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康的繁荣昌盛,比起永曦城不相上下。
这是朝靖祺向他骄傲吹嘘,亦是颜诗芸向他由衷感慨的,颜怀信每每都听得认真,每每都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见这繁华烟火。
而现在,他现在连房门都出不去了。
懿王府的管家对他说话很是恭敬,甚至言语中带着些卑微祈求,但他带来的武夫想必就不会有这么客气。自从失去双眼,颜怀信的听觉倒是比从前更灵敏,他听见管家身后的五双沉重脚步,稍一思索,就知这是他们故意透露踪迹让自己知道。
他拦拦身边气恼又紧张的颜诗芸,说:“听凭管家安排。”
见他顺从配合,管家心中大松一口气,对他们作揖,躬身引路:“颜公子,诗芸姑娘,请随我这边来。二位放心,此番只是为公子换个住处,一切吃穿用度上是万万不会委屈了公子的……”
竟然无缘无故将我们禁足,这还不算委屈吗?!
颜诗芸的气鼓鼓一直持续到王爷本尊回府。她面上对他客套,做足礼仪,但眼神深处的不悦就掩藏不住。下一刻,她看到风茗从王爷身后出现,怄气才转为愕然的惊喜。
“事关重大,请姑娘在外等候。”
颜诗芸恋恋不舍地按捺住与风茗交谈的愿望,看着他们一伙人走进屋中,无聊地等待起来。她已经不再生气或忧烦了,风茗在这,定然不会让什么人欺负了颜怀信。她发着呆,忽然胳膊被人向后扯去。
“走。”
风茗拉着她,要她和自己同去。短暂的惊讶之后,颜诗芸心中充盈暖意,她果真把她当知心朋友,而非和那些无礼的流影一样,只将她看作下人。
风茗一进门,便走到颜怀信身前,轻轻扑上去抱了抱他,低声说了句“是我”。
颜怀信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搂着她抚了抚她的后背。
“风茗?”
懿王爷身后的鹿族皱着眉看他们接触,想要出言劝阻,但被他拦住了。
“你怎么来了?”颜怀信声音中含着惊喜,“战事结束了?”
“是别的事,”风茗则语带忧愁,“你可能中毒了。”
“中毒?”
风茗扶着愕然的颜怀信坐到桌边,把事情原委说给他知道。鹿族看了懿王爷一眼,得到他的同意后,他亦在桌边坐下,尽管颜怀信看不见,他还是对他拱了拱手:
“颜公子,容老朽为您把脉。”
颜怀信配合地抬手,手腕搁在布垫。感到一阵灵力从搭在手腕上的指腹中传进体内,颜怀信下意识皱了皱眉,结果另一只手马上被风茗握住。他转头对着她的方向,脑中出现一张女孩子担忧又体贴的脸,不禁好笑自己现在的惊慌,渐渐安下心。
良久,鹿族收回了手指,语气凝重地说:“不错,颜公子体内确有花蛊的痕迹。一旦公子体内的母株生长成熟,开出的花,花粉花香都可取人性命。”
“什么毒花,这么厉害。”
懿王爷语气冷淡地问。
“每一枚花蛊,皆要耗费施术者无尽心血,至少花费三年才可炼制而成。颜公子大病初愈,身体虚弱,花蛊成长受限,否则此时情形就更紧急了。”
“还算是因祸得福,”颜怀信自嘲一笑,“请问老先生如何称呼?”
“老朽名姓并不重要,颜公子称在下一句老先生已很足够了,”毒门长老恭谦说道,“公子体外的花开在何处,可方便老朽看一看?”
“在左胸。”
颜怀信摸索着解开外袍衣襟,在他左胸口心脏的位置生了一条光秃的纸条,风茗看不出这是什么花,颜诗芸惊呼道:“昙花!”
风茗看看鹿族的长老,见他凝重的脸色中更添错愕。他微微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向自己否认什么。
“长老可是想到了什么?”
懿王爷在风茗之前开口逼问。
长老只是又摇摇头,回避了这问题,接着说起花蛊本身:“公子可知,这图案是何时生长成这样的?”
