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吓得呆了会,一转头,秦婉兮就安静地坐在妆镜前,两只手无精打采地梳理着自己的长发,镜面上映出苍白如霜的脸,她一个人坐着,好似一缕缥缈的烟,有形无质。
“夫……夫人。”
秦婉兮的手一顿,继而放下手中的牛角梳,手中流云沾墨的秀发齐齐放下,她不动声地凝视着这头青丝,莲心没来得及阻止,却听“咔嚓”一声,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剪子,竟将滑润乌黑的发齐肩剪落。
“以后,我不是夫人。”
宋家此刻是进膳时分,官家命下人布好了菜,宋远道携着妻子,与宋玦沉默地坐着,一方檀木圆桌,满筵酒食飞香。
宋夫人拍下玉箸,有点不耐烦,“这个秦婉兮越来越不像话了,哪有让长辈和丈夫等她用膳的道理。”
宋玦闷不吭声,心里隐有一丝慌乱,总觉得,像是会有大事发生。
不一会,秦婉兮在莲心的搀扶下姗姗来迟,她剪了长发,留下披肩的长度,没有挽髻,只在鬓边插了一朵素淡的黄花。她的脸色很苍白,然而黑眸之中,有种令人动魄惊心的决绝。
像,破蛹成蝶。
“你,你这……”宋夫人一阵气,“秦婉兮,你这是什么意思?”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如今她在宋府断发,是要摆给谁看?
“宋夫人,我有一件事情想做,请您二老做个见证。”秦婉兮的声音很小,这似乎是天生的一般,纵使此刻心灰意冷,也疲惫得似乎提不起力气。
“你叫我什么?”宋夫人皱眉,心想事情可能不妙。
宋玦目不斜视地看着身前的秦婉兮,她瘦得仿佛随时能化作风里的一缕烟,一粒尘,手里握着两份文书,她走到他跟前,将东西放在他面前的饭桌上。
字迹清晰,墨痕犹在,是新写成的。
和离书。
“你要与我和离?”宋玦扬着眼睑,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秦婉兮点头,“是。”
宋夫人怒极了,“秦婉兮你到底几个意思,好生生的说要和离?就算是和离,也该是我儿子写这和离书。”
怒火之下,秦婉兮不在意地笑了笑,“结果都一样,过程就不需在意。”
宋玦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悲欢:“为什么?”
“也没有为什么,那一日我决心自缢,你不该来。”秦婉兮悠悠的一缕声音传来,“我那时便该死去一了百了,可你给了我希望。只是,又让我绝望而已……现在一切回归原点,不是很好么?名节这种事,中伤的终归是女子,其实你可以不用在意。签了这份和离书,从此以后,你不必绑着我,我也不必拖累你,两厢安好。”
她眉梢迤逦,像极了一句:何乐不为?
宋玦抿了抿春,他低着头,捏着和离书边角的手指有点泛白:宋玦,一直等的,不就是今天么,她亲口对你说不要你,她答应离开,你求仁得仁,还在犹豫些什么?
手微微颤抖,近乎脱力,她却善解人意地递上了一支笔。
只能伸手接过,指尖碰触到她的手背,却如点到刺猬般迅速收回,自从被算计神志不清时与她亲热后,他从来连她的衣角都没碰过。更遑论,感受到冷玉般的肌肤,触感香滑。
他在和离书上签字,宋远道皱着眉问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做了这个决定?”
宋远道对秦婉兮总是不自觉处流露出一丝居高临下的鄙夷,秦婉兮也领教多了,收回宋玦递回来的一纸书,牵起了唇角笑了下,宛似拂花弄柳,翠痕红香,他一瞬间定住。
秦婉兮收回和离书,退后两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多谢宋家多日的照拂,只是我秦氏没有这个福分高攀不起,所以,不愿再强求了。”
说完这话,宋远道和妻子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莲心见机来搀着她,秦婉兮告了辞。
一转身,宋玦突然出声:“我昨天不是……”
他惊讶,他怎么会想要解释,就算是要,也早已过了时辰,从方才的那一刻,不过茶水功夫,她已不是他的妻。他的解释因迟来变得可笑。
秦婉兮摇摇头,“现在都不重要了。宋玦,你不欠我。”
莲心带着她一路离去。
幽都,但凡仕宦人家的消息,总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遍大街小巷,秦宋和离之事,亦复如是。
墨廿雪本来躺在躺椅上剥橘子,兴味索然,一听这消息,橘子皮掉了,她从躺椅上麻溜儿坐起来,“这事真的?”
