死了。」 阿三补充:「谁会在意呢?」 「糊涂啊。」阿大恨铁不成钢,一把拍碎了木椅的扶手。 这举动狠狠吓了姜昭一跳,也把来给她送膳的巫梵逗乐了。 青年绕过跪在地上的两个畜生,来到临窗安置的榻前,扯掉姜昭嘴里的布团,恐吓道:「不许哭。」 姜昭咬唇,一动不敢动。 巫梵抬手,随意抹了一把她的眼泪,对愁容满面的阿大说:「放心,这铃铛不是那夫妻两的,真正的少族长也不可能那么容易死掉。」 阿大反问:「你知道是谁?」 巫梵邪气一笑,左脸的黑色图腾更加诡异难辨,他往姜昭嘴里塞了一口饭,说:「知道。」 「是这丫头的未婚夫。」 「长得也同前族长有七分相似,但比他母亲更漂亮。」 巫梵用被火烧过的嗓音徐徐说着,还不忘给姜昭擦擦嘴角。 阿大的神情稍微缓和,他紧握着那只铃铛道:「即便不是,那死的人也和少族长关系密切……」他嘆息一声,对下方面色发白的兄弟说:「我恐怕也保不住你们了。」 巫梵轻嗤一笑。 「早该死了。」 他一边看戏一边骂活该,同时给姜昭餵完饭,还下了点药让她睡着,这才拨了拨垂在脸颊上的银耳坠,起身对阿大说: 「我要是你,就大义灭亲。」 不然的话,就跟着一起死好咯。 巫梵摸了摸绕在腕间的小蛇,抬头去看天色,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夜里就是月亮最圆的时候。 届时,献祭最合适。 可他好像越来越捨不得那丫头了。 巫梵忽然回眸,对仔细擦拭着青铜铃铛上血迹的阿大说: 「要不,再推迟几天吧?」 …… 阿大回过神后,将重新编好的铃铛送回萧云砚手里,也知道事情瞒不住,遂道:「少族长,人已经绑好,任凭你发落。」 萧云砚只是笑:「真心的吗?」 陈愿跟在他身后,发现少年的笑不达眼底,愈笑愈孤寒。 她正想说什么,腰侧的配剑已被萧云砚反手拔出,他用她的剑刺入阿大的胸口,很快晕染出血花。 少年没有罢手的意思,「很不甘心吧?你不是畏惧我,是畏惧我体内的蛊王,畏惧我背后的生苗一族。可是阿大——」 「你也并不无辜。」 纵容恶,比恶本身更骯脏。 萧云砚轻旋着剑尖,果然有阿大的心腹从地上爬起来,赤手抓住刃面说:「少族长,念在你也是熟苗的份上,就放过大当家吧。」 话落,其他数百族人也抬起头来,目露请求,无声压迫着少年。 陈愿冷冷一笑,附在少年耳边说:「逼宫呢,好了不起哦。」 她很少这样阴阳怪气,除非忍不住,巡视一圈后,少女冷冷笑道:「敢问诸位,皇帝与平民所生之子,跟朝臣与平民所生之子,一样吗?」 熟苗和熟苗也是有区别的。 在苗疆等级森严的制度下,不亚于君臣之别,族长与外族通婚生下的依然是少族长,但其他生苗破戒所生之子,只是奴僕。 陈愿从前是最厌恶这种不平等的,可她慢慢发现,在古代这个地方,当道理讲不通的时候,权利就真香了。 她手握权利也并不想作恶,只想更好地维护善,替不公之人申冤,一如当年被家族放弃的小哑巴李观棋,又如今日已然身死还被指指点点的玉娘。 他们有什么错呢? 哑巴是天生,过分美艷妖娆的长相也是天生的,错的是这个环境,是人世间诸多的偏见。 陈愿轻轻嘆息,拿过萧云砚手中的剑,没有归鞘,而是往前一送,又刺在阿大胸口,离少年制造的伤口有几分距离。 她无视周围族人的目光,笑着对萧云砚说:「大小姐看好了,刺这里比较疼,流血也多,知道吗?」 要是你还不知道,我愿做你的剑刃,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第75章 · 这一剑刺出后, 匍匐于地的族人接连起身,看向陈愿的目光带着恶意,甚至存了下蛊的心思。 第141页 萧云砚眸光一扫, 握住陈愿的衣袖带到自己身后,淡声道:「夫人别怕。」 这四个字一下熄灭族人的戾气, 也压制住他们蠢蠢欲动的害人之心, 很明显,少族长庇护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外族女人。 不只如此。 萧云砚还当众用帕子擦干净陈愿剑尖的血,同她十指紧扣,笑着说:「等到了巫山生苗寨, 我再为你折一支悬崖边的丹桂。」 此言一出, 连面色发白的阿大都怔了怔, 他艰难开口:「少族长是要毁了同圣女的约定吗?」 前任族长在世时,与圣女的母亲是至交好友,还未有孕就定了娃娃亲, 是请神明做过见证的。 萧云砚淡色的眸子冷了下来,眸底的寒冰浅流, 不怒自威。 阿大眸光微闪,又道:「少族长是皇室中人,身份使然,要纳多少女子都无妨, 但至少圣女该是正妻吧。」 这话难听,陈愿轻轻摩挲着剑柄,她睨了身侧少年一眼, 只听他道: 「我阿娘已逝, 人死如灯灭,承诺皆空, 我并不需要履行,也不想履行,倘若生苗一族阻拦,那也是我自己的事,轮不到你们熟苗多嘴。」 阿大只好闭口不言,他已见识到这少年绝非表面那般好相处,只得如他的意,带他去见囚室里的阿二阿三。 陈愿没有跟去,她想四处转转,寻找姜昭,也知道阿大绝不会承认这件事,他看似顺从恭敬,那结实的肌肉下还不知藏着怎样的反骨呢。 萧云砚也没有掉以轻心,来之前他已给巫山生苗寨的故人传了信,又将自己的青铜铃铛解下,繫到陈愿腰间后才放她一个人走远。 阿大不免震惊,满脑子的「不可」堵在唇边,被少年的余光压下。 萧云砚此举,意在告诉那些不安分的族人,想动阿愿之前,先掂量掂量后果。 有了这层庇护,陈愿在青风寨如入无人之境,也没有不长眼的族人敢阻拦。 她七转八转后终于来到了血池前的茅草屋,这是阿大的寝室,木质楼梯处有四名佩银质弯刀的守卫,刀锋明晃晃,利得很。 陈愿正琢磨着怎么以一敌四时,草屋的门从内推开,走出来端着空盘子的男人,有些眼熟。 ……不是冤家不聚头。 陈愿同巫梵四目相对,前者眼眉沁雪,隐现杀意,后者反倒扬起唇角,亲切道:「阿愿?」 「是叫阿愿姑娘吧,我听姜昭时常提起你,当然,是睡梦中的呓语。」巫梵缓缓走下楼梯,他记得掳走姜昭的这些日夜里,少女一共叫了阿愿二十次。 盼雪也叫了十几次。 唯独萧绥和师父这两个称呼,各叫了二十次。 谁更重要不言而喻。 巫梵轻敲着空盘,看向陈愿,他走近一步,她就立刻退一步。 「你放心,我不饮你的血了。」巫梵停住,盯着陈愿腰侧的铃铛道。 不是不想饮,而是不能饮。 他的确惹不起萧云砚。 怎么说呢,在苗疆蛊术一事上巫梵也自认为是个天才,没有叛出生苗一族时,他也算年少成名,有望继承父亲的衣钵,成为下一任最年轻的巫医祭司。 只可惜他碰到了圣女蛮月。 这事儿不提也罢,但从最近几次与萧云砚的斗法来看,那几乎靠着古书无师自通的少年,在医术蛊术两途上的天赋不可估量。 巫梵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深不可测的后起新秀,也无意再为自己树敌,甚至隐隐觉得,他和萧云砚有共同的敌人:蛮月。 巫梵收回目光,他看见这铃铛在陈愿身上时都尚且惊讶,要是被圣女蛮月看到,又该是怎样的场面呢? 这热闹想想都有趣。 巫梵对眼前冷静自持的少女说:「阿愿,那圣女和你是同一种漂亮,皎若云间月,皑如山上雪,你可要当心啊。」 陈愿弯唇:「别套近乎。」 巫梵邪邪笑道:「好,陈姑娘,我算是发现你跟蛮月的区别了,你比她直接爽利多了。」 陈愿依然没什么好脸色,她余光盯着巫梵腕间的小蛇,心存警惕。 巫梵见状抬袖,让小蛇钻了进去,说:「你曾经杀过我一次,我也让胭脂赤练蛇咬过你一次,一来一去,我们不是扯平了吗?」 「陈姑娘,我并不介意多你一个朋友。」 「谢谢,我介意。」陈愿身法灵巧,绕过巫梵后踏上台阶。 周围护卫试图拔刀,被巫梵抬手阻拦,他看着陈愿的背影道:「阿愿姑娘,姜昭也许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你多同她叙叙旧吧。」 陈愿回眸:「你说的不算。」 有她在,昭昭一定无恙。 听言,巫梵低笑出声,烧哑的嗓音并不好听,甚至带着嘲弄的意味。 「没想到陈姑娘的血甜,嘴也甜,还不求回报护着心上人的未婚妻,我要是萧云砚,我也选你。」 「可惜你不是,也轮不到你。」陈愿话落,转身关上房门,也将巫梵留在屋外的太阳下,他这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唯独没有真心话。 陈愿垂眼,深吸口气才走向临窗的床榻,这里背阴,日光没有透窗照射进来,姜昭笼在暗影里,抱膝对着墙面,还以为是巫梵去而复返。 陈愿轻轻唤了她的名字。 姜昭起先以为是幻听,她缓慢回头,揉了揉眼睛后,才起身走下床,紧紧抱住陈愿的腰。 第142页 泪意汹涌而至,哭湿了陈愿的衣襟,少女数日来的委屈仿佛都在这一刻释放,她哽咽道:「他们、他们碰了我的手,摸了…摸了我这里。」 姜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提起陈愿的手贴向自己胸口。 少女的手微凉,清透,仿佛能洗干净那些污秽。 就在昨夜,阿二阿三两个登徒子被关起来之前,还色心不死翻窗进来,趁阿大不在调戏姜昭。 好在巫梵及时赶到。 他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没有强迫女子的爱好,也是这一遭,在巫梵的添油加醋下,阿大才下定决心,将满脑子只有下半身那点事的两兄弟关起来。 听清楚来龙去脉后,陈愿皱眉,戾气迸现:「我一定会杀了他们!」 「可是昭昭,你要记住,错的永远不是你。」陈愿轻抚少女的背,低语道:「女子的贞洁从不在身体上,你如此,玉娘…也是如此。」 她压下喉间酸涩,将姜昭送回床边坐下,自己则走出了房间,问清了青风寨囚室的方位。 · 囚室建在暗无天日的山洞。 狭窄逼仄的牢房靠火把照明,流通缓慢的空气始终充斥着腐臭味,令人作呕。 阿大和他的心腹在前方引路,萧云砚负手身后,不紧不慢跟上,直到走至尽头处,抬起火把,他才看清小黑屋里的阿二阿三。 他们衣衫褴褛,头发蓬乱,露出的黝黑皮肤和紧实肌肉上深深浅浅覆有鞭痕,想来是阿大为了求情提前做的处罚。 可这远远不够。 萧云砚捻了捻指尖,不着痕迹道:「阿大,把牢门打开,你先进去。」 虎背熊腰的男人依言,也挤进黑暗里小小一方天地,隐忍道:「少族长想如何惩罚,尽管吩咐,我会亲自施刑。」 阿二阿三立马求饶,哭爹喊娘的声音显得中气十足。 萧云砚勾起唇角,不动声色间收拢了牢门,扣上锁,他抬起眼睛问:「大当家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阿大下意识捂住胸口,那里有两道刺伤,却慢慢燎起火烧般的疼,他猛然道:「你下了蛊。」 「对。」萧云砚抬起指尖,指腹处有一道明显的划痕。 他用剑刺向阿大时,先用自己的手指开了刃,动作很快,看似在验剑锋够不够利,实则悄悄沾了自己的血,再一气呵成送到阿大胸口,蛊毒就这样下了。 谁又能想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初来乍到的少族长会这么胆大且心狠呢? 阿大悔之晚矣,忙对心腹道:「开锁,放我出来。」 「慢!」萧云砚伸手打断,对屈居在阿大手下的心腹说:「想不想当新任熟苗首领?」 「想就听我的。」 男子明显犹豫了,阿大赶忙道:「混帐,你娘还在我手里。」 「是吗?」 山洞外传来一道熟悉的磁性声音,带着挥剑江湖的潇洒。 阿大抬头,只见眼睛上蒙着黑布条的青年举着火把朝里走来,背上的长剑剑穗跟随着他的步伐招摇。 「莫……莫护法?」 阿大的声音已微微颤抖,到这一刻他方才明白,少族长是有备而来。 萧云砚侧首,看向莫惊春:「来得正好,我让影卫给你传的信收到了?」 「废话。」莫惊春理了理苗服上的银饰,和熟苗常穿的藏蓝色不同,生苗更多的是穿青莲色,视觉上深紫偏黑,比熟苗更显尊贵庄严。 他把火把搁到墙壁灯台上,走近道:「阿大,你平日里纵容阿二阿三欺辱凤阳城的子民,时不时烧杀抢掠也就罢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让他们动了我少主的人。」 那可是玉娘啊。 莫惊春得知消息后就马不停蹄出巫山,带着生苗的人赶来青风寨,打算好好清理门户。 他拍了拍阿大心腹的肩膀,说:「你娘中的蛊毒不必在意,熟苗永远都是不成气候的雕虫小技……」莫惊春轻笑一声:「偏偏在外人面前耍威风的也是你们。」 真正有本事的生苗反而更低调。 这心腹倒是机灵,立马倒戈,连带着把阿大所有的秘密都抖了个干净。 莫惊春忍笑听着,倒是萧云砚皱眉,觉得如此轻易叛变的墙头草不堪大用,但少年没打算管理苗疆,也就随他们去了。 等心腹抖谷子一样说完后,阿大本就失血的脸色更加苍白,他身后的两个弟弟更是直接吓到失禁。 这么多年来,他们三兄弟占着苗疆的名头与土皇帝无异,在凤阳城嚣张惯了,然而一旦真正的生苗派遣护法过来,谁也无力抵抗。 因为世人畏惧的蛊术,传得玄之又玄的巫医,甚至是可以占卜预知的圣女,本质上都是生苗。熟苗不过是生苗的奴僕,狗仗人势。 而萧云砚又不同,他体内有已经认主的蛊王,这是历代族长必须通过的考验,其次又是前任族长唯一的血脉,名正言顺。 哪怕他体内也有一半外族人的传承,却比所有熟苗都尊贵。 就连作为四护法之一的莫惊春,按照规矩也要向少年行双膝跪礼,不过萧云砚制止了。 他附到青年耳边交待了几句,转身向着洞口外的光明走去。 第76章 · 莫惊春怔在原地。 只因萧云砚说: 「他们欠了我两条人命。」 「去清倌所, 找些好男风的公子哥来,好好伺候他们,再施水滴之刑。」 第143页 「为防自戕, 先拔了他们的舌头。」 莫惊春活了二十几年,也见过无数血腥残忍之事, 但种先辱尊严, 后用水滴刑攻破心理防线的招数,恐怕只在死牢里存在。 他转念一想,那少年原就是从死牢里走出来的。 莫惊春长睫轻眨,此刻倒情愿自己是个瞎子了, 他用剑柄封了三兄弟的穴位后, 召来随行的生苗去清倌所办件事。 吩咐道:「要选丑的, 老的。」 莫惊春满脸同情,继续道:「最好给他们种上一夜春风,明白吗?」 既然少主要以恶制恶, 那他就助纣为虐,贯彻到底吧。 莫惊春用帕子把玉竹剑的剑柄擦拭干净, 轻飘飘抛到囚室里,说:「好好活着,余生赎罪。」 苗疆人不骗苗疆人。 …… 萧云砚走出山洞后碰到了陈愿。 她提着剑,来势汹汹, 暗红的裙裳被山风扬起好看弧度,似树梢上开得热烈的山茶花。 天光似乎一下明媚起来。 萧云砚好整以暇看着她,明知故问:「阿愿姑娘要杀谁?」 陈愿停下脚步, 不怎么耐烦:「当然是磨刀霍霍宰猪羊了, 让开!」 萧云砚挑眉,没有侧身相让的意思, 反倒理了理纯白衣袖,趁陈愿不备,将她拦腰扛在了肩上。 「不是,你、我……」陈愿气得语无伦次,只好用剑柄轻敲少年的背,以示抗议:「放我下来!」 「不然我弄死你!」 萧云砚顾自往前走,踹开房门,把陈愿搁到床上,脸不红心不跳看着她:「怎么个弄法,说说看?」 身下的被子很软,陈愿双手握拳道:「你别跟我白日宣淫,我告诉你萧云砚,我生气了!」 她特别大声,凤眼圆睁。 和世家女子不同,陈愿生气时分外明显,根本不需要去猜,也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更不会耍小性子。 萧云砚怜她份率真,他弯下腰,轻轻拍去少女靴面的灰尘,抬眼道:「杀了固然解恨,但未免也太便宜那些畜生了。」 「阿愿,有时候活着比死更痛苦,也更残忍。」 陈愿已然冷静下来,她很少失去分寸,但玉娘的事在先,姜昭的事在后,皆是女子被人欺辱,她有能力执剑,就想讨个公道。 她只是气不过。 为什么明明犯错的是歹人,承担痛苦以及指指点点的却是受害女子,她们甚至要为了保全名节,将种事忍痛吞下。 萧云砚从来都明白她所想,他用干净的手握住少女的手背,说: 「若有一天,我会尽力实现你心中所想,我发誓。」 他的声音清和,却坚定有力。 陈愿颔首,想摘下腰间铃铛还给他,却被拦住—— 「送你了,就是你的。」 陈愿愣住:「可是族长凭证,不是闹着玩的。」 萧云砚提起唇角:「俗物而已,讨陈姑娘欢心罢了。」 连我也是你的,何况其他。 到底天下女子都喜欢被哄,陈愿眼底含笑,打趣道:「那要是被圣女瞧见了,要杀我怎么办?」 听巫梵的意思,圣女并不好惹。陈愿不信他的话,但多少有些怀疑,毕竟能下「一夜春风」给族长的少女,的确是令人咂舌。 闻言,萧云砚站起身,正色道:「不用担心,那是我该考虑的问题。」 他淡笑:「阿愿,我没有那种让女子为我争风吃醋的嗜好,我会第一时间说清楚,解决好。」 陈愿很满意。 不愧是男德班优秀毕业生! 她拍拍少年肩膀,到底是放心不下姜昭,就寻了厨房做点清粥小菜,想让那下巴尖尖的小姑娘多吃些。 萧云砚本来是想帮忙的,但中途有事被莫惊春叫走,应该是关于青风寨改朝换代的琐事。 陈愿见他一宿没歇,就随手塞了两个青皮蜜橘到少年怀里,莫惊春见状调侃,想抢半个,哪知陈愿又凌空抛了个过来,说: 「你别抢他的。」 他拥有的本来就很少。 后半句陈愿没说,她也并不知道,在她瞧不见的地方,萧云砚把莫惊春手里的也抢了过来。 碍于他是少主,蒙眼剑客没有计较,反而掏出一千两银票还给萧云砚,说是用他的印章在钱庄提前支取的,钱后来又赠给了王老头,让他为女儿赎身。 萧云砚听罢,让莫惊春把银票收好,说:「就当买你的橘子。」 他并没有说出王老头已经坠崖而亡,王石榴更是被活活虐待而死,以及遥城那样一场人为灾祸。 知道太多反而容易不快乐。 萧云砚希望莫惊春能好好的,他是继高奴和玉娘以外,第三个发自真心为他好的下属。 也许也是最后一个了。 他对莫惊春说:「你比我年长,我叫你一声莫兄,你也别再叫我少主了,好吗?」 他擦了擦蜜橘上的霜,递还到莫惊春手里。 青年覆有白翳的眼睛一眨不眨,利落分明的下颌线紧绷,良久才道:「好,阿砚。」 少年扬起眼角,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橘子很甜。」 …… 霞光落在茅草屋上,泛起零零碎碎的光,炊烟融进晚风中,抚平人世间诸多的愁绪。 陈愿庆幸于夕阳还落在自己身上,她拎着食盒踏上楼梯,恰巧和巫梵打了个照面。 第144页 戴银耳坠的青年单手端着托盘,上面的饭食没怎么动,他的脸色也不怎么好。 陈愿没管,擦肩而过。 巫梵想捉住她的手腕,可少女不是姜昭,灵敏又轻巧地躲开了,而后抬起一双清冷的眸。 「放尊重些,我不介意杀你第二次。」 巫梵勾唇笑了起来:「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陈姑娘,多关注关註里。」他盯着少女纤细白皙的腕骨,目光如蛇。 「劳您费心。」 陈愿话落,推门而入去寻姜昭,她还是抱膝面墙,双手藏在袖子里。 陈愿叫她,顺便把食盒里的紫薯粥、南瓜饼,还有一份剥好的蜜橘摆出来,可姜昭迟迟没有回头。 陈愿下意识走上前,去看她藏在袖子里的手腕,姜昭还在躲。 夕阳的光线没有照射进来,陈愿只觉入骨的寒凉。 就一眼,她看清了姜昭腕上的伤口,那是用簪子划出来的,兴许是她力气小,又或是怕疼,道伤口并不是很深,但还是渗出了血。 那已结痂的痕迹意味着,至少有过一剎,姜昭想要以死明志。 她样的世家女子,从小娇养长大,向来都是清白的,连被外男碰一碰手都难以接受。 陈愿能理解,正是份理解让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而她本能的对「割腕」两个字牴触,不仅仅是前有陈祁年在驿馆寻死,后有姜昭效仿,而是陈愿本身,恐惧于此。 也是她曾犯过的错。 陈愿强忍着泛红的眼眶,寻来伤药替姜昭包扎好,又将自己腕间的红布条解下,系在她另一边手腕上,说:「它上过战场,助我逢凶化吉,也会保护你。」 「昭昭,你是很好的女孩子,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陈愿的声音又轻又柔,就像是照不进来的夕阳,让姜昭重新看到希望。 她含着泪摇头:「可我不好。」 「我再也配不上师父了。」 姜昭带着哭腔,又强迫自己不许掉眼泪,脆弱且倔强着。 陈愿心中百感交集,想到自己嗑的cp,又想到远在金陵顾不上徒弟的萧绥,立刻回踩道: 「若绥王在意些,或因此疏远你,都配不上你所有的偏爱。」 姜昭忙道:「他不是样的人。」 陈愿:「那不就好了?」 她扶着姜昭坐到摆好膳食的桌边,劝说道:「好歹吃一些,饭后我给你讲个故事。」 姜昭被哄着吃了大半,陈愿也不再勉强,跟她讲了《凤命》的结局—— 她说:「我认识一个小姑娘,她怕打雷,也怕天黑,娇娇软软容易哭,可就是样一个姑娘,在心上人被处以极刑逝世后,竟不管不顾追随他而去。」 「你知道吗?她选择了和你一样划破手腕的办法,随后在电闪雷鸣的隆冬,她赤脚冲出殿门,沉入了还未结冰的湖中。」 血花瞬间晕染开来,将她纯白的孝服染成了嫁衣的颜色…… 就是原着里姜昭的结局。 陈愿尽可能以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来,她微微仰首,压下眼底的水光,对姜昭说: 「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姜昭面色凝重,点点头,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局中人,还能颇为惋惜道:「为什么呢?阿愿姐姐,那女孩的爹娘肯定很难过吧。」 是啊,为什么呢。 陈愿握住少女的手回答她:「可能是太喜欢了吧。」 太喜欢师父萧绥,听闻他的噩耗,痛不欲生,苟且都为难。 何况情爱一事,本就是局中人自己的溺毙,局外人很难救得了,也没资格评判。 陈愿能做的,只是阻止萧云砚对他的皇叔痛下杀手。 她其实也在赌。 赌有了自己后,小反派会不会变得不一样,她试着给萧云砚他想要的喜欢和爱,试着以身饲鹰,求一个两全的结局。 她和阿砚。 姜昭和绥王殿下。 第77章 · 陈愿承认, 她是有过这样的奢愿。 至少在打糍粑前都是这样。 昨夜下了雨,陈愿并不知道月亮有多圆,及至今日天暮, 月挂梢头时她才惊觉已是中秋。 按照苗族的规矩,中秋节不吃月饼, 而是用糯米打糍粑。 陈愿倒不是为了入乡随俗, 而是曾听玉娘提过,萧云砚最喜欢的是荷叶饭,第二就是红糖糍粑,他比许多女子还要喜欢甜食。 陈愿暂住清晖居时, 还看到过玉娘提前打了好几张圆饼糍粑, 用熟糯米粉裹着, 储存起来。还有少年喜欢的山楂茶,玉娘也晾晒了许多,都放在白瓷罐里。 她连离别都是这样温柔。 和尚师父说, 喜欢琢磨吃食的人,大抵性子都很好, 温厚纯良。 陈愿其实并没有完全接受玉娘离开的事实,有些人看似不重要,但总会在你的生活中留下某些痕迹,譬如玉娘择菜的手法, 干练利落,总是浮现在陈愿脑海里。 她将心比心,或许能体会萧云砚感受的十分之一。 但他性子能忍, 从未诉苦。 厨房里的火光明灭, 陈愿嗅着蒸出来的糯米清香,想着抽时间回一趟空隐寺, 替玉娘点盏长明灯。 也正好看看师父空隐。 他人瞧着年轻,到底是把老骨头,上次一别时,陈愿总觉得他咳嗽的毛病又严重了。 第145页 加之脑海里系统隐隐约约的雏形,陈愿心里不安,想去师父那里寻个答案。 她嘆息,算着时辰起身揭开木质锅盖,正欲趁热锤烂糯米时,纸窗外晃过几道火把的虚影,火光摇曳,随风送入陈愿耳中的,是熟苗族人的小声议论。 「真的吗?大当家被上了水滴刑?」 「少族长好狠的心啊。」 「快别说了,熟苗本就卑贱,别给自己找麻烦。」 …… 窗外的夜再次归于寂静。 陈愿的脑海里剩下三个字:水滴刑。 在她读《凤命》时,曾对这一刑罚深恶痛绝,因萧绥最后的结局,就是死在水滴刑下。 书中原文—— 「青年额心的皮肉绽开,白骨森然,现出深不可测的空洞,人死数日,水尤在滴。」 文字仿佛带着穿透力,一下击中陈愿的心,她下意识往囚禁阿大三兄弟的山洞走去,却在洞口前再次碰到萧云砚。 他不知是做了什么,雪白的衣袍溅了星星点点的鲜红,就连白玉无瑕的脸颊上也覆了两道血痕,精緻的五官在火光映衬下恰似恶鬼。 陈愿忽然走不动路了。 她僵在原地,看着少年朝她走近,漂亮得近乎残忍。 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害怕,陈愿更多的是觉得难过,她盼着他干干净净衣不染血,他却不得不堕入黑暗,沾满仇人的血。 慢慢的,难过又变成心疼。 尤其是在这个本该团圆的夜里。 那少年总是很聪明,察觉到她情绪波动时,像做错了事般陡然停住,不敢再靠近一步,反而低着头,一点一点把指缝间的血迹擦干净。 陈愿抿唇,从喉间逸出轻微的声音:「没关系的,错不在你。」 乱世本如此,何处不染尘? 她终究先迈出了脚步,在清冷的月亮下给了少年肖想已久的拥抱。 萧云砚却不敢回抱,垂着手,浅色的眸底情绪翻涌,悄然变化。 「我很脏。」他说。 陈愿抱得更紧:「我觉得干净就够了,阿砚,给我一个理由。」 无论你做什么,哪怕最后要对萧绥动手,都至少先给我一个理由。 萧云砚沉默了很久。 晚上的风越来越凉,他抬手示意莫惊春带着生苗部下离开,解下骯脏的外袍搁在臂弯,才沙哑开口:「阿愿,我亲手挑断了他们的手筋脚筋,可我并不痛快。」 「我又挖掉他们的眼睛,再替他们止血疗伤,可我还是不痛快。」 「因为无论我做什么,玉娘和高奴都不会回来了。」 「如果非要有个理由,那就是恨,我的恨连我自己都掌控不了,我甚至想毁了世间一切。」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沉,眼眶也越来越红,他拢在黑夜中,连高悬于头顶的圆月也无法将他救赎。 直到陈愿伸出手,与他十指紧扣,她包容了那满是暗红血渍的指骨,也包容了他所有骯脏心肠。 「阿砚,你毁了别人的同时,也在自毁,恨意绵长,我想给你许多许多的喜欢。」 陈愿将他的手贴近自己的心口,说:「感受到了吗?」 我很在乎你,你还有我啊。 哪怕我是个一心想着任务,想回到现实世界的外来客,但至少在这一刻,我是真心的想为了你留下来。 想为了你活得久一点。 她弯弯唇角:「跟我回去吧,别再这样宣洩恨意,我给你做红糖糍粑吃,好不好啊,萧大小姐?」 「嗯。」少年侧过头,不想叫她看见自己眸底的泪光。 陈愿松了口气,扯扯他的衣袖说:「害羞了?云妹?」 萧云砚哭笑不得,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也难得有了真切的欢喜。 陈愿再次踮脚,擦了擦少年颊边的血迹,不知不觉中,萧云砚就像雨后的春笋,身量越来越高,骨相轮廓也越来越清晰精緻。 她想了想,过了这个难熬的秋日,到琼芳飘飞的冬天里,就是少年的十九岁生辰。 她要提前想想,送他什么生辰礼。 …… 亥时初,天边的月好像更圆了一些,清晖遍地,不输白昼。 巫梵知道,今夜是献祭的最好时候,他来到茅草屋,对和衣而眠的姜昭说:「起来,去血池。」 少女背对着巫梵,没有应声。 巫梵又重复了一遍,话落蹲下身,勾起姜昭的绣鞋:「我不想强迫你,所以你最好听话。」 下巴尖尖的少女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血色,她安安静静穿好鞋,跟在巫梵身后,问了一句: 「你为什么救我?」 她是指被阿二阿三戏弄的事。 巫梵回眸,月色落在他寒光熠熠的银耳坠上,他微眯眼眸,唇弯了弯:「看你可怜。」 姜昭攥紧了手指:「那为什么又要我献祭?」 巫梵低笑:「因为我也可怜。」他的嗓音很哑,带着烟燻火燎的粗砺,难听且可怖。 姜昭不再问,道:「巫梵,我以为你不会信那些虚无缥缈的占卜之术。」 这是她第一次唤青年的名字,带着书香门第的气韵,口吻平和。 青年的步伐顿了顿,入目是血池源头湍流的瀑布,周围的旌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山风裹挟着泉水的清气扑面而来。 巫梵没有再回头。 第146页 身后又传来两道脚步声,他知道是自己真正等的人到了。 青年转身,看向护在姜昭身前的少年少女,他们一白一红,龙凤般相称,正是萧云砚和陈愿。 巫梵笑着开口:「少族长,阿大他们罪有应得,我不拦着,可是因为你的介入,阻碍了我闯禁地的计划,又该怎么算?」 他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在月光下隐约是半边钥匙的轮廓。 按照苗疆的规矩,打开禁地之门的钥匙一分为二,一半在生苗的大祭司手里世代相传,一半由熟苗首领看守,地点正是清风寨的血池。 巫梵手中那半钥匙承袭自他父亲。那位生苗现任大祭司叫巫尧,也是前任族长逝世后苗疆真正的掌权人。 萧云砚从莫惊春的口中听说: 当年巫尧的发妻犯了大错,他亲手杀妻服众,登上大祭司之路,后来唯一的儿子巫梵肖想圣女蛮月,企图玷污她的圣洁之身,这事儿触犯了苗疆大忌,巫尧再次划清界限,亲手赠给巫梵一场火海。 莫惊春八卦且嘴碎,连圣女蛮月被巫梵剥去衣衫,露出雪色莲纹肚兜的事儿都如实相告。 …… 萧云砚回神,下意识看向身侧少女,轻眨长睫道:「阿愿,以后少跟莫惊春玩。」 陈愿不解,但当下不是计较这种小事的时候,她看向巫梵,替萧云砚问道:「那你想怎么算?继续用昭昭献祭?」 「当然不。」 巫梵轻笑,他抚摸着绕在腕间的小蛇,一字一句说:「阿大很尊崇圣女,蛮月说什么话他都信,所以非要用姜昭献祭才肯与我合作,但如今他死了,我想跟你合作,少族长。」 萧云砚不置可否。 他又想起莫惊春说的,之所以阿大认定要姜昭献祭,是因为占卜从未出错的圣女在一群女子画像中,挑选出了姜昭那张。 即姜昭兄长赴任途中,阴差阳错落到阿大手中的遗物。 很明显。 蛮月针对姜昭。 萧云砚如此猜测,他并不觉得想取出钥匙就一定要献祭,那池下沉睡的黑蛟也未必想要这种莫名其妙的「新娘」,它可能还嫌人类吵闹。 这种想法仿佛在少年心中根深蒂固,他也并不知道是如何产生的,可冥冥之中,萧云砚觉得他懂这黑蛟。 考虑到巫梵的合作提议,少年也想闯一闯苗疆禁地,听阿娘说,那里面有超乎当世认知的神奇东西,他想到陈愿口中奇怪的话语,诸如反派、嗑cp等等,不免心动。 他想更好地了解他的陈姑娘,并寻求到将她留下来的办法。 萧云砚抬眼,对巫梵说:「我同意合作,但你要先把那半边钥匙给我,作为结盟的凭证。」 巫梵笑笑:「我把阁下当少族长,阁下为何把我当傻子?」 他伸手指向陈愿:「想要这把我用半条命换来的钥匙可以,但少族长要把那铃铛抵押给我,同样作为凭证。」 青铜铃铛,族长信物。 更是萧云砚母亲的遗物。 陈愿下意识握住,看向身侧少年,就连姜昭也难得开口:「二殿下,要三思。师父说了,不要与疯子共谋大事。」 少女的声音不大,巫梵对号入座,面色又难看几分。 萧云砚思虑再三:「给他吧。」 陈愿仍有些不舍,但并不想替少年做主,她一边解着系在腰间的绳结,一边绕过血池走向巫梵。 到底有些惧水,她没看一眼池面,径直走到巫梵面前。 显然,她还是不信任巫梵,又怕萧云砚吃亏,才决定自己过来跟巫梵交换。 青年倒也没耍手段,和平共处。然而,东西交换好后,陈愿堪堪转身,立马就听见身后传来铃铛的清响。 ——似乎是被人抛了出去。 而她的余光里,看见的是即将掉入血池的青铜铃铛。 陈愿想也没想,伸手去抓。 「扑通」一声,在巫梵不怀好意地推波助澜下,几乎是瞬间,她随着铃铛浸没在池水之中。 「阿愿!」 意识弥留之际,是少年痛彻心扉的呼唤。 作者有话要说: 陈愿:他扒拉我,而我只想追回萧大小姐他娘的遗物。 第78章 · 池水中又响起扑通一声。 在姜昭破碎的那句「二殿下」中, 萧云砚也紧随其后,跃入凉意沁骨的血池中。 事发突然,姜昭拎着裙摆也想跳下去的时候, 被巫梵揪住了后颈的衣领,她个子小小, 差点双脚腾空。 巫梵似笑非笑:「人家郎情妾意, 你下去干吗?发光发亮?」 「坏人。」姜昭反抗道。 巫梵松开她,阴鸷的目光从头到脚扫视一眼,说:「坏人会给你买裙裳,会救你于水火吗?」 「姜家的小姑娘, 我这个疯子已经对你很好了。」他席地而坐, 指尖划过血池的水, 漾起涟漪。 姜昭紧张又担忧,却根本看不清池中景象,她跺了跺脚说:「你为什么要害他们?」 巫梵伸手抚上左边脸颊, 那里的墨色图腾格外醒目,但如果细看, 能发现图腾下烧伤的痕迹。 「为什么?」 他仰头望向无尽的苍穹:「我曾经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蛮月要陷害我,为什么我的父亲不信我。」 「可我百思不得其解,等有了能力去害别人的时候才明白, 没有为什么,只是为达目的的手段而已。」 第147页 姜昭根本不想听这些与所读之书相悖的歪理,她双手紧握, 鼓起勇气问:「他们掉下去…会死吗?」 娇软清秀的少女红着眼眶。 「不许哭。我最讨厌你这副模样。」巫梵别开眼, 低语道:「衬得我多十恶不赦似的。」 他撑着手起身,淡定地说:「据苗疆古史记载, 青铜铃铛本来就是黑蛟坐骑颈间的东西,我本意是想用此将它唤醒,又哪里知道你那个小姐妹那么勇?」 「为了件死物不要命。」 「简直愚蠢。」 巫梵拨弄着腕间小蛇,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姜昭。 她憋红着脸,大声道:「你不许说阿愿姐姐不好,你也根本不懂她为什么那么勇敢。」 巫梵勾唇,轻嗤道:「你现在也挺勇的,不当小白兔了?」 「不、不可理喻。」 姜昭气急,背过身不再理会巫梵,满心满眼都落在并无波澜的池水上。 池水下,又是另一番天地。 水波清透而流速缓,池底也有处阵法,不见草木碎石,只有七根雕龙玉柱按「北斗七星」的方位牢牢矗立在阵法周围。 玉柱上绕有玄铁锁链,相互交错,镇压着盘卧在阵眼中央的黑蛟,黑蛟已有成龙之相,玄色麟甲闪耀寒光,头有须角,五爪藏锋。 萧云砚拨动水流向着池底游去,也在陈愿将要坠落到黑蛟身上时牢牢扣住了她的手腕,带回自己怀中。 同一剎那,黑蛟睁开眼睛,与少年四目相对,他的衣袍和发丝皆被水流漾起,恍惚间有种御剑乘风的逍遥意气。 黑蛟好像透过他在看另一位故人,它双目微阖,吐出了口中的半边钥匙,用水流送到少年手中。 池底没有空气,萧云砚不宜久留,他护着陈愿往上游,揽住她纤细的腰身,在少女气息微弱之时,他低下头,轻轻吻住她的双唇,为她渡气。 池底是发着萤光的玉柱,玉柱之间是冰冷的铁链和数具白骨,白骨上开出花,随流水摇曳,却远不及少年垂眼时,微颤的睫毛生动。 气息自口腔渡入肺腑,陈愿悠悠转醒,她随萧云砚一起破出水面,在月光下大口大口喘气。 呼吸平顺后,陈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摊开掌心,那里面牢牢握着的,正是被巫梵丢弃的青铜铃铛。 她忍着对水的恐惧,和抱着自己上岸的少年说:「阿砚,失而复得开不开心?」 萧云砚微抿着唇,漆黑的发贴在他遇水后更显白皙的脸颊上,恰似寒玉,带着发自骨子里无需刻意的冷漠。 陈愿知道,他生气了。 但这气不是冲着她,将怀中少女交给姜昭搀扶后,萧云砚走到巫梵面前,猛然伸出手,狠狠扼住了他的脖颈。 月色下,漂亮修长的手指收拢,带着池底的凉意压迫着巫梵的呼吸,他甚至说不出话来,面色涨红,青筋暴起。 这样的痛苦令人心情愉悦。 少年的唇微弯,眼底的恨意破冰而出,不加掩饰,力气也大得可怕,让原本一心看戏的巫梵措手不及。 退一万步,巫梵根本不敢在苗疆境内对萧云砚动手,他本就是叛逃的丧家之犬,哪能节外生枝。 巫梵也懒得解释。 无论他本意如何,造成的结果就是陈愿差点溺毙,他也并不知道那看似无所不能的少女竟然畏惧区区的池水。 还是那句,人不可貌相。 巫梵全然承受着萧云砚的怒火,在将要窒息时少年才肯松开手,青年如蒙大赦,颓然地跌坐在地,同陈愿先前一样大口喘息。 他捂着喉咙,低头能看见深红的勒痕,昭示着劫后余生。 巫梵抬头,看向萧云砚。 少年用手轻转着腕骨,淡声道:「我答应了阿娘,不将兵刃对向苗疆,不取族人性命……阿大他们如此,你也如此。」 「但是巫梵,没有下次了,少族长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萧云砚话落转身,重新将陈愿打横抱起,走出好远后,才听到巫梵那声「少族长,对不住了。」 衣袍湿透的少年没有回头,寒凉晚风中,向巫梵伸出手的是姜昭。 她刻意把衣袖往前扯了扯,盖住肌肤后才小心翼翼说:「你起来。」 巫梵有些别扭,嗓音更哑了:「姜家小姐,以你的身板想拉我,只有一个下场,跌进我怀里。」 姜昭赶忙收回手,也看到巫梵唇边扬起了笑容,她犹豫着问道:「你不难过了吗?」 「难过什么?」巫梵顾自起身,无所谓地说:「自从叛出苗疆后,我当过长公主的裙下之臣,也做过屠城炼制鬼行尸的疯子,人人都惧我憎我,或想利用我……」 他顿了顿,「唯独少族长还当我是苗疆之人,我还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姜昭点头,她性子虽然单纯,但还是能分辨人的善恶,也没有再叫巫梵坏人,只是趁着青年不备,狠狠推搡了他一把。 巫梵就站在血池边,不知是真的全无防备,还是想纵容小姑娘的恶作剧,他如姜昭的意掉进池子里,又爬了上来,拂去脸颊上的水珠说: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姜昭故意恶狠狠地说:「活该,谁让你欺负阿愿姐姐。」 「你还给我哥哥下傀儡蛊,甚至掳走我,如果没有这些,我也不会碰到那样的事情,更不需要你救。」她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第148页 「所以我也不会谢谢你。」 这些话似乎在巫梵意料之中,他没有辩驳,只笑着道:「至少别讨厌我。」 姜昭往茅草屋里走,一举一动都带着世家女子的礼仪,说: 「我没有那样的闲工夫。」 …… 青风寨后山,温泉池。 萧云砚抱着陈愿停下,眼前池水深不过一米,清澈见底,冒着温热仙气,如云雾缭绕。 他垂眼问她:「怕不怕?」 陈愿摇头:「我是旱鸭子不假,但这水深还不到我腰间。」 萧云砚这才抱着她往池水中央去,把怀中人放下后,他转身欲走,说:「我去给你寻一套干净衣衫。」 陈愿拽住了他的衣袖,盯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说:「阿砚你……」 「才没有。」少年立刻反驳,浅色的眸子里是最温和的羞涩,似乎在她面前,他总像邻家少年郎那样乖巧,半点没有面对巫梵时的狠厉,也没有生杀予夺的冷漠。 陈愿晃了晃他的衣袖,意思是要不要留下来一起泡,以免感染风寒。 她完全出于好心,萧云砚却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头也不回地往岸上走,更不敢多看一眼少女湿透裙裳下姣好的曲线。 她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存在本身就足够勾起他所有的欲望。 可他到底想做个好人。 至少给她应有的三书六礼,十里红妆,才敢有轻薄之举。 他喜欢着她,也慢慢明白,爱不仅仅是占有摧毁,也是克制和成全。 他爱重阿愿姑娘,在努力学着怎么喜欢一个人,又因为本身对自己要求极高,更不会随随便便做出逾越的事。 是以哪怕去而复返,来给池中少女送衣衫的时候,萧云砚也是多用了根发带覆在眼睛上,遮住了缭绕雾气中所有的旖旎。 然而想像更可怕。 他耳尖红得滴血,听见陈愿的声音时,萧云砚放衣衫的手背微颤,嗓音低沉道:「我先走了。」 陈愿擦了把湿透的青丝,带着疑惑问:「你学莫惊春干吗?」 人家是天生目盲才用黑色布条蒙眼,你用红色发带怎么回事。 她随口道:「不过挺衬你的。」 萧云砚的唇角无意识弯了弯,他背过身说:「阿愿,我不想轻慢了你,也不急于一时。」 陈愿跟他并不在一个频道上,她走至池边穿衣,响起窸窣的声音,也将少年的脸撩得越来越红。 他喉结滚了滚,问道:「我可以走了吗?」声音很轻,带着不知所措。 陈愿将腰带繫紧,抬眼说道:「不用走,直接下去洗吧。」 萧云砚这才揭掉眼睛上的发带,但没有下水的意思,眼底的暗示是想让陈愿离开。 她不免笑出声:「你也太见外了吧,真当自己是大小姐了?」 陈愿开始耍赖,她顺势坐在石块上,还朝萧云砚抬了抬下巴,意思是你请自便。 萧云砚眼见拗不过她,就去了上衣,穿着雪白的长裤踩进池水里,月光下少年劲瘦的肩背轮廓完美,锁骨精緻漂亮,腹肌不多不少恰到好处,连腰窝都有。 这本该是没有任何瑕疵的身材,然而他白皙似玉的肌肤上有三道明显的疤痕,一道在锁骨处,是月牙形的齿印,拜陈愿所赐。 另外两道在后背,一道刚结痂不久,一道已经变成深褐色,蔓延交错,是深可见骨的鞭痕。 陈愿当即站起来,往前走一步问道:「谁打的?告诉我。」 少年低垂着头,高高的马尾散在身后,压抑着情绪道: 「阿愿,是我自己。」 「是我让影六执行的惩罚。」 「错都在我。没能护好高奴,是第一重罪,错失了玉娘,是第二重罪。」 他的声音散在风中,仿佛云烟,却沉沉压在陈愿心上。 她先前听他提起高奴,还以为是听错了,没有深想,如今却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有那样惊天的恨意。 诚然,人是可以接受住任何打击的,但这不代表一个人可以接二连三承受命运的攻击,不停地失去对他而言重要的人和事。 凡人不是神明。 没有人可以从这种苦痛中毫发无伤走出来,这也并不公平。 为什么所有的坏事都要降临到她的少年身上呢? 陈愿疼得说不出话,她再次踏过池水向他跑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少年的腰,她的脸颊贴在他蝴蝶骨的伤口上,喃喃道: 「阿砚,你不是体质特殊,伤口很快就能好吗?再不济你医术那样出众,为什么要留着这样狰狞的疤呢?」 少年轻轻握住她环在腰间的手,语气轻松道:「我只是想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提醒自己是踩踏着谁人的白骨才走到如今的。」 「若有一天大仇得报,我自然会让疤痕痊癒,可即便外在的伤好了,有些人也不会回来。」 他缓缓转身,看着少女的眼睛说:「所以阿愿,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了,你知不知道,你追着铃铛下去的时候,我的心差点跟着溺在水中,无法呼吸。」 「我真的很害怕。」他说。 陈愿握着少年的手指,小声说了句不怕,随后解释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失去母亲的遗物。」 只是想尽自己所能,留住一些你在乎的东西。 萧云砚伸手将她抱在怀中,极其认真地说:「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生生的,没了铃铛我可能会伤心难过一阵,可没了你……」 第149页 我根本不敢想像。 他请求道:「阿愿,就当是为了我,为了我多活几年。」 也许是月色太美,陈愿竟许诺道: 「萧云砚,如果你不想我离开,我会想办法活下来。」 · 日升月落,总有黎明。 青风寨的事告一段落后,萧云砚携陈愿下灵山,赶往巫山。 莫惊春则自告奋勇,要领着心情不佳的姜昭在凤阳城好好转转,一则散心,二则等家人来接她。 另一方面也是怕蛮月碰上姜昭,毕竟她们一个是萧云砚苗疆名义上的未婚妻,一个是少年皇室名义上的未婚妻,二者相见难免尴尬。 陈愿反倒比较坦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固然没错,但定下婚约的根本不是萧云砚本人,陈愿并不认同这种约束,也能理解他暂时无法退婚的处境。 唉,不愧是反派,连未婚妻都一茬接一茬,今儿这有一个,明儿那又冒出一个,人家段誉是四处认妹妹,萧云砚倒好,随时随地发现新的未婚妻。 陈愿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说不介怀是假的,她想了想,对走在前方的少年道:「阿砚,要不我也不去了?」 此言一出,随行的生苗族人都停下脚步,静静望向他们的少族长,本质上也不希望外族女人踏入苗疆圣地。 萧云砚回眸,眼尾上扬,头一次违背少女的意愿,说: 「非去不可,缺你不行。」 他向她走来,握住她的手在耳边低语:「阿愿,我想你亲眼看着我退了这桩婚,所谓的娃娃亲本就形同虚设,至于圣旨上姜昭那桩,请你再给我一些时日。」 陈愿听着,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到底是高兴的,她揶揄道:「人家昭昭才不稀罕你,她巴不得退婚呢。」 少年笑弯了眼睛,轻轻吻了吻她的鬓发:「你稀罕我就成。」 这天地虽广,但他只想要陈姑娘一个人的偏爱。 萧云砚的态度很明显,随行引路的生苗族人也不敢再有微词,只是在行过瘴气森林,将要乘舟深入时,按规矩想蒙住陈愿的眼睛。 生苗寨隐世而居,是不可能让外族人知道寨子所在的。 黑色的布条递了过来,却被他们的少族长截住。 萧云砚把布条绕在手腕上,懒散地说:「我自会为她遮眼。」 少年话落抬手,绕至陈愿身后,漂亮干净的指尖覆在她眼睛上,淡声道:「阿愿,忍一忍。」 光明散去,鼻息间的气味就更加分明,和寻常的草木香不同,少年身上的气息清冽带冷,足以抚平她微乱的心曲。 在陌生的地方,陈愿其实是不安的,但这种不安抵不过她对萧云砚的信任。 她同他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看不见,或者这具残躯出了什么其他问题,你还会待我如初吗?」 陈愿本就是无聊时随意问问,哪知萧云砚反而严肃起来,他看着两岸渐移的风景道: 「没有那样一天。」 陈愿重复:「如果有呢?」 萧云砚唇边逸出无奈的轻笑,将她搂得更紧一些,但覆盖在她眼睛上的手却不敢用力,他轻轻答道: 「你要是瞎了,我就分一只眼睛给你,你要是不良于行,我就背着你,养着你。」 「阿愿,我不是在哄你。」 「倘若我有违此誓,就叫那苗族里供奉的神明噼死我。」 …… 随行的生苗族人已经没脸再偷听,他们原以为少族长生得俊俏,是个多情种子,却没想到他敢以神明起誓,那无疑是真爱啊。 只是可怜那族中的圣女蛮月,她同少族长怀里的女子气质相似,都皎洁胜雪,就是不知道少族长见了圣女以后,会不会回心转意? 男人嘛,哪有不喜新厌旧的。 第79章 · 夜幕将至, 凤阳城亮起万家灯火。 莫惊春领着姜昭去了城中最高的一座吊脚楼,从竹制的观景台往外眺望,收入眼底是千户苗寨的盛景, 星子如萤,点缀在绵延群山之上, 依山而建的竹楼参差错落, 远不同于金陵的齐整。 莫惊春为姜昭准备了作画的纸笔,他斜倚着栏杆,撑腮看向专心描丹青的少女,问道:「心情好些了吗?」 姜昭点头:「谢谢你。」 莫惊春连忙摆手, 有些不好意思道:「如果可以, 想请姜姑娘为我画一副小像……」 他顿了顿:「我想烧给我泉下的父母看看。」 姜昭蹙眉, 觉得这样并不吉祥,但或许是苗疆的风俗,她没有拒绝, 提起毛笔凌空比划了一下青年的三庭五眼。 「要不,你把眼睛露出来?」姜昭试探着问, 指了指莫惊春被晚风扬起的蒙眼黑布条。 青年犹豫了片刻:「好。」 「你别害怕。」 他扯掉系在脑后的布条,露出覆有白翳的双眼,微笑着说:「姜姑娘,实不相瞒, 我未在女子面前露出这样天生的缺陷。」 他微微侧首,半开玩笑道:「你知道蛮月吗?她精通占卜之术,前不久还跟我说, 我会死在看见我眼睛真容的女子手里。」 莫惊春低笑出声:「这也太假了, 我可是天底下最快的剑客,怎么会被女子杀掉?」 姜昭从画纸上抬起眼睛, 略带担忧道:「既如此,公子还是遮住眼睛吧。」 莫惊春哪信这样的邪,他迎着晚风说道:「倘若我的宿命真是这样,那天下所有的女子中,我也只愿意死在姜姑娘手里。」 第150页 姜昭愣了愣,忙道:「别说这样的话。」 莫惊春轻点了下头,余光落在了不远处吊脚楼的屋檐上,那里正有个玄黑的身影踏瓦而来,随后纵身一跃,跳进了观景台。 莫惊春的手扶在身后的剑上,见来人揭下蒙面后,他又松开手,唤了句影六。 玄衣影卫拱手道:「莫护法,绥王殿下有信要交给少主,我一个外人进不了生苗寨,就只好托给您。」 莫惊春接过密函,想说什么,姜昭已率先问道:「师父他在哪?」 「回姑娘,据探子所说,绥王被朝中的事绊住了手脚,又心系遥城重建,并且一直在追寻西曲山藏纳鬼行尸的洞穴……事多且杂,实在是分身乏术。」影六如实禀报。 末了又道:「不过姜姑娘您的哥哥们已在来凤阳城的路上,相信不日就可抵达,接您回金陵。」 姜昭不再问,笑容淡去。 莫惊春收回目光,对影六说:「朝中是出了什么事吗?」 「还请借一步说话。」影六瞥了姜昭一眼,率先飞跃到远处的房檐上。 莫惊春同姜昭说了句「稍等」后,足尖轻点栏杆,稳稳落在影六对面。 「莫护法,朝中的事与少主有关。」影六面色凝重:「事关荆玉令,高太后已查到藏经阁,甚至于《异闻志》,但少主是以绥王的名义借阅典籍,高太后本就忌惮绥王,难免起了冲突。」 莫惊春颔首:「这件事本就在少主意料之中,另一件呢?」 影六轻嘆一声:「是宜妃的事。」 「宜妃?」莫惊春思虑半天才将宜妃和安若联繫起来,想到陈愿曾经闯秦楼替安若赎身,他不禁问道:「是好是坏?」 影六摇头:「据金陵来信所言,宜妃小产了,陛下同高太后也闹得很难看。」 莫惊春嘆息:「萧元景跟他母后离心,对少主而言也是好事,然对陈姑娘而言,宜妃小产恐怕是个噩耗。」 影六贊同道:「可不是嘛,就怕因此让少主和陈姑娘产生嫌隙。」 「那倒不必你操心。」莫惊春笑着说:「我都知道了,过两日就回生苗寨,回禀少主。」 青年话落飞回观景台,姜昭的画已初见雏形,他见天色越来越黑,怕灯火伤了少女的眼睛,遂道:「我先送姜姑娘回客栈吧,改日再画。」 姜昭卷好未完的画,这一刻也并不知道,「改日」是个遥遥无期的字眼。 · 天心月圆,水声潺潺。 小舟穿流在山谷的涧溪之中,星子的光落在萧云砚肩上,他松开指尖,对紧闭双眸的陈愿说: 「看一看,漂亮吗?」 少年的手掌挪开后,入目是最璀璨的星河,星河之下是山谷平原,常青的古树散落开来,一座座树屋便这样拔地而起。 在夜色下,生苗古寨充满了不切实际的浪漫,树屋通明,就像是长在枝杈上的精緻灯笼。 陈愿眨了眨眼睛,忽然明白萧云砚为什么会送草编灯笼给自己,也许在少年眼中,听他阿娘讲述的苗疆故事里,早就认定灯笼就是家。 一盏灯笼,一户人家。 陈愿不由扬起了唇角,她从前以为萧云砚送灯笼是想照亮前路的意思,如今方明白,他想给她的前路是一个家。 陈愿不得不感慨:年下自有年下的好呀,尤其是心思细腻的弟弟。 她拍了拍自己的佩剑,笑着道:「阿砚,我砍树给你造个金屋,养着你啊。」 萧云砚弯唇,摇了摇头:「我先带你去休息一下,待会还有晚宴。」 生苗族人为了欢迎少族长的到来,已经在中心祭坛摆好了露天宴席,族中上下共数百人齐聚,热闹非凡。 陈愿到底是不喜欢扎堆,她随着少年往落脚的树屋走去时,摇了摇他的胳膊:「不去行不行?」 萧云砚半只脚刚踏上树屋的楼梯,不得不停下,回眸道: 「当然行,可我不想让族人觉得你是我遮遮掩掩带回来的,我想光明正大的告诉他们,你是我的谁。」 陈愿抬眼:「我是你的谁?」 萧云砚低笑出声:「你是我追了好久好久的月亮,也是我心上的仰阿莎。」 仰阿莎是苗族传说中的美神,代指美丽的姑娘,是苗疆少年用来形容心上人的情话。 陈愿起先不懂,问了来送苗服的族人后,才知道这三个字甜蜜的含义。 她抱起缀着银饰的青莲色苗服,发现是长袖上衣配短裙的样式,短裙百褶,外束刺绣围腰,图案和上衣背后一样,都是浴火涅槃的凤凰。 膝下用绑腿裹着,抵御寒凉秋意,但还是不可避免露出一截雪色的大腿肌肤。 陈愿本身是个现代人,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她只是不习惯戴繁琐的银饰,摘了一些后只留下了围腰上两串小银铃,随她纤细腰身晃动而清响。 陈愿顺便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发髻,拒绝了厚重的银冠,只用一支银质梅花钗簪上,倒和她清傲的凤眼相得益彰。 来送衣服的族人大抵也没见过这样出色的少女,目露惊羡的同时收起了另一个托盘上的胭脂水粉。 这是苗疆圣女蛮月的意思。 倘若这个外族女人姿色平平,就替她涂脂抹粉以显得庸俗,倘若她生得美貌,就不给她提升气色,遮掩瑕疵的机会。 横竖不能把自己比过去。 第151页 ——陈愿并不知晓圣女的这些心思,她也没有化妆的意思,在萧云砚的调理和用药帮助下,陈愿原本单薄苍白的肤色好了许多,连唇色都可见红润。 何况她也不是来选美的。 倒是这送衣的族人有意无意盯着陈愿瞧,是很明显的打量。 手捧托盘的苗族女孩原以为蛮月就是世间最好看的姑娘了,哪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这就好比她以为圣女是颜值天花板,突然有一天来了个外族人,直接把天花板捅烂捅破了。 人总是没办法拒绝美好的事物,当陈愿说「你叫什么名字」时,女孩立马答道:「小微。」 陈愿点头:「我能问一下宴会上都做些什么吗?」可别还要才艺表演,或者跳篝火舞什么的。 她宁死不屈。 小微扬起笑脸,露出亲切的小虎牙说:「就是吃吃喝喝,看看表演,很轻松快活的。」 陈愿松了口气,小微走后没多久她也从床上起身,推门而出。 门外两侧都挂了灯笼,光线落在树屋的楼梯上,她抬起眼睛,恰好和楼梯下的少年目光相撞。 萧云砚负手身后,回头时就瞧见了他的仰阿莎。 少女身量窈窕,双手还放在门上,盛装的苗服在她身上穿出了别样的风情,短裙下若隐若现的雪白肌肤更是叫人神魂颠倒。 萧云砚不自然地眨了眨长睫,以手抵唇,轻咳道:「要不换一件长点的?」 陈愿无所谓地摇摇头,目光落在了少年的衣饰上,他穿着凤凰展翅的苗服裙装,颈间戴着垂至胸口的银项圈,寒光轻闪,和青莲色的苗服交相辉映,透着野性与纯真。 她又看了看自己,有点情侣服的意思了。 最重要的是,少年的高马尾上,扎着的是暗红色的发带。 他从前惯用黑白二色。 大概是听了陈愿那句「红色挺衬你的」才改变了主意,这种小心思实在叫人喜欢。 陈愿走下楼梯,萧云砚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她笑弯了眸子:「阿砚,你要一直牵着我到中央祭坛,去参加宴会吗?」 少年点头,银饰清响。 陈愿只好随了他的心意,被他十指牢牢扣住,无奈问道: 「干吗?怕我跑了啊?」 夜里寒风料峭,萧云砚走在她身前抵挡,笑着答道: 「不是。」 「我只怕他们欺负你。」 第80章 · 到祭坛后陈愿才明白, 少年口中的「他们」是指以祭司和圣女为首的核心一派。 