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次日清早便微服出行。端木福女扮男装, 和沈休文一样都是书生打扮。两人只带了高欢和赵元, 就骑马出了城, 过了桥。
在武关镇简单吃了顿早饭, 两人也没闲逛,直接去了大隐寺。
不一会高塔在望,他们很快沿着山路到了寺门前。
“二师兄会不会不在啊?”端木福忽然扭头对沈休文道。
沈休文笑道:“不会,他没离开。”
他一直有安排人在这里, 所以知道无尘一直都在大隐寺。
端木福看了他一眼,笑了道:“文文你做事, 我都不用担心。”
沈休文搂上她的肩膀, 笑着道:“这理所当然啊。”
高欢上前扣门, 看门僧过来。他认得沈休文, 一见他,忙合掌施礼问好, 并开了门, 请几人入内。
“无尘大师在哪?”沈休文问道。
僧人答道:“回沈施主,这个时辰大师大概刚在无量殿中做完早课, 可能还在那里。”
“好, 多谢。”沈休文点了点头, 带着端木福熟门熟路地去无量殿。
无量殿内香烟袅袅,无尘果然还跪伏在佛祖跟前诵着经。
沈休文扶了端木福踏过门槛, 两人径自走到他的身后。其它僧人也多是认得沈休文的, 忙都冲他们默然一施礼, 然后习惯性地退出了大殿。
无尘一动不动, 似乎一点没察觉身边的情况。
端木福对佛祖施了一礼,走到他的面前,仔细端详起他来。她的目光很直接,可以说自从她监国理政后,已经很少人能顶住她的注视而毫无异样了。
但是无尘神色丝毫未变,连眼珠子仿佛一直定在了某处虚空。
端木福嘴角微微勾了勾。她心中暗道,她这位二师兄也是了不得,表面功夫厉害啊。可惜,她能感觉到他内心的不平静。如果他不是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如此混乱,那就是已经先有人打破了他原本的心境。
她抬眼看向沈休文,淡笑道:“文文,咱们来的不巧,估计二师兄现在没心情接待咱们呢。”
沈休文自然知道她的本事,暗道,大概是福福知道什么了。他琢磨了一下,也猜出了大半。
他心中微微一叹,看来他们的二师兄很可能是打算走了。
他到底是该阻拦还是促成呢?
沈休文也走到无尘侧前方,温声道:“二师兄,我和六师妹一起来,可否与你静室聊一会儿?”
无尘又过了一会,等念完整段经文,才看了看他俩,起身合掌道:“两位施主请随我来吧。”
端木福面上闪过一丝不愉,故意怒道:“大师是不认我们师兄妹,还是不认我这个公主!”
无尘面上淡然。他个子不比沈休文矮,大高个子可以俯视端木福。
目光平和地看着她,他微微一欠身道:“老衲见过大公主。”
端木福却是敏感地在他心里捕捉到了一股痛苦,而且和尚心里也对他们没有丝毫敌意,她眯了眯眼道:“好吧,请大师带路。”
沈休文看着无尘,眼中闪过深思,也顺口道:“劳烦二师兄了。”
端木福发现无尘在听到沈休文这个称呼的时候,内心十分纠结矛盾的样子,那痛苦也加深了。
她和沈休文对视一眼,默默跟着无尘去了他的静修禅室。
沈休文多次来此,也来过这里,偶尔和无尘下盘棋,偶尔就是静坐无语。
端木福走进禅室后随意打量了一圈,目光又到了无尘身上,她直接开门见山道:“大师,敢问是不是不久的将来,我们得改称你为伊尔王子了?”
无尘原本正在缓慢转动佛珠的手一顿,微微垂头道:“你们都知道了?”
沈休文看着他,却是问道:“二师兄,为什么那时老师走了,你不过来送行?”师兄弟几个,除了大师兄实在没处寻他,其它人都是有收到消息的。结果,就无尘没有来。
沈休文知道,他老师心里也是遗憾的。他当时都想把无尘给架到京城了,奈何却被他老师给阻拦了。
“老师很想见你一面的,为何你不来?!”他忍不住质问道。
无尘的头垂得更低了些,面容再不复刚才的古井无波,而是充满了悔恨。
端木福在旁看得清清楚楚,见他仍不说话,也问道:“你是不是有苦衷?”
无尘摇了摇头道:“都是老衲的错。老衲愧对老师!”
沈休文轻哼了一声道:“我看怕是那时候沙蒙就有人来找你了吧?!”
