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远铮挥袖道:“请人进来。”
就这么简约的四个字,再没有多余的动作,多余的辞色。
顷刻后,南幽的使臣们鱼贯而入。这几十人一进来,重霄台的空间被挤兑得已显羞涩。温远铮高坐端凝,隔着数十丈之远,根本看不清神情,即使有百步穿杨的弓箭手在此,要一箭射中他,只怕箭矢赶至之时,力道已然消减得不足以伤人了。
人虽然是老将军领进来的,但今日的主角却不是他。
林复毫无准备之下,被众望所归地推了出去。
他要命地抹一把汗,深以为此刻正是多事之秋,说错一个字便是杀身之祸,他恶意地往身后瞪了眼,假宋玦嘻嘻一笑,“放心,还有我呢。”
林复于是被赶鸭子上架,拱手道:“末将林复,奉幽皇之命前来祝寿。”
三百年前,北夜南幽,以及如今的云州还不是分庭抗礼的局面,后来前朝崩颓,天下四分五裂,北方由如今的北夜平定,南方则由南幽一统。唯独这西江边陲要塞,易守难攻,再加上南北两方掣肘,互不相让,这百年来竟是谁也没有攫取了其政权。
云州自然常惶惶不自安,到了温远铮这一代,已经动了要先发制人拿下北夜的心思。
温远铮不说话,云州的人自台上脚步匆匆而下,再命人取下南幽送来的行李辎重,如此方可相安无事,林复挥了挥自己的冷汗,心道这云州侯到底还是要顾全与南幽的几分薄面。当然他不知道假宋玦在他身后,笑容隐秘莫测。
宴会的焰火一簇一簇升上了明月高悬的夜空,绚丽的彩光映在墨廿雪纤瘦的身影上,笼着一地清霜的寒色。她把肩上雪白的披风解下,两根手指敲着横栏,落寞地道:“洛朝歌啊洛朝歌,要是算错一步,提头来见吧。”
“公主……”旬娘被她说得有些惊愕。
墨廿雪叹息了一声,“旬娘,靖王殿下若是今晚不来,我就离开了。”
“您要去哪儿?”
墨廿雪无所谓地耸肩,“自然是要回南幽啊。”见旬娘脸色变了几变,她慧黠地靠近她浅笑荡漾,“不要以为我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啊。压着我迫我老爹出手,就这么简单粗暴,我告诉你,他也就是仗着本公主喜欢他罢了。但是本公主的耐性是有限度的,跟他配合了这么久,要再这么拖下去,我未免对我爹太不孝了。”
诚然墨廿雪所言句句在理,但旬娘到底是北夜阵营的,洛朝歌不说放她走,她自己做不了这个主,还是咬咬牙态势坚决地说道:“公主,对不起,靖王说了会亲自向你赔罪,在他来之前,恕我不能放你走。”
“呵,真自信。”
墨廿雪的眼眸冷了冷,“你们家靖王,这自信也是他的过人之处。可惜,明日以后,就算他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谅,我也未必令他如愿。旬娘,我知道你做不了主,但是我保证,开罪了我的结果不会比他好上一丁半点。”
这话说得,旬娘冷汗直冒!
“公主莫要说这些气话。”
“气话?”墨廿雪冷笑道,“洛朝歌把我打包送上烛红泪的马车,又把我强制扣押在云州,他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别说他要跟我道歉什么的话,表现得好像很尊重我似的,但我告诉你,本公主恼了,他亲爹来求情也没有好果子吃!”
旬娘低低地垂目道:“夜帝不会来的。”
洛临自然不会。
墨廿雪沉默地吐了口气,转身返回自己的房间,她把旬娘这几日给她备的衣物首饰都放在包袱里装好了,只待五更天一到,他若再不至,她立刻就走,再也不要见他!
黎明时分,窗棂上结了一层细密的霜花,墨廿雪被打更的声音惊醒,窗外仍是人声隐隐,这场欢闹似乎还未散去,但却变了味道。她心中微凉,终于气苦地背起了包袱要走。她转过层楼朱檐,旬娘的一众人都拦之不住。
好容易冲到了门口,旬娘突然喊道:“公主,云州要变天了。”
正是这黎明时分,最不太平。
墨廿雪脚步一收,她愣然回眸道:“怎么了?”心中还是不争气地紧了紧,“他出事了?”
旬娘将她拉回酒楼的犄角,扶着壁柱而立,“公主,靖王殿下竟日不知所踪,我们,早已许久联系不上他了。”
“什么?”墨廿雪被她巨石般沉重的一句话搅得心神不宁,“那你为什么今日才告诉我!”
旬娘敛目顺从地退避一旁,“但我总以为靖王凡事心中都有几番计较,本来并不觉得是出了什么纰漏,直到方才消息传来……”
她刻意地停顿,却轻易夺去了墨廿雪完整的呼吸。
旬娘终于和盘托出:“今日三更,太子殿下举大军进攻边城,此刻胜负正是难料,云州侯的筵席也被兵甲推翻,南幽送给温远铮的贺礼,里边装的正是北夜独制的火弹。这些东西爆炸起来,伤了不少云州守兵。但南幽咬死不承认是与北夜暗中串谋,温远铮无法发作南幽使者,否则必将触犯南幽众怒,届时寡不敌众,南幽北夜里应外合,云州的形势会更加不利。”
“我不想知道这些。”向来在大事上临危不惧的墨廿雪此际彻底乱了,“我就要知道他是否平安,他现在身在何处。”
来不及等温吞的旬娘回答,她抹着眼睛要往外冲出去。
酒楼里伙计再也拦不住这濒临疯狂的公主,墨廿雪在门槛,撞入了厚实的胸膛,那人闷哼一声,但随即伸开双臂将她箍入怀里,“廿儿!”
