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王姐说话可真有够难听的。”陆麟臣抱着手臂与尉迟醒一同并肩而行。
“怎么?”尉迟醒低头看路,一步一步认真地走着。
“就那么啊。”陆麟臣也说不出来个一二,只觉得尉迟夜说话的态度有点让人难受。
“你在家里逍遥快活了二十多年,”尉迟醒带着笑抬头问陆麟臣,“突然有一天冒出来个弟弟,你会对他多好?”
“你这是偷换概念!”陆麟臣的脑子忽然就变得十分好使了。
“我没弟弟,你也不是突然冒出来的,”陆麟臣说,“你别真当我傻。”
尉迟醒看着陆麟臣一脸正义凌然的神色,心中竟然想起来从罗刹引进来的白狼犬。
那种犬类的神色也是这样专注而认真,两只蓝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前方,总以为自己是对的,其实是蠢得可以。
尉迟醒想着想着,就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毕竟对于这种犬类,不能硬要教他,只能说对对对是是是好好好。
“你看,”陆麟臣忽然停了下来,“真的有大事。”
铁王都里其实少有带兵器的守卫,真正的重兵都是把守在铁王都的外面的。尉迟醒起前逛了几日,大概摸清了这里的规制和习惯。
而这一次如此森严肃穆不说,守卫的人数还不少。
看来草原的主人,并没有打算轻易放过忤逆自己意愿的人。
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儿子。
“还行吧。”尉迟醒轻松地一耸肩,“这还比不得我死的那天。”
那天的阵仗,陆麟臣大概真的是永生难忘。尉迟醒是古往今来唯一一个让金吾卫和飞羽军同时出动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同时要对抗宁还卿和风临渊的人。
扬名立万其实说难也难,成名的背后需要日日地锤炼,但有时说易也易。
武林中一夜之间就名扬四海的例子很多,无一不是通过打败一位早就威名远扬的前辈。
尉迟醒这一次被天下人交口相论,在陆麟臣看来,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借了宁还卿和风临渊的名。
“那谁能跟您比呀?”陆麟臣贱兮兮地走着一种欠打的步伐,“你如今炙手可热的程度只低于帝星。”
“说起来,”尉迟醒仿佛忽然被点醒,“古逐月是还留在雪山吗?”
陆麟臣摇头:“我这不是跟你一起呆在这里吗,我受伤后你日日守在我的床前,你差点死后也不也日日守在你的帐前。你看看我们这过命的交情……诶诶诶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尉迟醒掀开门帘,走进了帐子里。
草原的金帐就是大君的象征,地上铺着从寒林中黑熊身上剥下来的皮毛,帐顶上贴着纯金的箔片。
每一根横梁都是用一整根铁沉木作成的,表面再贴上金箔,浑然天成得如同是金树干。
金帐有三十六根顶柱,一根帐心柱和八根卫柱,三十六根顶柱围成了大圈,把帐子里所有勇猛剽悍的草原勇士聚在一起。
他们此刻分为两面分立着,中间的帐心柱挡住了尉迟长阳,尉迟醒不确定他的父君有没有跟所有人一样看着突然走进来的自己。
但他觉得,自己此时此刻承受着的打量眼神,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里是草原,尉迟醒竟然觉得有些像靖和。
他们的防备,他们的猜忌,他们的好奇,他们投来的所有目光,都让尉迟醒觉得还是如同身在异乡。
“你怎么了?”陆麟臣用手肘轻轻撞了撞尉迟醒的手臂,低声问他,“走了?”
尉迟醒低下头,无声地笑了笑:“嗯。”
两个人就这样绕过柱子走了进去,站在了尉迟长阳的面前。
尉迟醒刚想抬手行礼,忽然记起来这是草原,他举起来的手臂顿在了半空中,尴尬无比。
“不必拘礼。”尉迟长阳似乎是发现了他的迟疑,“这是你的家。”
“你来做什么?”尉迟长阳问。
陆麟臣其实也想问,尉迟醒只说要来金帐看看,并没有告诉他到底要做什么。
“父君抓了三哥?”尉迟醒问。
帐内的气氛忽然紧张了起来,众人原本就并不怎么和善的目光更加警惕了起来。
尉迟长阳轻轻皱了下眉,随即恢复了随和的神色:“谁告诉你的?”