浅黛迎上来,给她沏茶,“自然是真的了,谁也没想到,一向怯弱胆小的秦婉兮,这一次发了狠非要和离。宋家也不待见她,宋玦更是不喜欢,所以没怎么矛盾,就这么离了。”
距离上次的事已经几个月了,风头已过,此时和离当然再好不过,充分体现了这人间的世情凉薄。
“秦婉兮,”墨廿雪眯了眯眼,点头称赞,“可造之材!”
相信是那一坛酒叫她醍醐灌顶,墨廿雪是这么认为的。忽然想起,记忆里似乎有谁说,让她改造秦婉兮,而且语气笃定,说她一定可以。继而全身一僵,若没记错,好像是……沈阙。
“公主……”浅黛的手影在她眼前晃了晃,墨廿雪回神过来,突然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沈相他真那么放心自己儿子孤身在外吗?”
“……”
沧蓝忙活的手也是一停,两个丫头对视一眼,无声交流:公主你就藏吧,迟早有藏不住的一天,我们都可以想象日后整个南幽贴满沈公子的寻人画像了。
那顿饭上,还没动箸,他失去了自己也曾正娶的妻子。
突然没了胃口,美味珍馐到了嘴里也是味同嚼蜡,吃了几口,便扔了筷子离去。
宋远道和宋夫人面面相觑,神色有点复杂。
花园里碧藤萋萋,风吹着藤架上斑斓的绿叶,生机勃然,入目新鲜,看着很养眼。一个蓝衣侍女,在花架边安静地剪着茎叶,他心中有几分滞闷,迎着一架绿而去。
蓝衣侍女听到脚步声,扭头见是自家公子,便微笑起来,“公子,您怎么到这儿了?”
宋玦看了眼对面自己的书房,无聊信口道:“我回书房,碰巧路过,来这里看看。”见侍女不答话了,忙着剪叶子,他无意识地问了句,“这是什么藤,以前没有。”
侍女指着这一架微光漾绿的花藤,欣笑道:“这是青萝藤,生命力很旺盛,而且颜色清新,夫人听说看这个对眼睛好,一定让人从外边移栽了一些进来,正对着公子的书房,若是公子读书读累了,顺着那道门便能看到这里的绿叶,说不定能养神呢。”
是秦婉兮给他准备的么?
蓝衣侍女仿佛并不知道,就在方才,她已经不是夫人了。
宋玦一瞬间兴致缺缺,提步往书房走,蓝衣侍女对着一个背影悠悠一叹:“夫人真是傻。”
披拂的一树婆娑纤长的翠影,拉出几片欲坠的淡色。
他突然变了方向,往婚房里走了。
明明她已经走了,他却在推门的那一刹那,对着一室沉寂,生出几分追悔莫及的心思来。
妆镜如洗,茶尤带温,她尚未走远,而他,和她已离了万水千山。
突然觉得难过。这种突如而至的情绪,莫名得让人惶恐,他在里边细细地走过,一只手指抚着她的桌案,笔墨味仍然浓郁,大红的喜帐也没有撤下。他以前竟一次都没来过。
清扫的侍女来了一个,进门先看到一道修长的身影,她惊愕,“公子?”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能之事。
宋玦回过头,他点了下头道:“这里都没人了,你还打扫做什么?”
侍女一阵沉默,再说话声音却哽咽了:“夫人以前最爱洁。她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太好了,她不在,我也不忍心看到这里蒙尘。”
宋玦眼神一瞟,这侍女的身侧有一排檀木小架,上面摆满了各色各样的香囊、绣品,以及一些晒干了的香草。他惊讶地走过去,信手拈起一只半成品,针脚细密,但看得出主人的用心,一针一线都对得很是工整,小巧精致的花样也是别出心裁,而且撷取他最爱的白芷作填充香料。
“她做的?”
“是的,这段时间,夫人一个人在宅子里哪也去不了,就用这些绣活打发时间。公子不喜欢夫人送的东西,转手赠予了别人,却被拿着卖到了春锦阁,春锦阁的老板锦娘慧眼识珠,瞧上了夫人的手艺,便求夫人多给她绣点花样。昨日,她本来是给锦娘送绣品的,结果……”
结果,她哭着回来,一晚上只字未言,在榻上哭了整宿。
宋玦,你可真是个混账。他捏得手背青筋毕露。手里的绣囊,薄淡的颜色,针线收脚处沾染了一点猩红。他看到过,她满手是伤,可却不闻不问。
那时他以为,只要他冷漠地拒绝,她就会离去。
现如今得偿所愿,竟然悔不当初。
他声音嘶哑,甚至破碎,“有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