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兵士求饶,无论北关将士或张仲元杜青,都不觉得丝毫意外,当兵吃粮,为的是粮饷,为的是活下去,此时自然是性命更为重要。
若无深仇大恨,谁愿生死厮杀?和大多数人一般,他们求得,只是为了活下去,没有什么远大理想。也许在某次厮杀,某场战争中某个场景,某句话,某个人,会刺激到内心,让他们悍不畏死,可大多是时间,依旧会恐惧,会害怕。
那些家国情怀,忠君爱国的传说,不过是文人强加的枷锁,他们口口相传,着书立说下,想要讨得皇族心喜,想让更多的青壮在危机来临时站在危险的前沿,以此守护自身的安全,财富。待不敌之后,摇身一变,转换了门庭,从此成为下一个朝代的重臣,历来如此。之后再着书立说,指责前朝昏庸,民不聊生,抬出一些表现尚可,又随前朝而去的官员走上神坛。
“少将军,此次除张峰外,斩杀二十一人,剩下的人已经向北逃亡,弟兄们有两人被刀子撕下了二两肉,不过都在手臂上,没有影响。”一个将领走上前,面露笑意,在和杜青汇报间,甚至调侃了一下。
“辛苦了,回到北关之后,有重赏。”
将领在前,杜青,张仲元并肩向前,有兵士见二人走来,慌忙起身,呼喊了一声身边的同伴后,轻轻的拍打几下衣袍,只是片刻之后,当三人到来时,兵士已然完成了集结齐刷刷的站成两排。
篝火闪烁间清晰可见所有人面目上一片肃杀气息,手中钢刀还沾染着没有凝固的血液,脸色略显潮红,两个手臂被砍了一刀的兵士站在人群左侧,见杜青看来,略显忐忑。
一个身子略显粗壮,长得五大三粗,手臂足有寻常人小腿粗细,满脸横肉,看起来略显凶残,身上皮甲有道道刀痕箭洞,颜色学黑,显然经过无数次厮杀。
一个身子略显枯瘦,面色蜡黄,如痨鬼一般双眼始终躲闪,似不敢与人敌对,可那一双铁拳,看起来委实有些惊人,相比常人足足一半有余,拳头上更是布满了老茧,一身皮甲虽不似那壮汉一样,却也有数道痕迹。
“老七,老十九,原来是你们两个,刚刚十一和我说有人受了伤,我还以为是谁,怎么样?走了这么多年的夜路,终于遇到鬼了吧?”
杜青笑了一声,那两个汉子立时低下头,脸憋得通红,却没没有言语。
杜江至北关,多次冲杀后,将军中一些悍不畏死的猛卒收入账下当做亲卫,都是本领了得且头脑灵活的。一来这些人为报知遇之恩,忠心耿耿,二来在身边培养几年后,也能到军中当上一个小头目,可以免遭一些无畏的死亡,是以这些年人员虽不断变换,可人数却始终维持在了二十上下。离去的人会恢复曾经的名字,而新加入的,会取代之前那人名号,以数字相称,福伯便曾经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只是与他们不同,听说当初福伯的代号是二,至于一,似乎多年前便已经死去,可无论一或则二,自两人之后再没有人使用,可见在杜江心中的地位。
这些人的代号并非一成不变,杜江鼓励他们切磋,从某种意义上说,代号更像是一种荣誉,越是靠前,便技术越高,三人是杜青断掌之后杜江派来的护卫,都是功夫了得之人,寻常兵士便是想要沾身都极为困难,是以见到受伤的是两人,杜青才会调侃几句。
老七是那瘦弱的汉子,一身功夫都在拳上,即便是军中也少有敌手,看似枯瘦,却有一身的巧劲,且脚步灵活,可在人群中如灵猿一般闪转腾挪,让人摸不到踪迹。
十九是那汉子,天生巨力,喜欢正面冲杀,不躲避,也不知逃跑,对敌间一路向前,不趟平绝不回头。
“不但是碰到鬼了,而且我怀疑是女鬼啊!”
“对啊,不然两位头领怎么会受伤?不可能的啊!一定是女鬼勾引下,才失了神。”
“让我说啊,可能不单单是女鬼哦,有没有可能是大着肚子的?”
