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阿祺后来往门外贴了张告示条后, 除了沈休文,下午便再无人来造访了。
沈休文在院子里先是坐着 , 把整壶茶都不知不觉中喝完了, 也没等到程承思老爷子醒来招呼他。
他在院中来回溜达了两趟,也一直不见阿祺再出来, 整座小院静谧无比。这时他其实是有点开始疑心, 是不是程老因为在寿宴上被他折了面子,所以故意晾着他。
他倒是不生气,想想这也是种考验,便静下心来, 重新在长条凳上坐下,对着院中已然光秃秃的枣树,默默琢磨起事来。
夕阳西下,院中渐渐昏暗。沈休文听到后屋终于又有了动静, 便立即起身寻了过去。
“公子,劳您久等了。”阿祺面红耳赤,惭愧道。
沈休文微微笑道:“阿祺,这没关系,我现在就想知道你家哪里可以如厕?”
阿祺忙道:“公子, 请随我来。”他把沈休文带到厨房后头十来步远的藤架之后。
片刻后, 沈休文如释重负,出来问道:“先生可醒了?”
阿祺为难地道:“醒是醒了, 不过先生现在还不能见公子……”
沈休文一听就知道, 让他干等一下午还真是老爷子故意的。他瞧了眼已经点上烛火的主屋, 心道,好吧,他今天还就不走了,不见着老爷子的面就不回家了。
他笑道:“行,我再等等。”
阿祺听了,微微靠到他身边,轻声道:“很快了。先生他说,公子性子沉静,就是老实了些,这点不太好,所以让你再等会。”
沈休文扶额。合着他因为礼貌所以老实地在院子里呆着,反而让老爷子看不顺眼了。
沈休文知道自己性格其实是还比较方正的人,并不因此就懊恼了。程老爷子若是为了这个,看不上他了,他反而不会有一点遗憾。
沈休文对阿祺笑着道了声谢,想想就往外走。
阿祺一下急了,追上道:“公子,您这是要离开了?”
沈休文对他摆摆手道:“不是,我是跟外面的家人说一声,免得他们等得焦急了。”
阿祺大松一口气,咧嘴笑道:“公子,我帮你去说吧!”
沈休文微笑道:“他俩你也不认识,我去去就回。”
“那好吧。”阿祺帮他打开院门,看着他走去街斜对面。
沈休文前脚刚离开,后脚程承思就从主屋拿着书卷走了出来。
“那小子走了?”他生气地问道。
阿祺无奈地看着他家先生,禀告道:“没有,先生。沈公子是去跟外面家人说一声,省得他们担心。您看看,这天都黑了。”
程承思听了一背手,又踱步回屋了。
阿祺暗暗叹了一声,心道,他家先生对旁人都好,就是爱这么折腾自己看中的人,怪不得选了十来年了,还没新弟子拜入他门下。沈二公子看着脾气就好,不知道能不能忍下先生的这毛病。
他在门边等了一会,就见沈休文提着个食盒回来了。
“公子,您这是?”他迎上前,有些疑惑道。
“今天我就在先生家用晚饭了,我自带饭食,你去问问先生可不可以?”沈休文笑着道。
阿祺楞了下,忙道:“好的,公子稍等,我这就给您问去。”
沈休文慢悠悠走到主屋前,把食盒放下,背手站着,微微翘着唇角看着那屋门。他有预感,这次老爷子是不会再叫他等着了。
果然,阿祺高兴地出来道:“公子,您快请进,先生已起了。”
沈休文缓步走进屋内。主屋也是三间的结构,左边看着是卧房,右边则是书房。书房的灯亮着,但轻微的响动声却是从卧室传来的。
沈休文笑着轻摇了下头,对着卧室恭敬道:“沈休文求见先生。”
结果程承思就踩着鞋子出来了,对他热情招手道:“听说你带吃的来了,快,摆上桌!咱们爷俩喝一盅。”
沈休文差点懵了。好吧,原来程老爷子是这个画风?!他要早知道,下午就拎着泰华楼的席面来了。
阿祺此时已经帮着把食盒拎进屋了,闻言看了眼沈休文,就动手开盖,把里面的五个菜都摆上。
沈休文走到程承思身边,随他的示意坐下后,笑道:“这是我朋友家的家常小菜,还请先生不要嫌弃。”
程承思捋捋胡子,有了些沈休文初见他时那仙风道骨的模样。不过他一说话,就又露出点老顽童的意思。老爷子看着菜式,直白地道:“恩,不错,不错!老夫看着就胃口大开。这朋友好啊,结交的好!”
