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走片刻,便闻一道轻语自他身后传来:“石将军这是要去哪儿啊?”
闻言,石敬塘猛然转身,却见轩诩已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不足两步远的位置,当下心中大骇:“他是如何无声无息出现在我身后的?他为何要这般做?难道......”当下指着他惊呼:“是你在军中散布谣言,果然大帅说的对,你是细作!”
轩诩将食指竖在嘴前,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嘘”一声,笑道:“石将军小声点儿,我现在杀你易如反掌,你就算叫破我是细作,也对我将行的计划毫无影响。”
石敬塘闻言,心里咯噔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匆忙环顾四周一圈,发现不见一个士兵在附近,细耳一听,却也不闻近处有什么生人动静,明白情况,他不由心道:“看来,他已经动用自己的手段支走了这附近的人,此人可以无声无息的出现在我身后,恐怕我刚开口想叫喊,下一刻便会被他无声无息的杀死......”随即,他看着轩诩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轩诩不答,却是自顾自的来回踱步,缓缓道:“石敬塘,石将军,自幼便熟读兵书,仰慕战国李牧和强汉周亚夫,以二人自比,志存高远。后来在战场上显露勇猛,战功赫赫,先后为皇帝李存勖、‘长胜帅’李嗣源所赏识,提衔升官,李嗣源更是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你,你也多次救他们两人于危难之中,在他们眼中,你可算得上是心腹中的心腹啊......只是,不知你的忠心更偏向于谁呢?是仅仅提拔你升官的皇帝李存勖,还是将女儿嫁于你、待你如亲子的李嗣源呢?”说完,他停下脚步,看向石敬塘。
轩诩的话进到石敬塘的耳朵里,一字字一句句撞在他心头,让他越听越心惊,随即,他深吸一口气,颤声道:“你的话,倒是字字诛心呐......”顿了顿,平复心情,笑道:“你所说的选择并不存在,不论是我还是大帅,我们的忠心都是献给陛下的,你来我这儿行离间之计,却是打错了算盘!”
“献忠?”轩诩笑道:“你觉得李存勖会信你岳父吗?你们翁婿二人里,你不在高位,或许皇帝会信你,可你岳父呢?长胜鲜败,功高震主,这场大战纵使胜了,你岳父班师回朝后,也离死期不远了。你岳父出事,恐怕你也会受到牵连,死,将是唯一结局!待你们死后,你们的心会再从坟里跳出来,继续为李存勖效忠吗?”
“你......”
轩诩又继续说道:“我说的不对吗?你刚才说我‘打错了算盘’不过是在死撑罢了,你的心早就动摇了。你想想,自己是在李存勖的手下更安全、更有前途,还是在你岳父李嗣源的手下活得更好?现在,唐军士兵对李存勖的忠心已如薄纸,你岳父在军中的威望如日中天,只需登高一呼,帝位可说是手到擒来,你只要劝你岳父行正君、除佞、匡天下之事,一旦功成,你便是从龙之臣,你离你心中渴望成为的李牧、周亚夫还会远吗?!好好想想吧!”
闻言,石敬塘不由脸色一白,退后两步,登时陷入天人交战:“李存勖打下来的基业,其大厦将倾已是事实,如此情况下还疑心我岳父,这‘李天下’已昏!对此昏君,岳父犹是愚忠,岂不是自寻死路?如今正好借此机会,推岳父上位......但是这折花会所图甚大,当需深入了解他们的现况和所掌握的力量,才能与他们合作。”当下道:“大帅心腹如此之多,你们为何偏偏选上我?”
轩诩笑道:“因为你是李嗣源的女婿,而在我折花会的情报中,你对李存勖的态度是最离心离德的,在你身上使离间计,会是最不费心,最容易成功的那个。”
石敬塘闻言沉默,片刻,道:“你们的计划如何?”
轩诩一笑,心道:“成功了!”便道:“前半段就如你先前在士兵们那儿听到的一样,接下来的就是有人会主持哗变,然后再将你岳父控制住,逼他上位,到时你再领一些人劝他黄袍加身,只消他同意,凭他在军中的威望,将士们只会视他作正君、除佞、匡天下的英雄,虽然你岳父在世人眼中会是反叛逆臣,可接下来对李存勖的战事必定是势如破竹,一朝功成,你岳父便掌天下权,你的地位自是水涨船高,李牧、周亚夫也不及你了!”
石敬塘虽是只叫轩诩将计划说出,可轩诩却将计划功成之后的美好未来都道了出来,竟让石敬塘仿佛看到自己未来壮志得酬的豪壮画面。
热血沸腾片刻,石敬塘回过神来,问道:“邺都大军会出来接应吗?”
