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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杀气腾腾

    邾国的国师阿桃被下葬之时,陆玄正在乾景殿内。


    乾景殿内的棺椁已被运走,殿内空旷,只有三两个太监宫女在拆除白色的帷幔。


    陆玄在殿中轻轻踱步,神情沉静,眼带思索,浑然不在意几个太监宫女不时的偷看。


    据说这处宫殿,是邾长贵登基头几年时的住处。


    邾贵帝十三年,他将寝宫迁往养心殿,而这座乾景殿,成了国师阿桃的居所,以及朝臣聚集开小会的场所。


    阿桃就是病逝在这座乾景殿里。


    过去的三天里,陆玄审问了整座朝廷里有机会直接接触阿桃的文武官员。


    他问的内容很杂乱,主要是这些年来国师治国的举措,对国师的观感,还有,国师死时的情景。


    得到的答案,有些在意料之中,而有些还是出乎他的想象。


    据一位宫臣所言,整整四十八年来,除了十几年前去过一次衮州穹窿山外,阿桃不曾离开过一次京城。


    意思是,四十八年为政,未有一日懈怠。


    陆玄久居山上,每年下山也只是匆匆一趟,穹窿山又地处极西,与京华的繁华隔绝,因此不知这几十年来的世情如何。


    也正是此次盘讯,他才知道阿桃的治理之下,邾国出现了古来未有之盛世。


    不仅是天下武人尽俯首,整整一代的邾国子民,生有所养、老有所依。


    离乱、饥荒、匪寇、官贼,虽未能尽数消弭,到缓解了十之七八。


    “古来未有之能臣,千秋未见之功绩。”


    “天下肱骨,朝堂柱梁。”


    “遍寻青史,不见此人。”


    这都是朝廷中许多顽固的遗老,对阿桃的评价。


    陆玄听到的溢美之词越来越多,而他的心情也越来越烦躁。


    毕竟阿桃还是死了。


    并且,他感到了一丝不真实。


    不是朝臣们的口供不真实,而是了解了阿桃过去五十年的人生轨迹之后,他感到了一抹不真实之感。


    整整五十年,阿桃的生活似乎只有朝堂工作。


    陆玄向朝臣打听阿桃的喜好,被问到的人都不免一愣,继而支吾。


    仿佛国师大人恍如神明,从未有过休息,更无从谈及兴趣偏好。


    陆玄于是去找和阿桃接触更多的人。


    这些年来照顾阿桃起居生活的宫女叫月思,曾给阿桃绣过一方手巾。


    陆玄找到对方时,发现月思已是半老徐娘。


    他首先问的是阿桃的死,得到的答案与从邾长贵口中得到的,一般无二。


    阿桃是死于生病,身体不断虚弱,最后两月,不时咳血,最终倒在案前。


    “国师平时都在干什么?”


    “处理朝政。”


    “每天都在处理朝政?就没有一个休息的时间?”


    “只有吃饭睡觉,其余的时间都在朝政上。”


    “每天都如此?”


    “每天如此。”


    陆玄沉默了片刻,继续问道。


    “你喜欢他?”


    月思一滞,神情黯然的点了点头。


    陆玄没有再说什么。


    这显然只是一场没有故事也没有结果的单恋。


    一个每天只知道工作的人,不可能交到女朋友的。


    陆玄此刻坐在乾景殿内,试图回想和梳理关于阿桃的种种讯息,觉得走动的宫人有些吵,开口将他们驱退。


    一个太监摇了摇头:“可是陛下有旨......”


    “滚。”


    陆玄神情平静的看着这个太监。


    从刚踏入这座乾景殿时,他便知道,这几个人应该是受到邾长贵的指派,留下来监视自己。


    而支派这些人的邾长贵也一定知道,这几个人的留与不留,决定权,从来都只在陆玄自己的手中。


    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杀气,但短短一个字,令人不敢违抗。


    几个太监宫女战战兢兢,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留下陆玄一个人站在殿中央思索和回忆。


    在他的记忆里,自从当年斯命达夜访倾天观,阿桃拜斯命达为师之后,阿桃对他就变得冷漠起来。


    冷漠得像一把剑。


    而陆玄恰好是不羁于人情的个性,因此多年来,两人的交流极少。


    起先陆玄以为,阿桃是拜入大派之后,对他心有嫌弃。


    因此这么多年里,他从未深究过。


    可是如今回想,那种冷漠,未免过于突兀,过于刻意。


    邾明帝和天门联手设计的那场血色婚礼前夜,阿桃还明明找过自己,劝自己不要掺和其中。


    可仅仅是隔天之后,这家伙就对自己痛下杀手。


    陆玄还能记起,自己被阿桃怂恿自刎的时候,在他的脸上看到的那一抹挣扎和扭曲。


    陆玄枯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眉头轻轻皱起,手指不断的敲击。


    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不管是为人,还是做事,大头儿子后期,都有点不像人了。


    头一天还劝自己明哲保身,第二天就大义灭亲,怎么看都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何况不节不假的工作五十年,相当于连续九九七五十年?


