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醒拿着木簪,此时张望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沐怀时不遇到些什么,应该是不会丢下这个簪子的。
“少先生心中有疑惑?”一个穿着银色衣衫的人走到了尉迟醒面前,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尉迟醒。
这眼神仔细来解读,大概就是,我知道你有问题想问,恰好我能回答,你快些来问我的意思。
尉迟醒见他衣着不凡,双手交叠在胸前,对着他长拜下去:“不知先生何意?”
面前这人托起了尉迟醒的手掌,拉着他往偏巷里走:“你心中定然有想不开的疑惑,说与我听听,我或许能为你指路。”
走到行人稀少的地方,他就松开了尉迟醒,与他并肩而立。
尉迟醒转身面对他,再次拜下:“先生,我出门匆忙,身上并未携带财物,我朋友或许有些麻烦,我实在无法与先生过多交谈。”
他刚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听到尉迟醒这样说,他倒是一愣:“你觉得我是江湖骗子?”
尉迟醒不置可否,只低着头希望他早点放弃行骗的意图,因为自己实在是没带钱。
“我姓容,单名一个澈字。”尉迟醒面前这人端着架子淡然地说。
容家盛名在外千载有余,从没有人敢打着容姓的旗号招摇撞骗。星算师辈出的家族,除了天资无法伪装,世人也给足了尊重,绝不会借他们的名义行事。
所以每一个容姓的弟子,在说出自己姓氏的时候,都是骄傲矜贵的清冷姿态。
就像容澈这样。
尉迟醒反应过来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头埋得更低了:“容先生见谅。”
他实在是没见过这位星算师,实际上尉迟醒根本就没见过几个星算师,这些人乘云来驾雾去,比空气还虚无缥缈。
就算见到,也都一身黑袍,把自己笼罩得严严实实。真正看到正脸的,就只有一个容虚镜,和面前的容澈。
“既然知道我是谁了,”容澈扶起他,“那再想想是否有烦忧之事要求结果。”
容澈见尉迟醒一脸烦忧的神色,加上闭上眼是脑海里那点星光的强烈吸引感,觉得或许能否穿行千里,要看是不是有什么人迫切需要自己出现。
所以他断定,心诚则灵四个字,不是指星算师,而是指急于想要一测未来的信徒。
哪里需要星算师,信仰,就会带着他们出现在信徒面前。
“不太对啊……”容澈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机智鼓掌,他突然想到,如果是这样,那镜尊位岂不是每天每时每刻都要在不同的地方出现一次。
“什么不对?”尉迟醒试探着问容澈,“先生对我说的话存疑吗?”
“你说什么了?”容澈下意识反问,扭头看到尉迟醒一脸疑惑的样子,只能解释道,“那个,我方才走神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想求先生算一算,我与我一位友,未来最近的相逢会是何时何地。”尉迟醒重复了一遍。
“这……”容澈拉长了音节,脑海里疯狂思考,超纲的问题该用什么知识解决。
容虚镜目前教给他的东西,只够算一个人一生中的片段,可无法在其中一人不在场的情况下算两个人的交集。
这小少年和他朋友未来最近的相遇,容澈不是算不出来,不过不一定是他要求的那一位友人。
一生相聚分别那么多,容澈也说不准他会算到哪一段。
“容先生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尉迟醒看他十分犹豫,以为自己的问题触犯到了容家的某些规定条律,“若是为难……”
“能算。”容澈斩钉截铁地回答。
就在刚刚的一瞬间,容澈突然明白了容虚镜为什么要给他一个空的占星笔记。
书上的知识数不胜数,但只有自己一次次演练实践,才能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才会开始思考怎么解决这样问题。
在一次次触碰自己的能力天花板时,就会得到不断的提升。等回头看去的时候,已经解决的每一个小问题,就是登上修行殿堂的通天基石。
“不愧是尊位!”容澈心里对镜尊位的崇敬之情又加深了几分。
遥远的雪山群上,容虚镜坐在海东青柔软的背上打了个喷嚏。
“你的友人,叫什么名字?”容澈问他。
“真金部耶律呼格勒之女,娜仁托娅,汉名沐怀时。”尉迟醒说。
“你什么人啊?”容澈眉头一皱,觉得此时并不简单。但他突然想到面前这小少年是什么人又不关自己的事,“算了无事,闭眼。”
尉迟醒正想自我介绍,听他的话,就顺从地闭上了眼,等待着容家的星算师为自己起卦。
容澈从乱柳繁花中穿过,看到这个少年站在兵临城下的城关墙头,一身银色的铠甲折射寒光,让人心生仰视感。
他抬头看着天穹,那里有个神明般的人悬于空中,巨大的雾色气流在她背后汇聚成羽翼的形状,她也在看着那个身披铠甲的少年。
容澈登上城楼,走到尉迟醒身边,固定的画面开始流动,少年张开的嘴型开始变换:“阿乜歆!”