“此处功成,便是接应;功不成,便是趁火打劫!”
石敬塘闻言一笑,又道:“我岳父武功如此之高,又有多少人能制得了他?若是他不愿,到时又会是一场麻烦。”
轩诩笑道:“那日咱们来到邺都的第一战,大帅不是在阵前被一个高手弄得九死一生吗?你以为这般高手只会有一个?”
石敬塘道:“那便这般定下来吧。”
“嗯,你会庆幸你今日的选择。”
石敬塘又道:“除我这里,你们或许可以再去安重诲、霍彦威和李从珂三人那边动作几番,或许会有些收获。”
“好,我会去的,今晚便看你的表现了。”
说完,轩诩离开,只留石敬塘孤零零站在这里。
......
傍晚,到了众军吃晚饭的时候。
炉灶炊烟于唐军营中四起,可数以千计的瓦锅里煮的只是稀粒可数的米汤,每个锅里煮的东西都是五十人份儿的,将士们每个打碗米汤,再配上一两块粗米干饼,吃下,便是一顿管饱的晚餐。
与往常一样,将士们端着碗,拿着饼,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闲聊,消愁解闷儿,一切都如往常那班平静。
议事帐中,李嗣源一手拿饼,一手端汤,一边吃晚饭,一边不时观摩地图,思量着明日的攻城计划:“邺都城墙坚固,不可损也,叛军虽新败,却也有十数万大军在,如今当攻心为上......敌军有折花会的高人把持指挥,围三缺一之计恐也是不能成,我军粮草恐有不济,只能四面强攻以求速决......也不知折花会还有没有暗手伏兵......我军十万,元行钦大军五万,我军自是担上主攻任务......恶战呐......”
考虑许久,李嗣源方想吃一口手中的饼,却发现自己已是两手空空,饼和米汤都放到桌上去了,原来,是他在研究攻城计划时,不自觉放下手中物件,专心比划地图去了。
李嗣源一笑,随即将东西吃完,放好物件,对帐外军士下令道:“叫众将来帐中议事。”
不片刻,黄昏入夜,众将齐聚,其中石敬塘是最后一个到的,他进帐时,却是瞥了安重诲、霍彦威、李从珂几人一眼,发现他们皆是眼中流露异色。
石敬塘不由心中大骇:“这折花会竟有如此能耐,短短不足半天时间,这三人竟都被策反了?!”原本他是以为折花会能够在晚上前,策反一两个就已经是极限了,却不知折花会竟有这等能为。
石敬塘进来后,李嗣源便道:“既然都到齐了,那我便将先前拟定的攻城计划道来,你们听完后看看何处还可以改善,便说出来。首先......”随即,他便将先前他独自一人的分析尽数道来,细节概况,缜密无缝,临了,他又道:“......所以,我决定四面强攻,速战速决。”随后又看向众将,道:“你们可有何补充或是异议?”
众将沉默,显然仍在思考,一时间得不出什么结论。就在这时,帐外传来阵阵喧闹声,闻状,李嗣源一皱眉,道:“来人,看看外边发生了什么事。”
随即,便有军士跑去了解情况,不片刻,却见那军士慌张跑回帐里,立即向李嗣源单膝下跪道:“大帅,外边将士们哗变了!”
闻言,众人一惊,石敬塘等为折花会所策反的四人忽然垂眉低眼,心中恐是心思百转。
李嗣源连忙上前问道:“将士们哗变之因你有了解吗?他们现在是何状况?”
那军士道:“前因我不知,但哗变的军士个个都嘴里喊着诸如,诸如......”
“诸如什么?!”李嗣源喝问道。
“诸如‘拥立大帅为帝’之言。”
“什么?!”李嗣源闻言,不自觉倒退两步,道:“他们都说有什么话?”
军士忙答道:“有人说‘请大帅正君、除佞、匡天下’,有人说‘请大帅为帝,带我等回家’,还有人说‘请大帅......’”
“够了!”李嗣源怒喝,随即惨然道:“他们这是要陷我于不义啊!”
后边,安重诲上前提醒道:“大帅,当务之急乃是查清将士们哗变的原因,并且把军士们的动作压下去才对,不能让大军如贝州军队那般发生兵变呐!”
“对,现如今不是叹这叹那的时候。”李嗣源闻言惊醒,可却又忽然想到:“难不成这次哗变是折花会的杰作?他们的手段可是着实惊人呐......现如今哗变士卒口口声声要拥立我为帝,看来日前玉焚天所说‘我不是当死的时候’却是为了设下今日这般逼我称帝的大局啊!”