本来心中有些忐忑,听到杜青调侃后,两人反而变得不在乎了,对那些人的呼喊浑不在意,几人调侃一番之后,杜青面色一正,再次说:“都说逢林莫入,穷寇莫追,可现在,咱们别无选择了,虽这些人大概率走不出这大山,可只要有一人侥幸存活,咱们的命可就交代了,兄弟们再辛苦一遭,等回了北关,好酒管饱,好肉管够。”
兵士应了一声,翻身上马,踏踏踏向着去路追去。
一夜追杀,到了天明时分,除最初那人依旧没有见到踪迹之外,其余六十一人尽皆被斩落马下。
“就是这,马蹄印记还是新鲜的,你们看这些泥土上,没有一丝霜气,显然刚刚过去不久,继续追下去,绝不能够给侯爷带去威严。”
有几人翻身上马,冲在最前,杀人灭迹自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者担惊受怕下,不知什么时候事发,不但自己危险,反而还会牵连了他人,他们生怕那人遁入了山林之中,这茫茫大山,想要寻找一个人,实在有些困难。
杜青与张仲元等人驻留在一片野地之中,荒草灌木,倒是遮住了几人踪迹,当人数只剩下一人之后,在折腾下去只会乏了自己,留下一些人休息一下,是最好的办法。好在他们来时虽带的干粮不多,却多是山野好手,只是进山逛了一圈,就带回无数山珍野味。
远处,老七,十七在一起对着那条土路指指点点,似在争论什么,过了一会,似有了答案,并肩迈步,向杜青走来。
“少将军。”十一上前轻呼一声,老七站在几人不远处,手持短刃警戒,这该死的灌木丛,相比长刀来说,短刃更加的方便,致命。
“恩?怎么了?刚刚看你们一直在那边争论,可是发现了什么?”杜青直接问道。
他身边并没有什么外人,十一,十九,张仲元。十九似老七一般,见两人交谈后,自觉迈后一步,持刀警戒,张仲元懒散的躺在地上,甚至连眼睛都是闭着的,这一次出来,不似往常,他变得沉默了太多,心中似有重担不断挤压一般,少有笑意。
“将军,这条路,有些古怪。”
经十一提示,杜青眼土路看去,微微皱眉,十一又说:“咱们北关能够阻断北国铁骑,便是因为这群山遮挡,鸟兽不出,这些年探查之下,左右千里之内从没有任何一条道路能走出这群山,莫说是大队人马,便是三五商贩,一些时代生存的猎户,都没有办法闯过。可这条路……”十一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后又说:“似乎,真的是通往北国的。”
杜青遥望土路的尽头,虽没有追问,可面色却是一凝,张仲元耳朵抖了抖,坐起身来,看向道路的尽头,目光略显闪烁:“这一路上一路向北,咱们的脚程虽快,可这里道路宛转,恐怕每日间仅能走个五十里左右,即便如此,这些时日也少说走出了二百余里。”
“张将军说的是。”张仲元一顿,十一接到:“二百里的路程,哪怕是一直在群山间穿梭,走了一些弯路,距离北国疆土,恐怕也没有多少距离了。”
大山隔断了北国赵国,这一片连绵无尽的群山中,人进不回,马行不过,有无数悬崖峭壁耸立。夏日,有毒蛇猛兽,蚊蝇毒虫,冬日,大雪过膝,奔走间常使人迷失了方向,到了春秋时节,这大山中的各种汛情也时有发生,是以几百里大山,始终无人穿行。
三人交谈了一会,尤其又拿出了行军时的一些本事,终于确定此时所处的地方距离北国疆域并不远了,虽传说中这片群山一直没人通行,可人本身就是一个擅长创造奇迹的生命,这条土路蜿蜒,想来是近些年有人开辟出来,供走私茶盐的通路。
“无论如何,既然到了这,就要出去看看,若是真的能够通往北国,对咱们大赵,对咱们北关,害处太大了。”最终,杜青遥望北方,叹息一声。
正值深秋,鸡兔肥美,简单的几道野味被几人烤的外焦里嫩,一层淡淡的黄油下,带着清美的肉香,十九几人在被杜江收入麾下之前,都曾是北关军中有名的探子,这些碳烤的手艺虽不如京都大厨,却是别有一番风味。
简单的填了一下肚子,为那些依旧在前方追逐的兄弟们带上剩下的吃食,几人翻身上马,向前追赶。
“少将军,前方。”
一个时辰后,十九从一片灌木林中钻出,模样略显焦急,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后,指了指前方。
“前方有厮杀声,似咱们的弟兄,被几十人围攻,我刚刚远远看着,没敢接近,十一哥让我回来告知您一声,免得贸然的闯进去,他自己去前方探查了。”十九说。
“确定是被什么人围攻了们?北国?活着是大赵的人?”杜青问。
“不清楚,只能在路上见到血迹,远远听到厮杀声,我没见到人。”十九低下头。
“废物,这点小事儿都办不明白,我看你这些年跟在侯爷身边,那一身的本事真的是丢个精光。”老七面色有些难看,咒骂一声,十九脸色变了变,想要解释,只是想了想,终究没有说话。
“将军不必如此,十九将军,想来也是心急,怕咱们没有准备,刚刚不是说了,十一将军已经上前查看去了。”张仲元对十九点了点头,笑着对老七说。
杜江的这些亲卫,一旦走出便是北关军中将领,是以北关军中除杜江以及几个将领之外,大多以将军称呼,便是杜青初入北关时也是如此,如此称呼还是在北关军中创下了威名后,被几人强制改变的。
老七‘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张仲元入北关时日短暂,却深得杜江喜欢,且半年中数度生死,威名更盛当初的杜青,他自然不会得罪,且刚刚咒骂,本就是一种手段,他们几日日夜相处,早已如同兄弟,探听不出具体的情报便禀报,本就触犯了军中纪律,如此责骂一番之后,倒也是一种开脱的方法。
十九强挤出一丝笑意,对张仲元点了点头:“少将军?”
