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坐在太极殿的金椅上,手里捏着一方小小的丝帕。
这丝帕十分普通,皇城里随便哪家兜售杂货的店铺都有这样的丝帕。
一方素白的丝巾上绣出简单的花纹,比如鸟比如云,又或者像是李慎手里这块一样,绣着小小的一朵紫花。
谏言的文官和负责笔录的史官此刻都躲在他们那方听台的珠帘后。
这种时候是他们相对较为轻松的时刻,皇帝在发呆就不会说话,他们也就能够偷偷懒。
但这次很奇怪,从尉迟醒被钦达天正法后,李慎就一言不发地枯坐到了现在。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望着琉璃顶,到底是在望什么。
李慎自顾自地看着斑斓多彩的光线,他其实有些喜欢这样刺眼的光。
在虚幻之中,他往往能看见那抹远去多年的身影。
“陛下……”有一位谏官终于按耐不住,走出听台跪在李慎的面前。
“陛下久坐多时,朝政繁忙,还请陛下早日务政。”
过了很久很久,李慎才回过神,低扫了一眼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谏官。
李慎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也就真的笑了出来。
谏官吓得猛然一颤,身子伏得更低,像是要贴到地面一般。
“很怕孤?”李慎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他胆战心惊。
李慎其实自己也知道,这些人越来越害怕自己了。
是他变了吗?
不是的。
李慎其实从来就不是温良敦厚的性格。
他易怒,他善妒,他还见不得自己看中的东西,被别人抢走。
尤其是生来就该成为自己影子的人。
坊间说他是老来昏庸,李慎自己倒不这么觉得,他觉得自己只是再也懒得掩饰本心了而已。
有人想要夺走他心爱之物时,他就是嫉妒,他就是愤怒,就是想把胆大包天的摧毁。
他更不想管这份代价到底是什么,大不了就是家国倾颓。
可若是没有了自己在意的人,在意的事,家和国,又有什么意义。
在即将失去所爱时,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太辰皇帝,他只是李慎。
“臣……”谏官颤颤巍巍地说,“臣……臣不敢。”
李慎被他小丑一般的模样给逗笑了,这些人活得真是可悲,连自己心里的想法都不敢如实说出来。
“滚回去。”李慎淡淡地说。
谏官连连叩头,忙不迭地回到了自己听台的案几后面。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被李慎赶回来的谏官抬起袖子,想要擦擦自己冷汗遍布的额头,刚抬起手,他却感觉到了眼前一阵晕眩。
他看向自己同僚的脸,发现他们的五官像是化作了液体,在自己面前被搅做一团。
然后他发觉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沉,身体越来越无力,只能向着一边栽倒。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忽然看到有一片白色的裙角出现在了自己的视线里。
可他没能再看到百里星楼走进来,就闭上眼沉睡了过去。
古逐月侧头看了一眼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李璎,低声对百里星楼说:“她还跟着。”
百里星楼连头也没回:“她想听就听吧。”
李慎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丝帕,他懒得抬头斥责这些像苍蝇一样烦人的谏臣史官们。
他只想在困顿半生后,剩下的时间里任性个够。
尉迟醒已经死了,他要所有尉迟家的人,全都来偿还自己造的罪孽。
国政邦交,他再也不想考虑,他要杀人者偿命。
“太辰皇帝。”百里星楼见他半晌都对来人没什么反应,只好出声喊他。
李慎有些意外,他抬起头看着百里星楼,然后微微低下头表示问好:“钦达天。”
他其实心中并没有多想对她低头,他在容虚镜的压制下,对门派信仰深感厌恶。
但百里星楼不一样,她杀了尉迟醒,也算是为他出了一口淤积在心里多年的恶气。
从这点来说,李慎一百个愿意敬重她。
“太辰皇帝,”百里星楼不愿意多绕弯子,“温淑皇后,张皇后,兰贵妃,对你来说算是什么人?”