“铁王都中陈兵列阵,草原铁骑披坚执锐,”尉迟醒说,“父君,不需谁知会,儿子也知道定然是有大事发生。”
尉迟长阳的脸上似乎有些欣赏的神色:“不错,尉迟恭私自出兵,已经被抓回。”
“你来,”尉迟长阳看着王座之下的尉迟醒,“是来为自己讨说法的?”
尉迟醒退后一步,跪在了黑熊皮地毯上:“父君。”
他磕下头去,额头抵在黑色的毛皮上:“三哥做事,应该也有他的理由,儿子既然无事,就不必严惩。”
陆麟臣心头一惊,差点把尉迟醒从地上揪起来骂。
“小王子好本事!”站在一边的一位首领忽然嗤笑一声,“回来这才多久,就傍上了好树栖上了好枝,这个人情卖出去那可真是……”
“勒朗泰!”尉迟长阳忽然低声怒吼。
勒朗泰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尉迟长阳即将升腾而起的怒火打断了。
“大君!”勒朗泰跪了下来,直视着尉迟长阳,“三王子莽撞行事,草原与靖和十数年辛苦维持的和平毁于一旦!大王女苦心周旋其中所做的种种努力全都白费了!”
“和平?和平!”站在另一边的首领忽然站出来,指着勒朗泰的鼻子,“你管卑躬屈膝叫做和平?!你打娘胎里就是跪着生的吗?!”
“巴帕图林,”尉迟长阳揉了揉眉心,“不准骂人!”
尉迟醒算是明白了,勒朗泰是大王女阵营的,主和,巴帕图林是三王子派的,主战。
而他此时此刻站在从轻发落三王子的一方,勒朗泰就把他当做了巴帕图林已经拉拢好了的人。
尉迟长阳被吵得头疼,他原本就打算严惩尉迟恭,结果没想到三王子一党先前没有表示出任何抵抗,抓回来的时候,就提出了反抗。
“大君,”巴帕图林转身看着尉迟长阳,“三王子可是您的儿子,他就算有错处,也是为了草原着想。”
“若要这么说,”陆麟臣忽然插嘴,“尉迟醒就不是你们大君的儿子吗?你们的三王子起兵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会害死他吗?”
勒朗泰一下就看不懂这个局势了,尉迟醒跟陆麟臣应该是同气连声的,但尉迟醒分明就站在了三王子那边。
而这个陆麟臣此时说的话,又是站在了大王女这边。
不止勒朗泰,巴帕图林其实也看不懂,他沉思了许久,决定指着鼻子骂出来:“你个南方来的弱鸡秧子!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巴帕图林!”尉迟长阳再次制止他,“不准骂人!”
“大君!”巴帕图林情急之下也跪了下来,对着尉迟长阳声嘶力竭地喊着,“三王子心心念念为草原争回本该拥有的,何错之有!”
“大王女也是在徐徐图之!”勒朗泰瞬间反驳他,“谁都是为了草原好,谁都是想要草原人全都站着活!”
尉迟醒听了许久,他心中只觉得这跟他想象中的草原,有些一样,又有些不一样。
他以为草原上的人们都疏于教义,不会像南边那样字字句句都要斟酌用词。
但刚刚他们的辩论里,用词其实能够算得上精妙了。
尤其是对于巴帕图林这样冲动易怒的人来说,尉迟醒实在是没想到他遣词用句如此高级。
但这草原,和他想象里,到底还是一样的。各种各样的人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但没有人,会想要伤害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
他们能为了自己的目的破口大骂,但追根究底,还是为了维护这里。
尉迟醒在靖和看过许许多多的文臣武将,身居高位太久,他们就会迷失了自己的心。
金银美色和权势,让他们逐渐走到了靖和的对立面,却又在时时刻刻蚕食着这个生养他们的国度。
尉迟醒曾经听过有这样的人痛哭流涕着忏悔,但听着听着,尉迟醒就发现,他们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背叛了什么,伤害了什么,遗忘了什么。
人都是追逐利益的,也有各种实现利益的手段,草原人,与靖和人,最根本的不同,就是草原从未出现过叛徒。
尉迟醒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父君,儿子并不想与三哥兄弟阋墙。”
“既然此时此刻儿子站在这里,”尉迟醒说,“那三哥就并没有酿成多大的错误,还请父君谅解三哥。”
“长生,”尉迟长阳的声音威严与慈和并行,他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本君从未说过,要重罚他,是因为你。”
在场的人均是一愣,连陆麟臣都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走向,所有人都愣愣地望着尉迟长阳,等着他发话。
“偌大泊川,”尉迟长阳说,“若是谁想带兵出征就带兵出征,谁想起战就起战,那我泊川,该如何治理?”
