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他们家最小的孩子。
林家的七少,安京谁不知道,但又没有谁见过他,甚至知晓他的名字。因为他不被允许出现在世人面前。他有三个哥哥和三个姐姐,哥哥和姐姐们平日里勤于练武研习兵法,只为了有朝一日像父亲一样征战沙场。林家,就连女儿都可以上战场,只有七少爷不可以。他是这林家千人捧万人宠的七少爷,他也是林将军为这林家留下的一条退路。整个林家,唯有他不可以去从军,惟独他不可以把马革裹尸当做归宿。林家一门忠烈,但是即便如此,即使所有人都为了这江山葬身沙场,他也要为林家延续血脉而活。
那时他每日都在为自己备受宠爱的生活所懊恼,尚且不知二十年后,他才发现自己过去的人生,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都是一场笑话。
他是六岁那年遇见的虞苏姜。那时的他为了躲避家仆而不小心和那个来家里做客的小女孩一起跌入了水中。
六岁的他因为久被娇纵,尚且不会凫水。而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竟是无辜被他撞下水的小女孩拖着他游上了岸。英雄救美人屡见不鲜,难得的是遇上一次美人救英雄。
“你若是不会水,就不要在湖边跑来跑去的。”九岁的虞苏姜尚且不知道自己救的人到底是谁,只是仗着自己比对方大上几岁便义正言辞的站在湖边对着他说教。
再然后,匆匆跑过来的虞大人和林将军各自带走了儿女。他知道了那女孩是父亲好友的女儿,虞苏姜知道了自己见到了传闻中谁也没见过谁也不知道名字的林家七少。
林虞两家的府邸离得并不算远,虞大人又总是带着女儿前来拜访。从那日起,他便多了一个青梅竹马。
时光匆匆流逝,岁月可以让年纪增长,但却抹不去年纪的差距。
他十三岁的时候,十六岁的虞苏姜已是安京远近闻名的美人了,每日提亲的人几乎要踏破虞家的门槛。而殷家那敢与明月争辉的小女儿阮阮也到了寻找婆家的年纪,在那么多的选择面前,殷姑娘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林家。
这是林家最不安宁的一段日子。
知道了这个消息的他闹得家里上上下下都唉声不断,而听了小儿子说非虞苏姜不娶之后,林将军气的连话都说不出。但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只有妥协。
当他拖着一条差点被父亲打断的腿再次站到虞府门口的时候,虞苏姜终于答应了他的恳求。她会等到他长大,等到他有能力娶她的那一天。
那一年,他混进了出征鹒犁的林家军之中。
再后来,当战事告急,被围困于峡谷的林将军一筹莫展之时,带兵奇袭鹒犁军队扭转战事的他终于被父亲发现了。
那一夜,所有人都在庆祝大获全胜,庆祝军中竟有天纵奇才。唯有林将军一夜未眠。
最后,他还是被强硬的押回了安京。
因为他是林家的七少,不允许出现在世人目光中的林家七少。
再然后......再然后便是二十年后了。
*
“将军。”西北军的副将在招呼着弟兄们快点走的同时,不忘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的将军。“您真的不去啊?”
“我不去了,你们去吧。”施锦淡淡答了一句,然后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塞外近来很是太平,前些日子又打了一场大获全胜的仗,他这个当将军的自然能够默许身边几个弟兄去“找点乐子”。常年守在这荒芜之地,军中又全部都是男人,就算是实在忍不住想找女人也实属正常,真的连碰都不碰才是最不合情理的。
军中也许就只有他一个人是最不正常的。
目送着他们进了城,施锦这才转身走向了城楼。他们的军队驻扎在这座沂水城已经很多年了,这些年来他最习惯做的一件事就是在城楼上吹风。
近日天气已经有些凉了,尤其是在这西北之地。他穿着一身单衣坐在城墙上,居高临下的望着远方的大漠与黄沙,天上明月高悬仿佛触手可及,却又更添几分凉意。曾几何时,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像这样坐在边关的城墙上,前方是可以让他立马横枪的战场,身后是他需要守护的万里河山。如今,他终于圆了二十年前的梦,但是心境却已全然不同。
二十年前,他是林家捧着宠着的七少爷,娇纵不知福。十年前,他是宫中只手遮天的宦官权臣,阉党乱权万人唾骂。现在,他是这镇守祟朝边关的大将军,一呼百应备受尊崇。
“你有过很多次当皇帝的机会,可是你从来没动过这份心思。”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突然像是感慨一般开了口。
“因为我不适合当个皇帝,我只适合做个祸乱朝政的乱臣贼子。”他回头看了看,没有意外的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赵静见这城楼上的守卫都不见了,就已经知道对方是在等他。
“猜的。”虽是这样回答了,施锦今日特意把城楼守卫都撤到暗处也确实是为了方便这个人过来。
