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镕见他面上并无惊慌,倒是隐有几分倔强决绝,便背手好笑道:“怎么,朕说的不对?”
什么梦见母亲说话,听着就像鬼话。端木镕其实对他的决定完全没有生气,正如沈休文所想,他要是留恋京城,也枉费沈茂同总如此记挂关心次子。
在大公主之事前,端木镕其实就对沈休文很有印象。因为沈茂同多年来每每在向他汇报军务之后都会拉扯些杂七杂八的事,而其中提及最多的两人便是他早逝的妻子和体弱多病的幼子。
或许天底下,再没有其他人,比他这个当皇帝的更理解他这位手下爱将失妻的痛苦。毕竟沈茂同是对他忠心坦诚到,酒醉后把家里有两分肖似妻子的婢女睡了后,都要跑到皇宫跟他哭诉自己懊悔,对不起亡妻的人。
沈茂同多年来坚守在边疆,不止是他的旨意,也是他自己的意愿。他不想呆在京城,哪怕后来被赐了亲王府做新宅子,没有他心爱女子的身影,他也宁愿呆在需要经常紧绷神经的边疆。
端木镕有时候想,那时沈茂同跑去当前锋,上战场拼杀,打败了罗罗国,或许其中就有他要发泄自己内心悲伤的缘故。
对待妻子以命换来的幼儿,沈茂同也是拼了命地想留住他脆弱的生命,没少从他这里求医求药求祝福。所以在端木镕的印象里,沈休文就是个常常要用到药罐子的病弱小子。尽管这些年,沈茂同已经很少再求医问药,也开始抱怨孩子的不懂事和固执,但他还是保持着最初的认识。
直到沈休文救了他的福儿,他才正式把人对上号,然后自然就发现这沈休文和自己印象中的孩子差别甚大。他吃了他许多珍药,如今健健康康的,倒是一点不奇怪。令人惊异的是,沈休文突然文武双全,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端木镕自然能轻易知道,沈休文原先是有多愚钝傻愣,完全不负他那沈二傻子的名号。他一落水能变成这样,教他心里十分忌讳白云湖。想起自己女儿也是鬼迷心窍地去跳湖见她母后,端木镕更是心生警惕。
只是,他多次派人查看那湖水,手下都找不到任何奇异之处。但端木镕还是保留着对那里的高度关注。对于两个从湖中出来就性情大改的孩子,他也是保持观察。
他亲自看过他们俩多次,知道他俩并不是妖异,反而很有福相。不提他女儿,只说沈休文,像是入了仙池脱胎换骨了,以他当皇帝的眼光来看,将来绝对是人中之杰,大有作为。尤为难得的是,他的品性好,是个正人君子的胚子。
他的福儿如今眼光也好了起来,一下就看中沈休文,想招他为驸马。端木镕想着他俩都有奇遇,凑在一起倒是也好。他相信沈茂同知道此事,也不太可能会反对。所以,这桩亲事基本就算定下了。
他几次和沈休文接触,就如曾经所说,还真有把他当自己孩子看待的倾向了,不,应该是把他跟福儿一般看待就是了。他其他的孩子心思都复杂,尤其如今已经大起来了的两个儿子,简直从不真正把正当壮年的他放在父亲的位置上,而是一心想着得到继承权。
端木镕是挺喜欢现在的沈休文的,才会对他额外恩宠,愿意给这个孩子机会。
这次他把沈茂同的话告诉他,其实只是一时兴起随意问问,也算了解一下沈休文,想知道在他和沈茂同之间,他究竟会怎么选。以前,他也用类似的话试探过不少人。怎么说呢,无论选了什么,只要是有才之士,他还是会用。只是,选父母的,他不一定会完全信任;那些敢于抛下父母的,他是绝对不敢深信的。
沈休文昨日肯定是听出了他的暗示的,但他今天却还是选择了听他爹沈茂同的。如果不是有别人给参详,那肯定就是他自己想明白了。端木镕对此还是满意的。
沈休文此时抬头直视他这位皇帝,眼中没有瑟缩恐惧之意,神色认真应道:“回皇上,我向您承认,昨夜我梦到自己母亲时,她并没有说什么。我祖母在世时一再告诉我,做人不能忘本,为子不能忤逆。我与父亲并不算亲近,但我想明白了,我的生命来源于他,我不能越过他。”
他随即伏地道:“休文犯了欺君之罪,请皇上责罚。”
端木镕这才叫起他道:“起身吧,既然知道错了,就回家自罚抄写圣人的《大学》百遍,限你十日内交给朕。”
沈休文有点意外,楞了下,恭敬道:“休文多谢皇上宽宏。”
端木镕转身打算去御书房,走了两步,又叮嘱道:“认真写,不许糊弄。”
沈休文忙应道:“是,皇上,我会好好抄写的。”结果,他写的确实认真,以致被端木镕收藏了其中一份,流传到后世,作为他沈体字的早期代表作品,成了经典的书帖。
皇帝也便没再说什么,让他回去了。
沈休文走出内殿,不禁抹了把额头。他一直感觉皇帝对他没有什么恶意,但方才有一瞬间,皇帝的威严十分惊人,他跪在那里觉得憋屈得不行,有种要被杀了剐了的错觉。
唉,想到大宁的刑罚,他更加头大。他真当珍重原身身体,别招来罪责,被残忍地对待。
这次皇帝算是轻轻放过了他,只罚抄一本书。他也是犯糊涂,说了个不靠谱的借口,本想着古人可能迷信,但没料到皇帝并不是一般人,看穿他大概很简单。
沈休文告诫自己,像他这样不善说谎的,以后在皇帝面前还是不编瞎话为好。这样一来,他自己心里不会别扭,行事也更能光明磊落,无惧无怖。
走了一段,他回过神来,忽然觉得好像少了什么。等又走了几步,看到大公主带着那位高总管从拐角迎面而来,就明白之前是缺了她的出现。
端木福还没收到沈休文进宫的消息,忽然看到他从前面走来,心中别提多高兴了。
“沈休文!”她的笑容如花灿烂,欢快地喊道,“你在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