众人纷纷低下头沉默了下来,接受着尉迟长阳的训斥。
“伦萨和天母向来威严慈善,”尉迟长阳说,“但她对于分裂草原的人,从来都是毫不容忍,你们党羽之中纷争四起,是否愧对伦萨和天母?”
“不论如何,两派公然互相斥骂,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草原?!”
“还有你……”尉迟长阳垂眼扫视尉迟醒。
“长阳!”启阳夫人从帐外走了进来,一身红衣仿佛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长生才刚回来!”启阳夫人说。
“墨柔。”尉迟长阳站了起来,从王座之上走了下来,迎接启阳夫人。
“我身在高位,”尉迟长阳走过来,牵起她的双手,“你应该懂我才对。”
启阳夫人抽出手来,拉起了尚且跪着的尉迟醒:“长生,先起来。”
“阿妈。”尉迟醒被她拉起来,站在了尉迟长阳的面前。
“父君,”尉迟醒看着自己的父亲,“是儿子多嘴了,但父君,儿子只是不想家中纷争不断。”
也许是家中这个词让尉迟长阳感到欣慰,也许是尉迟醒认错的态度让他平息了怒火。
尉迟长阳跟尉迟醒说话的语气,也真正地柔和了起来,而不是方才那样慈和中藏着威慑。
“长生,”尉迟长阳说,“你还不懂这里的规矩。”
启阳夫人拉着尉迟醒往外走:“长生,这里的事情你暂时最好不要掺和,阿妈是为了你好。”
尉迟醒忽然站定了脚步,转身看着尉迟长阳:“父君,儿子自以为是的错,儿子认下了。但是儿子的初衷,是不想儿子的家乡被外人分割。”
启阳夫人一扯,硬拉着尉迟醒往外走:“你叫尉迟长生,你要明白你父君对你的期望。”
陆麟臣听着这话,也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他回头看了一眼尉迟长阳,发现尉迟长阳正看着尉迟醒的背影。
尉迟醒绕过帐心柱的时候,尉迟长阳的目光也一直追着他。
原本在尉迟长阳呵责尉迟醒的时候,陆麟臣是满腹的疑惑,虽然他也想问问尉迟醒的脑子是不是坏了才替他的哥哥求情。
但他怎么也没想过尉迟长阳的态度这么严厉,还是当着这么多的人面。
可看着尉迟长阳望着尉迟醒的眼神,陆麟臣又忽然觉得,关于草原大君的继位人选,帐内的人就算吵翻了天,尉迟长阳也不会改变心意。
陆麟臣转过身,跟着尉迟醒往外走,他突然笑了笑,满是无奈与暗喜。
他有些想不明白,人生在世的时间并不长,为亲为友也是难得的机缘,为何人们还要将一腔真心藏于腹中。
尉迟长阳大可以告诉尉迟醒他的选择,手把手,一样一样地教给他,却非要选择这样的磨砺来给他。
也许真有什么不可说的理由吧,陆麟臣想。
“诶!”陆麟臣忽然叫住尉迟醒,“你想……”
陆麟臣挑了挑眉,示意尉迟醒他在指他的身后,又用手指比出走路的姿势,放在另一只手里作势往上爬。
“想吗?”陆麟臣眼神暗示尉迟醒。
尉迟醒皱眉,极度嫌弃地看着陆麟臣:“走了。”
陆麟臣垂下手,不屑地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