“我不清楚,”颜怀信回答,“我在被关押时没见过除了他们士兵以外的人,也许我的目盲在中蛊之前。”
“从种子长出枝条,现在这花蛊的枝叶和根须恐怕已与公子的心脉纠缠紧密,外力无法去除,”长老皱着眉,面色凝重无比,“最好的方法是趁它生长完全之前找到施术者,将他除掉,这蛊便会慢慢失去生气。”
“近十天前,我为他治伤,还没发现他体内有这异样,”风茗说,“最多还有多少时间?”
“蛊源是昙花,发作时间应当会比其他花种晚一些,但晚不了太久,一旦这花盛开,就很难有转圜余地。”
“能否具体一些。”
“最多七八日,若颜公子的身体能支撑到那时。”
“义军不可能在七八日内踏破赤水城,”懿王爷看着风茗冰冷狠决的目光,提醒她这显而易见的常识,“我会把此事告知另几位,再做考虑。”
“义军进不去的地方,我进得去,”风茗说,“你去和他们说,我等不了那么久。”
她余光瞥见颜怀信的手在桌边朝她的方向摸索,心中一烧,主动把手递过去,果然他用力握住了。
“别冲动,”颜怀信温声劝抚她,“会有更好的办法。”
风茗轻拍拍他的手,随后却默默把手抽了出去。颜怀信有些愕然,还想再劝劝她,另一只肩膀搭上只手。
“她走了,”懿王爷不轻不重地按着他的肩,仿佛这无意的小动作能缓解他心中的焦虑,“她们姐妹的脾气真是坏得各有千秋。”
“姐妹?”
“她有个姐姐,百里晏清有两个妹妹,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颜怀信惊讶,“她从没和我说过。”
“也许她在认识你时自己也还不知道,”懿王爷勾起他一缕垂发,在指间轻捻把玩,“她在外头,等我带她去见她的姐姐。”
“那你还不快去。”
颜怀信偏头躲避时不时扫过下颌的发丝,顺势表现自己对他这种触碰的抗拒。
“我想在这多待一会,”懿王爷说得理所当然,“外头尽是烦心事。”
颜怀信不禁失笑,“你若不去做,烦心事永远是那些烦心事。”
“我是去救你的命,”懿王爷叹口气,“也许我本不该带你来临康。”
他话音刚落,看见对面不远处的颜诗芸脸色一变,竟然气愤又倔强地瞪起他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口对他呵斥。他不禁又笑道,“狐族的女子,果真风骨傲然。”
颜诗芸被他这么一堵,要给自家公子出头的话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得难受。颜怀信察觉到他们的明争暗斗,只得无奈地把她支开:
“诗芸,你出去陪风茗,开导开导她吧。”
“是。”
颜诗芸生硬地对他们行礼——全是做给这刻薄王爷看的——快步走出去。
“还是有位姑娘听你的话的。”
“王爷,”颜怀信无奈地站起来,微微用力按着他的手,“局势紧迫,该以正事为重。”
“你想不明白吗,”懿王爷为他捋捋被他搅动得有些乱的头发,“她既能孤军深入赤水城,就也可潜入我的王府,乃至流影皇宫。我为何要阻拦狐族与北域两败俱伤。”
颜怀信心中一寒,像是被根针冷不丁扎了一下,动作不禁变得很重,紧紧掐住了他快要贴在自己脸上的手腕。
“就是为了你的族人,才更应该尽快解决这事。”
“这是自然。”
懿王爷手腕被锁,便以手指贴上对面公子苍白的皮肤,指节若即若离掠过他毫无血色的双唇,让他皱眉,倏然松开手,向后退了几步。
懿王府与城东的花街相隔甚远,轿夫的速度不紧不慢,外头的人声越来越吵嚷,风茗的心绪也越发烦躁。懿王爷看出她强压着的不安,便只是笑着推给她一盏清茶。
他们都换过装束,穿着像是来两个来寻花问柳的恩客。此时天气渐热,懿王爷给风茗寻了套黑底金纹的纱裙,和他一身风流富贵的衣装很相衬。风茗很少裸露这么大片的皮肤在外,哪怕她已用灵力把周身伤痕遮掩得严严实实,这下还是不习惯。她戴着片面纱,只露出如水墨画作般清丽的眉眼,剩下的娇好容貌似隐似现。
“虽然艰险重重,但与亲人相见,还是值得开心的吧。”
风茗不想理会他不痛不痒的话。她听见的年轻男女嬉笑声越来越多,知道快要到了,心中只是越来越焦躁。
没过一会,轿子停下,他们还未下轿,就已有一道柔媚的女子声音迎了上来。
“哎~王爷今日来得可真早,可是有何喜事要与姑娘们同贺呀?”
