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放进去吧,”怙伦柯引着古逐月到了一处水潭边,“你先跟我去见她。”
古逐月有些犹豫,他心里知道这里不是普通的地方,但他还是无法放心。
“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水潭吗?”怙伦柯问。
这里是念渡山巅,拔地而起的山峦结成山脉,几乎快要将天穹都都割裂成两块。
山腰的气温比不了山顶,但也绝对不是什么温暖的地方。
周遭立着千年不曾融化的冰块,而这里,竟然是个水潭。
怙伦柯弯腰拨了拨水面:“你看。”
没有波纹,古逐月没有看到波纹。
“时间在这里是静止的,”怙伦柯解释道,“你放进去的任何东西,都会停留在这一瞬间,包括一个即将走向死亡的生命。”
古逐月踩进水潭,轻轻地将尉迟醒放进去。
“走吧。”古逐月说。
“我以为我要花很大的力气说服你。”怙伦柯笑了笑。
古逐月跟在他身后向着山巅攀爬“别无选择的时候,只能有一样试一样。”
“刚刚你路过的,”怙伦柯觉得静默无言的气氛有些尴尬,决定开始讲述念渡一的故事,“就是云上宫。”
古逐月听过一点点关于这群虽然在山腰上,但却一定是世间最高宫殿的相关传闻。
他有无数个心理准备,却依然被深深地震撼到了。
南行宫大加修葺的时候,他见过无数为皇家堆砌荣耀的能工巧匠。
他们能在巴掌大的石块上雕刻一整个漫长的故事,能让门板上绽放的花朵真的引来蝴蝶,甚至让各种瑞兽看上去如同即将或者正在振翅飞翔。
精打细磨的传世之作他见得很多,但却没有一个,能像云上宫这样让他震撼的。
云上宫的阶梯石板一半十分光滑,一半粗糙非常。
光滑的还凹陷了进去,任谁都能看出来,这是是苦修者用双手双脚打磨出来的。
云上宫的其他地方也与这里大同小异,所有做工全是大刀阔斧劈成的,粗糙而不羁。
只有人们经常触碰的地方才会光滑非常。
这里的一切都是最古朴原始的状态,但却有超越外型的震撼蕴藏其中。
怙伦柯说,不信念渡一的人根本无法上山,那砌成这群宫殿的,只能是虔诚的信徒们。
他们无法醉心工艺,只能用肉体凡胎,将巨大的石块木块,从山底运送上来。
然后简单地搭成能够让他们苦修静思的宫殿。
“那都是念渡一的信徒修筑的,”怙伦柯说,“是信仰的力量,让他们能够与天意并肩。”
“与天意并肩?”古逐月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与天意并肩。”怙伦柯点点头,表示肯定。
古逐月回过头去,山腰上的成群宫殿像是一条腰带,盘亘在堪称绝境的念渡山上。
纵然他不信教义,心中也对这些证道的人,充满了尊重。
“百里星楼,”古逐月跟着怙伦柯走着,“为什么要见靖和的人?”
“你有恨过什么人吗?”怙伦柯问他。
古逐月认真思索着,在记忆里努力搜索自己是否有恨过谁,过了很久,他摇头。
他理解的恨,是不把对方置于死地绝不会罢休的情绪。
若真有一天他恨着谁,哪怕战斗到头破血流失去一切兵器,他也会用牙齿用指甲,用自己的命——
——去杀了仇人。
“她好像很痛恨谁,”怙伦柯说,“但她不记得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什么身份,住在哪里,过得如何。但她知道,她得去报仇。”
古逐月想不明白,既然这么恨,为什么会什么忘记。
百里星楼忘记都还执意复仇,代表着这份恨真的入骨。
而又忘了仇家。
古逐月想不出世上还有比这更矛盾的事情。
“走吧。”怙伦柯说,“马上就到了。”
怙伦柯说的马上,是真的转眼就到了。
古逐月攀爬念渡的时候在山腰以下都转了很久。从云上宫走到山巅,却又仿佛只走了短短几步。
仿佛就是饭后散步一样。
山巅白雪皑皑,岩石被冰川削得十分尖利,黑白参杂着,像是一幅泼墨写意画。
一棵参天的大树生长在山顶上,它的树冠几乎快要盖住整个念渡。
山巅的气温低得呼吸都像是被刀子刮着喉咙,这棵树却枝叶繁茂,它的叶片略微泛黄,像是秋季来临时即将凋零的模样。
树下站着一个纤细的人影,她的发冠就是用大树的枝条编织而成,织羽的长袍远远地拖开。
她的长发金黄而卷曲,一直垂到她的腰际,在无风的环境里却微微地摇动着。
阳光从树叶间的缝隙中撒下来,她仰着头,光影在她身上落成金箔般的光点。
古逐月只看见她一个背影,就无法继续走上前了。
“你刚刚,”古逐月问,“说她叫什么?”
