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醒冻得难受,找了个矮墩子过来,披着毛领坐在了火盆边。
朔州湿冷,寒气顺着血脉扎进骨髓里,他从到这里开始,每根骨头就针扎一样地难受。
桌上放着一个小盒子,尉迟醒知道里面有个药丸,还知道一定是那个跟李璟长得很像的人,派人偷偷送来的。
其实在雷州尉迟醒就该吃了它的,但拿到药丸的那天下午,他在忙着刻一把梳子。
又是一阵刺骨的寒冷扎进他的心肺,尉迟醒伸手拿过来,仰头咽下去。
“你在吃什么!”阿乜歆刚好从窗户边探了个头进来。
她翻过窗户,几步跨到尉迟醒身边,不由分说地抢过盒子。
“药。”尉迟醒从善如流地松手,任由她拿着盒子研究,反正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阿乜歆把盒子倒过来抖了几下,确认了没有夹层之类的暗机关,把它丢回了桌子上:“没意思,我还以为是好吃的。”
身上的疼痛减缓了不少,尉迟醒渐渐也能感受到火盆的温度了,他抬头看着阿乜歆:“晚上没吃饱吗?”
阔绰的容虚镜,伸手摸出来一盒黄金,客栈里能吃的东西晚上基本上全都摆了出来,尉迟醒实在是不信阿乜歆没吃饱。
阿乜歆的肚子十分合时宜地咕叽一声,反驳了尉迟醒的不信任。
尉迟醒:……
“我去给你找吃的。”尉迟醒想要起身下楼。
阿乜歆按住了他的肩膀,跑到他对面席地而坐:“算啦算啦,大晚上吃东西,我会胖成小猪的。”
她把手放到和尉迟醒一个高度,不到几个眨眼的功夫,就被火盆的温度烤得收回了手。
阿乜歆疑惑地盯着尉迟醒,他抬眼看着她:“怎么了?”
“你的手,”阿乜歆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手背,“不觉得烫吗?”
尉迟醒把手翻面,手心向上:“不觉得。”
“怪,”阿乜歆戳着他软软的手心,发觉就算他离火盆这么近,手也是冰凉的,“确实怪。”
尉迟醒的手和他本人一样,瘦长优雅,阿乜歆戳着戳着,突然感叹一句:“你的手真好看,和你人一样好看。”
潮红迅速从尉迟醒的脖子处升起,爬上了脸颊,他猛地收回手,想要低下头掩饰自己的脸红。
阿乜歆戳掌心的动作还未停止,她一下没注意,眼看就要摸到炭火。
“诶!”尉迟醒一下抓住了她的手,往上拖起来许多,他用自己的手掌把火焰与阿乜歆的手隔开,“看着点。”
“尉迟醒。”阿乜歆反手握住他的手,温度源源不断涌向他,“我们念渡一的山上,有很多花,有很多草,还有一棵树。”
尉迟醒不太明白她要表达什么:“嗯?”
“能治病的。”阿乜歆说。
“知道了,”尉迟醒把阿乜歆的手放在她自己的膝盖上,“有机会我会去的。”
“我不会再让别人伤害你。”阿乜歆说。
尉迟醒看着她的眼睛,被她认真且坚定的眼神逗得笑了出来:“好。”
“我是认真的!”阿乜歆总觉得尉迟醒很是敷衍。
尉迟醒收起了自己的笑容,严肃而认真地说:“我知道。”
“我如果像容虚镜这么强的话,”阿乜歆失落地叹气,“我就可以立马治好你了,至少也能让你好受点。”
“诶!”阿乜歆像是茅塞顿开一样,“我要是去找容虚镜,她是不是肯定有办法?”
“别了吧?”尉迟醒否定了她的想法,“你这不是为难容先生吗,她拿我们当朋友,我们还是不要去为难她的好,这样友谊才长久。”
阿乜歆转了转眼珠,觉得尉迟醒说得很对:“好吧,反正她只听古逐月的,如果她有办法,古逐月肯定会让他帮你的。”
尉迟醒突然一脸八卦的样子:“你也看出来了?”
“什么叫也?”阿乜歆反问道,但她一对上尉迟醒的眼神,突然有种心照不宣的感觉,“哦!——我明白了!”