“走。”
“管他是北国铁骑还是大赵的人,既然围攻咱们兄弟,当然不能这么算了。”
他双腿一夹,身下战马化作一道流光向前,踏踏踏猛地奔跑起来。
距离杜青十里之外,山林已经变成了草原,枯黄的野草间,隐约可见有近百身披皮甲的北国兵不断穿梭围拢,一匹匹战马,似能够通晓主人心意一般,在他们有意驱赶下,似布成了大阵,将十几亲卫围拢,又有几个身子健壮,面目狰狞的北国兵士,不断上前厮杀,穿梭。
“砰!”
一个壮汉手持一对重锤,在杜青侍卫间横冲直撞,那大锤比成人的脑袋还大了两圈,颜色乌黑,显然是铁器制成,其上又有无数的狼牙,挨上一下不是横死当场便是血肉模糊,有一亲卫在那大汉舞动重锤间,身子向马背一贴,同时手中长枪一扫,枪尖向大汉喉间刺去。见长枪刺来,那大汉毫不慌张,左手向前一扫,‘铛’的一下砸在那长枪上。
“妈的,真实牲口。”
长枪上有一股巨力袭来,侍卫手臂猛地一抖,脸色猛然间变得煞白,差点将兵器扔掉,‘踏踏踏’战马嘶鸣,就在两人身子交错的瞬间,对面那大汉身子一低,右臂向身旁一挥。
“呜。”
沉闷的声响中,大锤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大,那侍卫还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跌落了马下,身死当场。
“马飞!”
战马嘶鸣,一次冲阵间又有两个兄弟折在当场,一个北关兵士眼睁睁的看着马飞被那汉子一锤砸死,双眼中尽是恨意。
“杀了他!”
“血海深仇,这个畜生这一会时间,就杀了咱们四个兄弟,今天就是死在这,也要杀了他,为兄弟们报仇雪恨。”
仅存的七匹战马转了个头,其上兵士人人双目血红,看向那大汉恨不能生吞活剥,二十几弟兄自从遇到了这群畜生之后,一会时间,折损大半,在这些年来,还是从未有过的经历。北关军不怕死,自从杜江掌军以来,这些年死伤无数,尤其护卫兵士,更是每次都冲在第一线,即便如此,都没有承受如此伤亡,且毫无还手之力。
不说别人,单单是那重锤大汉,在几个照面的功夫,便足足锤倒了他们七个兄弟。而那些跌下了战马的弟兄,若是被一锤垂死了,那还算好,有人被砸在了手脚,废了半边身子,有人战马死去,身子骨被压在马下动弹不得,这样的人更加凄惨,在来回冲锋间,被战马一次次踏溅,到了现在居然生生被踩成了肉泥。
“将军,好本事。”
“杀了那些蛮子,杀了他们。”
百人结阵,将七人死死困在中间,无法逃离。见那壮汉勇猛,有数十人大声呼唤助威,拍打手中马刀短枪,哗哗作响,虽有大汉命令无法上前,双目中,却以及带着嗜血的兴奋,恨不能取代场中之人,亲手斩杀赵国的蛮子。
“哈哈!”
“再来!”
“你们这些南蛮子,只要是出了那个乌龟壳,还有什么本事?和咱们天狼的子孙相比,就是一个耗子,还是没了牙的耗子。”
策马,回身,大汉大笑一声便要再次冲锋。
“将军,慢着。”
人群中,有一个明显与其他北国士兵不同的汉子呼喊一声后迎面拦住了大汉去路,一身亮银兵甲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狗东西,这几天在我身边一直叽叽歪歪的,你在找死,莫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了你?”见来人拦路,壮汉目光立时阴沉下去,语气中有止不住的杀意。
“将军。”
庄文也不害怕,在马上抱拳,行了一个四不像的军礼后,骑马上前,耶律雄飞微微皱眉,却并未阻止。
“自大汗发兵以来,咱们这些时日一直在这里游荡,一个月间从没有见过任何人迹,这些人突然出现,莫非将军没有一点的疑惑?”
