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深埋的伤痛记忆突然间崩溃离析,一夜之间在那滔天的火焰中化为灰烬的不仅是一座村庄,还有一百零七个活生生的人——以及那总出现在梦魇里的少年。
这些年,他都忘了不了。
“庞大人,你不说也罢,先把老夫的手放开。”冯老大夫皱着眉头,抽回自己的手,他一把老骨头可禁不住使劲了捏。
庞仲子心头动荡着,连敷衍都勉强,比放在油锅里煎着还难受的说道:“冯大夫,我知道您是个好人,今日这事万望你保密……就当,换了当初我救你一回的恩情吧。”
冯老大夫诧异的看他,然后才神色严肃的点头,“老夫看出他是邪寒入体,受了凉发的烧,开的退烧方子,只这些。”
“庞某多谢大夫。”庞仲子狠狠的弯下了腰,深鞠一躬。
送走冯老大夫,庞仲子返回房间门口,他却不敢冒然进去了。
又等了好一阵子,他还在犹豫,突然听见房里传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猛一激灵,庞仲子赶紧推开门,脚还没迈进去,人先傻了眼。
床上似被打劫一场,凌乱的一片狼藉,连被褥床垫都半边床上半边床下,应该躺着床上的人上半身撑在地上,下半身还在床沿上卡着——幼白正艰难的爬着,双手时不时的打颤,他身上只一件薄单衣,被汗水泅湿贴在肌肤上,瘦削的身子彰显无遗,长发散乱的盖住他半边脸,剩下的半边也是白里透青,粗重而短促的喘息,像被最严苛的酷刑折磨着。
庞仲子心惊肉跳的冲过去,“你爬下来做什么!”
被他声音一吓,幼白身子一抖,手上顿时软了,一下子扑倒在地面上,下半身也成功的翻滚下来了,尾椎处瞬间尖锐的疼起来,引得他一阵发抖。
“出去……”
才吐出两个字就被庞仲子下面的动作呛白了脸,庞仲子一手穿过他腋下,一手托着他膝盖,轻而易举的把抱起来要往床上放,偏在这一刻,幼白狠狠的去推他,极生气的说:“你出去!放下,立刻。”
庞仲子一动不动,眼看幼白气的唇都颤起来,心中一刺,忙把他搁回地上,小心翼翼又局促难安,竟也逼得眼圈泛红,哑了声,“你是不是饿了想找吃的,我给你拿过来……”
“不用。”
“那是不是要泡澡,我马上去打水……”
“不用。”
“要不先吃药,你受了凉,烧了两天还没好……”
“你……”幼白脱力的撑不住身子,才晃了一下就被庞仲子眼疾手快的扶住,他所有的气力再也使不出来,要赶走这人已经越来越难了。
庞仲子是打定主意也不会离开的。
幼白深深吸了一口气,忍过这阵几欲让他晕厥的疼痛,声音也弱了起来,“有没有收到南东先生送给我的信?就这两天……”
啊?庞仲子愣了下,随后飞快摇头,“所有往来信件都会过游书的手,然后呈报给安宁……”停顿了下,又试探着问,“信很重要?”
点了点头,幼白渐渐压制下短促的呼吸,动了动手指,发现还是一点力气没有,才放弃了想法,“他们……看不懂,你只管把信拿来……”
“那,我现在就去拿?”庞仲子问,问完又想起什么,苦笑不已,“我忘了,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到郡府了,我们现在是在岫水镇,因为你一直昏迷着,安宁才让你留下来。”
边解释,边扶着人靠躺着床沿,他也想不通为什么幼白宁愿坐地上也不想呆床上,幼白精神似缓过来,却又不知道在想什么,有点出神,嘴上倒是波澜不惊的问:“出了什么事?”