尉迟醒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阿乜歆小点声:“星算门人大多天生傲骨,容先生更是容家本姓里天资过人之辈,她这么对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人,其实有些说不过去。”
“除非——”
阿乜歆觉得自己恍然大悟,于是抢答:“她喜欢古逐月!”
尉迟醒和她同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是帝星。”
“啊?”阿乜歆一脸懵,“什么?什么帝星?”
尉迟醒看了一眼阿乜歆,被她天马行空的猜测逗笑:“容先生看上去像是俗世里说爱恨的人吗?”
阿乜歆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不像:“好吧。”
“那,帝星是什么?”阿乜歆问。
“星算一门等了千年,壮阔山河等了千年,”尉迟醒说,“泱泱众生等了千年的,天下之主。”
阿乜歆愣了一下,然后皱眉:“可是我觉得你好像更适合当皇帝。”
这回轮到尉迟醒愣住了:“啊?你说什么?”
阿乜歆皱着眉,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你看我的脸,就是这样,每个皇帝都是这个表情,像是收不回来外债一样的。”
“没正形。”尉迟醒无奈一笑。
阿乜歆突然瞥到了尉迟醒放在刀架上的寒山尽平:“那把刀!”
“怎么了?”尉迟醒转头看着它,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阿乜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刚刚明明就看到有火焰在刀上燃烧,还有人在火焰里挣扎,看上去十分难受。
“我好像在刀上看到了震州的雪山。”阿乜歆说。
尉迟醒思考了片刻,站起来去拿过刀,在阿乜歆的面前抽出来:“你再仔细看看?”
阿乜歆盯着寒光粼粼的刀身,盯了许久后终于放弃:“什么都没有,算了,应该是我太惦记震州了。”
尉迟醒也不勉强她,收刀后放在桌上,陪着阿乜歆席地而坐了:“嗯。”
“你累了?”阿乜歆从他身上察觉出来了一点点疲惫的感觉。
“有点。”尉迟醒点点头。
“那你先睡觉吧。”阿乜歆说。
尉迟醒欲言又止:“那你……”
“等你睡着了我再走。”阿乜歆说,“我在这里陪着你。”
“不不、不太好吧?”尉迟醒紧张到口齿不清。
阿乜歆凶巴巴地斜了他一眼:“快去睡觉!”
尉迟醒心理挣扎了许久,但抵不过精神上汹涌的困意,只能上床睡下了。
刚沾到枕头,他的视线就模糊了起来,阿乜歆成了朦胧的剪影,在他步入梦乡的途中越来越远模糊。
阿乜歆看着他睡下,双手伸出来,离火盆越来越近,但她没有感觉到任何温度。
原来你一直这么冷,阿乜歆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指节,傍着雪山生长的她都觉得这寒冷过于刺骨。
也不知道尉迟醒是忍受了这么多年的。
.
这一觉尉迟醒睡得很安稳,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重担,他再次睁开眼时,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
尉迟醒从床上坐起来,他总觉得鼻边的香气萦绕着,如同阿乜歆刚离开不久一样。
“尉迟醒。”古逐月在门口敲门,“醒醒。”
尉迟醒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鞋也不穿跑到门口,把古逐月拽了进来:“你别乱喊。”
古逐月愣了一会儿,然后意识到了尉迟醒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我是想叫你醒醒,不是想叫你醒醒。”
尉迟醒:……
古逐月又意识到,自己的解释方式不太对:“我的意思是,我是想叫你起床,不是想跟你取个可爱的小字。”
“什么事,”尉迟醒结束了这个没有意义的解释,想让古逐月直接切入正题,“说吧。”
“容虚镜说紫极住在深雾里,”古逐月说,“要我们自己去找。”
“深雾里?”尉迟醒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
“深雾里。”古逐月肯定地说。
“怎么找,”尉迟醒问,“容先生不跟我们一起?”
“她说她有别的事要做。”古逐月很想直接告诉尉迟醒,容虚镜早就出去了,而不是一觉睡到午饭。
尉迟醒突然发现阿乜歆没在:“阿乜歆也出去了?”