沈休文笑着从阿祺手中接过小盏,边给他倒了一杯温酒,边道:“我这朋友就住在附近,就是那边的张宅。他本人叫张东洺,父亲是参将。您老家里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让阿祺去叫他过来帮忙。”
程承思拿筷指了指他的杯子道:“给你自己也满上。我先尝尝菜,好吃的话,就记得你的朋友了。”
沈休文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看着老爷子夹菜吃。
程承思满意地点头道:“他家做得还真不错。改明儿你让他也来国子学听我的课吧。”
沈休文心喜,没想到有这意外收获。一口菜就立了功,不枉他上张家要了来。
他忙谢过老爷子,又道:“先生,我还有一事跟您商量。”
程承思吃过几口菜,举杯道:“来,你也喝。喝完再说。”
沈休文穿越过来后,还真没喝过酒。他在宫宴上喝的,都是和皇子们一样的果酒。说是果酒,其实更像带点酒味的果汁。现在他举杯一口咽下,立刻就被呛得咳嗽起来。
沈休文忙掩袖,侧过身去,咳了好一会,才感觉好了一些。
程承思在旁笑道:“你说你一武将家的孩子,这么大了还不会喝酒。”
沈休文夹了点菜缓了缓,温和道:“先生,我这还没及冠呢,您就让我喝酒,这可不好。”
程承思笑着抿了一口酒,亲切道:“果然是个乖孩子。好,好,好。”
他又让阿祺给沈休文换了茶水喝,和蔼道:“虽然乖,不过有不满也不藏心里,能跟我说出来,这也很好。小文儿,以后就跟着为师学习,如何?”
这是程承思第二次主动要收沈休文为徒了。
沈休文筷子顿了顿,随后立刻放了下来,起身施礼道:“休文愿随先生学习。”
程承思也十分高兴,抬手让他坐下来,叹道:“总算老夫又有弟子服侍孝敬了!”
沈休文一头黑线的感觉。先生说的好对,他竟然无言以对。
程承思又叮嘱道:“你的师兄师姐们,翅膀一硬就都飞走了,你可得慢慢着来,别又早早丢下为师一人。”
说完,他还假装伤感,抬手摸摸眼角,擦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刚认下的老师疑似戏精,沈休文都有点要不好了,感觉需要缓一下。
阿祺有点同情地看着他,特意多添了点饭,送到他手边。
沈休文抬手扶了下碗,对老爷子和颜悦色道:“老师放心,我来奉养您。”既然决定拜师,那程老爷子自然就是他的亲人长辈。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他来孝敬赡养也是理所当然的。
程承思见他目光清正,态度平和真诚,暗道,自己真是找着个好孩子,后继又有人了。
他高兴地饮下杯中酒道:“小文儿啊,来,再给为师满上。”
阿祺在旁忙道:“先生,大夫可是嘱咐过您不能多饮酒的。”
他又对沈休文解释道:“公子,先生他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场,肠胃比较弱。”
程承思瞪了他一眼道:“再喝一杯能有什么事,今日是个好日子,你不许多嘴。”
沈休文见此,却也把小酒壶递给了阿祺,对老爷子道:“老师,我现在可不是外人了,您的身体健康是首位的,咱们必须听大夫的。您要喝,明天我再过来陪您喝点,行吗?”
程承思失笑道:“小文儿你还陪我喝啊,哈哈好,今天我就不喝了。”
他把酒盏放到一边,端起饭吃了一口。沈休文便也动筷吃饭。两人都没再言语。沈休文怕老爷子吃饭快了不好消化,特意慢下自己的速度。
好一会,晚饭用完。程承思心满意足地拍拍肚子道:“今天吃得好,晚上得多写点。”
沈休文见老爷子一付用完大餐的表情,不由道:“老师,您这平日都怎么过的?”他知道先生清贫,万没想到连吃普通饭菜都可能有困难?
程承思知道他有所误会,呵呵笑道:“为师平日确实省俭,不过你也别担心,只是不重口舌之欲罢了。想吃什么,不是为师夸口,那是肯定能吃到的。”
阿祺在旁暗道,是啊,可是您老就是啥都不想吃。
沈休文心想,之前还以为老爷子是吃货,一顿饭下来才知道那是假象。他沉默了一下,微笑道:“老师,弟子也会炒两个菜,改明做给您尝尝吧。”
程承思惊讶道:“小文儿也能下厨?为师又有口福了。你二师兄无尘当年也曾是个做菜好手,可惜后来看破红尘,只做素的了。”
“不过素的也好吃。”他说着砸吧了两下嘴,显然是想起二弟子的菜了。
沈休文随口问道:“老师您知道二师兄在哪吗?”
