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二十六劫的大门被打开,山巅上一束强光直直地插入云霄。
皇城中大多数人都不明白为何天有意向,帝星出世他们正在交谈时被激烈地讨论着。
所有人,都把重华山上的奇景当做了与帝星有关的事情。
李慎在太极殿上震怒,意欲派兵围剿重华山,但飞羽军和金吾卫得了指令,却迟迟不敢真的执行。
大雪落下来,太辰皇帝在位的第三十年,第一次病倒了。
宁还卿站在城墙上,和风亦尘并肩遥望那束光:“知道那是什么吗?”
风亦尘摇头,表示不知道。
“星算的人犯了门规,”宁还卿说,“要去重华二十六劫里思过,至少十三年。你猜猜进去的是谁。”
“属下从未见过二十六劫开启,”风亦尘说,“这是多大的错误才会让镜尊位下此重罚?”
宁还卿侧眼看着认真思考的风亦尘,不自觉地笑了出来:“你这个脑子是怎么长的?”
风亦尘的额头被宁还卿点着,他忽然扫视了一下周围的将士。
将士们拄着长枪远眺,仿佛旁边的两个人和空气没有分别。风亦尘忽然松了口气,然后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难道不是吗?”
“我在靖和这么久,从未见过它开启,也未曾有人提起过它开启,难道不是犯了很大的错误?”
“我笑的不是这个,”宁还卿靠在城墙上,惬意地抱臂倚立着,“我是笑,镜尊位竟然要把自己关进去。”
“她关的自己?!”风亦尘吓了一跳,“为什么啊?”
宁还卿微笑着摇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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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容砚青第八百遍给容澈解释。
“尊位怎么出去一趟,”容澈还是不死心,“回来就要把自己往重华二十六劫里面关?总该是因为发生了什么吧?不可能她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给关进去吧?”
容砚青被他连珠炮一样的语速吵得脑仁子生疼:“尊位在潜龙午门救了一群人,其中有帝星宿主。”
“救人……救人……”容澈念叨着这两个字,忽然他就有了头绪,“尊位觉得自己干扰了命数?”
“不算吧?”容砚青思考着,“她去救帝星宿主,算是顺势而为,帝星还未出世就陨落,那应该算是星算全门失职了。”
“那尊位怎么……”容澈说话的声音忽然降低,最后硬生生把自己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尊位。”
容虚镜从星尘神殿的大门中走了出来,她取下了自己头顶的法冠,放在了容澈手里的托盘里。
“本座擅自干预天命,”容虚镜的声音并不大,刚刚好只够门前站着的门徒听清,“令霸星帝星轨迹从此交叠,罪无可恕。”
红色的霸星和白色的帝星从她身后飞了出来,悬在空中重复着自己的轨迹。
但明眼人都能看见,两颗命星轨迹的交集如此之多,近乎相叠,这绝不是他们本该有的样子。
“本座明知故犯,”容虚镜说,“愿受断骨抽筋,烈焰焚身之劫,也愿革除职责,废却一身推演之能。”
黑袍的信徒们纷纷跪了下来,容砚青也吓得腿一软:“尊位!远不止此!”
“尊位!”容澈也扑通跪了下来,“其实我等皆是凡人,犯错又有何可诛?”
“天罡演算式中所显,永定二十七年,帝星出世,”容虚镜说,“起兵戈,荡四合,天下名臣莫不追随。”
可如今,才永定二十四年。
“若不提前让其现世,帝星就将陨落,”容砚青为她辩解,“尊位也是选无可选,才走了这条路。”
“容砚青,”容虚镜垂眼看着容砚青,“本座不想在入境受罚之前,还因为你的毫无原则,而革去你的职位。”
容砚青无话可说,他只能静默无言地跪着。
“尊位,星算在帝星现世的关头,”容澈换了个思路来劝她,“尊位若进二十六劫里去,谁来辅佐帝星?”
