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奉命送还十二太黄钟,请观主过目。”
次日清晨,中黄观祖师殿内,供案之上炉香袅袅,牌位次第罗列,宛如崆峒神峰,森然肃穆,仿佛中黄观列代祖师并坐垂目,注视着长青先生将法器拱手递给一名老道士。
这老道士鹤发童颜、玄冠青褐,这身服饰按照本朝道门科律,当属洞神法位,具备掌管宫观的资格。
接过十二太黄钟,老道士先是朝祖师牌位深深一拜,随后轻叹道:“在我们这一代里,周师弟修为最高,因此当年齐大都护亲身登门邀请,他便动了在西域光大道门、弘扬玄风的念头,还向我请走了十二太黄钟。”
长青先生沉默不语,像十二太黄钟这种法器,历经数百年传承,最是契合中黄观一脉的法术,它的重要之处绝不仅是用来御敌斗法,而是凝结了法脉传承的精华。
甚至可以说,这一口约莫拳头大的黄铜小钟,比崆峒山各处宫观楼台加起来还要贵重。
一般而言,像十二太黄钟这样的镇山之宝,是不会被轻易带离的。而周炼师离开中黄观少说也有六七年,要是发生什么意外,这件关乎传承的法器很可能就要流失在外了。
长青先生也是头一回来崆峒山中黄观,能够备受观内道众礼遇,由他主持葬仪,正是因为他履行承诺,主动送还十二太黄钟,而没有私下独吞。
长青先生的师父达观真人早年曾在中黄观修道,但他觉得觉得观内所传道法浮华不实,于世事无补。
秉性耿介、不肯稍让的达观真人当众顶撞上一代观主,使得他在中黄观难以立足,干脆背门而出,独自游历山川、寻访高深道法,最终在嵩岳站稳脚跟,于伏藏宫另开一脉。
“我们得知师弟在嵩岳伏藏宫开宗立派,初时内心也是五味杂陈,嫉妒有之、厌恨有之,还有的人等着看师弟出笑话。”老道士将法器收好,尽管身体还算康健,但回忆起往事时,仍是掩饰不了那垂暮气息:“可如今死的死、走的走,中黄观里,我这一代人就剩我一个了,剩下的都是些不争气的徒子徒孙。”
“观主休要讲丧气话。”长青先生言道:“弟子见中黄观殿室楼台众多,这些都是观主的功劳。”
“你这是在挖苦我啊。”老道士摇头道:“师父当年让我接掌中黄观,无非就是看在我擅长经营的份上。你看我这一身,还是洞神法位,修为浅薄,只能靠着一帮徒众鼓吹弹唱,不至于让人看轻我中黄观。”
长青先生不知如何接话,其实他自己并不喜欢这种做法。但修炼有成、精通道法的人,永远都是极少数。即便是年轻时被认为资质不凡之辈,或许终其一生,在法术上的造诣也不会太高。
就长青先生看来,如今中黄观能够施展法术的,除了这位老观主,便再无第二位了,衰败下去或许只要一两代人。
“师侄是否有意留在本观一段时日?”老道长问。
“弟子还要去一趟长安。”长青先生借言婉拒:“不瞒观主,弟子至今仍未得道籍箓书,此去长安,便是打算到玄都观参与道举。”
“哦?”老道长眼珠一转,领着长青先生来到偏殿,边走边说:“师侄或许有所不知,这道举也如同科举,每年招录不过二三十人,可谓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而且不是到了玄都观就能径直赴考,还需要地方州县的举荐书牒。”
“弟子也曾听闻。”长青先生言道:“只不过弟子修炼道法略有小成,这区区道举,不过是随便应付,讨个明白出身罢了。”
长青先生还记得阿芙曾经说自己是没有官身的山野村夫、假道士,这些话虽然难听,但细究起来并不算错。长青先生纵然法力不俗,仍然只是一介白丁。
老道长却是连连摆手:“师侄你是不知道,每年去长安玄都观参加道举的,也不乏有法术在身的人物,可考不过就是考不过!”
“为何?”