程承思回忆了下道:“眼下该是去云州了。过两天,我就给你的师兄师姐们写信,让他们也知道下你。”
“老师您跟他们都有联系?我听说,大师兄他好久未归了。”沈休文好奇道。
程承思道:“有的,你师兄师姐们都会给为师寄信。你大师兄在海岛上呢,倒确实是已经一年多没消息了。你二师兄每到一处,便给为师写些风土人情来。你三师兄在山上修道,也常托山民把信送出来,跟为师争论天道。你四师姐最孝顺,隔三差五就给为师问安。”
他笑着摸摸胡子道:“他们也都是好孩子,将来你们有缘相见,定会相处得不错。”
沈休文笑着应是。
程承思叫他一起到了书房说话。他先是询问了一番沈休文的课业。沈休文都一一如实答了。
“弟子底子薄,让老师见笑了。”
程承思道:“你有心向学,不怕起步晚。倒是为师听说你的字写得很不错,且写几个给我看看。”
沈休文便在书案上,提笔写了上善若水。
程承思看着连连点头,赞赏道:“字好!词好!我果然慧眼如炬呀!”
沈休文忍不住笑了,道:“老师,我眼光也不错,要不再给您推荐个好弟子?”
程承思注视他一眼道:“这是不是就是饭前你想跟我商量的事?”
沈休文行礼道:“是,老师。我想请您考虑收下大公主为徒。”
“大公主?”程承思对皇帝的女儿并没有印象,倒是想起寿宴上的求婚风波来,顿时有些了悟,手指点了下沈休文道,“你是想让为师收你的未婚妻当弟子?”
沈休文点头应道:“正是如此,还望老师成全。”
程承思笑道:“小文儿倒是想得美。”
沈休文依旧目含期待地看着他,笑道:“老师,我别的不敢保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大公主是个好孩子,保准能得您的眼缘。”
程承思失笑道:“你怎么能肯定的?世上好孩子多着呢,可为师这么多年加你也就才收了五个入室弟子。”
沈休文耳朵微红道:“老师,您看着我不错,我看着大公主不错,所以,您看,是不是您也会看着大公主觉得不错。”
程承思抬手指了指他,笑道:“乍听有点道理,实则胡搅蛮缠啊。小文儿,你这才一顿饭的功夫,就跟着为师学坏了啊。”
沈休文躬身微笑道:“弟子有愧,学得慢了些,应该饭前就跟您说好的,您要是收,就收一对,不收就都不收。”
程承思不禁哈哈大笑,道:“好吧,为师就考虑考虑。”
沈休文没想到他真的松口了,一时大喜,忙又行礼道:“多谢老师!”
程承思捋着胡子道:“看来我门下是要出个情种啊,倒也不错,不错。”
沈休文面色一红,辩解道:“老师,大公主还是小孩子呢,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哪有什么情种不情种的啊。”
程承思笑看着他道:“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为师开明得很。你既然对人用心,为师便如了你的意吧。虽然不一定收她做入室弟子,但入我门内是可以的。”
沈休文欣喜道:“老师,太好了!”
程承思瞧着他的字又欣赏起来,边道:“不过,皇上那边答不答应,你可要自己去弄好。”
沈休文忙道:“是,弟子会的。”
程承思也不再留他,笑着挥挥手道:“既然心愿达成,你就赶紧走吧。”
沈休文见确实不早了,便也告辞道:“老师早点休息,休文改日再来。”
程承思叫了阿祺送他。走到院中,阿祺高兴地道:“今日先生能如此开怀,又多吃了些饭菜,都是公子的功劳。”
沈休文问了老爷子的日常饮食情况。阿祺知道他已是先生的弟子,就也不隐瞒,将情况全部告知。
沈休文道:“行,我知道了,辛苦阿祺多照顾老师了。”
阿祺忙道不辛苦,将他恭敬送出了门外。
沈休文到家后,去寻他爹。沈茂同也才回来,正在梳洗。听沈休文说了拜师的事,他擦脸的手一顿,随即快速抹了两把,放下道:“行吧,你既然决定了,爹也就同意。过几天休沐,我便带你一起去正式行个拜师礼。”
沈休文应道:“是。多谢爹。”
他从进门小厮那接过洗脚盆,亲自端到他爹跟前放下,道:“爹,我打算明天中午就去找皇上谈大公主拜师的事,您觉得如何?”