墨廿雪心惊肉跳,慢半拍地许久才想来这是谁的声音,她搭着他的双臂,自手心里雪白丝绡的广袖,目光一寸寸挪到他的脸上,这一眼之下她突然哭出来,“混蛋!你怎么来才来!”
洛朝歌的眼底浮着淡淡的青影,像几宿未曾合眼,但眼波里还是满目柔情,他把她的脸捧在手心里,替她拭了泪水,“廿儿,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墨廿雪真想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回头不顾,她嘟囔着樱唇要揍人。
但他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让你见一个人。”
“谁呀?”墨廿雪觉得这个当口,他让她见的必是重要之人。
洛朝歌执着她的素手侧身避过,身后天降薄曦,青衫公子清质如玉,步履徐徐,羊脂白的雾色里,温和俊美的面目在墨廿雪眼底渐至清晰。
她捂住了自己的唇。
这自然是此际最不可能出现在此处之人。
“温如初?”
逆光的青衫公子眉骨冷秀华贵,闻言扯着唇清笑:“公主殿下,我踩着自己的土地,出现在这里,也会让你感到奇怪么?”
“怎么回事?”温如初语气不善,墨廿雪只好把困惑的目光投向一侧微微带笑的洛朝歌。
温如初淡冷如深泉,负手道:“你在太学之时,我便知你并非沈阙。深藏不露如此,竟不知大隐隐于市么?”
他说话真是殊不客气,洛朝歌挽着墨廿雪的手始终寡淡回应:“那不过是为了试探你罢了,云州的世子,锋芒毕露,锐气太过。所以我第一次见你,便知你并非常人。”
这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墨廿雪回忆一下,那时候是在太学,一个是先生眼中德才兼备的好学生,一个是看似纨绔无所事事的沈相公子,他们可是连一次正面交锋都没有的。
“温如初,说清楚,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墨廿雪警惕地瞪着他。
温如初对她的冷眉横对不可置否,径自迈入店门,就近寻了一张方桌而坐,青衫曳地,笑容冰凉:“自然这位靖王殿下带我来的。”
墨廿雪扭头见洛朝歌似乎已然成竹在心,轻咦地挣脱了他的禁锢,她问:“你把温如初抓了?”
洛朝歌浅浅摇头。
“那怎么回事?”
这种场面,她真的不是很明白。
温如初斟了一杯水酒,遥遥举杯相祝:“洛朝歌,你答应我的事,说到做到!”
“君子不悔。”他颔首承了这份恩情。舒然长笑,对旬娘等人吩咐道:“东西可以收拾了,今日撤出云州。”
“殿下?”旬娘莫名所以。
“走的路上我会解释。”洛朝歌没有再待下去的打算,墨廿雪抿着嫣粉的红唇,心中主意稍定。
马车平稳地驶出云州之后,墨廿雪终于松了一口气,见洛朝歌形容略带憔悴,她忍不住问道:“你是和温如初谈了什么条件?可是,他不是一向最不喜欢你了吗,怎么会有静下来和你谈条件的心思?”
“他只是想赢我罢了。”
“所以?”
“我先输了一场,才和他谈的条件。”
墨廿雪尤觉不信,“不可能吧,我才不相信你会输给他。等等,你们比划的什么呀?”
说到这里,洛朝歌微笑着后躺,头枕着马车后的软枕闲暇地回道:“今天天不亮的时候,我用三千精兵蛰伏在灵芝山脚下,包围了这个欲暗度陈仓的云州世子。他自然心有不甘,我便说好,我和他单打独斗,他要是胜了,我便拱手放其先行。”
原来是打架。墨廿雪瞅了眼他这纤弱不禁风的身子,叹息道:“我也不知道温如初打架怎么样,但是能让你吃亏,好像也很不错?”
本来洛朝歌觉得事情从简解释,他懒得多费唇舌,但是墨廿雪这么一夸温如初,他登时垮下了脸色,沉沉的黑眸逼视而下:“你也觉得我打不过他?”
“是你自己这么说的啊。”墨廿雪心里头对他还有气,故意激怒他。
洛朝歌薄唇一掠,幽深的眸顿时危险下来,墨廿雪暗道不好,要逃跑的瞬间被他臂膀大力地一扯,她完好无损地落入他的怀里,尚未回过魂来,又被人以吻封缄。
她的明眸错愕地闪烁着,抓着他手臂的玉指慢慢收紧,恨不得掐入他的皮肉之中。
辗转厮磨,近得墨廿雪能看清他眼睑下一片青黑的影,他很久没睡过了?心微微疼起来。
洛朝歌呼吸乱了,他安静地抱着她,声音喑哑:“为了输得不那么刻意,我几日没休息了。”
难怪这么疲惫,墨廿雪抱住他的脖子,在他鼻尖上亲了亲,“那就现在睡吧,我守着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