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朵!!!”
通讯骤然断开,斯通最后听见的是中校那边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声。
“怎么了?”一边的同事问道。
“……莎朵·伦斯中校所在的支援部队遇到袭击!”斯通背后冷汗瞬间打湿了衣服,他迅速打开墙壁上一个转盘式拨号机。
“博士?你做什么?”
“必须紧急联系前线!”
这个转盘式拨号机平时嵌在墙壁里,除非到了必须紧急连线其他部门的时候才会打开使用;这一发特殊通讯会在所有信息的前面,一定抵达该部门的领导人的个人通讯。
一阵断断续续的滴滴声中,只剩下了沙哑余音:“抱歉,统战部通讯频道目前已经中断,详细原因请待稍后说明……”
怎么会?
怎么会紧急通讯都打不进去?
莎朵那边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斯通狠狠地捶了一下满座的仪表盘,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又冲到一旁的同事身边:“紧急查询执行任务成员的个人终端!上面是否有显示感染或者死亡?!”
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各式各样的异体拖着它们臃肿的躯体,向前前进。
莎朵感觉自己像是被车撞飞了出去,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才慢慢地回过神来,脑袋里嗡嗡作响,唯一能感觉到的,是灼热的鲜血正从鼻子,耳朵,嘴边流出,整个脑袋里都充满了血腥粘稠的铁质味道。
“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完全……动弹不得了...”
异体似乎对这个基本失去生命体征的女人不感兴趣,它们摇晃着身子向那道还未完全消散光芒的光柱走去。
“我想起来了……我是被它们用硬化的胶状物贯穿了……难怪……我现在……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幸好有防护服……没有被体液感染……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她可不想变成怪物去攻击自己的同胞。
莎朵本能地想站起来,但是她现在感觉自己好像是被装在真空塑料袋子里的一堆血肉,浑身都被打断打散,好像骨头也都碎成一块一块的了。
她嘴唇微微动了一下,额头上的血已经变得冰冷,淌到嘴边,像蜗牛爬过。
聪明如她,猜得出来自己现在还能抢救得过来…可是附近的其他队伍…现在是什么情况?就算他们到了……我早就变成一具冰凉难看的尸体了……
莎朵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
在她的左手边不远处就是特殊的信号枪,应该是飞出的时候和她一起落到这边来的;可以在上面输入完整的句式,再往空中开枪,空中就会出现由彩烟组成的,长达五分钟的句子。
只要能到那里……
在上面只需要打上三个字母:sos,就会有人看到而且来救自己……那样……
“完了……我现在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这么短的距离,对现在的她,都如跨越天堑那样困难。
“现在……离我被袭击过去了多久……最后一个和我通讯的……斯通……火星上有时差……他一定发觉我这边不对劲……应该已经通知所有部门了吧……”
通讯悬挂在她耳边,发出滴滴答答的断机声,心跳一样一下一下地砸在她的耳边。此时求生的本能占据了上风,但是莎朵的心里却浮现出了一个奇妙的疑问。
为什么士兵会变成异体?为什么我会没事?在那之前我做了什么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事情?莎朵奄奄一息地趴在原地,但是头脑却急速地运转起来。
对了……那时…我走到了角落里去,接了斯通的通讯……所以……所以……
所以我没有看见……
那个金色的光柱………
一定是这个……他们都往空中看了……
此时光柱其实还没有完全消散,在短暂的黯淡之后,居然有隐隐约约再度亮起的趋势,如果这样下去,会有更多支援部队会情不自主地去看这个天空中的发光物……
莎朵把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到左手边,终于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支起松垮垮的左胳膊,胳膊如蚯蚓一般向那只枪慢慢地伸展过去;稍微一动就好像有电流在肺腑四肢间流过,引发她带着痛苦喘息的战栗。
我不想死……
可是我还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
现在最重要的是……
避免更多的人也受到殃及……
我一定要转达这个讯息……我一定要将这个可怕的事实...转达给战场的所有人……要不然……大家都会死……
手指尖终于碰到了。
“………”
“地球这样的行星是产生不了重元素的,你身体的铁来自璀璨的超新星爆炸。”
“血液里的锌,源自两次中子星对撞后喷射向宇宙的尘埃。”
“那微量的铜,更是需要见证一颗白矮星的死亡,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钴,也源自几十亿光年外的星云。”
“某种意义上讲,人类对星空怀有好奇,是正常的。”
“渴望见证星河大海的极限,因为我们本就是星辰之子 。”
莎朵忽然想起,她的身影在变成异体的同伴面前是那么小,可以微乎不计。就好像人类在宇宙星辰面前,真的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如果宇宙有意识的话,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把千万年来的人类文明彻底毁灭吧。
人类的生命有极限,文明也会走到终点,如果我们的结局注定是要在宇宙中消逝。那我们究竟是为什么还要进行所谓的抗争呢?莎朵忽然涌起生命中最后一丝脆弱。
我今天死在这里,会有人记得我曾经这样困难地挣扎过吗?
