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黎看了一眼断掌。
就像是一块风干了的腊肉,皮膜紧紧裹在手骨上,乌黑铮亮,若是说与寻常人的手掌唯一不同的,就是木盒中那断掌小手指处少了半截指骨。
他又看了一下耶律雄奇和杜林,见两人面色各异,心中有了猜测,身子向后轻轻退了一步,也不说话。
杜林心中悲呛,这一瞬间只觉得头晕目眩,尤其是耶律雄奇那一句话问出之后,将他心中万一的期待也粉碎一空。
“哥。”
热泪盈眶,眼中止不住的悲伤,心中猛的一抽,仿佛刹那间吸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
“不要哭,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不过是一些小伤,一些日子之后就会好起来的。”杜青说。
“血,流了好多血,都怪我,太任性了。”杜林抽泣着不断自责。
记忆中,自己的童年似乎一直都喜欢哭,害怕了会哭,惊惧了会哭,无措了会哭,恐慌了也会哭,始终想要模仿那些书中的人物,遇事不乱,处事不惊,谈笑应对世间事儿,却始终没有成功。
有一个成为侠士,仗剑天涯的理想,却偏偏生的一个懦弱的性子,善哭的心。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变成了现在这样?
似乎就是那年,短短两个月时间内,经历了柳霏身首异处,杜青断指,他的心才慢慢变得坚硬起来。
“不用自责,小事儿的,不骗你,只是断了一截手指,过些时日就会从新长出来的,咱家有钱,能买很多草药,这世间有很多灵丹,可以让人断肢重生。
更何况,你看那些壁虎,断臂之后,过了一些时日不都是完好无损的么?不过是经历了一场浴火重生罢了。”杜青脸色苍白,强忍着疼痛,咬着牙不断安慰杜林。
断指的剧痛深入骨髓,就像是将一根根钢针钉进他的骨中一般,只觉得头皮发麻,剧痛难忍。
杜林抽泣这蜷缩在杜青怀里,感受着来自兄长的爱护,杜青忍着剧痛,一遍遍不断的安慰。
没有故事中的断臂重生,那次意外,让杜青永远的失去了一截指骨,值得欣慰的是,从那以后,弟弟杜林正在学会慢慢的长大。
如今,那熟悉的手掌就摆在杜林面前,不同的是,此时这手掌已经不在属于那个熟悉的身体。
“去岁中秋,我随父汗南下,在巡查粮道时,偶然遇到了一队北关兵马,想来那些人的目的是为了截断粮道。
那些人中,一个青年将领重甲长枪,冲锋在前,让人印象深刻,几番交战中,我亲手斩下这手掌,只是可惜,第一次上战场,经验不足,匆忙间让那人逃离了出去。”耶律雄奇面含笑意,似乎在回味那场争斗。
清风艳阳,血火激荡,杜青战袍染血,冲锋在军阵之中,即便是断了手掌,依旧临危不乱,从容撤离。
他记得那平淡中不带有任何情绪的双眼,就那么淡淡的看着自己,即便许久之后,依旧在无数个梦中回荡。
“事后我多番探听,得知那人是北关少帅,这断掌就一直细心保存,想着有朝一日,物归原主,不过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少候。
如今,倒是要麻烦杜兄了。”
耶律雄奇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的,在大殿之中回荡。
“嚣张。”
“素来听闻北国耶律雄奇仁德,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蛮横无理,哪怕是熟读诗书,也遮掩不住骨子里野人的气质。”
听到耶律雄奇的话,了解了事件来龙去脉后,大殿中群情激愤。
大赵文盛武衰,文人看不起武人是事实,可此时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赵人。
耶律雄奇的作为,无异于当面打脸,让人无法忍受。
对于大殿中的争论,耶律雄奇充耳不闻,他只是轻笑的看了杜林一下,问道:“这样的礼物,不知杜兄是否满意?”
咬着牙,杜林默不作声,猩红的眸子看了他一眼。
去岁中秋,距离现在已经一年多时间,他数次与父兄通信,却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丝关于此事记载,若不是亲眼所见,杜林必然不会相信眼前的一切。
那手掌,做不得假。
杜青在杜江北上之后,以十三岁的年纪撑起了侯府,无论是柳南案后遣散府中奴仆,或是离京前变卖家中田产,都是当机立断,毫不犹豫。
杜林知道,那不是坚强,直是想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撑起一份平安,这些年间,心中究竟有多少苦楚和恐慌,无人知晓。
一年半间,手掌断去,不知道这段时间哥哥过的怎样。
心中想着,泪水忍不住的便要落下。
“不能哭!”
“不能!”