沈茂同见儿子孝顺,心里熨帖,笑着道:“你呀,别着急,此事最好还是让大公主自个跟皇上提比较好。”
沈休文闻言点头道:“爹说的对,我得先和大公主通通气。她知道了,肯定开心。”
沈茂同一时无语。看儿子这么热心地为未婚妻着忙,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了。这看着,文儿以后娶了大公主,是要当妻奴的样啊。
次日,沈休文上午去了国子学。甲斋众人知道他被赐婚的消息,都来恭喜他。云宗清更是嚷嚷着沈哥请客。沈休文笑着应下了,定了下午放学到泰华楼一起去吃个饭。
中午,他先去张家告诉了张东洺年后能入读国子学的好消息。张母没想到不过送了一桌菜,就得来如此好事。她问明了程老爷子的宅子所在,一再保证,定会好好看顾老先生。对沈休文,张母也是感激不尽,拉着他留下吃午饭。
沈休文忙言明还要去老师家送东西,又提着一个大食盒,才脱身出来。张东洺送他一起去程宅,出门搂住沈休文的肩道:“休文,我这辈子最自豪的事就是结交了你。”
沈休文侧过身,抬手拍拍他肩膀道:“不用多说,咱们是朋友。”
张东洺擦了下眼角,笑道:“对,咱们是朋友,你是我亲兄弟!”
他拿过那大食盒道:“我来提吧,挺沉的,你这力气没我大。”
沈休文笑道:“好吧,你拎着。我车里还有东西呢,待会你也得帮我搬下来。先生那里就一个服侍的人,你平常多上门问候两声,看看能帮什么,帮我照顾着些。”
张东洺点头道:“你放心吧!你老师,以后也是我先生了,我肯定给照看好!”
沈休文给程承思送来一筐各色果蔬、一大盒点心、两大篓银丝炭、两件貂皮外套和一件狐皮大披风,还有些常用的好药。现下已是寒冬,他昨天就发现了,小院里连主屋里的温度都不高,老爷子手上都有些冻红了。
这两日给程承思送礼的不知多少,请他老人家到府中去住的也很多,但老爷子就爱自己清清静静的,也一贯是不收礼的。阿祺本来看这一大堆东西,起先心里有点担心他家先生不肯收。不过立刻想到沈公子已是先生的弟子了,便放心地和他们一起把东西都搬进院子。
程承思果然没说什么,只让沈休文上书房找他。
沈休文进屋一看,老爷子正在伏案工作,下笔不辍。
“老师。”他恭敬行了一礼,便在旁等候。
程承思写完一段才放下笔来,搓搓手道:“为师这几年都在编写一部史书,就快完成了。今年就算了,年后你每天放学就过来帮我抄写两个时辰。”
沈休文忙应道:“是,老师。”
他看了一眼桌案上的书稿,好奇道:“老师您这写的是大宁历史?”
程承思看向他,问道:“是啊,你有没有兴趣?”
沈休文笑道:“没兴趣可以不抄写吗?”
程承思亦笑道:“不可以。”
沈休文便道:“那我还是有兴趣的。”
程承思哈哈笑了起来。
沈休文随口问道:“老师,您这是编年体,还是纪传体,还是纪事本末体的啊?”
程承思一听,神色微变,认真道:“小文儿,你倒是说说,这些都有什么差别?若是记史,当有多少种体例?”
沈休文以为老爷子是在考察他的文科功底,回忆了下道:“史书主要有六种体例吧,其中,编年体、纪传体和纪事本末体三种应该是最为常用的。编年体,以时间为经,以史事为纬,是最古老的体裁了,能比较容易反映出同一个时期内各个史事之间的联系,不过要单独看一个人或一个事件,就会比较麻烦,资料都淹没在各个时期零散的记录中了。”
他边想边道:“纪传体,以人物为核心,通过记叙人物活动反映历史事件,记言和记事相结合,只是容易弄混时间,很多事件也被人物事迹分割了,需要互相印证补充着看。纪事本末体的话,以事件为主线,以事为题,一事一篇,叙述详备,便于阅读,但是事与事缺乏联系。”
沈休文总体了一下道:“这三大体例,各有优缺点。除此之外,应该是还有国别体,通史和断代史。不过,这都是简单的划分,一部史书形成后,可能几种体裁都有的。”
他冲程承思笑道:“老师,我说的对吧?您的史书,是哪种的,是编年体的通史,纪传体的断代史,或者别的?”