祭坛是树屋环绕围成的圆形广场,古朴的石块带着饱经风霜的痕迹,每隔九米就立有一根石柱, 柱身依旧刻有图腾,石柱与石柱之间缠绕着紫藤花。 花团锦簇, 未闻其香。 陈愿被萧云砚拉着走过花路, 来到祭坛中央,经久不息的篝火摇曳闪动,几乎沖向天际,围绕着篝火设有一圈又一圈席位, 由内到外, 等级秩序分明。 萧云砚在最外圈停下脚步, 在座的族人纷纷起身,并自行让开一条通道,供少年走至上座。 上座只设了一张席位, 分明没有考虑到两个人,甚至有不少族人在窃窃私语, 各色目光落在陈愿身上,将排外体现得淋漓尽致。 萧云砚没有继续向前,反倒是内圈的祭司和圣女朝着少年走来,双手结印行了个族礼。 身后火光沖天, 巫医大祭司身穿紫黑色长袍,兜帽几乎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能从他握着蛇头拐杖的手和手背皱纹看出年纪。 与祭司巫尧干枯发黄的皮肤不同, 圣女蛮月穿着最洁白的雪色袍子, 银色珠帘蒙面,露出的眉眼施着精緻淡妆, 容颜皎洁,胜过天穹上的圆月。 这是一个肤白貌美的年轻女子,也是苗疆绝大部分男子的梦中神女,连清冷的眼神都勾魂摄魄。 她微微屈身,朝萧云砚伸手道:「少族长,请随我入座。」 女子的声音清凌凌的,却不似雪那样寒凉,反而带着一丝柔媚,叫人不好拒绝。 可她面对的是萧二狗子。 少年微抬衣袖,避免被蛮月有意无意碰到。他看着仅供一人落座的席位,淡声说:「有劳圣女好意,我一向惧内,若夫人无座,我岂敢入席宴饮。」 「夫人?」蛮月如雪的神情恍惚了一剎,压住心中的愤怒道:「少族长与这位外族姑娘无媒无聘,既没拜过神明,也没丹桂定情,何来的夫人?」 沉默寡言的巫尧也敲了敲蛇头拐杖,寒声说:「少族长远道而来,不该如此任性,即便族长已逝多年,她定下的婚约也当有效。」 「何况蛮月为了等你,连任两届圣女,守着圣坛,非君不嫁。」 按照族中的习俗,百里挑一的少女经过重重考核后会在十四岁那年担任圣女,既是圣女,就要守身如玉,任期一般是三年,蛮月为了等萧云砚从死牢中出来,选择了连任。 如今恰好是最后一年,她也已经是双十年华,与十五及笄就做母亲的同族女子相比,实在是耽误不起了。 族中有不少拥护者为圣女打抱不平,纷纷出言相劝,大有逼婚的架势。 萧云砚认真听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蛮月多好,有多痴情,等了他多久。 少年轻抬眉梢,似笑非笑问道:「敢问圣女,你我不过初次见面,又何来的深情厚谊,非君不嫁?倘若我面目可憎,或者身有隐疾,圣女还要嫁吗?」 第152页 这番话直接让蛮月哑口无言,她眸光微闪,又碍于种种原因不能说出非君不嫁的内情,只好归结到喜欢上:「从小我就知道将来要嫁给少族长,今日一见,蛮月更加坚定了这样的想法。」 萧云砚微弯唇角,语气散漫:「圣女的意思是……一见钟情?」 蛮月抬眼,含情脉脉:「是。」 这也太离谱了吧。 陈愿在心底直呼好傢伙。 她承认萧云砚长得讨人喜欢,身段骨相皮肉无一不佳,也有误人家姑娘终身的本事,但蛮月这样高高在上的圣女,什么男子没见过? 陈愿不信,显然萧云砚也一样,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开门见山道:「可是圣女,我也有令我一见钟情的姑娘,怎么办呀?」 他侧眸,淡色的眸子锁在陈愿脸上,眼底含着笑和宠溺。 祭司巫尧显然是向着蛮月的,抬手止息议论后,他上前一步道:「少族长的意思是?」 「退婚。」萧云砚道:「不是我自己认定的,都不作数。」 少年声音沉稳,眼眸如平湖,哪怕映着火光也从容不迫,有着不输于当年族长的气势。 蛮月心知不能再强迫,决定以退为进,说:「今夜是为少族长接风洗尘,本不该提及婚事,不如改日再议?」 她将姿态放低,也自信男人都吃这套,但还是低估了萧云砚。 少年不避不让,直面问题所在,嗓音坚定道:「我意已决,不会因为改日而变更,时间拖得越长,对圣女越不好,倒不如一次说清,各生欢喜。」 这些话极其真诚,却惹起一片譁然,族中某位暗慕圣女的护法挺身而出,不客气道:「少族长如此感情用事,怎么能担大任?倒不如退位让贤,反正……」 护法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萧云砚指尖射出的银针封了哑穴。 「反正也轮不到你。」少年清澈的声线沉了下来,带着凉意。 他索性握着陈愿的手走向上座,随后轻摁着少女的肩膀让她稳稳坐下,抬起淡漠的双眼说: 「到底你们是少族长,还是拥有蛊王认可的我是?」 一众族人当即噤声,就连大权在握的巫尧都只能抓紧拐杖,敢怒不敢言。 萧云砚直起身,继续道:「今日我明确告诉各位,若非为了母亲遗愿,我并不稀罕这个少族长的头衔,当然,我尊重各位前辈,也请前辈们尊重尊重我。」 「别管我想做什么,更别痴心妄想来左右我的婚事,我会不高兴,到时做出什么来,只怕诸位承受不起。」 他人瞧着漂亮,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软,甚至透着狠意。 不太服气的族人们都变得恭敬起来,生怕少年仗着蛊王拿捏他们所有人的生死,加之前不久莫惊春归来,让他们见识了天底下最快的剑术,便不敢再造次。 人心一变,祭坛活泼的气氛又恢复过来,以巫尧为首,都开始给萧云砚敬酒。 秋日是赏菊的好时节,敬的也是菊花酒,酒味不浓,但后劲儿大,陈愿这种老江湖一嗅便知,她当即从席位上站起来,接过巫尧递来的酒碗,一饮而下。 萧云砚有些担心,伸手扶着她的腰,轻语道:「不喝也没关系。」 陈愿淡笑:「你为了我把族人都得罪完了,我为了你饮几碗酒又算什么?阿砚,我酒量比你想的还要好。」 少女颊边泛红,水眸莹莹有光,原本清冷的五官在火光下融化成水,惹来许多苗疆少年的注视。 这让众星捧月的圣女很不舒服,她端着酒碗来到萧云砚面前,想要敬上,却还是被陈愿手腕一转,不着痕迹接过。 有书中下媚毒的事在,她根本不可能让萧云砚喝蛮月的酒。 陈愿微微仰头,再次饮下。 她想,就算真的中了「一夜春风」,大不了也去跳寒潭,正好体验一下原书中萧云砚的感受。 陈愿将空了的酒碗翻转,让众人看清楚,抿唇笑道:「他身上有伤,还请各位见谅。」 少女的言辞不卑不亢,恰到好处,既解释了自己的举动,又体现了对萧云砚的情意,她无需再多做什么,站在那儿就自成焦点,哪怕头饰简单,也无妆容。 自她一来,连天上的月亮都好像心生偏爱,映照出少女姣好的侧颜,让蛮月心生妒意。 可她一点也不敢轻举妄动,与祭司巫尧对视后,圣女藏下万般心思,盯着篝火越烧越烈。 与此同时,听闻少族长身上有伤后,族人们轮流上前慰问,他们把萧云砚团团围住,连带着陈愿也觉得压迫。 她拍了拍发热的脸颊,同少年耳语两句后就退出了人潮。 酒意微醺,陈愿想散散心。 她在外围碰见小微,随口问了哪儿风景好,长着虎牙的苗族姑娘伸手一指,让她去东面的流萤谷。 陈愿微笑,说了声谢谢。 小微拿出藏在身后的紫藤花环,示意少女稍微低头,说:「这是特殊的干花,没有香味,不会招蜂引蝶的。」 陈愿欣然接受了小姑娘的好意,任由她帮自己戴上。 小微有些害羞,越凑近陈愿,越能看清她的模样。 虽说苗疆多美人,但少有如陈愿这样标志耐看的,和圣女蛮月那种后天养成的清冷气质不同,眼前少女的清傲仿佛发自骨子里。 而小微最喜欢的,就是看蛮月被比下去。 第153页 如果要问原因…… 两个字, 巫梵。 小微十五六岁,少女怀春的年纪,她有一位打小就喜欢的邻家哥哥,正是被逐出生苗寨的巫梵。 哪怕所有族人都相信巫梵欲行不轨之事,想要玷污圣女,小微也坚定地站在他这边,因为她相信,一心想复活母亲的巫梵,绝对不是大恶之人。 巫梵敬爱他的母亲,也尊重所有苗族女子,他模样不差,根本不需要强迫女子就范。 想到心上人,小微不由问道:「陈姑娘,你在外面见过巫梵吗?」 陈愿挑眉:「你怎么知道我姓什么呀?」 虎牙少女捂着唇咯咯笑了起来:「是圣女派人查探的,她还知道少族长要为你上悬崖,摘丹桂的事。」 在生苗寨西面,有一处险峻陡峭的思过崖,崖底便是寒潭,崖上种满丹桂,是苗族的圣花,也是苗族男儿给心上女子的承诺与约定。 不少苗族少年攀岩去摘,为这支丹桂摔断腿的大有人在。 陈愿听完后忍俊不禁:「要不要这么拼呀?」 小微欢快道:「爱意不就是应该炙热明烈吗?如果喜欢只是嘴上说说,未经考验,又有什么意思呢?」 陈愿细思后觉得很有道理,她翻了翻苗服围腰上绣的口袋,掏出两颗油纸包着的糖,递给小微说:「谢谢你的花环。」 小女孩对甜食没有抵抗力,但还是没有忘了巫梵,继续问道: 「陈姑娘见过他吗?」 陈愿思索着措辞,又听小微道:「他其实很可怜的,很小的时候亲眼看着父亲杀死自己的母亲,反观巫尧长老,踩踏着亡妻的尸骨当上大祭司。」 小微剥了颗糖到嘴里,继续小声说:「好不容易等巫梵哥哥长大,又被安上亵渎圣女的罪名,所有人都不信他。」 「包括他的父亲。」 「那一年他被处以火刑,父亲亲手把他绑在祭坛的刑架上,篝火几乎烧出黑烟,是上天垂怜降下甘霖,他才有机会逃出去的。」 小微是名副其实的话痨,也没什么心眼,一股脑都说出来了。 陈愿很喜欢这种直接的性子,她也直接道:「见过。」 「还见过他发疯。」 陈愿一本正经,成功让小微愣住了,她眨眨眼睛:「怎么个疯法?」 陈愿就把遥城「鬼行尸」的事言简意赅说给她听,末了还得感慨一下,连巫梵这种疯子都有迷妹。 小微听后,眼角红红的,把她的小雀斑都衬得惹人怜爱。 陈愿一时不知说什么,莫非这个小迷妹还是那种不管三观道德,一心追随巫梵的死忠粉? 哪知小微语出惊人:「陈姑娘,我难过是因为他回不了头了。」 「连神明也救不了……」 小微收敛情绪:「哪怕我知道他炼鬼行尸的初衷。在他母亲逝世后,尸身就保存在寒冰棺里,他想找到复活母亲的办法,从小就想。」 无论是傀儡蛊,还是鬼行尸,都是巫梵这个天纵奇才琢磨出来的鬼主意,起初这些蛊术只在书中有记载,并没有人能实践。 因此巫梵是第一人,他也不惜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只为换回儿时的母亲。 巫梵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心向善,与人为乐的母亲就因为救了个外族人,直接被判处死刑。 执行人还是父亲巫尧。 这是巫梵的心结,也是他踏入圣殿,在夜色中去见圣女蛮月的理由。 可等着他的,是最活色生香的玉体横陈,那高不可攀的圣女自解罗裳,露出绣着雪莲的肚兜,不费吹灰之力,将巫梵彻底推入深渊。 他到被火烧时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蛮月。 这事儿小微也不知道。 所以她对圣女的吩咐言听计从,生怕得罪她,被穿小鞋。 小微回神,嚼着嘴里的糖,明明是甜的,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 她将另一颗糖还给陈愿,说:「难过时吃什么都味同嚼蜡,别给我糟蹋了。」 陈愿微笑:「留着吧,总会有开心快乐的时候,你还小,还可以喜欢许多许多人。」 「是啊。」小微眼含热泪:「可是再也没有一个人像巫梵那样了,陈姑娘,一定要珍惜眼前人啊。」 陈愿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我会的。」 「我会多偏爱他。」 我不会让他和巫梵一样,走上不能回头的死路。 但倘若他真的走了,就算神明不肯救赎他,我也愿意陪着他。 成魔还是成佛,并不要紧。 第81章 · 陈愿告别小微, 来到流萤谷。 许是地势原因,此处光线黯淡,越走近水流声就越分明, 草木香融着泉水的清气四散开来。 流萤谷夜里的风光并没有小微说的那样好,陈愿有些失望, 她静坐在泉水边的石块上, 拨了根野草编织起来。 可她没有萧云砚那样好的手艺,别说小灯笼,就是一朵小玫瑰她也折不好。 陈愿把折出痕迹的野草散在溪流里,万般无聊, 又抄起手边的鹅卵石开始打水漂, 搅乱了波光粼粼的一池秋水。 她大概是有些醉了。 竟然会生出孤独寂寞的惆怅。 想到那被人簇拥, 在觥筹交错间也保有清醒,不急不缓摩挲着腕间佛珠的少年,陈愿微弯唇角。 第154页 萧云砚在死牢中错失的热闹, 似乎在一点一点偿还回来,她也盼着他越来越好。 不知不觉夜色愈浓, 草木上的白露染寒,隐约呈现凝结成珠的现象。 陈愿这才意识到今日是寒露,水中气温持续下降,恰是秋钓醉江蟹的好时节。 寒露对她而言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陈愿弯腰, 掬水揽碎月。 忽然,身后传来清悦的笛声,带着一丝喜庆意味。 她回眸, 瞧见了本该端坐宴席之上, 享尽奉承的少年。 萧云砚朝水边走来。 他抛下热闹,唇边贴着一片翠叶, 悠扬的乐声就源于此。 山谷中的晚风将少年的苗服鼓吹起来,他漆黑的发丝扬至颊边,仿佛踏破黑夜而来的仙人。 说是神明也不为过。 不知是使了什么蛊术,少年周身环绕着无数发光发亮的萤蛊,就像是夏日里的萤火虫跨越时节,留在了霜叶红遍的秋季。 那些光亮将萧云砚的脸颊映衬得莹莹如玉,美好得不真实。 陈愿差点儿以为是幻觉,以为是深山里的鬼魅幻化成人形来诱惑她的。 少女轻揉眼角,眨眼间又看见少年周身的萤蛊纷纷散开,来到她面前,把她环绕其间。 她小心翼翼伸出指尖碰了碰,萤蛊发光温热,是真的。 陈愿的唇角微微上扬,她陶醉在这场盛大的浪漫里,耳畔响起少年清澈的声音,带着最虔诚的祝贺—— 「阿愿,生辰吉乐。」 萧云砚走来,举起两只手,让她猜哪个里面有贺礼。 少年手心朝下,修长白皙的指骨轻拢着,一只手很明显藏纳着东西,陈愿弯唇,点点他的手背。 「猜对了。」萧云砚抬起笑眼,将手心翻转过来,那里面静静躺着一柄纯银雕花梳篦。 陈愿微怔,男子给女子送梳篦,象徵着「结发同心,白头到老」的意思。 见她发愣,萧云砚直接塞进她掌心:「拿着,我顺便买的。」 陈愿吶吶道:「谢谢。」 少年低笑:「谢什么?」 「你今日不是生辰吗?」 「我想给你,就给了,要不要随你。」 陈愿心中涌上暖流,这大概就是应了那句:有心之人无需问吧。 萧云砚对她上心,自会打听她的生辰,也会偷偷准备贺礼,然后抛下一切繁华虚相,来亲口赠她这一句祝福。 没有比这更纯粹的情意了。 陈愿勾住他另一只手,翻过来去看,果然又发现别的贺礼。 是一只银质的兔子挂饰。 她认得这兔子,初来凤阳城那日,萧云砚背着她在城中夜游时,路过银器铺子,她的目光在这只小兔身上多停留了几息。 只是她从没想过,萧云砚会刻意吩咐影卫把它买回来。 他两手明明都有东西,却偏偏还要哄她。 陈愿粲然一笑,抬手勾住少年的脖颈与他对视,问道:「少族长,你就这样离开宴席,会不会显得我像个祸水啊?」 萧云砚伸手揽住她的腰,拉近彼此距离后道: 「可我只想多陪陪你。」 因为今日,是他的陈姑娘过生辰啊。 陈愿唇边的笑愈发不知收敛,她轻声道:「阿砚,低头。」 少年照做,少女的唇瓣贴近,轻轻一吻落在了他的颊边。 万籁俱寂,萤蛊闪烁。 萧云砚仿佛看到了地老天荒。 · 夜幕星河,苗疆树屋里的灯影渐灭,只余下祭坛后方的圣殿昼夜通明。 巍峨的大殿内布满了一盏接一盏油灯,正中央供奉着苗疆的神,他是传说中神女与魔王结合生下的子嗣,单名一个魇字。 信仰他的人称魇神,憎恶他的人骂他魇魔,半神半魔的少年俊美非凡,拥有着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 传闻他生性孤僻,不通人情,唯与一条黑蛟坐骑相伴,纵横四海无拘无束。 「魇」继承了神女母亲的衣钵,尝百草济苍生,精通医毒,同时又有着魔王父亲骨子里嗜血的杀性,戾气浮现时,连魇自己也掌控不了。 后来不知发生什么,魇的杀性越来越重,大有搅碎苍穹让天地崩塌的架势,两界因此动荡,联手将他镇压封印。 但无论如何,魇在年少时曾对苗疆一族伸出援手,并教授他们一些简单的神术和医术,历经漫漫时光演变,就成了苗疆如今的巫蛊之术。 神明的光曾照拂过这个式微的小部落,哪怕过去千年,苗族也始终供奉并信仰着他们的神。 可惜的是随着一代又一代往下,有关于魇的记载越来越少,连他的神像也年久失修,五官轮廓不再可辨,但依稀可以看出,是容艷骨清唇红齿白的少年模样。 而那双眼,恰如琉璃般剔透,在烛光下泛着浅色的光。 这世间眸色偏淡的人不少,但罕见如这般澄明干净的。 …… 过堂风穿过啾恃洸大殿,带起经幡上挂着的铃响。 火光摇曳。 圣女蛮月从拜垫上起身,双手合十对身后的大祭司巫尧道: 「我很确信,少族长与神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 「他造化非凡。」 「看来,这就是你非他不嫁的理由。」祭司揭开兜帽,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容,细密的皱纹似老树盘根,交错纵横在他消瘦的脸颊上。 第155页 巫尧已年过六十,算是长寿之人,他却并不满足,妄想与天同寿,为此走上了修道之路,甚至不惜杀发妻,驱逐亲子来证道。 可惜成效甚微,巫尧又将目光放在了年轻女子身上,试图以双修之法重获青春。 他也想过占有蛮月,但这位圣女并不一般,她天生有着预知后事的能力,外人只知道圣女从无错卦,却不知道她所有的卦相,都是根据梦境预知得来的。 一如姜昭献祭那件事。 蛮月预见到未来的姜昭会嫁给萧云砚,所以糊弄了对她深信不疑的阿大,想借熟苗寨的手除去这一劲敌。 真要说多喜欢萧云砚,那也没有。 蛮月只是有一点点占有欲,以及非要得到萧云砚不可的理由。 就在她的梦境里,她曾看到,那从死牢走出来的少年最后杀出重围,登上帝位,坐拥万里江山。 然而,这并不足以打动蛮月。 真正让她动心的,是萧云砚称帝后,什么都尽在掌握的帝王似乎已无欲无求,他潜心修道,竟在十年后驭蛟龙,腾云而去。 种种迹象表明,帝王之业不过是少年的一场劫难,他最终是要渡劫飞升,重归神明之位的。 蛮月想的,不是皇后之位,而是努力往上够,去做神明的新娘。 为此,她必须排除万难,将少族长身边的女人逐一击破,成为最后那个能与他并肩的人。 可惜…… 再次生出一个变数。 那个叫陈愿的女人,她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蛮月在梦境里根本看不到她的存在,既不知她的来历,也无法预见她的未来。 她就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样。 蛮月咬咬唇,对巫尧道:「我直说了,您是看上了那个外族女人,想拿来双修吗?」 她深知,祭司为求长生,尤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若这女子的血液特殊,更是巫尧求之不得的。 从看见陈愿的第一眼,巫尧就知道,少女的血液是用无数珍贵药材养出来的,这样的体质可以用来替陈祁年续命,同样对巫尧修炼的邪术大有裨益。 他不可能放过送到嘴边的肥肉。 老者轻敲蛇头拐杖,默认了蛮月的话。 圣女并不讶异,反而担忧道:「有少族长在,您恐怕很难得手。」 巫尧唇边漾起一抹诡异的笑。 「蛮月,你只管使尽浑身解数勾引那小子,至于陈愿,我有让少族长主动把她献给我的筹码。」 圣女一惊,转念想到了少年体内的蛊王。 因为蛊王存在,萧云砚体质改善,能凭血液下蛊,甚至操控苗疆族人,但同样的,也因为蛊王存在,他的血脉封锁,带着胎毒,註定无法习武。 男子若无法习武,除非一心想当个文人,否则始终是种遗憾,也容易受到钳制。 巫尧以为,那少年有心怀天下的野心,不会拒绝一个能习武的身体。 他的筹码就是让萧云砚拥有蛊王的同时,能像普通人一样精进武艺。 用一个女人,来换自己求而不得,耿耿于怀的事,无疑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巫尧这样想着。 若有了能习武的躯体,想踏上王座会更加容易,等天下在手,什么样的女人寻不到呢? 巫尧冷笑:「天下男儿多薄倖,蛮月,你就拭目以待吧。」 圣女回以微笑,她并没有告诉巫尧,告诉这位祭司,他的命数也就是这几日了。 可笑他还沾沾自喜。 蛮月藏下心绪,她始终忌惮巫尧,不介意有其他人出手,替她除去这心头大患。 她和巫尧之间,始终隔着一个被她构陷的巫梵,蛮月怕巫尧迟早醒悟过来,与巫梵重修父子之情,而后把矛头指向自己。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蛮月和巫梵之间,又有着不得不「你死我活」的理由。 她既已占得先机,当然要先下手为强,把巫梵弄死,只是没想到他的命那么硬。 蛮月始终惴惴不安,也害怕梦境中她死在巫梵手里的片段重演,思来想去,便将希望寄托在了萧云砚身上。 巫梵命硬,蛮月就找一个比巫梵命更硬的去克他。 这个人蛮月找到了。 她十分迫切地想和萧云砚统一战线,成为同条船上的人。 又想到少年决绝的冰冷态度,蛮月决定铤而走险,先得到他的身体,据族中古书所述,若与造化非凡的男子交媾,便可分得他一两分气运,用来自保足够了。 蛮月目光坚定,她退出大殿来到偏房,翻出了藏在枕头下的极品媚药「一夜春风」。 考虑到那少年精通医毒,蛮月思来想去,终于想出绝佳的计谋。 而她要利用的,正是思过崖上的丹桂。 · 两日的时光倏忽而过。 凤阳城内,莫惊春轻轻敲响客栈的房门,想要同姜昭道别。 房间内迟迟无人开门。 莫惊春心惊胆战,当即推门而入,然而翻遍客房,也没找到那文秀安静的少女。 莫惊春狠狠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他想起来了,就在昨夜,他原本坐在客房的屋顶上,就这么抱剑守着下方的小姑娘,然而姜昭打开窗唤他,说想要洗澡。 莫惊春耳力惊人,怕听到不该听见的声音徒增烦恼,就飞身而下,在客栈周围徘徊,估摸着时辰,重新回到了房顶。 第156页 他上去时,客房的灯火正好熄灭,莫惊春自然而然以为屋内的姜昭歇下了,就没唤她的名字,也并不知道这是巫梵的障眼法。 他买通了客栈的店小二,刻意营造假象,也是通过这名店小二,在给姜昭送晚膳的过程,巫梵递上了自己的纸条。 纸条上写着—— 想见萧绥,就想办法支开莫惊春。 姜昭认得巫梵的字迹,她从遥城被掳来凤阳城的路上,巫梵有当着她的面写信,大概是写给他的同伙萧遇之的。 这位萧世子才是背后之人。 他派巫梵掳劫姜昭,以此来要挟萧绥守住遥城鬼行尸的秘密。利益相关,萧遇之当然不可能亲易放回人质,又给巫梵下了许多命令。 巫梵是个疯子。 显然不可能那么听话。 他想再次掳走姜昭,纯粹是因为打开禁地的钥匙全捏在萧云砚手里。 前不久在熟苗寨时,巫梵虽说是把陈愿推进血池,有错在先,但阴差阳错赔了夫人又折兵。 从萧云砚那护犊子的态度来看,他也不可能继续跟自己合作了。 可巫梵必须要拿到生苗寨禁地里的古籍,通过秘法复活无辜受死的母亲。 他琢磨来琢磨去,只有娇娇软软,又备受大家在意的姜家小姐好拿捏。 这也是打入萧云砚那个小团体,最薄弱的突破口。 因为姜昭柔软无害,他们也天生不会对她设防。 巫梵算计好了一切,连姜昭对他师父萧绥的情意都考虑在内。 果然,一听和萧绥有关,姜昭轻易就抛下莫惊春,来投入他这个疯子的怀抱。 巫梵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喜的是他轻易把姜昭看透,忧的是他竟然期盼着,姜昭肯随他走,是因为相信他不会对她下手。 巫梵很不想承认。 但他真的有几分在意姜家小姐,也许人越缺什么,就越看重什么吧。 巫梵是从火海里爬出来的半死之人,污秽,骯脏,有着最歹毒的心思,视人命如草芥,却还是感动于姜昭不肯踩踏一株小草的良善。 他不知道这种性子的姑娘是如何活下来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她身边一定有一群视她如珍宝,爱她护她的人。 而姜昭拥有的,是巫梵做梦也不敢肖想的。 他明明是最骯脏的泥,却不屑与污秽为伍,反而觊觎着头顶的云。 可这份喜欢终究还是太浅薄了,不足以让巫梵回心转意。 他走的从来是不归路,姜昭也只可能是不得不牺牲的棋子。 巫梵再次把她藏了起来。 藏在见不到萧绥的地方,又在姜昭意志最薄弱的时候,给她种下了她哥哥姜暄尝过的「傀儡蛊」,经过巫梵的提炼和改良后,这次的「傀儡蛊」更加瞧不出异样。 只要巫梵不发动指令,姜昭就和普通人无异,然而他一旦发动,少女就是最锋利的一把刀。 巫梵在暗中训练了姜昭无数次,等确保万无一失后,又把她送回了凤阳城,送到了莫惊春身边。 至于巫梵自己,则去了一趟遥城,他还有一件事没做完。 在西曲山的洞穴里,那些被他炼制出来的鬼行尸危害极大,既然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实验结果,就不应该继续折磨同类。 拿出蛊虫,让鬼行尸们彻底死去,大抵是巫梵最后的仁慈。 他带着仅存的一丝善念去往遥城,也真的碰见了前来监督遥城重建的萧绥。 青年立于断壁残垣之间,玄袍湛然,甚至亲力亲为协助百姓重建家园。 然而,瞧见巫梵后,萧绥问他的第一句话竟是: 「余下鬼行尸藏在哪?」 巫梵垂眼,替姜昭难过了一瞬。 如她师父这样的人,永远天下为先己为末,他无疑是皎若明珠的君子,却并非是值得託付终身的良人。 有了萧绥的介入,被取出蛊虫的鬼行尸们终于得到安葬的机会。 遥城祸乱,彻底平息。 萧遇之也上了朝廷通缉的名单。 但萧绥并没有对巫梵赶尽杀绝,到底是因为惜才,还是因为巫梵将功赎罪,捣毁了藏纳鬼行的洞穴……个中曲折,不得而知。 值得一提的是,仓皇出逃的巫梵在萧绥身上看到了世家贵胄难得的仁德,这份仁德可以造福百姓,却很难做一个青史留名的帝王。 巫梵看人一向很准。 唯一看走眼还是栽在圣女蛮月身上,她欠他的债必须要还。 巫梵再次回到凤阳城。 然而,不过短短一月的时间,生苗寨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他的父亲,令他爱恨交织的唯一亲人,竟也在这一个月里,匆匆忙忙地去泉下见他的母亲了。 那一刻,巫梵的世界彻底坍塌。 更可笑的是—— 杀他父亲的凶手不是别人。 正是那位少族长。 第82章 · 萧云砚曾答应过他苦命早逝的阿娘, 不对苗疆族人下手。 但前提是—— 别碰他最最在意的人。 …… 接风宴过去几日后,萧云砚换上了轻便的单衫,背着竹篓, 用带尖钩的绳索去攀思过崖。 天上的云影飘移,曦光下的丹桂像点点碎星, 馥郁的香气融进带寒意的山风里。 萧云砚鼻尖被吹得微微泛红。 第157页 他没管下方聚集的族人, 抹了把额头的细汗,手掌紧握着绳索,踩着陡峭山石凌空翻身,步步往上。 下方族人都替少年揪心。 没人敢出声, 怕扰他分神。 远远一棵常青树下, 陈愿拂开遮眼的红绸, 目光落在崖壁上移动的清瘦身影上。 这里的距离刚刚好。 陈愿可以看见萧云砚,目力不佳的少年却瞧不见她。 陈愿的手紧紧扣在腰侧配剑上,随攀崖人的动作越握越紧。 萧云砚每往上一分, 她的心弦就紧绷一分。 太阳光最盛的时候,少年终于攀上崖顶, 他伸出修长的指节去够丹桂,却冷不丁被伏在花蕊上的蜜蜂蛰了一口。 痛意袭来,萧云砚已觉不对,然崖上凶险万分, 纵然少年心思缜密,也顾不上这突然的意外。 他指尖轻拢,折下一支尤带晨露的丹桂后, 小心放到背篓里, 再一点一点顺着绳索往下滑。 下方族人响起热烈的掌声,都在惊讶这看着白净文弱的少年, 有着出人意料的臂力和平衡力。 萧云砚神色不变,拍了拍被麻绳勒得发红的掌心,自族人让开的通道,向着常青古树走去。 陈愿下意识往前迈步,又怕萧云砚太过骄傲,生生止住步子。 远山的风将他们之间的芦苇丛吹得纷纷扬扬,少年走上前,低头呵气,吹去陈愿长睫上沾染的棉絮。 她下意识垂眸,低眼时正好瞧见他递过来的丹桂,还有少年动人的嗓音: 「收了我的花……」 「就代表愿意跟我好一辈子。」 阿愿,我想做你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陈愿抬眼笑起来,脸颊微红,任由少年将丹桂的花朵别在她乌黑的鬓边,低语道:「好。」 她很少许人承诺。 许了的诺就要言出必行。 也许是陷在了这种浪漫里,陈愿竟没有发觉少年肌肤上的温度比平时要暖上许多。 她被萧云砚送回树屋,反观少年,挽袖后掬起井水拍了把脸,将自己锁到了隔壁的房间。 萧云砚大概知道他着了什么道,因为自他走进房间后,就嗅到了使人意乱情迷的香。 他指尖轻扣在门板上,以此稳住身形,也看清了屏风后朦胧的女子胴体,只覆有一层薄纱。 这样的视觉刺激让身中「一夜春风」的少年气血翻涌,他轻易就猜出那只蜜蜂不是普通的虫类,而是被圣女蛮月饲养驯服的蛊虫。 她在蛊虫上下了媚毒。 被蛰的他自然而然染上药性。 与致命的毒药不同,萧云砚体内的蛊王并不觉得媚毒会伤害他的身体,自然而然也不会吞食这些毒素,任由欲望发展。 少年双颊酡红,眼神也渐变迷离,他眉心紧凝,靠着强大的自控能力再次推门而出,没有多看蛮月一眼。 圣女急了,想追出去。 她披好衣衫推门时,恰好看见步伐紊乱的少年撞在陈愿身上。 那少女手中的果子滚落在地。 是只胡瓜。 一心吃瓜的陈愿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轻扶着磕在她肩膀上的少年,带回了自己房间。 「吱嘎——」 老旧的房门重重一响。 隔壁的圣女气得银牙咬碎,她辛辛苦苦的谋算,最后全给别人做了嫁衣。 蛮月重新戴上珠帘面纱,往圣殿走去,她必须告诉大祭司巫尧,他看中的想双休的少女可能有失身的危险。 房间门,陈愿又扛又扶把萧云砚弄到了床上,给他餵了口水。 可热意仍旧源源不断,少年的唇半开半合,殷红水润,透着最极致的诱惑,连带着时不时粗重的呼吸,让陈愿面红心跳。 「萧大小姐,你别这样。」 这样我顶不住呀…… 陈愿轻拍他的脸颊,试图唤回少年残存的理智。 哪知他顺着杆儿爬,扣住她的腕骨,反身一压,害陈愿陷进了床榻里。 下方是凌乱成一团的赤色锦被,上方是眼眸泛红,力气大得吓人的少年。 陈愿有些慌乱了。 「萧云砚,你…你是不是玩不起?」她侧过脸颊,试图发力。 这样的挣扎令少年更加意乱情迷,他单手抓住她两只纤细的手腕,抬至陈愿头顶,另一只手则扯下自己的发带,把她的手腕缠绑起来。 少年身躯下压,修长的双腿将她制得死死的,力量悬殊,陈愿根本不能动弹,只能看着他单手宽衣解带。 解开自己的薄衫后,又去扯她的衣带。 陈愿发现,他淡色眼眸里的欲望阴沉得吓人,浑身滚烫灼热,隔着衣料让她颤慄发麻。 她的声音无意识软了下来,也彻底肯定萧云砚还是没能躲过一夜春风,陈愿闭了闭眼: 「阿砚……」 「我也愿为你去衣冠。」 少女的声音清泠似雪,尾音融化,轻挠着少年的心。 听到那声阿砚,他好像清醒了一下,微微抬起虚压在她身上的半边身子,迷离的眸光隐约聚焦,在认清下方的人后,萧云砚陡然起身。 他动作极快,扬手扯下了床幔,乱七八糟绑在自己身上后,缩在床角落,死死攥紧掌心。 陈愿看傻了眼,她合上脱到一半的衣衫,试图向他挪动。 「别、别过来!」 第158页 少年的嗓音哑得吓人。 掌心也沁出鲜血,似红梅般点缀在床褥上,修长的手指泛红暴筋,连太阳穴都微微凸起。 想来是隐忍压抑到了极致。 陈愿不忍心叫他受苦,小心翼翼伸出指尖,勾了勾他垂在床褥上的衣袖,轻声说:「我愿意的。」 她说完,脸颊红透。 萧云砚紧闭着眼眸,念完一段清心咒后,破口而出: 「可我不想无媒苟合!」 我还没娶你呢……怎么能?怎么能做那样的事情。 陈愿怔在原地。 有些委屈,喃喃道:「你不想要我?」 「还是你不行?」 ——总得选一个吧。 她抛出致命题,顺便挖坑道:「萧大小姐,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以后你想……」 陈愿的话还未说话,就被迅捷如虎的少年扑倒,他吻上她的唇,堵住了她所有的狠话。 在这种事情上,男子好像无师自通,哪怕没有经验,凭藉本能,萧云砚的一举一动也似星火燎原,惹得陈愿肌肤酥麻。 她彻底瘫软成一滩水,差点也跟着意乱情迷时,门外响起阵急促的敲门声。 响声过后,就是破门而入的脚步声,随即,两大桶从寒潭舀来的冰水浇灌过来,直接把人弄清醒了。 陈愿抹了把眼睛上的水珠,说没脾气那是假的,好在敲门声响起时,她身上的少年已眼疾手快扯过了锦被将彼此严实裹住。 棉被吸满了水,沉甸甸地压在萧云砚后背,他侧过脸,满眼戾气难掩,胜过寒潭底下的冰,就那么冷冷看着巫尧。 以及提着木桶,回到巫尧身后的两名族人,她们皆是女子,其中一个还是小微。 陈愿终于体会到社死的感觉了,她往被子下缩了缩,完全躲到萧云砚的庇护下。 门边的光线刺目,巫尧逆着光敲了敲蛇头拐杖,用最道貌岸然的语气说:「还请少族长自去寒潭,莫要坏了陈姑娘的名声。」 呸。 陈愿在少年虚压的怀抱里,心想我们年轻人意到情浓,轮得到你这个老妖怪说三道四? 不知道为什么,陈愿很不喜欢巫尧投射到自己身上的视线,比他儿子巫梵的目光更阴冷。 更叫人觉得不舒服。 她清了清嗓子,想请巫尧出去,身上的少年却比她更快一步。 萧云砚忍着体内汹涌澎湃的热意,道:「出去等我。」 房门重新合上,少年起身整理好衣衫,深深看了陈愿一眼后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外走。 陈愿颓然地闭上眼睛。 倒不是因为萧云砚走了,而是事情再次向着原剧情发展。 哪怕她愿意的。 他也还是选择了跳寒潭。 萧云砚这个人啊,算不上多好,可对她从来不坏。 他一次也没有欺负她。 陈愿微抿唇角,过了一会,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还有小微询问的声音: 「陈姑娘,我可以进来吗?」 「少族长让我给你送干净的衣衫和热水。」 陈愿示意她进来,不免问道: 「他还说什么了吗?」 小微放下东西,笑着答:「少族长怕你脸皮薄,要我陪你说会儿话,让你别胡思乱想。」 陈愿:…… 大可不必如此帖心。 收拾好后,她揉揉烦躁的眉心,推开窗让山风熘进来,抿口清茶道: 「能和我说说阿砚娘亲的事吗?」 「你是说前任族长?」小微自少女对面坐下,拨弄着山果子道:「采锦族长是第二十九任吧,也是唯一的女族长。」 「当年,若非出了外族人那件事,采锦族长是不会远赴金陵,将自己困在宫闱,落得个红颜薄命惨烈下场的。」 小微说着,面色越来越沉。 一切的起源在于巫梵的母亲。 二十年前,巫梵三岁时,他的母亲在临溪浣衣时从水里捞起来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 巫梵母亲心善,将男人救了起来,藏在山洞,日日为他送膳,只等他腿脚利索后离开生苗寨。 这本是最单纯的善举。 巫梵的母亲也从未料想到,这男人是怀揣着目的而来,他有意无意打听着族中的秘辛,暗自谋划。 直到某一天,族中盛典,上下族人都齐聚祭坛时,这外族男人偷偷潜入圣殿,拿走了握在神像手中的「荆玉令」。 荆玉令对苗疆而言,相当于南萧的玉玺,此物失窃后,巫梵生母成了难逃重责的罪人。 巫尧为洗清自己嫌疑,毅然决然与发妻割袍断义,又当着稚儿的面亲手取了妻子性命。 然失物总得追回。 族中混乱之际,族长采锦挺身而出,打破了不能出生苗寨的规矩,亲自来到金陵追踪荆玉令。 几翻打听,采锦了解到偷走族中圣物的男子姓高,正是高太后的兄长,他将此物献给萧梁帝,也凭此得到重用,巩固了高家的地位。 宫城深似海,采锦不得已用舞姬的身份入宫继续追寻,也因此邂逅了年轻的萧梁帝。 包括高奴,玉娘…… 陈愿回笼思绪,未曾想萧云砚的身世如此坎坷,他母亲和他父亲的相遇本就是一场意外,所以他才总觉得自己是不被期待的孩子吧。 然而据小微所说,族长采锦是一个敢爱敢恨,不输于男儿的飒爽女子,她若是无心,根本不可能留下与外族人结合的血脉。 第159页 也根本不可能甘愿死在深宫中,死在高太后手下。 这其中肯定有隐情。 陈愿相信所有隐情的根源都是因为「爱」,正如萧梁帝将萧云砚送入死牢那般。 看似厌弃了他,何尝不是在保护他。 陈愿心情沉重,她想一定要找机会告诉萧云砚:他是被期待着出生的孩子。 父母生下他也是因为爱。 陈愿揉揉眉心,不知是不是午后的太阳渐重叫人眩晕,还是衣衫上若有似无的香叫人瞌睡。 她的意识有些迷离,耳边传来小微的惊呼声:「糟了!」 「巫尧祭司碰过这衣衫,我根本没想到……那老不死的竟敢把主意打到你身上。」 「陈姑娘,你醒醒!」 陈愿的眼皮越来越沉,她强撑着以剑划破掌心,让自己恢复些神智,又对小微道: 「去找少族长,快。」 第83章 · 窗外的远山云雾变得模糊。 陈愿轻晃脑袋, 清醒了些,也意识到身中的不是一夜春风,而是化功散。 小臂酸软, 很难提起剑。 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揣摩巫尧的意图, 思索对策, 同时手摸上发髻,将银簪藏进袖里。 又是「吱嘎」一声,门从外推开,陈愿余光先瞥见的是黑亮的蛇头拐杖, 蛇眼上镶着红宝石, 同巫尧的视线一样阴冷冰凉。 她没有露出惧色, 反而直视着祭司的宽袍,艰难出声道: 「你想要什么?」 巫尧摘下几乎遮脸的兜帽,露出干瘦苍老的面容, 泛黄的眼珠透着淫邪之气。 陈愿暗道不好。 巫尧显然是冲着她这个人来的,他先是支开萧云砚, 又是给她下化功散,足以表明意图不是要取她性命。 陈愿自认身上没有值钱东西。 稍微可取的,恐怕只有当世极为看重的贞洁了,若是从前她大可以虚与委蛇, 保住性命为先,可真的有了喜欢的人后,陈愿只觉得噁心。 她没办法接受萧云砚以外的人, 尤其是刚刚同他耳鬓厮磨后。 少女清冷的眉眼下压, 在巫尧步步逼近时,将袖中的银簪抵到了自己颈间, 瞬间破皮出血。 鲜红的颜色在冷白皮上尤其显目。 巫尧停下,唇边笑容张狂: 「想以死要挟?陈姑娘,不瞒你说,我对尸首也有兴致,甚至更浓。」 陈愿:…… 在这种老疯批面前,什么巫梵,什么萧云砚,根本不值一提。 她压下狂跳的心脏,抬眼对峙:「祭司当三思而后行,我死了不要紧,伤了你同少族长之间的和气就不好了。」 巫尧合拢窗户,用蛇头拐杖挑起陈愿的下巴,轻嗤道: 「又不是倾国倾城的相貌,天下女子那么多,你凭什么觉得他非你不可?」 陈愿不着痕迹往后挪,强撑镇定道:「不说我,说说你吧,祭司大人的拐杖上刻的是道文吧。」 「你想修道。」 她声音很轻,不慌不忙:「所以需要年轻的女子双修?」 巫尧的眸色微变,他这些年用过不少年轻的女子来修炼邪功,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意图,都当他是色令智昏,精虫上脑。 「陈姑娘,你很聪明。」 巫尧走到她面前,深紫宽袍遮住了窗外所有阳光,他伸出满是皱纹的手从她颊边滑过,触感滑腻,令他满意道: 「要是把我伺候舒服了,我大可以开个恩典,让你做我的女人。」 然后被你杀妻证道? 陈愿在心中腹诽,面色不动如水,淡淡扬起唇角道: 「祭司大人喜欢怎么玩?」 「谁上谁下?」 陈愿见过千军万马的大场面,自然不会在巫尧一人面前露怯,哪怕是生死存亡之际,她也绝不会轻易放弃。 说这些露骨之词,无非是想多拖延些时间,等救兵来。 她眼角稍扬,放缓眸底情绪,冷清散去,显得温婉动人。 巫尧大为满足,就好像驯服了什么似的,他放下拐杖,摊开双臂道:「早知陈姑娘如此识时务,我也不必煞费苦心。」 「过来,替我脱衣。」 陈愿懒洋洋慢悠悠起身,一半是因为失力,一半是想周旋。 少女绕至巫尧身后,伸出葱白指尖,往他的腰封上凑。 动作要多柔婉有多柔婉。 巫尧冷笑,他根本不怕陈愿的缓兵之计,萧云砚身中一夜春风,被困寒潭,根本抽不出身来顾她。 ——在陈愿的指尖碰上他腰封之前,巫尧都是这样想的。 突然,门外传来剧响。 老旧的木板被人一脚踹开,随即响起小微的惊呼声。 巫尧回眸,笑容消失。 只见逆光中,本该在寒潭泡冰浴的少年长身玉立,雪白鹤袍紧贴着他的窄腰宽肩,湿漉漉的黑发还往下滴着水珠。 而他淡色的眸子里,是没有任何生气的杀意,连带着少年唇边渗出的血迹斑斑,显得他极为可怖。 「少…少族长,你怎么?」 巫尧怒视小微,后者扬起俏皮的鬼脸答道:「这您就不知道了吧,少族长为了赶来,主动服了剧毒。」 他体内的蛊王忽视一夜春风的药性,但不会不管其他要人性命的剧毒,如此一来,媚毒掺杂在其他毒里,一同被蛊虫吞噬。 第160页 这法子极凶险,也极拼命。 巫尧根本没想到萧云砚如此的看重陈愿,不惜自损身体。 看来只能拿出杀手锏了。 巫尧清嗓,正欲提让少族长重新习武一事,哪知萧云砚先开口道: 「过来。」 他的声音清润温和,带着怜惜,显然是说给陈愿一个人听的。 这无异于天籁。 单手撑着床沿的少女心弦忽松,直起腰,缓步向他走去。 到最后周身乏力,直接栽进他的臂弯里,嗅着他身上的冷香,委屈道: 「阿砚,我好害怕。」 陈愿不惜火上浇油,萧云砚不在的时候,她尚能冷静周旋,一旦他目露心疼,她就只想当个废物咸鱼,都交给他好了。 少年望向巫尧的目光果然更寒了几分。 他擦去唇边暗红的血渍,迸射出长睫下所有的锋芒,声音淡淡:「大祭司还有什么话要说?」 这口气像在问还有什么遗言似的。 陈愿轻笑,从他怀里退出来,搀扶着小微的手立在门边。 巫尧见势不好,忙同萧云砚交涉道:「少族长,我有秘法献上,可助你重塑体魄,摆脱不能习武之身。」 巫尧尾音得意,补充道:「整个苗疆上下,只有我一人知道。」 他观察着少年的反应,对方果然神情松动,像是被说动了。 少年唇边的笑似是而非,有点亦正亦邪的意思,他深深看了巫尧一眼,回眸望向陈愿,无声启唇: 阿愿,你会保护我吗? 会。 ——她毫不迟疑。 少年笑起来:「好。」 他往前走,停在巫尧面前,仗着身高优势垂眼打量老者。 问道:「那么祭司想要什么呢?」少年眼底含笑,似乎在琢磨交易划不划算。 巫尧摸不准萧云砚的脾性,试探道:「我想向少族长讨件东西。」 他伸出手,指向陈愿。 「哦。」少年尾音上扬,唇边的笑意愈发明显,像是不染凡尘的佛子,恍惚间又带着恶鬼的戾气,显得乖张。 「大祭司,她不是东西,也不是玩意儿,是活生生的人。」 萧云砚这样说着,他突然抬起衣袖,滑出里面锋利的匕首,直接推送到巫尧胸口,任凭鲜血溅了满面,张狂笑道: 「大祭司,你自找的。」 「只要你死了,这世间就没有掌握我软肋,并拿来威胁我的人了。」 再也没人能够拿习武一事要挟我。 …… 匕首狠狠插入巫尧心脏,他临死前还满目错愕,不可置信。 因为按照苗疆的规矩,族长是不会,也不可以屠戮族民的。 萧云砚竟然违背了他阿娘的遗愿! 巫尧死不瞑目,用最后的力气瞪着脸颊染血的少年,气息微弱说着最毒的诅咒: 「你……你永远都是个,不能习武的废物。」 「噗嗤」一声,萧云砚半蹲在倒地的巫尧面前,抽出了匕首。 他凝着指缝间的血印道: 「永生永世做个废物又如何?她说过会护着我的。」 对萧云砚而言,习武是他的软肋,但是从今往后,不是了。 只有她,是他全部的命门。 少年自血泊中回头,对他的陈姑娘说:「阿愿,不用害怕了。」 他话落斩去巫尧的手指,利落狠绝得跟切菜似的,也把看戏的小微又吓了一跳。 我滴个乖乖。 生性活泼的苗疆少女咬紧自己的虎牙,对少族长刮目相看。 果然越漂亮的人发起疯来越狠,就因为大祭司用手碰过陈姑娘的脸颊,萧云砚连全尸都不给他留。 小微活学活用,赶紧把半靠在自己身上的陈愿推开,口中振振有词道:「我不碰你了。」 陈愿只好靠着门框,抱臂道: 「阿砚,你体内的毒还好吗?疼不疼?」 一听这关心的话语,少年所有的戾气都自眉眼间散开。 他用帕子擦干净手,走到她身边说:「怎么办?我杀了人。」 小微瞥了一眼,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这会装什么小白兔? 再看陈愿,她竟然温柔笑着。 我的天吶。 这真是绝配啊。 小微根本没眼看,她摆摆手插话道:「少族长,陈姑娘,尸体打算怎么处理?」 虽说巫尧祭司是罪有应得,小微有个玩得好的小姐妹就因为遭他轻薄,选择了吊死在树屋上。 但他到底是巫梵的父亲。 陈愿和萧云砚对视一眼,齐声道:「你看着办。」 小微:…… 「二位,大祭司好歹是族中的真正掌权人,有一群党羽,你们这样直接弄死他,不怕出不了生苗寨吗?」 萧云砚勾起唇角:「不怕。」 他取出怀中一拼为二的禁地钥匙,对小微道:「这儿你兜着,我要带阿愿去闯一闯后山禁地。」 陈愿微怔:「去那干吗?」 「去寻找替你医治沉疴的良方。」萧云砚答完,在族人的脚步声赶来之前,捞着陈愿跳窗而出。 房间内的小微欲哭无泪。 她轻嘆一声,捡起匕首对着自己的胳膊来一刀,见血后顺势甩到地上,大声尖叫道: 「快来人啊!」 「有刺客!」 第161页 作者有话要说: 小微:求求你们两口子做个人吧。 第84章 · 苗疆的禁地在思过崖后面, 掩映在一大片竹林之中,清风拂过,翻起绿浪, 响起唰唰的树叶声。 萧云砚背着陈愿停下。 族人都被巫尧的尸首震慑住,加之小微绘声绘色的表演, 没那么快追上来, 他把陈愿放下来,探了探她的脉息。 化功散虽然霸道,但起作用的时效并不长,人体可以自我消解。 萧云砚松了口气, 牵起她的手继续往竹林深处走。 林中风劲, 少年的白袍很快被风吹干, 陈愿担忧问道:「冷不冷?」 萧云砚摇头,握紧她手心说:「只要你没事,一切就值得。」他嗓音极哑, 带起咳嗽。 陈愿伸手轻顺他的后背,目光落在少年显得苍白的唇色上, 他强行服毒,说是有蛊王兜底,其实肺腑肠胃都在绞痛。 怎么可能毫发无伤? 陈愿心疼,小声道:「还不如我从了巫尧, 免得你受苦。」 萧云砚神色遽然一变:「停!」 停止你这种可怕的想法。 陈愿继续:「你是怕我成了残花败柳,找你接盘吗?」 她真的是什么都敢说。 萧云砚一口气没顺过来,咳嗽得撕心裂肺, 偏偏陈愿怕他引来族人, 伸手捂在他唇上。 萧云砚:…… 他微弯腰,指尖环着竹竿, 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形,稍作休息。 陈愿帮他拂开颊边的发丝,小声说:「我知道你洁癖,倘若我真的失身,绝不祸害你。」 「那你想祸害谁?」 萧云砚气顺过来,用复杂眸光看着她:「阿愿,在你眼中,我就是那样迂腐的男子吗?」 陈愿撇嘴:「你可是萧大小姐,恪守男德,我碰一碰都不行。」 她明显在阴阳怪气,萧云砚同她相处久了,也能听懂一些奇怪的词彙,他没管这个,继续说: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不要你?」 陈愿道:「你们古代男人不都这样吗?自己花天酒地,妻妾必须贞洁。」 萧云砚一听,来劲了:「陈愿,谁跟他们一样了?」 「我要是纳妾你大可以弄死我,我要是计较贞洁你也可以抛弃我,凭什么在这儿无中生有?」 陈愿抬眼:「你要跟我吵架?」 萧云砚:「我没有。」 他顿了顿:「我就是想说,女子的贞洁从来不在罗裙之下。」 「只要你心里的人是我,无论发生什么意外,我都陪你一起渡过。就像今日,我知道你需要我,所以来了。」 不惧千难万阻。 他眸色偏淡,认真的时候总有一种格外的赤诚。 陈愿根本没办法生气,他太好了,至少对她,不像个反派,更不像刚刚杀人不眨眼的阎王,反而像个活菩萨。 陈愿重新牵起他的手,边往深处走边说:「是我不好。」 是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我,配不上少年如此明烈炙热的喜欢。 你为我摘丹桂,服剧毒,我却什么也没有为你做。 掌心传来暖意,萧云砚跟在少女身后,亦步亦趋,问她:「你哪里不好了?」 「我看你哪里都好。」 陈愿哭笑不得,踢开前方碎石道:「你既是医者,多看看自己的眼睛吧,别捧杀我。」 萧云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身后竹林渐渐消散,前方豁然开朗,他指了指不远处洞府的鎏金青铜门,眸光微沉:「到了。」 陈愿接过他抛来的钥匙。 两半青铜钥匙以榫卯结构扣合在一起,大小正好插入门锁。 隔近看,鎏金铜门上的图腾仿佛拨云见雾,清晰映入眼帘,是乘风御剑的人影。 这禁地可能是修士居所。 陈愿回眸看萧云砚:「你确定让我开?有机关怎么办?」 那你岂不是要当鳏夫。 萧云砚微提唇角:「我看你是想当寡妇,没事的,我阿娘曾进去过,里面没有陷阱。」 「我直觉也是如此。」他补充。 陈愿不再迟疑,她隐约听见苗疆族人赶来的脚步声。 这会不是计较的时候。 陈愿手腕用劲,钥匙入锁心,传来异响,很快铜门无风自开,她连忙扯着萧云砚往里躲闪,少年仿佛是熟客,竟本能地抬手,转动用以照亮的石灯笼。 「哐」地一声,厚重铜门再次合拢。 陈愿不由惊嘆:「你这哪里是闯禁地,我看你熟得像回家。」 萧云砚耸肩:「或许?」 他顺势掏出石灯笼里不灭的夜明珠,拿在手上,往前方开路。 眼前是漆黑冗长的窄道。 陈愿只能跟在萧云砚身后,下意识扯住他的衣袍,小声道: 「你别这么大摇大摆,我害怕。」 「怕做小寡妇?」少年继续调侃,浑然不觉得黑暗有多可怕。 他在死牢中那些年岁,早就习惯了与长夜为伴,同黑暗和解。 陈愿没有吭声,只在少年腰上狠狠掐了一把,作为警告。 萧云砚唇边逸出低笑,他继续往前,凭藉阿娘所说以及身体本能寻找出路,竟也带着陈愿走出了看似无穷无尽的漆黑甬道。 前方的路越来越宽,两旁都是拔地而起的石灯笼,明珠的光让整个洞府亮如白昼。 第162页 陈愿松了口气,然而没走几步,她就发现前边还有一道门。 同样是鎏金的青铜门,却比洞府门口那道精緻华丽许多,上面的图腾是一只黑蛟。 陈愿觉得真邪门。 反观萧云砚就很淡定,他在怀里摩挲片刻,掏出藏在身上的荆玉令,贴合到第二重门的凹槽里。 还真让他打开了! 陈愿满头雾水,也只能硬着头皮做萧大小姐的保镖,她持剑走在少年前方,神色微凛。 毕竟挡箭打架的活儿还得她来。 萧云砚没说什么,心里升腾起暖意,她总说她不好,其实最注重细节,温柔到骨子里的永远是她。 少年轻笑,伸手把陈愿欲出鞘的剑推回去,揽住她的肩膀说:「放轻松,禁地一般人进不来,也无需再设其他机关。」 陈愿怀疑道:「你确定?」 萧云砚点点头,把手上的夜明珠抬起,环顾四周开始打量。 第二道青铜门后是一座大殿,房梁架得极高,房顶露出圆形天穹,向下洒着细碎星光,尽数笼罩在他们正前方的神像上。 神像约有三米高,置于玉石莲花台上,蒙了不少灰尘,但依稀可辨其五官轮廓。 陈愿往前,仔细看了一会。 她突然惊呼:「阿砚,这个魔神跟你长得有点像。」 说是魔神,是因为神像御剑乘风,衣袂飘飘,有仙灵之气,但这年轻人的发顶竟然长了对龙角,并不违和,只是显得亦正亦邪。 「像吗?」萧云砚自神像下方抬头,手里还拎着箱箧里的书卷。 不知是不是看到了有关这位魔神的记载,他淡声道: 「像他一点也不好。」 陈愿凑过去,萧云砚一把合拢,故意不给她看,说:「你问我我就告诉你。」 这话讨打,气得陈愿叉腰。 她试图伸手去抢,哪知道少年仗着个高,手臂把书卷举起,来来回回,纯属逗着她玩。 陈愿耐性耗光,轻轻挑眉道:「你记住了,以后你想从我这里要什么,我也不给你。」 萧云砚并没觉得多严重,但不想惹她生气,边缠绕书卷边道:「这上面写着——」 「魔神单名『魇』,是七杀命格。」 陈愿道:「我听不懂。」 「所谓七杀命格,就是克父母,克亲朋,克妻儿,此命格加身,会害死身边所有重要的人。」萧云砚解释。 陈愿咂舌:「过于惨烈。」 「然后呢?」她问:「你有找到替我治病的方法吗?」 「有。」萧云砚抬起手指,轻敲自己的太阳穴:「都记在脑袋里了。」 陈愿不信:「把书卷给我看看。」 萧云砚道:「你确定?」 陈愿一把接过,结果她连正反都分不清,书卷上的字不是汉字,也不是当世流传的繁体,而是小篆,这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 她只好作罢,若无其事还回去,往周围转了转,掩饰尴尬。 少年摇头轻笑,继续翻阅其他书卷,他没打算带出去,也懂怀璧其罪的道理。这世间最安全的地方,只有人的脑海里。 陈愿转着转着来到了神像后方,她惊奇地发现,背后竟然有一面一人高的铜镜,镜面光洁如新,明明倒影着陈愿身后的墙面,却根本倒影不出一个她。 陈愿试着来回走动找角度,镜子里还是空空如也,仿佛她不存在。 陈愿蹙眉,沉思片刻后道:「萧云砚你过来,照镜子给我看看。」 萧云砚搁下书卷,道:「阿愿,你在开什么玩笑?」 话虽如此,少年还是依言走来,微抬下巴去照镜子。 然而镜面里呈现的人像他,又不是他,萧云砚身穿交领宽袖鹤纹素袍,纯如白雪,镜中人却是一袭盘领窄袖龙纹玄裳,漆黑如墨。 他们穿戴上唯一相似之处,是都束着高高的马尾。 更诡异的是,萧云砚在镜子里看不见陈愿,哪怕她就在他身旁。 少年微垂眼睫,恍然想起刚在书卷上看到的一行字—— 【魔神殿中,有神器『溯魂镜』,可窥前世今生,然异世之人不可查,不得见。】 异世之人…… 这四个字重重砸在萧云砚心上,他轻眨眼睫收敛情绪,波澜不惊地面对着陈愿的打量,淡声道:「这镜子可能坏了。」 陈愿皱眉:「你糊弄谁呢?」 萧云砚摊手:「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呀,我要什么都知道,我早就上天成仙了。」 陈愿随手拍了他一把:「就你还想成仙?一天天的痴心妄想。」 你就只有皇帝命。 陈愿在心里说。 《凤命》一书中大结局就是这样,如果有番外的话,当她没说过。 可惜就算有番外,莫名穿书的陈愿也没看到,她觉得「人皇」已经是无上功德,能当帝王本就是万里挑一,还想当神仙,那恐怕是千万分之一。 你一个反派,怎么敢这么奶自己啊? 陈愿不再纠结,镜子里没有她就没有。她沿着铜镜正对面的那堵墙推去,稍微用力后,竟然推开了这扇暗门。 暗门之外,别有洞天。 入目是山林秋色,晚风裹挟着丹桂的淡香迎面送来,远处就是思过崖,崖上种满了桂花树。 同时她发现,暗门外的天地四处环山,除了出不去之外什么都好。 第163页 山崖环绕凹成山谷,地势平坦,还有一池清水,依水而建有座茅草屋,可以自给自足。 很好,适合养老。 她和萧大小姐可以在这里做一对神仙眷侣。 陈愿借着月色远眺,开始规划种什么粮食,连养猫养狗都想好了。 后来,哪怕过去许多年,陈愿也会想,要是当初没有出去就好了。 第85章 · 魔神殿里书卷繁多, 纵然萧云砚有过目忘的本事,也耗费了小半个月才读完。 这段时日里没有阴谋算计,血海深仇, 只有难能可贵的烟火气。 凭藉着池塘里几尾鱼,山林中的野果野菜, 陈愿愣是做出了还算可口的清茶淡饭。 日子在这方天地走得格外慢, 有一种卸甲归田的错觉。 