庞仲子想了想,决定不作隐瞒,“宋家牵头联合岭南各个商会要在南一城举办商宴大会,日子就选了老城主齐王大寿那天……安宁当上城主至今,从未给自己办过大宴,而每年却要为齐王筹寿宴。”
安宁是齐王义女,安郡主的名头也由此而来,而让世人猜不透的是,她是先当上的城主,后拜的义父。
幼白依次蜷了蜷右手五个手指,略显僵硬的很轻微的动作,恰巧的是庞仲子余光看见了,那是个习惯的仆算动作,显然手的主人在计算着什么东西。
“我们取道鲤城,去南一城。”
“……”庞仲子纳闷了,敢情你在算从哪去南一城?他迟疑道,“什么时候?你的身体需要调养,还是在岫水镇多留些日子吧。”
“后头就动身。”幼白不给他反对的机会,低声补充,“你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庞仲子听得很清楚,脑袋却反应不过来,呆呆愣愣的看着他,无数的问题想问,很多很多话想说……最后,终究都化为苍白无力的一声叹息,“我知道……我不会说。”
“我不怪你。”
只一句话,成功让庞仲子彻底失语了。
*************
六月,南一城辖域五十里外。
正当午时,头顶的太阳不大不小,晒久了也燥热难耐。
唐宕觉得自己快晒成一条干鱼了,闷热的草垛里他已经在里头“蒸烤”了一上午。
这条官道前方是通往南一城最后一个茶寮,也是他密切盯着的目标,而他身边分布均匀的十多条干鱼,全憋着劲儿淌着汗,原地埋伏。
茶寮老板是个有点粗壮的跛脚老汉,看起来很普通,不过他眼风时不时扫过不远处的草垛,优哉游哉的喝着凉茶,眼里似有些幸灾乐祸的笑意。
日光暖长,老板普通,客人们却似乎不普通,当然,也不是皆非常人。
茶寮靠一大榕树搭的棚,有六张桌子,其中靠路边两张桌坐的是时常路过茶寮歇脚的农夫、樵夫,挑担走货的,都是平头百姓。
而就近挨着的三张桌子,坐着两名粗黑大汉,短打带刀,孔武有力,一看就是跑江湖的,他们盯着对面死死地看着,好像那坐的是杀父仇人。
事实上两个大汉对面桌上坐的是一个女人,漂亮而妖娆的女人。
跛脚老汉咂咂嘴,他发誓,这女人长得算他见过的最妖的女人,不是最美的。
这个女人可以引起大多数正常男人的*,她看起来不年轻了,但绝对不老。反而因为多了一种成熟的风韵而更加迷人。
女人一直在笑,手里拿着一柄断刃,是的,断刃,缺口很平整,甚至比刃口还光滑,她不时用拇指拨过缺口,轻轻柔柔,就好像那是她的情人。
最后榕树底下一张大八方桌,坐了一个男人。
月白色衣衫,很年轻,很英俊,他一个独饮,嘴角带着笑,好似喝的不是咂不出味儿碎茶叶末泡的黄水茶,而是琼浆玉露。
这个年轻男人从进茶寮,除了喊了声上茶就一直安安静静的坐着,时不时会往官道远处望望,像在等人。
他太出挑了,使得漂亮女人老是忍不住朝他看。
没有人说话,很久了。
终于,那两个大汉中的一个有些不耐了,冲着女人道:“歇了够久了,该上路了,你别想耍花样。”
女人瞪了他们一眼,道:“急什么急,茶都没喝完呢。——有本事就绑着我去呀,嚷嚷个什么劲儿。”
她的话令两个大汉涨红了脸,咬牙切齿道:“若不是受人之托,我们哪能不客气些。”
女人鄙夷道:“那就闭嘴,我还要再喝一壶茶。”
两个大汉气得不轻,刚要说话,突然听见一阵轰隆声。
不是打雷,却胜似,惊的抬头望过去,远远的先是看见一阵弥漫冲天的灰尘,然后入耳才是更清晰的震耳的马蹄声。
来的是一支队伍,准确说是军队。
十八匹黑马,十八个人,一致的高大威猛,而领头是匹白马,打马上下来的却是位穿黑衣,寒冰雕就一般不苟言笑的,五官非常俊致的女人。
一跃而下马,收着马鞭径直朝榕树底下大桌而去,身姿高挑,动作飒爽,几乎所有人都移不开目光追着她看。
余者十八人各自朝四个方向分散而立。
茶寮因为这支队伍的到来一下子拥挤了,也更安静了,歇脚的平头百姓们出奇的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一时间只能听见树丛里的虫鸣声,还有跛脚老汉以怪异的姿势飞扑到榕树底下后响起的沏茶声。
穿月白色衣衫的男人终于不再喝茶,他抬手推开跛脚老汉为对面女人殷勤倒好的茶,“水太浑了,都喝到沙子了。”
他的嗓音温润而平和,说话时眼睛是专注的看着她。
跛脚老汉脸部僵硬的厉害,一双眼能迸出火似的,他提着茶壶的手紧了紧,终是愤愤然的转身,隐约能听见他磕牙的声音。
安宁勾唇,冷若冰霜的眼里隐浮笑意,她浅淡的抿了抿有点发干的唇,“怎么等在这,城主府还不如破茶寮?”
“当然没得比。”游书点头,他的脸上瞬间露出淡淡的笑意,眼眸仿佛也多了几分清澈光泽,“更何况,主人未归,客人哪能先登门。”
说完,慢条斯理的拿起一直搁置在桌旁的食盒,拿出一套茶具,玉瓷白的茶壶里是满满当当的水。
安宁微微眯眸,看着眼前这男人,倒茶喝茶如投入处理公务时一样,安静、专注,举止气质清雅沉稳,“执行外务还带着茶具,太麻烦了。”
说是如此说,等那甘甜清凉的茶水一入口,她微蹙的眉头到底舒展了。
这一个半月,安宁行踪不定,至于她去追查什么,无人知道,只交待他们来南一城碰头,一晃而过到了六月初,才得到信。
游书方要回话,又听正前方传来一阵轻快的吹笛声。
不远处岔口另一官道上缓缓悠悠驶来一辆,驴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