会有人知道我放弃了求生的机会去拯救那么多我不认识的人吗?
会有人在我的葬礼上哭吗?
神啊,你可以告诉我吗?
我的牺牲,到底是无谓的临死反扑,还是说对人类胜利起到了一些作用呢?
她那枯木的眼眸中涌出了一滴眼泪。
异体的躯壳上尚存的那空洞无神的眼泡之间,她炙热的魂魄和鲜血狂飙的身体飞了出去,它们的眼神,冷漠得几乎像鲸鱼看着蚂蚁,目光甚至都没有为眼前这个渺小的生命荒诞而突兀的离去,而停留半晌。
而在前几秒,他们还都是平日里看见会互相热情打招呼的同伴。
曾经高傲倔强满怀蓬勃热血的少女,褪去稚嫩外皮,蜕变成肩上扛着压力的中校莎朵·伦斯,如今遍体鳞伤,即便是伸出手触碰枪支这个简单的动作,就已经耗尽了自己全部的气力。
“don''t look at the light column”
莎朵支起唯一剩有力气的左手,把枪支直立起来,拇指抵在扳机口,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往旁边一摁。
“砰”的一声,这枚填装了莎朵·伦斯生前愿望的子弹飞射入空,而这耗费的力气让莎朵连睁开眼睛的能力都没有了,她的灵魂好似也跟着这颗子弹飞向了高空。
“请一定……要看到……把这个消息告诉更多的人……拜托了……”
终于,她倒了下去,成为了自己无数次想象中的烈火血雨残躯的一员。
不知道外界具体是什么情况,不知道其他人究竟能不能看到自己的死亡讯息。但是我已经竭尽所能了,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天堂和上帝,那就请你……
一定要让他们注意到。
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那是什么?”楚斩雨注意到了远处空中升起的警示句式。
“不要看光柱……”
这是支援部的信号。
实际上,在巨大金色光柱出现时,楚斩雨感觉自己的全身被一阵强烈的海风吹拂过,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往下倒去,却一直没有触碰到地面,好像坠入深渊。
不能……
但是这种冲击力不是人类凭借意志力就能抵抗住的,楚斩雨的眼皮慢慢地将要合上,他握住旁边尖锐的扶手处,把自己的手掌割得鲜血淋漓,猩红在手指尖汇聚成醒目的一滴,如水滴落入意识的湖面,掀起涟漪,没有让他彻底失去意识。
我不能……
楚斩雨感觉自己脑海里,什么东西发出了清脆的破裂声。
“上校,醒醒。”
这一声彻底唤回了他。
他睁开眼睛,是麻井直树。
少年利落地割断附近的异体身躯,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楚斩雨直面着光柱,勉强站起来,颤抖着张开手掌,摁住自己的眉心。
他的人类基因编程芯片……
竟然出现了碎裂的迹象……
楚斩雨转身看向周围的人……不,应该说他目光所及之处有一部分人成了……
异体。
一场突如其来,毫无征兆的异变。
发生在了他的眼前,亦如多年前在敦涅尔克上,同样的与“蝴蝶”对峙。
“支援部队的总负责人莎朵·伦斯中校身亡,总部那边很快就会派遣新的负责人,其余的志愿部队按照墨白的指令,正在赶往各个需要支援的地区。”
莎朵·伦斯身亡。
他的心重重跳了一下。
“我知道了。”楚斩雨很快点头:“对我们的指令现在是什么?”