“我是来谢你的。”赵静走到他身边,也在城墙上坐下了,然后丢给他一壶酒,“当日你饶我一命,我理应过来谢谢你。”
施锦没有说“可是我杀了你全家。”这种话,因为他知道对方根本不在意这一点。赵静和他一样,都恨着赵家,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那种恨。而他当初杀了赵家的很多人,报了林家的灭门之仇,却留了赵静一条命。
“因为那时你的女儿才刚刚出生,她已经没有母亲了。”这算不算真正的理由他不知道,因为他杀的大人里面也有好几个人已经有儿女了。他没有动这些孩子和他们的母亲,却把他们的父亲都杀了。
祸不及妻儿是没错,可是赵慎他们也只是赵衍的子侄辈罢了,他仍是没有顾忌他们的无辜。说到底,他还是没什么人性。
“可惜了。”喝了几口美酒,他终于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是个恶人,想让我现在就为曾经死在我手上的亡魂们偿命,不可能。”
“这世上的人,若想做出一番大事来,即使是英雄,也会满手鲜血。”赵静倒是不在意这一点,“又有谁能例外。”
“英雄。”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施锦隐约还能记起父亲在世时受人敬仰的样子,那时的他本以为英雄就是那个模样了。可是现在才明白,英雄这两个字的代价太大,远远超过了所带来的美誉。
“我做不成什么英雄。”城墙上,凉风习习,他将壶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仰头望向天上明月。二十年了,唯有这月光是从未改变的。
他可是施锦啊。施锦这个人对于朝廷和天下而言,永远是一个灾难般的存在。从十年前阉党乱权权倾天下,再到现在远在边关“拥兵自重”。无论是皇帝还是百姓,都对他恨之入骨,却又心怀畏惧。
在他还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时,他其实算是个文臣。当文臣时把持朝政陷害忠良,像一个死不瞑目的恶鬼一般作祟人间。现在他是武将,当武将时“拥兵自重”,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嚣张跋扈”一意孤行......从以前到现在,从未改变过的是人们对他的厌恶和畏惧。
他无论是什么身份,都只是一个恶人。
“可是皇帝不得不依仗你。”赵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带着真心的佩服,“除了你,谁能守得住这祟朝的天下。”
“我已经很久没有领过兵了,从十三岁之后,将近二十年了......”说是遗憾,自然是有遗憾的,但是施锦的语气很是平静,公平的说道,“当世若论行军打仗的本事,鹒犁大将军顾尔雅当属第一,没有谁能超越他。可是现在他再也不会出现在沙场上,那就只剩下我了。”
“我一点也不想当什么英雄,我现在只不过是变回了十年前的样子,危害人间罢了。”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语气虽然随意懒散,望向远方的目光却变得凌厉而坚定,“但是,谁敢动这万里山河,谁想让天下生灵涂炭,谁敢扰我百姓万民无忧平安,就来试试吧。我倒想看看,这世上到底谁能越过我这一关,又有谁有本事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与你为敌,应该是件很可怕的事情。”赵静笑了笑。
“有胆子这样做过的,都不会再尝试第二次罢了。”施锦的语气仍是平平淡淡的,毫无波澜。但是越是这样普通的一句话,越是让人听着就心生惧意。
他不是那些恩恩怨怨的最终赢家,但是他让他的仇家们知道了何谓与他为敌的下场。
“这天下真是无人学得像你。”赵静终是敛了笑意。眼前这个人不是他见过的最张狂的人,也不是最有傲气的人,可是他的狂与傲都是刻在骨子里的,旁人就算能学来他的为人行事,却无人能成为第二个他。
“像我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太过儿女情长。”
他这一生,都是为了一个姑娘而活,那是他人生的全部。他没有野心也不会对别人有什么威胁,因为满心只有那一个女人。那是他的软肋,他的死穴。就连他的敌人都为了他这“没出息”的心思而惋惜过。可是他不在乎。如果不是那个姑娘已经离开人世了,恐怕他还不会将自己的心思放回到江山上。
“此生都不会背叛她?”赵静大概是少有能够理解对方的人,因为他自己的心中也有一个不可取代的存在。
施锦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他不需要给出一个答案,说出的承诺永远都是没有意义的。他只会用自己的真心与这一生去守护曾经的美好。那是他从小一直爱慕到大的姑娘,生生世世,只有苏姜在他的心底,不会再有任何人。即使她已不在,仍是不会有所改变。
即使会为此辜负很多很多人。
“你杀了我为林家报仇是理所当然。但是当日你饶我一命,就算是我欠你一份恩情,来日必当报还。”赵静在留下这句话之后便离开了。