晨光熹微时,萧云砚会临着窗,手捧书卷而读,偶尔抬头看一眼挽起裤腿在池子里抓鱼的陈愿。 中午时分, 他们一起坐在檐下听场雨, 萧云砚放下书, 亲手煮一壶柿叶茶。林中有少野山柿,果子苦涩堪入口,叶片却鲜嫩。 到了傍晚时分, 气温渐寒,萧云砚阖上窗, 斜倚榻上,一手撑着额头一手翻书,陈愿就靠在他怀里,让他读给她听。 油灯清亮, 岁月静好。 直到他将这些书全部看遍。 期间陈愿问他:「到底有什么方法可以为我治病?如果需要旁人付出代价,那就算了。」她自他怀中抬眸,捏捏少年的手指。 萧云砚用书卷轻敲少女的额头:「用着旁人。」 何况我也是旁人。 陈愿听得一知半解, 抬头轻碰他的下巴道:「那你读给我听。」 萧云砚哂笑:「能告诉你, 这东西是你这个年纪该看的。」 陈愿:「你比我小,小三个月。」甚至要更多。 萧云砚作势打了个哈欠:「有些乏了, 改日再说吧。」 改日意味着遥遥无期。 这矇混过关的本事还是跟陈愿学的,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她无话可说。 治病一事就成了萧云砚一个人知道的秘密,陈愿再强求,以少年的性子,若想她知道,恐怕再追问也只能得到胡编乱造。 她以为,哪怕是亲密无间的爱侣之间,也有独享隐私的权利。 日子就这样细水长流地过着,直到窗前箱箧里厚厚一沓书卷见底清空,他们才原路返回。 走之前陈愿有些捨得,又或者说想面对世外桃源以外的现实。 惊觉这个念头后,她险些认识自己,从前的陈愿理智得近乎冷硬,一旦尝到了风月,人柔软下来,也变得贪恋温暖。 但这并没有什么好。 她眼看着萧云砚将书卷付之一炬,肆意的火光捲起烟雾,提醒她这只是黄粱一梦,终究该醒。 …… 洞府外的天地并太平。 大祭司巫尧身死后,反应过来的族人试图找萧云砚讨要一个交待,却发现少年躲藏到了禁地,令人无计可施。 苗疆上下乱作一团。 圣女蛮月暂时揽下族务,试图安抚苗族人的心,也把事件目击者小微关押到了思过崖的洞穴里。 洞穴里是暗黑囚室,小微被押解进去时,没有讨一声饶,只道:「我们苗族好像真的要完蛋了。」 蛮月没有理会,她一贯高高在上,瞧起资质和相貌都平平无奇的小微,也并知道,正是因为这场关押,反而让小微倖存下来。 大概十几天后,蛮月示意族人将祭司下葬,按照规矩,族中重要人物陨落时,苗疆上下都会共饮一池水,也称圣水,取自圣殿后院的古井。 碍于巫尧逝世,举族悲恸,古井暂时无人看守,也给了有心之人可乘之机。 做出这事的是别人,正是前久护法莫惊春带回来的外族小姑娘,名叫姜昭。 她是第二个进入生苗寨的外族女子。 有了少族长带头在先,族人们对于莫惊春这种行为已见怪怪,最多在暗地里唾骂几句。 骂外族女子都是勾人的狐媚子,骂萧云砚和莫惊春色迷心窍。 这倒真是冤枉莫惊春了。 他在凤阳城中逗留数日,好容易等回姜昭,又陪她等了十日,眼看着她的哥哥们将要到了,族中又传来动乱。 莫惊春哪边也放下,只好带着姜昭先回苗族,毕竟巫尧之死与少族长脱了干系,莫惊春身为下属,比当事人还要着急。 他在苗寨又枯等了半个月。 禁地里的人出来,他们也进去,甚至是生是死都知道。 莫惊春只能暂留族中,连同姜昭一起,直到巫尧下葬,他情愿过来观礼。 跟其他族人同,莫惊春从小长在金陵,苗疆等级森严的观念并没有深入骨髓,所以也愿意饮一杯圣水,以寄哀思。 在莫惊春看来,他的少主被困禁地要更悲哀,人人都说萧云砚手刃巫尧,青年却觉得,少主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巫尧该死。 这份护短过分明显。 莫惊春并擅长掩饰情绪,也轻易被族人窥破,由惹来阵阵骂名,过碍于他背后的长剑没敢指名道姓,只是些阴阳怪气。 说他是少族长血缘上的表兄,一家人哪里说两家话。 更有甚者暗指莫惊春是萧云砚的一条狗,还是只盲犬……他爹娘就该生下他这个残缺之人。 诸如此类,层出穷。 第164页 莫惊春没有往心里去,他对苗疆本无眷恋,所在意的也只有少主一人。 是以当这些苗族人饮下圣水后,一个接一个发生异变时,莫惊春并没有难过的感觉,唯有的同情也是很强烈。 他冷静且清醒,负剑立于祭坛,眼看着族人瞳孔变,脸颊爬上黑色死纹,与少族长所说:遥城的鬼行尸一般无二。 莫惊春疾步往后退,眼睛上的黑色布条被风吹落,他拔剑而出,将试图来啃咬他的族人用剑光逼退,英挺的眉眼染上几分耐。 果其然,他听到身后传来阵阵笛音,音色透着诡异。 莫惊春回头,祭坛门前,紫藤萝花架下,身穿藏蓝色苗服,戴单只银耳坠的巫梵踏上台阶,他手腕上绕有小蛇,吹笛而来。 许是连夜赶路,青年风尘僕僕,满身都是疲倦。 巫梵垂眼,没有管莫惊春。 他径直走到祭坛高台上,俯视着因为圣水匍匐于地的蛮月。 她是圣女,也是最后一个饮圣水的,只喝了一半,如今浑身乏力,瘫软在地,一切场景仿佛与梦中重合,越来越清晰。 蛮月从前只预知到她会死在巫梵手里,但并知是何时何地。 如今她知道了。 恐惧自女子眸中蔓延开来,她抬起我见犹怜的一双眸,褪去所有刻意营造的清冷之意,扯着巫梵的衣摆道:「求你,饶了我。」 巫梵收笛,蹲在她身前,搁在膝头的手一点一点扯回自己的衣摆,他布满黑色图腾的左脸颊染上笑意:「饶了你?」 「谁又饶过我呢?」 他重新站起来,自祭坛高处俯瞰沦为鬼行尸的族人,带着近乎癫狂的笑意道: 「当年我娘亲被巫尧杀害的时候,你们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没有一个人肯正视我的请求,替我娘亲哪怕说上一句话。」 「至于你……」巫梵回头,指着蛮月道:「就更无辜。」 他伸出尤可见烧伤痕迹的那只手,狠狠扼住圣女的脖颈,没有留一丝余地。 你死我活,本该如此。 莫惊春上前想要阻止,却听巫梵道:「快去看看你的姜姑娘吧,那些鬼行尸往树屋的方向去了。」 莫惊春停下脚步,踌躇片刻后转身离去,在危难之际,人总是会选择更重要的那一位。 巫梵也并打算告诉莫惊春,他眼中娇小柔弱的少女,其实是这场劫难的始作俑者,哪怕姜昭是在傀儡蛊的操控下,按照巫梵的意愿做事。 可她还是跟他同流合污了。 把那个少女染脏,令巫梵隐隐兴奋,他加大手中力度,彻底终结了蛮月的性命。 女子的脖颈骨碎,偏头垂在地上,浑然看出高贵的模样。 巫梵掉了滴鳄鱼的眼泪,道:「圣女大人,没有当初您的诬陷,怎会有今时今日的我。」 你害了我,也害了你自己。 因果兜兜转转,屡试爽。 巫梵再次起身,自乱作一团的祭坛离开,走之前看了一眼中央的棺椁,透明的冰棺能保尸首腐,里面被丹桂环绕的男人正是他的父亲。 巫梵从可怜这个男人。 他比所有人都觉得巫尧罪有应得,但这代表巫尧可以被别人杀死,就算是少族长也行。 巫梵记得,如果是巫尧亲手捆绑,他根本可能从火刑刑架上逃脱,更可能杀回来一血前仇。 就连打开禁地的半边钥匙,也是巫尧绑他时偷偷塞进去的。 巫梵是恨巫尧,但抵过他是自己仅剩的唯一亲人这一事实。 青年抬手抚摸腕间小蛇,对有剧毒的赤练胭脂喃喃道: 「走吧,去禁地。」 「恭迎我们的少族长,也将这些事情都做个了断。」 · 莫惊春在树屋找到姜昭。 已有鬼行尸攀上窗户,往里深入,倖存的少女窝在木床角落,死死低着头,手抓着枕头在乱挥,连件趁手的抵御武器都没有。 莫惊春眉眼微皱,心脏遽然一疼,他持剑斩落意欲去抓姜昭脚踝的鬼行尸,剑招又快又狠,避免血迹沾到少女脸颊上。 「没事了,别怕。」 莫惊春一边沉声说着,一边朝姜昭伸出手,少女试探着抬头,眼神够清明,似乎是被吓着了。 莫惊春没有怀疑,反倒把手中的玉竹剑递到姜昭手里,告诉她怎么使用,作为暂时的防身之术。 莫惊春从前最宝贵自己的剑,同陈愿一样,他们这些打小练剑的,对自己的「老婆」都很疼惜,但剑终究是死物,远远比过活人,比过他心上的姜姑娘。 他将玉竹剑交给姜昭,也把所有的信任都託付给她。 窗边再次响起窸窣的声音,眼看着变为鬼行尸的苗疆族人源源断爬上来,莫惊春再迟疑,他伸手揽过姜昭的腰肢,从大门飞身而出。 忘说道: 「恕在下唐突,得罪了。」 怀中的少女没有言语,莫惊春早就习惯了姜昭的沉默寡言,他主动告诉她:「我们要去苗疆禁地,只有等少主出来,才能挽救这乱成一团的糟糕局面。」 姜昭点点头,下意识握紧手中剑。 莫惊春带着她穿过竹林,风景如画,他免遗憾道:「等你的身体好一些,可以请你替我画完那副未完的画吗?」 第86章 · 莫惊春问得很小心, 也很礼貌。 第165页 可惜还没得到姜昭答覆,竹林的路就走到了尽头。 眼前是那道鎏金青铜门,里面隐约传来响动, 缓缓打开一条细缝。 莫惊春心头大喜,也没有再问身后的少女作画一事, 他往前一步守在铜门前, 等里面的人出来。 秋日午后的光线还很强烈。 明光陡然驱散黑暗时,陈愿有些不适应,也明白了为什么萧云砚会突然把手遮到她眼睛上。 她抬手握住他的手背,带着些直觉, 不安道:「我怕外面围着一群苗族人, 我一个人打不过。」 萧云砚反握住她的手心, 把人牵到自己身侧:「说了要你保护我,你还真的当真了?」 他轻轻一笑:「呆在我身后就好。」 陈愿的心安定下来。 他们从暗影处走到太阳光线下,想像中的被围攻并没有出现, 只有两位故友相迎。 看见莫惊春和姜昭的那刻,萧云砚就知道苗疆发生了动乱, 不然等在此处的,绝不会是他们两个人。 少年轻抿着唇,未放松警惕,反倒是莫惊春高兴坏了, 也不顾主上和下属之分,拉着萧云砚打量了一圈。 毫发无伤。 莫惊春松了口气。 他的职责本身就是守护萧云砚,倘若在生苗寨里还让少年受了伤, 莫惊春真的无颜面见前任族长。 陈愿悄悄瞥了一眼, 萧大小姐是个不喜欢别人碰他的性子,但对莫惊春的动手动脚他没有抗拒, 这足以证明他待莫惊春不一般。 到底是因为知晓了他们之间表兄弟的血缘关系,还是因为品性相投,相处得好,陈愿不得而知。 她唯一知道的是,在原书《凤命》中,萧云砚和莫惊春做了一辈子朋友,几乎形影不离。 少年是族长的时候,莫惊春是护法之一,等当上了帝王,他又是殿前最近的臣子。 就连莫惊春喜欢他名义上的未婚妻姜昭这件事情,萧云砚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之间的关系无需多说。 但陈愿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莫惊春明明陪在萧云砚身边,原书里对这位千古一帝的描写还是孤家寡人? 这是作者写错了,有bug吗? 她百思不得其解,回笼思绪后打算同姜昭说说话,多日未见,这小姑娘竟有些认生了,也不像从前那般粘着陈愿。 她只好主动上前一步。 陈愿原本立在青铜门旁边的古树下,借着树荫遮挡天光。 迈步时,从竹林传来风声,陈愿耳廓微动,下意识停下脚步,也察觉到了古树上方「嘶嘶」的声响。 这声音带着令她毛骨悚然的熟悉之感,她想抬头,先听见的是身旁少年急促的呼喊:「小心!」 萧云砚的嗓音有些破碎。 他虽然一直在同莫惊春交谈,商讨族中事宜,但余光是落在陈愿身上的,也因此发现了少女头顶上方,青翠的叶片间藏纳的小蛇。 正是巫梵手腕上那条胭脂赤练。 陈愿被这东西咬过一次,差点丢了半条命,是萧云砚把她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 如今小蛇再现,萧云砚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他转身向着陈愿扑去,注意力全在她的身上,浑然顾不上后方的莫惊春。 以及莫惊春身后的姜昭。 她柔弱纤细,哪怕手里提着那柄玉竹剑,也不会让人觉得有危险。 萧云砚根本没有在意,也没有回头的意思,他将陈愿护在自己怀里,扔出手中的夜明珠击退赤练蛇后,才有功夫回头去看。 身后一併响起剑入血肉的声音,在宁静的山林中格外刺激人的耳膜。 陈愿也听见了。 她从少年身后抬头去看…… 淡淡的血腥味瀰漫开来,只见那娇小玲珑的少女双手执剑,向着萧云砚的方向刺过来。 这一剑带着致命的杀意,力道很重,而萧云砚和姜昭之间,隔着一道最安全的屏障。 ——莫惊春的血肉。 在巫梵傀儡蛊的操控下,姜昭的剑本该刺进巫梵的杀父仇人萧云砚的胸膛,然而他忘了,少年有一位忠心耿耿的下属。 瞧见姜昭出剑时,莫惊春狠狠怔了怔,他不敢相信,也不知所措,大脑一片空白,没了面对其他人的冷静,又因为错过最佳时机,只能凭藉本能以身相挡。 姜昭手里的玉竹剑正好插入他的胸膛,这原本是冲着萧云砚后心去的。 莫惊春曾用这把剑练就了当世最快的剑术,他杀过许多人,也救过许多人,唯独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殉在这把剑下。 而赐予他这一切的—— 是他的心上人。 是他一见钟情,默默喜欢了好久的姑娘。 他甚至没来得及向她讨要那幅为他而作的画像。 罢了,就当遗像吧。 莫惊春忍痛抽出了深入心房的剑尖,颓然地单膝跪地,保持了一个剑客最后的尊严。 他的目光有些失焦,恍惚间好似看到姜昭泪流满面。 其实他不怪她。 莫惊春猜到她中了蛊毒。 倘若是傀儡蛊的话,除非中蛊之人手染鲜血,否则是绝不会清醒的。 他想,如果我喜欢的姑娘註定要沾上鲜血,那就用我的吧。 莫惊春没忍住咳嗽一声,也牵扯出胸腔里的血,大片大片从唇边漫出,他实在没想到自己的一生竟如此短暂。 第166页 濒死之际,他那双只能看到灰色景物的天生盲眼好像多了些色彩。 因为他发现,萧云砚的眼角红红的。 自他单膝跪地后,那少年就想来扶他,可他根本扶不起一个将死之人。 萧云砚又慌慌张张想止住莫惊春胸口不停往外渗的鲜血。 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手忙脚乱,不知不觉就染红了眼眶,口中念念有词道:「你不会死的。」 「我会救你的……」 萧云砚的情绪已然崩溃,此情此景好像坐实了魔神殿里的预言——七杀命格,克亲克友克一切。 这样的命格什么也留不住。 泪水从少年颊边无意识地滑落,他看着几乎将莫惊春那袭青衫染透的鲜血,以及自己摁在他胸口上,粘连着药粉和血污,试图施救的双手,迟迟不肯接受现实。 哪怕莫惊春的手已无力垂落在身侧,泛着死白。 他最后留给少年的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陪你久一点。 没能护着你过完这一辈子,是我失职了。 萧云砚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哪怕陈愿过来想劝劝他,抱一抱他,少年也置若罔闻,一双眼猩红得吓人。 陈愿只好松开他,让他自己冷静,她则提着剑往竹林追去,誓要把巫梵那个疯子弄死。 剩下来的姜昭一直在哭。 萧云砚忽然回眸,对着狼狈不堪的少女竖起食指:「嘘,别吵。」 他明明顶着最漂亮的眉眼,却阴恻恻地像只恶鬼,吓得姜昭魂飞魄散,把哭腔堵进喉咙。 周遭阒然无声,萧云砚也慢慢找回些神智,他立在单膝跪地的莫惊春面前,先弯腰阖上了青年的眼睛,随后萧云砚一撩衣摆,在已逝的下属面前,重重一跪。 「表兄……」 他唤出一直觉得别扭的称呼,心如死灰,道:「你等等我。」 等我想办法救活你。 或者去地狱找你。 萧云砚用玉竹剑划破掌心,将源源不断的血液滴进莫惊春的唇齿,直到自己身形不稳,摇摇欲坠,这才转身,也向着竹林中追去。 萧云砚要找到巫梵。 找他要一只「噬魂蛊」。 …… 另一边,巫梵引着陈愿一路来到了思过崖,崖底的洞穴不见天日,是用以悔过的囚室。 这里正是关押小微的地方。 族中动乱,无人看管,小微已经自己逃了出来。 她看见巫梵时粉面含春,一口一个「哥哥」叫得清甜。 巫梵却并不怎么领情,寒声道:「你怎么没死?」 小微故作伤心:「巫梵哥哥,我死了谁帮你里应外合,你以为仅靠姜昭就可以给圣殿里的古井下毒吗?」 巫梵明了,语气依然不好:「我的事不用你管。」 小微却道:「咱们都失怙失恃,没有亲人,天生一对。」 巫梵:「谁跟你咱们?」 小微撇嘴,眼底的雀斑在太阳下格外耀眼,她收起玩笑话道:「我没想过劝你回头,那些冷眼旁观的族人是该死,可他们的后代并没有错。」 「巫梵,你不能对族中的孩子们下手。」小微正色道。 巫梵:「我本就没打算……」 说话间,陈愿已然赶到。 她长剑出鞘,当着小微的面架在了巫梵脖子上,音色如雪:「巫梵,我真后悔在遥城时没补那一刀。」 提及过往,巫梵唇边逸出低笑,带着邪意:「陈姑娘,挪开你的剑,我不想伤你。」 小微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陈愿的剑一贯很稳,她没有挪开分毫,似乎是顾及小微的感受,她哑声道:「莫惊春死了。」 「拜他所赐。」 小微猛然睁大眼睛,薄薄的眼皮显得伤感,她对族中以祭司为首那派人向来没有好感,但不包括莫惊春。 这位长时间生长在苗寨外的青年除了有些八卦,并不讨人厌。 甚至有次,小微在夜间突然腹痛,有急症之兆时,是莫惊春背着她淌过溪流,找到在对岸收集夜露的巫医,救了她一命。 人不能忘恩负义。 小微忍着心口的疼痛,有些失望地看向巫梵:「为什么?」 「莫护法与你母亲的死没有半点干系,哪怕是上一辈,莫惊春的父母也是唯二替你母亲在族长面前求情的人,你怎么……你怎么可以?」 巫梵第一次见小微用这样的神情望着他,他生性多情,在女子间尤其浪荡,见一个爱一个也不为过,但他从来不敢撩拨小微。 少女的喜欢实在令他害怕。 他没办法回应这样真挚的情感,只好用恶言恶行逼退她。 听到小微的质问,巫梵的心也酸涩起来:「我没想过害死莫惊春。」 「对。」陈愿应声:「你只是想杀萧云砚而已,可是巫梵,你怎么不问问巫尧对我做了什么?他又对其他女子做了什么呢?」 陈愿的剑在巫梵脖颈划出血痕,她冷冷道:「你太虚伪了,说着替母亲报仇,可你母亲之死,最大的源头是你父亲。」 巫梵的脸色越来越差,图腾下青筋隐现,似发怒前兆。 小微赶紧使眼色让陈愿不要再说。 可她的性子执拗,劝不来,反而变本加厉:「巫梵,你也二十好几了吧。」 第167页 「怎么这二十几年里,从来没见你大义灭亲,取下你祭司父亲高贵的头颅呢?」 她抬眼直视着巫梵满是怒火的眼眸,接着道:「亏得姜昭还同我说,你不是坏人,我也原以为你对她有几分喜欢。」 「结果呢?」 你害她亲手杀死了莫惊春。 「巫梵,你的喜欢可真是廉价呀。」陈愿眸光如剑,剑锋清冽,最后说道: 「我明确告诉你——」 「我想要你死,就现在。」 哪怕同归于尽。 她厌恶极了这种假惺惺。 第87章 · 「阿愿, 不要!」 身后传来呼声,陈愿的剑没能如愿,她翻腕一转, 负剑于身后,盯着那唇色苍白的少年。 萧云砚满手的血, 他走上前狠狠揪住了巫梵的衣襟, 眉眼透着狠戾道:「给我一只噬魂蛊。」 陈愿下意识看向小微,后者解释道:「噬魂蛊又称蛊将军,是让鬼行尸互相厮杀吞併后,最后存活下来的那只即是, 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效。」 陈愿颔首。 现在连蛊虫都这么卷吗? 她想到遥城那场祸乱, 死了那么多城民, 巫梵手里肯定提炼出来了噬魂蛊,指不定是用来复活他母亲的。 果然,青年冷笑道:「少族长, 我仅有一只,凭什么给你?」 「你若想要, 就让这些沦为鬼行尸的苗族人互相厮杀,加以提炼好了。」 「巫梵!」小微怒喝一声,指着他腕间的小蛇道:「噬魂蛊就藏在它体内吧,我知你救母心切, 但没有少族长的蛊王相助,恐怕一切都是枉然。」 何况这噬魂蛊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救,就说祭司巫尧, 他已死数日, 死后也没有用蛊王主人的血温养,根本无力回天。 再说外族人, 他们不似生苗寨的人,从小就种有蛊虫,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法子。 然而眼下,莫惊春的一切都符合。 他刚死不久,又被餵了萧云砚的血,莫惊春体内的子蛊吸收了母蛊的血,会努力让这具躯体保持活人的特徵,遏止尸身僵化。 万事俱备,只差一只噬魂蛊。 所谓噬魂,即牢牢锁住已死之人生前的意识,并招回魂灵。 巫蛊一术玄之又玄,小微只懂其中皮毛,但巫梵在巫术上很有天赋,他能炼出各色蛊虫,且效果都不错,若是拼尽一切试一试,莫惊春兴许有生还的可能。 到底是顾念那一份恩情,小微再次劝说道:「巫梵哥哥,别一错再错,你怪少族长杀害你的父亲,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无辜死在双修之法下的女子?」 「照我说,大祭司落得个这样的结局,全是他咎由自取,然今日的莫惊春,又与当年你的母亲有什么分别呢?」 小微走上前,和陈愿一起分开两个互掐脖颈的「疯子」,各自扯着各自的男人往后撤。 少女纤细的胳膊紧紧环在萧云砚胸前,他冷静几分,继续恶狠狠盯着巫梵。 对方也不露怯,推开小微后寒声道:「你说的没错,我娘无辜,莫惊春无辜,难道我就不无辜吗?凭什么所有噩运都落到我一个人头上?」 他振振有词,没管地上的小微。 陈愿直接被气笑了。 怎么这疯批还自己委屈上了? 再看看哪怕很生气也没有奋力挣扎,生怕弄疼自己的萧云砚,陈愿忽然觉得,反派和反派也是不一样的。 她松开手,一边用帕子给萧云砚的掌心包扎,一边对小微说: 「还好吗?」 「要不换个人喜欢?」 小微摇头,抿唇道:「陈姑娘,我没事……也会认真考虑你所提建议的。」她爬起来,没再看巫梵一眼。 这样的转变让青年很不舒服。 巫梵若有似无瞟了小微几眼后,捏了捏腕间小蛇,逼出噬魂蛊后装在了竹筒里,往小微那边抛去。 「我就迁就你这一次。」他说。 小微扬唇笑笑:「谢谢巫梵哥哥给我的聘礼。」 陈愿:「???」 虽然她承认这对cp有点莫名其妙的甜,但她的三观不允许她嗑,并觉得一定要be了才好。 为遥城无辜的城民,为苗族这场动乱,千言万语就一句话: 巫梵不配过好日子。 陈愿压下怒火,提步跟在拿到噬魂蛊的萧云砚身后,重返禁地门口。 竹林的风很快就吹散了血腥味,也吹动莫惊春染血的睫毛,他仍旧单膝跪在原地,姜昭就在他的对面,抬手用帕子拭去他唇边血迹。 姜昭脸颊尤有泪痕,一双杏眼哭得微肿,眸底是歉疚和悔意。 陈愿竟不知从何说起。 原书对于苗疆之行其实是略写,她也并不知道那极短的篇幅对姜昭而言恍若隔世。 原书甚至没有提及莫惊春之死,只描写他出了苗疆后判若两人。 这四个字就很微妙。 在萧云砚一顿操作下,陈愿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判若两人。 有了噬魂蛊的青年重新恢复生机,动弹起来,可他没有呼吸,也无法再进食,甚至不需要睡觉。 除此之外,莫惊春还是原来的莫惊春,只是变得面色苍白,寡言少语,但还是能够笨拙地替姜昭擦拭眼泪。 只是再也出不了那样快的剑。 他磨平了锐气和傲意,变得不人不鬼,然后带着从前的记忆,以这种方式,活在他在乎的人身边。 第168页 陈愿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她唯一知道的是,复活莫惊春后,萧云砚并不快乐,就像破镜不可能重圆,覆水难收那样,被复活的莫惊春也和当初那个有所区别,他被留在人世间,只因为少年的执念。 他似乎很排斥那个预言。 关于七杀命格的。 陈愿也不是很懂萧云砚为什么要对号入座,她只能变着花样做好吃的哄哄他,却没有哄好。 连日来,少年都喜欢抱着膝盖窝在漆黑无光的房间里,不出去打扰别人,也不想别人来打扰他。 唯一能接受的是陈愿。 她端着饭菜进去时也不掌灯,少年仍旧不出声,只是揽着她的腰,把脸颊轻靠在她背后,抱得很紧,生怕把她也丢了似的。 陈愿只好放下托盘,转身回抱他,让他的额头轻靠在她腹部。 她轻拍他的后背,哄小孩那样。慢慢的,萧云砚愿意说话了。 「阿愿,我是个害人精。」 高奴,玉娘,再到莫惊春,他们每一个人都被他害惨了。 「我恐怕也会害了你。」 泪水打湿了陈愿的衣衫,她只好坐在床沿,轻轻捧起少年的脸颊,指尖往外擦去他的泪水,在黑暗中碰了碰他的唇角: 「没关系,我天生命硬。」 萧云砚抿唇:「你骗人。」 她的身体明明很不好,至多十来年光景,还是不出意外的情况下。 「可你不是会治好我吗?」陈愿反过来安慰道:「我相信你。」 她把少年从床榻上拉起来,耐心且温柔地说:「事情一件一件慢慢来,首先呢,我们要吃饭,然后要处理一下苗疆族人和巫梵的事,好不好?」 无论如何,活着的人总要继续走下去,就像太阳和月亮一样,从不会因为哪颗星星的坠落,而变得日夜颠倒。 人虽然比不了自然,但至少不要在日夜荒废中让自己更加渺小。 陈愿能理解萧云砚的心情,假如她的皇兄陈祁御和师父空隐也接二连三离开她的话,她这会儿比萧云砚还堕落。 她也只有在当旁观者的时候才能保持清醒。 说到巫梵,这几日他似乎又和小微发生了分歧。 主要是关于苗族那群小孩儿的去留,他们无疑是苗疆未来的希望,也因为在生苗寨的私塾里读书逃过了一劫,并没有沦为鬼行尸。 孩子们虽小,但大抵知道害死父母的仇人是谁,于是苗族又多了无数个二十年前的「巫梵」。 他曾经是弱者,痛失母亲,如今却成为他人苦难的加害者。 那群小孩儿哪肯罢休,也学着巫梵想要报仇,视青年为死敌,恨不能啖其血肉。 巫梵知道恨意的力量,为免多生事端,他竟然想斩草除根。 陈愿一点也不意外。 真要论命苦,那萧大小姐不比他惨?可萧云砚所行之事,哪怕不择手段,也绝不像巫梵这样没有下限。 若非顾及小微,怕她介入,陈愿早同巫梵你死我活了。 她也没觉得自己多正义,纯粹看巫梵不顺眼,从遥城开始。 因为这个祸害,陈愿差点死在鬼行尸手里一次,胭脂赤练手里一次,血池水里一次…… 她要不是命硬,早被巫梵嚯嚯没了。 陈愿回笼思绪,点燃烛火后,看着萧云砚吃完了所有饭菜。 他吃得很慢,胃口不佳,但因为是她用心做的,一点也没捨得浪费。 陈愿打算提一提弄死巫梵的事,哪知萧云砚主动说道: 「巫梵留着始终是个祸患。」 「阿愿,我会想办法了结他。」 陈愿微怔:「你怎知我所想?」 少年终于捨得笑起来:「阿愿,你咬紧牙关的样子很可爱。」 被他这么一说,陈愿脸颊微红,嘴硬道:「什么可爱?这和我没半点关系。」 萧云砚没答,反而塞了块糕点到她嘴里,道:「这样就更可爱了。」 陈愿睁大眼睛,腮帮子微鼓,咀嚼完后才道:「萧云砚,你怎么敢得寸进尺?」 少年弯起唇角:「你哄了我那么久,我也想哄哄你。」 在萧云砚看来—— 可爱就是,无需刻意我也非常非常喜欢你。 他并不想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带给陈愿,也不想陈愿分担他的苦难,他只想和她共有快乐和喜悦,如果可以,他的快乐也多分给她一些。 至于她想杀的人,由他来做。 他乐意为她鞍前马后,披荆斩棘,以此来回报她给予的喜欢。 第88章 · 巫梵终究还是死了。 死在了他最想不到的人手里。 那少女抢在萧云砚之前, 给了巫梵致命一击,而他没有一点点防备,因为杀他的人是小微。 匕首穿心而过, 再拔出来,斩断胭脂赤练, 不给巫梵留一点余地。 他倒在小微怀里, 听见她说:「与其让你死在少族长手上,还不如我给你一个痛快。」 「巫梵哥哥,我会守着你。」 「守着苗疆。」 …… 消息传出后,陈愿手中的杯盏坠地, 还是萧云砚眼疾手快, 接住后重新送回她掌心。 「很意外?」 陈愿摇头:「意料之外, 情理之中。小微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其实是整个苗寨里最聪明的人。」 第169页 可以说,祭司巫尧之死, 苗疆动乱,都与小微脱不了干系。 她看似率真单纯, 却在暗地里推波助澜,何尝不是厉害角色? 萧云砚倚靠在窗边,长睫垂下阴影,在细碎的日光中做出决定。 「阿愿, 我想让她做新任族长。」 陈愿不解:「蛊王不是在你体内吗?」 萧云砚拨动腰间铃铛,在清响中应道:「我不打算再回苗疆,可以蛊虫渡让。」 「你的意思是把蛊王渡让给小微, 由她守护苗寨?」 「正是。」 陈愿垂眼, 哪有人捨得把蛊王这样的宝贝拱手相让,尤其是萧云砚这样一个深谋远虑的人, 她不太相信他的说辞,但没有追问。 她尊重他所有的决定。 难不成还逼着他当族长吗? 陈愿轻转茶杯:「那我们什么时候离开,准备去哪里?」 萧云砚想了想:「就这几日吧。我想陪你去一趟空隐寺,一来……」他嗓音微涩:「我想替高奴和玉娘诵经超度,二来也见见你的师父,和他说说我们两个的事。」 意思很明确,见家长。 陈愿微弯唇角:「你是想跟我师父要个名分咯?」 萧云砚骄傲起来:「不然呢?至少要得到你那边长辈的许可吧,我这边倒好说,等回金陵后,我会想办法同姜太尉解除婚约。」 陈愿抬眼:「怎么说?」 萧云砚含笑:「就说——姜家的小九,非我所愿。」 只有你,是我此生唯一所愿。 陈愿眼角稍扬:「萧云砚,我会告诉师父……」她眸底柔情似春水,笑道:「告诉他,不用算我的姻缘,答案就是你了。」 她站起身,在少年微愣的神情中,轻快道:「我去给你做午膳。」 「好。」萧云砚低下头,他伸手点了点唇角,那里无意识上扬。 一年四季,两人三餐。 饭后,陈愿开始收拾行囊,她的行动力永远迅速,好似不想浪费一点点时光。 收拾到一半,陈愿还特意去通知了姜昭和莫惊春。 他们的关系悄然拉近,一起坐在高高的树屋上,共赏夕阳晚霞,那副未完的画终于是绘完了,在姜昭的要求下,放弃了水墨工笔,而是带上了色彩。 莫惊春也没捨得把这幅画烧给泉下的父母,他只是带着画像到山上的墓碑前,举了好久,似乎在炫耀一样。 唯一可惜的是,他再也当不了世间最快的剑客,哪怕日复一日练习,这副靠噬魂蛊强行救回来的身子也远不如从前灵敏。 但可惜总比遗憾好。 莫惊春没有对姜昭产生怨怼,反而开解她,说感谢夕阳还肯照耀在他身上。 姜昭心中始终有愧,不知如何弥补,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莫惊春身边,给他讲世间万物是什么色彩。 她是天生的画师,对颜色的敏感度很高,形容也很文雅,群山是深黛色,雨后苍穹是天青色,碧瓦朱檐,红墙白雪。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万水千山,也让莫惊春生出对人世间的眷恋,能够以这种方式继续存活下去,哪怕半人半鬼,没有呼吸体温,无需饮食起居。 但至少还活着。 活着就能一点点变好。 陈愿不忍心打断他们,说明来意后就重新回到树屋,继续收拾。 她看向窗边,本该在那儿处理苗疆事宜的少年不见了身影。 或许是去找小微了。 她没有理会,又翻出一块红绸布,将萧云砚前前后后送给她的东西妥善收起来,包括耳坠,梳篦,还有一只银质的小兔子。 陈愿的生肖正好属兔,她也是不捨得吃兔肉的那类人。 萧云砚从前是不忌这口的,后来听她说了,再没吃过兔肉。 陈愿不知不觉扬起微笑,心想该回什么礼,以对得起他这份深情厚谊。 · 暮色在云间翻涌,暗金色的光洒落在苗疆随处可见的树屋上。 萧云砚轻轻搁下茶盏,对立在桌旁的小微道:「先坐下吧。」 「是,少族长。」小微的眼神有些闪躲,连坐姿也小心翼翼。 萧云砚眉梢轻挑,毫不避讳道:「我知道巫梵是假死,他被你囚在暗室,不见天日也是一种结果,我可以不过问。」 小微猛地抬起眼睛,而后又释然笑道:「果然瞒不过少族长。」 「难怪蛮月生前总说,少族长是这世间难得有大造化之人。」 萧云砚摇头笑笑:「我哪有那样好的命数,只是推己及人,能理解你的喜欢罢了。」 他说:「倘若阿愿也犯下弥天大罪,我自然不会将她交给别人处置,而是想尽办法将她藏起来,护下来,甚至不惜演场假戏。」 「小微,这不算错,人之常情罢了。」萧云砚淡然抬眸:「可是,你不能再心软,也不能再放他出来,那么多条人命债……他的确不配见到每天的太阳,也活该只有方寸之地作为囚牢。」 小微郑重起誓:「少族长放心,神明在上,倘若我违背诺言,必不得好死。」 萧云砚轻嘆一声,揶揄道:「倘若我是那魔神,真要被你们烦死了,谁都拿他来立誓,他就不能歇两天吗?」 小微讪讪一笑:「少族长,巫梵是个花心的性子,我又善妒,肯定会好好拿锁链栓着他,不给他出去招蜂引蝶的机会。」 第170页 「我用我的生命保证。」 萧云砚点头,算是翻篇了,他正色道:「族长之位交给你我很放心,至于蛊王,现在就传给你吧。」少年话落仰首,喝下一大碗苦涩药汤。 这是蛊王最讨厌的气息,它自然而然会想破出少年的皮肤,去寻找其他更合适的宿主。 至于这法子,还是萧云砚在苗疆禁地那半个月里,博览书卷琢磨出来的。 小微一看他动真格,忙摆手道:「少族长,使不得,使不得。」 萧云砚皱眉。 真是跟巫梵一脉相承的虚伪,明明眼睛里全是渴望。 他看破不说破,只道:「既然我决定给你,你就受着。」 小微不敢再玩笑,眼看着金色的蛊王从少年冷白色的腕间破皮而出,连忙递上自己的手腕,作为渡让枢纽。 蛊虫顺利进入到小微体内。 其实蛊王不过小拇指指甲盖一半大小,却足以让人的体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渡让结束后,萧云砚抿紧唇角,明显感觉身体机能下降,他不再如从前那般五感敏锐,就连腕间伤口的恢复速度也在变慢。 他重新变为最最普通的凡人。 这样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小微始终不解,试探问道:「少族长,是因为要替陈姑娘治病吗?」 萧云砚用白布缠绕手腕,轻点了下头。 小微一惊,再次大胆推测:「莫非是要用采阳补阴之法?」她把男女双修之法说得格外委婉。 很简单,倘若有蛊王在的话,这强势的小东西只会汲取他人元气、精血,以补益自身,根本没办法供给另一方。 萧云砚嘆息:「大可不必如此聪慧。」 小微摸摸后脑勺,继续说:「看来少族长是铁了心要被陈姑娘採补,否则不会把蛊王拱手让给我。」 萧云砚:…… 他以手掩唇:「你既然捡了漏,就不要这么多废话。」 小微呵呵一笑:「我都知道。」要是不把蛊王弄走,少族长同陈姑娘阴阳协调时,反而会害了她。 没想到再聪明的人碰到感情,也会不计较得失,甘愿付出。 但这种事情,小微站在女子的角度,依旧觉得是萧云砚占便宜。 她忍着笑意,拱手祝愿道:「那就盼着少族长早日得偿所愿,能够替陈姑娘深入治病。」 萧云砚:…… 那是他想就可以的吗? 之所以想去空隐寺,就是想把名分定下来,如果能举行一场婚礼更好,他只想名正言顺入洞房,水到渠成在一起。 这是对陈愿负责,也是萧云砚想瞒着她的原因,要是让她知道他为此捨弃蛊王,她那样生怕亏欠别人的性子,多多少少会过意不去。 可萧云砚不想她觉得亏欠。 至少在他这里,她永远不需要说谢谢。 是他谢谢她。 谢谢她肯为了他留下来。 · 三日后,天朗气清。 陈愿等人原路返回,离开生苗寨,小微在岸边挥手,身影越来越远。 莫惊春和姜昭坐在船头,商议着送姜昭回金陵的事。 至于陈愿和萧云砚,则按照计划去一趟空隐寺,临别前姜昭抱了抱陈愿,说:「我在金陵等你。」 苗疆一行,姜昭成长了许多,心性也比从前坚韧,很少再哭鼻子了。 陈愿颇为欣慰,拍了拍她的后背说:「一路顺风,要是碰见绥王殿下,替我问一声好。」 这话没什么毛病,萧云砚听着却不是滋味,毕竟他清楚地知道,陈愿暗暗喜欢过萧绥。 哪怕这份爱慕註定不会开花结果。 萧云砚心里什么都知道,但该吃的醋一点没少,也不敢表现出来惹陈愿生气,只是变得特别黏她。 去空隐寺的路上,他吃饭要和陈愿一起,她点什么他也照着来一份,不管吃不吃得惯,至于住宿,哪怕定了两间房,大半夜的时候,萧云砚也要穿着中衣走过来。 无他,自荐枕席。 「记空隐寺」 第89章 · 萧云砚真的是抱着枕头过来的。 陈愿曲膝从床上坐起, 油灯的光映出少年模样,漂亮又无辜。 陈愿忍下打人的冲动,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问道:「睡不着?」 萧云砚点头:「我看你屋里亮着灯,以为你也没睡。」 陈愿:…… 她莫名想到那句「怀民亦未寝」, 此时此刻仿佛能与张怀民共情。 「那我是不是还得陪你出去赏月?」陈愿边说边活动手腕。 萧云砚眸光微闪, 垂眼时神情脆弱:「我做了个噩梦,我怕鬼。」 陈愿掩住哈欠:「怕鬼?你明明杀人不眨眼。」 少年沉默了,又道:「我那个客房特别阴冷,如坠冰窟。」 陈愿随手扬开条被子扔他身上:「够不够?不够还有。」 萧云砚:「被子盖太多会喘不上气。」 陈愿:…… 她伸出手, 轻轻扣上少年脖颈, 说:「我先掐死你这个阴阳怪气的, 你到底想干吗?」 萧云砚拍了拍自带的枕头:「阿愿,我想睡你床上。」 陈愿深吸口气:「这简单。」 她顺势起身,把少年整个人摁到床上, 再贴心压好被子,随后踢上鞋, 要往外走。 第171页 萧云砚慌了:「你别走。」 陈愿回眸,笑意浮上清冷面庞,浅声道:「在魔神殿里我说过,你要是不把书卷给我, 以后你想从我这里要什么东西,我也不给。」 「萧大小姐,报应来了。」 她稍稍挑眉, 饶有兴致看着他。 萧云砚懊恼地坐起来, 拨开垂到颊边的发带,「想什么呢?我只是觉得两个人睡比较暖和。」 他先发制人:「大晚上的, 你还穿着单衣,乱跑什么?」 少年眉眼清澈,仿佛那个仅着中衣,嚷着要来自荐枕席的人不是他。 陈愿浅笑,就那么看着他。 萧云砚把被子往身上一裹,然后踢上鞋来到她面前,手臂一张一收,轻易就把少女单薄的身躯揽进暖意融融的棉被里。 「你看,是不是很舒服?」 热意携带着他身上的香味,变得浓郁又分明,陈愿抬起眼睛:「你觉得很好玩?」 萧云砚长睫轻眨,他从被子里退出来,把陈愿裹严实,手从她膝弯穿过后,一下将人打横抱起,送回了床上。 陈愿看着他折腾。 少年的手从她身上挪开,他坐在床边,让她的双脚搁在他膝盖上,一手握住她的脚踝,一手帮她脱鞋,说:「我不闹你了。」 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显得不开心。 陈愿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平日里少年笑时,这地方会有一个浅浅的笑窝,她打趣道:「自荐枕席未遂,发脾气了?」 萧云砚不语,抿着唇,下颌线紧绷,替她脱完鞋子才说: 「我只是气不过。」 气不过你先喜欢的人是那个老男人。 他浅色的眸子里盛满醋意,在灯下显得水光莹莹,生怕陈愿看不明白。 少女轻轻笑起来:「连自己皇叔的醋都吃,不害臊。」 她抬手,把被子往他身上挪了挪,散漫的说:「我年幼时日子苦了点,绥王殿下刚好出现,又刚好给了我止疼药,还刚好是甜的。」 「所以,你也刚好喜欢了他一下?」萧云砚低头,用掌心暖热她冰凉的双脚。 陈愿有些不好意思,想缩回去,却被他牢牢握住,她只好作罢:「你不嫌脏啊?」 他摇头,「我只怕你冷。」 陈愿无奈,接着道:「我与绥王殿下之间……」 「不必再说了。」萧云砚打断她,又道:「怪我。」 「如果我没有被关押在死牢里,你年幼时遇到的就只能是我。」 第一次喜欢的人也只会是我。 「阿愿,要是我再大一点就好了,就可以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出现在你面前。」 萧云砚情绪低落,这才是他耿耿于怀的全部原因。 陈愿被他这副神情弄得又酸涩又欢喜,只能感慨小男朋友果然粘人,她捧起他的脸颊,注视着他漂亮的眼睛道: 「没关系……」 「我就喜欢年纪小的。」 「来,叫一声姐姐听听。」 萧云砚不怎么情愿:「要是叫姐姐的话,我可以留下来睡吗?」 陈愿噗嗤一笑:「想给姐姐暖床就直说,别找乱七八糟的藉口。」 萧云砚:「我想。」 我想要你。 他突然的直白让陈愿愣住了,回神后她双颊绯红,扬手欲灭灯盏,却被少年制止了。 「你不是习惯掌灯睡吗?」 萧云砚话落,合衣躺在她身旁,只侧过身望着她,什么也不做。 眼前秀色可餐,陈愿一眨不眨看着他,问道:「就这样?」 「阿愿,我和你说说小时候的事吧。」萧云砚握住她的手,给她讲他在死牢里的那些年岁。 在那幽暗压抑的环境里,人性的恶被集中放大,所以他很小的时候就看透了男女之间那点事。 这种事并不新鲜,多半是典狱肆无忌惮地欺辱那个可怜的女人。 那个女人是玉娘。 为了给死牢里的少年送一日三餐,玉娘甘愿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筹码,只要能让萧云砚的日子好过一些。 他那时候虽然小,却也明白男女同处一室意味着什么。死牢里的空气变得污浊,伴随着典狱的低吼和玉娘的泣声……好在并没有持续多久。 明白后,萧云砚选择了绝食。 可惜他没把自己饿死,换来的只是典狱欲求不满,变本加厉的折磨。 萧云砚依然没有松口。 到最后,眼看着他快要死了,典狱怕无法交差,才熄了对玉娘的心思,单纯让她送膳。 那时萧云砚便明白,人善被人欺。 他在那死牢中,见惯了世间所有龌龊之事,若非心性坚忍,早就屈服在一次又一次现实中。 可以说,在见美人之前,萧云砚先见惯了白骨,所以哪怕陈愿近在咫尺,他也能坐怀不乱。 不是不想,而是见惯了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分场合,不分时间的那点事后,他更加洁癖和挑剔。 这就体现在萧云砚的自控能力上。 他对自己要求格外的高,是因为幼年时典狱们在他眼前做过没有底线的事。 他不想变得和他们一样。 哪怕生于淤泥,萧云砚也想保有一两分高洁傲岸,干净从容。 似乎是怕陈愿担忧,少年贴近她的耳边,低声耳语了一句。 少女的脸颊当即发热,就像天空中的晚霞蔓延,染红一片。 第172页 萧云砚说的不是别的。 他说: 我不小了,也自渎过。 自渎…… 陈愿连忙抽出手捂住耳朵,怎么会有人为了证明自己能行,连这种话也敢讲? 她羞愧得无地自容,拉扯着被子想往里钻,却被萧云砚伸手拦住,他扬起唇角吻了吻她的额头,说: 「等成亲后,」 「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少年的唇带着热意,印在陈愿额心,让她昏昏糊糊起来,她头脑一热,不甘示弱道: 「要不,先验个货?」 …… 这次轮到萧云砚面红耳赤了,他轻咳一声,褪下腕间的白玉菩提到陈愿手腕上,说:「你验。」 「谁要验这个?」陈愿想把佛珠还给他,这玉养得极好,她受之有愧。 萧云砚铁了心:「你不要我就扔到窗外,随便哪个捡了去。」 「反正我的心意从来就不值钱。」他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委屈,莫名有些茶里茶气。 陈愿向来吃他这套,没再推拒,反正她束腕的红布条给了姜昭拿去辟邪,手上那些狰狞的伤疤也需要戴点东西遮掩。 她就如萧云砚的意戴几日,等到了空隐寺,再去找师父求一根开过光的红布条。 这一折腾,夜色已深。 倦意自眼底袭来,陈愿轻靠在少年胸口,沉沉睡去。 这一夜,她难得的没有做噩梦,也难得的没有觉得身体发冷。 萧云砚的暖床服务值得一个五星好评,陈愿尝到甜头,默许了之后几天里少年的自荐枕席。 · 秋意进入尾声,初冬凛冽的风颳来时,陈愿回到了故里。 空隐寺里还是老样子。 来客络绎不绝,不缺香火,小僧们穿梭在宝殿和禅房之间,随处可见的桃花开得四季如春。 陈愿牵着萧云砚的手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来接待她的依然是二皇兄陈祁御。 青年僧人的目光落在他们十指紧扣的双手之间,摇摇头,释然一笑。 他难得说了句好话:「阿愿,空隐寺本就是去孽缘扶正缘的圣地,缘浅的人来过一次就会散,你们是第二次,定啾恃洸会长长久久。」 陈愿弯唇:「皇兄,你怎么也跟师父一样神神叨叨?」 「对了,师父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吗?」 提及空隐后,陈祁御神色微变,又很快收敛,似静水般悄然化去涟漪,他微笑道:「师父整日除了闭关就是闭关,既不用处理寺务,也不用操心弟子,哪能不好?」 陈愿仔细盯着陈祁御看了一会。 「你别糊弄我。」她说。 「你从前在太傅跟头撒谎也是这样,睁眼说瞎话第一名。」 陈祁御:…… 他也懒得双手合十,装什么六根清净的佛门弟子了,颇为随意道:「阿愿长大了,不好骗了。」 「师父的确不太好。」 「大概两三个月前,他突然召我去玄虚阁,阁内的术法虚影无法维繫,本该打坐的师父摔倒在冰凉的地面,不醒人事。」 陈祁御当即跑过去把空隐扶起来,也发现鹤发童颜的师父唇色发紫,他紧捂着手背,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陈祁御大逆不道掰开了,也迅速看了一眼,竟然是被蛇咬伤的痕迹。 ——这就离谱。 空隐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经过严格清扫,绝不可能放过任何有毒的蛇虫。 空隐这伤,更像碰瓷。 唯一的可能是, 这是他替别人所受的伤。 第90章 · 陈祁御那双桃花眼转了转, 下意识落到了陈愿手背上。 然而,她身边有萧云砚这样的用药高手,之前在遥城, 被巫梵那条小蛇咬伤的痕迹已荡然无存。 陈祁御压下自己的猜测,也没把空隐身上有伤的事全盘托出, 只避重就轻说了下他身体不好。 陈愿万分担忧, 想过去看一眼。 陈祁御抬手,用袈裟袖口拦住她:「阿愿,师父刚吃了药歇下,等午休结束再去叨扰他老人家吧。」 陈愿按捺住冲动:「那我去膳房做几道小菜, 师父醒来就能吃。」 似想起什么, 她回眸:「还有给皇兄的三丝素饼。」 说话间, 陈愿的目光停在那垂着眼的少年身上,她顿了顿:「皇兄,麻烦你带阿砚去佛殿, 供奉几盏长明灯。」 陈祁御:「阿砚?」 陈愿:「你是不是讨打?」 青年僧人弯唇一笑,对安静饮茶的少年说:「跟我走吧, 阿砚。」 ?你瞎喊什么,轻浮。 陈愿暗道,已经想好在陈祁御的饭食里投什么毒了。 「好,那就有劳…皇兄。」 耳畔忽然传来少年的回应, 陈愿再次震惊:萧云砚,你又瞎叫什么? 她捏了捏指尖,看着陈祁御和萧云砚相谈甚欢, 慢慢走远。 意识到自己有些多余的陈愿来到膳房, 本想在食物里大做文章,最后没捨得浪费, 但刻意减少了分量,不想让他们吃太饱。 把给师父的那份温在锅里后,陈愿拎着食盒往大殿走去。 这里是内院佛殿,平日里外客止步,陈愿去时,除了殿门边一个扫地小僧外,没有旁人。 她撩起衣袍,踏上台阶。 小僧慌忙走过来,用扫把指了指殿内说:「大师姐,他们打起来了。」 第173页 陈愿蹙眉:「真假?」 小和尚添油加醋说:「他们刚来时是和和气气,殿门一关就吵起来了,好像是因为你的事。」 年轻的小僧两颊飘红,不敢再说,只侧过头,指了指陈愿的锁骨处。 她再三逼问,拿出大师姐的淫威后,小和尚才老实交代。 起因是陈祁御随口道:「阿砚,听闻你医术出众,不知能不能替阿愿除去锁骨处的旧伤?」 萧云砚微怔:「她锁骨处并没有旧伤。」 陈祁御:「你果然已经看过了,你不是个东西。」 萧云砚:「……」 他连忙拱手道:「皇兄……二皇子,我发誓并未有过轻薄之举。」 陈祁御:「都看过了还不算轻薄,你还想到哪一步?」 萧云砚:「……」 他声音很低:「我没有。」 陈祁御不再废话,单手挑衅道:「想当我的妹夫,先打一架吧。」 ——事情经过就是如此。 看热闹的小和尚把头埋得很低,直到陈愿将一块山药枣泥糕递到他面前,说:「封口费。」 她轻拍小和尚的肩膀:「忘了吧,我会让他们记住这个下午。」 陈愿轻拍衣摆,走入殿内庭院。 在空隐寺里,午后的风足够和煦,浑然没有冬日的凛冽。 半开未开的桃花枝下,青年僧人和漂亮少年缠斗得难捨难分,到底是碍于萧云砚没有内力,陈祁御选择了贴身肉搏,不占他便宜。 不过一炷香功夫,二人已经汗流浃背,彼此唇边都有伤。 但萧云砚脸上的淤青更重一些。 又或者说他下手轻些,因此拳头的痕迹在陈祁御脸上并不明显。 毕竟这是他未来大舅哥。 陈愿立在走廊下,看了一会后才道:「两个加起来快半百的小朋友,闹够了没有?够了就来吃饭。」 二人齐齐回眸,萧云砚最听话,立马对陈祁御说:「你放手。」 「你先放。」 「……」 最后还是少年妥协,他甩开胳膊,又揉了揉发青的唇角,高高的马尾凌乱,散落颊边,带着难得的破碎感,惹人怜爱。 果然,陈愿对他招招手。 萧云砚乖巧跑过去,又掏出自己怀里的伤药,递过去,满怀期待地抬起眼睛。 结果,陈愿又招来了陈祁御。 她让他们在庭院中的石桌旁坐下,彼此面对面,靠得很近。 「好了,开始互相为对方涂伤药吧。」陈愿话落,双手抱臂,目光并不怎么善良。 「我不要。」 「我不要。」 两道抗拒的声音异口同声响起。 陈愿多少有些生气了,她轻轻敲了敲摆在桌面上的食盒:「爱要不要,不听话是吧?我宁愿把东西拿去餵狗……」 此刻,还在殿外听墙角的小和尚忽然直起腰,觉得手里的山药糕不香了。 殿内的人又僵持了一会。 依然是萧云砚先妥协,他不是怕陈愿,只是捨不得惹她不快。 少年身先士卒,用指尖挖了点清凉的透明膏体,小心翼翼往陈祁御唇边凑。 陈祁御的唇抿得死死的,偏着头,一副宁死不屈的神情。 到最后,碍于陈愿的目光,还是屈服了。 别说,这药还挺有效。 他礼尚往来,也用手沾了药,胡乱抹到少年唇边。 ……酷刑结束,二人竟颇有默契,齐声问道:「可以用膳了吗?」 陈愿揭开食盒,给每人发了双筷子,淡声道:「继续。」 意思很明显:互相给对方餵饭。 打架是吧? 她偏要他们相亲相爱。 陈祁御率先反抗:「我堂堂出家人,绝不吃这种嗟来之食。」 萧云砚见他如此,也不甘落后:「我堂堂男儿,岂能与你对食?」 陈愿没管两个嘴硬的傢伙,她顾自坐下来,吃得慢条斯理。 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带着最诱人的视觉效果,令他们动摇。 大概过去几刻,陈祁御率先夹了一筷子素菜到萧云砚嘴边: 「吃!」 少年也不扭捏,从善如流。 他也起筷,意识到陈祁御的目光落在素饼上,便利落一夹,送至青年唇边: 「皇兄也吃!」 二人你来我往,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淡去,变得兄友弟恭。 陈愿见目的达到,也不再强迫他们,只不咸不淡说了句: 「打架没事。」 「别拿我当幌子。」 她的锁骨受不了这个气。 · 膳后,日光渐淡。 陈愿和萧云砚随着陈祁御跨过庭院,进入里面的正堂。 这里便是内院佛殿。 殿梁极高,四四方方,显得威严恢宏,里面没有供奉神佛,只有环着墙壁,一层接一层,高低错落的长明灯。 陈祁御在众多灼目的火光中找到几个空位,又用大悲水替萧云砚净了手,这才把崭新的长明灯座递过去。 白檀混合着龙脑的香味在室内荡开,少年双手合十,跪在拜垫上,他垂落长睫,默背陈祁御教他的超度亡者的经文。 室外的天光照不到室内,在烛火阴影处,少年的五官显得格外落寞。 陈愿想了想,嵴背离开轻靠着的殿门,她迈步上前,卸下佩剑,也虔诚地跪在了萧云砚身旁。 第174页 经文诵完,萧云砚才睁开眼。 陈愿恰好与少年的眸光相接,将他眼底的脆弱一览无余。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一双眼温柔,足以包容世间所有。 越是如此,萧云砚越心怀有愧,他忽然侧过头,对站立着焚香的陈祁御说:「麻烦皇兄,再多给我一盏长明灯。」 陈愿也是一愣:「为谁点的?」 少年的面色变得痛苦。 他抿了抿唇角:「阿愿,我是…是为安若…为她胎死腹中的孩儿。」 萧云砚的声音断断续续,生怕这个消息给陈愿带去伤害。 他也是才知道不久,在用噬魂蛊救回莫惊春后,替青年稳定身体时听他说的。 说是金陵皇宫中的宜妃意外滑胎,已有月余的小生命依稀可见是个男娃娃。 陈愿听完,只觉一道惊雷从脑门噼下,让她整个人都有些云里雾里。 她似是不信,摇头笑道:「怎么会?萧元景那么在意安若,他不会的,不可能。」 「如果是安若自己呢?」萧云砚反问,他抬手拭去陈愿眼角的泪水,心疼道:「别再强颜欢笑了。」 陈愿低泣起来。 为这个来不及出世的婴孩。 也为那些无法逆转的宿命,哪怕她强行介入,也撼动不了安若的求死之心。 没有人可以阻止她的复仇。 包括她自己。 …… 陈愿很快收敛好情绪,她的悲喜向来压抑,只是忽然觉得,做什么都是徒劳,哪怕她将安若从秦楼带了出来,她还是选择了从前的旧路。 就像萧云砚,哪怕很努力想留住身边的人,也接二连三失去着。 命运这东西啊,对较真的人似乎总缺乏一丝慈悲。你越是在意,越是得不到。 陈愿眼睫微湿,问萧云砚:「那孩子有名姓吗?既要点长明灯,总得刻上名字。」 少年摇头,嘆息一声后看向手握长明灯和刻刀的陈祁御。 「请皇兄赐个名吧。」 陈祁御收回目光,仔细想了想后,说道:「就叫无泪吧。」 无忧无虑太难得,无病无灾不可求,唯愿活着的人再勇敢一些,心冷硬一些,少流一些眼泪。 陈祁御垂下头,认真雕刻起来,未过多久,这盏偏小一点的长明灯也供奉起来。 火光明灭,将灯前的人眉眼染红。 萧云砚扶着陈愿从拜垫上起身,安慰道:「过一会儿就可以见你的师父,别太难过。」 陈愿点头,空隐尚在病中,做弟子的不能再给他添烦恼了。 她抬眼看向陈祁御:「皇兄,师父这种情况多久了?」 「也就近来几个月。」陈祁御说:「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就前几天吧,他才接见了陈祁年。」 「你说谁?」陈愿愣了愣。 「你亲弟弟,陈祁年。」陈祁御不得不提高音量,无奈道。 「他来干什么?」陈愿不解,继续问道:「他不好好回北陈,来找咱们师父干吗?」 陈祁御唇角翕动,半晌才说: 「那也是他师父。」 第91章 · 陈愿:「说好的我是关门弟子呢?」 陈祁御:「师父收我的时候也说是关门弟子, 他见钱眼开,少收一个都不行。」 陈愿:「他不是那么随便的人。」话虽如此,她还是往玄虚阁的方向走去, 又吩咐殿外听墙角的小僧去趟膳房,把吃食送来。 午后的日光从桃树罅隙间洒下, 伴随着钟声和梵音, 让人有昏昏欲睡之感。 陈愿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来见空隐了,印象里的师父好像永远不会老,鹤发童颜,仙风道骨, 十年如一日地穿着红白交接的鹤氅, 扎道士头, 不爱穿鞋。 空隐喜欢变换术法虚影。 在他的阵法下,整个寺庙在冬日里温暖如春,枝叶葳蕤, 就连玄虚阁也能凭空生出一汪池水,静无波澜, 倒影着天穹上的圆月。 陈愿承认,这老头是有点儿东西,可她从未怀疑过他的身份。 直到今日。 依旧是静悄悄的玄虚阁,春风席捲着探出墙头的桃花枝, 暗香浮动。偌大的室内一片空旷,再没那池水影,也没有在水影上凌空打坐的人。 看来他真的病得不轻。 陈愿推门而入, 心沉了沉。 她在内室的竹榻上寻到了空隐, 他临窗半坐着,胸前懒散披着那件单薄的鹤氅袍子。 