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莲发现自己回到小时候那天是大年初一的凌晨。
那时他被一连串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炸醒,从厚重的棉被里钻出来时,发现年轻许多的母亲王桂香正背靠矮柜坐在她旁边。母女两人挤在一块地铺上,旁边床上有一个八.九岁的小胖子同样揉着眼睛坐起来。
这是一间不大的老瓦房,顶部被用纸糊做了简易的吊顶。床铺对面的五斗橱上摆着一台老式黑白电视,和她熟悉的大屏幕液晶完全不同。里面播放的节目似乎是春晚,主持人正.念着辞旧迎新的祝词,和外面的炮竹声倒是相应。
这场景孙莲并不陌生,但现在发生在眼前她还是有点懵。
王桂香看见她醒了,就摸摸她的头问:“睡糊涂了?”
刚从被窝里拿出来的手热乎乎的,孙莲被这么一摸猛然醒了一半。她都不记得有多少年了母亲对她这般宠爱的举动,仿佛期盼雨水的干涸土地终于等到了甘霖。只是这温暖来得如此突兀又不可思议,孙莲突然间就觉得万分委屈,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王桂香被女儿的举动吓了一跳,以为她还在为抢床铺的事情生气,连忙拿手给她擦脸。“多大事啊,弟弟要睡床你就让给他呗。非要跟他争什么?怎么还疼不疼?”
坐在床上的小胖子闻言对她得意地只又做鬼脸又吐舌头,孙莲半天才从那张脸上找出一点成人后熟悉的特征。
这小胖子是陈嘉宇,是大姑姑家的表弟。虽然说是表弟,其实也只比他小上几个月。但每次和这位表弟发生争执,家里人基本都是叫她让步。
母亲在耳边的唠叨孙莲完全不记得,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推脱说自己要去洗脸才从房间里走出去。
推门出来外面就是堂屋,正对大门的墙上贴有年画和对联。屋里有一股淡淡的煤气味,在里屋时没有察觉,到了堂屋味道一下就浓了不少。待看到窗户边上正烧着热水的采暖用的煤炉,也就不难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种带烟囱的铁炉子在孙莲习惯的那个年代已经被淘汰了,但这个年代还是非常经济实用的取暖工具。双扇的木头门被开了一半,不过屋子里热气还没散尽,显然刚开了没有一会。堂屋正中是一张堆满麻将牌的大木桌,原本坐在堂屋里搓牌九守岁的男人们都站在院子里,拿香烟点着鞭炮后就在一边看着火光噼里啪啦炸个不停。
真的是在过年,而且是在爷爷家的老宅。
孙莲渐渐回过神来了。这是孙老爷子还在世时的规矩,每到春节家里儿女都会携家带口回老宅过年。
是做梦吗?还是真的回到过去了?现在是哪一年?
孙莲记得老宅里应该有日历,找了一圈在屋里一角发现了一本一日一翻的日历。日历前面的页数都被撕掉了,留在当前的页数按照情景判断应该是日期交替前的。
「一九九七年二月六号,星期四,腊月廿九」
孙莲向后翻了一页,二月七号果然是正月初一,看来那一年没有年三十。
外面的鞭炮没一会就炸完了,最后几声冲天炮响完后,孙莲出门走进院子。三叔最先看见她,回过头问她出来干什么,是不是也想点炮仗玩。
“我洗把脸。”孙莲回答,向没有灯光的墙角走去。老宅没通自来水时,孙家自己打了一口压井,后来通了水这口压井也没闲置,井水冬暖夏凉,还不用交水费。平常提前打出来的水就储在边上的水缸里,拿两块木板盖着,需要用水就用葫芦瓢舀上来。
两江省的冬田属于湿冷,孙莲掀开木板水缸上面飘着薄薄一层浮冰,孙莲也不觉得刺骨,舀了一大勺就蹲在墙角就着冰水洗脸。零度的冰水拍到脸上,整个人都不禁缩了一下,脑子倒是被完全浇清醒了。
不管是做梦还是什么,现在看来真的是在过九七年的春节了。孙莲回屋时特地照了一下镜子,镜子里那个穿着红色毛线衣的小姑娘倒确实是她本人九岁时的样子。
男人们放完炮竹继续回去搓牌九,这时王桂香也起床了,披着外套去院子对面的厨房。孙家年夜饭吃得早,春晚开始前就结束了,现在守了半夜岁,大家都饿了。按照老爷子的规矩,王桂香这个做媳妇的要去给大家下饺子。