老鸨摇着花扇对他们柔柔行礼,小团扇一招一摇,四五位姑娘就把他们团团围住,连风茗左右都各拥上来两个,她险些控制不住惊吓的反应。
“这位小姐看着面生哩,”青旖选中的人,眼光自是毒辣,她看出风茗瞬间的不适,当即让那两个姑娘退下,朝懿王爷甜笑道,“王爷,怎么不为我们引荐引荐呐?”
“面也未见到,就说面生,夫人您真是越发客气了。”
懿王爷嘴上和她玩笑,毫不避讳地接过左右香软佳人,朝楼里走去,风茗跟在旁,看着他的轻佻浪荡,想了想他与颜怀信之间的接触,顿感一阵恶心与不齿。
“王爷您才是说笑了,”老鸨赔笑着,看他好像不是很在意这女子,脚步灵巧一挪,换到风茗身边,温柔地问起她,“小姐今个来是我这万怡楼是想寻什么乐子?我看您配着宝剑,若是对武技有兴趣,要不我安排些美人儿舞剑给您看?”
风茗看了眼王爷,他在这间隙递给她个眼神,意思大概是随她自便,而后搂着那两姑娘就径直走开了。风茗心中对他一阵唾弃,转向身边的老鸨问道:“你们这还有人会剑?”
“那是自然,”老鸨见她有兴趣,为她引了个方向,边走边对她自吹自擂,“我这楼名为万怡,自是世间万般愉悦都能在我这寻得到的。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呀?”
风茗想起她那总是被人说浪荡的师父,笑道:“我姓长。”
“长小姐,不知你喜欢看怎样的剑舞,怎样的美人儿?是要清秀些的,还是艳丽些的?”
风茗心道她可不知剑技还有清秀和艳丽之分,便随口说了:“艳丽些吧。”
她想,爱来这种地方的人应该都是更喜欢艳丽的。
“好嘞,麻烦小姐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唤人来。”
夫人请她在房中独案后落座,案前不远处垂着大红帷幕。风茗已让蛊虫去看过,那后面没有人,是个宽敞的厅堂。夫人又问道:
“容我再多嘴问一句,小姐您是喜欢翩翩冠玉,还是窈窕佳人?”
风茗一愣,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说不出口这么风月的话语。老鸨见了,顿时明白,想着方才她在门口时的局促,笑道:“要不我先找几位小郎君来侍奉您?您要不喜欢,让他们自己换过人就好~”
风茗硬着头皮点点头,没想到老鸨还有话问:
“您是要寻常的流影,还是要些兽类?什么狐狸,小猫,小鸟,我们这儿可应有尽有~”
风茗心中更加惊讶,怎会有狐狸跑到流影的地盘来做这种事。她敷衍地说了声随便,老鸨终于扭着腰身走了。
“等等。”
风茗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把她叫住。
“小姐还有何吩咐?”
“王爷喜欢什么?”
老鸨执扇半掩着唇笑道,“王爷呀,他喜欢貌美的,才高的,其余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杂事哩。”
风茗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放她离开,心中对懿王爷已只剩下厌弃和提防。
她抚抚膝上的涯光,向它表达心中歉意,她隐隐觉得将它带进这种浮华奢靡的烟花之地是种折辱。幸而它比它的主人更慈祥,不但屡次救她于危难,在这尴尬窘迫的时刻还以温柔的灵力波动安抚她。
她渐渐不再焦躁,她想,她要见的人应该很快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