春光尚好, 他一头银发竟然出奇地变回了墨色,让陈愿心头浮现四字: 回光返照。 恢复黑发的空隐无疑是俊俏的美人师父,陈愿无暇欣赏,她搬了只矮凳坐到空隐的榻前,抬手拎起书卷,替他挡住恼人的西晒。 师徒两谁也没有先开口。 直到空隐的咳嗽打破了这场沉默。 他纤细苍白的手握成拳,轻抵在唇边,手背尤可见蛇咬的痕迹。 那位置实在过分眼熟。 陈愿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说:「师父,你是不是替我受伤了?」她回忆起在遥城被袭那次,哪怕萧云砚用药如神,自己也不可能毫无痛感。 而那次,陈愿做了一个梦。 梦里红白的背影仿佛在此刻与空隐重合,千万种思绪瞬间冲出陈愿脑海,她猛然站起来,追问道: 「是不是?」 空隐喉咙里的咳嗽加重,手指从淡色的唇边挪开,点了点头,目光却是落在陈愿的手腕处。 第175页 那里没有她一直带着的陈旧红布条,只有串雪色透亮的白玉菩提。 「看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空隐似乎并不意外,就像他算到陈愿会在这时来找他,便强撑着身体,等了她几日。 然而,陈愿的情绪并没有她以为的那样冷静,因为在那场梦里,那个背影分明是系统的真身。 是把她带到书中世界的系统。 陈愿不想把敬爱的师父,同那个常常失灵的垃圾系统联繫在一起。她也不愿意接受……师父对她所有的好,都是出于系统的目的。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师父,是你吗?」 空隐的眸底神色自若,点了点头:「师父是我,系统也是我。」 正因为如此,他才需要常年闭关,以神识陪在陈愿身旁。 而牵引他神识的,不是别的物件,正是陈愿自幼系在腕间的,已隐约发白的红布条。 这是空隐所赠,为避免陈愿怀疑,只说是开过光,有辟邪之效,她也听话地用了许多年,直到前不久,见到姜昭割腕后才转赠给她。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哪怕空隐机关算尽,也有一些东西不在他的掌控中。 如陈愿,又如萧云砚。 眼前的少女是空隐看着长大的,也是他从异世捕捉到的亡魂,签订了契约,来完成任务。 他将这缕亡魂强行送到沈皇后腹中,让陈愿有了全新的身份。 也因此害得陈祁年先天不足,出生后几乎卧病在床,身体孱弱。 这是不得不做出的牺牲,空隐一时之间也找不到更合适的恰在孕中的母体。 结果就是出现了同卵龙凤胎的异象。 逆天而行,无怪乎此。 要是说强行把异世之人拉到书中世界,只为了让她完成「嗑cp,促进男女主角he」的使命,那实在是格局小了。 空隐的最终目的还是救世。 这一切的因果又轻飘飘落到了萧云砚身上。 所谓书中世界,又称三千小世界,空隐身处的这个世界是万万分之一,对凌驾于小世界之上的神明而言自然不算什么,甚至可以随意作为历练场所。 但对书中的任何人物来说,神明的历练,于他们而言都是一场劫难。 在《凤命》这本书中,陈愿没看完的番外里,正如蛮月所预知的那样,萧云砚称帝后堪破大道,驭蛟腾云而去,只留下一个慢慢坍塌的原世界。 神明渡劫成功,小世界也会相应摧毁,请神容易送神难,为了避免书中世界彻底消失,空隐不得不逆天改命,用尽必生灵力和异世之人结契,试图靠着外在的力量,来撼动神明的历练。 都说无情方可成神,空隐就是要让萧云砚有情。 让神明心有牵挂,为她留下来,以护小世界一方平安。 话说回来,选择陈愿也是巧合。 空隐的能力有限,只能通过《凤命》这本书和小世界之外联繫。 陈愿刚好是看了这本文学的人。 又刚好触动了结契关键词: 「自愿、跟反派、和亲。」 言下之意就是做神明的新娘。 更巧合的是,她恰恰是所有看过书,又触动结契关键词的这些人里边,唯一一个……没过多久就挂掉的。 要是活人,还真没法结契。 陈愿完美踩在了空隐的选择上,除了她,他也没别的选择。 于是他隐瞒真相,只说是让陈愿促进男女主角萧绥和姜昭达到完美结局,但真实目的是为了不着痕迹把她送到反派身边。 另闢蹊径,曲线救国。 事实证明空隐算无遗漏。 一心护着萧绥和姜昭,对萧云砚没什么好脸色的陈愿反而引起了小反派的注意,让他情不自禁。 这个时候,空隐的nb也上线了,为了加强任务的成功率,空隐不惜下血本,用灵力温养出信鸽枝枝,在萧云砚幼年时就给他埋下唯一的白月光。 ——为了算计神明的一丝喜欢,空隐煞费苦心。 当然,他如此敬业也不是什么天生良善,拼了命要当活雷锋,而是不得不如此,如使命一般。 和书中其他人物不同,空隐是唯一开了灵智,拥有灵力,不会随年岁衰老的人,说的再确切一些,就是「书灵」。 既是书灵,与书中世界息息相关,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周围的一切被毁于一旦。 他要救世,也在自救。 所有破局的方法都指向神明。 那么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神明扼杀在成神之前,让他拥有感情,无法堪破红尘,被迫留下来。 又或者说为了所爱之人留下来。 神明既在,福泽绵长。 小世界自然生生不息。 这就是为什么身为一个反派,萧云砚不仅在主角光环下毫发无伤,还能披荆斩棘,独登仙路。 因为他本身就是神明。 哪怕来到这个反派的壳子里,失去前世的记忆经受磨鍊,背负着与生俱来的七杀命格,也阻止不了他要成神的宿命。 一旦神明觉悟,包括空隐在内的所有书中世界的人物都会飞灰湮灭,化为泡影,荡然无存。 在救一人和救天下人之间,空隐自私地选择了后者。 对神明而言,这是小世界没错,多的是,不足为惜。 第176页 但对空隐而言,这是他的全部,也是萧绥,姜昭,陈祁御,莫惊春,李观棋……甚至于高奴和玉娘的全部。 只要小世界存在,他们就还有生还的希望,甚至能投胎转世。 相反,要是神明无情,所有人就只是他成神路上的过眼云烟。 在空隐的预知里,因为没有自己和陈愿的介入,也没有信鸽枝枝,萧云砚幼年的人生更加艰难,甚至连一丝温情都不曾有。 无情必然成神。 结局可想而知。 他们所有人都难逃覆灭。 也不能怪萧云砚,你没有办法阻止他成为更好的人,奔赴更好的前路,更不能要求神明仁慈。 就连萧云砚这个名字也是强加给他的,在三千小世界以外,不会有这个人,只有魔神「魇」,是神女和魔王唯一的子嗣,出乎意料地强。 他过分出众,又因为魔王血脉躁动,惹得其他神明万般忌惮。 众神不敢明着挑衅,只能趁魇受伤之际,将他封印在小世界里。 就是这本倒霉催的《凤命》 原本的剧情里,男女主角相安无事在一起,空隐作为书灵也乐得清闲,谁知道天降神明,连剧情都自发随着神明更改,什么女主光环,男主金手指,在作为反派的萧云砚面前,通通失效。 空隐预知到会发生的事后,连熬了几宿,头发都快秃了。 不是,头发都变白了。 他只好提前书写出预知所见的结局,作为悲惨文学给异世之人阅读,并默默寻找结契之人。 陈愿就是这个倒霉蛋。 她倒霉得连番外都没看完,就上了空隐的贼船。 事已至此,在空隐的坦白下,陈愿也只能再度坐下来,抬起并不怎么高兴的眼睛反驳道: 「老头儿,我看书看一半怎么了?谁能做到整本订阅?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不感兴趣跳着订阅难道不是天赋读者权?」 你自己写的又无趣又水,bug满天飞,还怨看书的人不认真不用心?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第92章 · 空隐被怼得无法还口。 陈愿又自动走流程, 来到了伤感这一步,她盯着檀木棋盘上错落的黑白子,感慨道: 「原来我也只是你的一颗棋子。」 空隐:…… 他并没有告诉陈愿, 自己也是一颗棋,并且快要油尽灯枯。 抬手摸了摸自己久违的黑发, 殚精竭虑了大半辈子的空隐轻嘆一声:「阿愿, 你一直都很好,完全超出我的期望。」 陈愿侧眸,替他阖上窗户: 「别打感情牌。」 「也别发好人卡。」 空隐挑挑眉,笑道:「我怎么忘了, 我们阿愿是最记仇的。」 陈愿又转身给空隐翻了双云履出来, 双手拎着抛到榻边, 喊道:「下来吃饭。」 「你是不是怪我骗了你。」空隐慢悠悠起身,看似散漫,额际却生了密密麻麻的细汗。 陈愿没有瞧见, 她转身往外走,去接小僧送来的食盒。 空隐顾自在身后说:「阿愿, 我要是直接跟你说攻略萧云砚,你还能像现在这样自然且不做作吗?」 陈愿:「不能。」 人一旦怀揣目的,本色全无。 她现在看空隐就很复杂。 觉得他的好都是演的,就是为了骗她心甘情愿给他打工。 换位思考, 她以为自己的任务就是要男女主he,对他们的好和付出其实也是掺杂着自己的私心的。 她还是想要回家。 陈愿深知,人对另一个人过分热忱, 不可能全无目的, 哪怕是喜欢,也是一种目的。 想要得到你, 和你在一起,满足自己的需求……都是目的。 如果是没有目的的喜欢,那真的是太难得了吧。 陈愿把膳食摆在小几上,边给空隐递碗筷边说: 「书灵就书灵,你还给自己整个神棍的身份,啧啧啧。」 空隐轻笑起来,坦然道: 「我给自己找个牛逼的身份怎么了?我可是书灵大人,受书中百姓尊敬有错吗?」 陈愿摇头,假如没有历劫的神明,眼前的书灵就是小世界第一厉害人物,有资本有理由傲娇。 她说:「你是不是还挺恨萧云砚的?」 空隐嚼完口中糕点:「说不恨太虚伪,我只是有些讨厌他。后来想一想,有些人天生就是神明,有些人天生就是书灵,有些人註定是凡人,就没觉得意难平了。」 万物生长,各归其位。 自觉是凡人的陈愿给空隐倒了杯水,盯着杯中涟漪道:「如果成神註定要失去所有在乎的人和事,经历常人所难想像的痛苦和煎熬,甚至没有一个人理解的话,那这神不成也罢。」 她顿了顿:「师父你只看到神明有多强势,弹指间毁天灭地……我却有幸看到未成神的少年有多脆弱,连睡觉都身体蜷曲。」 「睡觉?」 空隐不愧跟陈祁御是师徒,连抓重点的方式都一模一样。 他随口道:「那少年背上是不是有龙纹?」 陈愿:「并没有。」 空隐:「所以你看过了?我的乖徒儿啊,师父好伤心,女大不中留呀。」 陈愿受够了这种钓鱼执法,索性全盘托出道:「是看过了,也摸过了,还亲过了,您老人家看着办吧。」 第177页 空隐一口糕点咽在喉间,就着水饮下后才道:「挺好,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祝你们长长久久。」 陈愿却没有这么乐观:「师父,人神有别,他总有觉醒的一天,我于他而言也并没有那么重要,师父不要寄予厚望。」 空隐:「话是这么说,但除了你我又能指望谁呢?我已经没精力再重新练一个小号了。」 「更不可能替小号挡灾受难了……」 陈愿陷入沉默,果然,不是她命硬,是师父以她腕间的红布条为枢纽,曾在沙场上替她受致命伤,又在遥城助她度过胭脂赤练蛇的折磨,她的命从来都是空隐给的。 否则的话,沦为亡魂的陈愿早就去奈何桥边排队了。 她不过是占着异世之人的便利被空隐选中,即便他欺骗她结下契约,但并没有令她受到实质性的伤害,相反,多年来亦师亦父。 来到书中世界前,陈愿本身就犯了错,做了傻事,所以全然不占理,她不是被空隐强行拉过来打工的,而是没有别的选择。 空隐也是她唯一的选择。 想通这点后,陈愿终于释然了,她只是觉得有些恍惚。 萧大小姐就是牛啊。 自己奶自己是神明,还真给他奶中了。 陈愿瞬间觉得高攀不起,跨阶级的恋爱也很难有好的结果。 她现在知道自己的任务其实是攻略他后,也有点别扭起来。 不过和空隐结契时,她摁指印,签下的合同上边,还是明文规定要让男主萧绥和女主姜昭he,如果不成功,陈愿就无法回到现实世界。 而攻略萧云砚这件事,其实并没有提及,所以陈愿才会答应。 她并不喜欢算计别人的感情,宁愿嗑cp也不想去攻略别人。 仔细想了想后,陈愿问空隐:「我不攻略他成吗?」 阳光下,空隐的面色越来越白,薄如纸般,说:「可以,不过——你要赶在神明觉醒前,让男女主在一起,否则世界坍塌,什么都是白给。」 陈愿:「那他什么时候觉醒?还有师父你是不是不舒服?」 空隐摇头:「我没事,至于觉醒……我要是知道还会只是一个小小书灵吗?谁不想积极向上,沖一把当神仙?」 陈愿:「我不想。」 人如果活得太长,就不会珍惜每一天,自然在永生中觉得无趣。 正是因为一生短暂,渺小的凡人才会努力活得绚烂,去成就连神明都为之惊嘆的不凡。 这番话是空隐万万没想到的。 他到这一刻才明白,为什么陈愿是被选中的人,因为她对神明心存敬畏,却不卑微,也不媚俗。 也只有这样,才能做神明的新娘。 空隐目露欣慰,又听陈愿道:「师父你接见陈祁年是怎么回事?你不会收了好处给他开小灶吧?」 空隐:…… 他的形象就是如此吗? 算了算自己的时间后,空隐觉得来不及解释了,他从袖中掏出一卷遗诏,对陈愿说: 「这是我替萧梁帝守着的秘密,如今传给你,替我守下去。」 陈愿接过来看了眼,明黄的绢布上什么也没有,她看向空隐。 「你听好了,要用寺庙里的桃花,碾成汁后,覆盖在绢布上,方能得见字迹。」 陈愿点头:「师父你怎么连这种事都告诉我?你是不是……」 陈愿的声音生生断在喉咙里,因为她发现,空隐的身体在一点一点淡化,淡成白色,再到透明。 最后陈愿只能抓住那件空荡荡的红白色鹤氅,还残余一点檀香。 「师父!」 陈愿大惊失色,一时半刻没法接受突然的离别,在她的潜意识里空隐是书灵,书灵与小世界共生,怎么会消亡呢? 她不想升官发财死师父啊。 ·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金陵,姜太尉的宅子里,发生了一件怪事。 发生在九小姐姜昭的闺房。 太尉姜九邻是个资深的读书人,不信什么鬼神,却还是亲眼看见了,原本束缚在女儿姜昭手腕上的红布条,竟然摇身一变,化为了一朵褪去鲜红,几乎透明的玉色海棠。 海棠是空隐最喜欢的花。 哪怕他的寺庙里种满了桃花。 对书灵空隐而言,真正喜欢的东西从不外现,要藏在心上。 同样,他真正的布局也才刚刚开始,正如陈愿所想的那样,小世界不倒,空隐不死,他至多暂时进入休眠。 但棋局已经布好,事情不出意外也会按空隐所想的那样发生,各中曲折足以促进加深一段感情,空隐要让萧云砚对陈愿的喜欢,变得坚不可摧。 让那个姑娘成为少年心上的一根尖刺,让本该成神的人心甘情愿留下来,困于红尘之中。 以爱之名,向神明献上新娘,祈求他的庇佑和守护。 空隐承认,是挺无耻的。 这跟卖女求荣有什么分别呢。 …… 玄虚阁内,檀香已经燃尽。 竹榻上余温散去,陈愿捧着鹤氅站起身,看向窗外。 天色遽然变得阴沉,明媚不复,甚至渐渐飘起了细小雪花。 她迈步走到庭院,雪粉簌簌,垂落在眼睫之上,带起冰凉触感。 直到这一刻,陈愿才意识到空隐真的是离开了,不知去了哪里,但四季如春的寺庙已和外界无异,寒风刺骨,昭示着隆冬已至。 第178页 她甚至没来得及折一支桃花。 陈愿将遗诏纳入袖中,回眸看了一眼竹榻旁佛龛里的命灯,摇曳星火併没熄灭。 她眨了眨长睫,没有哭。 命灯在,空隐在。 他是书灵,自然有无穷无尽的存在形式,不至于如此短命。 陈愿抬手拂去眼睫上的雪花,挺直嵴背往外走,以后没有师父在身后,她得更坚韧一些。 玄虚阁外的桃花也都谢了。 漫天飘雪,这大概是空隐最后留下的浪漫。 陈愿看着雪地里欢呼雀跃,拿着扫帚你追我赶的小僧们,不知该怎么说出「师父化了」这个事实,还是应该装作若无其事,加入他们的打雪仗之争。 最后,陈愿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她矗立在不绝如缕的喧闹之中,紧捏着那件鹤氅……人与人之间悲欢难通,悲喜自渡,她忽然觉得这个冬日格外严寒。 陈愿下意识抱住自己的胳膊,下一刻,一件雪白的毛绒斗篷自她身后扬起,划出好看弧度后稳稳落在她肩头。 陈愿回眸,对上了冰天雪地里最通透干净的一双眼。 她张了张唇,声音干涩: 「阿砚,我再也寻不到师父了。」 第93章 · 空隐寺里敲起丧钟。 新雪覆在泥上, 纸钱溶在雪里,诵经声日夜不歇。 红泥火炉好似不能驱散禅房里的寒,哪怕陈祁御和陈愿坚信空隐还活着, 也不得不为了安抚上上下下的僧人,做场白事。 陈祁御还像往年一样借着炭火盆煨热秋收时存下的栗子, 他拿到掌中拍拍灰, 递给滴米未进的陈愿。 「接着,没必要为了个老头儿要死要活,折损自己的身体。」 陈祁御在陈愿对面坐下。 在青年的印象里,空隐诡计多端, 狡兔三窟, 何况命灯还亮着, 见不着也无妨,陈祁御正好继承空隐寺。 真·升官发财「死」师父。 陈愿抬起头,栗子香带着淡淡的烟燻火燎之气, 让她眼眶微酸。 「皇兄,我都明白。」 她难过是因为萧云砚要成神这件事, 这是好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陈愿接过板栗,填饱肚子。她迫切的需要找一些事来做,以分散心神, 避免胡思乱想。 「皇兄,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去一趟膳房。」 陈祁御颔首, 垂了垂眼, 眼底的乌青和眼里的红血丝都昭示着他睡眠不足,并非自己说的那样轻松。 他转身欲往风雪中去。 陈愿忽然叫住他, 她取下门边墙上挂着的斗笠,稍一运劲就隔空抛到青年手中。 「别染了风寒。」 「好。」 陈祁御不喜欢撑伞,出家人也鲜少需要伞,更是无惧自然风雪,初修佛的小僧甚至会拘泥于形式,不肯拂去衣上雪花。 表象这层,陈祁御已经参悟。 他达到了「看雪不是雪」的境界,却始终无法像空隐那样,过尽千帆,看雪还是雪。 暮色西沉,雪地里的脚印慢慢被风雪覆盖。 陈愿穿过连廊来到膳房,远远就嗅到柴火味,有青烟自窗棂飘出,裊裊直上。 她跨过门槛,瞧见了在炉灶后忙活的少年,他一袭白袍被炭火燎黑,像是写意的山水墨画。 「阿砚,我来吧。」 陈愿真怕膳房被烧了。 萧云砚还蹲在地上,抬起头,白皙脸颊上也有黑灰痕迹,显得眼睛格外出挑,漂亮得有些狼狈。 「我想给你熬碗粥。」他说。 似乎是怕陈愿担忧,少年把手边的书扬了起来:「我照着食谱做的。」 陈愿笑着走上前,揭开锅盖。 米饭煮熟的香气扑鼻而来,锅里的粥浓稠得不像话。 这哪里是煮粥,这是给她做了一锅饭,真是傻得可爱。 陈愿难得放松了心情,调侃道:「大小姐怎么能下厨呢。」 她伸出手,把灶台后的少年拉了起来,说:「去旁边等我。」 萧云砚有些懊恼,但不想再添乱了,他指了指煨在灶口的几个橘子,说:「应该已经温热了。」 「给你吃的。」 他小心翼翼打量着她的情绪。 陈愿把橘子捡拾起来,拍干净灰,看着稍微烤焦的表皮,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原着里,萧云砚总会在每年的冬至吃烤橘子,死牢里的典狱丢给他的。 典狱们自己吃皮薄馅儿多的饺子过冬至,却把烤焦了的橘子赏给死囚犯,以示他们的仁慈。 这也是囚犯们难得的水果。 受赏后,罪人狼吞虎咽,对典狱感恩戴德,萧云砚没有,哪怕已嗅到果香,他也吃得慢条斯理。 要完整地剥开果皮,摘出果肉后一瓣一瓣吃,连白色的筋膜都要扒干净。 细緻优雅得像在吃大餐。 陈愿初读时不懂,后来根据细节提示才明白,冬至这日不比寻常,是萧云砚的生辰。 她口口声声念着要给他庆生,却差点因为忧心空隐的事错过了,而今日的寿星,还心心念念想为她熬碗粥。 陈愿的心情很复杂。 她把橘子剥好,瓣与瓣分开,撕掉筋膜,全盛在瓷碗里,端到乖巧坐在窗下的少年眼前。 「我不喜欢吃橘子。」她说。 所以都给你吃。 第179页 陈愿刻意把烤焦的挑了出来,留给萧云砚的完完全全是最好的。 少年有些受宠若惊。 他现在拥有的远比在死牢里多,除了橘子还可以选择许多其他水果,可是从来没有人为他剥水果。 他好像更喜欢橘子了。 「谢…谢谢你。」萧云砚的声音有些拘谨,唇边的笑意却很难掩饰。 从小到大,他受到的善意不多,所以很好哄,稍微对他好一些他就会记在心里。 其实对皇家子嗣而言,一生会有许多为他们奉为牺牲,助他们成就大业的人,所以从不会将下属视为亲人,友人。 萧云砚却不同,他拥有的少,所以下属也显得格外重要。 也许是见到了他为玉娘复仇的决绝模样,哪怕没有了蛊王控制,影六还是愿意为萧云砚效忠。 不止影六,其他人也是。 没了蛊毒,也还愿意跟随。 想着至少自己死了,不会被薄待。 听到影卫们自请留下来时,萧云砚微微怔了怔,他没想过的。 一如现在,他没想过陈愿给他剥水果。 吃够了苦的人,不太敢奢求别人的好,别人给的甜。 他怕上瘾。 可明知如此,萧云砚还是义无反顾的陷进去,陷入陈愿的温柔里,想为她穷巷回头,悬崖撒手。 萧云砚看着少女在膳房忙碌,外面飘雪也不觉寒,没了蛊王,并非全是坏事。 他慢慢吃着橘子,忽然间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富有的人。 比奸商陈祁御还富。 因为他有阿愿,阿愿一个足以。 · 天色渐渐黑透。 夜里的寺庙响起寒鸦的叫声,叫声悽厉,却难撼动膳房里的温馨。 门窗已经紧闭,白烛在桌面流下蜡泪,陈愿又削了一根红烛,保留灯芯削得细长。 萧云砚看得似懂非懂,唇边始终浅浅挂着笑,烛影落在少年脸颊上,显得他安静又乖顺。 陈愿削好红烛,开始上菜。 「长寿面,煎饺,寿桃包,烧麦,腊八粥,还有……」陈愿忍着笑意,说:「简易版生日蛋糕,凑合吃。」 菜色铺陈开,量少而精,恰似美玉,琳琅满目,全部展现在萧云砚眼前。 他下意识眨眼,喉结滚了滚。 「都是给我的吗?」 「不给你给谁。」 陈愿将竹筷递到少年掌心,点头示意道:「一个一个尝,别的小朋友过生日有的,我们阿砚也要有。」 这一刻,萧云砚的心里升起前所未有的温暖,听不听得懂那些奇怪词彙已经不重要了,他完全感受到了陈愿的心意。 她似乎在弥补他缺失的生辰。 弥补他过去的十九年。 眼眶还是不争气地红了,少年微微低头,等收敛好情绪再抬起来时,就看见陈愿点燃了那根红烛,插在她说的生日蛋糕上面。 「阿砚,许个愿。」 陈愿说着,把蛋糕递到他面前:「许完后把蜡烛吹灭。」 萧云砚愣了愣,但还是双手合十,阖上眼眸,许愿道: 神明在上,施福于她。 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少年睁开眼睛,吹灭红烛。 「好了。」陈愿用木勺挖出蛋糕中间最柔软的那一口,递至他唇边。 萧云砚咬进嘴里,似棉花一样柔软细滑,直接甜到胃里。 他伸手掐了掐自己的脸颊,确保不是做梦后,才像个孩子一样笑弯了眼睛。 陈愿也跟着笑起来,她把长寿面端到他跟前,说:「先吃这个,放久了口味会变差。」 萧云砚望过去,清汤小面上卧着一个鸡蛋和两三根青菜,即便如此寡淡也充满了诱人的香味。 等尝到嘴里时,他才知道面是骨汤加了香油,回味无穷。 蜡烛静默燃烧,陈愿也坐下来吃面。 对面安静进食的少年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她看过去,萧云砚正夹着从碗底翻出来的煎蛋,眸底难掩惊讶。 陈愿轻笑:「今日你生辰,多吃一个鸡蛋。」 萧云砚吶吶应了一声。 这种被偏爱的感觉真的太好了。 他变得有些患得患失,在膳后抢下了洗碗加收拾灶台的活儿,时不时看一眼坐在桌边玩蜡烛的陈愿。 烛火摇曳,就像少年躁动不安的心。 萧云砚忽然鼓起勇气问: 「阿愿,过了生辰后,你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陈愿回过头:「会。」 「我会一直对你这么好。」 萧云砚心满意足,继续快乐洗碗。 擦着擦着他想到更重要的一个问题,空隐消失不见了,他又该向谁提亲呢? 陈祁御?长兄如父? 不要吧。 跟陈祁御提亲也太搞笑了。 他们前不久还被迫「相亲相爱」过。 萧云砚暂时压下这种想法,收拾好膳房后打着灯笼把陈愿送回了禅房,也没打算进她屋坐一会。 毕竟寺里上上下下都是陈祁御的眼线,到时候又有理说不清了。 萧云砚坚决没有迈过门槛。 他要告诉大家,尤其是陈祁御,他是个正人君子。 「阿砚,你过来。」 陈愿见他傻站在门口,不知想什么,就喊了一声,至少别吹过堂风了。 第180页 萧云砚回过神,借着灯笼的光,微眯眼眸往里望去。 只见陈愿脱了外裳,坐在床榻边,拍了拍枕头,说: 「过来。」 「给你个意想不到的生日礼物。」 萧云砚的思绪再次跑偏,连耳根都红了起来,他猛然跨过门槛,半点没有方才郎心如铁的坚决。 呵,正人君子。 他不当也罢。 第94章 · 萧云砚这次学乖了。 他走到床榻边, 想把灯笼里的烛火吹灭,在漫漫长夜共衾而眠。 「你别动乱。」陈愿一声轻呼,打破了他所有幻想。 萧云砚把手背到身后, 稍稍倾身,凝着她的脸颊说:「若非这里是佛门圣地, 我一定要收了你这个妖精。」 陈愿这才明白他会错意了。 她把手从枕头上挪开, 探到下方,摸出来一个她暗暗准备了很久的生日礼物。 「先说好,不许笑。」 陈愿缓慢地把东西捞出来,又狠狠一把拍到少年胸口, 不像送礼, 像要跟他切磋一番。 萧云砚只好忍着笑, 下意识伸手接住,垂眼仔细去看。 越看,唇边的弧度越不受控制。 陈愿送的是一只小荷包。 应当是她亲手绣的, 针脚青涩,许多地方都有拆了重绣的痕迹, 但依稀能看出是只鹤。 除了体型肥硕点,也还好。 萧云砚抬眼去看她的眼睛,她有些闪躲:「我知道不好看。」 「嗯。」萧云砚应声:「」丑是丑了点。」 「可是我特别喜欢。」 陈愿这才松了口气,说:「以后你每年生辰我都绣一个, 就算我是块朽木,也会学有所成的。」 萧云砚点头:「伤着手没有?」作势要去翻她的掌心。 陈愿大大方方让他看,还特别骄傲的说:「就是怕刺到指尖才畏手畏脚绣得丑, 你想什么呢?」 萧云砚哭笑不得, 却觉得本该如此,阿愿可以很喜欢他, 但永远不能超过她自己。 余光瞥到她脱在一旁的外裳,萧云砚不禁轻轻挑眉:「什么意思?」 陈愿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她丝毫不慌,又从身后翻出一件厚实的棉制衣裳,穿好后说:「我换件暖和点的出去打雪仗,你有意见吗?」 萧云砚:「我没有。」 「我陪你一起。」 …… 空隐寺里的雪花一直簌簌而落,不过几日就铺了厚厚一层。 就连枯枝残叶上都积了雪,稍微晃一晃枝杈就能淋上满头白雪。 陈愿怀里抱着火摺子和烟花,本不得闲,偏要伸出手作乱,走在萧云砚前方,趁他经过时一抖枝桠上的雪,淋得彼此同时白了头。 萧云砚完全能包容她的无理取闹,他披了玄色斗篷,本可以戴上兜帽避开,却没有,反而拎起了陈愿斗篷上的兜帽,替她罩好,以挡住洋洋洒洒的雪粉。 「闹够了没?」户外空气清寒,少年的嗓音微哑低沉。 陈愿眨眨眼睛,看在落在他睫毛上的雪,带着近乎破碎的漂亮。 她腾出一只手扯着他的衣袖,想带他去后山无人处放烟火,免得扰民,还要被陈祁御骂。 出家人肯定不会说脏话,但陈祁御教训人无异于唐僧念经。 陈愿忍着笑,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被一只大掌严实包住,暖意也顷刻之间传来。 她回眸:「你为什么牵我?」 她的手这样凉,他暖一会也会跟着变凉,得不偿失。 萧云砚动了动唇角,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握得更紧。 月光稀薄,偶有寒鸦在后山盘旋。 陈愿找了棵积雪少的松树,把放烟火的物件用布条绑在树上,想放哪种就取一支出来。 萧云砚大概没见过这么多,甚至于种类这么齐全的烟花爆竹。 他不禁问道:「哪来的。」 陈愿:「偷我哥的。」 她说顺嘴了,恍惚间想起什么,补充道:「偷陈祁御的。」 「他不是有个藏宝阁嘛,基本什么东西都收藏,各国各地的烟花他也有,压箱底藏着。」 陈愿并不知道,这本来是陈祁御打算在她十八岁的时候为她放的生辰贺礼,可惜那时她已只身去了邻国,去了南萧的徽州。 但最终也还是落在她手里。 不枉费他经商时下的苦心,託了那样多的人去收集。 陈愿抽燃火摺子,说:「烟火存放的时间是有年限的,我特意看了看,再不点的话可能就要浪费了。」 虽然陈祁御财大气粗,但陈愿一点也不想浪费这些东西。 他那藏宝阁里的东西都来之不易。 陈愿也没有白偷他的,照例又写了几个刚摸索出来的方子,放在原本搁置烟花的箱箧里,供陈祁御发现,拿去名下酒楼经营。 她随手挑了一个短筒烟花,插在刨开雪的土里,小心翼翼点燃引火线后,捂着耳朵就跑。 萧云砚看到的就是漫天绚丽的烟火在她身后绽放,光彩灼目,却远不及仓皇奔逃的少女。 她一路朝他跑来,带着这股力道,撞进他怀里。 萧云砚下意识抱住她,被她撞得身形微晃,很快又稳住。 她从他怀里抬起眼睛:「漂亮吗?」 「漂亮。」 萧云砚没有看烟花,而是看着她。 第181页 陈愿似乎高兴极了,又拿来两根细长的,可以握在手中飞舞的烟火,分别点燃后塞了一根到萧云砚掌心,说: 「你看我,这样甩。」 陈愿的手腕灵活转动,带着红色火光的细长烟花在雪地里划出格外好看的弧度,几乎让整个黑夜彻底明亮。 在火星子噼里啪啦的响动中,萧云砚也随心而动,不似陈愿那样毫无章法,他甩动手中烟花,仿佛在练剑,一举一动潇洒肆意。 连萧云砚自己都觉得惊心动魄。 他自出生起因为蛊王的缘故,迟迟不能习武,也没有刻意学过剑术,连书本都看得少,可他做出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招式,仿佛刻在他灵魂深处。 莫名的,萧云砚又想起了在魔神殿那面镜子里看到的人。 那人和他生得相似。 御剑乘风,睥睨四海八荒。 ——这又哪和他有半点相似? 萧云砚怔愣片刻后回过神,后山偶尔落下几片雪松的针叶,整个世界极其安静,而他贪恋的,无非是眼前这个人,这点暖。 从前萧云砚并不喜欢过冬,受蛊虫影响,畏寒是一方面,他幼时被困火海也是在冬日,他那可怜的阿娘死于高太后之手时,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他甚至厌恶极了冬天。 却在今宵发现,雪也可以是很美的。 就像他喜欢秋日,喜欢漫山遍野的银杏,不是因为景致带着天然的暖意,而是在银杏树下,陈愿曾亲手送给他一只用银杏叶摺叠的小蝴蝶。 他曾经给她编过一个灯笼,在苗疆有「千户树屋,如点灯笼」的习俗,那时他下意识就有了想给她一个家的念头。 而她就像那只蝴蝶,愿意倦鸟归林,栖息在他的指尖。 甚至于在苗疆禁地隐居的那段日子,萧云砚终于偷得浮生半日闲,也看遍了被风吹动的银杏叶。 如今仔细回想,他所有的喜欢和不喜欢都在因为一个人变化,这很危险,他却甘愿刀尖舔蜜,把所有的悲喜都交到她一人手上。 天上的烟火还在依次绽放。 在这种特别的浪漫里,萧云砚忽然伸出手,本能地搓热后,才扣住身旁少女的下巴,将她的脸颊偏过来。 他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 在盛世里,和最爱的人。 …… 这个吻比以往持续的时间都要长,陈愿甚至有些失力,不得不倚靠在少年的胸膛。 她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 急促得像经历了兵荒马乱。 陈愿扬起唇角,明明被他撬开牙关,被攻城掠地的是她,他强势又温柔,已颇有经验,却还是被心跳声出卖了一切。 她从来不怀疑他的喜欢。 只是从来没有幻想过永恒。 然而在这雪夜里,烟花易冷,反而显得他这个人真实又可靠,他的手也一直是暖的,指尖偶尔摩挲她的脸颊,偶尔轻抚她的发顶。 并不是那种尝到甜头就不顾女孩子感受的男生。 陈愿甚至能想像,如果他们真的亲密无间到那一步的话,他一定会比现在更温柔,说不定事后还要替她上药…… 陈愿的脸颊爬上绯色,萧云砚还以为是他指尖揉蹭所致,连忙松开手,问她疼不疼。 陈愿摇头,就是思想滑了坡。 她冷静下来后,把余下的烟火收起来,准备带回去。 这些点不燃的,还有点完留下的碎屑,都一併处理干净。 萧云砚也随手帮忙,一起维护空隐寺后山的天然环境,等差不多了后,他忽然弯下腰,回头说: 「走吧。」 陈愿轻笑,攀上他的背。 哪怕还未及冠,少年人的肩膀也足够宽阔,远没有初见时的清瘦,在岁月里的洗礼下,萧云砚的骨肉被打磨得恰到好处。 唯一经年未变的,是他总高高束起的马尾,飘扬的发带,以及身上若有似无的清冽冷香。 陈愿伏在他的肩头,深吸一口气说:「萧大小姐用的什么薰香?我也想拥有。」 她抬手捏捏他的脸颊,皮肤也很好,一併问道:「用的是什么面脂和香膏?」 萧云砚静默了一瞬。 「清水。」 「偶尔用药皂。」 他停了停:「至于衣衫上的香,如果你想要,就靠我近一些,我并未薰香。」 陈愿:「这不公平。」 他的优点都是天生的。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失落,萧云砚背着陈愿的手往上掂了掂,安慰道:「你…你也很好闻。」 陈愿下意识嗅了嗅自己的衣袖,并没有感觉。 她忽然明白,人对自己身上的气息习以为常,反倒是越在意谁,越能闻出他身上的香,和别人都不一样。 而且男女身上的香截然不同。 陈愿不知是想起了谁,她凑到少年耳边说:「阿砚,我们回金陵吧,我怕雪越下越大。」 怕等到来年春日,安若会像原书中那样命陨黄泉,此生不复见。 第95章 · 萧云砚大抵明白她所想。 少年踩在雪地里的步子极稳, 思索后说:「我们后日走,好吗?」 陈愿:「明日不行吗?」 萧云砚:「不行。」 他第一次拒绝她的要求,并不凌厉的语气, 却也不容商量。 陈愿决定让他这一次,后日走的话不必匆忙收拾行囊, 明早还可以多睡一会。 第182页 她捂唇掩住哈欠, 被萧云砚轻轻放到榻上,他转身往外,去膳房取了热水。 陈愿洗漱的时候,萧云砚立在门外廊庑下, 背对着禅房, 蜡烛的光影在纸窗上勾勒出他的轮廓。 他不怎么安分, 来来回回,一併带起细碎的声响。 陈愿收拾好后推门而出,终于看明白萧云砚在做什么。 只见本不该积雪的窗台上, 被人为搬运上雪花,堆出了小雪人。 少年修长的指骨还在捏。 陈愿瞥了一眼, 窗台上已经捏好两个小雪人,一男一女,男雪人的头上用枯草做发带,是萧云砚, 女雪人腰间用树枝为佩剑,是她。 除此之外,毫不相关。 陈愿没忍住笑出声, 看着少年手里还在捏的雪团, 明显要比前面两个小一些,她不禁问道:「你还想捏个小孩儿?」 萧云砚长长的睫毛垂着, 鼻尖微红,带着些鼻音道:「不是。」 他们这一生也不可能拥有孩子。 少年把成型的雪人摆在窗台上,微微扬唇:「是猫和狗。」 你有我,然后猫狗双全。 哪怕没有子嗣也可以幸福的过完一生,我们都会保护你。 陈愿愣了愣,许久后才低声说:「我的身体已经这样,你可以选择更好的人。」 萧云砚拍落指尖的碎雪,走到门边对她说:「哪有更好的人?」 「阿愿,我并不喜欢孩子,幼稚粘人还麻烦。」他说。 「而且有了孩子你就不是第一喜欢我了。」 陈愿:…… 「你也洗洗睡吧。」 萧云砚摇头:「膳房里还熬着祛寒药呢,你在雪地里呆了那样久,不喝一些的话,第二日起来会头疼。」 陈愿揉了揉额角,确实有些不舒服,她不得不感慨,有个会抓药的小男朋友真好啊。 萧云砚又在门外玩了会雪,算着小火慢炖的时间回到膳房,给陈愿端来了一小碗汤药。 「放心,我加了甘草,不会苦。」 「苦也没事。」陈愿仰头一口灌下,热意瞬间从五脏六腑传到四肢百骸,连她额头都出了细汗。 片刻后,不适感慢慢消减。 萧云砚又趁机探了下她的脉象,确保无虞后,才放心。 天色已晚,陈愿劝他赶紧回房休息,萧云砚也听话,不过走之前薅走一张她桌上的宣纸,撕成了小披风的样子,盖在了窗台上雪人的身上。 …… 陈愿是翌日清晨才发现的。 矮胖的小雪人加上披风后,被风一吹也虎虎生威,倒是灵动起来。 她能说什么呢? 男人至死都是少年。 陈愿抿唇笑笑,转身往膳房走去,虽然寺里会有斋饭,但不是出家人到底吃不习惯。 陈愿就想做点俗人吃的饭食。 一碗粥,三两面点。 做好后她端回禅房,敲了敲隔壁的房门,结果无人应答。 萧云砚不在房内。 陈愿只好去找陈祁御,结果他也不在房间,这就有点微妙了。 陈愿生怕有前科的两人次打起来,便往之前的大殿跑,陈祁御照例是要去供奉长明灯的大殿点灯的,所以他不会在别处。 说来也巧,这次在殿外扫雪防滑的还是那个小和尚。 看见陈愿后僧人扬起一张笑脸:「大师姐,他们都在。」 陈愿:…… 「说吧,这次什么事?」 小和尚搓了搓被冻得发红的手,抬起秀气的脸庞说:「起因是——萧施主想捐些香油钱。」 「祁御师兄就问捐多少?」 「萧施主反问:最多捐多少?」 「然后他们又吵了起来。」 陈愿直接抓重点:「为什么要捐香火钱?」 小和尚老实巴交道:「萧施主想立块碑,就立在后山。」 陈愿:「我看他异想天开。」 小和尚:「祁御师兄也是这么说的。」 陈愿拿过他手里的笤帚,吩咐道:「去斋堂吃饭,殿里的事你少管。」 「知道了。」孩子气的僧人一熘烟跑没了影。 陈愿拎着扫把往殿内走,本想来个秋风扫落叶,好好教训他们一下,结果殿内的气氛异常和谐。 陈祁御续灯,萧云砚帮忙。 仿佛没吵过。 陈愿手里的笤帚无处安放,她不服气地问了句:「陈祁御,你答应他立碑了?他胡闹你也跟着胡闹?」 从建寺起,空隐寺的后山就被视为圣地,也因此没有盖任何建筑,无论是世家贵胄,还是富豪乡绅,想在后山立碑祈福的,都被空隐婉拒了。 陈祁御轻咳一声:「皇妹,你稍微尊重一下我这个新的方丈。」 陈愿:「行,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要开先例我不拦着,但至少有个理由吧。」 陈祁御默了默。 良久才说:「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陈愿:「我就知道。」 「你连未来妹夫的钱都坑。」 陈祁御手头的工作正好做完,他掸了掸袈裟上的香灰,不紧不慢道:「可我看他开心得很。」 在听到陈愿说「未来妹夫」时,萧云砚眉梢轻动,无声弯了弯唇。 也不知在想什么。 陈愿没管他,她把陈祁御叫到殿外后才说:「你给他立碑,开了这个头,那其他人也效仿怎么办?」 第183页 这样一来,后山还能落脚,能留下一片净土吗? 陈祁御听完,淡定地双手合十:「阿愿施主,我只立他这一块碑。」 陈愿:「什么意思?」 陈祁御:「因为师父曾告诉我,芸芸众生之中,唯独他是例外。」 陈愿无话可说。 神明自然有破格的优待。 哪怕他还未觉醒,困于这悲惨悽苦的宿命里。 陈愿曾听空隐说,你得有足够大的福报,才能挨上师一顿打。 上师是寺庙里教授佛学最权威、无上的导师。 大部分的人弱不禁风,上师只能对他们笑脸呵护,得有足够大的福报,才能挨上师的棍棒,遭一场濒死的大难,进而脱胎换骨。 想要立碑之人,必须先经过上师的训诫,一般人根本承受不起。 在后山立碑,也根本不是钱的问题。 陈愿想明白后,没和陈祁御掰扯,她回到大殿,问那个和佛像对视的少年:「你想干吗?」 萧云砚回眸看她:「我想立碑,想用功德祈愿,也想受上师训诫,能够顿悟,弄明白我是谁。」 他并没有瞒着她。 这很好。 陈愿知道历劫的人总有一天会觉悟,她并不忧心那一天的到来,只是希望他少受些苦难。 最终,在陈祁御的安排下,萧云砚见到了空隐寺的上师,一位发须皆白的耄耋老者。 少年撩袍欲跪,却被上师抬袖间袈裟拂起的劲风阻止。 「老衲福薄,受不起施主大拜。」 萧云砚只好以莲花坐的方式坐于蒲团上,静听上师的教诲。 上师对他并没有好脸色。 甚至有些冷漠。 「敢问施主,因何而困?」 萧云砚答:「我近日总会梦见一个人,是我,又不是我。」 上师阖上苍老的双眼:「这取决于施主想成为谁。」 是甘于被困红尘,还是顿悟超脱世俗。 萧云砚想了许久:「我明白了。」 「谢上师指点。」 他已经做出选择,留恋这红尘,亦不需要挨上师一顿打,来寻求心灵的顿悟和清零。 他还是想做萧云砚。 而不是梦里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年轻神明。 少年安然无恙走出了上师的寮房,身后的上师反而松了口气。 他与空隐是多年老友,自然知道萧云砚来历不凡,倘若他选择超脱红尘,上师也只能顺应缘法,用尽毕生修为助他渡劫。 说是打他一顿,又何尝不是助他洗筋伐髓,摈弃肉体凡胎。 如今看来,空隐的救世之法初显成效,甚至已经动摇了那少年的心。 他有了牵绊。 想留下来。 · 陈愿和陈祁御守在寮房外。 百无聊奈之际,她问自己曾经的皇兄:「你能教我一件事吗?」 陈祁御的目光从残阳上挪过来,脸颊也染上晚霞的薄红: 「想学什么?」 「你的琴是我教的,骑术也是,你还想学什么?」 「雕刻。」 陈愿很认真,没有半点玩笑之意。 陈祁御也不问她想用来做什么,只道:「我也就刻刻长明灯,刻刻经文碑,手艺不算多好。」 「可你教的很好。」 陈愿扬起脸颊:「你教我的都化繁为简,很容易掌握要领,我也不求精,只求能刻个小东西。」 陈祁御笑了笑:「好。」 「难为你有求于我。」 于是这天夜里,萧云砚一个人在后山立碑,陈愿就和陈祁御站在雪松下,学习木雕手艺。 她也不是袖手旁观。 而是立碑之事,本就是一人之事,旁人插手便显得不诚心。 起初,陈愿不知道萧云砚如此诚心诚意是为了求什么,直到他把碑立稳,用特殊的遇水不化的墨在石碑上题字时,她才明白少年的愿望。 萧云砚写的是—— 「愿散千金,尽吾生功德,求来世重逢。」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上师」相关,引自卢泓言《王兴从哪里来》。 第96章 · 萧云砚没有写是与谁「来世再重逢」, 但就连陈祁御都知道,这个人只会是阿愿。 他也没有问陈愿想为谁雕刻小物件,答案显而易见。 陈祁御:幸好我出家了。 出家人六根清净, 可以无视情爱的酸臭。 他无疑是个好老师,陈愿也是个优秀的学生, 很快就掌握了几种下刀的刻法, 慢慢练即可。 后半夜的时候风雪停了,碑也立成,三人便从后山转去膳房。 裊裊热气中,陈愿煮了一锅热腾腾的红糖酒酿圆子, 作为宵夜。 陈祁御嘴上说着出家人戒酒, 行为上却是照喝不误, 甚至还惦记着萧云砚碗里的。 少年当然是护食得紧,惹得陈祁御悻悻道:「妹夫,你以后能吃一辈子, 我可能吃了这顿没下顿,你就不能让让我?」 萧云砚一听, 碗是推过去了,嘴上却说:「就这一次,明明你吃过的更多。」 他和陈愿青梅竹马,不知一起吃过多少顿饭, 还不知足。 陈祁御也没真抢,又把碗推回去,只说了四个字:「好好待她。」 萧云砚郑重点头, 恰好陈愿从外面走过来, 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和尚。 第184页 今夜天寒,她特意多做了些, 没掺甜酒的就给守山门的小和尚们送过去了。 僧人吃宵夜时,有人上山送了一封急报,他们这才跟过来找陈祁御。 寺里的事陈愿也不管,所以没有过问,也没发现陈祁御读完信后微变的神色。 这信是从北陈国都邺城传来的,大意是说皇城中风雨欲来,要生宫变。 可陈文帝统共不过三个孩子,一个没血缘关系,一个是长公主,唯一有望继承大统的只有陈祁年,朝堂上下也很稳固,都是保皇党。 这宫变之说又从何而来呢? 陈祁御苦思冥想,莫非是太子陈祁年等不及了,想逼他老子退位让贤?这其中的内情会不会跟空隐有关呢? 毕竟陈祁年前不久才来见过空隐,和他单独会谈了许久。 陈祁御压下种种揣测,淡然地辞别陈愿,携小僧往外走。 远离膳房后他才问道:「信是谁送来的?」 小僧回禀:「一个游侠,据说是邺城李家派他不眠不休赶来的。」 「李家?」陈祁御脑海里只能想到那口不能言的李观棋李大人。 他是难得的纯臣,不在乎权势,只忠心于自己认定的太子。 若信是他所写,可信度十分之高。 陈祁御捻了捻胸前的佛珠,并未回禅室,而是去了上师的寮房。 看来,他也得离寺一段时间了。 邺城若生动乱,陈文帝若是被逼退位,他的阿娘又该如何自处呢? 陈祁御虽断红尘,但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唯一的亲人身陷困境。 他是出家人,但也为人子。 · 转眼昼夜交替,黎明破晓。 陈愿和萧云砚在陈祁御的目送下离开了空隐寺,也并不知道,他们没走多久,那年轻的僧人也快马加鞭走雪道,往邺城奔赴。 陈愿走的是山道,台阶曲折,萧云砚一直小心牵着她的手。 她又想起半年前他们和莫惊春下山时接连打滑的场景,可惜山川依旧,物是人非。 这种心情越靠近金陵越分明。 陈愿从客船上下来,还有些不舒服,萧云砚先将她送去了清晖居,那棵本该硕果纍纍的香峦树只剩枯枝败叶,尽显冬日的萧条。 没吃上柚子,她很难过。 陈愿盯着树看了好久,眼眶渐红。 柚子只是很小的一件事,真正令她难过惋惜的是玉娘和高奴。 他们就像沤进雨后湿润土地里的枯叶,在泥泞里腐朽发烂,在活人心中牵扯伤痛。 陈愿记得《凤命》结尾时,写了萧云砚登帝后特意让史官将曾经下属的事迹载入史册,以这种方式让他们的牺牲流芳千古。 但如果有一丁点办法,萧云砚都不会仅凭历史悼念。 为权利厮杀的路上,从来不缺牺牲者。 该庆幸的是,他最后赢了。 陈愿如今的看法早与当初有了天壤之别,她思想滑了坡,看「反派」也眉清目秀,甚至想他少受磨难,早登大道。 陈愿没有空隐那么大的格局,更不想绑架神明,觉得他强大就应该庇佑小世界的所有人。 她同样在乎小世界里的亲友,却不想通过自己来左右萧云砚的决定,她早就想过,他成神还是成魔,并不要紧,重要的是不必为了她而做出妥协。 老实说陈愿也很烦。 两难的时候,都很烦。 但人总有更偏心的决定。 她甚至自私地想,只要在神明觉醒之前,完成撮合男女主的任务,那她就可以功成身退,回到自己的世界。 书里的一切也好,神明的渡劫也罢,这种世纪难题,就交给空隐继续面对好啦。 反正她和空隐结的契约里,可没有卖艺又卖身这条。 陈愿想着,又再次被过往的经历裹挟,空隐不愧是空隐,让她这个游魂像个活生生的人一样,在这世界里生活了十九年。 十九年哪能说舍就舍。 空隐这是直接把难题抛给了她。 不行,陈愿要把他找出来。 她看向腕间,本该戴着红布条的地方变成了白玉菩提,怎么还也还不回去的白玉菩提。 这串佛珠确实让她身体好了些。 陈愿不想欠萧云砚太多,屡次摘下,又被他重新戴上,最严重那次是在回金陵的船舱里,她还给萧云砚,他直接要扔江水里。 陈愿拗不过,妥协了。 她那时才发现萧云砚的性子的确是个过分强势,近乎强硬的人,只是他在她面前太好太温和了,她才忘了他是个什么厉害角色。 也是因为信任她,萧云砚才会在她面前泄露脆弱,哭哭唧唧。 久而久之,陈愿只以为他又乖又听话,直到回了金陵,看着少年在朝臣面前的样子,她才找到《凤命》一书中阴鸷反派的影子。 从空隐寺回来后,萧云砚没有再藏锋,他的野心慢慢铺陈开来,陈愿在清晖居里也不常见到他。 那少年人总是早出晚归,或穿朝服,或是锦衣玉带,依然显得极为清隽干净,但无形中多了几分矜贵,以及上位者的气度。 他出入于朝堂和大臣府邸,其中以姜九邻的太尉府居多。 坊间甚至传出他要解除婚约的流言。 这些话到底对女儿家的闺名有损,除了姜太尉,从遥城匆匆赶回金陵的绥王殿下也使出雷霆手段,压下这些污衊之词。 第185页 萧绥还特意去看了自己的徒弟。 他到太尉府时,姜九邻恰巧在正堂与萧云砚商谈,说的便是婚约一事。 姜九邻有意交好萧绥,所以没有避讳,直言道:「二殿下,你如今势单力薄,何必与老臣闹不愉快。」 萧云砚指尖轻旋茶盏,淡声道:「太尉实在言重了,我并不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以被一桩婚约动摇。」 他的意思明显,倘若大业得成,该给姜家的殊荣一分不少,皇后之位却不容让步。 姜九邻还盼着女儿生下未来太子,哪能轻易让出?若非高太后打压,又有萧绥立毒誓在先,姜九邻最佳的女婿人选并非萧云砚。 他深知这小子的野心,与自己不谋而合,也是最佳的合作人选,谈了几次婚事都不欢而散后,姜九邻再次用起缓兵之计,徐徐道: 「殿下何必急于这一时?」 「还是说你金屋藏娇的那位姑娘等不了?」姜九邻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无形中施压。 萧云砚读懂了这老狐狸的意思。 正因为陈愿是邻国的长公主,两国虽然同盟休战,本质上却是竞争敌对关系,倘若萧云砚登上高位,想立陈愿为后,必须力排众议。 而朝臣之中,多以姜太尉马首是瞻,他说的话也极有分量。 萧云砚指骨微蜷,面色如水,无言压下所有不甘,他太明白不能操之过急这个道理,只是觉得对不起陈愿。 少年缓缓抬头,对姜九邻说:「请慎言,不是金屋藏娇。」 「太尉大可以羞辱我,不要污了姑娘家的名节。」 姜九邻见他不再提婚约,也松了口气,从善如流道:「是老臣狭隘了,殿下莫怪。」 「来人,请小姐过来。」 姜九邻拱手退出正堂,瞧见门后长身玉立的青年时,并不意外。 下人早就通报绥王来了,姜九邻笑容满面道:「殿下这边请。」 萧绥颔首,也不打算同萧云砚寒暄,他和这少年之间早就因为某些人,某些事情变得生疏起来。 连萧绥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然而,跟随着姜九邻走在回廊之上时,萧绥的脚步忽然停了停。 姜九邻回头:「殿下?」 萧绥紧抿的唇线松开,声音低沉:「姜太尉,别再说那样的话。」 姜九邻反应了好半晌,这才明白萧绥意指那句金屋藏娇。 他不禁道:「老臣并无其他意思,就事论事罢了。」 萧绥却难得较真起来,一字一句道:「太尉,那位姑娘并非你以为的豢养在金屋中的鸟雀……」 她甚至曾经上过战场,肩负起一个国家的兴衰荣辱,那样的姑娘,绝非清高文人所能调侃的。 萧绥压下心中莫名升腾而起的怒意,对微微发怔的姜九邻说:「她曾是我府中的影卫,我知她品性。」 「至于这种词彙,一如那些强加给令爱的流言那般,本王以为,太尉心疼爱女,也能换位思考,分几分理解给旁人。」 姜九邻这才羞愧起来,连连称是,又道:「劳殿下为小女烦心了。」 「应该的。」萧绥没有再跟随姜九邻去私人书房,只道:「我本意是来看望姜昭,太尉只管自便。」 姜九邻笑着拱手:「老臣遵命。」 末了又补充:「小女也格外挂系殿下在外的安危,犬子亦然,若他们见了殿下,定会喜不自胜。」 「无论如何,多谢殿下在遥城对我姜家的救命之恩。」 「您客气了。」萧绥也拱手回礼,沿着原路折返,远处又有小厮引着外客入府,这太尉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萧绥弯唇,待看清楚小厮身后那道人影后,他的眸光凝滞了一瞬。 第97章 · 陈愿是来寻姜昭的。 那根红布条她转赠给姜昭, 本不在意,可如今空隐失踪,昔日与他相关的旧物便是线索。 只是陈愿未曾想, 先见到的人会是萧绥,隔着数月的风波, 青年消减了几分, 难免叫人瞧出失意之感。 此刻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望着她,竟有陈愿读不懂的情绪。 她走上前,拱手问候:「公子。」 萧绥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称呼了。 这段时间他醉心公务,来回奔波于遥城与金陵之间, 忙碌让他暂时忘却身为人的本能情绪, 如今再见, 他才明白心中的钝痛感。 萧绥负在身后的手指微微刻出白痕,不动声色问道: 「他待你好吗?」 说这话时,青年的目光没有看向陈愿, 反而绕过她,直直望着从正堂走出来的少年。 萧云砚立在门边, 没有靠近。 他和他的皇叔心照不宣,都在等着陈愿的答案。 少女思索片刻:「很好。」 「阿愿姐姐……」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声,陈愿回眸,被盼雪搀扶着的姜昭朝她跑来。 姜昭的腕上并没有那截红布条。 陈愿微愣, 见姜昭笑意盈盈喊着萧绥师父,便不忍打断她,索性退到一旁, 去找萧云砚。 少年站在台阶上, 顺势拉了她一把,又将手里剥好的松子仁和酥糖塞进她掌心, 说:「吃茶时觉得味道尚可,本想给你带回去。」 陈愿莞尔:「你都听见了?」 萧云砚点头,唇角稍扬:「你难得夸我,要是错过了多可惜。」 第186页 陈愿却道:「以我的耳力会听不出你的脚步声吗?阿砚,你想要个答案,我就说给你听。」 明明白白告诉你我的心意。 萧云砚一时无话,陈愿预判了他的预判,也轻易将他俘获。 他嘆息一声:「阿愿,你是不是有事要找姜昭?总不会是来接我的吧。」 陈愿想到坊间那些流言,不禁问道:「你三番五次来太尉府,不会真的要退婚吧?」 高太后掌权,新帝萧元景还是她手中傀儡,萧云砚如果提出退婚,并非明智之举。 萧云砚看着她:「不是流言。」 「退婚对大家都好。」他余光扫向正同萧绥寒暄的姜昭,淡声道:「何必错点鸳鸯谱呢?」 陈愿没想到他会清醒地做出这个弊大于利的决定,难免问道:「你真的想好了?你捨得姜氏一族吗?」 萧云砚如实道:「没舍下。」 陈愿反倒松了口气,政治联姻的前提是政治,她并不想萧云砚因为她而放弃唾手可得的助力,在未来的道路上走得艰难。 她也并不知道,萧云砚没舍下姜氏,仅仅是想大业建成后,能让她名正言顺做嫡妻。 让邻国的长公主,不被排外的朝臣非议。 他不想她受一点委屈。 …… 天色渐暮,在姜昭的盛情邀请下,陈愿等人都留在了太尉府用膳,从前在绥王府时,他们四人并没有机会共坐一席,如今反倒弥补了遗憾。 但这顿饭吃得并不怎么开心。 姜昭敏锐地发现了师父萧绥的心思,便觉得难以下咽,萧云砚吃惯了陈愿做的清粥小菜,也对盛宴并不感兴趣,至于萧绥…… 还没动筷就被宫里来人请走了。 说是皇帝陛下非要见他一面。 陈愿隐约觉得萧元景要见萧绥是跟安若有关,她心中有事,自然也吃不好饭。 满桌菜色很快被撤下,陈愿看了萧云砚一眼,他很识趣地走出厅堂,在院子里等候。 屋内只剩姜昭和她的侍女盼雪,陈愿便直接问道:「昭昭,我给你的红布条还在吗?」 姜昭低垂着眉眼,听到这话时指尖明显颤了颤,可她的手放在桌下,陈愿瞧不见。 姜昭抬起头,说:「阿愿姐姐,对不起,我不小弄丢了。」 她的语速比平时快一些。 陈愿只是怀疑了一瞬,在她的印象里,姜昭是从不撒谎的,她的教养和品性都不允许。 陈愿只好再问另一件事:「这些时日,你有进宫见过安若吗?」 陈愿十分担忧她,屡次想进宫看看,却被萧元景拒之门外。 萧元景毕竟是帝王,陈愿不好明着动用武力,只能托萧云砚打听安若在宫里的情况。 然而前朝和后宫相距甚远,萧云砚作为二殿下,也不好明着打听自己皇兄的妃子。 陈愿便想问问姜昭。 听说她和公主萧元贞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时常进宫相伴。 