容虚镜垂眼:“都起来吧。”
信徒们抬起头,却并没有要起来的打算,他们注视着容虚镜,等待着她回心转意。
“历二十六劫,未必就需要十三年,”容虚镜说,“重华境中多凶险,无法破境而出就只能等待十三年后才能再次打开入境之门走出。”
容砚青抬起头,她这样一说,他就无比笃定地相信容虚镜今天进去明天就能出来。
“尊位什么时候出来?”容澈追问。
“想明白了就出来,”容虚镜回答道,“在此期间,你们就像平常一样起居修习就行了。”
“靖和的人……”容砚青有些担忧。
“无妨。”容虚镜张开手,一道阵意从她的掌心中凝结而出,又朝着四周散开。
“临镜自写。”容虚镜将阵法轻轻扬起,它变成了一张大大的网,罩住了整个重华山后又归于虚无。
“本座需要静下来,”容虚镜抓着容砚青和容澈的手腕,拉着他们站起来,“很需要。”
容砚青觉得她的眼神依然是那么平静无波,却仿佛是在征求他的帮助一样。
他见过睥睨众生,无比骄傲的容虚镜,也见过痴心演算,心无旁骛的容虚镜,但他真的从未见过,如此低落的容虚镜。
她的外壳依旧坚不可摧,但她心里有些东西在慢慢融化了。
容砚青忽然很担心,然后他忽然懵住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容虚镜竟然也需要人去担心了。
“天命所在,”容砚青低下头,“下职,领命。”
容虚镜点点头:“多谢。”
许多年后容砚青不断回忆着星算当年的辉煌,他始终不明白世界为何变成了这样。
但在一个午后小憩醒来时,容砚青忽然想起来,被奉为神明的,从来不是星算。
而是容虚镜。
可她开口请求星算门人让她静一静的时候,她就已经走下了神坛。
容虚镜消失在二十六劫门口的时候,所有黑袍的信徒全都叩首相送。
穿透云层的强光慢慢化作一缕细如发丝的光线,然后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容虚镜一脚踏入火海之中,受着烈焰焚身之劫,她的周身有星光环绕着,将她与烈焰隔绝开来。
“何苦呢?”容虚镜说。
星光似乎是在回应她一般,忽然闪耀了一下后又恢复平常。
容虚镜把额角的蓝色晶石硬声声抠了下来,然后抛向空中。
温和的光芒包裹着晶石,容虚镜周身的保护罩忽然崩散。
烈焰点燃了她的黑衣,金线也慢慢被融化。
火焰包裹住了容虚镜,深入骨髓的痛处一下袭来,她恍惚间没能站稳,一下跪倒了下来。
容虚镜咬着牙,细密的汗水从她的额头上渗了出来。
她的皮肉骨血被焚成灰烬后又迅速生长出来,这是一场没有休止的折磨。
“容焚琴!”容虚镜忽然怒喊,“滚出去!”
因为剧痛,容虚镜额角的青筋跳了出来,她从未如此失态过。
“滚出去!”容虚镜用没有指甲的手指深深地掐着自己的心口。
她的手指穿过肋骨触碰到了还在跳动的心脏,容虚镜猛然用力,攥紧了自己的心脏:“滚出去!”
烈焰中有人影晃动,容虚镜的手上脱了力,瞬间倒在了高温的液体之中。
这是火焰将一切都烧尽后形成的液体,能把踏入的所有,瞬间融化成虚无。
容虚镜的四肢就这样浸泡在液体中,被摧毁又重生,重生又被摧毁。
“我就是你。”焚琴走了过来,蹲在了容虚镜的身边。
她低着头,发丝锤到了容虚镜的耳边。
容虚镜的周身原本疼得不行,习惯了以后竟然也能慢慢撑着自己坐起来。
“你不肯看更远的往事,”焚琴轻抚着她的脸,“你怎么能知道我就是你呢?”
她的手掌穿过了容虚镜的脸,因为她只是个幻影。
“你只是临镜自写孕育的幻影,”容虚镜抬起眼看着她,“你谁也不是。”
“那你为什么叫我容焚琴?”焚琴问她,“这个我自己,千百年,早就遗忘的名字。”
容虚镜懒得回答她,容家人不论死活,都是跟别人不一样的,容虚镜怎么可能不知道。
“容家容不下我,”焚琴说,“我叛逃容家后倒来承认我是容家人了?”