无尘手微微一颤,静默了会承认道:“确实如此。”
端木福和沈休文对视一眼,也静默了会。
无尘忽而长叹了一声,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两人。尽管他一直都没有开口认过他们是自己的师弟师妹,但这仅仅是因为他早就觉得自己不配做老师的弟子,所以没脸当他们的师兄。
他心里其实把这两人,把老师所有的入室弟子都当作自己的家人。尤其他年纪已大,看着年轻的师弟师妹,更是觉得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
只是他空有一腔佛理,本应心无尘埃。可从得知自己真正身世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看不开,忘不了,放不下。
人生之苦,他早已深有体会。但烦恼并不因为他的明白而消失,反而多年后愈演愈烈。
他无法真正处身事外,装着无事一身轻。他的身份,意味着无穷尽的麻烦,也意味着天大的责任。
是继续躲在庙中做太平出家人,还是挺身而出,回到那个他毫无记忆的母国?
老师的教诲从小教导他要心中有道,一以贯之,但他这么多年好像白活了,并没有找到自己的道,只一味想着逃避。本以为看透了看开了,真遇到事,却是懦弱得很。
枉他多年来为人指点迷津,被人称为大师,却是自陷迷津不可自拔。
“大公主,沈大人,请允我离开大宁,前往沙蒙。”他合掌请求道。
他相信以沈休文的能力,哪怕铁雄家的人安排妥当,没有得到他的默许,也可能让他一步都走不出大隐寺。
这么些年观察下来,他清楚沈休文是个敌我分明的人。对敌人,他绝对冷血无情,冷如冬日凌冽的寒风。对自己人,他温厚宽容,暖如夏天当空的阳光。
静修多年,他好歹还是能看出这是个被天道眷顾的人。沈休文和大公主做的功德,也足够佛祖对他们网开一面。
他要是想着与这个师弟作对,怕是没有好下场的。
而他要走回红尘,并不想为自己、为沙蒙树个强大的敌人。
他的姿态放得如此低,沈休文和端木福瞬间就明了了他的想法。他俩互看一眼,由端木福开口道:“大师是下定决心了?”
无尘点头缓缓道:“是,苍生有难,我身负生恩,义无反顾。恳请你们给我一点时间,或许未来大宁会有一个忠诚的友邦。”
沈休文微勾嘴角道:“二师兄,我怎么知道未来沙蒙到底会是友邦还是强敌?你确定你保证的了?”
无尘对上两人的视线,看了看他们道:“我身无长物,口说无凭,你们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办到。”
沈休文心道二师兄还真是打算还俗了,下定了决心后他的高僧面具好像随时都可以摘下了。
端木福闻言笑了起来,改口道:“二师兄,你想走,我们不拦你,你也无需做什么承诺,立下什么契约,我们信你,因为,我们其实一直都把你当作二师兄的。”
沈休文也从怀中拿出一本书来,递给他道:“这是老师临终前赠你的书册,他还说你想做什么就尽管随心去做,人生一世,率性而为也可。他相信你,也不后悔收你为弟子。”
无尘多少年都没有流过泪了,闻言竟是双目通红,留下两行老泪来。
“老师!”他捧着书跪倒在地,哽咽道,“无尘不忠不孝!无尘对不起您啊!”
沈休文和端木福都叹了一声,见他久久无法自持,便各自扶起他一边手臂劝慰道:“二师兄,老师走得安详,你别伤心了。”
无尘颤颤巍巍站直了身,对他俩道:“我虽不忠不孝,却不是不仁不义之人,你们俩放心,师兄定不负你们的信任。”
沈休文点头道:“我们相信二师兄。”
端木福微笑道:“二师兄,你终于肯认下我们了。”
无尘抹了把脸,捻着佛珠惭颜道:“愚兄让你们见笑了,你们都是好师弟师妹。”
沈休文问道:“二师兄,那你打算何时走?需不需要我们做什么安排?”
无尘手中一顿,把铁雄家和他的接触和计划一五一十详细告诉了两人,又道:“他们并不知我与你们的师兄弟关系,你们无需额外做什么,只让我随他们走就好。”
端木福点头道:“好,这个没问题。”
沈休文沉吟了下道:“二师兄,德亚虽然如今大失民心,但他汗王之位仍算稳当,手里也有不少兵力,铁雄家推出你这位王叔来,以他疑神疑鬼的性子,定会手段百出,你要小心为上,千万保重。”
无尘认真听了道:“多谢五师弟。”
三人又商量了些后面的事。为了免得铁雄家暗中的人起疑,沈休文和端木福没有逗留太久,就离开了大隐寺。
“福福,你难得出来,我们要不去城里逛一逛?”沈休文问道。
端木福立刻点头应道:“好啊!我也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