大概是遥城一事让两个女孩子摈弃前嫌,重修旧好吧。 姜昭也确实在后宫见到了安若。 远远看了几眼,萧元景把安若保护得很好,几乎把干元殿围得密不透风,偶尔安若去御花园赏花,姜昭才有幸得见。 印象里,过分明艷美丽的女子仿佛变了个人。安若不再穿红裳,终日里一身缟素,人也是肉眼可见的消瘦,兴许是失去那个孩子对她打击太大。 又听宫人们说,干元殿里昼夜通明,夜半三更时常传出悽厉的琵琶声,不绝如缕,如杜鹃啼血。 姜昭将情况原原本本告知陈愿,兴许是因为愧疚,她多说了句:「阿愿姐姐,你不要再管了,免得自己跟着伤心。」 这话是为陈愿好,可她还是愣了愣。 或许经历遥城再到苗疆那些事后,姜昭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姜昭,她成长了许多,也没有了不计后果的良善和单纯。 巫梵是最直接的刽子手。 只是对姜昭而言,她成长的方式过于猛烈,又过于急促。 天真之人,最易被世俗折伤。 陈愿心里有些发堵,起身后道:「昭昭,我要管的。」 哪怕结果不尽人意,重蹈覆辙,她也会撞到南墙为止。 陈愿走后,姜昭才把手放到桌面上,连握茶杯都有些不稳。 盼雪见她眼眶微红,忙道:「这不是小姐的错,是老爷以性命相逼,小姐才不得不欺骗陈姑娘的。」 姜昭嘆息:「可我还是骗了她,只为了满足父亲的私心,将那一朵玉色海棠占为己有。」 大概在一月前,空隐消失的那日,姜昭系在腕间的红布条凭空化作一朵海棠花,质地似玉,却非死物,能吸收水分,需要日月精华养着。 那天,知道这个秘密的还有姜九邻,文人见多识广,他又是只老狐狸,哪会捨得还回去。 又知道自己的儿女性情耿直清高,不屑撒谎,姜九邻只能把剑架在脖颈上,吓唬吓唬姜昭。 至于安若的事…… 也是姜九邻明着敲打姜昭,让她不要做有损姜家利益的事。 姜氏门风极严,姜昭本能地畏惧父亲,他说的话也都会听,因为从小就是这样。 倘若她勇敢一些,就不会被御赐的婚约束缚。她甚至不敢表现出对师父的喜欢,超过师徒之间的那种喜欢。 第187页 尤其是今日,看懂萧绥落在陈愿身上的目光后,姜昭更不打算将心意说明了,她会好好藏起来,像从前那样。 只是到底有几分意难平。 可她没办法迁怒陈愿,且不说她待自己极好,屡次相救,就说喜欢这件事,师父的心意如何,并非阿愿姐姐所能主宰。 她与其怪陈愿,不如怪师父,怪他不喜欢自己。 可千怪万怪,还是怪姜昭自己,怪她不够好,不够勇敢。 想着想着,少女的眼泪还是没控制住。 盼雪难免心疼,递上手帕后轻拍少女的背,说:「小姐别哭,小姐也很好。」 「陈姑娘有陈姑娘的好,小姐有小姐的好。」 姜昭收敛好情绪,喝口茶压下哽咽,道:「我明白的,如果我是男子,我也会喜欢阿愿姐姐那样的女孩子,能同她相提并论,我很高兴。」 姜昭对陈愿,从来都是先尊敬她,再对她心生好感。 就像姜昭爱慕萧绥,也是先敬重,再慢慢生出奢望,想靠近一点。 靠得越近,爱慕越浓。 · 陈愿和萧云砚回到清晖居。 萧云砚还是没有在此留宿,甚至没有进小院坐一会,生怕坐实了姜太尉口中的金屋藏娇。 陈愿只能在马车里和他叙叙旧。 大概三刻钟的车程里,陈愿主动亲亲抱抱,把少年人撩得不能自已。 萧云砚享受着她的主动,表面上如柳下惠那样坐怀不乱,像极了高岭之花,佛门圣子,心里想的却是:她肯定有求于我。 少年唇角微扬,任由陈愿在他怀中作乱,除了呼吸变得紊乱,他没有泄露半分不冷静。 陈愿见勾引无效,索性勾着他的脖颈发狠道:「明人不说暗话,你得给我一枚假死药。」 「哦,替安若要的?」萧云砚反问,一副高冷自持的模样。 陈愿点头:「给不给?」 萧云砚唇角的弧度加深,吐出七个字:「不给,我心意已决。」 陈愿隐约有发怒的迹象…… 萧云砚眉眼轻动,淡定道:「除非——」 「你再勾引我一次。」 第98章 · 陈愿从他身上下来, 撩开车帘望向灯火辉煌的长街,说:「我买全盛酒楼的荷叶饭来换,好不好?」 萧云砚摇头:「阿愿, 你想从我要这里要任何东西,都不需要献身来换, 哪怕我很高兴。」 「假死药, 明日给你。」 陈愿又问:「为何明日?」 少年唇边含笑,默不作声。 这样的话,我明日又多了一个光明正大来见你的理由。 年关将近,千家万户的屋檐上都落了雪花, 陈愿下车前, 萧云砚亲手给她系上披风, 还要提醒一句路滑。 他如此贴心,陈愿仗着暖身的酒意,飞快地亲了亲少年脸颊, 随即转身,如风一般消失在宅门后。 萧云砚抬手抚上脸颊, 低头笑了笑。 她只是稍微给他一些甜头,他就什么东西都愿意给她,要是她再亲近一些,他恐怕连性命都能交託。 萧云砚重新坐回马车上。 驾车的影六小声问道:「宫门已经上钥, 殿下要去旅店留宿吗?」 萧云砚摇头:「去药坊。」 近来他见过萧元景几面,知道他为宜妃的事寝食难安,宜妃小产后身体落下病根, 宫中太医都说再难有子嗣, 萧云砚便想试一试。 倘若他能治好安若,便能从萧元景那讨一个恩典, 让陈愿与安若会面,成全她的念想。 影六听后,自知今宵註定难眠,提议道:「冬夜苦寒,属下去买些宵夜和御寒之物来。」 萧云砚点头:「东西送过来后,你自己去旅店投宿。」 影六受宠若惊:「那谁来保护殿下?」 萧云砚笑道:「你真把我当绣花草包了不成?放心。」 且不论他藏在身上的毒针和药粉,单说贴身肉搏,萧云砚也不输旁人,何况近来,他有意无意在暗中偷偷习武。 总不能差陈愿太多。 得到他的肯定后,影六不再多嘴,办事一如既往地利落。 萧云砚就宿在清晖居不远处那家医馆,拢了盏薄灯,来回抓药配试。 只等稍有成效,让萧元景信他,进而有给安若把脉的机会。 行与不行,总得试一试。 萧云砚脑海里来回闪现这许多年读过的书,包括《千金药方》《妇人大全良方》等脍炙人口的典籍,也有《景岳全书》《傅青主女科》等偏小众的医书。 他一旦醉心研究,就很难留心周围的人和事,直到闻见吸入鼻腔的淡淡酒香。 萧云砚从药铺柜檯后抬头,一眼就看见了靠在门边,拎着食盒的少女。 她眉眼清冷,唇却弯了弯:「萧大小姐,你的外卖到了。」 少年眸中难掩惊喜:「你怎么会来?」 「睡不着,随便逛逛,信步一走就遇见了你。」陈愿把吃食摆在小几上,事实上却是影六那个嘴碎的去清晖居里告状。 萧云砚也猜到了,却没有戳破,他放下手中的活,净手后还是没能洗去药材的苦味,于是他也不要脸了,假装自己很忙,撒娇道:「你来餵我。」 陈愿:「不可能。除非——」 「你再撒一次娇。」 萧云砚:…… 第188页 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他只好走上前,稍微虚靠在少女身侧,摇了摇她的胳膊,拖长尾音道:「姐姐,你餵我嘛。」 陈愿忍着窃喜,轻咳一声:「姐姐知道了,你去忙吧。」 她说到做到,把酒酿圆子一勺一勺吹得不烫后,才递到少年唇边,他也很信任她,完全不看餵的是什么,心思全在药方上。 屋外雪浓,纸窗氤氲着雾气,室内的红炭烧得噼啪作响,如春的暖意在药房蔓延,能有人陪着熬夜,是人间第一大幸事。 · 在过年节前,陈愿终于如愿见到安若。 她作药童打扮,跟在萧云砚身后,兴许是少年配的药起了疗效,萧元景非但没有深究萧云砚的医术,还帮他瞒着高太后。 萧云砚见缝插针,带上陈愿。 别说,她就算是一身粗布麻衣,脸上抹点黑灰,也依然清冷孤傲,一眼被萧元景认出。 年轻的帝王心思百转,最终只当没有看见这齣,想着陈愿陪陪安若也好。 撩开殿内的珠帘后,陈愿终于见到了安若,她坐在窗下,背影清丽,依稀可见怀抱着琵琶。 室外的风雪从窗棂罅隙飘洒进来,连窗台上的红梅都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寒,显得颓败。 陈愿轻轻唤了声:「安若?」 女子拨弄琵琶的指尖微顿,缓慢地回眸,清瘦的脸孔带着不可置信,眸子里的光却难得亮了亮。 陈愿赶忙上前合拢窗户,就这一眼,她发现安若的肤色比雪色还苍白,根本不见活人之气。 陈愿心疼地说不出话来,又转身倒了杯热茶,让安若抱在手心。 安若自嘲地笑了笑:「阿愿,你知道吗?我刻意激怒高太后,不惜同她争吵,甚至诱使她推搡我,也没能改变萧元景的心意。」 哪怕这个孩子没了,有她算计的成分在,但在所有人眼里,都亲眼目睹高太后动了手……即便如此,萧元景也不愿意与他母后为敌。 「该说他怯弱好,还是愚孝好呢?」安若的声音很轻,明显元气不足,她轻轻咳嗽道:「阿愿,到底是我太愚蠢,高估了萧元景,也低估了男子的薄倖。」 陈愿替她拢紧身上披风,又接过她的琵琶搁在一旁,轻抚着她发凉的手背说:「你为何要以自身为饵,即便这个孩子不应该,你也该疼惜自己的身体。」 安若摇头:「我早该随着安家满门入黄泉了,侥倖得此残生,又有什么是不能利用的?」 她忽然笑起来:「这个孩子根本不该降世,我也绝不会生下仇人之子,看着他一点一点从我身体剥离,再看着萧元景母子面露痛色,我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痛快。」 女子的笑声近乎悽厉,和一年前还未入宫,那个明艷得连满城花开都要逊色的安家小姐截然不同。 陈愿望着她,眼尾渐红。 这世上最值得惋惜的并非美人迟暮,而是红颜过早地凋零。 陈愿紧紧捉住安若的手,悄悄将假死药递过去,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她知道安若能明白。 外间萧元景已经在催,陈愿只好站起身,最后说道:「唯愿宜妃娘娘珍重己身,莫行不可回头之事。」 话落拱手,挑帘而出。 萧元景借着帘起帘落间看了一眼,惊嘆道:「你竟劝得她放下了琵琶?」 陈愿对他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是啊。」 「怎么了?」 萧元景被堵得无话可说,略显阴鸷的眸微眯,瞪了一眼萧云砚。 陈愿瞧见了,刚想阴阳两句,却被萧云砚带到身后,他拱手对萧元景说:「内子唐突,皇兄莫怪。」 萧元景挥袖,示意他们离开。 陈愿被萧云砚拉出干元殿,她不怎么高兴,甩开了少年的手。 萧云砚无奈笑笑,又好脾气地继续牵她,这一幕恰巧被在宫中巡逻的禁军统领高盛看见。 高盛自比武招亲受挫后,在家消沉了数月,如今终于肯面对现实,又重新回宫中任职。 他远远瞧见萧云砚在拉扯一个药童,举止亲昵,不免怀疑萧云砚有断袖之风。 高盛顿时精神,想到那伤透他心的北陈长公主,高盛不免要为曾经的梦中神女讨几分公道。 然而他走近一看,这药童原是女扮男装,也不是别人,正是他年少轻狂仰慕过的那位。 高盛:…… 他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傻傻地看了陈愿几眼,被萧云砚挡住后才回神道:「打扰了,告辞。」 陈愿望着高盛的背影,发现他的戾气几乎散尽,连步伐都沉稳起来,没有那种盛气凌人,想来是被自己伤得很伤。 她忽然觉得教他做人是件很正确的事。 经此插曲,陈愿的气也消了大半,走出宫门,坐上马车后,她没忍住问道:「阿砚,方才在干元殿里,为何拦着我?」 就萧元景那种讨人厌的傢伙,连自己女人都护不好,她真的能一拳打十个。 萧云砚递了杯行气解郁的山楂茶给她,解释道:「何必与一个将死之人置气呢?」 陈愿微怔,差点呛住。 萧云砚也不卖关子,接着说:「手谈时,我发现皇兄身中慢性之毒,又想到他近来拒绝御医诊脉,便知他抱了必死之心。」 「何况那毒下得并不高明,想来是出自宜妃娘娘之手。」 第189页 陈愿彻底怔住,一口茶灌在嘴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只有山楂的酸涩之意瀰漫在味蕾。 萧云砚瞥了她一眼,接着道:「皇兄虽然性子残暴,却对珍惜之人格外宽容,高太后如此,宜妃也如此。」 如何两全,唯有一死。 高太后欠安家满门的,就用萧元景自己的性命去还。 陈愿越听越不是滋味,她再次问道:「萧大小姐,你那假死药保真吗?能否万无一失。」 萧云砚勾唇,得意道:「那你放心,我有问题我的药也没问题。」 陈愿:…… 她接过萧云砚递来的方糖放进嘴里,对他这种时不时投餵的行为已经习惯。 糖的清甜将口中的酸味盖住,酸甜恰到好处,她忽然说道:「你要不要尝一尝?」 第99章 · 马车内, 萧云砚合上车帘,俯身吻了吻她的唇:「这样尝吗?」 陈愿微愣,少年的模样近在咫尺, 时时得见,却还是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她有些脸热, 侧身撩开另一侧的车帘, 途径街巷,各色宅邸一览无余,市井人家的生活气息并没有因为冬日而消散。 寒风夹杂着雪子灌进马车内,萧云砚将热茶壶递到她手心, 问道:「中意哪座宅邸?」 陈愿笑了笑:「你是不是知道我想金屋藏娇了?」 萧云砚眉梢轻动, 似是默认。 她为安若求假死药, 恐怕连假死后的一切事宜都考虑好了,金陵城是国都,最危险也最安全。 陈愿没打算瞒着他, 说道:「等尘埃落定,我寻一处偏僻的院落安置好她, 再教她一些傍身的武艺。阿砚,你也可以来学。」 萧云砚颔首,抿一口茶水后道:「真羡慕宜妃娘娘,有人全心全意替她谋算, 不似我。」 陈愿抬眼,刚想说连女子的醋你也吃时,车帘外突然射来一支羽箭, 「嗖」的一声, 正对着萧云砚额心。 同时传来影六的呼声,他驾着马车无法分心, 眼见藏在暗处的其他影卫聚拢,却比这支箭慢了一瞬。 千钧一发之际,陈愿抬手,稳稳拿捏住了箭身,箭头停在了离萧云砚额心只有三寸的位置,他的眼睛一眨不眨。 箭羽带着劲道,骤然停下时疾风未止,扬起少年额前的发,他纹丝未动,不知是算准陈愿会管,还是本身无惧死亡。 亦或者是这样临近地狱、死生一线的刺杀,他曾经历过许多次。 长街上,影六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车身,朝里问道:「殿下?」 「他没事。」 陈愿淡定地甩下羽箭,这支箭看似逼人性命,箭头却是钝的,未开过锋,她徒手抓住没什么感觉,倒是把那群影卫吓得不轻。 萧云砚回过神,问陈愿:「你有没有事?」 少女轻笑,眼角眉梢难掩骄傲:「笑话,这种小把戏。」 她眼底有光,英姿飒爽。 萧云砚看着她,不由自主噙着一抹笑,这世上真的有人越骄傲越漂亮。 他弯腰把羽箭拾起,也看清了刻在箭身的小字:明日亥时,全盛酒楼相聚。 字迹刻得歪歪扭扭,宛若狗爬,就算烧成灰萧云砚也认得,这是高小侯爷高盛的手笔。 他想见的人,恐怕是阿愿。 萧云砚眸底的寒芒一闪而过,不着痕迹将羽箭收入袖中,冠冕堂皇地说:「这是证物,我带回去派人细查。」 陈愿耸耸肩:「随你。」 · 翌日,风雪比昨日更大。 陈愿窝在清晖居里烤火,哪也不想去,从黎明到黄昏,她基本是在榻上度过的,捧一本地摊文学,配几碟瓜果,任风雪侵袭薄窗,北风萧萧。 她也不知道萧云砚在忙什么,本想约着他一起出去看灯会,临近年节,金陵城大街小巷都有灯展,有官府主办的,也有百姓自娱自乐添凑的,总之热闹非凡。 暮色袭来时,陈愿伸伸懒腰,打算去街上觅食,她披好带绒边的斗篷,随手拎了盏柚子灯。 对,柚子灯。 知道陈愿喜欢吃柚子,萧云砚特地派人送了许多来,其中不乏他亲手剥好的,他手巧,还自制了柚子灯讨她欢心。 薄薄的青黄柚皮上雕刻出了四面图案,是春夏秋天之景,再往掏空的柚皮里面放上灯座,用时点燃蜡烛即可,放在床头当小夜灯还有一股清香。 萧云砚为了让她好好睡觉,煞费苦心,连安神的药包也总是配上许多,悄悄塞在她枕头里。 陈愿原先是用「鹅梨帐中香」的,是陈祁御帮忙配制,后来萧云砚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只暗戳戳往她起居的地方塞药包。 他连吃醋都是悄无声息的。 一如今夜,少年选择独自一人去全盛酒楼,赴高小侯爷的约。 陈愿根本就不知晓。 她走出清晖居,漫步在小巷子里,慢慢往朱雀大街走,想顺便看看从前打工时那家灯笼铺,给老闆和旧时的同僚拜个新年。 尤其是曾教她做虎头鞋,打银镯子的刘大娘一家。 陈愿边走边买了些礼品,到灯笼铺时天已全黑,她远远就看见灯火通明的铺子,还有在店铺啾恃洸外等候的一群官差。 陈愿微怔,难道老闆犯了事?成法外狂徒,要被抓起来了? 她眨着眼,有些慌张。 但说好的苟富贵,毋相忘,陈愿不好意思在这种时候跑路,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想问问官差:店老闆犯了何事?花钱能捞出来不? 第190页 她正欲开口时,官差自动一分为两拨,给店内的人让路。 格外明亮的灯光下,陈愿以为要锒铛入狱的店老闆笑得跟朵花儿一样,正恭恭敬敬相送着带来大生意的青年。 青年一袭玄袍云纹,玉簪束冠,穿戴简朴难掩气质清贵,不是萧绥又能是谁呢? 他和店家道别后,回眸看向前方,正好与陈愿两两相对。 这一眼仿佛阔别了数年,带着山水又相逢的厚重。 也只有在这家灯笼铺,他和她能放下所有身份,如故友一般。 陈愿心中有些莫名,她隐约察觉到什么,又觉得那不可能。 萧绥心里喜欢的从来都是姜昭,他不可能也不会喜欢我。 陈愿放下杂念,弯唇笑道:「公子是有什么差事吗?」 萧绥挥手示意官差散去,朝她走近一步道:「年节将至,宫中会举办盛宴,陛下托我寻一家民间灯笼铺,做几盏特别的花灯。」 陈愿轻轻应了一声。 萧绥又道:「说是宫中工匠做的那些缺乏新意,年年一个样,他想瞧些不一样的,免得心生遗憾。」 青年难得说这样多的话。 陈愿自然而然接道:「那公子没有找错地方,这家店虽小,但年头久,老闆制灯的花样也多。」 萧绥颔首:「是呀。」 他没有告诉陈愿,这其实是他出宫后考察的第一家店铺,他也没打算去其他店铺。 他甚至幻想过,她会不会还像从前一样,因为这家店的工钱可观,便继续做些糊灯笼的杂活。 后来想想,她又哪会真的缺银两。 如今能这样阴差阳错见到,已是天大的不易和难得的幸运。 然而人总是极难满足的。 未见到时,萧绥只想远远看一眼就好,如今见到了,他又生出想一同走走,共赏花灯的念头。 但这些话实在难以启齿,尤其是在她已经心有所属的情况下。 萧绥从来都是君子,他做不出挖墙角的举止,千思万想后,只问了一句:「用过晚膳了吗?」 陈愿摇头:「正要去。」 萧绥沉声道:「我请你吧。」 「最后一次。」他袖中的手指握紧,说:「从前你为我当影卫时,我没能好好感谢你,再往前,你与我在战场上为敌时,曾说如果我们不是两个国家的人,一定可以是知交好友,能共饮一壶酒。」 这大概是陈愿两三年前说过的话,他竟然还记得这样清楚。 陈愿笑了笑:「我请你。」 「给你当影卫的时候,我还靠俸禄攒了小金库呢。」 萧绥也牵了牵唇角:「想去哪里?」 陈愿拎着灯笼走在前面:「当然是金陵城里最贵那家。」 萧绥瞭然:「全盛酒楼。」 作者有话要说: 萧云砚:老子千防万防,结果被偷塔了。 第100章 · 酒楼掩映在月色之下, 旁边是已经结冰的护城河,伶仃飘着几片枯萎的柳叶。 陈愿似想到什么,又踏出酒楼, 迎着对面灯火辉煌的高楼望了一眼,那高高的檐角上落了雪, 有人足尖轻点踩在雪上, 纹丝不动。 月影婆娑,侠客背负长剑,一袭青衫与身后的圆月交相辉映。 正是莫惊春。 他一贯踪迹难寻,若非陈愿武艺超群, 也很难在金陵热闹的坊市里发现他的清影。 莫惊春同萧云砚要好, 有他在的地方, 那少年不出意外也在。 陈愿莫名生出些惆怅。 她自是清白坦荡,架不住萧云砚醋性大,这要让他知道她同萧绥单独吃饭, 他肯定要闹上一阵。 思憷间,莫惊春也发现了她。 青年飞身而下, 足尖竟未沾一丝尘雪,让出来寻陈愿的萧绥也露出一丝惊嘆。 萧绥向来欣赏有才之士,又怕陈愿觉得不自在,遂邀请莫惊春道:「莫侠士, 若不嫌弃,一同喝口热酒吧。」 冬日苦寒,莫惊春却是没有知觉, 他仍旧蒙着眼, 仿佛与周围隔绝开来,但想到萧绥是那个少女的心上之人后, 莫惊春竟也点头同意了,提前说道: 「在下无法进食,还望殿下见谅。」 萧绥下意识看向陈愿,少女秒懂,解释道:「苗疆一行,他生了场重病,侥倖捡回条命,却无法再如常人一般。」 萧绥大为惋惜。 倒是陈愿有些困惑:「公子,昭昭没有告诉你吗?」 凤阳城里发生的事萧绥都已经了解,唯独生苗寨里,萧绥的眼线无法企及,便错失很多信息,那日在姜府与徒弟寒暄时,姜昭也并未告知于他。 萧绥眉心微皱,前些日子他总觉得徒弟身上有些变化,却又说不分明,如今看来,姜昭经历的远比他想像中还要多。 萧绥后悔没有亲自去寻她。 陈愿见他如此,也不愿再多说,既然姜昭想隐瞒,她一个外人无权干涉他们之间的事,只是说道:「兴许有些苦难太过沉重,再次提及都需要很大的勇气。」 「公子若是得闲,不妨多看看她……」免得生出心理创伤。 莫惊春应和道:「还请殿下多分些心神给姜小姐,她这一路走来很是不易。」 青年线清淡,半点不曾觉得自己其实才是最不容易的那个人。 陈愿在心里嘆息,自古男配最卑微,也最容易惹得读者心疼。 第191页 她快站不稳她的cp了。 陈愿心生烦闷,在大厅寻了处僻静的角落请男主男配坐下,自己则掏出陈祁御的亲笔签名,拿给掌柜的过目。 这一次,她终于不用排队了。 说起这张签名,还是陈愿偷偷从陈祁御所抄经文上撕下来的,在空隐寺那段时间,尤其是空隐凭空消失后,陈愿的心很难安宁,陈祁御便带来手抄的经文给她看。 说是助眠。 陈愿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也确实昏昏欲睡,最后翻到落款,想到他投资了全盛酒楼,觉得回金陵用得上,便不做人了。 有了幕后老闆这层关系,陈愿轻易就喝上了储藏的荔枝酒,以及不对外客开放的特色佳肴。 每吃一口,都要替莫惊春惋惜一次,她还记得他从前饭量最好,对食物情有独钟,如今倒好,被迫像个修仙之人,不得不辟谷。 他是否有过一刻后悔? 陈愿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饭桌的气氛为什么会如此凝重。 萧绥食不言,动筷几乎没有响,一如他刻板严谨,毫无差错的人生,君子慎独,他里里外外都无可挑剔。 陈愿从来不觉得萧绥会有什么阴暗面,家国情怀几乎撑起他整个身躯,她也未曾见过他的私心,不知道他作为凡人的欲求。 从前她认为那个答案是姜昭。 如今却有些存疑,提及姜昭在苗疆所经历的事情时,萧绥眸底的情绪有懊悔,有怜惜,甚至有心疼,却没有因为爱欲而滋生的痛苦。 换句话说,假如是萧云砚逢此大难,陈愿也会跟着他疼,不自觉流露出痛苦。 爱一个人,恨不得替他受过,以身代之,萧绥却没有。 陈愿的心沉了沉,觉得自己的任务遥遥无期,只能乐观地想,是萧绥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喜欢,没跨出师徒那条红线。 她不能着急,也急不来,更不能为了一己私慾,强行撮合,适当地推波助澜无伤大雅,强行嗑cp,必遭天谴。 陈愿垂眼,有点难受啊。 为了安慰自己,她又奖励了自己一个炸鸡翅,吃得正开心时,忽然感觉头顶上方多了道炙热的视线。 这道视线有些爱恨交织的意味,让陈愿一下心虚,猛然抬头。 只见楼梯拐角处,从二楼雅间陆续有人下来,唯独那少年遗世独立,高贵清尘,如兰似鹤。 陈愿眨了眨眼睛。 萧云砚。 她下意识紧张,怕他误会,刚想开口解释,就听少年道:「你慢慢吃,我在外面马车里等你。」 萧云砚垂眼,对望过来的萧绥微微颔首,没有要打扰他们的意思,他面色如水,大度从容,给足了陈愿信任。 陈愿心中一暖,然而未过多久,她又在楼梯上看见了熟人。 不再盛气凌人的高小侯爷。 他不知是经历了什么,甚至不敢多看陈愿一眼,像避什么洪水猛兽,只握紧腰侧长鞭,飞也似地逃离了酒楼。 高盛很少会惧怕旁人。 他又和萧云砚一前一后出现,陈愿本能察觉出猫腻,也难怪萧云砚一改吃醋的本色,大方得不可思议,原来是他心里有鬼。 陈愿松了口气,也觉出了荔枝酒的甜味,她喝得肆无忌惮,萧绥眸色加深,劝说道:「阿愿,不要贪杯。」 陈愿点头,看了莫惊春一眼,「假瞎子」也不装傻,寻了个由头往酒楼外走。 只剩她和萧绥后,陈愿才问道:「公子有什么话想与我说?」 萧绥饮下一口薄酒,酒性不烈,无法让他口吐真言。 他抬眼看着陈愿,有月色不吝惜明光,落在她脸颊和长睫之上,显得朦胧又模糊。 萧绥心里某个角落滋生出不该有的妄念,他喉结滚了滚,沉思片刻后道:「……我近日听闻,陈国发生了内乱。」 话落,好似松了口气。 青年音色沉沉,终究还是用一件事掩盖了另一件事。 「什么内乱?」陈愿酒意散去,生怕邺城发生宫变,这是她最不愿意看见的。 萧绥轻握住酒杯,凝着杯中液体道:「是陈祁年。」 「他迫不及待想要上位,据影卫回禀,陈祁年囚禁了他的父皇,陈文帝。」 「啪」的一,陈愿手中的杯盏掉落,她怔愣后直接站了起来,俯视着萧绥道:「这不可能。」 陈国皇嗣单薄,就连亲王都寥寥无几,陈祁年是唯一的皇储,他不会也不需要逼陈文帝禅位。 萧绥见她情绪激动,连措辞都变得更加小心:「阿愿,兴许其中是有隐情,又或许你弟弟一时糊涂,总之,并未酿成大错。」 这场宫变几乎没有见血,在陈祁年的野心和沈皇后的支援下,陈文帝选择了示弱,放出政权,说是囚禁,却也担着太上皇之名。 横竖是关上门家里的事。 陈愿已然冷静下来。 萧绥有些奇怪,不免问道:「阿愿,云砚他没有告诉你吗?」 如果说先前关于姜昭隐瞒一事,陈愿是无意说出口,萧绥这一问,却并非问心无愧。 哪怕他以君子之礼要求自己,也还是没办法忽略在罅隙间生出的一丝小人之心。 若是一般女子,可能要想上许多,甚至于自己默默难过,陈愿却不同,她的思维经过战场的洗礼,也不是古代三纲五常下的世家女子,她直切主题道: 第192页 「我这就去问问他。」 「公子,失陪了。」 少女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中,一併走远的是马车上的銮铃。 掌中的清酒已经凉透,萧绥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 他这一生,少时明艷骄傲,鲜衣怒马,是在战场上吃了苦犯了错,历经扒皮抽筋的疼,才养成如今沉稳的性子。 人人提起绥王殿下,都说他凡事思虑周全,隐忍自持,他也习惯了压下情绪,做好一生都冷清的准备,却还是没逃过那抹亮色。 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起初只是欣赏,敬她不输男儿的胆色,后来,见她不顾万难挡在自己身前,又生出些许暖意。 在那一次次递伞,一公子中,萧绥逐渐迷失了自己。 可他的情感封存得太久了,他又早已养成内敛的性格,等察觉喜欢的时候,已经太晚太晚。 更加遗憾的是,她曾经是战场上他唯一的知己,那样的情谊无需言语,也难怪她和他身边的影卫都不同,与他有着难得的默契。 在这世上,寻一个喜欢的人不难,难的是你喜欢的人恰好懂你。 愈是如此,憾意愈浓。 萧绥总是会想,他明明有千万种机会可以抢在萧云砚之前留下她,却一次也没有踏出那一步。 他从未拥有过她,却好像失去了她千万次。 …… 马车缓慢向清晖居驶去。 陈愿看向窗外,她气息紊乱,发髻散了些,唇脂也花了。 罪魁祸首稳稳坐在她身旁,萧云砚抬起漂亮的手,指尖抹了抹自己唇边沾上的口脂。 他如今的醋意从不在言语之中,陈愿堪堪进到马车,就被他拉到怀里,绵长地吻着。 幸好膳后漱了口,唇舌交缠间只有茶香瀰漫,真真是饱暖思淫欲。 陈愿先是推拒,而后身子软了下来,半推半就吻得过了火。 她又恼又羞,借着帘子缝隙的寒风冷静后,问道:「邺城宫变,为何不告诉我?」 萧云砚停下指尖的动作,侧眸看她,嗓音微哑,明显刚刚情动过。 「我如果说,本想今晚亲自告诉你,你会信吗?」 「好。」陈愿应,又问道:「高盛呢?他恐怕不是想见你吧?即便见你,也不会对你客客气气,还请你在全盛酒楼相聚。」 萧云砚心知不能瞒她,便如实道:「是那只羽箭,高盛要见的人是你,我不喜欢,所以我来见他,顺便和他赌了生死。」 在雅间里,高盛还有些不甘心,觉得凭什么是萧云砚抱得美人归,萧云砚难得邪肆地笑了笑,提议赌酒,一共六杯,一杯有毒,谁死谁退出。 萧云砚让高盛先选,他硬着头皮喝了一杯,安然无事,萧云砚也选一杯,就这样,桌上还剩两杯的时候,高盛额冒冷汗,无从下手。 他输了。 萧云砚见状把两杯酒都饮了下去,笑道: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不要命呀。 高盛被吓得不轻,嘴硬道:「不公平,你的毒你有解药。」 萧云砚挑眉:「那再来一轮,拿无解之毒?」 高盛怒骂:「疯子!」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萧云砚伸手把陈边耳边的发别起来,说: 「我永远不会把你赌输给别人。」 想了想又觉得不妥,说了句抱歉,「阿愿,我以后都不会拿你当赌注。」 陈愿的气消去大半,开始随口说自己的事:「那个,我跟你皇叔,我们是偶然遇见……」 萧云砚伸出食指竖在她唇边,打断道:「我永远相信阿愿。」 因为是你告诉我,喜欢就是—— 相信一个人,你就不能怀疑她。 何况,他并不觉得自己比皇叔差。 陈愿见他有如此觉悟,秋后算帐道:「那你借吃醋之名强吻我,怎么算?」 萧云砚低笑起来: 「我瞧你明明也很喜欢。」 他是那么会察言观色的人,又怎么会用不讨人喜欢的手段,去欺负自己最喜欢的人。 陈愿脸颊微红,无法反驳。 两个相互喜欢的人之间,说文雅些是闺房之乐,说通俗些就是情趣。 她把腿随意地搭在萧云砚膝盖上,扯了扯他的发带道: 「小淫贼,不正经。」 萧云砚伸手拢住她的小腿,眉眼昳丽,风流绝色,道: 「那也只做姐姐一个人的小淫贼。」 陈愿描了描他的眉眼,嘆息:「长得好真是了不起。」 这张脸就让人没办法生气。 哪怕是说着淫词艷曲,你也会觉得他是个正人君子。 陈愿在正人君子的护送下,回到了清晖居,萧云砚一併派人送了几套新衣过来。 宫装的样式,说是年节那天宫中会有盛宴,她如果愿意,就去凑凑热闹。 · 这个热闹陈愿终究没有赶上。 她忧心陈国邺城的宫变,翌日天蒙蒙亮,就趁早跑路了。 这是临时起意,也是陈愿失眠一宿做下的决定,没来得及告诉萧云砚,只留下张字条。 她到底是从沈皇后肚子里爬出来的,即便亲情淡薄,也还是做不到彻底抛却,更怕陈文帝被架空后,那位柔弱的贵妃娘娘,陈祁御生母的日子不好过。 从前陈祁年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位娘娘,和宫中其他妃嫔不同,宁贵妃独得圣宠,连带着陈祁御子凭母贵,陈祁年难免羡慕。 第193页 他那性子,怕是容不下宁贵妃,恐怕也容不下陈祁御。 陈愿再次夹在他们之间,面临两难,她想:她上辈子可能是道选择题。 陈愿连夜往北陈赶,然而刚刚踏上邺城国土时,就收到莫惊春昼夜不歇,不吃不喝带来的消息。 寥寥四字—— 宜妃殁了。 第101章 · 安若还是死在了大雪天里。 陈愿不信, 在去南萧的客船上,一遍遍同莫惊春说: 「我明明给了她假死药的。」 甲板上的人来来往往,好几次撞到不会避让的陈愿, 她被冻得发颤,眼睛被寒风吹出红血丝, 还是重复这句话。 莫惊春心生怜悯, 扯着她的衣袖站到一旁,直视着少女宛若枯井的眼眸说:「陈姑娘,节哀。」 陈愿摇摇头,一言不发。 她沉默了大半个月, 夜里总是睡不着, 清晨醒得很早, 脑海里总会浮现安若,看见任何事物都会联想到她,仿佛她还活着。 莫惊春只好想方设法传信给萧云砚, 陈姑娘再这样不吃不喝下去怕是会出事。 莫惊春自己无需饮食,却也会打点客船上的工人, 弄些好一点的吃食,不管陈愿吃不吃,一日三餐总要送。 萧云砚派他来之前说了,以表弟的名义, 请求他代为照拂。 莫惊春也是第一次发现,人伤心到极处是不会哭闹的,反而如死水一般静默, 和姜昭太不相同。 莫惊春倒希望陈愿哭一哭。 可她没有。 哪怕下了客船, 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的时候, 那换了一身缟素的少女也未落泪。 她心里已然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感情上过不去。 莫惊春提着陈愿的行囊想去扶她,却发现人群自动避让,远处传来天子车驾的銮铃声。 宜妃殁了,干元帝薨逝,这个才在王座上待了两年不到的君王死在了风华正茂的年纪。 萧元景死在了安若手里。 国不可一日无君,在朝臣的拥护下,萧云砚名正言顺登上了高位,成为了新帝。 繁华的朱雀大街却没有张灯结彩,百姓听说是天子的意思。 如今真正得见,才知道新帝陛下比想像中还要惊为天人。 连莫惊春都觉得。 不是人靠衣装,但穿上天子玄色朝服,戴冕旒冠的少年过于出挑,从前清隽似鹤,如今尊贵不凡,利剑出鞘般难掩风华。 他骨相皮相极佳,能压得住深色,仿佛天生帝王的料子,只是过分年轻好看了一些,让人生出不切实际的妄想。 在自觉下跪的百姓之中,不乏妙龄少女,眼见这天神般的人物卸下冕旒,挽起宽袖,从天子车驾上跃下,跑向了渡口。 身后跟着一群慌张的太监和史官。 萧云砚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只是看着前方,视线越来越清晰。 两月未见,他的陈姑娘瘦得像一朵寒梅,苍白皮肤下是脆弱的根骨,就那么摔在满是灰尘的泥泞雪地里。 萧云砚的心直抽抽地生疼。 他不顾仪态跑到陈愿的身边,又将碍事的系在腰间压住朝服的佩玉扯下,扔给了莫惊春,这才伸出强有力的臂膀,把少女从雪地里捞起来。 她身上的泥灰沾染到了帝王的袍服,惹得百姓无不唏嘘。 陈愿没有力气追究,也懒得看妙龄少女眸中的羡艷,她被新帝抱上车驾,掌事太监有眼色地递来大氅,就连史官都不敢乱写,只记载到: 庆云帝元年,巡视百姓之际,因见一女子身坠泥泞,帝不忍百姓受苦,事必躬亲,施以援手。 萧云砚满意地收回眸光,眼底的阴鸷和威胁仿佛没存在过。 他其实没想青史留名,但也不愿史官们把陈愿写成红颜祸水。 这四个字比金屋藏娇更甚,完全折辱了她这样的姑娘。 萧云砚用帕子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泥泞,没有问过多的话,只道:「对不起,我没能留下安若。」 哪怕已经称帝,他对她还是用着我,有眼色的太监已经记好笔记了。 车驾往皇宫的甬道驶去。 陈愿还是没有说话,但终于肯在萧云砚的怀里哭了出来。 她连哭都极为克制,默然垂泪,不声不响,生怕被史官听见。 也没有哭很久。 她终究不是脆弱的女子。 在萧云砚把她抱去温泉池前,陈愿就收敛了哭腔,也终于说出数日来第一句话。 「她在哪里?」 我要去见她。 萧云砚心知陈愿说的是安若,他答道:「灵柩还停在干元殿,等你回来。」 陈愿转身就想往那跑。 却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和空隐切断联繫后,没有了那根红布条,陈愿的身子愈发娇气,若是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连力气都没有。 她差点又跌在地上。 幸好萧云砚伸手一揽,力挽狂澜,他在她耳后说:「听话,换身衣衫用过膳再去……安若也不想你过得不好。」 陈愿到底听进去了,也觉得不该脏兮兮地去见故人。 在宫婢的帮助下,她收拾妥当,又在萧云砚的搀扶下,来到了干元殿。 年节已过,风雪暂歇。 干元殿里里外外却是一片缟素,唯一的艷色,恐怕只有窗棂下那支玉瓶里的红梅。 第194页 灵柩就停在对窗的墙下。 陈愿忽然不敢靠近,她握紧了萧云砚的小臂,回眸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何短短数月,物是人非。 萧云砚稳稳支撑着她,道:「年节那日,宫中盛宴,同时也是高太后的寿辰。」 在这一日,按惯例宫中上下是要给高太后送贺礼的,送礼之人若还有些脸面,便有机会亲自奉到太后娘娘面前。 是以,即便宜妃同高太后关系降至冰点,也还是遵循后妃的规矩,亲自奉上生辰贺礼。 高太后其实并不愿意,奈何宜妃当众道贺,她作为长辈也不能拉下脸面,呵斥宜妃下去。 宜妃便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滑出藏在宫装里的精巧匕首,想与眼前这个害死安家满门的女人同归于尽。 宜妃没想过活着离开。 可她还是算错了。 离太后位置最近的,正是皇帝。 萧元景似乎发现了她的意图,千钧一发之际,以肉身挡在了两个女人之间。 匕首上淬了毒,萧元景的情况当即就不太好,却还是强撑着下旨道:「念及宜妃痛失亲子,免其死罪,发配道馆,终身忏悔。」 这也是萧元景下的最后一道圣旨。 太医们纷纷赶来,高太后甚至亲手捂着萧元景心头的伤口,黑紫色的鲜血染脏了高太后的指甲,她头一次当众失去仪态,状若疯癫。 可惜,太医们发现萧元景体内不止一种毒,还有一种慢性的毒素,长期累积,双管齐下。 神仙来了也救不活他。 好好一场宫宴,成了帝王的绝命宴,他似乎早有所感,也因此多看了几眼由民间工匠特制的花灯,果然比宫里的有趣。 记忆里,那个安家的嫡小姐曾说,她最喜欢过花灯节,因为那一日可以随族中兄弟出门,去闹市逛一逛,买喜欢的花灯回来。 萧元景记住了安家小姐的话,也在生命的尽头实现了她的愿望。 临死之际,他有些贪婪地盯着安若,想叫她不要害怕,想把她的模样带去地狱,只是模样。 安若怔在原地,看着他伸向她的手慢慢垂下,抓住虚无。 在掌事太监尖锐颤抖的哭声中,一句「帝王殡天」让来往的宾客瞬间匍匐在地。 除了萧绥和萧云砚。 他们同在席间,萧绥还问到可有施救之法。 少年人摇头。 不能救也不想救。 他早知道萧元景会有这一日,而他就等着这一日。 皇家之中哪有真的兄弟之情,即便萧云砚能救,也不想救。 他永远忘不了阿娘在高太后手中窒息那一幕,杀母之仇如何释怀,不是因为可怜萧元景就可以抹去的。 萧云砚想,他那皇兄能有今日,全靠高太后种下的苦果。 母债子偿,并不公平,但能看到高太后痛不欲生,实在叫萧云砚高兴。 他幼年时失去阿娘,便与今日高太后失去萧元景一般,可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帝王薨逝后,高太后这个精明的女人一夜之间苍老十岁,却没有将恨之入骨的宜妃除去。 因为太医诊断出,宜妃娘娘又有了身孕,这是高家最后的希望,也是高太后执政的下一个傀儡。 又或者说,是萧元景留给安若的保命符,他不惜请求萧云砚,去求他曾经瞧不起的人,也要将安若的身子治好,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若逝世,安若还能好好活着。 萧元景算不上是一个多称职的帝王,却对母亲和所爱之人都算竭尽全力,无愧于心了。 然而萧元景没想到的是,安若那样烈的性子,根本不会生下他的孩子,生下仇人高太后的孙子。 哪怕高太后派人将宜妃看得死死的,也没能拦住一个求死之人。 安若是安太医的嫡女,就算无心学医,也耳濡目染过许多,她懂得的毒亦不在少数,高太后防得了一时,防不了时时刻刻。 安若最后是吞金而亡的。 如她这本该绚烂的一生一样,哪怕是死亡,也格外辉煌。 …… 灵堂之中,檀香飘远。 得知来龙去脉的陈愿始终不明白,她无力捶打着萧云砚的胸口,一字一句道:「是不是你的假死药出了问题?是不是?」 萧云砚任由她发泄,伸手轻轻抱住她说:「阿愿,你有没有想过——」 「在萧元景这样爱着安若的同时,她也曾在某一剎那,某一刻动过心?」 若非如此,何必同死。 第102章 · 陈愿默然不语。 她早该知道, 在这个时代,一个女子的命数那样轻巧。 身后的小太监上前开棺,陈愿终于见到了躺在灵柩里的安若。 她面容安详, 身上穿着后妃的华服,双手交叠在胸前, 指尖压着银手镯和虎头鞋, 是陈愿亲手做的,也是安若在人世间唯一放不下的惦念。 陈愿的手紧紧扣在棺木上,她阖紧双眼,死死压抑着情绪, 原本的千言万语都化作绵密的针, 扎在陈愿心口。 她不该让安若离开徽州来到金陵的。 曾经安若替她做饭缝衣, 如姐姐一般照顾着她,她们之间,是跨过年岁, 惺惺相惜的情分。 有安若在,清冷的宅子总会替陈愿留一盏灯。 陈愿回眸, 对候在珠帘外的萧云砚说:「我想要一套素净的衣衫。」 第195页 她懂得安若,既是干干净净地来,也想清清白白地走,不以后妃的礼仪制度, 不做谁的附庸。 陈愿亲手替安若收敛遗容,换上了她喜欢的素衣玉簪,连同一柄适合她的刀剑一起陪葬。 唯独留下了安若的琵琶。 她在心中默默说道:「来生, 我再教你习武。」 安若, 你曾说过害怕被人忘记,放心, 我会永远记得你。 陈愿合棺,道了句一路走好,声音隐忍,却难掩哽咽,同她红了的眼眶一样,根本藏不住。 她失去了很重要的朋友,她曾许诺要保护她一辈子。 陈愿强撑着身体的不适,一路操持,直到棺椁入土为安,她依旧昼夜不眠,为她亲手立碑刻字。 从陈祁年那学来的木雕本领,还没给萧云砚用上,就用在了这种白事上。 人间的事甚是荒唐,陈愿熬尽最后的心力和气血,终于昏昏沉沉病了过去。 即便在梦里,她也并不康健。 来到书中世界前,陈愿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了医院冰冷的灯光和刺鼻的消毒水上。 意外总是来得很突然。 在高昂的治疗费以及永无止尽的复健痛苦中,陈愿第一次向命运屈服,做了逃兵,忍痛划破手腕。 所以她总说,是她先犯了错。 是她先捨弃了生命。 后来见到陈祁年,甚至于姜昭以同样的方式想摆脱痛苦时,陈愿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她也并没有想像中那样坚强。 她甚至后悔了。 可人倘若能好好活着,谁又会愿意寻死呢? 陈愿断断续续回忆着在现代的旧事,身体不停发着高热,说着呓语,连萧云砚这般成竹在胸的医者都流露出惶恐。 他不怕任何急症,唯独怕病人有求死之心,失去求生本能。 萧云砚一边替陈愿施针,一边耐心辨别她的呓语,她好像在重复说着: 「别把我丢在轮椅上。」 「我能走路,我能走路。」 这话没头没尾,绕是如萧云砚这样多长了几个心眼的人,也听得一头雾水。 他只能轻握住她在空中乱抓的手腕,柔声细语道:「别怕,不把你丢下。」 「在我这里,只有你把我丢下的份儿。」 少年的声音很好听,也起到了安抚的作用,让病中的人慢慢平息。 …… 陈愿这一病,直到春日才见好,期间萧绥过来探望了几次,只在窗边远远看了一眼,又托宫中内侍捎去养身的药材。 朝中的事大多已经交接完,绥王也没有再留金陵的道理,就连一直逃匿的遥城祸首萧遇之也被缉拿在案,有所交待。 世子萧遇之落网的那一日,正是安若的棺椁入土下葬之时,斜风细雨,枝头簌簌,戴着斗笠掩容,身穿粗布麻衣的世子爷不惜铤而走险,也要见上最后一面。 后来朝臣皆戏嚯道:「区区罪臣之女,竟以一人之力,生生折损两位天潢贵胄,到底英雄难过美人关。」 萧遇之被下狱后,其母容华长公主不远万里赶来,又拿出萧梁帝所赐免死金牌,其父永平侯更是散尽家财,只求皇家法外开恩。 有父母兜底,萧遇之最终免于一死,只是被贬为庶民,也只有在这一刻,萧遇之才感受到幼年时所缺失的久违的亲情。 这次,他没有随出家的母亲回徽州,反而留在了永平侯府,安若之死给萧遇之带来的打击太大,他甚至失去了自己想要谋逆造反的理由。 青年心中恨意难平,自然而然迁怒到了萧云砚身上。 安若之死,受益最大的人无疑是当今的新帝,萧遇之不得不怀疑是萧云砚的布局和推波助澜。 他曾说过,在送别安若的那艘客船上,郑重对萧云砚道:「倘若安若出了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如果安若过得不好,他也会让萧云砚尝尝自己经受过的苦。 萧遇之重新振作起来,也在暗中悄悄见了痛失亲子的高太后,敌人的敌人,即是朋友。 是夜,含章宫内,处处透着一股诡异的宁静,几乎没有活人生气。 萧遇之在禁军统领高盛的指引下,终于见到了褪去华服,一袭肃穆黑衣的高太后。 高太后没有施妆,憔悴不堪,眸底的凌厉和狠辣也不比昔日,身边更是没了花枝招展的男宠。 萧遇之说明来意后,高太后冷声道:「哀家凭什么信你?」 萧遇之道:「我愿服毒。」 他已然觉得活着了无生趣,又在四处藏匿的日子里变得胆战心惊疲倦不堪,与其说是为了安若现身,不如说是过够了东躲西藏的黑暗日子。 高太后也瞧出了他的诚心,令高盛守紧宫门后,方道:「一月后宫中举行春狩,届时萧云砚会出城去往郊外猎场,你只需将他引到崖边,剩下的哀家自有打算。」 萧遇之抱拳道:「遵命。」 室内再次恢复沉寂。 殿门边,灯笼烛影下,高盛耳廓微动,指腹轻轻摩挲腰侧的佩刀,神色晦暗不明。 · 春日里,乍暖还寒。 斜风料峭,吹得静宣殿内好不容易生出的嫩芽瑟瑟发抖。 陈愿从窗边伸出手,看着光影落在雪白的肌肤上,细碎迷离,恍若大梦一场。 萧云砚竟然称帝了。 第196页 和《凤命》一书中的走向一模一样,她区区异世之人,根本无力回天,越意识到自己渺小,她越生出一种虚无的感觉。 陈愿暂时宿在了静宣殿。 宫人虽不知她是什么名分,却知道这静宣殿是庆云帝的潜邸。 阖宫上下也只有陈愿这一个妙龄女子,宫婢们自是不敢怠慢。 便是那与新帝有未婚夫妻名分的姜家小姐姜昭,在宫人眼中都要落后几分。 帝王心里有谁,旁人兴许不知,但侍奉在他身边的掌事公公门儿清。 这位李公公是昔日太监总管高奴的爱徒,也是萧云砚能放心的人,他初登大位,又受高太后钳制,不可能大刀阔斧地将宫城里的人事调动,只能慢慢换血。 影六也成功晋升为御前带刀侍卫,与禁军统领高盛相抗衡。 萧云砚又手握荆玉令,足以调动死士营,这是他不会轻易打出的王牌,只要他一日不亮出来,高太后就会一直将目光盯着萧绥身上。 这招祸水东引不算高明,却是萧云砚用来制衡两方权势的方法之一,他既在其位,就绝不会像萧元景一样被架空。 诸事其实还算顺利,唯一的不顺心还是源于太尉府。 朝中大臣以姜九邻为首,大部分臣子在太尉的阵营,他们只做一件事,逼新帝立后。 立的自然是姜家小姐。 萧云砚当然不愿意,哪怕是皇后的虚名他也不想给别的女子,更不会让陈愿为了他的帝王业隐忍。 萧云砚一边以服丧期未过为由拖延时间,一边摸索各位大臣的脾性,这天底下所有的结盟都不会固若金汤,芸芸众生,十有八九能被利益驱动。 帝王权术要做的,就是找出破绽,将党羽分而化之,把争斗下沉到朝臣之间,让他们相互制衡。 萧云砚抬起硃砂御笔,圈出了一个不算陌生的名字。 丞相裴恪。 他是远在徽州,绥王府里裴老先生的义子,也是前任丞相一手提拔上来的新科状元。 裴恪是姜九邻的门生,是太尉阵营里不可或缺的中坚力量。 他年近三十,在众多朝臣中是年轻有为的典范,因其做事中规中矩,即便站队也不明显,许多人轻易就将裴恪忽略。 纵使官场沉浮,裴恪永远是明哲保身的那一个,担着丞相的职位,却无半分高官的气势。 你很难挑出他的错处。 这样一个人,如果不是真的淡泊明志,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在藏锋。 萧云砚必须弄清楚裴恪想要什么。 他略一思索,派了影卫出宫,只做一件事,暗中观察丞相大人的饮食起居。 殿内的檀香悠悠燃着,萧云砚不喜欢这种烟火味,却也没有当着宫人的面亲手熄灭。 他不想自己的喜怒哀乐被摸得太清楚,似是而非才是对付宫人最好的手段,尽管让他们去猜,又让他们猜不着。 连喜欢亦是如此。 萧云砚已经很久没有去静宣殿看陈愿了,他日日宿在修缮后的朝云殿内,要么埋首于奏摺之中,要么潜心钻研皇朝的律法。 他是真的想为积弊已久的南萧做些事情。 日升月落,藏经阁的书搬进搬出,大部分都堆在了萧云砚的桌案之上。 他仿佛没有欲求,做任何事都能专注,完全沉浸于其中,连吃食用度都不甚在意。 直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午后,他下朝归来,在宫人布膳的檀木桌上,发现了他最喜欢的荷叶饭。 虽是去年晒干储存的荷叶,却也足够叫人惊喜。 他以为是从全盛酒楼买来的。 掌事的李公公笑而不语,替他试毒后难得催促了一声:「陛下趁热吃。」 萧云砚眉眼轻动,用调羹送了一口到嘴里,饭软气香,却不是全盛酒楼的口味。 年轻的天子扬起唇角。 这是他的陈姑娘为他做的。 …… 膳后,萧云砚仍旧没有表现出许多欢喜,他比以前还能藏住情绪,只例行公事问道: 「她身体如何了?」 李公公点头哈腰:「回陛下,陈姑娘已经能在殿内走动,今日还和姜姑娘一起在御花园赏了迎春花,进食也比昨日多。」 萧云砚垂眼,摊开书卷道:「只是问她的身体,不必事无巨细告诉孤。」 李公公笑笑:「奴才明白。」 皇帝陛下是死傲娇。 李联看破不说破,又道:「听影六大人说,北陈那位不出意外明日就到了。」 萧云砚继续翻书,一目十行间抽出点空隙对李联道:「那位大人和你一样姓李,他为人随和,倒不必刻意避讳。」 「你与他并无二致。」 李联有些感动:「奴才一介阉人,何德何能……」 萧云砚停下手中的事情,正色道:「李联,你是高奴的徒弟,孤敬重他,也尊重所有内侍。」 李联应声,眼有湿意,不知是想到了自己的师父,还是觉得金陵城的天变了,他们这些阉人的日子也松快了。 如皇帝陛下这样的人,幼时历经磨难,肯垂怜施捨他人已是不易,更遑论爱屋及乌,李联不得不感慨,师父虽然殉了,却为后继者留有余荫,他功在千古。 李联退出殿内,将春日午后的时光留给萧云砚独享。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 第197页 又到了这磨人的时候。 李联不得不按照内廷的规矩,领着数十位年轻漂亮的宫婢来到朝云殿,询问那掌着孤灯,伏案夜读的少年人:「陛下——」 「您看看,留哪个?」 书看到一半骤然被人打断,萧云砚烦闷地揉了揉眉心,下压的眼皮显得有些阴鸷,声线却瞧不出情绪,淡淡道:「滚。」 李联从善如流:「是。」 他这也是没有办法,高太后贼心不死,又掌管着后宫,总想往朝云殿里塞眼线,挑的人也特别有意思,无论是五官眉眼,还是气质性格,都同静宣殿内那位唯一的女主子颇有相似。 说这些宫婢是陈愿的影子并不为过,萧云砚也是烦这一点,若是寻常的女子,他甚至还有闲心假意留下,暗中策反。 可同阿愿相似的人,他怎么瞧怎么不舒服,就好比他喜欢荷叶饭,荷叶不行,饭也不行,非得是原原本本那个才好。 这便是他与皇兄萧元景最大的区别,萧云砚学不来将就,也无法在替身身上得到慰藉。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陈姑娘,是他毕生所愿,全部欢喜。 第103章 · 翌日, 李观棋果然风尘僕僕赶来南萧,衣冠不整,一副跑路相。 萧云砚下了朝后接见他, 他也不客气,将桌上的饭食一扫而空, 又用茶水写两字:加菜。 身穿朝服的少年揉了揉两眼间, 抬手示意身后的李联照办。 等李观棋终于吃好了,萧云砚才带着他去静宣殿见陈愿。 这位李大人也是有意思,看见南萧的新帝爱搭不理,瞧见陈愿后, 又是撩袍而跪, 又是拱手相拜。 陈愿倒是不拘泥于这些虚礼, 转身拿来笔墨纸砚,同口不能言的李大人对话起来。 问的自然是邺城宫变一事。 据李观棋所说,陈祁年又是去了趟空隐寺回来后性情大变, 连他老子的情面都不顾了,直接登基上位, 统领北陈十七州,九支王军。 陈祁年还有心扶李观棋拜相,这不,给他吓得连夜跑路, 靠着自己的机关宝贝,才逃出陈武帝的搜捕。 陈祁年登基后,自封为武帝, 明着和他父亲陈文帝做对, 誓要把权势牢牢抓在手中。 李观棋不解其中意,却隐约觉得陈祁年的变化多半还是与他的病情有关, 他迫不及待掌权,可能是真的活不过及冠了。 庆幸的是,陈祁年不看僧面看佛面,顾及陈愿,便让陈祁御携母回空隐寺了,也没刁难。 李观棋走时,还隐约听到,陈祁年似乎要来一趟南萧。 为了什么不得而知。 从前李观棋总以为陈祁年是个孩子,又或者是身娇体弱的病秧子,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东西能让他露出野心,一夕之间以雷霆手段篡权夺位,还夺的是本属于他的东西。 只是提前抢过来罢了。 李观棋一口气写完,揉了揉酸涩的手腕,见陈愿面色稍缓,也放下心来。 他太了解她,她关心的并非权位落在谁手里,而是在乎的故人能不能全身而退。 李观棋以自己为例,特地跑来南萧告诉她:殿下,我已全身而退。 陈愿难得露出笑颜,看了眼站在窗边拨弄插花的萧云砚,少年心下瞭然,朝殿外唤道: 「李联,带李大人下去休息。」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 萧云砚席地而坐,随手拨弄着那把梓木琴,有月影落在他衣摆上,少年指尖轻动,弹出悠扬乐声,却是苗疆的古谱。 这是他母亲的遗物,静宣殿也曾是后妃采锦生活过的地方。 陈愿静听琴声,就靠在萧云砚身侧,双手抱膝,额头轻抵他肩膀,在这皇宫中求一隅安宁。 曲终,萧云砚双手平放在琴弦上,侧眸看她:「过几日我要出宫春猎,还想不想要小兔子?」 陈愿摇头:「我又养不活。」 萧云砚去岁夏日,狩猎带回来的野兔没熬过冬,死得孤零零。 「那我这次猎两只好不好?」萧云砚伸手揽住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他总想让她高兴快乐一点。 陈愿牵起唇角:「阿砚,你平平安安回来就好,我所求不多,何况兔子也未必喜欢这深宫。」 萧云砚垂眼:「好。」 夜已深,他退出殿内,回了自己的住处,也收到了影卫的信件。 关于萧遇之。 萧云砚心细如尘,自然不会漏掉萧遇之这样的亡命之徒。萧遇之心志不坚,总对过去追悔莫及,能做出什么来都不稀奇。 既然萧遇之想做这个饵,萧云砚也愿意假意入局,好抓到他们的马脚。 萧云砚迫于容华长公主和永平候的双重施压,不得不暂且饶萧遇之一命,但不代表就此放过他。 遥城百姓的命不是命吗? 巫梵已经受到惩罚,萧遇之又凭什么逍遥法外?凭他是皇亲国戚吗? 少年轻嗤一声,将信件焚于香炉,又对隐匿在殿内房樑上的青年道:「莫惊春,不用再看着萧遇之了。」 剑客飞身而下,反问:「那我看着谁?」 萧云砚轻拢指尖:「有件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办。」 莫惊春道:「跑腿?」 萧云砚笑了:「确实是需要你去一趟空隐寺,找陈祁御买一件珍宝。」 根据追踪丞相裴恪的影卫回禀,这位大人平生所好,唯有新奇之物,府中更是收藏了无数宝贝。 第198页 裴恪没有妻妾,也少有应酬,整日若无朝事便宅在府中,钻研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陈祁御常年经商,旗下商队甚至漂洋过海,手里边有不少内陆难见的海外珍宝,足以讨裴丞相欢心。 