程承思却久久未语,把手搭在自己的书稿上,似在沉思什么。
沈休文起初有些不明白,过了会,忽然想到,难道在大宁没有这些史书体例分类?那样他可就说漏嘴了。他也翻过两本大宁史书的,粗看看就是编年体,便有点想当然地以为现在这些类型的史书都有的。
现在他一回想,好像在原来的时空中,这些体例也是陆续才出现的,尤其纪事本末体,更晚于前两种一千年多年。
沈休文拍拍自己脑袋。他也是一时糊涂了,光记着这只是高中常识,却忘了时空不同,国情不同,历史更完全不同了。
“你拍自己做什么?”程承思倒是回过神来,见他懊恼的模样,奇怪道,“小文儿,你还说自己读书少,原是跟为师在谦虚吗?能把史书体例弄得这么清楚明白,不博览群书怎么可能做到。”
沈休文脸红,心中倒是松了口气,暗道,老爷子没觉出不对,应该是大宁也都有相应的体例了。
他支吾道:“老师,我还真不是谦虚,我是真这么觉得……”前世他看的书自然多过万本,可在大宁,他至今才翻过不到百数的书。
新弟子天赋异禀,为人却虚心好学。这让程承思十分欣慰,他感叹道:“为师要是早点遇到你,收你为徒就好了。你今日一番体例之说,让为师对自己的书稿又有了新的想法,怕是想重新编写好大一部分。”
沈休文手搭着额头,笑着没应声。这要是早点遇上,他怕是没缘分做老爷子的弟子了。
程承思想了想,从自己书架上抽出好几本书,送到沈休文手上。
“过年前把这些看完,年后我再给你换几本。你用心自学,有疑惑就来问我,等看差不多了,告诉为师一声,到时可要考考你的。”
沈休文面露苦色道:“是,老师。”
程承思笑道:“怎么,做不到?”
沈休文笑了道:“能,就是再没有睡懒觉的时间了。”
程承思看出他逗笑呢,点了点他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该少年发愤时。为师从小至今,六十余年了,常常只睡两个时辰,就为了读书治学。”
沈休文惊讶不已,由衷道:“老师我太佩服您了!”老爷子这身体素质绝对厉害了。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程承思捋着胡子笑道,“小文儿,天道酬勤,我等都要自强不息啊。”
沈休文敛容躬身道:“弟子知晓了。”
“好,好,”程承思问道,“可吃过午饭了?”
沈休文表示还没有,笑道:“老师,我今天还带了朋友来,您可要见一见?”
程承思问道:“是那张家孩子?”
沈休文点头笑道:“正是。他今天也拿了菜来。”
程承思哈哈一笑道:“那就正好一起吃吧。”
老爷子走出书房,沈休文跟随在后。张东洺帮着搬完东西,正在厅中静坐等待。见他们出来,他忙起身相迎。
“小子张东洺见过程先生。”他恭敬行礼道。
程承思仔细看了他一眼,和蔼道:“小文儿跟我提过你了,是个好孩子。年后我会和国子学说一声,你到时可以来听我讲课,不过若是想正式进国子学,就还是得考试过关。”
张东洺忙道:“多谢先生!小子感激不尽,定会努力的!”
程承思微笑道:“无需多礼,一道吃饭吧,不用拘束。”
“是。”张东洺应道,目光看向沈休文。
沈休文笑着过去拍了下他的肩,道:“今天你家做的什么菜,够我们几个吃吗?”
张东洺笑了道:“应该够,我娘装挺多的。”
两人一起陪着程承思用了午饭,沈休文赶回国子学上课,张东洺也回家找自家先生补课去了。
到了崇道院,沈休文在走廊拐角差点撞上俞峤。看这少年的表情,显然就是候着他的。
“有事?”沈休文挑眉道。
俞峤本想狠狠地推他摔一跤没成功,面色十分阴沉难看。知道没有出其不意,今天是看不了沈休文出糗了,他恨恨瞪了他一眼,放下话道:“我不会放弃的!咱们走着瞧!”