李慎没想到百里星楼会问这个,他皱着眉看向神情认真的百里星楼,发现她并不是开玩笑。
“灵秀,”李慎心口忽然一揪,“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李璎光着脚站在地板上,鼻子被冻得通红,头发也有些凌乱。
李慎并不是想呵责她失了体统,而是心疼她糟践自己,他连忙从金椅上起身:“灵秀。”
李璎看着宠爱自己多年父亲,她也无法准确描述自己心里的感觉,只觉得可笑里还有些可悲。
“父帝……”李璎的手被李慎握着,逐渐回暖的感觉让她鼻头一酸,“您能否,先回答钦达天的问题?”
李慎的动作一顿,他抬头看着神色复杂的李璎,又忽然侧头去看百里星楼。
他握紧的手忽然脱了力气,慢慢地松开了李璎。
“对孤来说算是什么人?”李慎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然后似乎是陷入了认真的思考之中。
说实话,他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身边从来不缺女人,缺的只是他想要的那个女人。
李慎曾经以为他只要把心里的位置留给容端瑶,不管他身边有多少女人,容端瑶永远属于他。
但他后来发觉好像不是这样。
并不是因为他身边有了别人,容端瑶就不属于他了。
而是从来,容端瑶从来就不属于他。
她是自由的,向往着朝阳烈日而生的灵魂,没有任何枷锁能够将她桎梏。
她只爱她心上的人。
“算什么?”李慎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可他还是不能给出答案来。
“算工具?”古逐月仿佛是在为他提供回答的思路。
李慎这才看见古逐月,他盯着古逐月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话。
“算是吧。”李慎并没有反驳,反而大方利落地承认了。
古逐月发觉李慎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
仿佛是有些恨,又有些惊讶,还有些质疑。
古逐月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在看着自己的时候,会露出这样奇怪的神情,但他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李慎为人并不算是毫无城府,他露出这样的神色,背后的缘由,古逐月觉得自己恐怕并不是非常想听。
“你姓古?”李慎想要再次确认。
“我姓古。”古逐月笃定地点头。
从他生下来,其实并没有人告诉他他姓什么名什么。
但等他长到能说会跑的年纪时,古逐月这三个字,就像是一直存在在他的脑海里一样。
有人问起他的姓名时,他不需要思考就会告诉的提问的人:我叫古逐月。
后来他发现古姓好像并不是那么地被人接受,但他心里却从未对自己的姓氏产生过任何疑惑。
既然是生来就属于他的,无论如何他都要珍惜。
因为这世上属于他的东西,实在是太少。
“你是古行川的余孽?”李慎问。
古逐月忽然眉头皱了起来,他不喜欢余孽这个词。
“太辰皇帝,”百里星楼恰时地开口提醒他,“就事论事。”
李慎笑了笑:“孤什么时候没有就事论事了?”
“古行川犯下滔天大祸,”李慎说,“是孤命人屠尽全族,如今孤倒想问问,为何你还活着?”
“人拼命想活,”古逐月反问他,“难道有错?”
李慎半眯着眼与古逐月对视,周遭的氛围忽然冷了下来。
百里星楼轻轻地咳了一声,提醒古逐月问正事。
“孤来告诉你这些女人对孤到底意味着什么。”李慎先撇开了眼,将手里的丝帕死死地攥住。
“她们是可有可无的政治摆设,”李慎说,“温淑皇后是前任上将军的嫡女。”
“张皇后是丞相嫡女,兰贵妃是宛州最大富商唯一的女儿。”
“这就是孤娶她们的理由,”李慎一把揪住了古逐月的衣领,把他拉扯到了自己的面前,“和情爱没有半点关系。”
李璎的手有些发抖,她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但真由他亲口说出来时,还是那么令人震惊。
“孤从未爱上过任何人,”李慎说,“除了被古行川抢走的那一个。”
古逐月的瞳孔忽然放大,一切的片段忽然串联了起来。
容端瑶爱上的人,就是古行川。
古行川,就是当年替李慎承受一切伤害的影子。
可李慎深爱的容端瑶,爱上了身为李慎影子的古行川。
“那、”李璎心中逐渐有了猜测,但她不亲耳听到,却依然不愿意相信,“那、那儿臣呢?”