施锦一个人走下了城楼。
沂水城的城内还很是热闹,远处传来的喧闹声更衬得接近城门的这条街道略显寂寥。他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直到看到路中央的那个女子。
这么寒冷的天气,她只穿着一身纱衣,松松挽着的发髻既不像是已经嫁人的妇人,也不像是未出阁的少女。而那婀娜的身段有如弱柳一般,在这寒风中更显单薄和纤弱。
“将军。”她低声唤了一句,面颊上竟然浮现了一丝红晕。
施锦终于反应过来了。
西北军久驻沂水城,每一个将士都差不多能将沂水城花街中那些女子的名字全部背出来。施锦听他们说过,整个城中最美的那位姑娘就是一个姓卫的花魁,有倾城之貌又不喜以笑对人。没有任何人能博她一笑,更遑论与她一度春宵。毕竟西北军的军纪甚严,强抢一个卖艺不卖身的姑娘的罪名没人想担。人人都以为这位卫姑娘立志守身如玉,可是有一日却听她当众说,她今生只接待林将军一个人。
眼前这个女子就是那个盼了他很久很久,却从未盼到他来的卫姑娘。
“姑娘情意,林某无以报答。”看到对方穿成这个样子在大街上堵他,施锦也能猜出她是偷偷跑出来见他。可是再深厚的爱慕,他也无法给出回应。哪怕对方从未奢求过他的真心,只求他的人。他也不会接受。
“对不起。”他只能这样说道。
“将军何须愧疚。”看着他的神情,卫姑娘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妾身能够见将军一面,已是今生幸事,不会再奢求更多。今日妾身心愿已了,再无所求。战场无情,塞外风凉,惟愿将军珍重,此生平安无忧。”
说完,她已笑着微微垂首,然后转身离去。虽然眼中的深情抹不去半分,但是为了不给他带来什么困扰,她走得很是潇洒而坚强。
又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姑娘。他这一生辜负了很多人,都是这样美好坚强的姑娘。施锦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直至她走远,他才转身朝着城外走去。远离了城内的繁华喧嚣,走向塞外那一片荒芜。
他不知道,就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已经走远的卫姑娘正痴痴的望着他的背影。
“小姐。”等候多时的小丫鬟不由替自家小姐委屈,“您是为了他才从安京来到边关的,您吃了那么多苦怎么不告诉他啊。”
“我已经注定什么都得不到了,为什么还要给他增添困扰。”卫姑娘抬起手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她想了将近十年的这个人,终是没有认出她来,就像是当年那样,他的眼里除了一个女人之外,根本容不下任何人。那时他还是宫中只手遮天的宦官统领,满心满眼只有那个明艳动人的璟妃娘娘,却看不到宫中多少倾国倾城的女子为了他失神落魄。她原本是个千金小姐,进了宫却从未得到过皇帝的宠幸,但是她反倒很快乐,因为她和宫中的很多女子一样,她们都爱慕着这个男子。其实他是不是一个宦官,她并不在意。再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变故。十年间,她费尽心思打听他的消息,然后辗转得知了他与林和希调换身份来到边关的消息。
她抛却了自己的身份地位,甚至是十多年的青春。她混迹于青楼歌坊之中,只为了见他一面。
其实她很想唤一句施大人,可是她没有。这些事情,她永远不会告诉他。他平安无事,便是她一生所求。
她可能永远都无法爱上别人了。
因为再也寻不到更好的。
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她在心中默默道了一句,“公子珍重。”
*
施锦二十二岁的时候,曾受了赵衍之邀来到赵府。
“小姐,你都不喜欢那些求亲的公子吗?”内院里,侍女好奇的问着自家小姐这个问题。
“不喜欢啊。”十五岁的赵秦商舒服的躺在院子里的软椅上,很是豪放的将一颗颗樱桃扔进自己的嘴里,整个人惬意的很。
“那您喜欢什么样的啊?”侍女不死心的追问着。
“我喜欢的......”秦商认真的思考了一下,然后犹豫着答道,“盖世英雄吧。”
“盖世英雄?”
“我的心上人是一个盖世英雄,总有一天,他会身披金甲战衣,脚踏七色祥云,在万众瞩目之下来娶我......”认真的说完这些话之后,不等她们反应过来,少女自己先笑得乐不可支,“哈哈哈哈哈哈哈,自己说出来真的很好笑啊.......”
“小姐!!”侍女以为她在说笑话,嘟着嘴表达自己的不满。
“不笑了。”秦商捧着脸又想了想,最终回答,“我想要南瓜马车,水晶鞋,我想要一个王子。虽然,如果喜欢一个人,一定就会想要变成她的盖世英雄。”
将身影隐藏在树后的施锦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最后看了一眼那天真的笑脸,转身离去。
*
我有一个盖世英雄,我最后嫁给了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