萧云砚也没想着仅凭送礼就能将人拉拢,他只是先向裴恪表明诚意,再若有似无重用他,看他接不接招,如何接招。 他主要的目的还是挑起姜太尉的戒备之心,让他以为自己和裴恪有私交,引起他们内讧。 对待老狐狸,就得从他在意的东西下手,姜九邻权倾朝野数年,最怕的不是高太后一派的有意打压,而是他阵营中出现后起新秀,足以替代他的位置。 他仗着自己是裴恪的恩师,没少强求裴恪推崇自己的政见,如今萧云砚给裴恪机会,就看在他心里是师生情谊重要,还是真正的手握权势重要。 人心这东西,总是经不起试炼。 萧云砚慢慢布局,缓缓收网,只是没有想到,萧遇之能捨得下性命,他不惜求死,也要拉着萧云砚共坠地狱。 · 春猎的日子如约而至。 萧云砚在朝云殿换好骑射服,他如今贵为天子,便很少穿白衣了,今日也是一身玄色劲装,金线勾边,肩头绣竹叶纹,衣料贴身,显出宽肩窄腰。 临走之前,他遥遥望了一眼静宣殿,手掌轻抚腰间,那里没有佩玉,只有一只丑兮兮的荷包。 荷包上绣着肥硕的白鹤。 李联瞧见后不免劝道:「陛下,百官随行,咱要不换个排场点的?」 萧云砚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李联吃了一鼻子灰,也终于明白,这荷包怕是出自陈姑娘之手。 他惦记着萧云砚的嘱託,便折身去静宣殿看了几眼,结果根本没有那位小祖宗。 再一问伺候的宫婢,才知道陈愿换了小太监的衣服,偷偷跟在了出行的队伍之中。 李联因为主掌宫中事宜,脱不开身,又不似小太监那样精力充沛,萧云砚体恤他,便免了他随行,留守宫中。 事到如今,李联只能听天由命。 …… 春猎这日天气极好,冗长的车马走出金陵,清风拂面,竟比宫中舒适许多。 陈愿和几个小太监挤在一间马车,准确地说是他们挤在一团,生怕挨着陈愿。 少女的手撑在膝盖上,眉眼微压,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哪怕身穿内侍服,陈愿也显得格外眉清目秀,轻易就被小太监辨认出来。 她恐吓他们不许声张。 陈愿也不是要来捣乱,而是昨天夜里,她不知为何辗转反侧睡不着,便走出静宣殿在宫内游荡。 她一个人四处瞎逛,难免碰到巡逻的禁军,火把照过来的时候,陈愿也看清了禁军统领的面孔。 单眼皮,嘴唇薄,眉骨高挺。 这刻薄凶狠的长相不是高盛又是谁呢? 陈愿转身想走,哪知一向躲避她的高盛主动出声道: 「陈姑娘,借一步说话。」 陈愿犹豫一瞬,点头跟上。 如今高盛不会无缘无故找她,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 行至无人的宫墙下,高盛摩挲着腰侧的配刀,终究还是说出了自己姑姑高太后和萧遇之密谋的事。 他们想在春猎围杀萧云砚。 陈愿听后,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一为这个惊人的消息,二为高盛的叛变,他是高家人,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她。 陈愿不解,皱了皱眉道:「小侯爷,为什么做这等费力不讨好之事?」 高盛沉默后道:「我与父亲虽然外戚干权,却从未想过推翻萧氏皇权,当年我父亲出生草莽,起于卒伍,是得了萧梁帝的赏识才有出头之日的。」 可惜高太后的野心不止于此,凭藉着兄长是大将军,她顺利入主后宫,步步往上爬,这才坐到今天的位置,母族也凭她的本事步步高升,封侯拜将。 倘若没有采锦的出现,又或者说没有荆玉令一事,苗族的族长采锦也不会出山,更不会同萧梁帝结下缘分,成为他一生挚爱。 如果没有采锦,高太后从不觉得自己可悲,也想过与萧梁帝共白头,可她最终发现,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只有权势靠得住。 高太后的爱化成恨,通通报复在了采锦和她的儿子萧云砚身上,可她还不解恨,又想方设法在萧梁帝手中夺权,连带着儿子萧元景都成了她复仇的工具。 恨意烧至如今,甚至快燃到她自己身上,高太后仍是一意孤行,不死不休,也不肯让出女子难得的权位,强势到连高家人都不贊同她。 当然,高太后的哥哥也没想过出卖她,告诉陈愿,一大半是因为高盛的私心。 他的父亲已经告诉他,萧云砚并非常人可比,高太后此局註定要输。 高盛不解,老侯爷又道:「盛儿,当年去苗疆圣地,替先皇窃取荆玉令的不是旁人,正是你父亲我。」 高老侯爷年轻时,利用了一个善良女人的同情心,顺利混进苗疆,也在生苗寨里瞧见了族人供奉的神明之像,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心有余悸,做贼心虚,生怕报应降临。 直到萧云砚越长越大,老侯爷才发现,少年的五官轮廓仿佛是照着神明长的,让他望而生畏。 高老侯爷这个年纪,又没能堪破生死,正是求神拜佛畏惧神明的时候,尤其是当年因为他的偷窃行为,害死了苗疆一位妇人。 第199页 那妇人正是巫梵的母亲。 可以说,遥城的祸事,高老侯爷也难消罪孽。 他原本只是想在萧梁帝面前立功,得他重用,再高升一级罢了。 而萧梁帝想要荆玉令,不过是听了段传说,随口一提。 那么小的事情随着岁月的更迭,就像滚雪球一样,带来无数沉重得难以挽回的后果。 高盛听明白后,也不想再做错选择,他挣扎了许久,终于决定告诉陈愿。 如果要问原因? 高小侯爷微微扬起下巴,仿佛又重拾了昔日的骄傲,一字一句道:「我想让你,高看我一眼。」 他虽然是纨绔,却能看明白大局已定,也不想违背父亲的意愿,继续与萧云砚为敌。 照老侯爷的话说,那是个有大造化的,要是帮不了他,也千万别再害他。 作者有话要说: 萧云砚:想不到吧,我大号是神明。 第104章 · 栖霞山是金陵的龙脉之地。 除去天然猎场, 山中还建有避暑行宫,寺庙佛窟,是帝王闲暇时的好去处。 陈愿随着小太监入住行宫, 站在屋檐下往上看,四面环山, 层峦叠翠, 连天穹都显得格外高远辽阔。 据看守行宫的人说,东南两面地势较为平坦,圈了围猎场,西面是明镜湖, 北面有处断崖, 若是误入常常去而不返。 山间云雾缭绕, 悬崖深不见底,只能从东面深处的丛林穿过去寻人,往往也寻不到。 陈愿敏锐地嗅到了地势上的危险, 她换了身劲装,想去给萧云砚提个醒。 但也没有很担心, 因为在《凤命》一书中,栖霞山围猎几乎略过,只知道此事过后,高太后彻底退出政治舞台, 成全了小反派的帝王业。 危险,往往伴随着机缘。 陈愿不想打乱萧云砚的「升级流」,思来想去, 还是决定留守。 万一他有个好歹, 她也能及时去找,总比留在皇宫里强。 陈愿就这样静静等着, 山中的岁月过得好像比外界快,在一声声鸟鸣,一轮轮落日中,时光快如流水,转眼七天已过。 她也终于等到尘埃落定的消息。 是高盛带来的。 不怎么好。 那日陈愿像往常一样在栖霞寺中听禅,远远便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她回眸,高盛身穿甲冑,脸颊染血,无疑是经过一番厮杀。 陈愿的心微沉,轻扶着门框问道:「谁胜了?」 高盛迟疑道:「难说。」 他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陈愿,就在今日,萧遇之引萧云砚去北面断崖,高太后埋伏的人马随即而出,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萧云砚背后的护卫也及时现身,包围了高太后的人。 两方难免厮杀冲突。 最终还是萧云砚占得先机。 局势本该大好,偏偏在这个时候,山崖上颳起狂风,乱石飞沙颳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局面再次陷入混乱。 萧遇之便抓住了这个时机。 他挣脱束缚,伸手去抢萧云砚腰间的荷包,他直觉这东西是少年的软肋,因为风沙来袭时,萧云砚第一举动就是护住这只荷包。 果然,萧遇之去抢的时候,萧云砚分了心神,趁他不备,萧遇之忽而转身,拦腰抱住萧云砚,一起往断崖下坠去。 一入断崖,很难生还。 萧云砚若是还活着,无疑是最后的胜利者,可他若是回不来,刚刚赢来的局面也会灰飞烟灭。 所以高盛才觉得难说。 陈愿扣在门框上的手指不觉又重了几分,她抬起眼睛,艰难地看向逆光中的青年,问道:「高小侯爷,能带我去断崖下方吗?」 她并不熟悉这里的环境,待了七日也没摸透丛林深处。 高盛面露难色:「知道,我姑姑正想方设法拦着萧云砚的亲信去崖下寻人,即便我带去到入口,恐怕也难进去。」 陈愿颔首:「入口即可。」 高盛嘆息一声:「跟我来吧。」 …… 崖下的出入口只有一处。 需从东面绕过去,而东面深处是枝繁叶茂的丛林,这片丛林不在围猎场范围内,也很少有人踏足。 此刻丛林附近,已乌泱泱围满了一群人,双方对峙,正是带刀侍卫影六和另一名禁军统领。 据说是高家远房的亲戚。 统领手中的禁军比影六带的人马少一些,也可能是在悬崖上厮杀时折损了一半,他们却不退让,底气十足,唯一的可能是有人接应。 果然,在夕阳的余晖中,陈愿看到了策马而来的高太后,以及她身后的援军,应当是她养的私兵。 在这支军队的介入下,影六带领的人马显得渺小起来。 高太后望向影六,仿佛胜券在握,她神情高傲道:「没有人能从断崖下活着出来,哀家劝,别做无谓的挣扎,改投明主才是出路。」 高太后野心真是不小,连敌人的亲信都想驯服。 影六却不是好驯服的人。 他抹了把脸颊上的鲜血,对身后的同僚道:「兄弟们,咱们今日不死不归,誓要寻到陛下!」 一声声应和伴随着刀剑轻响。 陈愿却不忍英雄埋骨于此处,她从树后走出,动作利落,高盛想扯住她的衣摆都来不及。 陈愿走到影六身前,定定看了他一眼后转身对高太后说:「麻烦的人让让,我要进去。」 第200页 高太后轻嗤一笑:「凭什么?」 陈愿也扬起唇角,手却迅猛抽出腰侧的长剑,顷刻之间就划破了一名兵士的喉咙。 这名兵士想来阻拦陈愿,向高太后邀功,却根本没弄清楚他眼前的女子是何人。 兵士倒地,阒然无声。 高太后眼皮轻跳,她是在比武招亲的擂台上见识过陈愿的功夫的,那日她刺了高盛数剑,招招避开要害,显得花里胡哨,不像今天,利落得像上过战场,带着经年累积的肃杀之气。 这种气势,高太后只在另一个年轻人身上见过,那便是萧绥。 陈愿归剑入鞘,清冷问道:「凭我手中剑如何?」 她边说边往丛林深处走。 高太后的人还想阻拦,却根本近不了陈愿的身,眼看越来越多的兵士围过来,陈愿回头笑道: 「高太后,若是我死在南萧,我北陈数百万军士定会南下,为他们昔日的主帅讨一个公道。」 这番话彻底震慑住高太后,她原以为陈愿不过是北陈的长公主,即便如此也有些忌惮,却根本没想到,她才是那个上过战场,顶替弟弟陈祁年的北陈太子。 一时之间,除去惊讶,高太后竟然莫名生出几分欣赏。 若是如此,她真的动不了陈愿,又听闻陈祁年已经启程赶往南萧,高太后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假如两国因此交战,南萧陷入动乱,她又怎么安居庙堂,坐拥天下。 最终,高太后只能放任陈愿没入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影六等人也放下刀剑,暂且听从了陈愿的意思,等她出来。 谁也不知道她的命数如何。 连陈愿自己都不知道。 暮色来临,丛林黑得尤其快,她一边用长剑斩断杂草,一边留意着蛇虫野兽,心弦紧绷。 可只要想到萧云砚生死未卜,陈愿就生出无穷无尽的勇气。 她在心中暗暗祈祷:至少是历劫的神明,好歹耐造一些吧。 天色不知不觉已经黑透,反而从枝叶罅隙间漏出一点月色。 陈愿终于不用仅凭听觉摸索向前,速度也渐渐快了起来。 她不知道往前走了多久,只知道在脚底磨出水泡的时候,终于拨开丛林,窥见断崖。 一轮明月高悬在山崖之上。 山崖下方草木不多,还有一池泉水,让陈愿心中生出几缕希望。 可是她怕水怕得要死。 试探性地丢了颗石子进去,不知过了多久都没有听到沉底的声音。 完了。 陈愿刚刚燃起的希望再次湮灭,扬成灰化作绝望。 她看了一眼陡峭锐利,近乎有几十层楼高那么险峻的山崖,用所学知识计算着生还概率。 几乎为零。 夜里寒风一吹,陈愿整个人都瑟瑟发抖起来,也听见了一些不寻常的响动。 以前听村里的老人说,野兽都是白天休眠,夜晚出来猎食的。 类似血肉撕扯的声音从斜侧方传来,陈愿握紧长剑,借着幽幽月色看了一眼。 树丛中,有好几双绿色的眼睛,露出贪婪且凶狠的光。 是狼群。 陈愿深吸口气,旋身飞上树梢,祈祷这一波凶兽赶紧过去。 自然的法则就是如此,要么人征服环境,要么被环境扼杀。 她不知等了多久,下方才重归寂静,确保安全后,陈愿才凑近看了一眼。 这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被啃得只剩白骨的尸首血肉模糊,衣衫褴褛,依稀能辨认出是件绛紫色直裰。 这是萧遇之常穿的样式。 陈愿惊得说不出话来,一直克制的情绪也终于在此刻爆发。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仿佛透过萧遇之看到了萧云砚的下场。 说好的反派光环呢? 陈愿抬起手背摸了把眼泪,忍着万千心绪捧来碎土,将萧遇之的残骸一点一点掩埋。 到底相识一场,哪怕他再十恶不赦,人死灯灭,那些恩恩怨怨尽散,让他入土为安也不算过错。 陈愿起身,拍了拍手后再次来到水池边,她眸光坚定,捏住鼻尖,已经下定决心一头扎进去。 无论是生是死,她都不会让萧云砚一个人。 陈愿解下佩剑,正要跳的时候,耳边再次传来响动。 是细碎的衣料摩擦声。 陈愿听声辩位,往丛林和悬崖交界口望去,只见密密麻麻掩映的树枝中间,竟然有微弱的火光。 陈愿睁大眼睛,她重新拾起剑,挑开那些用来遮蔽的枝叶,入目是一个可供人通行的山洞口。 洞口不算深,星星点点的火光印在石壁上,给人难得的暖意。 火堆旁,有人靠着石壁休憩。 那人脱了外衫,撕成碎条,一些用来包扎伤口,一些丢进了火堆里助燃,境遇不好,却也不差。 陈愿就站在洞口望着他。 少年屈膝而坐,一手搁在膝盖上,一手握紧腰侧的荷包,长长的睫毛垂着,压在苍白的脸颊上。 陈愿发现,萧云砚的腿受了伤。 应该是掉下悬崖时摔断的,他失血过多,唇色发白,也没什么精神,但听见陈愿的脚步声还是睁开了眼睛,眸底的情绪格外凝重。 陈愿亦然,嘴上却轻描淡写地说着:「我不喜欢腿断了的。」 第201页 很不喜欢。 萧云砚弯唇,哑声道:「就断十天半个月,可以吗?」 陈愿终于泣不成声,走过去搂住他的脖颈,小声地说:「别死。」 萧云砚:「好。」 第105章 · 陈愿怕他不舒服, 很快松开手。 萧云砚道:「你别哭。」 陈愿:「好。」 她问他:「还能走吗?」 萧云砚摇头,他摔下来的时候比较幸运,崖壁上的枯树作为缓冲, 只伤了腿,然后坠入池水中。 萧遇之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他直接摔到池水边, 当场身亡, 又被野狼叼到丛林里。 萧云砚自水中爬起来后躲到了山洞里,勉强用木板固定了一下断腿,但无法独立行走。 陈愿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她搀扶着萧云砚起身, 艰难地走出山洞。 少女的力气不算小, 但因为历经一场伤病, 真要把萧云砚这样一个身高腿长的少年背起来还是比较费劲的。 她只能让他靠在她背上,带着他一步一步慢慢挪动,没一会额头上就布满细汗, 多了一个人的重量,她脚底的水泡直接磨穿。 那种疼真的蛮钻心的, 陈愿咬唇,没有泄露丝毫,也没有告诉萧云砚她在寻不到他时,想要跳入水池的决心。 她不想让他太骄傲了。 以为她那么喜欢他。 陈愿习惯了隐忍, 萧云砚却察觉到了她步伐的异样,他不想拖累她,认真地说:「阿愿, 你先出去, 带上这个再回来救我。」 他让陈愿把他放下,靠在树干上, 而后解下腰侧的荷包,从里面掏出在月色下熠熠生辉的荆玉令。 这是调动死士营的唯一凭证。 陈愿发现,他的身上随处可见血迹,就连发丝上也有血痂,唯独这只她绣的荷包格外干净。 她不由道:「干嘛带着它?」 少年抬眼,笑了笑:「重要的东西当然要放在一处呀。」 他把荆玉令塞进她手心,说:「快走。」 陈愿放心不下,因为亲眼看见了狼群,她执拗道:「要走一起走。」 萧云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眉眼下压,近乎绝情道:「说了叫你滚。」 他从来没有对陈愿说过重话。 陈愿不可置信,莫名涌上委屈,刚想骂回去,就见少年背后不远处亮起无数双绿色的眼睛。 是比之前更多的狼群。 而那个说着要她滚的少年,似乎想以血肉之躯挡在她身前,以身饲狼,换她周全。 陈愿怒了:「滚你大爷。」 她再次强行把萧云砚背在身上,托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每走一步,身后的狼群就更近一分。 萧云砚闭了闭眼。 「阿愿,放下我吧。」 陈愿也怕,她气息不稳,嗓音微颤道:「不放…死也不放。」 萧云砚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在这人世间被抛弃了十几年,死生一线也是常有的事,他从来没有畏惧过死亡,反而觉得死亡会带来独属于他的新生。 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像陈愿这样,告诉他不要死,让他不要怕,说她会救他的。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啊? 不讲道理地融入他命里,哪怕是死也不肯丢弃他,用着最单薄的身子,和伺机而动的狼群抵抗。 只因为说过要保护他。 萧云砚忽然笑了笑,他脑海里闪过许多莫名的画面,说服陈愿停下来后,少年咬破指尖,将血液灌入荆玉令之中。 剎那间,原本天然的玉牌化形成一柄水色的长剑,他本能地握住,执在手中,像无数个噩梦中那样,抬手往前一挥。 随意出剑,明光四起。 整个丛林都被这股力量激荡,凡所过处,草木皆败,活物化为砂粒,被风一吹,消散得无影无踪。 隐约可见毁天灭地的强悍。 刚刚还嚣张至极的狼群恍若蝼蚁,连挣扎都没有就化沙消散。 目睹一切的陈愿看傻了。 这是要觉醒了? 陈愿下意识看了眼某人,少年好像变了个模样,高高的马尾随风扬起,眉目若霜雪,淡色的眼珠显得清冷自持,而他的额心,竟然多了枚硃砂印迹。 陈愿终于有几分相信他是神明了。 也只有神明能绝处逢生,化险为夷,展现出这样逆天的力量,仿佛再多的磨难也不过是试炼场,根本撼动不了他分毫。 陈愿瞧着这样的萧云砚,忽然生出一些失落:要是他不是神明就好了。 和她一样是平凡人就好了。 她揉了揉酸疼的肩膀,心里难免发涩,也没有主动同萧云砚说话,免得像是巴结他。 萧云砚也没有理她。 挥出那一剑后,没多久水色的长剑又变回荆玉令的样子,而他额间的印记也已消除,双眼一阖,往身后倒去。 陈愿连忙伸手接住。 她虽然不是医者,但明白这种情况:就好比打游戏,你开大之后,就没蓝了。 萧云砚使出大招后,同样的精疲力竭。 她再次认命地把少年驮在背上,一点一点往丛林外走。 脚上的刺痛已经麻木,身后的重担也慢慢变得习惯。 陈愿这辈子好像都没走过这样多的路,觉得这样辛苦过。 天色破晓,她终于原路返还,狼狈不堪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第202页 外面守着的人除了高太后外,又多了一群朝臣,以姜九邻裴恪为首,连高老侯爷都在其中。 见新帝陛下还活着,臣子们都松了口气,唯独不高兴的只有太后娘娘,她辛辛苦苦的谋算全部落空,还折损了萧遇之这枚棋子,无法同永平侯府交待。 众目睽睽,高太后无法再利用私兵围杀萧云砚,否则文人的口诛笔伐会将她彻底从高位上拉下来。 高太后领兵悻悻而去。 山林间强烈的光线让陈愿有些睁不开眼睛,但听着兵士秩序井然的撤离声,她终于将悬着的心落下,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 见她倒下,朝臣和宫人再次慌张起来,林中响起一片惊鸟声。 无论如何,北陈的长公主要是死在南萧,那真是有理说不清。 …… 陈愿再次陷入梦境。 在现代的时候,她和普通人一样,读书毕业,上岸入职,前二十年都一帆风顺。 只是没有对象,不想努力,等着国家发配,也会看小说,见证别人的人生和神仙爱情。 看得越多,越不想恋爱。 只想为别人的爱情喝彩,看到别人幸福也会跟着感动。 她就像无数女生那样,没什么不同,直到二十岁的最后一天,陈愿走在马路上,救了个十七岁的少年,自己却被无情的车流卷进车底,导致腿部瘫痪。 一夕之间,她的心境判若两人。 就好像是天之骄子坠入泥里,连作为人的尊严都被轻易剥夺。 陈愿痛恨极了轮椅。 更痛恨的是自己。 因为这场意外,她给家里带来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妈妈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本就不易,弟弟又还在念大学,正是需要花钱的时候。 她不想成为他们的拖累。 她本该是家里的骄傲呀。 意外来临,把陈愿打得措手不及,她也没有因为帮助那位少年获得回报,甚至没有再见过被自己救下的人。 现实并不像童话那样美好。 压垮陈愿的只是金钱和自尊。 她走了最极端的路子,带着深深的负罪感来到了书中世界。 可她还是有些不舍,陈愿天生是左撇子,习惯了用左手,可她划破手腕的时候,也许是抱着残存的希望,用了并不习惯的右手。 于是左手腕的疤一直跟着陈愿来到了这里,时时刻刻提醒她。 是她先犯了错。 犯错的念头其实只是一瞬,也许是因为弟弟无意识的偷偷抱怨被她听见,又也许是母亲怜悯的眼神被她看见,对一个站不起来的人而言,什么眼神,什么话语好像都不合适。 她都会觉得被刺痛。 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无法让陈愿忍受这样的自己,对家人的歉疚和负罪感也让她无法安然躺在医院。 她好像没有去处了。 她选择了最差的一条路。 陈愿后悔了。 二十岁的年纪见识难免短浅,她又总是顺风顺水,突然的受挫足以击垮她,但倘若是现在的陈愿,一定会努力苟活着。 才不管其他人怎么看怎么说。 就算是一辈子坐轮椅,也不想轻易认输,当个逃兵。 或许就是凭着这样的毅力,她在战场中活了下来,也被时光打磨成了现在的样子。 陈愿并不想感谢这些磨难,但也的确是这些磨难,成就了最好的她。 她该感谢的是永不言弃的自己。 无论命运把她推到哪一种境遇,她都会在当下的环境里,努力展开力所能及的事。 她以为自己一直会这样勇敢下去。 · 半月的时光倏忽而过。 朝云殿里的帝王终于脱离拐杖,不用再一瘸一拐上朝了。 这半个月里,萧云砚借着栖霞山围猎一事发难,找到了高太后是背后主谋的罪证,一併将萧遇之的死归结到高太后身上,同时亮出荆玉令,手握死士营,一举歼灭了高太后豢养的私兵。 自此,高氏在朝中彻底沉寂。 萧云砚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来自姜氏一族的施压,以及姜九邻渐渐展露的野心,朝中人人都痛恨高太后,人人又都想成为高太后。 她曾经离皇座只有一步之遥,如今却被幽禁在含章宫,余生只有这小小一方天地。 这对心高气傲的人而言是莫大的折辱,高太后自知已败,挑了个吉日,一根白绫吊死在房樑上。 即便她不死,萧云砚也绝不会让她好好活着,他阿娘的仇,高奴的仇,甚至于安家满门的仇,都与高太后脱不了干系。 成王败寇,向来如此。 谁也想不到风光极盛的高家会落得个门可罗雀的下场,就像谁也想不到当初死牢里那个被放养的孩童,会在命运的推送下,一跃成为国家的主人。 人人见他都要跪拜。 更别说死牢里的典狱。 萧云砚逐渐掌权后,第一件事就是「常回家看看」,说他小人得志也好,嘆命运风水轮流转也罢,他确实是回来报仇的。 典狱已经老了,但这不妨碍萧云砚施展报复,他把典狱关进了牢笼,一支又一支箭逼得年过半百的老头上蹿下跳,跟耍猴戏似的。 他又拿来温酒,也不喝,只是当着所有囚犯和狱卒的面,笑着从典狱的头顶往下泼。 第203页 当年的所有折辱,少年都原封不动的还了回去,包括在囚室里燃起大火,让人扼住脖颈对典狱拳打脚踢。 甚至是给典狱下药,让他对着猪狗发情。 ——这是典狱欠玉娘的。 萧云砚的恨深入骨髓,坏也没有边境,如果不是陈愿尚在,少年做起事来会更没有底线。 他如今只是一报还一报,别人伤他三分,他还三分,可在原本的书里,没有陈愿,有的只是年轻帝王肆无忌惮的报复。 他可以比别人想像中更坏。 宁当真小人,不做伪君子。 萧云砚彻底和过往道别,也齐聚了一群有才之士重修律法,他在死牢里受的苦楚让他明白,重刑之下必有反弹,律法可以没有温度,但断案的人要有人情味。 就说这些死囚犯,也并非每一个都罪无可恕,甚至还有无辜入狱,受不了刑认罪求死的。 那时起萧云砚就明白,律法不应该是权贵拿来操纵玩弄百姓的东西,而应该是保护民众,束缚权贵的准则。 他是天子,当为民请命。 这条路也许走来艰难,但萧云砚总想试一试,他想给平民更多的机会,给如自己那样,曾苦苦煎熬,忍辱偷生的人一线希望。 他还答应了他的陈姑娘,不惜力排众议,选用女子为官。 甚至在新修的律法中,女子可以主动提出合离,再嫁他人。 这世上不应该再有遥城那位「王石榴」姑娘的惨剧,不该有像「王老头」那样求救无门的父亲。 更不该存在徽州「常老爷」那样的权贵,以及无数屈从于权贵,如「明秋」那样的女子。 萧云砚从前拥有的很少,所能做的也有限,如今他拥有的很多,就想多做一些,也算为他的陈姑娘积福。 这样的盛况,是他们都想看见的。 哪怕这条路走起来很难,律法的推行甚至面临层层阻碍,萧云砚也想牵着陈愿的手,慢慢走下去。 他愿做执灯人,从沉寂已久的暗处走来,为后继者照亮前路。 告诉天下人,本该如此。 第106章 · 又是半月过去, 春意盎然。 陈愿醒来的那一日,刚好陈祁年已经来到南萧,还在驿馆小住了数日。 听闻姐姐醒来, 已经登基为帝的少年抛下药碗,往嘴里塞了块糖后, 就扯着老实人李观棋往皇宫跑。 兴许是太高兴了, 陈祁年连马车都忘了坐,祸害了李观棋一路。 李大人是真的怕了这位。 陈祁年阴魂不散,喜怒无常,说他是孩子吧, 他有时候有些手段比他爹还老辣, 你说他心机深沉吧, 他又能做出拉着臣下在朱雀大街狂奔的蠢事来。 好在驿馆离宫门不远,陈祁年总算消停下来。 李观棋稍微整理了一下官袍和乌纱帽,跟着内侍来到静宣殿。 自栖霞山围猎出事后, 陈愿已经沉睡了很久,萧云砚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替她把脉, 发现并无异常,只是陈愿陷在梦境里不愿醒。 萧云砚不敢施针逼迫,只能等着,派宫婢照料她的起居。 选的是一个小姑娘。 叫雀儿。 萧云砚本意是在李联筛选一遍的人里挑个稳重的, 哪知雀儿鼓足勇气自己站出来,小声又坚定地说:「我…我想照顾陈姑娘。」 萧云砚瞥了李联一眼。 掌事公公是个人精,忙道:「回陛下, 雀儿原本是在静宣殿的膳房里打杂, 她和陈姑娘的交集无非是几碗饭。」 大概是在那次轰动金陵的比武招亲后,萧云砚身受重伤, 陈愿亲手给他熬了骨汤,那时烧火的就是雀儿,她得了块大骨头,稚嫩青涩的面孔扬起笑,童言无忌道: 「漂亮姐姐,我会记住你的。」 后来,陈愿下厨给萧云砚做荷叶饭时,也给雀儿留了一份。 只是一点小恩小惠,陈愿甚至不记得了,雀儿却牢牢放在心上。 如今更是想帮忙照顾她。 萧云砚朝李联摆摆手,听明白雀儿的来历后,他放下心来,起身道:「就是你了,照顾好她。」 雀儿也不负众望,把陈愿照顾得很好,没有出一点纰漏。 如今陈愿醒了,雀儿也没有留下的理由,她自觉退出了大殿。 出来时正好碰到陈祁年和李观棋,雀儿难免吃惊,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相似的姐弟。 雀儿低着头,莫名有些脸红。 陈祁年并没瞧见,他提起衣摆踏上台阶,抢在李观棋前面进入殿内,好像谁先到谁就对陈愿更诚心一样。 李观棋心里想着幼稚,步子却一点也不慢,紧跟其后。 室内瀰漫着淡淡的花香。 春意正浓,陈愿昏迷许久,萧云砚每日下朝来看她时,都会随手摺一支娇艷的花束,为房间添几分春色和活力。 陈祁年也不见外,喊完阿姐后,又朝窗边喊了声姐夫。 李观棋的脸都快黑了。 小兔崽子陈祁年纯属在膈应他,偏偏他还不能说什么。 李观棋看了眼陈愿,她倒是没再瘦,苍白的气色也养回一些,只是看见陈祁年并不怎么高兴,应当是计较他发动宫变一事。 想来这对姐弟有许多话要说。 李观棋和萧云砚相视一笑,都颇有眼色地退出了大殿。 已经是陈武帝的少年还算乖巧,特地抽了个绵软的靠枕垫在陈愿腰后,让她方便久坐。 第204页 又端来一杯热茶。 陈愿没有接,她直视着眼前的少年,总觉得有些陌生,她好像从来没有看懂陈祁年。 他曾和她闹得不可开交,逼她离开北陈远走南萧,等她讨厌他了,又发现是另有隐情,陈祁年这么做,是为了令她心寒,不让她做他的药引。 那么这次,他发动宫变也是有苦衷吗?她还能相信他吗? 陈愿实在猜不透,索性问道:「是不是空隐那老头儿又给你说了什么?」 她那师父总是幕后黑手。 陈愿认真观察着陈祁年的表情,却查不出一丝破绽,少年仍旧笑着,散漫道:「关空隐什么事?阿姐,是我自己想要那个位置。」 陈愿不信:「就咱爹那个年纪,他还能在皇位上坐多久?」 陈祁年道:「阿姐,你信不信没关系,反正我做了,我可能还会做出更惊世骇俗的事。」 陈愿一怔:「你疯了?」 陈祁年微愣:「就当我疯了,反正从小到大,我断断续续病着,人不疯也差不离了。」 陈愿:…… 她揉了揉两眼间,有些疲倦,也没心思管他,只道:「你别疯太狠,凡事给自己留条后路。」 陈祁年只是笑。 可是阿姐,我的路本来就很窄。 我想活,要么心安理得接受你的血液,分走你的寿数,要么听空隐的,去拿回一样东西。 那样东西就藏在太尉府里。 这才是他不远万里来南萧的目的。 陈祁年把所有话留在心里,只同陈愿说了句:「阿姐,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阿姐。」 陈愿抬眼,望着少年的背影走出大殿,他还像儿时那样喜欢踩一下门槛,根本不听沈皇后的教诲,也并不觉得不吉利。 陈祁年好像一直这么叛逆。 他做任何事情都从自己的想法出发,从来都不管不顾,全凭自己的兴致来。 弟弟大了,管都管不住。 陈愿嘆息一声,随他去吧。 可她万万没想到,陈祁年隔天就做了件惊世骇俗的事。 这事把陈愿气得吃不下饭。 因为陈祁年提出了和亲。 不是给陈愿和亲。 而是他自己。 他要娶的人更离谱。 不是众臣都觉得合适的公主萧元贞,而是姜太尉的小女儿,姜昭。 萧云砚名义上的未婚妻。 就真的……滑天下之大稽。 陈祁年给出的理由也很离谱—— 一见倾心。 她好像是我命中注定的陈国皇后。 陈愿信他个鬼。 姜昭虽然漂亮,但没到倾国倾城,非卿不娶的地步。 就算有女主光环,又跟你陈祁年有什么关系呢?在《凤命》一书中,陈祁年就是个炮灰路人甲呀。 陈愿真的想不通。 她决定以姐姐的身份,好好劝一劝陈祁年,让他别再一意孤行。 好歹是陈国皇帝了,惹天下人戏嚯的事儿还是不能做。 何况那可是她的cp,陈祁年怎么敢来横插一脚,拆她的cp。 是做姐姐的提不动刀了吗? 陈愿派人把陈祁年请到宫中,难得做了他喜欢的菜,又把陈祁年带来的柿饼摆上,打算好言相劝。 结果一看她这阵仗,陈祁年连门槛都没踩就往外跑。 陈愿在后面喊:「你等会。」 陈祁年跑远后才停下,没忍住气喘吁吁,弯腰摆手道:「别劝了。」 陈愿问他:「你跟我什么仇什么怨?为什么非要是姜昭?」 陈祁年呼吸渐缓,反而嬉皮笑脸的:「我看你挺喜欢姜昭,让她当弟妹不好吗?还是你想她嫁给我姐夫,跟你当姐妹?」 陈愿:小嘴挺能说。 她瞪了陈祁年一眼,忍住拿起笤帚的冲动,再次问道:「最后一遍,你真心喜欢姜昭吗?」 陈祁年垂眼,掩饰了微妙的眸光,点点头道:「喜欢啊。」 姜太尉的府邸机关重重,又有不少护卫看守,他一个北陈的帝王,想拿到那件东西太难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娶走姜九邻的掌上明珠,拿姜昭来换。 若是这法子不行,就只能再激烈一点,通过大军相逼了。 陈祁年心思百转,面上却丝毫不显,他从小就生病,为了引起母亲沈皇后的在意,是演戏的一把好手,即便是陈愿,也很难看穿。 他直起腰,对陈愿说:「姐姐你就安安心心的,什么也别管。」 陈愿:…… 她有苦不能说,又不能真的逼迫陈祁年改变,只好放他走,自己则转身去了朝云殿。 她想知道萧云砚会不会答应陈祁年的和亲要求。 结果这小子更离谱。 他也在想和亲的事情,但想的是公主萧元贞和亲一事。 萧元贞是高太后唯一的女儿,也是萧元景的胞妹。 对她而言,兄长和母亲是唯二两个亲人,这样的仇恨让她没办法在这皇宫中待下去。 萧元贞的性格本就跋扈,如今更是破罐破摔,变本加厉,直接在宫里对萧云砚行刺。 可惜手段不入流,屡战屡败。 屡败屡战…… 萧云砚好像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每次刺杀失败后都把她放了,随便萧元贞折腾,不过久而久之也有些烦,就想把她远远打发了。 第205页 萧云砚想把萧元贞送去塞外和亲,嫁给部落首领,无召不得回金陵。 他确实挺记仇的,因为萧元贞小时候没少欺负他。 陈愿只瞥了一眼,看见少年提起硃砂御笔,在部落首领的名字上勾了个圈。 和《凤命》一书中一模一样。 萧元贞被远嫁塞外,那边的制度是一女可侍奉多夫,兄终弟及,父死子继,女人被随意转手,还不如一件衣服。 陈愿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劝萧云砚善良,还是替萧元贞说一句罪不至此。 可这是他们之间的恩怨。 陈愿没资格替萧云砚原谅,也没立场帮萧元贞求饶。 她只是问了一句:「阿砚,你知道边塞的女子比牛羊还低贱吗?」 萧云砚明显愣了愣。 「我只是觉得那儿够远,我这辈子也不想再看见萧元贞。」 陈愿松了口气,她将边塞的风土人情和妻妾继承制度原原本本告诉了萧云砚,少年的神色变了又变,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那张圈了名字的宣纸揉成一团,丢到了桌案下。 他起身,叮嘱陈愿不要走动,说:「你脚上的水泡虽然好了,但还是不宜走太多的路,要是想见我,派雀儿来说一声就好了。」 陈愿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就把雀儿留在了身边,也不需要她再伺候,只是多个人说说话。 她点头应下,没有问萧云砚打算怎么处置萧元贞,大抵还是和亲,嫁得远远的,但不会将她送入虎口。 她年幼时是娇纵顽劣了些,但正如陈愿所说,罪不至死,就算是赐死,也好过被人凌辱。 陈愿身为女子,并不想见到这样的事情,她敛敛心绪,任由萧云砚扶着她坐下。 少年似乎知道她为何而来。 「阿愿,你放心,我不会同意陈祁年的和亲,姜太尉也并不愿意女儿远嫁。」 陈愿颔首:「那你自己呢?」 她故意揶揄:「你作为未婚夫怎么想?」 萧云砚眨了眨眼,紧急避险:「我没想法。」 又不是他想当这个未婚夫。 若非姜氏势力庞大,萧云砚一朝一夕不好掌控,早就跟姜九邻翻脸了。 萧云砚已经允诺姜九邻应有的权势地位,他却还妄想当下一任天子的外公,实在过于贪心。 这也就罢了,文人始终是掌控舆论的一把好手,姜九邻到处造势放言,说我儿是天生凤命。 註定要入主帝王宫中。 陈愿一听,巧了。 《凤命》这个书名不就对上了,真是妙啊。 她没忍住笑了笑,捧住萧云砚的脸颊说:「你不用管姜九邻。」 他那可能是编的。 搁现代就是营销号带节奏。 但你不一样,你天生神仙命。 江山易主常有,而神明亘古永存。 又或者说,在《凤命》这本书里,你是唯一真实的存在。 其他人的生死,皆在你一念之间。 陈愿实在很难想像,拥有如此力量的少年,如今正在她面前撒娇,只为了让她多吃小半碗饭。 这个面子不能不给。 陈愿想努力把自己养得康健一些,没有什么比翌日的晨光和新鲜的空气更珍贵。 萧云砚的后宫也很平静,陈愿自觉进入养老模式。 又是两个月过去。 夏至时,天气微微燥热。 然而李联带着冰荔枝过来给陈愿消暑时,也带来一个她不想听的消息。 陈祁年发兵了。 三十万北陈王军逼近南萧,驻扎在两国陆地交界白露关。 白露关终年雾气盛行,徘徊不散,地势又诡异多变,并非易攻的关隘,当年的沈家军就是在此鎩羽而归,领兵的将领也死于白露关一役。 那位将领正是陈祁御的生父。 真是造孽。 陈愿抚平紧皱的眉头,不得不怀疑陈祁年出兵的理由,恐怕还是为了姜昭。 被萧云砚拒绝和亲后,陈祁年重回北陈,没过多久就集结军队,想毁了三年前陈愿和南萧定下的休战盟约,直接攻城掠夺。 他这不是疯了。 是直接想上天啊。 难怪他要逼陈文帝禅位,自己掌虎符,领三军,若非如此,怎么能驱使王军为他所用。 北陈的王军恐怕还以为他是当年的太子殿下,用追随陈愿的忠心来追随陈祁年,也没觉得他这是胡闹,恐怕还要想着: 殿下真是英明神武。 连南萧这块富饶之地都敢打。 不管了,沖! 真真应了那句—— 一个敢打,一群人敢跟。 陈愿听李联说后,只觉两眼一黑。 她的弟弟要来打萧云砚,小舅子打姐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第107章 · 南萧境内, 离白露关最近的是徽州。 萧绥常年带兵镇守于此。 察觉北陈的异动后,萧绥亦领兵来到白露关,两军对垒, 剑拔弩张,战事一触即发。 然而作为主帅的陈祁年迟迟没有挥剑进攻, 只要求与绥王谈判。 萧绥本就爱民如子, 若能避免一场战事他自然同意协商,便派了裴老先生作为说客,前往北陈王军驻扎的帐篷会见陈祁年。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裴老很快带回消息, 萧绥听后, 万万想不到陈武帝如此兴师动众, 竟然只是想要姜昭。 第206页 萧绥并不知晓自己的徒儿与陈祁年有什么交集,当务之急先传了急信到金陵,仍是按兵不动。 且不说三年前签订的休战盟约, 但论陈祁年,一想到他的姐姐, 萧绥实在不愿兵刃相向。 很快,消息传至金陵。 李联告知陈愿时,朝臣们也几乎全知晓了,尤其是姜太尉, 一听陈祁年打的是自己女儿的主意,便撕破脸皮,进言道: 「陛下, 老臣以为, 北陈长公主可以作为人质,兴许能免去一场战事也未可知。」 姜九邻话罢, 不着痕迹用手肘碰了碰一旁的丞相裴恪。 然而这位一向听他话的门生视若无睹,只装不知道,微掀一点眼皮,抬起芴板道:「陛下,自古战事,红颜不过藉口,臣以为,陛下也可以御驾亲征,杀一杀北陈的锐气。」 裴恪这番话滴水不漏,既没有太得罪姜九邻,也说到萧云砚的心坎里,他虽然慢慢拢权,但还是需要建立功业才能服众。 战争就是最好的试炼场。 萧云砚微垂眼睫,冕旒下的神情叫臣子们瞧不分明,但天子眸如霜雪,压得众臣不敢再提用陈愿当人质要挟陈祁年的事。 他已经决定御驾亲征。 少年看了李联一眼,后者忙扬了扬拂尘道:「退朝!」 散朝后,萧云砚先回朝云殿换身常服,又让李联把消息带给陈愿,这才不紧不慢走至静宣殿。 夏日里树荫浓郁,他修长的指尖随意勾下一枝绿叶,擦干净后放至唇边,吹出悠扬乐声。 殿内的陈愿听见了,推门走到台阶上,与树下的人遥遥相望。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一曲终了,树叶笛轻飘飘坠入尘土,被风吹得打着旋儿。 陈愿看着萧云砚的眼睛,读懂了他的雄心壮志,缓慢开口道:「要去徽州了吗?」 少年颔首:「抱歉。」 陈愿笑了笑:「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自作主张,先领兵打你。」 横竖没有白白挨打的道理。 陈愿捻了捻指尖:「带上我吧。」 萧云砚:「好。」 走之前,陈愿还是先去了一趟太尉府,因为剧情已经超出原着的控制,开始跑偏,她直觉太尉府中有秘密。 这场局兴许还是空隐设下的。 空隐人虽然化为虚无了,但留下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 太尉府里亭台楼阁无一不精,园林景致一步一换,陈愿来过几次还是容易迷路。 在丫环盼雪的带领下,她见到了在闺阁中练画的姜昭。 少女微愣,甜甜叫了一声阿愿姐姐。 陈愿应下,开门见山问道:「昭昭,你认识我弟弟吗?」 姜昭道:「有过一面之缘。」 在朱雀大街上偶然相逢。 陈愿点头,陈祁年既然以姜昭为藉口,就肯定是见过她的。 陈愿只能旁敲侧击:「昭昭,我斗胆问一下,贵府是不是藏有奇珍异宝?」 姜昭握笔的手紧了紧,垂眼看着宣纸道:「应当没有吧,府中事宜都是我父亲在管,我也不甚清楚。」 陈愿自知问不出什么,便打算告辞,姜昭却突然从桌案后跑上前,捉住她的手道: 「阿愿姐姐,带我走吧。」 她也想回徽州。 陈愿看了一眼盼雪,问道:「姜太尉同意吗?」 「我爹根本不让我去徽州。」姜昭抢先答道,可她实在担心师父萧绥。 陈愿只好轻轻推开她的手,说一声抱歉。 「昭昭,我办不到。」 她不能给萧云砚添麻烦。 姜昭心知理亏,便也没强求,只是请求道:「阿愿姐姐,请你多多照看我师父。」 陈愿轻提唇角,算是答应,以安小姑娘的心,可她知道,如萧绥那般的人,根本无需她保护。 出太尉府后,陈愿一眼就看见了萧云砚的马车,她走过去,少年从车里出来拉了她一把。 陈愿没想到他会来,坐下后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太尉府有问题?」 萧云砚道:「我已经派了影卫探查,但姜府的高手如云,恐怕还要等莫惊春回来才行。」 陈愿瞭然,这位也算是书中的武力值天花板了。 大概一月前,莫惊春从空隐寺回来,也带回了从陈祁御那买来的海外珍奇。 诸如望远镜,钟錶等,不过在古代是叫千里目,自鸣钟。 物以稀为贵,一贯猎奇的丞相裴恪对这两样东西很满意。 萧云砚给出诚心,裴恪也愿意松口,君臣之间相互试探拉扯,慢慢形成今日朝堂上的局面。 为防姜氏一家独大,萧云砚不得不重用裴恪,扶持他与姜九邻形成制衡。 裴恪也并非无欲无求,只是之前有高氏打头,他站队姜氏以求自保,如今高氏衰落,朝堂之上以太尉马首是瞻,新帝又有心提拔自己,裴恪乐见其成。 他已经不满姜九邻的独断专行很久了,更不贊同他一些政见。 裴恪比较尊崇新事物,这一点和迫切想要改革的萧云砚不谋而合,也与守旧的姜九邻背道而驰。 君子藏锋,以待时机。 裴恪知道,属于他的时代来了。 又或者说,是属于萧云砚的。 听闻陈祁年御驾亲征后,他又派了莫惊春先去徽州,跟随青年一起去的,还有死士营数百位高手。 第207页 萧云砚想让他们先行一步,暗中探清白露关险峻复杂的地势。 而他紧随其后,领数千精锐骑兵从金陵出发,走陆路长驱直下,赶赴徽州。 水路虽快,但客船难以同时容纳数千人,会分散兵力。 陈愿始终是和萧云砚并肩而行的,他们无惧风雨日夜兼程,策马行过山林浅滩,若非是去赴一场战事,倒真像神仙眷侣。 所幸,抵达徽州时,萧绥还没和陈武帝打起来。 陈祁年那小子也是狗,只派了一小部分兵士在徽州城外骚扰,撩完就跑,没带来人员伤亡。 徽州城和白露关之间隔了十几里,萧绥也没打算率兵去追,秉承着敌动我不动的原则,等到陈愿和萧云砚赶来。 那一日,天空不作美,落了一场夏日急雨,萧绥特意带着伞去城门迎接。 燥热散去,萧云砚扶着陈愿从马上下来,少年的手中已经执了伞,偏向陈愿,任由自己半边衣袖被打湿。 萧绥深邃的黑眸黯了黯,将手中多拿的伞递给了过路躲雨的百姓。 仿佛这样能坦荡一些。 夏日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转眼又是晴空万里,萧绥派人安顿好前来增援的骑兵,又在绥王府内设了接风宴。 膳食从简,但有一道炸鸡翅。 是陈愿在全盛酒楼吃散伙饭时,动筷较多的一道菜。 这样的细节太过渺小。 陈愿没有注意到,萧云砚却上心了,如果说局中人看不分明,那么,爱着你的人最知道谁喜欢你。 不知不觉,叔侄俩之间产生了嫌隙,当事人陈愿尤不知晓,她想的还是陈祁年在抽什么风。 如啾恃洸今的陈武帝就像白露关终年不散的雾,陈愿根本拿捏不住,也不敢赌,甚至觉得陈祁年做出什么来都不稀奇。 她想不明白,隐有失落。 难道真的是一见倾心吗? 无论自己怎么劝,陈祁年都没有回头的意思,就好像她和弟弟从小到大的情分,不如他长大后对一个女子的惊鸿一瞥。 陈愿是该觉得难过的。 膳后,管家领着陈愿去客房休息,萧绥和萧云砚还在厅中议事,议的是战火值不值得燃起。 陈愿不想听,也不想他们顾及她的感受畏手畏脚。 在家国天下面前,什么爱慕之情,知己之情,其实都不值一提。 她始终生根于北陈。 陈愿推开昔日当影卫时暂住的居所,屋内的陈设还与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她伸手摸了一把桌面,干净得一尘不染。 这让陈愿多有感慨,萧绥真的是一个值得追随的人。 别的主子都是人走楼空,他却念旧,难怪是民心之所向。 不像陈祁年,人厌狗嫌。 这个做弟弟的还顶着她昔日打下的名头,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少年将军」人设胡作非为。 陈愿越想越气,没忍住在心里问候了一下陈祁年。 十几里开外,北陈王军驻扎的帐篷内,年纪轻轻的主帅突然打了个喷嚏。 陈祁年收回落在沙盘上的目光,对还想劝他的李观棋说: 「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就是色迷心窍呢?」 李观棋翻了个白眼。 他直觉这是个幌子,但不知道表象下的真相,谁也不知道。 除了陈祁年自己,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空隐。 而陈祁年想要的,只是一朵玉色海棠花罢了。 天底下的海棠花有许多颜色,唯独没有玉色,这种东西说出来别人也不会信,陈祁年无法直接找萧云砚讨要,也无法直接说明东西就在太尉府中。 这样的珍宝,姜九邻更不会拱手相让,即便陈祁年明说了,他也会否认有这样一件东西。 谁都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陈祁年只能另闢蹊径,拿姜昭同姜太尉周旋,赌他的掌上明珠比那珍宝更重要。 这是陈祁年最后的希望。 也是他见空隐最后一面时得知的方法。 空隐告诉他,自己「死」后会化作一朵玉色海棠花,降落在姜府,需要吸收日月精华,等花瓣完全绽放那日,就可以入药。 这药能治天下百病。 陈祁年一直很相信空隐,一方面源于空隐德高望重,一方面是空隐说过的话都会实现。 空隐甚至预知了自己的死期,后来陈祁年派眼线核对,空隐也果然是死在那一日,并且凭空消失,连具尸骸,连颗舍利子都没留。 陈祁年对此深信不疑,这也是他想活下来最后的希望。 只可惜玉色海棠花在姜府,在南萧,陈祁年不得不多费些功夫,也需要权势来支撑。 他这一生最渴求的不是帝位,而是一个康健的身体。 陈祁年下定决心后,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眼看小哑巴李大人还在奋笔疾书,写着长篇大论的《劝君赋》时,陈祁年眉目一拧,叫来军中将士,把李观棋五花大绑。 他要拿李大人当诱饵。 第108章 · 陈祁年并无虚言。 三日后, 雾气最浓的时刻,他再领近百骑兵来到徽州城门下。 同行的还有看似遍体鳞伤,衣衫褴褛奄奄一息的李观棋。 他口不能言, 双手被绑死,牵在战马后, 从城墙上往下看, 一眼就能看到青年的惨状。 陈祁年实在丧心病狂。 第208页 他抬手挽弓,朝城门上射了一箭,带着挑衅意味,从身穿甲冑的萧绥与萧云砚中间穿过, 钉在他们身后的红色战鼓上。 叔侄两对视一眼, 决定开城营救。城门一开, 陈祁年就领兵后退,任由李观棋在地上被拖行,带起滚滚黄沙。 这做法实在太不仁道, 是以哪怕明知有诈,萧绥和萧云砚还是领兵跟进, 没管陈愿提醒的那句「穷寇莫追」。 他们和身后的精锐骑兵被引到了白露关,雾气氤氲,埋伏在两边沙坡上的北陈王军瞬间聚拢,将萧云砚等人包围其中。 战马不前, 扬蹄嘶鸣。 陈祁年在小山坡上观察,对一旁的「演员」李大人说:「把你脸上的血迹擦擦,关节处的护垫取出来, 看看有没有受伤?」 李观棋只是看着狼狈, 他没理陈祁年,顾自在沙土上写字:「有意思吗?」 陈祁年扬唇:「有。」 既然他们不愿意交出姜昭, 那他就把萧绥绑了,听闻他的徒弟正是姜昭,萧绥也是相当不错的诱饵。 日光正烈,陈祁年微眯眼眸,在下方的混乱中准确无误找到萧绥的所在,一支冷箭「咻」地发出。 两军交战,萧绥自顾不暇,还要分神看着萧云砚,是以没能避开这箭,伤在了左手臂上。 萧绥压抑住痛呼,继续同敌军厮杀。 萧云砚和他背靠着背,挥动手中的长剑抵挡从山坡上而来的箭雨,低声道:「皇叔,再坚持一下,等我们的人过来收网。」 今日他们故意入局,并非莽撞,而是莫惊春和数百死士已经摸清白露关地形,埋伏在不远处,只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萧绥颔首,却发现山坡上射箭的王军都突然停下了。 原来是陈祁年抬手示意。 少年目光遥远,看清了破雾而来,身骑战马的飒爽身影。 那是他的阿姐。 陈愿单枪匹马,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拔出腰间佩剑,破开王军的阻拦,来到萧云砚身前。 日影仿佛随她而动,萧云砚看见少女伸出手,似乎想把人带上战马,脱离险境。 然而她伸手的方向,不是他。 是萧绥。 眼见青年飞身坐上陈愿的战马,二人突出重围,往远处而去时,萧云砚蓦地红了眼眶。 源源不绝的杀意在他心中升腾,他很想问陈愿:为什么? 我那么坚定地选择了你,你却轻而易举地放弃了我? 萧云砚眼尾渐红,额心又隐隐约约显现出硃砂印记,在他将要觉醒之时,北陈的王军已经撤退,消散得无影无踪。 就在刚才,陈愿闯入包围之时,握剑的手做了一个收兵的姿势,被领头的副将看在眼里。 副将仅凭一个手势就认出,这才是当年带领他们以少胜多的太子殿下,哪怕「他」是女儿身。 首领当即发号施令,其他将士稍犹豫后,也没管陈祁年,只带着他麻利地撤了。 也幸亏他们撤得快,不然逃不过莫惊春带领死士的反围剿。 莫惊春到时,战场上只留有一些残迹,断箭染着鲜血,却未见一具尸骸,看来只有伤者。 莫惊春松了口气,他走到那一手持剑,单膝跪地的少年身前,伸出手道:「萧云砚,起来!」 少年置若罔闻,手中剑狠狠插在泥土黄沙之中,而他微垂的眼睫下,遮盖了浓浓的戾气。 这是一场闹着玩的战役。 双方都有顾忌,所以没有人死亡,萧云砚更是毫发无伤,他身上穿着的玄色铠甲也如累赘一般,让他的心往下沉。 明明没有受伤,又好像千疮百孔,被凌迟数万遍。 疼啊。 萧云砚轻轻笑了笑,他比所有人更明白:半路被丢下的人最可怜。 而丢下他的这个人,是他愿倾其所有去信任的人,她甚至曾与他同生共死,可转眼又将他抛在身后。 她没有回头来接他。 她为什么不回头来接他! 萧云砚似乎想把大地捅出一个窟窿,他这样僵持了许久,等到阳光黯淡,阴影落下,他自卑作祟的心疼得更加深刻。 有多疼,就有多喜欢。 少年撑着剑柄站起来,对阒然无声,静默守候的数百将士道: 「收兵,回城。」 他要去问问那个心狠的女人,为什么选萧绥不选他。 莫惊春纵马跟在他身后,一边观察着少年的神色,一边小心问道: 「你家那位呢?」 萧云砚淡色的眸中寒芒迸射,冷冷扫视道:「我不想听见有关她的任何事情,以后哪怕她病入膏肓,我也不会在意。」 莫惊春道:「哦。」 入徽州城后,他帮助将领安置好兵士,这才回到绥王府,却没有在房间发现萧云砚的身影。 莫惊春只好随意揪了个小厮,问道:「陈姑娘在何处?」 小厮指了指府中医舍。 莫惊春抱拳致谢,轻轻纵身一跃,几番足尖轻点后,落在医舍的房檐上。 莫惊春掀开泛青的瓦片。 萧云砚果然在这里。 有陈姑娘的地方基本上就有他。 萧绥也在。 府医季大夫正在为他处理包扎左臂上的伤口,箭头已经拔出。 萧绥光着臂膀,但没有避讳陈愿,因为少女已然陷入昏迷,躺在医舍的软塌上。 第209页 陈愿是硬撑着把萧绥带回王府的,青年身中一箭,她这个任务者也并不好受,当初同空隐结契的时候,签订条约,陈愿这边就有保护男女主角的义务。 如果失败,会有疼痛惩罚。 从前空隐在的时候,会通过红布条替陈愿分担苦楚,如今空隐不在,她什么都要自己捱。 莫惊春清晰地看见,软榻上的少女唇色苍白,眉头紧皱,似乎在忍着钻心的疼。然而,哪怕萧云砚手忙脚乱,又是把脉又是施针,也查不出她身体的异样。 更不知道如何缓解她的疼痛。 见她受苦,萧云砚所有的委屈都抛之脑后,好像前不久还放过狠话的人不是他那样。 原则在喜欢面前,一文不值。 光速打脸的少年难掩担忧与心疼,只能紧握住陈愿手上的白玉菩提,希望以此为枢纽,让她好受一些。 萧绥也在催促季大夫,说道:「您见多识广,可有办法?」 府医摇摇头,捋着发白的鬍鬚嘆息道:「陛下都不行的话,老朽也爱莫能助。」 「倒是殿下您,这一箭伤了筋骨,若非陈姑娘把你送医及时,恐怕会影响以后握剑执枪。」 萧绥看了一眼伤处,不甚在意,等抬起头时,才发现萧云砚也盯着他的伤口。 少年好像发现了什么。 「皇叔,得罪了。」他开始用银针替萧绥的伤口止疼,同时观察着陈愿的反应。 当萧绥的疼意消散,昏迷中的陈愿也渐渐舒展眉头后,萧云砚彻底肯定自己的推测。 难怪。 为什么初次见到阿愿的时候,她会那样不顾一切保护萧绥。 原来如此,萧云砚又联繫到苗疆殿里,溯魂镜中没有陈愿的倒影一事,加上她梦呓时喃喃说过的「小反派」,「不坐轮椅」等话…… 无数线索在脑中翻涌,少年得出结论——她来自别处,不属于这里,她是带着任务来的。 任务与萧绥相关,恐怕与姜昭也有些关系,而萧云砚自己,在她的任务当中,恐怕是拦路石一般的存在,这也恰好解释了: 为什么刚认识的时候,她就发自本能不喜欢他。 呵。 原来一切都是场骗局。 萧云砚有些恍惚,他深深看了陈愿一眼,见她无恙后,这才扶着门槛跌跌撞撞往门外跑。 