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猎猎,飞羽军的铁翼旗帜和金吾卫的荆棘困月旗帜一同在风中飞舞。整装的将士们分列在两边,一边是金甲,一边是银甲,天光破云,铠甲折射的粼粼寒光压得人不敢大声喘气。
宁还卿穿着银白的铠甲,跨立在黑马上,在飞羽军的阵前默视方阵点兵。马匹呼出雾气,它承载着精装铠甲和自己主人的重量,但这对于它来说并不算艰难。
风临渊就比较清闲,他和所有金吾卫一样都是一身赤金的铠甲。有陆麟臣在,他甚至可以在阵前冥想自己昨晚看的兵书。被他牵着的良驹见过无数大场面,面对威严的军阵,它也能悠闲地甩着马尾。
陆麟臣策马在方形的军阵间来回疾驰,他每巡视过一个方阵都会对着指挥台挥一下手里那面号令旗。
他这一挥不要紧,看台边上的女眷们就比较不好形容了。
“陆少将军看我了!”侍郎的女儿捏着绢帕,兴奋得直跺脚。
“切,”镇远司抚承的妹妹翻了个白眼,“花枝乱颤的贵小姐,陆少将军哪能看你这样的庸脂俗粉一眼。”
长公主的幼女也不甘示弱:“就算不爱花枝乱颤的贵小姐,也轮不上比陆少将军还要粗枝大叶的女板斧。”
古逐月看着尉迟醒,他不知道尉迟醒能不能听见这些姑娘们在说什么,他们的位置离女眷们的看台实在是有点近,自己听得反正一清二楚。
“见多不怪。”尉迟醒低声说。
他也换上了围猎的行头,虽然没有军籍,但他师承宁还卿,辅国给他的,必定不会比飞羽军将士差。
尉迟醒身上一身银白的铠甲,里衬的玄袍上用暗灰色的冰丝线纹绣着不少鹤云松。他的护心镜是沉水般的浑浊感,懂行的人看一眼就知道,这是最上乘的陨铁打造,非千斤之力或不世神兵无可破之。
宁还卿隔着人群看了过来,跟尉迟醒对上了眼神,他轻轻点了下头,尉迟醒心下感激,却无法在这样的场合以礼回应自己的老师。
镇远司抚承的妹妹突然低声惊呼:“辅国!辅国看我了!他还对我点头!”
长公主幼女再次不屑:“水性杨花。”
侍郎的女儿带着方才被讥讽的怨气表示赞同:“就是!”
古逐月:……
他实在是不知道尉迟醒是如何习惯的。
陆麟臣点完了金吾卫的兵将,策马到宁还卿的身侧,与他交谈了几句后,宁还卿把飞羽军的号令旗也交给了陆麟臣。
陆麟臣翻身下马,双手奉着两面旗帜从长长的台阶下拾级而上。太辰皇帝负手站在最高处,看着自己威严的三军五将。年轻的将军捧着旗帜送到他身侧,他拿起旗帜伸臂一挥。
将士们齐齐将长枪柱在地上,发出一声低喝。这声音混着风声一起,像是一把烧心的烈焰,让四座的男儿热血沸腾。
看台下王公们的马匹在这声低喝下同时抬起头来,四蹄细碎地踏动着,像随时都会离弦而发一样。
阿律呼格勒和胡勒王一左一右站在太辰皇帝的身侧,在赤金和银白的分界处,有一抹火红朝着高台走来。
胡勒王原本淡漠的眼神突然炽热了起来,但看清来人后,他的神色又暗淡了下去。
这一切都落在了看台下的尉迟醒眼里,他和自己的父亲中间隔着人海,隔着家国,隔着万水千山。但他能感觉到,他们都深爱着那个女人,那个风华绝代的不老美人。
但走过来的不是启阳夫人,是一身八重锦的阿乜歆。她从军队里走过,身后就有无数黄色的纸符落下。怙伦珂就在她的身后,把一把一把庇佑人的符纸扬出去。
将士们接住黄纸,揣在铠甲里。昨夜的晚宴,王公们早就见过了她,但今天在场的将士们没有见过。
他们只觉得似乎是有天神踏入人间,专门来庇护普通的凡人。她清冷疏离,每走一步就带着一分寒气扫过,将士们觉得,这或许就是做神明的孤独。
阿乜歆一路走上高台,指尖捻起一抹光亮。她伸臂在空中虚画,停下动作后,她划过的地方爆发出夺目的光芒。光芒炸开,像是雪花飘落在在场人的身上一样,带着丝丝的寒意。
“天佑靖和,既寿永昌。”阿乜歆展臂念道。
长风带起了她的袖摆,她头上的坠饰也在珰郎作响。李璟在离看台台阶最近的那边,他抬头痴痴地看着这个从雪山上来的女孩子。
李灵秀本来在在女眷堆里盯着尉迟醒嗑瓜子,看到自己的皇兄这副神情,她突然想起来宁还卿说的话。
将士们虔诚的神态,并不输于对镜尊位的尊崇。传言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耳闻,钦达天也是一个符号,代表着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但李灵秀想要的,只那一件。