怙伦柯回过头,看着不肯上前的古逐月:“她叫百里星楼,是这世间,唯一的钦达天。”
云中剑就放在她的面前,被插入了冰层之中,从这个角度看来,百里星楼就像是对着一座墓碑在缅怀。
她听见了这边的声响,站在树下回头来,看向古逐月。
百里星楼的眼神里略微有些疑惑,她转过来,对着古逐月轻轻点头表示问好。
她记得自己仿佛见过这个人,但仔细思考的时候,又想不出来到底哪里见过。
他是没有信仰的普通人,百里星楼对他来说,就也是一个普通人,于是她选择了普通人和普通人之间的问好。
“请跟我来,”怙伦柯说,“钦达天允许你接近神树了。”
古逐月再不情愿,也终于迈开了步子,一步一步接近这个无比熟悉的人。
“你是?”百里星楼微微颔首,表示礼貌的询问。
她的不染烟火与容虚镜完全不同。
容虚镜对一切都爱理不理,冷漠地看着所有事情。任何人接触到她,都不会觉得她是一个普通人。
她是生来就戴上光环的强者。
而百里星楼似乎很温和,她对所有人都一样温和,但这却并不代表她离尘世很近。
甚至恰好,让她离人间的情绪变得更远。
平和对待所有人,其实也许就是不在乎任何人。
这是拒人千里的温柔。
“我叫古逐月,”古逐月说,“我从……”
古逐月一时不知道该说自己从哪里来的好。
“你不是靖和的人?”百里星楼说话时,却看向了怙伦柯,仿佛是在询问他不是靖和的人,为什么要带上山来。
百里星楼看着他,忽然明白了熟悉感是从何而来。
她确实见过他。
“你不是靖和的人,”百里星楼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我见过你与那个乱臣贼子在一起。”
“他不是乱臣贼子,我也不是靖和人,”古逐月说,“我在靖和生长十来年,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但你若有想问的,我一定知无不言。”
古逐月希望她问起,我是谁。
这样他就有理由当着怙伦柯的面,告诉她,你不是百里星楼,你叫阿乜歆。
百里星楼却没能让他如愿。
她摊开手掌,一颗银色的珠子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似乎在等着古逐月去拿起它。
“别碰,”百里星楼阻止了真要这样做的古逐月,“有毒。”
古逐月抬起眼,看着百里星楼的眼睛。
他当然知道有毒,他还知道这毒怎么来的。
阿乜歆向紫极索要毒药时,古逐月的心里五味杂陈。
他在军中听过一个将士们闲来无聊时说起的玩笑话。
说是一个男人从军后久未归家,他的老婆于自己最好的兄弟好上了,这个男人应该怎么办?
古逐月当时提着长枪扎进了木人的胸膛里,周遭的将士就起着哄让他回答。
他认真地思考着,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从军不归家,就该让她自己选择。”
说完他就继续操练了,将士们说他没骨气,但他不知道自己怎样才算有骨气。
若真的配不上,难道要阻拦她选择最好的?
他说得轻松,心里却压抑着难受。
紫极把毒药递给阿乜歆的瞬间,古逐月恰好抬起头,瞥见了这一幕。
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他就应该放手了。
古逐月自嘲地笑了笑,什么叫放手?