他忽然恨自己过于聪慧,假使迟钝些,他还可以若无其事,而非现在这样,自欺欺人。 一时之间,萧云砚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真的,是完全属于他的。 他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全是与陈愿相关,那些亲密的瞬间告诉他,哪怕她怀揣着目的,对他的喜欢却是真的。 至少在那一刻,她为他动心。 萧云砚的要求并不高。 全是假的也没关系,只要她爱他这一件事是真的,他可以既往不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萧云砚冷静下来,他不敢奢求更多,也不敢和陈愿摊牌,怕她再次轻易把他捨弃。 从头到尾,离不开她的人是他。 少年闭上眼睛,先前的委屈变得不值一提,比起陈愿离开他,她不得已的抛弃也可以谅解。 毕竟从她的角度,萧绥已经受了重伤,弟弟陈祁年又不知道还会发什么疯,她只能果断地做出抉择。 萧云砚不知道的是—— 陈愿猜到了他们不会傻傻的中圈套,肯定有后招,所以才去给北陈旧部通风报信,暗示王军撤退。 陈愿信任从前的同袍。 她觉得萧云砚不会有危险,所以先带走了萧绥。 退一万步来讲,萧绥即便有男主光环也可能会死,神明转世的萧云砚却有复活甲。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不是萧云砚不重要,而是相比之下,萧绥的事更紧急。 她把青年送回王府后,还想过回头去找萧云砚,只是她的身体不听话,违背了她的意愿,让她寸步难行。 当然她也明白,正是因为喜欢,萧云砚才会难过,变得不理智。 陈愿昏迷前那一刻想,等她醒来,一定要好好哄哄他。 第109章 · 陈愿醒来已经是三天后了。 这三天里, 萧云砚同陈祁年进行了一次谈判,不知密谋了什么,达成的结果是陈祁年退兵。 他领王军回北陈, 刚入邺城就被卸甲去剑,幽禁在从前东宫。 手下将士同李观棋一样, 只认和他们并肩作战的太子殿下, 哪怕已经知悉陈愿是女子。 陈祁年失去人心,被已是太上皇的陈文帝狠狠拿捏,踹回了太子之位。 陈文帝本意是想早日退休,便默许了陈祁年发动的宫变, 也想看看自己的小儿子能玩出什么花样。 事实证明, 只要多给陈祁年一些时间, 他就能亡国。 陈文帝满面愁容,任凭沈皇后怎么求情都无动于衷,还把厚厚一沓奏摺扔在地毯上, 道: 「豫州大旱,颗粒无收, 地方官员呈报,你的好儿子就回复了四个字——听天由命。」 「北境动乱,匈奴滋事,戍边将军上奏, 他陈祁年干了什么?」 陈文帝深吸口气:「他说,能守就守,不能守就弃了。」 「是人话吗?」 陈文帝强压怒意才没把陈祁年的腿打断, 揉揉眉心道: 「沈筠, 陈祁年从前不是这样,他到底有什么瞒着你我?」 第210页 噼头盖脸的指责朝沈皇后而来, 她一张张捡起奏摺,仰起脸道:「你只会凶我。」 陈文帝的火熄了大半,他心中只有宁贵妃,从来没有正视过自己的结发之妻。 沈皇后远比贵妃漂亮,但学不会温柔小意,也不需要人保护,她整日里只围着陈祁年转。 陈文帝不喜欢沈皇后的骄傲,连带着不喜欢更加桀骜难驯的陈愿。 他其实知道沈皇后用陈愿替代陈祁年上战场的事,也承认陈愿的本事,她唯一的缺点就是并非男儿身。 陈文帝轻咳一声,接过沈皇后递来的奏摺,装作不经意问道: 「若是将阿愿召回,一直替代年儿,甚至于女扮男装登上帝位……你这个做母亲的怎么看?」 沈皇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的语气依旧淡淡:「陛下,臣妾不知,臣妾无话可说。」 她只希望陈愿跑得越远越好,北陈只会榨干她最后一丝价值,然后像丢弃风干的橘皮那样,将她捨弃。 连作为母亲的她都这样做过。 沈皇后不想再让陈愿当影子,她总觉自己亏欠陈祁年,所以事事牺牲陈愿,这无异于另一种亏欠。 近来安插在南萧的探子回禀,陈愿接二连三陷入昏迷,她的身体恐怕也很不好,沈皇后没办法再自欺欺人,以为陈愿无所不能。 那是她十月怀胎掉下的骨肉,沈皇后无法像陈文帝一样待价而沽。 陈文帝又道:「总归是你的子嗣继承大统,牺牲一下阿愿又何妨?从前不也是……」 「咣当」一声,沈皇后推翻了重新垒好的奏摺。 她强硬道:「不可能,除非立阿愿为女帝,否则想都别想。」 陈文帝道:「荒唐。」 谈话不欢而散,沈皇后摔门而去,她从前想和陈文帝举案齐眉,想维护皇后的地位,所以才让阿愿代替病弱的年儿。 为了沈氏一门的虚荣,陈愿已经付出太多,她该得到应得的,而非被「女子之身」四个字轻易否定,做一辈子暗不见光的替身。 沈皇后如此生气还有一个原因,她以为替代一事仅自己知晓,万万没想到陈文帝心知肚明,他非但没有制止,还默许纵容。 沈皇后只觉得这些年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都像个笑话。 彻底失望只需要一瞬。 沈皇后很早就知道陈文帝薄情,他看似深爱宁贵妃,却也想过除去贵妃腹中的陈祁御,说到底,能当天子的男人,最爱的始终是自己。 他早已不是沈筠年少时爱慕的翩翩公子了,在面目衰老的同时,陈文帝的心也丑陋得不能再直视。 很遗憾,她醒悟得这样晚。 沈皇后挺直嵴背,走出大殿,熟悉的碧瓦朱檐被她抛在身后,她往幽禁陈祁年的东宫走去,仅以一个母亲的身份。 · 夏日的风短暂吹过徽州。 萧云砚重新启程,临行前他问陈愿:「想不想留下来?」 留在王府,萧绥身边。 这显然是道送命题。 以萧云砚的性子,不必陈愿说个想字,但凡她点一下头,他兴许都能发疯,像不久前在白露关那样。 陈愿也是后来从莫惊春的口中听闻:那天的萧云砚满身戾气,差点折剑,她没选择他,无异于杀了他。 莫惊春说罢,还要提醒陈愿别出卖自己,他可是非常「守口如瓶」的。 陈愿只当个笑话听听。 她抬起眼睛,看着已经上马的少年,伸出手道:「阿砚,带我走吧。」 萧云砚眸光闪烁,破天荒地多问了一次:「真的不留下吗?」 「我不会吃醋。」他保证。 陈愿有些读不懂他这番操作,扯了扯他的衣袖道:「快点拉我上马,别磨磨唧唧。」 萧云砚抿唇,翻身下马把她抱了上去,圈在怀里,往渡口的方向去。 身后的绥王府渐渐沦为缩影。 骏马走远后,萧绥才从府门后走出,在门口相送的季大夫瞅了一眼,摇头笑道:「殿下,老夫我可不治相思病。」 青年长身玉立,有些落寞,淡声道:「那便不治了。」 他手里捏着一只白玉瓷瓶,是在陈愿做影卫时的房间里发现的,这只装止疼药的瓷瓶年岁已久,底部刻着「长安」两个小字。 萧绥仔细回想,原来十年前在空隐寺,漫天飞雪的后山里,才是他和她第一次见面,而非在战场上,陈愿以北陈太子的身份。 命运无情地开了一个玩笑。 在她最喜欢他的时候,他没有察觉,甚至不曾在意,等她已经走了很远,他才意识到心里的情愫。 和这只瓷瓶一起,留在了陈愿身后的风景里。 …… 夜深,客船到金陵时,天气已经入秋,清晖居的柚子树有专人打理,结了满枝沉甸甸的果。 客船在水上行了近一月,比从前的旅途都要长,主要原因是萧云砚改了航线,放慢航速,带着陈愿看遍沿岸风光。 他最喜欢在日暮时分把陈愿拉到甲板上,什么也不做,就静静看着水天相接的地方,波光粼粼,泛起一片晚霞绯色。 目之所及,山川湖海。 晚风送尽温柔。 这比做天子快活多了。 萧云砚仰靠着护栏,回头对陈愿说:「在死牢的时候我就想,等我出来一定要踏遍万里山河。」 第211页 少年的发被风扬起,白皙脸颊上落了点点余晖金光,纯粹得不似凡尘中人。 陈愿低头笑笑:「总有一日你会实现你的愿,说不定还能御剑乘风,与天地同寿,观众生为草木。」 「不会。」萧云砚抬手拢了拢光影,说:「我不会视众生为草木,因为你在众生里。」 陈愿弯了弯眸子:「拉钩。」 「好。」萧云砚拢着一指细碎残阳牵上她的手,说:「你也答应我,好好活下来。」 …… 陈愿不记得那天有没有点头了,她回到静宣殿,吃着从清晖居送来的青柚,看了眼散乱搁在桌面上的雕刻工具。 还有一块上好的檀香木。 她想刻一支发簪,为不久后,将在冬日及冠的少年亲自行冠礼。 陈愿的雕刻手法并不高明,不过是从陈祁御那学来的三脚猫功夫,好在她很用心。 无数次的失败,发簪也渐渐有了雏形,是一柄小木剑的形状,剑柄处刻出一朵桃花,与禅意剑很相似。 禅意剑是萧云砚亲手送来的,和她的白银长枪濯缨一起。 萧云砚没说是什么意思,但太监李联嘴碎,提了句是聘礼。 一日送一样,直到她生辰。 陈愿也是第一次见这种送聘礼的方式,离她的生辰还有小半个月,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五样。 陈愿欣然收下,可慢慢的,她才察觉聘礼一件比一件贵重。 萧云砚口中的一样,是至少能抵外边十抬聘礼的程度,说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陈愿受之有愧,也无法回同等的嫁妆,她想要退还,哪知隔天就收到了陈祁御从空隐寺发来的「快递」。 足足九十九抬嫁妆,请了最有名的镖局护送,铺着红毯抬进皇城,给够了体面。 陈祁御从邺城回空隐寺后,第一件事是安顿母亲宁贵妃,第二件事就是在母亲的提点下,准备给陈愿的嫁妆。 宁贵妃还以为儿子不曾知晓复杂的身世,仍旧是以陈愿的皇兄自居,妹妹去了南萧,有出阁之意,自然要提前准备。 陈祁御只是一笑而过。 他在清点嫁妆的同时,也慢慢悟到了修佛的第三重境界:看山还是山。 他如今看陈愿,也还是皇妹。 以娘家人的身份给出聘礼,并无不妥。 陈祁御一併给陈愿寄去的,还有一瓶寺里的桃花汁液。 陈愿曾说要,陈祁御不大明白用途,但还是照做了,在初春的桃花将谢时,他特意折了几支碾成汁,装瓶封存。 收到这东西的陈愿也很高兴。 因为她终于可以知道,师父空隐留给她的遗诏上,究竟写了点什么。 第110章 · 涂抹桃花汁后, 遗诏并没有显现出墨字,陈愿又拿到灯烛边。 热意微烤,字迹才出。 遗诏的两面都有字, 还有萧梁帝盖下的玉玺印,做不得假。 陈愿先看的是反面, 宛若吃瓜人那般, 她发现了惊天大秘密,原来萧梁帝不是猝死,而是被高太后慢慢下毒致亡。 遗诏中说是「夹竹桃」,也是古人常见的慢性毒药。 陈愿推测, 萧梁帝是痛失心爱的女人后, 在日夜煎熬中做不到独活, 否则高太后不会那么顺利得手。 至于萧云砚的生母,那位红颜薄命的苗族族长,她出寨本是为带回荆玉令, 结果圣物没追回,反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身为族长,采锦恐怕无颜面对族人。 她想求死,也合情理。 采锦和萧梁帝之间,註定隔着南诏国的血仇, 假使南萧没有攻打南诏,生苗寨人不会避世隐居,逐渐没落凋零。 南诏国也不会变为凤阳城, 成为南萧的附庸。 在国雠家恨之下, 采锦没办法自欺欺人,留在萧梁帝身边。 她本有求死之心, 高太后恰好做了这个刽子手,同样的,萧梁帝也是。 他们死于同一人之手,也算另一种相随和成全。 难怪高太后会发疯。 至于萧梁帝,他不想萧云砚走上自己的老路,成为帝王,为了制衡多方势力娶一个又一个大臣的女儿,所以传位给了另一个儿子萧元景。 又怕高太后对付萧云砚,这才留有遗诏在空隐寺,作为警示。 倘若萧云砚有危险,空隐就会把遗诏交给镇守徽州的绥王。 这就是遗诏另一面的内容,若高太后不留情面,手握遗诏的萧绥可以废了萧元景,自立为帝。 兄终弟及,父死子继。 萧绥只要手握遗诏,便名正言顺。 自然,相比于萧绥继位,萧梁帝更倾向于自己的血脉,他不在乎萧元景当王,但高太后若是不知收敛,迫害萧云砚,那么就让萧绥来当,哪怕萧梁帝对这个风华正茂的兄弟有颇多忌惮。 但至少,萧绥不会要萧云砚的性命。 …… 陈愿慢慢收拢遗诏,她恍然明白,为什么原着《凤命》里萧云砚要他的皇叔死了,有萧梁帝这旨遗诏在,手拥五十万大军的萧绥始终是颗定时炸弹。 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她要是萧云砚,她也忌惮。 但不至于用水滴之刑吧。 陈愿以为,如萧绥那样心性的君子,你就是明着卸他的兵权,他恐怕都不会反。 萧云砚为什么一定要杀萧绥呢?他是他在这世上唯一有血脉关系的亲人呀。 第212页 陈愿还记得,原着里写萧绥死的那一年正好是本命年,二十四岁,他本想给萧云砚及冠,却被设局抓入死牢,上水滴刑。 随后姜昭殉情,跳冰湖追随。 陈愿掰着手指算了算,按照时间发展,恐怕就是今年这个冬天了。 可现在的萧云砚,明明只是忙着在娶她。她是变数,故事里的剧情还会重演吗? 陈愿不知道。 她开始担忧,就好像有团薄雾笼罩在她心上,明明不沉重,却每时每刻存在着。 这种心情直到她生辰那日。 萧云砚给了陈愿一个破天荒的惊喜,他要娶皇后了。 但不是她。 而是姜昭。 · 清寂已久的宫城再次热闹起来。 萧云砚站在昭云殿的窗棂前,明灭光影落在他脸颊上,少年的眸底无悲无喜,思绪却已走远。 他还记得陈祁年被幽禁前,在谈判的帐篷里说的那一番话。 陈祁年说,我自知已失军心,将士们也不会再追随,无法强迫你交出姜昭,但是姐夫,你一定要找姜太尉拿到玉色海棠,那是救姐姐和我唯一的方法。 萧云砚半信半疑,陈祁年又道:若我骗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反而是姜太尉,他恐怕会推三阻四,不承认珍宝的存在。 萧云砚记着他的话,所以离开徽州时,才会提议陈愿留下。 他想独自回金陵,把所有问题处理好,再接她回来。 不过陈愿没有留下的打算,萧云砚怕引起她的怀疑,便没再强求,还是带她回了金陵。 他甚至想过,和她坦白一切。 在此之前,萧云砚派了莫惊春夜探太尉府,却是一无所获。 姜九邻这只老狐狸比想像中还难缠,萧云砚索性召他入宫,提及了玉色海棠一事。 姜太尉果然装傻。 萧云砚双手撑在桌案上,睥睨着下方看似恭敬的臣子,淡声道:「不必遮遮掩掩,说你的条件吧。」 姜九邻这才抬眼,笑着道:「臣只盼着一件事,便是陛下娶了小女,让臣在有生之年抱上外孙。」 听闻萧云砚给陈愿送聘礼,姜太尉彻底坐不住了,他本想派人给萧绥递信,问他愿不愿意违背誓言迎娶姜氏女。 既然萧云砚迟迟不肯立后,姜九邻不介意再扶持一位新帝。 哪知事逢转机,萧云砚忽然召见,甚至有求于他,想要那朵玉色海棠,姜九邻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既然珍宝已被人知晓,不妨以此为筹码,达成另一个目的。 让姜昭和萧云砚成婚。 桌案后的少年迟迟没有表态,在姜九邻要失去耐心的时候,萧云砚道:「太尉,孤会召告天下,三日后迎娶,也希望太尉给出诚意。」 姜九邻脸上笑意更深:「老臣明白,只要陛下的立后诏书拟定,珍宝自然会即刻献上。」 萧云砚摆手,示意他退下。 殿门开合,过堂风短暂停留。 少年往后坐回圈椅里,揉了揉两眼间,未过多时莫惊春就到了。 他回禀道:「陛下,你父皇交给空隐保管的遗诏,经我核实,确实在陈姑娘手里。」 萧云砚手上的动作一僵。 莫惊春又道:「我还发现,陈姑娘给绥王递了一封信,兴许是关于遗诏的事。」 萧云砚垂着眼,没有说话。 额前细碎的发丝几乎遮住少年眼底所有的情绪。 很久后他才说:「次次都是,她连原因都没说,就先选择了别人。」 莫惊春道:「陈姑娘肯定有苦衷。」 萧云砚抬眼,嘴角扯出一个笑:「既然她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她好了。」 莫惊春微怔,苦口婆心劝道:「这不是闹着玩,你别赌气。」 萧云砚道:「只许她瞒着我,不许我瞒着她吗?」 莫惊春:…… 某些时候,已经是天子的少年的确挺幼稚的。 「可是陛下,你就不怕陈姑娘知道你另娶她人后伤心吗?」 到时只怕哄都哄不好。 萧云砚摇头:「假如我告诉阿愿,她一定不会同意我娶姜昭,就像不同意陈祁年求娶姜昭一样。」 也许在她那里,姜昭只有嫁给萧绥才算圆满。 这是萧云砚的猜测,但也不是全无根据,知道陈愿来自异世,不得不保护萧绥避免他受伤后,萧云砚开始回顾陈愿从前的一些举动。 尤其是最初在徽州时。 无论是在校场练习射箭,还是在花灯节上两两分开,陈愿的种种表现都说明,她想做红娘。 牵萧绥和姜昭的线。 这要让陈愿知道他会娶姜昭,那她肯定一万个不同意,哪怕他的初衷是想拿到玉色海棠,替她治病,让她留下来。 就像从前安若的事,他只是告诉陈愿安若进宫了,陈愿就破天荒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那时起萧云砚就想,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他宁愿一个人承担。 至少目前来看,当务之急是拿到玉色海棠,其他的麻烦都可以慢慢再解决,她的身体却拖不起。 陈愿一次又一次的昏迷让萧云砚不敢轻慢,总是提心弔胆。 和她的性命相比,任何事情都可以妥协,哪怕她不喜欢,她讨厌或是怨怼,他都没关系。 · 陈愿确实给萧绥写了信。 第213页 她不否认。 但写的内容无非是以下寥寥数语:公子,无论金陵城发生什么,请你务必不要回朝,直到年关后。 陈愿到底怕原着中的悲剧再次上演,怕萧绥死在本命年,死在萧云砚手里,所以想制止他回金陵,从源头上断掉这场悲剧。 这些话又怎么能告诉萧云砚呢? 陈愿不是每次都选择萧绥,而是她没有立场跟萧云砚说。 难道直接告诉他,我是穿书的,你以后会害死萧绥和姜昭,你能不能不杀他们? 这简直离谱。 陈愿不敢告诉萧云砚她是带着目的来的,她怕他偏执的性子受不了,直接带来更大的动荡,她也低估了自己在少年心中的地位。 这是陈愿算错的第一步。 她算错的第二步,是低估了自己在萧绥心里的地位。 倘若萧绥对她没有私心,无关风月,兴许就会听她的话,一直待在徽州。 他本意也是如此。 可他偏偏不够坦荡,因为喜欢,他对信的内容格外看重,也怕金陵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所以没有犹豫,收到这封加急的信件后就立刻启程,赶往金陵。 本该半月的路程生生缩短成十日。 萧绥到的时候,正好赶上陈愿的生辰,也听闻了宫中的喜事。 这一日,在姜九邻的催促下,司礼监拟定了立后诏书。 李联千防万防,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传到了静宣殿里。 陈愿知道了。 第111章 · 膳房内, 雀儿小心翼翼打量着陈愿的神情。 少女手中的长寿面已经放凉,零星飘着翠绿色的葱花。 陈愿忽地笑出声来。 她转过身,把手里的面用热汤浇了浇, 今日是她生辰,没有浪费粮食的道理。 陈愿独自吃完这顿饭。 宫女雀儿立在一旁, 小声问道:「姑娘还好吗?要不要……」去请陛下? 小姑娘目露同情, 似乎在看一个被帝王抛弃的可怜人。 陈愿微抬眼睫,眼底的骄傲未曾消减一分,淡然道:「看来我註定没有皇后命。」 她也从来不稀罕。 陈愿是有些失望,但她不会怀疑萧云砚的喜欢, 他如果要娶姜昭, 肯定是同姜九邻做了什么交易。 她失望, 是因为他没有来陪她过生辰,甚至没有一句解释。 但转念想想,陈愿自己也有几件事瞒着萧云砚, 她尚且做不到的事情,为什么要去要求别人? 陈愿收敛好心绪, 哪怕阖宫上下都在传天子移情别恋,她也镇定如初,唯一头疼的,是要想办法阻止。 姜昭不能嫁给萧云砚。 陈愿的任务不允许。 没有任务, 她也不允许。 陈愿收拾好膳房,拎着佩剑走出宫,想去姜太尉府上瞧瞧。 …… 朱雀大街一如往日繁华。 陈愿走出宫门, 暮色四起, 万里霞光铺天盖地,笼罩在金陵城上空, 渲染出残缺破碎之美。 夕阳素有离别之意,陈愿未曾想过,在这样的景致下,她会再见到萧绥。 青年从街市纵马而来,玄色的披风被晚风和夕阳偏爱。 他从人群之中脱颖而出,将万家灯火和深深暮色遗落在身后。 陈愿愣在原地。 第一反应是:难道萧绥没有收到她的信吗?他为什么赶在年关将至的当口回来? 转念一想,或许是为了姜昭。 帝王要立后的消息,早就被姜九邻大肆宣扬,生怕别人不知。 萧绥肯定也知道。 陈愿摩挲着腰侧配剑,眼看萧绥勒马在她身前停下。 大抵是风尘僕僕赶来,青年的眉目略显疲倦和苍凉,漆黑深邃的眸底情绪复杂,看了陈愿一眼。 陈愿扬唇一笑:「公子。」 她倒是半点没有「被抛弃」的落寞与难过,依然皎洁光亮,恰似天际缓缓升起的月牙。 亮堂清白,无需与烛火争辉。 萧绥一时不知说什么,来的路上想好的安慰之词也全无用处。 他声音沉沉道:「还好?」 陈愿:「好着呢。」 「正要去太尉府见昭昭,公子要不要同去?」 萧绥思索片刻,翻身下马,牵在一侧同陈愿并肩而行:「走吧。」 · 太尉府里张灯结彩。 听闻陈愿是来找姜昭的,主事人姜三公子倒很热情,还试图安慰陈愿。 萧绥跨过门槛,没来由地说了句:「姜暄,你不是想听我当年第一场战役的细节吗?」 姜三公子眼睛一亮,不再说安慰陈愿的客套话,转到萧绥面前,笑道:「殿下您说,我记着呢。」 姜暄翻出自己的小册子。 见他们聊得投机,陈愿自行离开,在丫鬟的带领下,来到了姜昭的闺房。 远远就听见盼雪的声音。 「姑娘,明日黄昏就要出嫁,你好歹先试试喜服大小吧。」 回应她的是笔墨纸砚破碎的声音。 陈愿停下脚步,姜昭一贯爱惜文房四宝,若非气急了,或者伤心到极处,是不会如此发泄的。 想来姜太尉始终不明白,皇后之位再尊贵,也有女子不想要。 陈愿敲门后走到盼雪身边,一眼就看见伏在桌案上的少女。 姜昭埋着头,小声低泣。 第214页 陈愿弯腰,拾起被姜昭拂袖时甩落在地的笔洗和毛笔。 笔洗是天青色的,耐摔,只缺了个角。 陈愿有些怅然。 这还是她送给姜昭的。 陈愿用袖子拭去裂口的碎瓷,摆放回原位,无论如何,送出去的东西,都轮不到原主人心疼。 下次不送了便是。 只是陈愿没想到,姜昭这样不喜欢萧云砚,连带着陈愿送的东西也被迁怒。 她决定等姜昭情绪过去。 陈愿抱着剑靠在窗边,没有说话,倒是盼雪沏了茶给她端过来,小声道:「陈姑娘莫怪。」 陈愿轻笑:「无妨。」 姜昭伏在案上的身子微微动了动,她抬起半张脸,那双明媚的杏眼哭得通红发肿。 看来嫁给萧云砚真是委屈她了。 陈愿搁下茶杯,微微侧头看向姜昭,等她先开口。 少女清了清嗓子,让盼雪把门窗关好,然后守到外面。 陈愿瞭然,抱着剑随意坐圈椅里,到底是在别人家,她没有翘着腿,只轻轻敲着桌面。 一下又一下。 姜昭终于是开口了:「阿愿姐姐,你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陈愿挑眉:「说说看。」 姜昭朝她走来,贴近少女耳边说:「这件事对你也有益处。」 她们两个人,一个不想嫁萧云砚,一个应该是愿意的,那么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陈愿替嫁。 姜昭说后,陈愿并不意外。 这也是她今日来的目的。 她扯了扯唇角道:「我同意,只是你爹那一关,怎么过?」 提及姜太尉,姜昭的眼眶又红了一圈,她捻紧指尖道:「还要委屈阿愿姐姐易容成我的样子。」 陈愿颔首,问道:「易容这件事谁来做?你爹那样谨慎的性子,我们能骗过他吗?」 姜昭说出的话却让陈愿震惊。 「阿愿姐姐,是我还是你去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姜家嫡女这个身份,和与之匹配的皇后尊荣。」 对姜九邻而言,「姜昭」只是一个代号,既是他的女儿,也是未来南萧皇后,至于这个代号里面是谁,根本就不重要。 姜昭深吸口气,道:「听闻婚讯,我曾想过自戕,却被我父亲拦下,他说以死相逼没用,就算我真的死了,姜家也还会有另外的姜昭,顺利出现在婚宴现场。」 姜九邻用最平和的表情说着这些毛骨悚然的话,这也是姜昭第一次意识到父亲的野心。 他恐怕还想利用「姜昭」生下皇嗣,挟天子以令诸侯。 陈愿瞭然,不再多问。 姜昭继续小声道:「我的计划是在接亲途中,也就是从姜府到皇宫这段路上换花轿,这需要阿愿姐姐帮忙,在迎亲途中引起混乱,方便我们交换。」 陈愿点头:「我想办法。」 她兴许一直低估了姜昭,眼前的少女已经初具谋略,学会了擦干眼泪,用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很好。 只是陈愿多少有些惋惜。 她看《凤命》一书时,曾觉得天底下没有比姜昭更加单纯,至善至洁的人了,然而,书中的姜昭是理想,此刻的姜昭才是现实。 人活在世上,怎么可能一尘不染? 陈愿和姜昭商议好对策后,离开了待嫁的闺房,她走到姜府门口,没有离开,而是等着萧绥出来。 想要在明日顺利换花轿,陈愿一个人恐怕做不到。 她以为哪怕是顾念着师徒情,不谈男女之间的喜欢,萧绥也是愿意帮助姜昭达成心愿的。 毕竟对这个时代的女子而言,嫁娶是重中之中,是关系到一生的大事,很难后悔和回头。 然而,当陈愿提及时,萧绥的反应却在她的意料之外。 夜里的长街有些寒凉。 萧绥解下披风,递到陈愿面前:「风重,先披上再说。」 陈愿有些懵,她还是推拒了,淡声道:「公子,你不喜欢昭昭吗?」 她都要嫁人了,你还如此淡定,难道我嗑的cp是假的吗? 陈愿一颗心七上八下。 萧绥停下脚步,借着月色认认真真看着陈愿的眼睛,说: 「不喜欢。」 他的声音低沉,磁性,没有赌气的意思,也不是谎话,甚至带着笃定。 陈愿要疯了。 「一点点也没有?」 萧绥道:「从未。」 陈愿彻底疯了。 她曾经有幸被雷噼过,不过有空隐兜着,但也不似今日这般,突然间就心如死灰。 好像所有的努力一夕之间被否定,而她的任务,註定失败。 陈愿张了张唇,说不出话来,现实摆在眼前,她必须得接受—— 她嗑的cp还没he,就已经悄无声息,波澜不惊地be了。 陈愿垂死挣扎道:「那公子是否有其他心上人?应该没有吧。」 萧绥不答,他收回目光走在前方,过了许久才回眸问她: 「那你呢?」 「你就那么喜欢萧云砚?」 甚至不惜替嫁,也要做他的女人。 月光在陈愿和萧绥之间铺就一条细碎的窄道,明明只有几步之遥,陈愿却沉重得迈不开步子。 她多希望自己是个傻子。 如果是的话,此刻就不会发现萧绥心底的情意。 第215页 他藏得这样好,如果不是话语中的不甘心,陈愿还是不会想到自己身上,因为她始终认为,萧绥是不会喜欢她的。 三年前,在南北交锋的战场上,陈愿作为北陈太子,领兵主帅,曾和萧绥真刀真枪搏斗过。 不知打了多少个回合,陈愿难免有些疲惫,她清冷开口道:「绥王殿下,刀剑无眼,别划花我的脸。」 萧绥冷哼一声,直接用剑破开陈愿带在脸上的木质面具。 「少年」的相貌袒露在苍穹下,旷野辽阔,旌旗猎猎,所有鲜艷的颜色远不及面具下苍白的面容。 不是五官多么漂亮,而是「少年」眉宇间的气势,傲然,倔强,宁死不屈。 明明是柔且单薄的长相,偏偏生了双骄傲至极的眼眸。 萧绥有一剎那晃神,就是这一剎那,陈愿已经挑起白银长枪向他袭来,没有丝毫认输的意思。 萧绥也不退让,持剑袭她面门,似乎是在意那句「别划伤我的脸」,堂堂男儿,领兵的小将军,竟生得如此阴柔,还如此爱惜皮相,实在叫人不耻。 陈愿也发现了萧绥的敌意,拉开距离问道:「你恨我比你好看?」 萧绥冷笑:「我最讨厌你这张脸。」 我最讨厌你这张脸。 …… 记忆浮上心头,初闻时的震惊与难过却没有了。 陈愿抬头,朝前方回眸的萧绥拱手道:「公子……」 「这是最后一次叫你了。」 你救了我。 却也害了我。 第112章 · 救她是真的, 害她也是真的。 陈愿最初来到书中世界,先是和空隐结契,后来又不得不在沈皇后的安排下, 替弟弟陈祁年上沙场。 所有人都在推着她往前走。 但没有人问过她疼不疼。 萧绥是第一个,哪怕她没有流露出痛苦, 也主动给她止疼药的人。 那年的空隐寺大雪纷飞, 撑着青竹伞的玄袍少年出现在陈愿生命里,像是难得的天光。 哪怕很多年以后,陈愿知道名叫「长安」的少年就是萧绥,是任务目标, 有官配, 她也没能立刻放下这份喜欢。 整整三天, 日夜煎熬。 陈愿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她的月亮,但的确有一刻, 月亮照在了她身上。 她一直以为月亮是姜昭的。 直到今夜,天上的月亮亲口承认, 他从未对姜昭动过心。 萧绥一直有喜欢的人。 不是姜昭,而是她。 造化弄人,天意如此,陈愿在感慨之余, 也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为什么空隐要让她保护男女主角,他的目的恐怕是想让陈愿近水楼台先得月,抢在姜昭之前, 被萧绥喜欢。 而空隐从一开始就不希望陈愿完成任务, 作为书灵,空隐想维繫小世界需要神明的庇佑, 而陈愿不过是空隐献祭给神明的棋子。 他给了棋子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让她无法功成身退。 陈愿走不掉了。 一切都在空隐的掌握之中,她是马前卒,师父在背后推波助澜。 而空隐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陈愿完成任务,他要用她留下萧云砚,怎么可能放她走。 空隐的棋局铺得很大,几乎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陈愿甚至怀疑,明日萧云砚要娶姜昭也是空隐在暗中促成的。 否则的话,姜太尉本身没有那个本事让萧云砚妥协就范。 陈愿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面色却一如既往清冷沉静,从某些方面来说,她和萧绥的的确确是一种人。 克制,隐忍,藏而不发。 明明心底波涛汹涌,似被风雨拍打的小舟摇摇欲坠,却不肯在面色上显露,也学不会诉苦撒娇。 许多心思恐怕还要旁人去猜。 陈愿想起空隐曾说过,太相似的人会互相吸引,却很难修成正果。 空隐果然是算准了她和萧绥的性子,知道他们都是内敛的人,哪怕再喜欢,也不会宣之于口。 空隐毕竟做了陈愿那么久的师父,他比旁人都清楚,少女重诺守信,坦荡光明,所以从不担心陈愿会放弃任务,同萧绥在一起。 另一方面,陈愿心里始终有道红线,哪怕是她先遇见萧绥,也牢记着书里萧绥和姜昭才是官配,从来没有生过取而代之的心思。 和空隐相比,陈愿的的确确是个老实人,她兢兢业业给空隐打工,结果老闆跑路不说,还不给结工资,这谁受得了? 更为致命的是,老闆给她画的大饼全是骗局,连最基本的五险一金都没有。 陈愿心态崩了。 一夕之间,判若两人。 她的全部努力付诸东流,仅存的希望灰飞烟灭,甚至于她发现:所谓任务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而骗她的人…… 是她真诚地喊了十九年的师父。 陈愿下意识握紧了佩剑。 萧绥到底是发现了她的异样,少女脸上很平静,思绪却放空,伶仃地站在街巷中,昏黄的烛火随风摇曳,偶尔会照耀到她。 但绝大部分时间,她僵持在阴影中。 萧绥往回走,瞧着她的面容重重嘆了口气,道:「我帮你就是。」 「你想嫁给萧云砚,我成全,别和自己较劲好不好?」 他还以为陈愿是为婚事伤心。 其实不是,她没有伤心,也没有难过,只是有点累了。 第216页 就好像长跑的人,突然失去目标,没有找到终点,咬牙吊着的一口气全部松懈下来。 只剩下满身的疲惫不堪,和艰难的呼吸,累得快要死了的感觉。 陈愿是个做什么事都比较认真的人,越是付出投入的多,人就越在意结果,她一直将任务放在心上,小心翼翼,如今弦断了,她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累,和无尽的茫然。 陈愿眨了眨眼睛,干涩发苦的喉咙里挤出一句:「绥王殿下,麻烦你安排好替嫁的事。」 她已经答应了姜昭,这场戏拉开序幕,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 而陈愿想做的,是让空隐的算盘落空,都说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她哪怕身为棋子,也不可能逆来顺受。 空隐想让她讨好神明,她却偏要让萧云砚对她失望,甚至于憎恶这个世间。 全部都毁了才好。 …… 陈愿一宿未眠。 她也没有回静宣殿,而是留在了萧绥宫外的府邸,看着青年吩咐影卫操办替嫁事宜。 姜昭已经派盼雪把花轿和喜服的图纸送了过来,萧绥只需要动用人力物力找到一样的。 这对他来说并不难。 府中灯火通明,影卫频繁进出,陈愿没有抬眼,只安静坐在角落,用配剑轻轻削着手中的檀木簪。 这是她想送给萧云砚的及冠礼,早就刻好了,做成了一柄小木剑的形式,剑柄上刻了几瓣桃花。 陈愿日日拿在手中盘玩,木簪表面已经很光滑,她如今拿剑,只是想把木簪的尾部削得更尖。 手中的禅意剑比想像中更快,在灯烛下泛着绯色流光,恰似春水映桃花的潋滟。 萧绥一眼就认出此剑。 这原本是他从陈祁御那买来的,后来转让给萧云砚,但结果总是没错,还是到了陈愿手里。 她与这柄剑极相配。 可惜他送时她不要。 萧绥眸光微闪,一併压下心中酸涩的情绪,在徽州的时候,他早就习惯了她作为影卫在身边,等到骤然失去,才明白追悔莫及。 可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你很难让一个曾经喜欢过你的人,再次喜欢你。 萧绥不想为难陈愿。 他只是静静看着她,怕过了今夜,再也无法这样明目张胆。 如果可以,萧绥只希望陈愿不要随萧云砚一样,喊他皇叔。 青年望着灯烛滴落的蜡泪,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夜里的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已是第二日,约摸正午时分,萧绥的影卫就办好了所有事宜,包括在迎亲路上制造动乱。 人手已经安排,只等黄昏来临。 影卫回府禀告时,萧绥正等在厢房外,陈愿在里面换喜服。 萧绥没有催促,只在接近黄昏时,上前敲了敲房门。 「吱嘎」一声,婢女先出。 婢女脸色不太好,她本是萧绥送来给陈愿易容的,结果只是给陈愿施了妆。 还好萧绥没有多问,只抬手示意婢女离开。 院子里停了一台花轿。 萧绥静静等着陈愿从屋里出来,他负手身后,莫名地有几分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紧张。 耳边先传来脚步声,萧绥下意识垂眼,入目的是跨过门槛的绣鞋,鞋尖绣着一串珍珠,随步伐发出轻微响动。 萧绥眨了眨长睫,始终没有勇气去看陈愿穿喜服的样子。 他知道肯定很漂亮,但一想到这份漂亮不属于他,萧绥就不敢再看,也怕看了反悔。 怕生出私心,搅乱计划。 萧绥始终没有抬眼。 新娘子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她本该回房易容,却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连装都懒得装了。 陈愿不想再扮做姜昭。 她向着花轿走去,路过萧绥身边时,真切地说了句:「谢谢。」 萧绥弯唇,余光落在她大红的喜服袍角上,不知是这红刺目,还是西下的日光灼眼,青年的眼尾竟也染了抹绯色,隐约带着湿意。 他目送着陈愿的背影离开,脑海里全是少女这些年那一声声清冷的「公子」。 「公子,伞。」 「公子,属下在。」 「公子,我护着她呢。」 这一句公子说不上多特别,但他恐怕再也听不到了。 即便以后有人讨好,再叫一声公子,也不会是当初那个人。 萧绥接过影卫递来的薄酒,一饮而尽,喉结滚了滚,朝着已然远去,隐没在小门后的花轿道: 「阿愿,别做傻事。」 他从来了解她,若非万念俱灰,不可能潦草行事,而她选择不易容,就是没想过回头路。 萧绥什么都知道,可他同样懂她,不会拦着她做任何事。 薄酒入喉,到底有些烈,青年颊边隐约泛红,他盯着空碗低声道: 「要是早点就好了。」 要是早点发现我的心意,早点告诉你就好了。 是我来得太晚了。 · 暮色昏沉,朱雀大街异常热闹。 因是帝王娶妻,许多百姓都想凑个热闹,姜太尉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出了个皇后,也没阻拦。 不过萧云砚没有来接亲。 按照南萧的国制,天子是不需要亲自接新娘子的,除非是特别喜欢和看重,愿意破例。 第217页 显然姜昭不是。 姜九邻虽有些不满,却不想误了吉时,就让姜三公子姜暄以兄长的身份,策马走在迎亲队伍前面,缓缓往皇城驶去。 街巷两侧张灯结彩,队伍里锣鼓喧天,吹拉弹唱之声不绝如缕,就连陪嫁的丫鬟都个个漂亮,更别说蔚为壮观的数百抬嫁妆。 百姓们哪见过这样的阵仗,个个欢天喜地伸手,去接姜家抛洒的喜糖。 突然,人群中有人倒地不起。 就像是平地惊雷,所有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只见倒地的是个年轻人,口吐白沫,手里还捏着半截喜糖。 「这……」 「这糖有毒!」 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凑热闹的百姓纷纷喧闹起来,有人四处乱窜想找医馆,有人跑到姜家的迎亲队伍里要讨个公道。 一时之间,整个朱雀大街彻底乱成一锅粥。 就连花轿都被撞得晃动起来。 姜昭看了一眼车外的盼雪,盼雪点头,示意抬轿的车夫往小巷拐,与此同时,小巷里陈愿的花轿也往外出。 而最难缠的姜太尉,正被萧绥带领的一众官员拦住,一来庆贺他嫁女,二来为平息动乱。 毕竟倒地的年轻人是吃了姜家的喜糖,这传出去不好听。 姜太尉忙得焦头烂额,哪有闲功夫去看花轿的变动,不止是他,其他姜家人也被影卫所扮的平民百姓缠住,分身乏力。 等局势再次稳定下来的时候,姜昭已经和陈愿完成交换。 第113章 · 朱雀大街人潮涌动。 落日余晖很美, 薄薄一层镀在屋檐角上,有风扬起侠客的剑穗,尾部的铃铛动而不响。 莫惊春本意是送姜昭出嫁。 他飞檐走壁一路送行, 未曾想发现了花轿交换一事,难怪陈姑娘昨日彻夜未归, 也难怪一向紧张她的萧云砚无动于衷。 兴许连替嫁都在萧云砚意料之中, 人群中制造混乱的,除去绥王殿下的影卫,还有宫中死士。 莫惊春扬唇,一袭青衫微动, 身形消逝得无影无踪。 下方的花轿一路抬至宫城。 到朝云殿时, 暮色黯淡, 精緻的大红宫灯尽数点燃,从里到外透着喜气洋洋。 花轿停在殿前,陈愿依稀听见宫人的脚步声渐散, 而后传来的,是清亮的笛声。 曲调缠绵, 是《凤求凰》。 陈愿藏在喜帕下的面色微凝,她如今以姜昭的身份,萧云砚却吹这样的曲子。 要么是找死。 要么是知道花轿里的人是她。 陈愿双手交握,显然已经有了答案, 她直接掀开轿帘,走出花轿,在萧云砚错愕的神情中, 扯掉了发顶的盖头。 光线昏沉, 台阶上的少年看得不甚清楚,他放下玉笛, 往前走了几步,道:「还以为你会多装一会。」 陈愿垂眼:「有些累了。」 四下无人,萧云砚阔步上前,拦腰将她抱起,远远望去,他们身上精緻的喜服交织在一起,鲜红灼目,胜过殿前的枫叶。 陈愿没有乱动,她稍微抬眼,去看少年清隽的下颌,往上是鼻如悬胆,眉目如画。 是很难得的漂亮骨相。 而他的皮肤细腻如琉璃,在大红色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白皙矜贵。 如此皮相,恰似小神仙。 陈愿莫名笑了笑。 萧云砚把她抱到喜榻前,他拂袖挪开桂圆红枣,把她放下。 陈愿理了理宽袖,稳稳坐好。 萧云砚半蹲在她面前,抬眼道:「欠你的光明正大,我一定会尽快还你。」 陈愿点头,仿佛并不在意。 在萧云砚转身去拿合卺酒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道:「阿砚,我要也是神明就好了。」 「什么?」少年回眸,红色的发带在黑发间扬起好看弧度。 「没什么。」陈愿的声音很轻,近乎缥缈,她垂眼问道:「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从姜太尉那里。」 「原来你都知道。」萧云砚放下酒杯,他走到窗前,揭开了用黑布蒙着的匣子,拿到陈愿眼前,说:「玉色海棠,仅此一株。」 陈愿弯唇:「是不是包治百病?」 萧云砚也笑了起来:「没那么夸张,但至少能留住你。」 陈愿微抿嘴角,问道:「如果我不在了,你会怎么样?」 萧云砚合上匣子,正色道:「我不喜欢这样的假设,阿愿,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 陈愿眉眼轻动,她起身与萧云砚对视,屋内烛火亮得逼人,陈愿抬袖运力熄灭几支后,才伸出手腕勾住少年脖颈。 黑暗最能滋生人的欲望。 萧云砚顺势低头,吻住了少女的唇,他尝到了她的唇脂味道,微甜,带着花香。 今夜的新娘子格外漂亮。 她本就生得昳丽,只是眉眼清冷,孤傲慑人,倘若愿意柔情似水,没有少年郎能拒绝。 哪怕是沦为裙下之臣也在所不惜。 萧云砚伸手,想去拆陈愿发髻上的金步摇,想让她三千如瀑青丝在他身下绽放。 这样旖旎的念头刚刚闪现,就被心口的钝痛彻底打断。 陈愿袖中的檀木簪似剑出鞘,狠狠扎在少年的心窝,她用温柔做刀,给予他致命一击。 痛意袭来,萧云砚淡色的眸子变得极为复杂,他没有推开她,反而靠近几分,无视鼻尖的腥气,狠狠咬在陈愿的下唇。 第218页 哪怕是死,他也要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烙印。 她终究还是来杀他了。 从意识到陈愿怀揣着目的而来,知道她的任务与萧绥和姜昭多少相关后,萧云砚就明白会有这一天。 反正在他们和他之间,她先选择的永远是别人。 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萧云砚的手无力地滑落,他的身子不受控制往后倒去,只记得意识彻底消散之际,有人伸手垫在了他的脑后。 他没有重重摔在地上。 …… 帝王遇袭,陈愿顺利成章被抓入了死牢,好巧不巧是萧云砚曾住过的那间。 死牢里只有一张床,一套桌椅,床靠着铁墙,冰冷得没有半点温度。 原来他从前就过的这种日子。 陈愿低头,去看手中的血污,是比喜服还要刺眼的颜色。 她其实没有后悔,空隐想利用情爱把神明拖入凡尘,想让萧云砚为她留下来,那她就亲手断了少年的念头,让他恨她,堪破情关。 从此他做他的神明,逍遥四海,她在无人知的地方腐朽发烂,自食恶果。 至于天下人…… 去他大爷。 从前的陈愿或许会心存怜悯,为空隐的大义感动,可空隐千不该万不该,设那样的骗局对付她。 他大可以告诉她回不去了。 而不是一边拿回去作为希望吊着她,让她拼命完成任务,一边给她挖坑,让她的任务根本不可能完成。 陈愿只是气不过。 她曾经真诚地将空隐当做师父,因为真心过,得知被骗后她的反应才这样大。 如果说陈国皇室亏欠于她,空隐亏欠于她,这个书中世界亏欠于她,那唯一没有利用过她,甚至被她利用的,只是萧云砚。 是她欠他。 他没必要为了她留在这本书里,她不值得,也不想阻他前程。 陈愿微微嘆息,她已经不想去擦拭手中的血迹,也不想去动摆在桌上的残羹剩菜,这样混沌不堪地活着,不如早点结束。 她没办法迈过这道坎。 十九年的希望在顷刻之间化为一盘散沙,比欺骗和背叛更难受的,是她永远也回不去了。 陈愿在现代的时候因为挫折坐在轮椅上,她的骄傲和自尊给她指了条决绝的死路,她后悔了。 这十九年的每一天,她都非常后悔。 正是因为放弃过,她比上辈子活得更加认真,更加虔诚。 她以为努力就会有回报。 可到头来,做师父的用当头一棒,给了陈愿血的教训。 在这世上,不努力肯定没有回报,可很多时候,努力也不一定有结果,你只能安慰自己,走过的路都无愧于心。 没有结果也是一种结果。 陈愿什么都明白,她只是不能接受,就好像心中的信仰轰然倒塌,她为之努力的东西化为虚无,她一时半刻也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连活着都有些为难。 陈愿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她一动也不动,慢慢的连思绪都不再活络,她整个人从身体到思想再到灵魂,都开始腐朽堕落。 · 两天后,死牢里重见天光。 萧云砚没有死。 太医说,胸口那处伤偏了三分,只是造成了他假死的症状。 剑偏三分,可致假死。 这还是空隐手把手教陈愿的。 她是想让萧云砚恨她,但没想让他死,哪怕他大号是神明,她也不敢对他的小号动真格。 说到底还是捨不得。 女人一旦心疼一个男人,那她就完了。 陈愿此刻就差不多。 萧云砚来看她的时候,她还是保持原样蜷缩在角落,大红的嫁衣沾染灰尘已经发黑,发髻上的金簪步摇也被摘除。 三千青丝散乱,衬得她苍白的脸颊更加没有血色。 两天里,陈愿滴水未进。 她也没有睡着。 以至于再见萧云砚时,还以为是眼花带来的虚影。 萧云砚是一个人来的,掌事公公李联守在死牢外。 陈愿没有开口说话,她的手指背在身后,摩挲着墙面的刻痕,这些刻痕应该是早年萧云砚留下的。 每在死牢待一月,少年就会用碎瓷片刻画出一道痕迹。 他待了七年,近百条划痕。 这些划痕好像刻在陈愿心里,她想,这或许就是神明历劫时必经的磨难吧。 俗话说的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陈愿心里也苦。 她攥紧指尖,耳廓微动,听着萧云砚从门边步步朝她走来。 少年的步子有些虚,他恐怕是刚醒就来见她了。 陈愿想着,忽然一双漂亮的手伸过来,手指修长冰冷,钳住了她消瘦的下巴。 陈愿被迫抬眼,与萧云砚对视,她在他的眸子里看到了恨。 陈愿反而松了口气。 任凭谁被刺伤心口,都会怒而生恨吧,哪怕是被心爱的人。 越是喜欢,越是失望。 陈愿要的就是失望,可萧云砚还是给她机会,他问她:「为什么?」 「只要你给我一个理由,那天发生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陈愿抿了抿干燥的唇瓣,哑声道:「因为我的任务就是杀你。」 「在你最喜欢我的时候,杀了你。」 第219页 萧云砚手指发力,在她苍白的下巴上印出红痕,他双眼泛红道: 「你要杀我,就该杀的彻底,而不是留有活路。」 陈愿拨开他的手,冷笑道:「是那只木簪不够利,而非我心软,早知道该用金步摇的。」 「够了!」萧云砚蓦地打断她,他陡然发怒,胸腔起伏带起一阵咳喘,擦干净嘴角的鲜血才道: 「阿愿,说你喜欢我。」 「说啊!」 第114章 · 萧云砚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他松开手指, 重重一拳砸在铁墙上,自嘲笑道: 「是我没用,你都要杀我了, 我还看不得你哭。」 陈愿下意识抚上脸颊。 这眼泪兴许是身体本能的反应,她没想着哭的。 「李联, 把她送回去。」 萧云砚朝外唤了一声, 他背对着陈愿,心口包扎好的伤有些崩裂,在他玄色的龙袍上洇出小片血迹。 李联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嘴, 唤了宫婢来搀扶陈愿。 她两日未进水米, 加上忧思成疾, 竟没有多余的力气自己走动,几乎大半的重量都倚靠在雀儿身上。 这小姑娘瘦弱,却能抗事。 有萧云砚在, 雀儿也不敢说话,直到回了静宣殿, 把陈愿安置在榻上,她才端着小米粥过来说道:「陈姑娘,你闯大祸了。」 雀儿声音很轻,说是闯祸, 却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反而能听出心疼。 窗外的光线有些刺目,陈愿眯了眯眼睛道:「发生了什么?」 雀儿一五一十告诉她。 陈愿人在死牢的这两日, 姜太尉以此发难, 想趁萧云砚昏迷处死陈愿,是绥王压制住朝堂, 也暂时保下了她。 宫中上下混乱不堪,眼看着一盆盆血水从朝云殿里端出来,臣子们都以为萧云砚不行了,姜氏一门甚至想改投绥王,拥他继位。 好在丞相裴恪据理力争,加之萧绥无心于此,姜氏的谋划才算落空。 但这件事终归是被有心之人利用,绥王想要夺权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萧云砚若想稳住朝政,要么卸了萧绥的兵权,要么将萧绥扣押在金陵,给躁动不安的人心一记警示。 萧云砚选择了后者。 陈愿出死牢前,萧绥就被卸甲去剑,关押进了死牢。 这一步的走向和书中并无二致。 陈愿忽然从床上爬起来,连鞋也没穿,开始翻箱倒柜去找那封遗诏,却发现衣匣里空空如也。 强烈的日光照得陈愿有些晕眩,她的步伐几乎是跌跌撞撞,也惊动了去打热水的雀儿。 「砰」的一声,小姑娘手里的铜盆坠地,她匆匆跑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陈愿,见打开的衣匣,解释道:「姜姑娘曾来过。」 大概是前一天晚上,姜姑娘过来说她有法子去死牢看看陈愿,顺便给陈愿带身换洗衣衫,雀儿知道姜昭同陈愿交好,并未阻拦。 只是雀儿不知道遗诏的事。 姜昭一开始也不知道。 她是在拿衣衫的时候,才翻到的遗诏,当时便留了个心眼,偷偷藏在衣服里,一併带离了皇宫。 那些沸沸扬扬的流言便是姜昭传出去的,她看了遗诏上的内容,知道萧绥若是取代萧云砚为帝名正言顺。 比起旁人,姜昭更希望自己的师父为帝,如此一来,她才有可能嫁给萧绥。 在姜太尉眼里,是认定了女儿要做皇后的。 姜昭无力改变,就想放出流言,试试金陵城的风向与民心。 只是她没想过,因为自己的私心,反而将萧绥陷入两难的境地。 他从来无心去争那个位置。 倘若有心,今日为帝的便不会是萧云砚,甚至于再往前,萧元景和高太后他们也没有机会。 那令天下人垂涎的至尊之位,不是绥王不能,而是他不想要。 可惜姜昭明白得太晚,等到萧绥甘愿被押入死牢后,她才知道,师父这一生,从未负过天下。 是她这个做徒儿的,不够光明磊落,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 · 夜幕四合。 朝云殿内的血腥气渐散。 屋内四角燃着去味的陈皮和艾草,掌事公公李联候在殿外,偶尔能听见殿内压抑的咳嗽声。 李联原本想请御医,却又知晓宫中恐怕没有比萧云砚自己更好的医者,只是他不想治。 说到底皮肉的这些伤痛,于那年轻的天子而言轻若鸿毛,他打小就已经习惯,难以治癒的,无非是心上刻骨的疼。 再说得讲究些,病因便是静宣殿里那一位。 那位的喜怒哀乐,即是小皇帝的春夏秋冬。 这不,那位不肯用膳,陛下也不愿意吃饭呢,宫人来来回回上了三次,都被萧云砚搁置一旁。 李联甩了甩拂尘,心道再传一遍膳时,就听里边的主子喊道:「进来。」 他连忙转身,点头哈腰立在檀木桌案前,等候吩咐。 快要立冬的天儿,萧云砚只穿了薄薄一件雪白中衣,发也没好好束,如此潦草不堪竟未减损一丝清贵,好像他生来就高高在上。 少年转了转手中的御笔,斜斜一指,对着那盆花儿道:「把玉色海棠搬到月光下,月亮去哪,你就搬到哪儿。」 「奴才遵命。」 李联挽起衣袖照办,真成了追着月影跑的人,在殿内来回挪动。 第220页 萧云砚轻挑眉梢,不咸不淡问道:「她肯吃饭进药了吗?」 李联回头,表情为难。 少年不再过问,只瞥了一眼已经凉透的饭菜,意思是撤下去。 李联唤了宫人来,也明白不用再上了,他继续搬花,直到手下的徒弟走过来,同他低语。 李联听明白后看向圈椅里坐姿慵懒的少年,小心说道: 「陛下,姜姑娘求见。」 虽说在名义上,姜家九小姐已经入主后宫,但在萧云砚面前,谁也不敢直呼那是皇后。 「陛下要见吗?」 李联仔细打量着少年的神色,却见他阴沉了几日的面容终于有转晴的意思,唇角还扯起一抹笑。 「来得正好。」萧云砚收拢奏章,笑道:「正愁怎么劝人吃饭,这不,有人过来当棋子了。」 李联也笑:「奴才这就去传。」 他亲自把姜昭引入殿内,又合上殿门,走至台阶下,不去窥探帝王隐私。 殿内的暖意很足,姜昭解下了玄色披风,搭至臂弯后朝萧云砚行礼,仿佛还如从前模样。 少年却知道,所有人都在变。 他抬手示意姜昭入座,转身去拿画卷的时候,少女已经扑通一声跪下,她低垂着头,扯出了袖中的遗诏,沉声道: 「陛下,臣女想求一个恩典。」 萧云砚的手从画卷上松开,他本意是用此换惜画之人去劝陈愿用膳,哪知姜昭先有求于他。 「说吧。」少年回眸,瞥见遗诏时并不意外。 莫惊春常年隐在暗处,许多事情都逃不开他的眼睛,自然也躲不过萧云砚的耳朵。 他之所以将萧绥下狱,便是因为这旨遗诏,这是萧梁帝的亲笔加玉玺盖章,比萧云砚逢乱而出顺势继位还要名正言顺。 没有一个天子可以容忍这样的存在。 只听姜昭道:「臣女愿将遗诏献给陛下,或者当场焚烧,只求陛下放绥王殿下出死牢。」 幽静的殿内响起一声轻笑。 萧云砚接过姜昭奉上的遗诏,淡声道:「可是孤记得,这旨遗诏本该在阿愿手里。」 「你窃了她的东西,还来同孤谈条件,实在是过于天真。」 少年清咳一声:「来人!」 姜昭微怔,她完全没想到萧云砚一改人前温和的面貌,变得喜怒无常,极难伺候。 姜昭袖中的手握紧,顶着压力继续说道:「陛下,若我在宫中出了事,我父亲一定会……」 「不自称臣女了?」萧云砚坐回圈椅,轻敲扶手道:「姜姑娘,你名义上已嫁入宫中,孤将你多留一会,有何不可?」 姜昭起身想要离开,却被李联派人拦住,掌事公公皮笑肉不笑,对萧云砚道:「陛下放心,老奴会看管好她。」 少年点头:「幽禁即可。」 姜昭试图挣扎,高喊道:「萧云砚,你就不怕我父亲怪罪?」 少年将遗诏付之一炬,侧脸染上明媚火光,显得亦正亦邪。 「怕?」他轻嗤道:「我在这世间只怕一件事,一个人,你本可以靠着那个人同我谈条件,可你偏偏背叛那个人,窃她的东西,欺负她,我不高兴,所以关你。」 姜昭已然明白谁是救命稻草,她被拖下去的时候试图高喊阿愿姐姐,却被李联用帕子堵住了嘴。 殿内再次恢复安静。 萧云砚掸了掸指尖的余灰,他接过小太监递来的外袍穿上,对镜束发,插上了尤带血迹的檀木簪。 萧云砚曾幻想过无数次及冠的场景,唯独没想过在成人之前,会收到那样痛彻心扉的礼物。 其实这支檀木簪雕刻得很用心,是小剑的形状,剑柄缠绕桃花,无论是在南萧还是北陈都很少见。 这是陈愿给他的独一无二。 送到了他心里。 少年轻笑,指尖下意识碰了碰胸口,不疼,但害得他夜夜失眠。 他还是信她,只是想不通。 恨自然也是有的,但远远不及爱,他忽然明白年幼时,阿娘临终前说过:爱是甘拜下风。 事到如今,他早就赢不了陈愿了。 萧云砚走出朝云殿,他还是没忍住去静宣殿看看,但不想让陈愿觉得,他没了她不行。 