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参星火悬浮在容虚镜的手掌上,她沿着荒僻的小路走到了破庙前,仰着头打量着头顶破败的匾额。
“天……在……”容虚镜不由自主地跟着念了出来。
匾额上的字早就被岁月斑驳,容虚镜认不出那是什么,她也没多纠结,就走进了破庙里。
尉迟醒让她把天参星火送来,容虚镜念着只是举手之劳,就替他走了这一趟。
他抵挡万箭齐发的时候,还能顺手送出天参星火,容虚镜不得不说,这胆量和魄力,在常人中算是难得。
破庙四周有结界守护着阿乜歆,但容虚镜什么都不用做,就直接跨步走了进去。
她扫了一眼这个小小的破庙,破败的石像低着头,仿佛在注视燃尽火堆。
这石像哪怕残缺不全,周身也是一股令人心生虔诚的威严感。
容虚镜把天参星火放在了阿乜歆的心口上,看着石头溶成液体,透过她的皮肤渗进她的心脏。
“阿乜歆。”百里星楼站在雪原上,呼唤着她沉睡的灵魂。
阿乜歆睁开眼,看见自己现站在了无尽的黑暗里。
尉迟醒和古逐月仿佛在打闹着,他们背对着阿乜歆,正在往远处走去。
容虚镜也在他们身边,她还是那副样子,淡漠肃冷,双手拢在袖子里,用一双没什么表情的脸看着四周。
李璎缠着尉迟醒,陆麟臣在一边看热闹。
沐怪时安静地呆在一旁,微笑着凝望尉迟醒。
林羡把苏灵朗冷峻的脸扯出各种鬼脸。
还有李璟那个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要考虑很久的太子,还有吹胡子瞪眼的李慎。
还有差点把尉迟醒给杀了的紫极。
还有许许多多与她只萍水之缘,她却用力去记住的脸庞。
也许是多给她一根葱的菜农,也许是容忍她偷酒的掌柜,或者是街边擦身而过,为不小心撞到她而道歉的路人。
原来人这一生,会遇到这么多人。
“不要……”阿乜歆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百里星楼从黑暗里走过来,牵起了阿乜歆的双手。她的周身有光辉流转,这让阿乜歆很害怕。
“别走!”阿乜歆想要去追那些离自己越来越远的人,“等等我!等等我……”
阿乜歆发觉自己跑得再快,也抓不住那些越来越近的影子,尉迟醒忽然回过头,浅笑着立在原地。
尉迟醒其实真的很少笑,阿乜歆在他的回忆里见过他太多皱眉的时候,就连睡着了,眉心也轻轻地拧着。
可他现在笑得温柔而轻和,仿佛四月里漫山花开时,徐徐而来的暖风。
“不要走,求你们了……”阿乜歆看见尉迟醒伸出手,仿佛在邀请自己共看山河。
阿乜歆跑前去想要抓住他的手,却只抓住了一把冰冷的黑暗。
有一个人影擦过她身边,抓住了尉迟醒的手。
阿乜歆看见了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她笑着,她奔跑着,她抓住那只红尘中救自己于漫漫黑暗中的手。
她与他并着肩,往无尽黑暗的边缘里走着。
有什么东西忽然绊了阿乜歆一跤,她摔倒在地后又连忙爬了起来,狼狈地接着追逐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故人。
不能忘,绝对不能忘。
“别追了。”百里星楼不知如何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拥抱住了她。
阿乜歆无力地靠在了她身上,把头埋在她的肩窝处抽泣。
大脑里最重要的东西正在被抽离,她无法做出任何抵抗,只能看着自己变成一具没有记忆的躯壳。
“我想活着。”阿乜歆说。
百里星楼拥抱着她,身躯变得越来越透明,她轻轻地抚摸着阿乜歆的头发,用一种轻柔的语气慢慢地说话。
“你会活着,”百里星楼说,“比世间所有人,都活得长,活着久。”
阿乜歆抬起头,越过百里星楼的肩头看见了尉迟醒。
他低着头,看着那个阿乜歆,眼神温柔而珍惜,仿佛在照看着什么稀世珍宝。
古逐月静默无言地听着她说话,当她张牙舞爪时,他就会抬起头看一眼,然后又低下头,无奈地轻笑着。
而此时容虚镜就会瞥她一眼,仿佛并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这么激动。
阿乜歆回抱住快要消散的百里星楼:“那不叫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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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虚镜发现阿乜歆不知怎么的忽然开始落泪,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很少有这么慌乱的时候,看见阿乜歆哭,她的心里不知也为何一悸。