容澈看着这个被叫做阿乜歆的女孩子降落下来,在城墙上奔跑着向着尉迟醒而来。
他躲开的时候本以为自己可能会遭到一记,俗世情爱甜蜜的会心一击。但阿乜歆跑到了这个少年身边,却并没有拥抱他亲吻他。
两个人站在城关上,相视一笑后就转头去看城楼下。
容澈愣住了,按理说这种场面不应该是最容易动情的吗。
“是我太俗?”容澈从静止的场景里走出,又一步跨进了另一个场景。
大雪在驿站门外堆积着,这个叫做阿乜歆的女孩子,丢下了自己的狐狸皮大氅,仿佛要冲破所有世俗一样地,跑向了这个少年。
或许不对,这时他已经不再是少年模样了。他五官更加深邃,线条更加凌厉,懵懂初成的少年长成了英姿挺拔的青年。
阿乜歆撞进了他的怀里,把自己的小脸埋进了他围领的水貂毛中。
青年伸出手,把她藏进自己的披风里,不让寒风侵袭她半分。
“尉迟醒。”阿乜歆不肯抬起头,只环着他的腰低声喊他的名字。
“尉迟醒?”容澈仿佛知道这个名字,又仿佛不知道。想了一下发现记不起来后,就放弃了思考。
尉迟醒伸出手来,轻轻地拢着她的后脑勺,阿乜歆与常人颜色不甚相同的发丝温柔地在他指缝间穿行。
“嗯。”尉迟醒偏过头,把脸颊抵在她的发顶,轻声回应着。
“尉迟醒。”阿乜歆攥紧了他后腰的衣服,再次喊他。
“我在。”尉迟醒并不催促她说什么,她叫一遍,他就回应一遍。
夕阳从西方照射过来,给尉迟醒的脸上度上一层橙色的暖光,他一眨眼,睫毛投下的阴影就像羽翼一样轻颤着。
容澈如愿以偿看到了他们拥抱,但他感觉这仿佛并不很甜蜜。天机只有短短一瞬可测,容澈还想再看,可惜星辰不再给他机会。
一眼望过去,只剩下了无尽的白雪。
容澈睁开眼,看着自己面前的尉迟醒突然觉得有些想笑,你这小子,这多年心里想的都是这一个姑娘。
说专一吧,又好像有些无能,乌龟追兔子都该追到兔子老巢里去了。
“尉迟醒。”容澈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来引起他注意,“沐怀时下次与你相见在拜天地的礼堂。”
尉迟醒睁开眼,迟疑地看着容澈。
“你这是什么表情?”容澈被他古怪的神色搞得摸不着头脑,“不信我?”
“多谢容先生,”尉迟醒拜过他,“若没有别的事,在下可否告辞?”