他说完就走了,倒叫沈休文一时莫名其妙。
他也懒得推测熊孩子心里阴暗的想法,就去了甲斋上课。放学后,他又约了同斋友人上泰华楼搓了一顿。
转眼,又是休沐的日子。沈休文跟他爹约好了下午去程老爷子那正式拜师,然后上午他自己先去宫里当差,顺便跟皇上提提让大公主拜师的事。
几日不见,皇帝的气色比寿宴那天更糟糕了些。
沈休文关心道:“皇上,您这是近日没睡好吗?”那两个大黑眼圈,看着就睡眠不足。
端木镕轻咳了两声,瞥了他一眼,叹道:“是啊,朕总想梦到福儿她母后,却一直睡不着。”
沈休文沉默了下道:“皇上,您让太医把脉看看了吗?总是这样,会吃不消的。您要是不保重自己,先皇后更不可能来梦中看您了。”
端木镕轻咳了一声,也不生气,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沈休文看了他一眼,顿了顿道:“因为会认不出您的。”
端木镕一愣,随即失笑道:“你这大胆的小子,说朕什么呢!”
沈休文一本正经道:“我说的真的啊,皇后娘娘可能也想着皇上,可她只记得您先前的模样,不知道您变化挺大,就走不到您的梦境去了。”
端木镕竟有些信以为真,自言自语道:“会是这样吗?宝宝不是不找朕,而是找不到朕吗?”
沈休文表示他什么都没听到。
端木镕有些急切地问道:“休文,你说朕变的很多吗?”
沈休文心生同情,忙道:“也不是很多,就是憔悴了。只要皇上好好休养一阵,保准跟从前一样。”
端木镕摸着自己削瘦的脸颊,又低喃道:“是吗?朕是瘦了,朕得多吃点。”
随后,他又想到什么,问道:“休文,皇后会变模样吗?”
沈休文感到自己临时成了情感专家和通灵师,想了想道:“回皇上,我听说人走后,灵体是会保持着在人间最后一刻的模样不变的。”
端木镕闻言道:“那就好,那就好,朕以后就多想想皇后当时的模样。”
沈休文望着精神有些恍惚的皇帝,心中十分感慨。他轻柔道:“皇上,不如您现在先去躺一会儿吧,养养精神。”
端木镕为人勤勉,即使身体不适,也会每天打起精神处理政事。他此时犹豫了下,终究放下折子,打算听劝去歇息一会。
走了几步,他问道:“对了,休文,你找朕来是有何事?”
沈休文心想现在也不太适合提大公主拜师的事,便道:“我想待会见见大公主,请皇上恩准。”
端木镕点了下头道:“去吧。福儿这两日跟朕闹小脾气,你哄哄她。让她中午过来与朕一道用膳。”
沈休文忙应道:“是,皇上。”
大总管慈祥地冲他一笑,赶到皇帝身边,扶着端木镕回寝殿休息。
沈休文去和侍卫统领请了会假,便过去永华宫找端木福。
端木福听说他来了,忙从卧室疾步走出。
“休文哥哥。”她眼睛闪烁点点星光,勉力冷静地喊道。
沈休文迎上去,注视着她道:“公主,我来了。”
端木福让宫人们都退下后,一下子冲到他怀里,哽咽道:“休文哥哥……”
沈休文一惊,忙问道:“这是怎么了?受什么委屈了?”
一听他说受委屈,端木福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很快沾湿了他的衣襟。沈休文没听到她的声,过后才感觉出来,忙轻轻拍着她的背道:“没事的,没事的,公主,我在。”
端木福肩背耸动,好一会,才止住了无声的哭泣,从他怀里轻轻挣出来,拿手巾擦着眼眶,不好意思地露出一抹微笑道:“我失礼了,休文哥哥。”
沈休文抬手就弹她的脑门,最后只轻轻刮了她一下眼角,蹭去残留的泪痕。
他含笑温柔道:“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端木福咬了咬唇,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就是,一下子看到你,觉得自己好委屈,好难过,就想哭……”
沈休文笑道:“看来是我的错,还请公主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
端木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面上微红道:“休文哥哥,你别笑话我啦。”
沈休文正经道:“哪有啊,我是在认错啊。”
端木福看着他,眼中带着喜悦,忍不住笑了好一会。
过了会,她好不容易收住笑,叹道:“我该早点找你来的,你一来,我好开心。”
沈休文失笑道:“那你下次可以这么做。”
端木福点了点头,似乎深以为然。
沈休文见她情绪好转,也不先问她如此这般的原因了,只道:“看到我前两日送进来的信了吗?”
端木福眨眨眼,疑惑道:“休文哥哥,什么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