容虚镜思考了很久以后,抓住了自己的袖口,替她擦眼泪。
阿乜歆就像正在做噩梦一样,她紧紧地皱着眉,经历着深刻而惊心的痛苦。
容虚镜用食指点在她的眉心,有星光从她的手底流出,汇了进去。
阿乜歆的神情忽然定了下来,与吐糟变故后的呆愣震惊如出一辙。
容虚镜感觉自己可能帮了倒忙,惺惺地收回了手。
阿乜歆渐渐安静了下来,容虚镜就站在她身边看着她。
容虚镜其实很少看见她这么安静的时候,住在静安巷的短短时光,两个人呆在屋子里,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院子里还有棵松树,阿乜歆还喜欢飞上去又跳下来,乐此不疲。
忽然之间,容虚镜发现阿乜歆好像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明明是同一个人,她的眉她的眼,甚至嘴角上扬的弧度,全都是一样。
但就短短一瞬,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是神态的不同,容虚镜也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一样,但她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不是阿乜歆。
阿乜歆纤长的睫毛抖了抖,然后睁开了双眼。
气流掀翻了破庙的屋顶,阿乜歆在狂风中展开羽翼,她与石像比肩,垂目凝望着容虚镜。
“你是谁?”阿乜歆问。
容虚镜负手而立,一头青丝瞬间被染白,她侧目扫了一眼自己飞舞的发丝。
其实她有些吃惊的,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人可以不害怕一切未知,但若发现原来竟不了解自己,在平静无无波的心也会泛起微澜。
“这该我问你。”容虚镜抬眼,蓝色的双眸里像是有寒潭封冻千年,“你是谁?”
阿乜歆收起双翅,脚尖点地落在了破庙开裂的石板上。
缝隙中有枯草横斜着,来年春天它还会重新抽芽,向上生长。
生命就是这样可敬而可畏。
“我是百里星楼,”阿乜歆朝着容虚镜走来,“能解开你疑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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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醒的额角不知何时被划开了,汗水流经伤口处的刺痛让他不由得眯了眯眼,鲜血流过眼角,滑向他的下巴。
“宁还卿!”李慎在高台上怒喊,“你还在等什么?!杀了他!杀了叛贼!”
玄钢盾牌还剩下三面,尉迟醒浑身染血,抬眼看着李慎的眼神,凶狠得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原本没有这么愤怒,可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焦躁了起来。
他想战,想撕开上衣,让雪花打在自己心脏狂跳的胸膛上,想拿起刀,把扑过来的所有人全都撕成碎片。
“尉迟醒!”陆麟臣发觉他有些异样,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你现在杀了李慎就真的走不掉了。”
城门外更多的金吾卫集结过来,金黄的一片让尉迟醒莫名想起了麦田里成熟的麦子。
都是待割的死物。
陆麟臣的掌心被尉迟醒热烈而迅速的脉搏冲击着,就好像其中藏了一头凶兽,想要挣脱束缚突破出来。
“尉迟醒!”陆麟臣喊他,“尉迟醒!”
尉迟醒只盯着一个方向,微微地龇了龇牙,与丛林中的野兽别无二致。
陆麟臣回过头,才发现宁还卿走了过来。
“我其实是想等你体力耗尽后生擒的,”宁还卿拿起手机的刀,无奈的往前送了送,“做做样子,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麟臣。”风临渊从城外的方向策马而来,他勒住缰绳,低眼看着自己的学生。
陆麟臣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老、老师。”
“这是在做什么?”风临渊明知故问,“要反吗?”
