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九神情突然也带上了些苍凉，她都有些无法自己的脑子是怎么回事。平日，安远对她严厉得不行，她还会自我安慰爸爸只是想让她变得更好，她习惯美化爸爸的形象。如今安远对她慈爱起来了，她反倒不适应了，在谈话的最后时刻，冒出来的都是记忆中那些不美好的片段。


    或许是她压抑地实在太久太久了，面对平日的爸爸让她不敢放纵、不敢发脾气，所以才会在抓住他一点点慈爱的时候，忍不住放松了自己，想要耍小性子。


    安远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儿，她生命中第二个重要的女人。而第一个就是安九的妈妈。他忽然觉得头真的痛了起来，有很多被他忽略的细节，像汹涌的江水般涌入了他的脑海。


    安九的妈妈也是当时某个老总的千金，与安远在会议上相识，她欣赏他对工作的热情与严谨，他看上的却是她背后的财团势力。虽然这最后成了一场不被大家祝福的商业联姻，但安九妈妈当时说，能嫁给他就已经很幸福了。


    那时因为联姻的关系，安远在公司里一下被升到了部门经理，在极度偏心的安老爷子看来，这已经是能给这个小儿子的最高职务了。


    他们结婚没几个月，安远妻子就怀孕了。那时的安远也想过，要不就别那么拼命往上爬了吧，要不就多陪陪老婆，等孩子生下来了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


    孩子在第二年的秋天出生了，夫妻二人都很宠爱这个小女儿。


    可能时间太久远，安九已经不记得了。小时候她上幼儿园还是安远接送的，他每隔几天都会给女儿买个小礼物或请她大吃一顿，女儿小时候非常活泼可爱，特爱去游乐园玩，吃东西也吃得满嘴都是，跟个小公主似的，一不高兴就撒泼打滚，那性子跟现在的赵小草倒是有些像的。


    如今他在安九身上，再看不到那个小公主的影子了，他对赵家丫头关切非常其实只是因为，从她身上，他总能看到女儿小时候的影子，这也是为什么赵宥明会觉得安远对妹妹比对安九还要好的原因了。


    那时候他二十多岁，明明是那么年轻、不沉稳的阶段，却成为了他现今回忆过去，认为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那时，夫妻和睦、女儿健康可爱，是多么和谐的生活。


    可好景不长，在女儿小学二年级时，因为安远在公司混得越来越好，他大哥气不过，对他出手了，甚至撺掇安老爷子给他降职。让安远真正寒心的其实并不是大哥的恶语，而是老爷子。


    那所谓的爸爸当时说的话，他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他对大哥说：“那小子就不应该出生，脾气跟个闷葫芦似的，问他话也不回，小时候话也不会讲好几次当众下我的面子，就是个驴脑子。这我给他养大了，他反倒更不听话了，还违背我的意思非要娶蒋家千金，那本来是我给旭儿你挑的媳妇。小时候就该掐死他，同样是一个妈妈生的，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是他偷偷溜回老宅子听到的。那天之后，这段话就变成了挥之不去的可怕梦魇，夜夜在他梦中出现。小时候经历过的痛苦与童年的阴影，再次深刻地提醒他，一定要更努力，变得更厉害，一定要成为人上人，要把所有人踩在脚下。


    妻女的爱也再无法阻挡他对权力的渴望，他好不容易沉静了几年的心又变得疯狂了起来。他没日没夜地工作、拉拢人际关系、参加各种各样的会……他想法本就容易偏激，情绪也容易暴躁。在疯狂工作的那几年愈加严重。


    终于，在他日复一日的忽视下，消磨掉了妻子所有的耐心与爱意。


    安远抹了把眼泪，因为太专注于回忆，没听到安九的话。他用咳嗽掩饰尴尬，“小九，再…再说一遍。”


    “爸，我有时候都怀疑我不是你亲身的，感觉怎么都讨不了你欢心，我努力活成了你口中夸耀的那些女孩子的样子，却还是得不到你的肯定。你看你现在，连跟我说个话都觉得尴尬吗？”


    安远一下愣住，不知该怎么接这话。


    “我怀疑我根本就不是你亲生的”这话太熟悉了。


    他也曾对他的爸爸说过的。


    难道，他努力摆脱了半辈子的原生家庭烙印，最后却深深刻到了他骨子里。


    他最终，竟然变得越来越像自己讨厌的爸爸了。安远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自私偏执、刚愎自用。


    他想起他的妻子此生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是她离家的前一天晚上，她给书房中的他端来了水果和牛奶，然后坐在他旁边，温柔地静静看着他。


    等他停下来休息时，她说：“阿远，你不关心我，我能理解成爱没有了，但能不能对我们的女儿多关心一点，她一直期待着你多夸夸她。”


    安远当时的回答是让她不要多想，并赶她去休息。而她终也是再没说什么，轻轻叹了口气就轻轻地出去了。她这一走，他们就再没见过面。


    安远那时并没把妻子的话放在心上，如今他看着面前这难得露出了点小女孩神情的女儿，发现女儿对他这么失望，在很早之前就是有迹可循的。


    在安九初中时，曾有一次班主任打电话给他，说安九与人打架了，还说这小丫头伤得不轻，在那儿哭呢。要他马上去学校看看。当时他正在外地出差，就没回去，两天后他回家问女儿，态度却并不是关切、和善。他张口第一句就是，“你是不是在学校闯祸了？你们老师都打电话给我了，我工作那么忙，你能不能让我省省心？”


    或许当时的女儿是满心期待着他的安慰的，可他给予的却是不该有的严厉与不耐烦。


    她清楚地记得，女儿那时低下了头，很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他之所以对这件事印象那么深，是因为他以前觉得，女儿从那之后开始懂事了。


    可哪个女孩儿不想被当掌上明珠宠着呢？如果能任性，谁愿意变成最懂事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