    简直不是人。


    忽然之间,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精芒。


    不是人.......


    他的脑海里忽然涌现上一次死亡前的记忆。


    当时的自己以为,自己不再是人,而是一道剑气.......


    不是自己.......


    一时之间,盘坐在寂寥殿宇内的青年道士,原本无喜无悲的表情发生了些微变化。


    许多过去不曾被他注意和深究的细节,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斯命达跨入云门的那一夜,回首望向自己的淡金色眼眸。


    自己随后的失控。


    阿桃身上常常表现出的矛盾,挣扎,眼中不时露出的金芒。


    还有!


    他忽然想起,他不止在阿桃的眼中看过那道金色的光芒!


    他曾在江南,跟踪过那位督察江南的天门长老,对方的眼中也有!


    还有,邾长贵......


    一道不可言说的想法涌上心头,陆玄忽然感到一阵轻轻的震颤。


    仿佛是他从未在意过的阴影,从四面八方蔓延,此时此刻,终于隐隐现出一张大网的端倪!


    他轻轻抬起头来,双眼之中神情莫名,看向乾景殿外......


    京郊的养天宫外,两殿学士、三师三孤、 六部大臣、各地布政使班列在前,身后是满朝文武,两侧是带甲的精兵,山下是数以万计的百姓。


    在两殿学士之前,邾贵帝亲自扶棺,就要将国师阿桃的棺椁送入养天宫内。


    这是历代邾国君王的安息之所,邾国立国的千年以来,葬入此地的臣子,只此一人!


    今日百官聚集,京城百姓围观,既需要送天下二代的国师最后一程,也有见证第一位外姓臣子入皇陵的意思。


    邾长贵虽然已在位四十八年,但这座养天宫,算上今天,他也只来过两次。


    上一次,是四十八年前送邾明帝。


    他需要做的,只是将棺椁推入宫门,里面自有宫人接应。


    养天宫内的宫人,都是邾氏王族的一个旁支。


    这一族的男丁,自古以来,就是为了侍奉和维护养天宫而活。


    午时刚过,未时到来,沉重的钟声敲响,礼部的尚书高唱着吉时已到。


    群臣百官纷纷跪下,拜送国师。


    邾贵帝已经伸出手来,就要将阿桃的棺椁推进宫内。


    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从上方响起。


    “放开手。”  声量不大,声色平和,却夹杂在初夏的风中,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文武百官纷纷抬头,许多人面色剧变。


    邾贵帝也抬头仰望着发声的人,原本平静的脸色陡然冷却!


    供奉着邾国历代太祖太宗的养天宫高高的屋脊上,一个身穿黑白道袍的年轻道士,不知何时站在了上面!


    陆玄!


    夏风吹荡,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陆玄的黑白道袍在一片湛蓝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


    “放肆!哪来的野道士,滚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你怎敢站在那里!”


    “罪该万死!”


    几个御史台的小吏纷纷跳了出来,纷纷愤怒地对着屋脊咆哮。


    对于御史台的年轻御史来说,想要搏出位,就必须珍惜每一个能扞卫正义的场合,至少表现出扞卫的姿态。


    此时此刻,有人在敬爱的国师葬礼之上,站在大逆不道的地方,贸然打断葬礼的进程。


    这已算是十恶不赦!


    怎能不抓住机会破口大骂!


    然而很快,他们惊讶的发现,朝臣中平日里比他们更尊礼法、更喜欢上纲上线、更容易癫狂的老头子们,竟然罕见的沉默了起来。


    他们环顾一圈,竟发现朝堂重臣们无一例外,脸上露出了难堪的同时,还流露着,忌惮?!


    原因无他!


    这些级别够高的官员,在过去的三天里,都或多或少被屋脊上那个道士,拉进过小黑屋审讯。


    他们清楚的知道,眼前之人究竟是谁,因此更不敢放肆!


    屋脊上站着的这一位,不仅仅是当今天下真正意义上的最强者,同时,还有另一个更令人震动的身份——弑君者!


    然而,国师在时,面对这位弑君者,尚且无可奈何。


    国师走后,更当如何?