“您可能要近乎孤身面对‘蝴蝶’,集兵部会采用科研部最新研发的第十三号解离弹辅助您的行动。”
楚斩雨注意到他们身边的凯瑟琳只是昏了过去;以防万一,楚斩雨还是拔出了三级抗体给她注射。
刚刚光柱出现的时候,楚斩雨敢确定绝对有人抬头看了。
按照支援部的信号枪,看到了光柱就会发生不妙的事情:看来就是,只要看到了“蝴蝶”的光柱,人就会变成异体。
大概是因为刚刚不明光柱的出现,人工操作维持隔膜的人员必然受到了影响。“蝴蝶”趁此机会逃了出去,飞向三号能量塔。
“而这里则交给我,我会坚持到其他支援部队的到来。”麻井直树拼装好地上的武器,手里握着那把仿制式刀,眼神凛冽:“杨中将被紧急送往护理,我已经知会了墨白,她会带您提前去三号能量塔。”
天空中原先那艘舰艇正朝着他们这里的方向落下来。麻井直树看了楚斩雨一眼,说道:“别忘了您答应我什么,不可以在关键的时候妇人之仁。”
楚斩雨从背包里掏出一管淡黄色液体。
“这是我的血清,如果万一,你可以给自己使用这个注射程序。”
楚斩雨也不多过问,他看清楚了麻井直树的意思,只是把注射管递到他的手里;后者冲他点了点头,随即立刻转身冲进了变异群里,伴随着剩余人的火力掩护。
空中部队有一部分一动不动地悬浮在空中,此时显然也已经陷入了混乱,他们在空中更容易看见光柱的醒目。
幸好每艘轰炸机上面都装备着失活应急程序:自动识别异体进行内部封锁绞杀,此时机组会调整为自动驾驶模式,否则会出现大规模坠机。
杨树沛只是把目光移向“蝴蝶”所发射的巨大刺目的光柱,就仿佛受到巨大冲击力一样昏迷过去,至今未醒;现在统战部将战场的总指挥权交由楚斩雨。
“墨白,杨中将情况如何?”
“非常不好,他的身体各个脏器,皮肤,大脑都出现了坏死的症状。”墨白语气低沉:“他向军委提交的方案里,提到如果他杨树沛在战场上出现紧急情况,就把战场指挥权交给您。”
“三号能量塔现在防守如何?”
“能量塔的防护强化过后,也很难阻挡支配者的强烈进攻,而且根据刚才的情况来看,它转变异体的方式不在我们的记载中,如果再出现那个光柱,感染情况会变得很不妙,所以我向能量塔的所有人发布了紧急撤退令。”
“如果能量塔没有人,异体可能会放弃那个目标,毕竟那里是目前地球人群最高度集中的地方。”楚斩雨说道。
“无须担心,我让他们在撤退前,在那里投放了他们所有人的生物信息剂;虽然说只是模拟,但是根据目前‘蝴蝶’”的行进方位,它显然被模拟信息迷惑了。”
“动作快些。”
攥紧的拳头,指缝里淌出红色。
“墨白,这次我单兵作战,应该不会有其他部队跟随吧?”