于是在夜色中,少年又换了一副神情,阴鸷森冷,仿佛带着连绵的恨意。 他拂袖斥退宫人后,重重踹开殿门,对床榻上背对着他合衣侧卧的少女说:「起来用膳。」 陈愿自然没有搭理他。 萧云砚也不着急,他轻轻转了转腕骨,漫不经心道:「萧绥已被关入死牢,姜昭也被幽禁,你一日不用膳,他们也一日没饭吃。」 这不是多具威胁性的狠话,陈愿缓缓坐起来,抬眼看他。 萧云砚眸光微闪,继续以冷硬的姿态道:「或者,你一日不用膳,我一日杀一个。」 他合掌而击,冷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你说吧,萧绥还是姜昭,你想让谁活?」 陈愿盯着他看了好久。 「我选你。」她说。 萧云砚的心有些莫名,她到底是在别人和他之间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终于知道先选他了。 这让萧云砚感觉扳回一局,他压抑着心底的欢喜,端起桌上的瓷碗,坐到床边,冷着一张脸道:「张嘴。」 陈愿阖上眼睛:「滚。」 第221页 萧云砚压抑着怒气,手背青筋隐现,一字一句道:「你就不能对我好点?」 是你伤了我。 没有一句解释。 我以德报怨,拉下脸来哄你吃饭,结果你还凶我。 陈愿,是你欺负我。 第115章 · 你不能这么欺负我。 少年咬牙, 眼眶微红。 可惜陈愿阖着眼,没瞧见这份近乎漂亮的脆弱,又或许是她没有看他, 萧云砚才敢泄露情绪。 陈愿没有多余的精力同他纠缠,她也不是刻意绝食, 而是真的不想吃, 什么也不想做。 像是提前进入了冬眠。 陈愿知道,在这个冬日带走草木生机的同时,一併带走了她的活力,从前萧云砚若是烦她, 她肯定是要跟他吵一架的。 她现在连架都不想吵。 用宫人们暗中腹诽的话说, 陈愿现在就是木头美人, 没什么喜怒,稍微碰一碰就要散架。 自从空隐死遁后,陈愿的身体原本就越来越差, 又经历大起大落,还活着已是不易。 萧云砚例行替她把脉。 脉一把, 他什么气都消了。 少年拂袖离开,回自己寝殿后,先是让李联把那株玉色海棠送过来,又让御厨去琢磨北陈的饭菜。 海棠还未绽放, 不适宜入药,但它日夜吸收天地精华,放在陈愿身边也能养一养她的身子。 倒是饭菜更加为难。 宫中的御厨皆是土生土长的南萧人, 临危受命去做北陈风味, 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最后一伙人通宵琢磨, 总算是整出几个硬菜,能拿去交差。 御厨们生怕掉脑袋,个个神情怯懦,陈愿一贯不喜欢为难别人,也给面子尝了几筷。 但她太久没有进食,身体本能反应,没控制住吐了出来。 很快,宫中传遍了她有孕的消息。 萧云砚喜当爹,本想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御厨发落了,又怕陈愿心生内疚,没有再追究。 他下朝回到寝殿,亲手给北陈的沈皇后写了一封信,希望沈筠能来南萧,照看陈愿。 萧云砚只是想试一试。 将信件交予莫惊春后,萧云砚见青年眉目微拧,直接点破道:「担忧姜昭?」 「属下不敢。」青年剑客忙道。 萧云砚嘆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又何必执着?」 莫惊春抱拳说:「陛下,我所求不过是远远看一眼,或许我喜欢的,不过是记忆里那个姑娘,可正因为喜欢过,我不希望她过得不好。」 萧云砚轻嗤:「虽是幽禁,但好吃好喝供着,连姜九邻都没有过来跟我闹,你先急了。」 莫惊春:…… 「我听闻姜姑娘被人断了饮食。」 萧云砚:「假的。」 「只是一时兴起,想看看在表兄心里,是我重要,还是姜姑娘重要。」 莫惊春愣了愣:「你试探我?」 萧云砚摆手示意他离开:「愿者入局罢了。」 他已经知道答案。 在没有摸清姜昭的心性前,萧云砚是可以由着莫惊春单相思的,可一旦知道那个姑娘并非所表现的那样单纯,萧云砚就必须有所防范。 未免出现姜昭利用莫惊春的事发生,萧云砚决定先试一试莫惊春的忠诚。 答案总是在意料之中。 是莫惊春先不信他,听着一些假消息就认定了他的残暴。 且不说姜昭,便是萧绥,自他入死牢起,也从未被苛待。 萧云砚自己就是从水深火热里走出来的人,等他手里拥有了权势,他只会更加谨慎,而非滥用。 但他不怪莫惊春。 因为在莫惊春和陈愿之间,萧云砚也会先选择陈愿。 青年走后,殿门再次重重合上,隔绝了屋外所有的光线。 萧云砚挺直的嵴背一松,靠在椅背上,头往后仰,眼底难得的有些茫然。 都说做天子的人多疑,现实却是,一旦被推到这个位置,不得不谨慎小心。 萧云砚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心想:他就算是死,也只能死在陈愿手里。 他给足她机会来杀他。 只要她好起来。 …… 静宣殿,雀儿在洒扫。 陈愿靠窗而坐,盯着那株玉色海棠若有所思,她用指尖轻碰,发现有水色的灵力漾开。 「雀儿,你能看出异样吗?」 陈愿问来回忙碌的小姑娘,雀儿瞥了一眼:「就是朵花。」 陈愿瞭然,这朵花的灵力只有她能看见,不出意外,这应该是空隐的化身,她与师父同出一脉,气息相近,能感受到。 陈愿没有声张,待夜深时分,她阖紧门窗,连烛火都未燃,只借着腰侧明珠的光,走到海棠花前。 陈愿咬破指尖,滴了些血上去。 玉色海棠吸收精气后果然发生了变化,隐约长成一个小人的模样,穿红白交织的鹤氅,道士发髻,雪发少年颜。 正是缩小版的空隐。 陈愿握紧了拳头,想砸上去的时候,小人儿先开口说话了:「乖徒弟,师父对不住你。」 陈愿垂眼:「把徒弟当棋子,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师父。」 空隐自知有愧,在花瓣上盘腿而坐,解释道:「是师父之过,可是阿愿,连我自己都是棋子。」 第222页 他来回折腾出这么多事情,只是为了继续考验萧云砚的喜欢,倘若神明的爱意不够深,他随时可能堪破情关离开小世界。 陈愿懒得听他这套说辞,空隐下棋常常走一步看十步,她玩不过他,只道:「你以为,算计来的喜欢就会永恒不变吗?」 空隐点头:「所以为师才给你们设置劫难和阻碍,倘若轻而易举让你们在一起,这份喜欢没有经历风雨飘摇,你觉得能维繫多久?」 陈愿轻嗤:「我信他。」 「可师父不相信啊。」空隐无奈道:「我是男子,比你更了解男子,而神明,生来就是薄情人。」 陈愿抱臂凝着他。 「所以,你把我们引入圈套,甚至于我在他心口扎那一下,都是你为了试探萧云砚能容忍我到什么地步?」 空隐没有否认。 陈愿压下满腔怒火,问道:「你说自己是棋子,我看你不是活得好好的?」 空隐微笑:「阿愿,现在我知道答案了,也可以放心,彻底化作灵体,为你续命了。」 在空隐的棋局最后,一旦确定神明的心意,他就会选择牺牲自己,让陈愿成为新的书灵。 她若是成了书灵,生死与小世界休戚相关,萧云砚只会为她爱屋及乌,保下不堪一击的书中世界。 陈愿听后冷冷笑道:「可是师父,我偏不想如你的意,你于天下人而言是无私的,可是空隐,你就是对不住我。」 「你不该骗我的。」 空隐脸上的笑容淡去,低声道:「阿愿,天下之重维繫于我一人之肩,我不得不谨慎小心,机关算尽,你怨我是应该的。」 陈愿不想跟他扯这种『救一人还是救天下人』的问题,她眉眼清傲,倔强道:「我不用你续命,像你这样诡计多端的老头,就该好好活着,亲眼看着你在乎的天下化为灰烬。」 空隐苦笑:「哪有人不想活,要这样玉石俱焚的?」 「阿愿,成为书灵后,你可得长生,与神明相守,也算是为师对你做的补偿。」 陈愿不再看他,自言自语道:「我要什么补偿?我只是想回家,想告诉我的妈妈和弟弟,是我错了,我后悔了。」 她要为她曾经的软弱付出代价,而真正痛苦的,是被她遗留在另一个时空的亲人。 就像这个世界的沈皇后和陈祁年一样,哪怕他们表现得没有多喜欢她,也不在意她,可她还是相信,亲人是念着她的。 人本身就如无根之木,不系之舟,若身边没有所爱所亲之人,纵得长生,也不过是惩罚。 「空隐,我不会走你为我选的路。」陈愿坚定道:「我也不想捨弃□□凡胎,我只要我那简单平凡,甚至充满挫折的一生。」 「我得回去,至少亲口跟他们说一声,我很抱歉。」 空隐似被触动,妥协道:「若是成为书灵,的确是离不开这个世界,但你可以给他们託梦,就像我同你结契一样。」 「你说託梦?」陈愿摇头失笑:「你怎么不干脆让我回去上坟?」 空隐:…… 「乖徒弟,能听劝吗?」 陈愿:「不能。」 空隐不再劝,破罐破摔道:「反正你的身体越来越差,萧云砚也会拿我入药,为你续命,到时你还是下一任书灵。」 陈愿咬牙:「你玩不起?」 空隐道:「只是为了万无一失,用我的死,换个天下太平。」 陈愿开始阴阳怪气:「棋下得不错,可惜,我下棋赢不了你,但我会掀棋盘。」 陈愿话落,捧着玉色海棠推门而出,直接来到湖边,把花盆砸了,泥土抖落,只留玉色海棠,随后抛入水中。 平静的湖面霎时间波光粼粼,水色的灵力层层激荡,玉色海棠没入湖水深处,本来绽放的花瓣重新合拢,化形的空隐也被花瓣包裹住,陷入沉睡。 空隐曾经教过陈愿,水中的时间是相对静止的,她把空隐沉入湖底,就是在变相封印他。 他想死,她偏不成全他。 也是可笑,这年头还有人抢着赴死,陈愿一向尊师重道,没有让老头走在她前面的道理。 她也做不来书灵。 更没有空隐那种『苍生在首己在末』的觉悟,陈愿想要的,是萧云砚顺利渡劫成神明。 她自己的希望毁了,找不到回家的路,却仍然希望,那本该是神明的少年觉悟清醒,回到他该回的地方,而非被人愚弄,困在这小小的一方书中世界。 龙应该藏在云里,而非困于浅滩。 陈愿不想做他的绊脚石,她只想做他的登云梯,若他堪破不了情关,她就亲手成全他。 · 冬日的夜里起了雾。 萧云砚批奏摺时御笔突然滑落,他也莫名心绪不宁起来。 李联在外间守夜,听到小徒弟递来的消息后,脸色大变。 挑开帘子,李联来到殿内,萧云砚还是只穿了薄薄一件中衣,正在拾笔,露出截精緻白皙的腕骨。 李联是知道萧云砚那些手腕的。 他揣摩了一下措辞,如实禀道:「陛下,陈姑娘去了御花园的冰湖……她可能是想让玉色海棠照照月光,可谁知手一滑,那东西就掉湖里了。」 李联尽可能替陈愿找补。 萧云砚却听明白了,阿愿那样谨慎踏实的性子,掉了说不过去,只可能是她主动扔的。 第223页 「吧嗒」一声,少年手中的御笔被他折断成两截。 不是因为陈愿将他千辛万苦送的东西弃如敝履,而是她不想活,她拼了命也要离开他。 她要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世上。 萧云砚当即吩咐李联去捞,说是抽干湖水也在所不惜,他自己则披了件毛边斗篷,往静宣殿赶去。 殿内燃着灯,似乎是知道他会来。 萧云砚推门而入,一眼就看见合衣侧卧在榻上的人,她还是背对着他,让他的怒火愈演愈烈。 萧云砚走上前,摔碎了桌上的杯盏,恼怒道:「陈愿,你凭什么不想活?」 他那么想把她留下来,不惜把底线放低,比忧心国事还忧心她的身体,她凭什么轻易放弃。 碎瓷在地上飞溅,带起锐利的刺耳声,陈愿皱了皱眉,起身坐在床沿,望着他的眼睛说:「是我不想活,你发什么疯?」 萧云砚一口气堵在喉间,怒视着她说不出话来。 恰在这时,李联派人来报,说是水抽干也没有那株玉色海棠的身影,东西恐怕已经溶于水里了。 陈愿心知肚明,那玉色海棠本就是天地灵气所化,可以是任何形态,沉湖时空隐就再次死遁了。 陈愿反倒松了口气。 她抬眼道:「动怒伤身,回去睡吧。」 萧云砚抬手让李联退下。 殿门一关,他直接解了身上的龙纹斗篷,只着雪白中衣走到陈愿身前,咬牙切齿道: 「好好救你的法子不要,那就别怪我欺负你。」 陈愿眉心微跳:「你疯了?」 萧云砚侧首吹灭灯烛,轻易就把陈愿压在身下,她腕间还戴着他送的白玉菩提,据苗疆古籍记载,以此为枢纽,采阳补阴也可延年益寿。 她想离开他,他偏不允许。 第116章 · 陈愿没有反抗, 她轻轻笑道:「就这么喜欢我?」 萧云砚抿唇,下颌紧绷。 陈愿伸手勾住他的脖颈,「不怕我再杀你?」 回应她的是少年的唇。 陈愿心想, 或许一夜春宵后,他得到了她就不会那么喜欢了。 天下男人不都这样吗? 堂堂天子, 免费送上门来给她睡, 她没有拒绝的道理。 陈愿以身殉道,终于在翌日清晨得到答案,萧云砚不是不行。 她被迫熬夜,直到天将明, 萧云砚要去上早朝, 陈愿才能阖上眼睛睡一会。 浑身是快散架的疼, 她甚至不敢让雀儿进来帮她梳洗,怕吓着她,那些疯狂的痕迹遮都遮不住。 萧云砚恐怕是属狗的。 他昨天夜里哄着她, 一声声姐姐低沉微哑,陈愿也是疯了头, 陪着他不知餍足。 事实证明,男人这玩意真的沾不得。 …… 晌午时分,陈愿才悠悠转醒,她试着自己起身, 发现身体比想像中好很多,酸痛褪去,是久违的轻松和舒畅。 萧云砚果然没有骗她。 他确实是用他的气血和精气神在温养她。 陈愿吩咐雀儿送来热水, 她仔细收拾好后, 才去看榻上。 床布的景象不怎么壮观。 鲜红的血迹已经发暗发黑,汗渍和连绵起伏的褶皱提醒着她昨夜的动情, 唯独不见元阳。 陈愿的脸倏地热起来。 萧云砚同她缠绵时,在她耳边说:「一滴也不许掉,都含着。」 他还拿来枕头垫在她腰后,让那些元阳在她身体里留久一点。 陈愿起初不懂,后来翻阅书籍才知道,这是容易受孕的方法,可她本就损了身子,只是借他的元阳温养。 萧云砚嘴上说不喜欢孩子,可陈愿还是发现,中秋宫宴时,有个大臣的小公子冲撞了他,萧云砚非但没恼,反而把孩子抱在怀里,抓糖和果脯给他吃。 他也许会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陈愿低头笑了笑,她是真的疯了头,不过是睡了人家,就想跟人家有以后。 简直是痴心妄想。 陈愿轻揉额角,再次想着:如果我也是神明就好了。 …… 午时已过,大臣们下朝后三两一群,并排走出皇宫。 新任的翰林院学士是状元郎,年轻气盛,不免八卦道:「裴相,你先前瞧见没,陛下他笑了。」 丞相裴恪停下脚步,淡定道:「好像是有这回事。」 状元郎又道:「还偷偷笑了好几次,你知道的,咱们陛下议政时常冷着脸,大家都人心惶惶,可是今日,他温和得像太阳。」 裴恪低笑:「你还年轻,不懂。记住了,宫里只有一位贵人得罪不得。」 状元郎也笑:「多谢老师提点,学生以后碰见北陈那位都绕道走。」 裴恪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要抓紧整理南萧律法的漏洞,陛下很重视。」 状元郎颔首:「学生知道,不知老师有没有雅兴,去学生府上喝一杯。」 裴恪摆摆手:「老夫急着回府,继续钻研那些新奇的玩意。」 「那学生恭送老师。」 他们走后,姜太尉和姜三公子也走出宫门,面色不佳。 姜暄担忧道:「父亲,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也不为难妹妹和绥王,但也不放他们自由。」 姜太尉收起在人前的假笑,寒着声线道:「陛下这是敲打我呢,我早该知道他不是任我操控的软柿子,只是没想到,他比我想像中还狠还疯。」 第224页 如今姜家虽占着皇后之名,姜太尉如愿当上国丈,但姜昭的皇后之位形同虚设,她自己也不争气,无法讨得萧云砚喜欢,更不能生下个一儿半女。 加之萧云砚大力扶持丞相裴恪和他的门生,姜太尉的地位多少被动摇,又因为绥王入狱一事,姜九邻彻底失去退路。 他倒是想怂恿萧绥造反,但这位年轻的皇叔根本无心权位。 他被押入死牢的时候,是连反抗都没有的,说是束手就擒都轻了,萧绥只差自己走进死牢以证清白。 姜九邻虽然不悦,但不得不承认,萧绥这样的君子世无其二,不止姜暄,哪怕是姜太尉也敬重他。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姜九邻只能歇了继续折腾的心思,他年纪大了,新入朝的年轻人一拨接一拨,慢慢淘汰掉姜氏的门生,也将他的势力分而化之。 要让姜氏门生下台,肯定要有理由。在这件事上,萧云砚下的功夫最多,有问题的他肯定不会放过,反而要大做文章,没什么问题的,他也会想方设法安上问题。 萧云砚整日里忙碌,除了批阅奏摺处理朝政,就是费尽心思将朝堂换新,推进律法改革。 他确实没有多余的精力应付后宫,也幸好他的后宫只有陈愿。 应付她一个都难于上青天。 等萧云砚处理好手头的事情,天色已经昏沉。在李联的伺候下,少年天子换下朝服和冕旒,穿起了从前习惯的鹤纹白袍,束着高高的马尾。 他像邻家少年郎一样,在雪地里折了一段红梅,想去见他的陈姑娘。 静宣殿里,一如往日安静。 陈愿似乎还在睡梦中,萧云砚竖指唇边,示意雀儿退下后,轻悄悄走到榻前,他曲腿坐在床边,手肘撑在床沿上,托着下巴,就这么看着陈愿。 她睡着的时候最温柔。 萧云砚怎么看都看不厌。 被他这样炙热的目光盯得久了,陈愿悠悠转醒,下意识就朝他的脸上扔了个枕头。 萧云砚稳稳接住,也不恼,他把枕头抱在怀里,扬起脸道:「别乱扔,一会还要用呢。」 「用什么?」陈愿刚睡醒,反应过来后脸色薄红,恼怒道:「你不要脸。」 萧云砚只是笑,骄傲明艷,像极了当初刚遇到时他的模样。 陈愿也发现了他细心的打扮。 少女瞪他一眼,抢过枕头后说:「老黄瓜刷绿漆,装嫩。」 萧云砚笑得更欢了,他抓住陈愿的手腕,撒娇道:「昨夜你不是说,只要我喊你姐姐,就再来一次吗?」 「姐姐?姐姐?」 他声音好听,叫得人心痒。 陈愿捂住耳朵,朝他心口踢了一脚,但避开了伤口,微愠道:「你是真的不怕精尽人亡?」 萧云砚不当回事,散漫地抬眼,盯着她说:「不是告诉你了,死在你身上,我愿意。」 他从地上站起来,正色道:「陈愿,我不怕被你知道。」 「很好啊,你赢了。」 事到如今,他不想也不必再隐晦了,爱意当明烈炙热。 人呢,要先学会认输。 他就是被她吃定,没了她不行,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 「所以,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讨厌你。」 若这是情劫,不堪破也罢。 窗外的天光明明晃晃,却比不过萧云砚眼底的赤诚。 陈愿的心软成一滩雪水。 她勾住他的手指,把他往身前扯了扯,几乎额头贴着额头,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嗯。」萧云砚抬手碰了碰她的鼻尖,说:「你想让我做回神明。」 陈愿蓦地睁大眼睛。 「谁告诉你的?」 「你啊。」萧云砚扯了扯唇角,「昨天夜里,你半梦半醒之间,我问了你一些问题。」 陈愿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她只记得第一次过后,她陷入昏睡,依稀能知道萧云砚给她上了药,她也似乎陪他聊了天。 但聊的什么,她印象全无。 后来,她被他的亲吻弄醒,又半推半就,和他沉沦在慾海。 「我说什么了?」陈愿眼睛微眨,恨不得找墙缝钻进去。 萧云砚反身坐下,把她抱到大腿上,慢慢掰着她的手指说:「也没什么,就是爱我爱得不行。」 「说什么宁愿身死,也要让我的少年乘云驭蛟而去,说我是天生的神明,不该毁在你手里。」 「可是阿愿,我想你误我。」 陈愿一张脸已经红透,支支吾吾道:「我啾恃洸没说过,肯定是你诈我。」 萧云砚淡色的眸子里闪过狡黠:「答对了,不过看你的反应,我猜的应该八九不离十。」 陈愿猛然抬头,嗑到了他的下巴,她下意识揉头,萧云砚的动作却比她更快,他轻轻摸着她的发顶,认真道:「阿愿,我做过许多梦,多少知道自己的不凡。」 「可你相信吗?我是真心的,真心的想为了你留下来,不做神明,只做你一个人的萧云砚。」 他轻轻嘆息,揽在陈愿腰间的手收紧,有些委屈道:「你想我憎恶你,想逼我去做神明,就像我梦中的那个人一样,常常告诫我,无爱即是神。」 「我隐约知道,那个人可能是我的前世,他是神明,我却不是,他信奉无爱即是神,我信奉的却是——」 第225页 萧云砚低头吻了吻陈愿的额头,说:「吾爱即是神。」 他心中的信仰,唯一的神明,不过是一个仗剑走天涯的姑娘。 哪怕她如今已经虚弱到拿不起剑,他也还是想倾尽全力,替她守护她在乎的东西。 萧云砚的吻点到即止,他抬起头,看着香炉里缭绕的云烟,说道:「阿愿,是你让神明有了牵挂,倘若你继续拒绝我,恐怕神明还会为你堕魔。」 陈愿心中一惊,她伸手贴近他的心口,终于小声说出那句迟来的抱歉。 萧云砚摇头:「你没有错。」 「在我这里,阿愿永远是对的。」 陈愿没忍住弯了唇角。 萧云砚又道:「为表诚意,若是陈姑娘肯让我今夜留宿,我明日便放了姜昭和萧绥,好不好?」 陈愿不信:「你就不怕绥王回到徽州,领兵杀入金陵城,取你的狗头?」 萧云砚挑眉:「不怕,你都说了,我可是神明啊,难道连这点容人的雅量都没有吗?」 陈愿心想反正已经坦诚,索性说道:「在我看到的结局里,故事中的你对萧绥用了水滴之刑。」 萧云砚仔细想了想:「水滴之刑的确是我会用的,但我就算是再禽兽,也不会弄死唯一的亲人。」 「何况萧绥从未对不起我。」 「那就奇怪了。」陈愿在他怀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边想一边问道:「那你本来打算怎么处置他们?如果没有我的话。」 萧云砚抬手轻抵额心,思索后道:「我会让他们假死。」 陈愿并不知晓,在《凤命》的番外里,她不曾看到的内容中,正文里已经「死透」的男女主角在千里之外的苗疆复生,他们被人为抹去记忆,在山野田园间,做了一对无忧无虑的神仙眷侣。 而背后操纵这一切的,正是萧云砚。 他杀死的是发誓不娶姜氏女的绥王,以及姜家的九小姐。 而留下来的,只是萧绥和姜昭。 萧云砚杀死了他们的身份,留下了他们的性命,送去苗疆,给了一份圆满和成全。 他从来不是十恶不赦的人。 未曾负过他的,他从不以刀兵相向,相反,你若是给过他雪中送炭的恩情,他会记一辈子。 萧云砚对敌人有多狠,对恩人就有多好。 他虽然被束缚在「落魄皇子」的躯壳里,本质上还保有神明的心性。 神明无情,却最公允。 萧云砚始终有自己为人处世的准则,他的底线很牢固,只是在陈愿这里,一低再低。 他清楚地知道,他恐怕没办法做神明了,因为神明公允,无法偏爱一个人。 可他要给陈愿的, 是不分缘由的偏爱。 第117章 · 萧云砚留宿在了静宣殿。 翌日, 想要罢朝当昏君的少年天子被陈愿踹去上朝,临行前,她亲手为他戴冕旒。 殿外黑漆漆的笼着白雾, 殿内灯影幢幢,萧云砚抱着陈愿不肯撒手, 挨了一脚才安生。 他走后, 陈愿又睡了个回笼觉,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陈愿唤雀儿打来热水,就放在墙角下。 雀儿不懂:「平时不都端到姑娘面前吗?」 陈愿挽起衣袖:「没什么,我要倒立洗头。」 人总要为年少轻狂时放出的大话买单, 她再也不会说小反派不行了。 · 过完年节后, 春意复甦。 偌大的金陵城里总有人来来去去。 萧绥要回徽州的那日, 陈愿和萧云砚去为他送行,青年还是老样子,玄衣玉簪, 清简出尘。 他牵马立在城门,自有王孙公子的贵气, 常人也不会知晓,绥王就是名扬四海的玉面阎罗。 陈愿朝萧绥拱手,垂眼为他送行,倒是萧云砚主动伸出双臂, 同萧绥拥抱了一下。 「皇叔,随时回来。」 萧绥微怔,随即唇角扬了扬, 轻拍少年的肩膀道:「你已经及冠, 朝中有你我很放心。」 萧云砚微笑:「庙堂之远有皇叔我也很安心,律法的推进很顺利, 皇叔无需再费心去做玉面阎罗,专管不平之事了。」 萧绥点头:「我等着你引领的那束光照到徽州。不说这些了,你们珍重。」 「皇叔也是。」 青年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萧云砚回眸去看陈愿,揶揄道:「让你降了辈分,我很抱歉。」 陈愿没功夫搭理他,她四处眺望,依然没有看见姜昭的身影。 萧云砚走到她身旁说:「姜家的小姐自觉无颜面对绥王,一直闭门不出,又怎么会来相送?」 「何况年节那日,萧绥已当着众大臣的面,解除了和姜昭的师徒关系,你不知道,姜九邻脸都黑了。」 陈愿收回目光,道:「为什么解除师徒关系?」 萧云砚陪她走在朱雀大街,他今日微服私访,也不算引入注目,买了个糖人给陈愿后才说: 「阿愿啊,你还是不了解男人。」 「萧绥何其聪明,他看出姜昭的喜欢后,如果不能给予回应,是不会再维繫着师徒关系给姜昭幻想的。」 陈愿咬了一口糖人,太甜太腻,她自然地递给萧云砚,反驳道:「那是因为大部分男人都喜欢吊着他们的爱慕者。」 「萧绥这种反而是例外。」 萧云砚将糖人吃完,应和道:「皇叔确实是难得的君子,有幸让你碰上,阿愿,其实我也是个君子。」 第226页 少年又开始吹嘘了,连眼角眉梢都明亮起来,他骄傲道:「我们南萧唯二两个君子,就是皇叔和我。」 陈愿笑得勉强:「你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萧云砚不以为然,握紧她的手说:「我要是要脸,就追不到姐姐了。」 萧绥输就输在太要脸面。 萧云砚不是,若是陈愿肯让他留宿,别说撒娇,他直接把脸皮扔地上都可以。 实属能屈能伸第一人。 陈愿倒是吃他这套,但想留宿没门,她晃了晃手中的钱袋子,眨眼道:「去全盛酒楼吧,请你吃饭。」 萧云砚掀了掀眼皮:「鸿门宴?」 陈愿道:「还说自己是君子,明明是小人之心,我只是想给你补过生辰,就我们两个人。」 萧云砚刚想说什么,就见影六从屋檐上飞身而下,在他耳边禀报导:「陛下,人接到了。」 少年扬唇笑了笑:「那就去全盛酒楼。」 …… 繁华的街巷车水马龙,酒楼从不缺生意。门前树下停靠着各色马车,大多是南萧的权贵,也有几辆别国的车驾。 陈愿没有注意,她的目光落在大厅,每张桌椅都坐满了人,多是父母带着子女,气氛温馨。 陈愿瞧得眼眶微酸。 人总是不甘于满足的,她有了萧云砚后,还是没能放下亲人。 陈愿眨眨眼睛,将情绪收敛,萧云砚看见了,他没有点破,只是拉着她的手,往楼上雅间走。 一路带到走廊尽头。 萧云砚忽然停下脚步,他绕到陈愿身后,用手指捂住她的眼睛,在她耳边说:「敲门。」 陈愿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却也照做了,敲门声响起后,她很快就听见脚步声,「吱嘎」清响过后,萧云砚松开了手。 窗外的天光逼得陈愿睁开眼睛,她眨了眨长睫,入目的是一张张笑脸。 有沈皇后的,陈祁年的,也有陈祁御和李观棋的。 这些她在北陈的亲友,都过来看她了。 陈愿没忍住红了眼眶。 还是沈皇后走上前,把这个一向要强的女儿抱在怀里,轻拍她的背说:「阿愿不哭,你该高兴。」 陈愿微微仰头,抬手遮住眼睛,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后,这才问道:「你们怎么都来了?」 陈祁年努努嘴,瞥了萧云砚一眼,告状道:「姐夫请我们来的。」 陈祁御微歪头:「拜贴送到了空隐寺,我不来说不过去。正好全盛酒楼里有些事宜要交接,就来考察一下。」 李观棋没法说话,只好看陈祁年一眼,后者解释道:「至于他,还不是我姐在哪他在哪。」 陈祁年的话实在多,陈愿直接说道:「你不是被幽禁吗?」 陈祁年吊儿郎当坐下,轻嗤道:「怎么?我还不能被放出来了?」 陈愿:…… 沈皇后解释道:「年儿和我坦白了,他做事虽然不讲道理不计后果,但心是好的,我便想办法把他带出东宫,来见见你。」 陈祁年接话道:「毕竟姐姐你将要大婚,做弟弟的哪能缺席。」 大婚? 陈愿回眸,萧云砚就倚靠在门边,唇边牵起和煦的笑意。 他看着陈愿,淡色的眸底意味分明:睡都睡过了,总要对我负责吧。 陈愿用眼神示意他不要乱讲话,问道:「怎么不跟我说?」 萧云砚走上前,摁着她的肩膀入座,淡声道:「会跟你说的,先和大家叙叙旧吧。」 陈愿暂且放下,身旁沈皇后已经打开食盒,看向陈愿的目光小心又讨好:「阿愿,这是我亲手做的,你尝一尝?」 陈愿看清了沈皇后眸底的愧疚,她鼻子一酸,捻起覆满糖霜的柿饼,咬了大口后跟沈筠说: 「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谢谢母后。」 少女的声音清冷,实在不怎么煽情,沈筠还是抹了抹眼角的泪,陈祁年见状打趣道:「母后打住,等阿姐出嫁那日你再哭。」 「你们一哭,我这为人子为人弟的也不好意不哭了。」他装模作样掉眼泪,惹得母女两笑起来。 陈祁御也笑道:「难得齐聚,今日我请客,诸位只管尽兴。」 有了全盛酒楼幕后老闆这句话,陈愿也不客气,给每个人都点了几道合心意的菜。 她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酒,最后是被萧云砚背回寝殿的。 那晚的夜风乍暖还寒,李联和雀儿等宫人都瞧得分明,皇帝陛下从始至终嘴角的笑就没下去。 他稳稳背着身后的全世界,明知她昏睡过去,还是自言自语道: 「我想给你挡酒的。」 「可我怕你凶我,你明明对其他人都那么礼貌,就知道凶我。」 「你是吃定了我不会走,连你的本能都知道,喝醉了就找我。」 萧云砚低头笑了笑,在全盛酒楼,肆无忌惮喝醉后的陈愿高喊:「萧云砚呢?把我送到萧云砚那里。」 这是不是说明,至少在这个世界,我是你最最信任的人。 萧云砚轻轻掂了掂,将陈愿往上送,他盯着漫长前路道:「我多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可我同时知道,你心里想要什么。」 「阿愿,我做不到无视你的痛苦,然后自私地把你留下来。」 萧云砚眨了眨眼,天际有细密的雨丝落下,几乎是剎那,莫惊春就撑着伞出现在他身后。 第227页 萧云砚没有回头,他对本该来去如风,自由自在的剑客说道: 「表兄,我已经放你走了。」 莫惊春没有离开,他固执地替他们撑伞挡雨,亦步亦趋。 「萧云砚,你说的不算。」莫惊春难得硬气起来,句句铿锵道:「喜欢谁和保护你并不冲突,如果冲突了,我还是会捨弃己身求个两全,轮不到你赶我走。」 萧云砚沉默了片刻:「我天生是七杀命格,註定什么也留不下,就算一时半刻拥有了,也很快会失去。」 莫惊春举着伞,不让雨水沾湿萧云砚和他背后的姑娘。 青年的手很稳,举伞如拿剑,他坚定道:「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命?陈姑娘呢?你也捨得赶她走?」 萧云砚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人人都觉得阿愿像月亮,可我觉得她像个太阳。」 「我自私地想把太阳拥入怀中,让太阳只温暖我一个人,我甚至生过囚禁的心思,却忘了当太阳沉没的时候,日薄西山,不会有光。」 太阳本该在天上,而不是在他怀中,哪怕小心安放也会黯淡。 他又怎能凭爱意私有? 萧云砚很清楚,在另外一个世界,恐怕也有如他一样,渴求着太阳光亮的人。 就像沈皇后捨不得陈愿那样,陈愿也一定捨不得她在现实世界的母亲。 陈愿教会了他爱是什么。 不是摧毁霸占,而是成全奉献。 萧云砚想好好爱她,给她心里想要的,而不是他觉得好的。 陈愿的心思很难外露,但萧云砚就是能读懂,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哪怕被木簪扎在心口,也只是难过和想不通。 恨她什么都不告诉他。 他也想帮到她,想为她做点什么,想让他的陈姑娘从心底里高兴,而不是刻意压制难过,装作若无其事。 就如今夜,明明亲朋和爱人已经在她身旁,她还是借酒消愁。 也许是沈皇后和陈祁年让她想到了在另一个世界的亲人。 这是陈愿完成任务的全部动力,也是她心中不能触碰的禁忌,就连在梦中呓语,她也说的是对不起。 萧云砚拥她入眠,最怕听到对不起,他的心是血肉做的,没办法做个铁石心肠的人,他心疼她。 萧云砚知道她想回家。 他愿意送她回家。 第118章 · 冬已过, 春日的光变得暖融。 陈愿酒醒时已经是翌日午后,她洗漱用膳完毕,在小厨房做了道糕点, 想送去朝云殿。 她远远就看见了李联。 李联端着个匣子小跑过来,行礼道:「陈姑娘, 陛下不在。」 陈愿蹙眉:「去哪了?」 李联掸动拂尘:「说是远行一趟, 为姑娘寻一味良药。」 陈愿惊道:「萧云砚他跑了?丢下满朝文武?」 李联无奈笑道:「陛下提前处理好诸多朝政,让裴相代为看管,又请了绥王回来,这不是一时兴起。」 陈愿指了指李联手中的檀木雕花匣子:「那这个呢?」 「给姑娘的。」李联递过来, 说:「不过开锁的钥匙在莫惊春手里, 他什么时候给姑娘, 老奴也不知道。」 陈愿只好清嗓,朝着墨蓝的天空高喊:「表兄!」 她随了萧云砚对莫惊春的称呼。 隐在房檐后的青年吓了一大跳,他装没听见, 只回应道:「陈姑娘,陛下此去至少月余, 一月后我自会给你钥匙。」 陈愿循声望过去,问道:「他去哪了?」 莫惊春正色答道:「去寻一条通天之路……」送他的意中人回家。 后半句莫惊春没有说明,他只是说:「弟妹放心,阿砚临行前让我告诉你, 他很喜欢你。」 陈愿无奈:「这我知道。」 「你不知道。」莫惊春抱剑,眺望远方道:「你永远不知道,他有多喜欢你。」 莫惊春曾一度以为自己是个情种, 以为他对姜昭的喜欢此生不换, 可见了萧云砚后,莫惊春才明白, 有一种喜欢既可以明目张胆地偏爱,也可以悄无声息地粉身碎骨。 萧云砚临行前,没做回来的打算。 …… 白云轻移,千里之外。 独自一人远行的年轻人再次来到空隐寺,想要求见庙里的上师。 他能挨得过上师的棍棒,只求一个脱胎换骨,能有本事完成一个姑娘的心愿。 萧云砚托陈祁御转达来意。 上师听后,看向了禅房窗外的深深雾气,苍老的面容带着笑意道:「空隐,现身吧。」 只见雾气霎时间聚拢,化为人形,正是鹤发少年颜,做道士打扮的空隐。 他以海棠之身沉入宫中冰湖后,又随水汽氤氲雾化,悄无声息漫过山川湖海,回到了空隐寺。 这本是书中世界,书灵空隐可以是任意形态,只要他欢喜。 他伸了伸懒腰,进禅房打座,对上师说道:「你是难得的智者,天底下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怎么让阿愿回家,我也想知道。」 上师笑而不语。 空隐索性道:「不必顾忌我的情面,也不用畏惧他神明的真身,他如今不过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少年人,你就按你的规矩来。」 上师点点头,对禅房外静候的陈祁御说道:「允他上山,三千长阶,五步一跪,十步一叩,若是他心诚,我自会见他。」 第228页 「弟子明白。」陈祁御话落,又唤了小沙弥去给萧云砚传信。 小沙弥到山脚下时,天已经黑透,他打着灯笼,对那俊美不凡的年轻人说:「萧施主,你是为了我大师姐吗?」 这小和尚正是爱听墙角,又吃过陈愿所做糕点的那个,他自然认得师姐的男人。 萧云砚朝他弯唇:「是啊,难为你记得我。」 「说说看吧,什么考验?」 小和尚如实转达,不免感慨道:「师姐夫,你是天子,能受这屈膝之辱吗?要是实在不行,你带兵打过来吧。」 萧云砚哭笑不得。 小和尚一本正经:「是祁御师兄教我的,他说那两个老傢伙蔫儿坏。」 萧云砚轻笑出声,他解下斗篷,递到小和尚手里,说:「你替我告诉陈祁御,他的好意我心领了。」 萧云砚话落,已走出五步,他抬手撩开衣摆,笔直跪下,没有一点投机耍滑的意思。 小和尚深感佩服,一路为他提灯,偶尔会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我师姐?因为她漂亮?」 萧云砚摇头:「天下美人者众,如阿愿者少,她虽无倾城色,却能倾我心。」 小和尚:「确实,你比师姐好看。」 萧云砚:…… 你是真的不怕你师姐打你啊。 爱说实话的小和尚尤不自知,他一路叽叽喳喳,倒缓解了山中的清寒和空寂,待到第二日正午,萧云砚终于过山门。 他完成最后一个磕头礼,抬起眼睛,那位上师已出现在面前。 上师问他:「因何而来?」 萧云砚答:「为了一个姑娘。」 上师又道:「所求何物?」 萧云砚双手合十,恭敬道:「我虽渺小,也想竭尽全力,送一个姑娘回家。」 上师陷入沉默,他示意萧云砚起身,最后说道:「可有退路?」 萧云砚道:「未曾留。」 上师嘆息一声,示意他跟上,这是萧云砚第二次来到禅房。 室内燃着檀香,和别处的都不同,明明没有烟火味儿,却催人昏昏欲睡。 萧云砚很快失去意识。 他做了一个无比清晰又完整的梦,梦里的人御剑逍遥,腾云驭蛟,纵横于天地,所向披靡。 是他的前世,魔神魇。 他轻而易举就可以斩开天门,在无数个小世界中穿梭。 这样强悍的神力令萧云砚蓦然惊醒,面前是上师发黄却不浑浊的眼珠,上师轻点他的眉心,那里轻易就显现出硃砂印记。 这是神明才有的天道馈赠。 上师说道:「你想送她走,就要拥有开天门的能力,你想用剑斩开天门,就要恢复神力,可一旦恢复神力,整个小世界都会为你坍塌。」 「我知道你只在乎那一人,可是……天下苍生虽如蝼蚁,我和空隐也想为他们求一线生机。」 萧云砚垂眼:「可有两全?」 上师颔首:「有。」 「你死。」 萧云砚抬起眼睛,没有惧色,反而笑道:「我还没死过,试试也不错。」 上师松开手,起身说道:「我和空隐可以合力让你恢复半神之身,你用半神之身去开天门,是逆天而行,会被业火雷劫焚烧,但同样可以尽力一搏,斩开天门。」 「而你死后,尸首会化为神脉,足以庇佑小世界千秋万载。」 上师话罢,转身离开,只留下句:「想好再来找我。」 「不过记住,距离最合适的开天门之日还有三个月,你可以去完成未完的心愿。」 「当然,你也完全可以自私一点,自己想办法恢复全部神力,毁了小世界,送陈愿一个人走。」 上师给出了所有选择。 这不免惹得空隐骂骂咧咧,他指着上师的鼻子道:「你什么都告诉他,要是他心狠,我和整个小世界都毁你手上了。」 上师微笑:「与我何干?」 「你别忘了,我之所以在这个小世界,不是为你空隐,也不是为了神明,而是为我的旧友。」 空隐轻嗤:「你老朋友谁啊?」 上师保持微笑:「天机不可泄露,我那位朋友,本事一点不比神明差,若非她铁了心做个好人,众神也不过是她手中蝼蚁。」 空隐瞪大眼睛:「这么强?」 上师摆摆手:「你小心一点,等我的朋友想起大号密码,第一个就来找你算帐。」 空隐皱眉:「我这一天天与人为善的,又没得罪他。」 上师不再多说,只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 山中岁月无踪,人间易老,物换星移。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萧云砚快马加鞭赶回金陵,昼夜不歇也只剩两个月。 收到他要回宫的消息后,莫惊春松了口气,也把本要交给陈愿的钥匙继续收了起来。 可是萧云砚不在的这一个月里,他的陈姑娘也不太好,也许是有些宿命的因由在里面,陈愿和陈祁年之间还是只能活一个。 这一个月里,陈愿离了萧云砚,好不容易温养好点的身体又虚弱下来,偏生在这个当口,自小体弱多病的陈祁年又旧疾复发。 陈愿不想看着沈皇后满面愁容,她总觉得自己是异世来客,是她占了陈祁年的康健。 因为心怀亏欠,陈愿再次划破手腕,用血液替病中的弟弟续命。 第229页 可她忘了,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强行放血后,陈愿毫无疑问再次陷入昏迷,等她醒来,又是另一番光景。 陈祁年倒是好了。 陈愿却身体亏空,连行走都觉得吃力,她还是走上了从前的老路,坐在了李观棋连夜改装的轮椅上。 她又瘸了,又好像没完全瘸。 这种时候,陈愿还能笑出来,她对李观棋说:「咱们俩一哑一瘸,也算全了君臣一场。」 李大人张了张唇,气得扔掉头顶的乌纱帽,无声嘶吼道: 你是欠他们的吗?! 陈愿读懂了,摇摇头说:「人活着不就是你欠欠我,我欠欠你?大家有来有往,才不负相识一场。」 李观棋无能狂怒,踩了两脚官帽,意思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和陈祁年和解,也不会当他的臣下。 等他发泄完了,陈愿才推动轮椅,她微弯腰,拾起布满脚印的乌纱帽,掸了掸灰说: 「你一辈子那样长,别过早下结论,也别说气话。」 「拿着,若北陈少了一个正直的李大人,朝堂就真如万古长夜了。」 陈愿伸手,李观棋双手接住,在女子的注视中,他重新戴于发顶,话未出口,眼睛先红了大半。 可是殿下,臣情愿殉主啊。 你我之间,是无需多言的默契,那些年在战场上我们都活过来了,为什么现在日子好了,反而还要天人永隔? 殿下,你知道吗? 自你把我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那刻起,李观棋就发誓,这条命今生只为你活。 ——青年有太多的话想说,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只好合袖拱手,朝着他心中的太子殿下行礼大拜。 陈愿朝他笑了笑:「我觉得要先给你下条命令,不许殉我。」 李观棋的表情一言难尽。 陈愿指了指轮椅:「推我回去吧。」 李观棋领命,把她交到了雀儿手里,虽说是君臣关系,但毕竟男女有别,李观棋不想败坏她的名声。 青年离开后,陈愿一个人坐在殿内,她让雀儿去看看宿在驿馆的陈祁年,那边有沈皇后在照看。 雀儿拿着腰牌出宫,再见陈祁年还是没忍住脸红。 这张脸和陈姑娘很相似,雀儿仰慕陈愿,连带着看陈祁年都有些微妙。 少年已经能下床走动了,沈皇后扶着他在园子里闲逛,瞧见雀儿时,沈筠急忙上前,问道:「阿愿怎么样了?」 陈愿给陈祁年放血后,不想让人担忧,连坐轮椅的事都封锁了消息,她总找藉口不见沈筠。 都说母女连心,沈皇后多少有些感应,又怕伤了女儿那样骄傲的性子,不敢强行去见她。 沈筠心里着急,手也没个轻重,抓着雀儿的胳膊。 「母后……」陈祁年缓慢走来,无奈道:「抓得太紧了。」 沈皇后这才意识过来,松开手。 雀儿脸颊微红,低头说道:「不妨事,陈姑娘她很好,只是在忙一些事情,没空见二位。」 沈皇后只得点点头。 陈祁年轻哼:「狗都不信。」 雀儿的脸又红了些,她欠身告辞,身后陈祁年唤道:「你叫什么?」 「哎,让你走了吗?回来,再同我母后说说阿姐的事,说不清楚不许走。」 · 金乌西沉,余晖落在碧瓦朱檐上,连屋嵴兽都显得温柔可爱。 殿内的西晒过去,陈愿隐约听见脚步声,她轻唤道:「雀儿?」 无人应声,陈愿自嘲一笑,她身体已经坏到出现幻听了吗? 放下手中的书卷,陈愿偏头倚靠在雪白的墙上,她背对着殿门,头轻轻嗑着墙面,一下又一下。 陈愿恨自己不能行走。 可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自卑且骄傲的小女孩子了,她不会再走极端,不会放弃本就油尽灯枯的生命,可她心里不好受,又不想摔东西解气,便这样撞着头。 陈愿无意识地磕碰着。 直到有人把手贴在她的头和墙面之间,她撞上温热的血肉后才回过神。 这是萧云砚的手。 陈愿回眸,对上年轻男人的笑脸,他弯腰看着她,嗓音微哑:「怎么我才走一会,你就把自己弄成这样?」 你这样…… 我怎么放心。 第119章 · 陈愿抓住他的手。 萧云砚隐去眸中的湿润, 他转身把她从轮椅上抱起来,小心放到自己腿上,低头笑望着她:「这下你跑不掉了。」 陈愿抬手轻抚他的面容:「萧大小姐, 你长鬍子了。」 他从空隐寺赶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见她, 风尘僕僕, 难免有青色的胡茬。 「是啊,我是个男人了。」 萧云砚任由她摸,从眉骨眼睛再到鼻樑,他想起年幼时阿娘说:身为男人, 要保护好自己的女人。 他问陈愿:「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或者想做的事情?在入生苗寨时, 我曾跟你说, 如果你瞎了或者腿断了,我就做你的眼睛和双腿。」 「我对你说过的话,永远有效。」 陈愿静静看了他一会。 「阿砚, 你是不是要走了?」 萧云砚摇头。 「那你求到药了吗?」 「嗯。」 陈愿不再多言,她倚靠在萧云砚怀里, 伸手把他的腰抱得很紧:「瘦了。」 第230页 萧云砚低头,下巴轻靠在陈愿头顶,说:「那我多吃点。」 陈愿应声,「等我好了再为你下厨, 阿砚,我哪儿也不想去,你在哪里我在哪里。」 萧云砚笑笑:「你别哄我, 我会当真的。」 陈愿抬眼:「若我是真心的呢?」 萧云砚伸手颳了刮她的鼻樑:「先养好身体再说, 不然怎么陪我东西南北。」 他起身要把陈愿放到榻上,却被她勾住脖颈:「别走。」 萧云砚耐心哄道:「我很脏, 洗干净再来陪你。」 陈愿看了眼自己衣袖上沾染的灰尘,第一次撒娇道:「你抱我,我也要沐浴。」 萧云砚无奈笑道:「好。」 「我抱。」 …… 宫内有专门供帝王泡澡的一池浴汤,是活的温泉水,常年清澈温热,雾气升腾环绕。 萧云砚屏退宫人,抱着陈愿走过一重重殿门,来到纱帘后的浴池,把她放进水里。 他自己则光裸上身,穿着长裤下水,还叮嘱陈愿:「你身子不好,别勾引我。」 他怕她受不住他的元阳。 陈愿点头,伸手去剥黏在身上的外裳,最后只剩下心衣,裸露出雪白的肌肤。 萧云砚本来背靠着池沿,双手平放闭目养神,无意间瞥见了,只好以手遮眼,当看不见。 陈愿也没说话,她深吸一口气,整个人都没进池子里,萧云砚听见水声,连忙过去捞她。 这一捞,就被缠上了。 陈愿紧紧抱着他,萧云砚根本没有定力推开,他年轻,血气旺盛,又和陈愿分开了那么久。 温香软玉在怀,是个人都忍不了。 萧云砚没挣扎太久,恭敬不如从命,他克制着温柔一些就好。 他永远拒绝不了陈愿。 萧云砚转身,让女子的腿方便缠在他腰间,他捧着她的脸颊轻吻,低声道:「姐姐,说你喜欢我。」 陈愿不知是怎么,竟转了性子,贴着他耳朵说:「我爱你。」 萧云砚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你是假的吧?」 他被凶习惯了,面对突如其来的柔情似水,还有些惶恐不安。 陈愿不再说话,只低头亲吻他的喉结,让萧云砚耳朵红了起来。 情到浓时,他得寸进尺,明明已经是男人还带着少年的稚气,哑声哄道:「阿愿,说你要我。」 陈愿勾住他的脖颈,身子靠近贴了贴,不服气道:「你说。」 萧云砚扬了扬唇角。 「我要你。」 情之一事,要学会认输。 他只输给陈愿。 …… 温泉池的烛火亮了整夜。 没有人知道里面的旖旎,也不知道除了温泉池,池边的软榻上,置书的檀木架旁,甚至于光亮的桌面,都留下了疯狂的痕迹。 众人知道的,只是事后陈愿睡了一天一夜,再醒来连嗓子都是哑的,以及萧云砚破天荒罢了早朝,在朝云殿小憩。 他年轻,很少觉得累。 这次是真的过了。 兴许是想着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所以拼了命地做爱。 想把那个人狠狠揉进自己的骨血,想和她亲密无间,长相厮守。 可他还是跑不过时间。 三个月的期限转瞬即逝,萧云砚把所有事情都做完后,才准备启程去栖霞山。 上师来信说,栖霞山是天然的龙脉,在此山中开天门是为地利,至于天时,只等夜幕降临,星象生变。 临行前,萧云砚亲手写了一道遗诏,传位给他的皇叔萧绥。 在这偌大的南萧,无数皇亲贵胄里,他也只信得过萧绥。 萧云砚也不知道此行成败。 为防万一,做最坏的打算,假如他死了,天门也没大开,陈愿无法回去的话,就拜託萧绥领着陈愿上空隐寺,寺里是她的师父师叔以及师兄弟,总不会见死不救。 只要陈愿能活下来。 她忘了他没关系,但不能忘得太快,至少要为他守节一年,之后就算她再嫁他人,嫁给萧绥,萧云砚都不会怪罪。 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 萧云砚还是想拼了命为她打开天门。 他走的时候,殿内的陈愿悠悠转醒,在身后喊道:「阿砚,你要渡劫了吗?」 萧云砚回头,笑道:「当久了皇帝,还是觉得人生无趣,想搏一搏,变成神明长生不老。」 他只让她知道他想成神。 却不说成神是为了打开天门,送她回家。 陈愿没有阻拦,她总不能毁了他的前程吧,那次汤池温存过后,萧云砚没有再碰她,好像是已经腻烦了。 他对她也肉眼可见的冷漠。 陈愿找不到答案,递信去空隐寺问了,陈祁御回信时也只说不知道,陈愿试着同萧云砚坦白,他却总是很忙。 莫景春和李联那也难打听出口风,只隐约知道,萧云砚悄悄去过姜府,见了姜昭好几次。 他莫非想吃回头草? 陈愿从前以为自己不会多疑,可她真的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生怕萧云砚不喜欢她了。 毕竟她并非倾国倾城,性子也清冷,学不来小意温柔,对他还凶,最主要的是,她没法给他留下子嗣。 他其实是很喜欢小孩的。 但他从不在她面前表露,陈愿能发现,都是悄悄观察出来的。 第231页 在这段时间里,萧云砚瞒着她做了许多事情,陈愿告诉自己要相信他,但被恋爱沖昏头脑的她,根本没有自己以为的理智。 她连姜昭的醋都吃。 陈愿明知道姜昭不喜欢萧云砚,却还是计较他们私下见面,她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总是会乱想。 她好像离不开萧云砚了。 惊觉这个念头后,陈愿从床上起来,试图去追赶萧云砚的脚步。 他要去栖霞山,她陪他。 毕竟相爱一场,她愿意看着他成神。 这段时间,陈愿的身体又好了一些,不再需要时时坐轮椅。 只是自己走起来还有些艰难,在雀儿的帮助下,陈愿顺利坐上出城的马车,远远就看到栖霞山山顶上天生异象。 星子连绵,明光亮如白昼。 这一看就是道友渡劫。 陈愿阖上眼睛,暗暗祈祷:「等等我,只求神明肯回眸,让我好好道个别。」 马车走动,在清寒的夜里响起车轱辘转动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极了陈愿忐忑不安的心。 远处的栖霞山里,也响起有规律的声音。 从空隐寺远道而来的上师手持法器,轻轻转圈,铃响风动,捲起暗沉天幕,只剩明光。 萧云砚手持禅意剑,一身纯白鹤袍被风扬起,他浅色的眸底尽是决绝,在上师口中咒语的加持下,萧云砚额心显现出硃砂印记。 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上师问道:「后悔吗?」 萧云砚摇头,竖剑于身前,做好接引天雷的准备,他沉声道: 「天道不容情,我就以我身,为她撕开一道口子。」 「我要送她回家。」 「痴儿。」上师莫名吐出这句,他手中灵力输出,灌入于法器之中,林中霎时间响起惊鸟奔逃的声音。 上师眸如古井,面不改色。 他掌中施力,将法器旋入空中,凌空定在萧云砚头顶。 只见周遭无形的空气化为水色的灵力,通过法器这个媒介,尽数灌入萧云砚体内。 无边痛意袭来,少年咬牙,没有逸出半点轻哼。 约一炷香时间后,萧云砚额心的硃砂印记已清晰显现,但只有一半,这意味着他此刻是半神之躯。 上师收回法器,提点道:「就是此刻,拿起你手中的剑,为你的意中人求天道开恩。」 萧云砚不再迟疑,他握紧禅意剑,朝着星子连绵的上空一剑噼去。 万籁俱寂,剑上绯色流光激荡,竟真的把天幕撕开一个口子。 萧云砚定晴看过去,只见裂口处隐约有个乘鹤的身影,那个身影轻轻拂袖,将下方的年轻人压得单膝跪下。 萧云砚仍以剑抵抗。 那似乎是仙人的身影看了一眼上师,眼皮微跳,问萧云砚道: 「阁下开天门,意欲何为?」 仙人声音浑厚,气势如虹。 萧云砚勉强扛住威压,不卑不亢道:「求天道开恩,让一位姑娘回家。」 仙人笑道:「这位后生,你有半点求我的样子吗?」 他再次拂袖,威压下放,想让萧云砚双膝跪下。一旁的上师忽然开口:「你差不多得了。」 仙人收手:「要你管,凡开天门者,需按规矩来,今儿就是帝君来了,我也照噼不误。」 上师懒洋洋抬手,逼退仙人的威严后,说道:「那就按规矩来,降惊雷,生烈火。」 「反正你别跟我装逼。」 仙人似乎不怎么高兴,带点情绪道:「要不是敬你主子三分,你看我削不削你?」 「对了,这都过去几千年了,还没找到你家主子啊?」 上师没理他,他身影一闪,消失在栖霞山中。 仙人也不再矫情,按着天道流程,规章制度往下降劫雷。 劫雷足有手臂粗,紫黑色,铺天盖地朝着萧云砚一人而来,他握剑硬抗,周围的草木全被雷火点燃,往中心聚拢。 曾经最怕火的少年,最终还是被困在了汹涌的业火之中。 这是萧云砚为自己选的结局。 纵然葬身火海,他也心甘情愿。 没有值不值得。 来栖霞山之间萧云砚就想好了,他将献祭自己,为陈愿找到一条回家的路。 火越烧越烈,隐在林中的上师静静看着,难免唏嘘。 问世间情为何物? 一个惧怕火烧的人,竟也甘心化为灰烬去成全姑娘家的心愿。 还不要叫那姑娘知道。 真是痴儿。 上师心想要不要出手时,已察觉到熟悉的气息,他回头望去,只见林间小道里,跌跌撞撞跑来一个姑娘。 上师眼睛一亮,瞬移过去扶了她一把,一併带到最佳的观景点。 让陈愿去看漫天业火。 火光摇曳,天门开裂,在这壮阔的景象下,萧云砚实在过于渺小。半神之力终有穷尽之时,他的雪白衣袍已被火光燎出破洞,像开了一朵朵金莲。 陈愿急道:「他在干吗?不是渡劫吗?怎会如此严重。」 上师淡道:「他在求死,为了你能活。」 「这小子不惜用他自己的骨灰,指引你回家的路。」 陈愿慌了,扯着上师的胳膊道:「你快送我过去。」 上师的表情有点古怪,没来由说了句:「唉,有些人真是当凡人久了,就真以为自己普普通通。」 第232页 陈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正欲从最高的树上下去时,已被上师轻轻拍了一掌,送到了萧云砚身前。 他此刻实在狼狈。 发丝散乱,唇边尽是鲜血,衣袍被焚烧得破烂发黑,就连白皙的皮肤都被火光灼伤,可他单膝跪在那里,没有一丝退意。 看见陈愿的那一剎那,萧云砚还以为是临死前的幻觉,他又抬眼看了看被噼开的天门,确定暂时不会合拢后,才允许自己软弱。 萧云砚松开了手中撑地的禅意剑,踉跄着扑到了眼前姑娘身上,他气息微弱,嘴唇发白,却强撑着说道: 「阿愿,你回家好不好。」 萧云砚说着,眼底莫名留下一滴清泪。 他很捨不得。 陈愿稳稳扶住他,她的手摸在他的后背,那里濡湿一片,想都不用想是他的鲜血。 她苦笑道:「我走不了了。」 萧云砚,我输了。 你不要闹。 我们好好过。 陈愿将他紧紧抱住,没有去看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天门,她眼底映着火光,柔声道: 「嗯,我们回家。」 你和我,两个人的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