庄文说完,耶律雄飞过了好一会之后才恍然大悟,眼中一亮,脸上有一丝笑意浮现:“你的意思是说……”
“没有把握,不过有这种可能,若这些人真的是从这山里过来,那么便一定知道一条能够躲过北关的路,抓起来,询问一番,若是真的有,将军大功一件啊!”庄文说。
“哈哈。”
耶律雄飞大笑一声:“你们这些蛮子,拐弯抹角的,好不痛快,是就是是,什么叫有这个可能是?”庄文苦笑一下,心中暗自鄙视这些北国人的粗鲁,耶律雄飞继续说:“若是是,少不得你大功一件,我会亲自向父汗为你请功,只需绕过了那个王八壳,就你们大赵那文弱的模样,有谁又能阻挡我族的兵锋?”
庄文脸色一喜,十年寒窗,却无金榜题名,他从不觉得自己不如他人,只认为大赵黑暗,容不得天骄。北国七年,本以为可以一展宏图,却始终不得重用,两年前终于得到了耶律雄奇的青睐,却不想还不等施展胸中报复,耶律雄奇便身死赵国。辗转间稀里糊涂的成了耶律雄飞的门下,依旧不受重用。
耶律雄飞虽是耶律雄奇一母同胞,性格确是天差地别,为人粗犷,似草原部落其余人一般,喜欢刀枪间的拼杀,对于那些机谋,兴趣寥寥,如今终于在他口中听到了好消息,让庄文瞬间如入云间,只是还不等消化那种巨大的喜悦,便又听到耶律雄奇说:“若不是,你也不须在跟在我身边,你本是赵国文人,就跟着他们,去吧。”
耶律雄奇一指场中碎肉,庄文面色徒然一变。
“儿郎们,跟我上!要抓活的!”
耶律雄飞再不理会庄文,手一挥,策马而去。
“要抓活的?”
对面,一个兵士微微皱眉:“北关军中,只有战死的兵,没有屈辱的鬼!”
“兄弟们,死,也要战个痛快,总要拉上几个垫背的,不然,不值!咱们自北国南下之时,便一直在这一片游荡,若是谁觉得嘴巴不言,说上一声,现在哥哥我就给你们一个痛快。”
说着话,他环视几人一眼,却见所有人目中坚定,带着恨意,坐在马背上腰挺直,刀枪紧握:“这种时候,说出来,不丢人!”
他又问了一句,依旧不见有人走出,在几人脸上分别仔细的看了一番之后,他仰天大笑:“哈哈哈哈。”
声音雄厚,带着不悔,带着热血:“兄弟们,咱们来世再做兄弟,杀!”
跄踉踉,刀指长空,他双腿一夹,纵马而出。
“今生有你们陪伴,值了!杀!”身边,有一人双目充血,身子止不住的颤抖,并非恐惧,而是热血。
“路上,咱们并不孤单,来生再做兄弟,杀!”
“黄泉路上,有你们陪伴,杀!杀!杀!”
“杀杀杀!”
踏踏踏,六匹战马化作六道烟尘,想着北国冲锋,一往无前。阵型已经有些混乱,没有了往日间那种军阵的威能,可在那六人身上,耶律雄元却感受到了一股巨大威压,似六座大山,在不断向他蹦来。
“呵呵。”
“口号喊得震天,什么他妈的兄弟,你们六个混蛋,不是赌鬼就是瓢虫,还他妈的一共欠着老子七吊大钱。”
最后,一个兵士见六人向前,目露悲哀,叹息一声之后,双腿一夹,冲锋向前:“来世……不再做兄弟了,你们他妈的给我当牛做马吧。”
“杀!”
……
“奇怪,怎么不见十一?”
杜青等人走出小路,眼前豁然开朗,连绵的草地看出老远,不见任何人影,耳边伴着一声声鸟鸣,却不见喊杀声响起。
“十一哥让我回去禀报,许是追踪那些人去了。”十九想了想说。
不见十一,几人也不担心意外,一来十一在之前厮杀中并未受伤,而来当年在北关军中,他也是数得上数的探子,只要不被大军合围,想要逃生想来还不困难。在路口等了一会,确定了的确来到北国地界之后,几人毫不耽误,立即向前。
兄弟被人围攻,时间紧迫,少去一会都可能会有人身死,自然耽误不得,都是军中多年打拼的汉子,在这荒山野岭里,找几个虫子可能早不到,可若是找人,并不艰难。马蹄,血迹,喊杀声,都能够成为追寻的线索。
老七,十九受伤未愈,虽不影响行动,可一些细微的活,终究还是有些麻烦,张仲元和杜青说了一声,自告奋勇的走在几人前方,为众人探索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