这时,却闻喧闹声离议事营帐愈发的近,营帐里,已经传来帐外执守军士们阻拦乱兵的怒喝之声。
“众人快快退下,再往前一步便是谋逆死罪!”
“快退下,快退下!”
......
李嗣源叹息一声,道:“且随我出去看看将士们吧。”
随即,李嗣源领着众将出到营帐外。
“大帅出来了!”
也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便都看了过去,哗变的将士们见着李嗣源出来,纷纷停下要冲去议事营帐的势头,不少人叫道:“大帅,请带我们回家!”
“我们不要打仗了,我们只想回家!”
“我想回家看爹娘,请大帅带我们回家!”
“大帅做主,我们只是想回家啊!”
......
黑夜中,营火下,将士们七嘴八舌的声音杂在一起,乱嗡嗡的,让人难以听清,那些原本守卫议事营帐的军士们怕哗变的士卒又冲上来,便又纷纷喝骂。
见到眼前杂乱的将士数量众多,怕是全军营的士卒都聚了过来,李嗣源眉头一皱,心道:“想不到哗变军士竟如此之多,看来得先安抚他们一下才行。”随即高声道:“将士们且静一静,且静一静!”
闻言,将士们的言语渐而平息,随即,李嗣源道:“你们可选举一个代表发言,将你们之夙愿道来给我听。”
见大帅发话,将士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推举出了一位年纪稍大,却在平时说话颇为得体的老兵上前,却见他朝着李嗣源先是恭敬行了一礼,道:“大帅对我等行径,不是喝骂镇压,而是愿意听我等微愿,无名卒在此待众将士们行礼道谢。”
李嗣源道:“免礼,你且说吧。”
老兵正身,道:“大帅可了解我等愿望?”
“无他,回家罢了。”
“不错,”老兵道:“我等将士唯一愿望便是回家。自我大唐与梁军对持以来,将士们就开始应征服役,至今已有二十年了,某有幸,能在这二十年里保得身体健全,但与某同批应征而来的同袍们,却是没多少像某这般幸运的......到了三年前,梁军灭去,当今陛下登基,某同将士们以为已经可以回家了,就算是分批回,那也是可以回家看看,了却见一见家中安乐的心愿也好......
“可谁知,我们得来的却是因契丹南下、各地叛乱的用兵战令,一年年盼着回家,却又一年年的望家回不得。家中父母妻儿怎么样了,我们都不能回去看看安心。每到年关,有家而不能齐家,我们该当如何?大帅,我们只想回家!”
老兵说话间,他的样子已变得脸红脖子粗,声沉气闷,惹得不少士卒也是双眼通红,最后一句“我们只想回家”却是叫不少人潸然泪下,这群断肢流血不叫疼的粗汉子却就是这般容易被感动。
看着将士们群情激动的模样,李嗣源深有所感,高声道:“将士们,本帅在此承诺,这一场平叛以后便上奏陛下放你们回家!”
闻言,不少将士面露喜色,可更多的是不甘,突然便有人问道:“大帅,此战过后,我们还能有多少人可以回家?!”
“不错大帅,叛军的数量比我们还多,他们又占着城池,我们如何打得过他们?”
“大帅......”
“大帅......”
......
李嗣源忽然怒喝:“够了!”却见众军杂声戛然而止,他又道:“我领兵南征北战那么多年,我是有何等能耐,难道你们还不知道吗?战事在前,又有谁能够保证自己不会因战而亡?本帅也不能!本帅只能保证,带你们打赢这场仗,尽量带更多的人活着回去,让你们可以回家!”
他话说完,却见众将士开始议论纷纷。而这时,先前那名老兵却是道:“大帅可否听某一言?”
闻言,众人皆看过去,李嗣源道:“你且说吧。”
老兵道:“大帅,日前我们刚来邺都那一战,敌军主帅便说他们之所以兵变,却只是为了回家,他们和我们众将士的意愿是相同的,我等何不随了他们的意愿,化干戈为玉帛,平息战事呢?”
“此事绝不可能。”李嗣源道:“且不说他们公然反叛已是死罪,就说他们在贝州兵变后便放了大火,对百姓伤害之重便是不可饶恕。他们兵变反叛,何苦伤了如此多的百姓?他们有家,难道那些被他们伤害的百姓就没有家吗?!”
李嗣源本以为这些话便可喝退那老兵,而那老兵却是躬身垂首,单膝下跪,道:“那恳请大帅赦免这十余万叛军滥杀无辜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