容澈见他并不是很想说出自己心里的疑惑,只好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拜谢先生。”尉迟醒再次长拜,一表对这萍水相逢时伸出援手的感谢。
尉迟醒这幅神情并不是怀疑容澈所算的真假,只是他看见了两段与阿乜歆有关的未来。
尉迟醒也不知道为什么容澈还没给他,他就能看到,他已经无暇去思考。
话本小说里的爱恨尉迟醒看过不少,爱而不得的故事也看过很多。对于那些原本可以完美,却最后失之交臂的遗憾,尉迟醒也不是不会喟叹。
他看见了,那是河西走廊外的驿站,岐山鸑鷟生而不灭的业火不知为何被大雪覆盖,那个从来都是笑着的少女,心事重重地拥抱了自己。
那时候的自己,已经可见岁月的无情,但阿乜歆还是那个样子,一点都没改变。
她转身拥抱自己,留恋地喊着自己的名字,像是提前透支了余生的所有共处时光。
尉迟醒隔着衣衫摸到了怀里的木梳,木头像是燃烧起来了一样,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用手掌贴上去。
原来天道比星算更冷漠,万事万物从降生从萌芽从苏醒开始,就已经有了结局。
尉迟醒一边想一边走,等回神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人已经走到了正轴街道的暗巷里。
雷州商业还算繁华,如果说主街道上的各种商铺是树上开的美丽花朵,那它背后的暗巷就是深扎进泥土的根枝。
生于阴暗肮脏,却又无法割舍。
暗巷里的人大多衣衫褴褛,形容不整。尉迟醒大概是饶到了一个酒馆后门,街上躺着许多酒气冲天的醉汉。
深秋的季节里,他们敞着肚皮姿势各异地躺着,时不时打个酒嗝,声响从巷口发出,巷尾都能听到。
尉迟醒转头看见酒馆几个小厮架着个醉汉丢出来,醉汉倒在地上后又爬来起来,往酒馆里摸。
酒馆的小厮把他扒门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推搡着他往外:“周大师,您怕不是忘了您今日要去给雷城主吹唢呐了。”
“我要去给什么唢呐吹城主?”周大师眯着醉醺醺的眼睛,斜眼瞪着说话的小厮。
酒馆里后来的小厮抱着一个长形的木盒,递给说话的小厮后,由他塞到了周大师的手里:“这是您的唢呐,今天雷城主的女儿大婚,您再不快些,耽搁了时候您以后别再想喝酒了。”
“酒?什么酒?”周大师听到酒这个字眼,两眼立刻放光了起来,“拿来我尝尝。”
尉迟醒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了酒馆门口,扶住了周大师的手臂:“老师,您怎么还在此处?”
酒馆小厮面面相觑后看着打量着尉迟醒:“你是他徒弟?他在我们这里蹭酒喝大半年了,怎么没听说过你这个徒弟?”
尉迟醒努力回忆自己身上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思考了很久之后,得出了结论:没有。
“我……”尉迟醒在脑海中搜索如何解释。
“会吹唢呐吗?”说话的小厮抱着被周大师塞回去的长木盒。
“我——”尉迟醒一个单音拐出去十里地又绕回来,“会!”
小厮二话不说把长木盒往他怀里一送,转头问周大师:“这是你徒弟吗?”
周大师眯着眼,凑到尉迟醒眼前打量他:“徒弟?”
“徒弟是做什么用的?”周大师闻了闻尉迟醒的脸,没闻出酒味来后,就露出一脸厌弃的表情来,“不能买酒喝,不好使!”
酒馆小厮连忙拉开周大师,让他远离尉迟醒:“什么样的倒霉破落户才能拜你这样的人为师。”
“去去去,”酒馆小厮用下巴指了指尉迟醒,“去替你师傅把人家的吉唢呐吹了。”
尉迟醒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把木盒庄重地抱在手里:“不知城中有几处喜事是老师要赶去的?”
酒馆的小厮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他看着尉迟醒一笑:“你以为城主嫁女儿的大事,城里还有人敢抢这个彩头吗?走走走,快些去,别耽搁了。”
尉迟醒走下阶梯,迟疑地看着小厮:“那个……”
“不认识路?”小厮十分善解人意。
尉迟醒点头。
小厮指了一个方向,那边的眺楼比周围的建筑高出不少:“回正轴街道上去,面向听雷关,往正右走,走到你就能看到了。”
尉迟醒下意识想拜谢他,还好及时阻止了自己,只学着市井人一样点点头表示谢意后就转身离开。
“诶等等!”小厮突然叫住他。
尉迟醒僵硬地转身,脑海里设想着万一被质疑该如何诡辩。却只看见小厮在周大师的身上摸索着些什么,他摸到一块竹牌,远远地丢给尉迟醒:“拿着这个,不然你进不去。”
“多谢。”尉迟醒接住了竹牌,收进袖子里。
酒馆小厮目送着尉迟醒走远,回头把周大师往里面拖:“嘁,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