其实真要这么规矩,三婶其实也该去厨房的,不过前两年生了儿子,三婶在老爷子心中水涨船高。这会应该带着儿子在堂屋另一边的卧房里睡觉,大约是不会理会其他人的。
在孙莲的记忆里,每年过年爷爷奶奶会一早去院子对面的屋子休息,三叔三婶带儿子住一间,剩下他们家和大姑姑一家,就只好两家人一起在剩下一间卧房里挤上一晚。这时候男人大多不稀罕睡觉,而是在屋外赌一个通宵,因为按照规矩四五点的时候还需要再放一场炮。等到放完,差不多五六点钟女人也又都起来忙活了,这时再回房打一场呼噜。
孙莲回卧房时,陈嘉宇正在跟大姑姑说要吃猪肉馅的饺子不吃芹菜馅的,看孙莲进来时趾高气昂地看她。孙莲懒得和他计较,怎么说这九岁的壳子里装的也是个二十六岁的芯子。只是被小胖子这一折腾,她倒是隐约有点想起来刚刚母亲话里的事情了。
应该是看春晚时,和表弟因为为什么每年都是她睡地铺的问题吵起来。孙莲这时的性子还没被磨平,自然也有不服气的时候,就和表弟相互推搡,结果技不如人被一下推到地上,后脑磕着了矮柜,疼的她眼冒金星。不仅如此还被闻讯赶来的奶奶骂了一顿,说她这么大人都不懂得让着弟弟。
也难怪看她一掉眼泪,王桂香就觉得女儿是为此在委屈了。
孙莲摸摸后脑,还真有个鼓包。之前一直像梦游一样浑浑噩噩的,现在回过味来,一碰之下还有点火辣辣地疼。
她和这表弟的关系一向也不怎么近,就算这会陈嘉宇还是个白嫩嫩的小胖子,孙莲也不打算在他身上浪费什么精力。
又坐被褥上看了一会儿电视,春晚差不多快要结束了,最后的大合唱也有点无聊。孙莲坐着坐着就开始犯困,这时王桂香端着两盘饺子进了里屋。一盘递给坐在床上的大姑姑,另一盘递给了孙莲。
“趁热吃点再睡。”王桂香说,“不够吃外面还有。”
饺子是白菜猪肉馅的。那年代乡下县城反季节蔬菜不多,主要还是一些白菜萝卜南瓜芹菜等,因此没有孙莲最喜欢的韭菜鸡蛋馅。不过饺子馅是白天孙老爷子拌的,老太太亲手擀的饺子皮,老两口.活了一辈子其他吃食都不太行,唯独包饺子是一手绝活。而且到了半夜肚子也确实饿了,这会吃起来白菜猪肉馅也格外香。
老人家擀的饺皮子大,包的馅也满,孙莲一口气吃了七八个饺子,肚子就被撑得有点鼓起来。她把剩下的饺子端出去,想送回厨房。走到门口就被一只大手接了,孙莲抬起头,就看见父亲孙志强那张标准的国字脸。
“饱了?”孙志强问。“饱了就早点去睡吧,明早还起来磕头呢。”
孙莲点点头,看父亲把剩下的几个饺子拨弄到自己碗里,一边吃一边和三叔大姑爷攀谈。
孙老爷子一女两男,过年按规矩两个儿子孙志强、孙志伟自不必说,大姑姑孙志丽每年也会带着姑爷和儿子回来过年。大姑姑嫁去的人家平常都和公婆生活在一起,大概城里人就是比县里的开明,白天再城里吃过大年饭,晚上就会来县里老宅过个除夕。等到初一中午一家人吃完饭,再各回各家走亲戚串门。
孙莲打了个哈欠,跟长辈们打了个招呼,也没刷牙,回屋钻地铺里睡觉。
肚子是饱的,被窝是暖的,父母也还是关照着她的。这种感觉太好了,好得她有点恍恍惚惚。总觉得这要是个梦,睡一觉肯定就没了。
没过一会,王桂香收拾完碗筷也回来了,孙莲往墙根边上滚了滚,给母亲留出和衣睡的位置。迷迷糊糊又睡了会,牌局大概提前结束,男人们也回来睡了。王桂香护着孙莲又往里侧挪了挪,贴床边空了个位置给丈夫。又过了会,听见外面有鸡打鸣,两个男人就又起来,从堂屋拿了鞭炮去院子噼里啪啦又一阵放,放完回来继续睡。还没安稳一会,王桂香就又起来了。
这一觉身边人来人往吵吵闹闹,孙莲就没有睡熟。等到王桂香出去身边空场,倒是被她抓住机会睡了两小时的囫囵觉。等到天光亮,又有人陆续起床,等到孙莲听见陈嘉宇在床上哇哇喊叫,就知道这觉今天算是到头了。
孙莲睁开眼,她依旧躺在老宅里屋的地铺上,床上张牙舞爪的陈嘉宇依旧是个九岁的小胖子,电视里放的依然是九七年的春晚重播。
孙莲掐了一下自己大腿,隔着毛线裤也被她掐得生疼。
这个新年的早晨太真实了。
她真的回到了九岁时候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