李璎宁愿李慎此时说他是骗她的,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假的。
“灵秀,”李慎看着李璎的眼睛,“你是阿瑶的女儿,孤一生都会疼你爱你,弥补孤对你母亲的愧疚。”
“尉迟家……”李璎喃喃地说,“尉迟家害死了儿臣的母亲?”
“你以为孤为何不让你嫁?”李慎看出来,李璎已经明白了,只是还装作糊涂,“孤不想你整日与自己的仇家为伴。”
“李慎,”古逐月不想再对太辰皇帝用任何尊称,他只想直呼他的名字,“李璎到底是谁的女儿?”
李慎并没有为他的僭越而发怒,反而略有得意地一挑眉:“孤说了,她是阿瑶的女儿。”
“我想你并没有明白他问的什么,”百里星楼说,“他是问,李璎的父亲是谁?”
古逐月觉得李璎的生父绝不可能是李慎。
一个能让李慎深爱多年矢志不渝的女人,绝不可能是他得到的女人。
更绝不可能是一个,随意背叛自己所爱的人。
容端瑶爱的不是李慎,就算她迫于何事与李慎真的有了纠葛,她不会生下与自己不爱的人的孩子。
李璎的生父,绝不可能是李慎。
百里星楼发现,古逐月只是问了一个简单的问题,李慎的脸却变了颜色。
他忽然勃然大怒,看上去甚至像是即将要召唤御殿金吾卫。
“太辰皇帝,”百里星楼提醒他,“我们只是来聊聊天的,真要动武,也许并不适合在这里。”
“你也无法,困住我,困住我们。”
李慎看着百里星楼,他额角有青筋跳起。
他永远忘不了容虚镜对古逐月的态度,命定的帝星千百年来一直隐匿着,却在他当政的年月里显现了出来。
容虚镜没有说他何时起兵,何时登位,只给了一个模糊而暧昧的态度,但天下人全都明白了过来:
真正的天下之主,出现了。
如今念渡一上的钦达天,也跟他站在一起,每一个神情,每一个态度都说明了她对古逐月的有意相护。
可凭什么是姓古的?
古行川抢走了他心上唯一的那个人,古逐月又即将从他的手中,夺走他的江山。
李慎忽然就起了杀心,没有人说过帝星无法被杀死。
如今容虚镜在重华境里,百里星楼看上去也并没有容虚镜那样不可战胜。
“父帝,”李璎抓住了李慎的双手,跪在了他的面前,“儿臣的父亲,是古行川吗?”
李璎不知道该期望他回答是,或者不是,她爱的人有杀母的血仇,若爱她的人,与她还有杀父的血仇,李璎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在天地间自处了。
世间一切都是假象,爱人的说谎,被人爱的也是虚幻。
一生都在无知和谎言中,那还不如早早踏入轮回。
“是。”李慎也想骗她,但他看着李璎越来越发抖的身体,实在是无法再骗她。
“但你母亲是误入歧途!”李慎说,“她的爱不被星算承认!她错了!她一开始就错了!”
“她爱着不该爱的人,但你没有错,你是阿瑶的女儿,所以孤愿意疼你爱你,因为你是她的女儿!……”
李璎的眼神逐渐瞥向了剑架上的长剑,她静静地盯着它。
听着李慎不断摇着她的肩膀说些什么。
无非是什么容端瑶不该爱古行川,容端瑶有错但她应该活下去,古行川就该被阖族屠杀。
“父帝……”李璎喃喃地说,“儿臣从未如此觉得,您和母后,是如此般配。”
李璎猛然推了一把李慎,扑到剑架旁抽出长剑来。
她转过身,看着刚刚维持住平衡的李慎:“父帝,儿臣爱的,爱儿臣,都是和儿臣有不共戴天血仇的人。”
“可儿臣下不去手伤害他们……”
“儿臣…没得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