“不会。”
“好的……”
楚斩雨的记忆落在了几十年的敦涅尔克。他无数次梦见那个熟悉的地方,一间有着一面玻璃墙的,钢筋铁铸的房间。
刚刚捕获的第三支配者“蝴蝶”就被关在这里面,领头的军官没有采取他的建议;这个怪物对军队起初表现出了很强的攻击性,楚斩雨本来也以为是场恶战。但是没想到没过多久她就落入人类的包围网里。
也许是被这种弱小感迷惑了,那位少将认为虽然“蝴蝶”具备直接产生异体的能力,但是对人类的威胁性就目前看来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蝴蝶居然也很顺从地被人类关了起来。
在面对这个形似水晶蝴蝶的异体时,楚斩雨感受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熟悉里还有些不明觉厉。
于是楚斩雨考虑再三,认为必须杀死这个支配者,否则后患无穷。
于是他轻松放倒了守卫的士兵,将他们的身体靠在墙壁上。
“抱歉了,先请你们睡一觉。”
楚斩雨那克莱因蓝的眼睛轻眯着望向房间,那里面听不见任何声音,安静得可怕。
但愿是隔音做的好。
这密不透风的隔离间走廊寒冷得可怕,楚斩雨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裹在这两个士兵身上;看他们的样子还是新兵,毕竟老油条们都不愿意来做这种危险的看守任务。
楚斩雨觉得简直这群人简直胡闹。
外面的人们都很放松,毕竟擒获了这么大一个家伙,而且还几乎没有伤亡。回去邀功领赏不说,死里逃生也能回去吹上一波。
“不可能这样。”
一定有什么蹊跷。
他挽起袖口,走到隔离室门口。
门被打开了。
一座高高的阴影,如山峰一样耸立着,在他走进来之后,立刻胆怯地缩成一团。
室内昏暗几乎无光,率先进入他不甚清晰的视线的是耷拉着的肉须,蝴蝶的姿态让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蜷缩着的少女。
这个联想只持续了一两秒。
楚斩雨心神一动,“蝴蝶”颤抖起来,仿佛是要挣扎着起身,摇晃了好几下,她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二十几条束缚带捆着,口器里不断地发出爆鸣声。
“我以前……见过它吗?”
楚斩雨忽然这么想到。
“蝴蝶”疯狂震动的的身躯在听到他进来的声音后瞬间平静,楚斩雨看见它那不知道能否被称为头部的地方略微垂下,在一片朦胧黑暗里,楚斩雨借着窗外落来的微光,看清了它头部的两个淡灰色眼泡。
如果说这个“蝴蝶”是个人的话,那么它的眼神从楚斩雨进门那一秒就没有离开过他,但是和楚斩雨的眼神要直接碰上时,“蝴蝶”又急忙地躲开了。
眼泡一直沉默如同死物一般,但楚斩雨居然从中读出了恐惧。
\"你认识我。\"
楚斩雨简单地陈述完,不期待无法说话的怪物的回应;在这个私密的,临时架设起来的环境里,他们应该是来不及安装监控录影设备之类的东西。
“再见了。”
楚斩雨伸出手,他张开手掌,眼睛瞬间变成排异反应的金色。
“哥哥,不要杀我。”
这脆如银铃的女声,完全是人类少女的声音,饱含凄楚的情感,实在是太生动了,完全不像是模拟出来的,让楚斩雨的动也不可避免地停滞了一下。
如果自己当时动作快点,怎么会让它到现在来祸害?楚斩雨呵气如冰,喉咙漫上冷静的杀意,这是由他开启的,必须也是由他来亲手了解。
他最后望了一眼舰艇下面的满目狼藉,即便有火力支持和其他部队的参与,麻井直树作为统战部干员,一个人应付这种场面,也足够乏力。
希望凯瑟琳早点清醒过来,不然对麻井直树来说,压力太大了。
“我一定,要杀了你。”
他注视着屏幕上那个挪移的小点,指缝里的鲜血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