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甚至都没有护送曹丕入城,就带军直往汉中行去。
按道理说,他是打通这一路的功臣,怎么也要将曹丕送回成都,但司马懿却是心中有数,他赶过来的见曹丕的时候,从对方脸上看到的不止有惊喜,明显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谨慎。
司马懿这些年一直揣摩曹丕心思,见状马上就懂了,设身处地换做司马懿本人处在曹丕的位置上,要一点忌惮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甚至还有可能心思更甚。
因为身为帝王,这个时候肯定会想,如果面前迎驾的心腹大臣造反,在城中埋伏自己怎么办?
当然,这种可能性并不大,毕竟如果司马懿真要杀曹丕,直接带军杀过来就行了,所以随即曹丕的眼神就缓和下去。
司马懿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道换做自己,可不会就此放弃警惕。
因为造反不一定埋伏车队,这种做法除了难以找到目标外,还会误伤别的公卿大臣,给改朝换代造成麻烦。
司马懿觉得,真要造反,其实还是将曹丕诳入城中,然后找个刺客刺杀嫁祸给益州士族更为稳妥。
当然,眼下时局极为动荡,司马懿断然不会在找这个时期做下这种疯狂的事情,他只是将可能发生的事情在脑中稍微推演了一下而已,如今的他,仍然是对魏国朝廷忠心耿耿,曹丕口中的股肱之臣。
所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消除曹丕的猜忌,于是他尽可能安抚了曹丕的情绪,并提出立刻带兵,赶往汉中阻拒晋军的提议。
司马懿察觉自己开口之后,曹丕明显是松了一口气,极为痛快答应打下来,甚至都没有细问城内的布置情况,这让司马懿进一步确定,曹丕对自己,绝对是有所猜忌的!
司马懿不由想起,当年钟繇私下对自己说过,只要臣子能干,帝王不可能不会有防备,臣子只要干好臣子的事情就好。
但是,凭什么?
凭什么整个魏国朝堂都是我支撑起来的,还要受到猜忌?
真以为这個烂摊子,谁都能收拾吗?
司马懿胸中风云涌动,脸上却是装出平淡的神色,带着兵士一直往汉中行去。
他赶到汉中时,已经是两个月后,入夏多日了,而汉中这边却是曹真坐镇,得知司马懿过来,便让司马懿带不超过十名亲卫入城。
司马懿听了,便先自心里不舒服,但还是老老实实入城拜见了曹真。
曹真见了司马懿,便出声道:“将军是从成都来的,见过陛下了没?”
司马懿答道:“在成都城下见了,故奉陛下之命,前来汉中支援将军。”
曹真微微点头,“有劳将军了,如今伯仁在五丈原阻拒晋军,情势不容乐观,还请将军前往救援。”
司马懿心道夏侯尚不在汉中,原来还留在五丈原,便问道:“那边敌情如何了?”
曹真生硬道:“我也不清楚,所以才让将军速速救援。”
司马懿心中一股火冒了出来,大家同是大将军,我一路到了成都又回来,你在汉中只做防御,还查不明敌情?
他缓缓张口道:“启禀大将军,如今魏国本就弱势,我带的兵马,都是陛下尽力调拨给我的,若是敌情有误,折了太多的话,不仅回去不好交代,只怕也会影响魏国存亡。”
他这话软中带硬,两人同为大将军军职,曹真却刚才一直叫他将军,本就有些不妥,而司马懿反而用了启禀这个下级对上级的词,已经是明着讽刺,曹真自然能听得明白。
果然曹真脸上羞恼之色一闪而过,但却偏偏无法反驳,因为是他自己失礼在先,于是只得道:“司马大将军勿急,虽然这几日的情报还没送来,但前些日子的战报,我这边还是有的。”
说完他找出几卷竹简,“还请大将军过目。”
这话里也明显有些讽刺之意,但司马懿既然已经达到目的,便也暂且压下火气,拿着竹简,就在地上站着细看起来。
曹真见了,也不出声请司马懿坐下,就这么坐在一边等着,直到司马懿足足花了一刻钟,才将竹简看完,然后将竹简重新放回桌案上,才站直身子,出声道:“情况我已经大致了解了,我让兵士在城外休整一日,明日便即出发。”
曹真听了,紧绷的脸色也是稍稍放了下来,起身道:“如此便有劳了。”
“我会安排粮草辎重补给,准备好了,自会请大将军查验。”
司马懿出声道:“多谢,如此懿便不叨扰了。”
曹真也不挽留,便即一伸手,“请!”