“道籍箓书不过几张纸,真那么值钱吗?”老道长笑容带有几分神秘意味:“考过道举,初道法位直接给田八十亩,正一法位加给四十亩。而这前两个法位,可都不用考法术,只是考诸道经学问。”
长青先生闻听此言,脸色微沉,以他聪明才智,立刻就能洞察其中关窍:“道籍箓书都发给达官贵人了?”
“那不然呢?”老道长感慨不已:“如今长安,入了道的达官贵人多如牛毛,读书人以谈玄论道为风尚,写诗也要写游仙诗。你猜猜这里面有几个是真心修持道法的?”
长青先生强忍着不发作,道门如今这种看似鼎盛兴旺的表象下,多是滥竽充数、跟风附和之徒,这些人不达清静真意,无非是带着猎奇心态而来。
而这种人越多,越是会助长旁门左道攀附正宗、指伪为真,沉渣泛起,使得道门内一片妖氛故气。
“至于说州县举荐,名额也是极少。”老道长接着说:“最多的就是西京和东都,各一百名,可那早就被分完了。好在因为周师弟到都护府任事,中黄观获得一个乡贡名额,每年可以派一人前去长安赴道举。”
老道长当即取出笔墨,写了几笔抬头笑道:“还没问师侄的籍贯出身与俗家姓名,这送去玄都观的荐书上要写明才行。”
“南阳,唐子衿……青青子衿的子衿。”长青先生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向他人报出自己原本姓名了,自从得了师父所赐道号,他便试图忘却这个本名。
“青青子衿?”老道长运笔如飞,同时笑道:“令尊令堂想必伉俪情深。”
长青先生下巴一颤,几乎要骂出声来,他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起幼时所见——病弱的母亲时常临窗倚坐,出神幽思、久久不语,痴痴地望着窗外,难以言述的凄清气息充斥暗室,形成一幅定格图画,烙印在长青先生脑海深处。
“那个男人早就抛弃了我们,你为什么还盼着他?为什么还要给我起这个名字?”跪在母亲墓前,心智早熟非常的唐子衿悲恨交加,放声大哭。
那一天后,唐子衿……不,长青先生曾发誓不会再流一滴眼泪,但达观真人用粗糙大手摸着他的小脑袋:
“长青,你今日流泪,是因为见证生死。修道之人固然要参透生死大关,可若是看到世间生死仍一无所觉,那恐怕不是正道。来日伱若再见生死而流泪,必将回见本心,有所证悟。”
师父的话语回荡耳边,长青先生这才发现,自己此前因为周炼师的死而几番流泪。
初时长青先生以为是修道之人物伤其类,如今才发现,自己过去心性有缺,嘲笑他人伪饰太多,可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好了!”老道长写好一封荐举书牒,盖上印章:“师侄来日到了长安玄都观,递上这封荐书,便能顺利参与道举。”
长青先生接过书牒,当即躬身拜谢,老道长唯恐有失,又多加提醒:“玄都观不比他处,豪门贵胄往来,寻常银钱贿赂反倒弄巧成拙。师侄道法精湛,只需展露一二即可。太过高明的法术,恐怕会惹来不必要的窥视。师侄有贵人相助,名登道籍想来不是问题。”
“多谢观主指点。”即便知晓对方此举是报答自己送还十二太黄钟,但长青先生还是发自心底感激称谢。
收好荐书,长青先生与观主来到道观一旁客舍,程三五一行正在此间用膳。
一入门,就见到程三五捧着比脸还大陶盆,将青黑色的青精饭拨入口中,本就较之常人要粗的脖颈一收一缩,让人怀疑他根本不曾咀嚼,就是把米饭倒进一个深渊之中。
这青精饭乃是道门先贤创制,先将南烛叶捣碎出汁,用来浸米蒸饭,然后经过九蒸九晒,制备成干粮,便于长久贮存,也适合远行携带,是道士入山登涉必备之物。
有些擅长金石外丹的道派,甚至会在青精饭中加入青石脂,浸泡多日,蒸煮捣烂后加入蜂蜜搓成丹丸,一日三丸,配合辟谷炼气。