她先前担忧李璟所娶非他心上人,如今看来,这事比等自己父帝想通来得容易许多。
“郡主竟然真的也在围猎队伍里。”古逐月看着看台另一侧的队伍。
沐怀时就在那边,她身后立着两个真金部的勇士。离她不远的地方是李珩,并且他趁着沐怀时东张西望的空隙,正悄悄靠拢她。
她不过就是个十来岁的少女,也跟着一起出猎,真金部教养后辈的方法,果然还是不同凡响的。
尉迟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沐怀时正好往这边看过来,吓得他连忙低下头:“记住,等会儿进了逐鹿林,我们得躲着人走,打猎可以不打,躲人必须要躲。”
“尉迟醒,”古逐月欲言又止,但他还是低声说了出来,“我总觉得你在那些对你有意思的姑娘面前,都很狼狈。”
“不是觉得,”尉迟醒纠正他,“是确实很狼狈。我如今寄人篱下,只会耽搁她们的大好年华,与其因为一点点礼貌之举,给她们带去虚无缥缈的希望,还不如一开始就躲得远远的比较好。”
五军号角声回应着钦达天对靖和的祝愿,胡勒族和真金部的勇士们用刀背敲击护臂。鼓点如雷声低沉地响起,长空里掠过一声鹰鸣,狂风一瞬间扬起,所有人纷纷仰起头看着天空。
海东青从靖和皇城而来,从不群聚结伴的桀骜鸟类此刻聚集着,为首的那只体型巨大,振翅仿佛遮蔽天日。
旭日初升的天色倏尔暗淡,星辰从西北而出,很快旋转着的星轨就铺满了整片天空。天色像是被写意的画师泼上了浓墨,星辉是唯一的光亮,照耀着整个南行宫,演武场和逐鹿林。
“天命所在。”
长空中一声低喃传来,像是垂下眼帘看着凡尘的神明发出了一声叹息。
所有将士翻身下马,匍匐在地。看台上叽叽喳喳的女眷们此刻都静默了下来,高台上万人之上的君主也低下头,聆听着从星辰中而来的字字句句。
古逐月觉得自己的胸腔里有一股奔腾的热血,像是汹涌的海浪拍打在心壁上。他渐渐听不见鼓点擂动了,只剩下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在他的耳边。
四方来贺,万人朝拜,天下皆臣,原来是这样恢宏的场面。
星辉从空中落下,每一点荧荧光辉都有既定的路线,它们擦过那只巨大的海东青,飞向了早就划定好的终点。如天河倾泻,光影从其中流淌出来。
将士王公们闭上双眼,任凭一点星光钻入他们的眉心。他们眼前呈现的,是一段必将到来的未来之事。
从不轻易为世人开卦的镜尊位,挥手洒下星辉,为所有在场的人算了一段未来。有些光点飞得很远,落入了远山的丛林里。
那里有跋涉万水千山只为等她现世的信徒们,星辉落在他们眼前时,滚烫的热泪从他们的眼角流出。信仰得到回应,粉身碎骨也不过是锤炼而非磨难。
千万段悲欢离合在此刻上演,人们的脑海里提前出现了未来或甘之如饴或痛彻心扉的必经之事。有人笑着,有人哭着,但所有人在看完了这段星命后都伏地长拜。
“天命所在!”人群不甚整齐地一遍一遍呼喊着,连威严的皇帝睁开了双眼,都忍不住长拜镜尊位,跟着将士一起低喃。
李璟睁开眼,面上似乎是愁容不展的样子,他越过人群寻找着自己老师的目光。宁还卿望过来,垂目轻轻一点头。
“古逐月。”容虚镜出现在了古逐月的脑海里。
他跟着所有人一起闭眼,却只看到一片混沌,人们山呼海啸般喊着天命所在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他只能在黑暗里四顾。
容虚镜从星辉中走来,手里的长杖散发着温和的光亮,太阳穴边的蓝色晶石正在不断吸收星辉,但很奇怪,她身侧的光辉只多不少。
“你想看什么?”容虚镜问他。
“你给我算?”古逐月疑惑地问,他感觉自己仿佛是这千万人里镜尊位唯一算漏的人,但这个白发的少女却又出现了。
容虚镜点头:“我给你算。”
古逐月本来只是半说笑的,但她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他想了很久以后决定问出来:“那,你能算看看钦达天嫁给了谁吗?”