是拿在手里,决定放开的,才叫放手,他这最多只能称之为放弃。
“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说他不是乱臣?”古逐月忽然问她。
百里星楼温和地看着他,似乎并没有打算解答他的问题:“这是我从靖和带回来的东西,怙伦柯说我恨得辗转难眠。”
“我需要知道到底如何让我未了的恩怨了结。”
古逐月看着她,心里的滋味很难以描述。
从前阿乜歆的思维十分跳脱,但自己如果跟她对话,她每一字每一句,都会认真听完。
哪怕超出她的理解范围,她也会绞尽脑汁乱答,总之会给他一个答案。
“你先下山吧。”百里星楼对怙伦柯说。
怙伦柯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
“我知道,”百里星楼在怙伦柯离开后说道,“你在想我为什么不回答你的问题,因为你问的问题,并没有意义。”
“你不是百里星楼。”古逐月说,“你叫阿乜歆。”
“那个被我杀死的人也是这么说的。”百里星楼说完,忽然犹豫了片刻,她剩下没说完的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你有办法救他的。”古逐月问她,“对吗?”
“我如果说有,你一定会缠着我救他,”百里星楼说,“可我若说没有,站得离天这样近,我实在是说不出来。”
“阿乜……哦不是,百里星楼,”古逐月问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说的未完成的夙愿,与他有关呢?”
百里星楼垂着眼,盯着插在冰层中的云中剑许久。
天上有彤云遮挡住了阳光,许久后终于散去,阳光重新透过树叶间隙照耀着百里星楼时,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晾了古逐月许久。
“抱歉。”百里星楼说,“我并非有意。”
“没事,”古逐月倒很是豁达的样子,“凡事都要想清楚才对。”
百里星楼隔着衣料去触碰怀里的玉坠,她一直觉得世间的一切都像是没有温度的,只有怀里仅存一丁点温暖。
“我时常上山看着这棵神树冥想,”百里星楼说,“其实是因为我在树里寻找有关我的往事。”
古逐月下意识跟着她的话抬头看着苍古神树,百里星楼抬头的一刻,树叶间有荧荧的光点升了起来。
像是万千孔明灯带着凡人的祈愿,试图上达神明一样。
“可我从未找到过,”百里星楼说,“怙伦柯说是因为我的每一世都千篇一律大同小异,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地方。”
百里星楼忽然轻轻地笑了笑:“我想也是,否则我怎么会在每天日落后,就忘记所有的事情呢。”
“每天日落后?”古逐月原本想慢慢给她讲述她在靖和的经历,可她这样一说,竟然让古逐月觉得有一丝绝望了起来。
没用的,当她作为百里星楼的时候,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
他可以为她讲无数次故事,但尉迟醒等不了。
或者说就算百里星楼信了,救了尉迟醒,也无法保证她不会再一次杀了他。
这是一个无解的题。
“我无法向你承诺我会救你的朋友,”百里星楼说,“哪怕你说我的恨,与他有关。”
“尉迟醒还没死,”古逐月决定赌一把,“你只需要让他暂时活着,我带你去靖和寻找你需要的了结。”
“如果之后你依然不肯救他,那我也不再挣扎。”
“好。”百里星楼几乎是毫不犹豫。
“我以为你又会想很久。”古逐月耸肩。
百里星楼只温柔地勾唇一笑:“这有什么好想的。”
这有什么好想的,她什么也记不住,恨意了却不了却,她都不会救尉迟醒。
“你应该知道,”百里星楼说,“我是不会回心转意的,既然你要赌,我也大方做陪。”
“我知道。”古逐月点头。
我知道百里星楼不会回心转意,但我也知道,阿乜歆不会看着尉迟醒死去。
她自己说的,她恨得辗转难眠。
阿乜歆那么纯粹的心思,都恨得辗转难眠,她怎么会容忍一个,什么都记不住的灵魂,霸占着自己的身躯——
——伤害着,她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