当然,中黄观用于招待客人的青精饭,还会混入菌菇、笋干、野菜一同焖煮,最后浇一勺胡麻油增香,显得米粒晶莹光泽,色香味俱全。
而除了青精饭外,餐案上还有好几样斋饭——比如叫做“土芝丹”的酒糟煨芋头,叫做“神仙饼”的白术山药捣碎加蜂蜜合煮,叫做“真君汤”的杏干煮粥。还有一味“山家三脆”,是用嫩笋、小蕈、枸杞头下盐水焯熟后,加胡麻油和酱醋拌成一碟,最是精致可口,引得阿芙频频下箸。
不得不说,中黄观的斋饭堪称一绝,除却不分好歹的程三五,苏望廷与阿芙都颇为赞赏,就连侍立在阿芙身后的秦望舒也吃了几口神仙饼,还悄悄向观内道人询问起这些斋饭的做法。
“鄙观清苦,不比长安繁华,只有这些山家蔬实,还请诸位见谅。”老道长拱手揖拜,他昨夜刚从长青先生那里知晓,阿芙是内侍省的贵人,但他不敢声张,只是命观内道众准备上好斋饭待客。
程三五放下陶盆,扭头看了一眼,抬手叫嚷道:“啊!你是昨天追我的那个老杂毛?!”
“贫道方德一,添为中黄观观主。”老道长微微一拜。
“来来来,你跟我说清楚,昨天的苦役是怎么一回事?”程三五站起身来,指着长青先生言道:“我听他说了,你们中黄观根本没有交梨树,那就是一棵普通梨树!”
方德一脸色没有半点惧怕,轻捋胡须,露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装腔作势起来:“非也非也,我昨日见壮士你眉间带煞,若不尽早应对,恐有血光之灾。故此设下一计,让壮士进山往返挑水,借崆峒山草木正气化消凶煞。”
“啊这……”程三五被唬得无言以对,愣愣望向长青先生。
“方观主此言不虚。”长青先生一想到程三五昨天傻乎乎提桶挑水的样子,笑意几乎要涌上脸面,他还看到程三五身后苏望廷与阿芙俱是扶额掩面、艰难忍笑,但他还是咬牙死撑,配合着说道:
“而且不论如何,是你偷窃在先,帮中黄观挑水一夜,聊作弥补,也不算过分。就你方才吃的一整盆青精饭,可比十个大梨还要贵。方观主待你甚是优厚,你可不要错怪好人了。”
程三五面露惭色,他回头看了一眼,苏望廷与阿芙一瞬间恢复成若无其事的模样,只有那秦望舒冷锐目光带着讥讽之意。
“好吧……”程三五挠挠头,朝方德一拱了拱手,很是勉强地说道:“我做得不对,还请道长原谅。”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方德一捻须言道:“壮士来日成就不浅,善自珍重。”
言毕,方德一转身飘然离去,高人气度展露无疑。
程三五肩头一松,还没说话,身后爆出一阵笑声,苏望廷与阿芙实在忍不下去,让程三五一脸茫然。
“你们笑什么?”程三五扭头又见长青先生嘴角含笑,露出本属于他的年轻性情,过去那种自视甚高、不屑类比的气质消散无踪。
“你看什么?”长青先生察觉程三五牢牢盯着自己。
程三五沉吟道:“你好像变了,但我说不出来是哪里变了。”
长青先生眉头一动,自己刚刚勘破心境上的一重关隘,这个程三五竟然立刻察觉,此等不可思议的敏锐,简直如同野兽一般。
“多谢。”长青先生忽然说。
“谢什么?”程三五不解。
“当初在西域,是你们救了我。”长青先生坦然面对过往:“那时候在呼罗客栈外,你们大可杀了我,但你们没有这么做。”
“要谢就谢他们俩。”程三五指向身后两人:“一个发现你还活着,一个劝我别动手。”
长青先生对程三五的坦率无拘深为叹服,这人比起自己,更能直面自己内心,可谓是不加掩饰的真性情。
“我的事情办完了,跟你们一同去长安。”长青先生淡淡一笑,坐到桌案旁用起早膳:“还有,以后叫我长青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