杜林努力压下心中惶恐,担忧,那该死的泪水依旧还要落下:“我听闻草原习俗,胜者为王,胜利者将会夺得失败者一切的财产,草场,牛羊,女眷妻妾。
贵国大汉耶律良才弑兄杀父,继承汗位,统一了草原,不知道是否传承了这一习俗?
大被同眠,母女共寝,伦理失常,不知道皇子殿下是贵国大汉的哪位母亲所生?小子孤陋寡闻,从来没有听过如此荒唐之事。”
杜林声音清楚的笼罩整个大殿,继承女眷是草原习俗,其中好坏不足为外人评论,草原苦寒更甚北关,生活艰难,冬长夏短,那些为了争夺汗位失去了势力牛羊的首领会被成功者完全继任。
这其中也许有荒淫的成分,但的确为那些女眷提供了生息的环境。
“说的好,人人皆知北国伦理失常,耶律皇子身为北国大汉之后,不知道是否清楚自己的母亲是谁?”
“生我者可,我生者可,无不可。”
人群中,不时的响起几声大喊,只是更多的人却趋于平静,杜林也没有指望这些真的如何,他看了一眼宋黎,见宋黎正站在原地,闭目沉思,心中叹息了一声,又说:“小子冒昧,被这个问题困扰许久,直到刚刚,倒是想通了,似乎可以称呼殿下一声……杂种。”
说完话,杜林不等耶律雄奇回复,小心的整理了一下木盒,转身就要离去。
“杂种....”
耶律雄奇低喃一声,面带笑容:“那是前朝之事,与我无关,至少此时的草原上,已经不存在那样的事儿,人言可畏,人总是喜欢相信自己猜测的事儿,这些事儿我不多做解释,不过据我所知,自从父汗继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一类事件。
倒是大赵,兄终弟即,若是按照你们的逻辑,也应该算是伦理失常了吧?我……”
“耶律兄!”
宋黎直接打断了耶律雄奇的话,不满的看了一眼他。
赵皇得位不正,民间素有传闻,多年之间甚至衍生出了无数的故事,烛光斧影,弑兄夺位,只因为当初赵太祖膑天之日并没有将皇位传于太子,而是在太后一力坚持下,传位给了如今赵皇。
赵皇当年以太后,文臣之力掌权,这些年间对于武勋打压,也被理解成了一种迟来的清理,宋黎不知道此时耶律雄奇旧事重提究竟要干什么。
两国秘密协定,当以低调为主,那些协定中,无不是对北国有利,他实在想不出耶律雄奇究竟为何。
之前还算正常,只是在他提出想要面见杜林之后,一切似乎就变得不受控制了起来。
耶律雄奇并非蠢人,至少在之前几天相处之中,宋黎清楚的知道其人的博学和敏捷足以让大赵文坛黯然失色,如今种种,明显不是突发奇想,单单那个断掌,就能够看出已经蓄谋许久。
“这礼物,满意吗?”
耶律雄奇对于宋黎的打断毫不在意,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见杜林转身想要离去,上前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幽幽问道。
杜林死死盯着耶律雄奇,想要将他的容貌仔细记在脑中,他双拳紧握,气血上涌,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脑中,天魂胎光手指快速掐诀,打出一道道残影,地魂爽灵双手摆动,做出各种复杂而繁琐的手势,那些漂浮在识海中的黑白二气随着天地二魂掐指打印,飞快消耗。
一成。
两成。
随着黑白二色快速被二魂吞噬,三魂支撑起的空间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萎缩,那些灰黑色的雾气汹涌如涛,不断吞噬。
只是片刻时间,三魂所支撑起的空间被那灰黑色雾气吞噬一空,正当那些雾气涌入三魂时,幽精魂眉心一动,那一道一直隐藏在杜林眉心处的明黄色光圈猛地浮现,悬在爽灵魂头顶。
“满意你妈个蛋。”
正在等候杜林回复,一声粗鲁的咒骂传来,耶律雄奇微微皱眉,像声音处看去,就看到一个穿着大红锦袍的胖子怒气冲冲的向他走来。
出恭归来的鲁杰刚一进殿的就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气氛,稍一探听,就明白了事情的来来龙去脉,正当他想要上前时,却正巧见到耶律雄奇拦住了杜林去路,不管不顾的,便骂了出来。
耶律雄奇是北国皇子,与他并无关联,即便是今日总总传到了姑母口中,也不过是责骂几句,这些事儿他想的明白,即便是大赵和北国私下里达成协议,终究上不得台面,若是因此而责罚与他,无论是赵皇或是太子,都没有办法向国民交代。
杜林是他要好的朋友,其中取舍,自然并不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