“老师,你知道的,”陆麟臣急忙解释,“他是我的朋友,我不可能……”
风临渊翻身下马,从马背上抽出自己的佩刀,朝着陆麟臣走过来。
“老师。”陆麟臣不在说下去,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陆麟臣站直了,把手里的刀握紧,准备认真与自己的老师打一场。
就像是他无数次教过他那样:
对敌人的尊重,就是尽全力去战胜。
陆麟臣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是敌人了。
“你来晚了。”宁还卿说。
风临渊偏头一笑:“我认为恰好。”
启阳夫人看着一身血的尉迟醒,她的心脏一阵一阵地抽痛。
尉迟醒从小到大,就没有受过这么严重的伤,而现在,他还要去迎战宁还卿。
他是文臣,但他的身手绝不在风临渊之下,他与风临渊的不同,只不过是一个工灵巧,一个更蛮横而已。
尉迟醒已经向着宁还卿走了过去,启阳夫人刚想走动,陆麟臣却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护在自己身后。
“夫人总不是这时候要他对李慎低头吧,”陆麟臣说,“夫人看着身上的伤觉得心疼,有机会了解一下他心里的刀痕。”
“记住,夫人身上没沾一点血,全是他挡下来的,别让他平白流血。”
陆麟臣说完,就朝着风临渊走了过去。他把刀放在自己臂弯里又抽出来,用衣袖把蒙尘染血的刀身擦干净。
“老师,”陆麟臣说,“还是和往常一样,我先来吧。”
陆麟臣笑着,像是在每一场训练开始之前那样,痞痞地随时准备耍赖。
但这一次,他打算真正地战一场。
尉迟醒没有寒暄,他张开了手指后又紧握住刀柄,举起刀劈斩过去。
宁还卿抬刀格挡,一记刀落下后尉迟醒又抬起,再落下一记。
这样的进攻方式十分原始而蛮横,他没打算跟宁还卿玩些花枝摇曳的武学。
而是用最直接的方式进行力量较量。
尉迟醒短短的几瞬就轮下去十来记劈斩,宁还卿的虎口被震得发麻,人也被压着退后。
“你在进攻时还不忘伪装自己的招式,把最厉害的留下来对付我,”宁还卿说,“你让我很意外。”
尉迟醒身后的金吾卫集结着压过来,宁还卿侧身躲过尉迟醒奋力的一劈。
他没有停下来,而是干脆顺势一刀砍在了地板上,汉白玉做的石板立刻龟裂开来。
尉迟醒转身,将寒山尽平一下掼进汉白玉板里:“还好。”
汉白玉板上早就干涸的血迹又渗了出来,集结成一颗颗黄豆大小的血珠。
尉迟醒展臂,在空中画动着秘籍上看来的符文。
如风如影的阵法以寒山尽平为中心扫开,狂风席卷着化作猩红色冰刃的血珠,撕裂了空气刺向目标。
宁还卿发现尉迟醒逐渐起了杀意,他不知为何忽然焦躁了起来,像是有意想要结束战斗。
人一旦着急,那他就周身都是破绽。
宁还卿等的就是这时候。
金吾卫们纷纷放下了头盔上用来掩住面门的钢面具,冰刃打在他们的头上身体上,巨大的力量砸得他们只能后退。
尉迟醒拔出刀,在空中虚划一圈后向着宁还卿一步步走过去。
他手腕一翻改做反手握刀,然后忽然屈膝跃起,把脆弱的背部暴露在了宁还卿的头顶。
但却只有不足眨眼这么短暂的一瞬。
尉迟醒调动腰部的肌群,一下就扭转了过来,然后忽然用力向下,将手中的刀挥了出去。
宁还卿立刻抬刀格挡,但寒山尽平就是寒山尽平,神兵的力量是普通金属器具所无法比拟的。
他手中这把不知名的刀应声而断,被看上去并不怎么锋利的寒山尽平,整齐地切断了。
宁还卿看准了尉迟醒落地的时机,抬腿屈膝在他的胸口一顶,然后转手用手中的断刃横扫。
尉迟醒踉跄着弯腰避过,然后结结实实地挨了宁还卿一掌。
铁腥味忽然冲上他的喉头,一口鲜血在他后退几步后被咳了出来。
宁还卿这一掌看上去风轻云淡,但却让尉迟醒险些站不稳。
启阳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刚想上前扶他一把,宁还卿就把断刃丢在了她脚边。
“夫人若是不乱动,也许还能保全自己。”
尉迟醒把寒山尽平杵在地上,深吸了几口气后又抬起头:“承蒙老师相让。”
宁还卿确实让了他,否则刚刚那一掌打在他的头颅上,他就已经成了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