“她也还在睡。”古逐月说“早上我起的时候看到她在回廊上徘徊,还以为她是晨练,结果她说睡得有点麻,放松放松回去接着睡,叫我午时之前不准喊她。”
“睡得有点麻……”尉迟醒想象不到要怎么睡才能睡麻。
“让她休息吧,”尉迟醒脱下睡觉穿的亵衣,准备换衣服,“我们出去打听打听有没有知道这地方怎么去。”
“让谁休息?”阿乜歆再次从窗边探头。
但这一回,她没有翻进来。她抬头正好看见刚脱下上衣的尉迟醒面对着自己,难得地她感觉自己有一丝羞涩。
“有门不走。”尉迟醒指了指房门。
阿乜歆咽了咽唾沫,消失在窗边:“我走门,我走门。”
尉迟醒放松的姿态突然一下全垮,他手忙脚乱地找出衣服穿上,扣子扣错又解开,往复好几次。
“我进来啦?”阿乜歆在门口敲门,“我能进来了吗?”
古逐月看了一眼尉迟醒:“她什么时候学会敲门了?”
尉迟醒抓出腰带系好,把毛领的肩扣缩到合适的位置,抬眼思考了两秒:“刚学会吧,帮我开下门。”
古逐月打开房门,看到了背对着房门的阿乜歆:“要进来吗?”
阿乜歆猛摆手:“不不不不,我想了一下,我就在门口等你们好了。”
“走吧。”尉迟醒点了一下阿乜歆的头顶,错开她先行往楼下走。
酒楼掌柜发现三位财主日上三竿终于要睡醒了,十分开心地迎上来:“贵公子,贵小姐,醒了吗,中午在小店吃吗?”
他自称的这个小店,除了内里的客栈外,还有外层这西南一带最具盛名的酒楼,建在虎跃关的峭壁上,一共六层。
滔滔江水流经虎跃关时,溅起的水雾在这里形成除非阴天,否则一直不散的彩虹,所以酒楼取名为观满虹。
西南行商都说,天子易求金盈库,无缘登关观满虹。
至今尉迟醒都不觉得,酒楼老板是被容虚镜的一箱黄金所打动。有这样传闻的商家,按理说应该都不会太把钱放在眼里。
他们重的是一股傲气。
“不用了。”尉迟醒微笑着拒绝。“我们有事要出去。”
“哦哦,好。”掌柜连连点头。
“掌柜,”古逐月原本已经走到门边,突然又走回来,“那间屋子别再送甜食。”
古逐月指着容虚镜的房间:“茶水也要淡些。多谢。”
掌柜应下,他巴不得古逐月多说一些那间屋子里那位客人的喜好:“好好,记住了,都记得牢牢的了!”
“诶对了,请问这里去哪儿能看到白貘?”尉迟醒等他说完后问道。
“西林市集就有。”掌柜洋洋得意地说,“这您可就找对了,来朔州必不可少就是看一眼摸一把白貘,那家伙,胖嘟嘟圆滚滚可爱至极,除了朔州别处又没……”
“多谢。”尉迟醒及时打断了本地人骄傲地自吹自擂,道谢后连忙离开了酒楼。
“白貘是什么呀?”阿乜歆跟在他身后。
“没睡醒的白熊。”尉迟醒说,“四肢黑,肚皮白,黑眼圈,长得胖,圆滚滚。”
“找它做什么?”阿乜歆问,“你要养一只吗?”
尉迟醒思考了一下,然后摇头:“养不起。”
“容虚镜说紫极在深雾里,”尉迟醒说,“我思来想去,西南多竹林,竹林易生雾,白貘又多居住在不怎么有人的竹林里,可以问问他们的白貘哪里抓的。”
“紫极总不至于挑个人多的地方住,是吧。”尉迟醒觉得自己的猜测十有八九。
古逐月点头,高人一般都喜欢住人少的地方,紫极这么厉害,住在人多的地方确实不合理。
“等等,”尉迟醒突然想起来古逐月出门前对掌柜的交代,“你跟容先生相识几日,怎么突然知道了她的爱好?”
“我早上去找她的时候,看到桌上的糕点她都咬了一小口,”古逐月说,“但也只咬了一口,甚至都还没给咬下来。”
“桌上两杯茶都有喝过的印记,浓茶基本没动过。”
“你怎么观察容先生,”阿乜歆问,“观察得这么仔细?”
“不、不止是她好吗,”古逐月辩解,“我还知道你不吃鱼是因为不吃鱼皮,尉迟醒不吃李果是因为不吃李果皮。”
“没看出来,”尉迟醒竖起大拇指,“竟然还是个轻骑侦察的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