容虚镜欲言又止,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说出来。她抬起手在虚空中画出一圈光亮,繁杂的符文慢慢亮起。容虚镜在符文间划着许多古逐月看不懂的东西,很快她画出去圆圈就被星辉符号占满了。
“算不出来吗?”古逐月发现容虚镜的眉头皱了起来,她看着自己起演的星卦,神色里有些许不敢相信。
“你还小,”古逐月宽慰她,“算不出来也不用这么愁眉苦脸,你看你们镜尊位不知道几百岁了,算了这么多人的未来,到我这里不也一片黑吗。百密都有一疏,来日方长。”
容虚镜挥袖,星光被打碎,散落在黑暗里,她抬眼看着古逐月,空气又陷入了尴尬诡异的静默里。
“呃……”古逐月摸了摸自己的头顶,“你当我没问就好了。”
“不管她嫁给谁,”容虚镜终于开口说话,“命定的天下之主是不会变的,天道有常,不是她一个人能改变的。”
“你这个意思,”古逐月觉得自己好像听明白了一点点,“是说她所嫁并非未来的皇帝?”
“不是,”容虚镜说,“我没算出来。”
古逐月心下叹气,自己这个运气也是没得说,随便选一个让她算就恰好算不出来。要知道,星算就算是平门弟子也是上知天意下达人生的,更何况这个少女还很有可能是星算未来的掌门。
“没事,”古逐月决定安慰她,“你还年轻,再学学肯定就能算了,下次我换个问题问你。”
容虚镜没理会他的贴心之举,转身向黑暗中走去:“等我回去算好了再告诉你。”
古逐月觉得这个小女孩子可真的有点较真,算不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感觉她有点生气的样子。
旭日再次出现在东方,光线穿透云层,星辰隐退,黑暗被遣散,所有人都睁开了眼。
战场上擂动的鼓点声突然变得急促了起来,大号吹响,最远处的军阵开始策马朝着逐鹿林奔去。
方阵一一从平原上扫过,到了逐鹿林的边界他们自动变换队形,朝着逐鹿林两边奔去。他们要回到外侧,继续戍守,王公们的游猎是王公们的娱乐,而非他们可以懈怠的机会。
金色和银色远去的样子,像是一线潮水向着天际拍打过去,军队撤离完毕,李慎弯弓射箭。箭身离弦而出,箭矢没入了靶心,与此同时看台下千匹良驹齐发。
意气风发的贵族少年们策马进入逐鹿林,他们背着弓箭,拿着刀枪,象征着荣誉的旗帜被他们系在手腕上。
尉迟醒伏低身子,抖动缰绳抽了马匹一鞭,在疾驰之间,他银色的披风被气流扬起。
古逐月虽然不知道尉迟醒到底愿不愿意围猎,但此时与他并驾齐驱的,他觉得尉迟醒是高兴的。仿佛一只牢笼中困囿太久的雄鹰终于有机会回到长空中一样。
而天上真正的海东青,盘旋了几圈后就高唳着离开了。人们知道,当星辉落下时其实镜尊位就已经走了,因为最大的那只海东青已经不见了,但直到所有海东青都离开后,他们才愿意移开自己的视线。
后世野史无数,唱本戏说更是不少,但关于这一天的记录,跟正史里君王们的描述都是大同小异的。
神武皇帝说他生来从未见过如那日般震撼的场景,鼎盛的靖和享受着星算和念渡一为它带来的荣光,万民同贺,四方同拜。甲光甚至比日头更闪耀,呼喊声更是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一般。
文敬大君说他本来甘愿一生身困铜墙铁壁,但挣脱枷锁的滋味实在令人心神向往。他习惯了温香软玉的风土,在那一刻突然发觉自己原来从来都是属于泊川茫茫草原的,镣铐锁不住如野草般疯长的、追求自由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