    作为皇帝的邾长贵神情冰冷,望着陆玄。


    “陆观主,你想干什么?”


    屋脊上的道士轻轻低下头,视线凝聚在一身明黄的邾长贵身上,与他的双眼对视。


    不出所料,他看到了一抹金芒!


    陆玄轻轻的偏过头去,闭上眼睛,任由风拂过面颊,他的语气自然。


    “当然是,把阿桃带回穹窿山啊。”


    屋脊之下泛起一阵喧哗,群臣脸上露出不满之色。


    “国师为国尽忠五十年,怎能将尸体让给一个弑君之人?”


    “国师国葬,乃是多年前就敲定下来的,怎可随意更改!”


    “此乃一国大事,将要载入史册的,怎能容这道士戏言!”


    面对群臣的议论纷纷,陆玄都置若罔闻,只是闭着眼睛静静等待,等待另一个人的回复。


    在场的数千人,无论反对的声音再大,真正能拿主意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邾贵帝虽然面色难看,但却始终没有失去冷静和帝王威仪,他也回望向陆玄,声色冷峻。


    “陆观主,国师,是我邾国的国师。”


    言下之意,自然是不同意陆玄将阿桃的尸体带走。


    陆玄站在高台上,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充满帝王威严、眼中隐隐有金光闪烁的邾长贵,无论如何不能将他与数十年前那个胖胖的太子联系起来。


    自从尘绝大成之后,他已很少再有情绪的波动。


    但此时此刻,他感到胸口积淤着巨大的焦躁。


    他没有继续去说,阿桃也曾是倾天观的阿桃,这样没什么力度的话。


    而是随手挠了挠后脑,像是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邾国的国师嘛.......”


    “那,如果没有邾国了呢?”


    陆玄的语气里没有任何凶狠的意味,没有暴躁愤怒,没有冰冷和杀意。


    就像是一句焦躁的牢骚,还是疑问的语气。


    但就是这样一句话,令下方的天子与臣子脸色同时剧变。


    这句话,如果是世界上其他任何人说出来,都足以获死罪,诛九族!


    但站在屋顶上的那个道士说出时,没有人敢再轻易回应了!


    因为他们知道,建成一个国家是何其的困难,但毁掉一个国家,又是何其的简单!


    此时此刻,在整座帝国九成以上的权力中枢都集中在养天宫外的这个时刻,如果拥有绝对的武力,那么只要杀死在场的所有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就算是毁灭了这个国家!


    而屋脊上站着的陆玄,恰恰就是世上唯一一个,拥有这样武力的人!


    然而更出乎群臣意料的,是邾贵帝!


    面对陆玄似是而非的威胁,他沉默了良久,忽然抬头。


    这位古来仅有的明君眼中,像是燃起熊熊战意。


    “陆观主,须知,世上并非只有你一位宗师!”


    下午两点钟的风不大,但很调皮,不时舞弄着陆玄道髻之下散乱的发丝。


    他脸上露出一抹轻笑,声音低沉,却有着一丝躁动的意味。


    “你想试试?”


    邾长贵往前站了一步,浑身尘绝境界的气机勃发,脸上丝毫没有惧色。


    “陆观主,朕可以让你将国师的尸体带走,但朕,想与你做一个交易。”


    陆玄眯了眯眼睛:“你说说看。”


    邾长贵紧紧盯着陆玄,一字一句的继续说道:“朕,许诺邾国还在一天,整座衮州可以供养倾天观一天!”


    “但朕需要你许诺,从今以后,永生不再踏出衮州境地!”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纷纷变色。


    圣上的意思,是要将衮州化成陆玄私有的封地,来换取陆玄永生的禁足?!


    这笔买卖,相当于划分一个国中之国,对于世间任何人来说,都是一场泼天的福贵!


    但对于大宗师陆玄的话.......


    朝堂文武紧张的望着陆玄,不知道他会给出怎样的选择。


    听到了邾长贵的提议,陆玄一愣,继而挠了挠头。


    “除此之外,没啥别的办法能让我带走阿桃了?”


    邾贵帝脸色阴翳:“ 朕,已经给足了陆观主面子!”


    陆玄低着头,有些焦躁的搓了搓头发,再抬起头时,嘴角忽然绽出一抹轻笑。


    那抹笑意不重,但映入下方人的眼帘之中,令人心头发紧!


    “给足了,我面子?”


    那抹笑意逐渐放大,渐渐咧成了无声的笑脸,又忽然凝滞。


    “我他妈,是给你脸了啊!”


    那抹笑意,配合着冰冷的双眼,杀气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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