“我不管你是谁,”容虚镜咬牙盯着她,“你给我滚出去,临镜自写的阵法里,你重伤了我,重华二十六劫里,你别想活着出去。”
焚琴站了起来,低头看着她,似乎很是同情她:“不能活着出去的人,到底是谁?”
容虚镜盘膝坐下,闭着眼睛不再理会焚琴。
她不喜欢自己活得太不纯粹。
阿乜歆把回忆还给了她,却也让容焚琴无数次出现在她的心里。
容虚镜一步步走上山,就突然想明白了。自己所有的不一样,都是因为容焚琴。
她竟然同情尉迟醒,竟然为了保护他们而暴露了古逐月,竟然还放任古逐月救他。
容虚镜无数次对人提起天命不可违,却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她从未如此愤怒过。
至于到底为什么而愤怒,容虚镜也说不清楚。
甚至可以说是无法说清。
稍微冷静一下后,容虚镜决定先解决自己心脏里住着的怪物。
“容虚镜,”焚琴跪坐在她的面前,捧着她的脸轻声说话,“临镜自写的幻影,就是你自己啊。”
“你越是抗拒我,你就越是痛苦,”焚琴说,“你不是冰冷的刀剑,你也该有情感,我们分离千年,我想回到你的心里。”
容虚镜猛然睁开眼,冷冷地看着焚琴:“情爱伤人,你已经在天地间飘零千年,为何还不肯放过自己,早日入轮回?”
焚琴忽然落下泪来,毫无征兆有毫无道理。
她眼神温柔地看着容虚镜,任由自己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滚下来。她忽然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相信我,”焚琴说,“好不好?”
容虚镜看着她的脸,这表情让容虚镜正在重生的心脏揪着发疼。
“你在心疼!”焚琴忽然把手掌贴上了她的胸口,感受着其中的搏动,“你是相信我的!”
“烈焰焚身,死地重生,”容虚镜冷冷地解释,“重生之痛,当然痛。”
容虚镜任由焚琴拦在自己身前,她忽然伸起手臂,张开了五指,像是在等待着什么降临。
空中的蓝色晶石回应着她的召唤抖动,却迟迟没有星光穿透容焚琴的身体。
“让我寂灭,”焚琴说,“你会后悔的。”
晶石始终不肯将星辉的力量释放出来,容虚镜猛然攥紧了手掌。
一道强烈而纯粹的光束穿透了容焚琴的身体,冷火在她的幻体上燃烧着,看得出来,她很难受。
“你会后悔的。”容焚琴再次说。
“若我后悔……”容虚镜话还没说完,焚琴就消散了。
“我绝不会后悔。”容虚镜对着火海说。
她想,谁都有可能后悔,但她绝不会。她不需要情感,只需要听从天命。
站在回忆里时,阿乜歆曾给她机会,让她可以一睹更远更远的往事。
但容虚镜没有走进去,她看过了自己这一生后,就转身离开了回忆之门。
可容焚琴却不依不饶地跟了出来,还一遍一遍喊着,让她回去,让她看一看,绝不能忘记的往事。
有什么不能忘的?
容虚镜想不明白,她遗忘了一切那么久,也没见自己真的就活不下去。
往事,何须铭记?
那块晶石悬在空中,容虚镜抬头看着它,它仿佛有灵性一般动了动。
“多谢。”容虚镜对着它点点头。
晶石有些落寞,像是不明白容虚镜为何这样选择一样。
“其实,”容虚镜说,“我明白你为何不愿意让她消散。但,我不过只想,完成星算的使命而已。”
“她已经让我违背了我的原则。”
晶石悬立在空中,像是在沉默中思考一样。
“我在未来里看到尉迟醒的心脏被刺穿,”容虚镜目光愣愣地看着前方,回忆着自己看到的场景,“我看见的时候,我就在想,古逐月会不会很难过啊?”
于是为了让他不难过,容虚镜赶了过去。
可惜尉迟醒已经死了。
“我似乎也开始自欺欺人了。”容虚镜伸手覆在自己的心脏上,慢慢闭上了自己的双眼,“还不如什么都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