司马懿离了曹真府邸,他心中冷笑,他自然知道曹真的敌意从何而来。
当初司马懿奉了曹丕密令,先是在五丈原截了曹彰,令其自杀,又在汉中抓了曹植,一路带到成都关了起来。
虽然这一切都是在曹丕授意下做的,但必然会引起曹氏宗族的极大敌意,其中自然包括曹真。
司马懿从五丈原到成都这一路做的事情是代曹丕行事,其作为一个外人,显然是曹丕为了避免曹魏宗族对曹彰曹植网开一面,但在曹真的视角上,却是曹丕不仅不信任曹家人,还让外人处决自己人,心里岂能舒服?
而且曹彰作为曹操儿子,都被逼得自杀,将来曹丕会不会将这些手段,用在自己这些曹氏宗族子弟身上?
加上司马懿来回数千里,带着曹丕命令来到汉中,更像是出于对曹真的不信任来督军的,凡此种种因素之下,曹真能有好脸色就怪了。
而司马懿深知其中曲折,他作为曹丕推出来的背锅侠,自然心里同样别扭的很,但这种局面他早已经料到,甚至正因为他提前猜到,他才暗暗推动了和曹真对立这种局面的形成。
司马懿自然有自己的考量,长此以往,两人不和的消息,必然会传到曹丕耳中,曹丕思路不同常人,大将不合,反而会让他更加放心。
因为汉中这个地方实在敏感,要是丢了,晋国就会长驱直入,正常防守,汉中是不好被攻破的,最大的隐患就是投敌。
所以曹丕才让司马懿和曹真共同坐镇,互相牵制,还放了个最稳妥的夏侯尚居中,这样就能保证这一路无论谁出了问题,另外两方都能有所反制。
而司马懿猜准了这一点,才会故意和曹真闹僵,这样将来曹丕得知后,反而会有借口打压曹真,同时安抚自己。
而曹真身为曹氏宗族,也有其底线,就是会以魏国利益为先,换言之他确实能对司马懿使绊子,但确实不会危及司马懿性命,导致局面崩盘,而有这层底线在,司马懿就不用太过担心。
走出来的司马懿心中冷笑,曹真还是少想了一层,或者说他想什么都没用,在曹彰想要跑到汉中找曹植那一刻起,曹丕就对曹氏宗族彻底失望了。
而曹真处境最麻烦的是,别看他的孩子被曹丕收为义子,但正因为如此,所以曹真的前路是曹氏宗族中最不好走的,甚至有可能是绝路。
无他,要是曹丕死后,义子登基,曹真若在,这江山到底是谁的?
所以曹真的位置,只能是远离魏庭中枢,越远越好,于是他和夏侯尚,便成了守卫五丈原到汉中的最好人选。
所以如今便形成了一个奇景,三个魏国大将军,齐齐挤在了汉中道上,成都那边,则只剩下了一个文官大将军陈群。
曹真不满的地方也在这里,难道益州其他通道就不需要防守了吗?
司马懿次日起行,走了半个月赶到五丈原的时候,夏侯尚已经布下了重重营寨,司马懿见一切都井井有条,兵士士气如常,也不禁大为叹服,对夏侯道:“大将军真是治军有方啊。”
夏侯尚苦笑道:“别提了,只不过是晋军没有发动大的攻势而已。”
“他们先是试探性进攻了几场,便退后在五丈原外挖掘沟壕,建立营垒,完全没有攻进来的意思。”
司马懿略一沉吟,便已经明白,出声道:“看样子,晋国是想构筑以长安为中心的防线,稳定局势,短时期内是不是发动大规模进攻了。”
“我们想要反攻殊为不易,骑兵几乎带不出来,即使我们打出了五丈原,进入长安附近平原,便会遭到晋军骑兵攻击,上来就会处于劣势。”
夏侯尚出声道:“我也是这么想。”
“五丈原这地方打出去不难,难的是打出去就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对方只要守住长安,外围用骑兵波次进攻,我们又缺乏攻城器械,简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而对面却可以步步为营,逐年蚕食我们,迟早有一天,这五丈原,甚至汉中都很难守住。”
“仲达可有什么好的计策?”
司马懿心道我还能有什么计策,打成这个样子了,只不过死的难看或体面的区别了。
他想了半天,出声道:“咱们也只能把五丈原变成一座巨大的营寨,同时进行屯田了。”
“还有,未必一定要从五丈原出山,后撤几百里,虽然翻山越岭极为麻烦,但若是持之以恒开辟山道,便能在几个方向打通前往司隶甚至凉州的道路。”
“到时候这边即使派出小股人马骚扰,但若是找准方向,也能对晋国造成不小的动荡。”
“对面关中边境上千里,不可能完全防得住的。”
夏侯尚听了,赞叹道:“仲达果然厉害,一眼就看到了晋军最难以应付的地方。”
“接下来这大半年,就让我们齐心合力,将魏国局势稳定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