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门站在床边,低头看着沉睡的容虚镜。
她的肤色原本就浅,此刻更是毫无血色。顾长门凝视着她的脸,心中的思绪万千。
这是他教导出来的徒弟,天下无人能与她并肩。但顾长门心里的痛,多过了骄傲。
“长门先生,”容澈不敢上前,只能在几步远的地方往床边张望,“尊位可否安好?”
顾长门转过身,挽着拂尘走到了容澈的身边:“我曾与你说过太一星的故事,你就当明白她此一生,就算有劫难,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晚辈明白。”容澈低下头,不敢直视顾长门的眼睛,“只是……”
只是他看着容虚镜在电光交错中抬起头时的神色,心脏就揪着痛。
星尘神殿的地板上亮光纵横四布着,穹顶中的星辉洒下来,落在容虚镜的身上。
玄袍依旧是漆黑,只是仿佛淋了雨一般,花纹却全都被染成了鲜红的。
只在那一刻,容澈才觉得,原来她也是肉体凡胎。
但那是站在万人仰望之巅的天之骄子,是天命所在的近神者。
她形容狼狈,身心俱疲,都是她自己罚自己的。
可还偏要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冷淡姿态。
“我奉劝长老一句话,”顾长门看着容澈的神情,“如今长老的心绪情思,对于家主来说,可能算是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容澈问他,“若真是多此一举,长门先生千年的等待与守护,又算是什么?”
“长老与我不同。”顾长门浅浅一笑,耐心地与他解释,“我是生来就追随她的,生是为她,死是为她,陨落或是永恒,都是为了她。”
容澈的神色里浮现出来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细节,顾长门一眼就捕捉住了。
“长老不要乱想,”顾长门说,“我对家主,超于感情,胜于使命。”
容澈也不想胡思乱想的,但顾长门生来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说那话时的神情又那么专注认真。
任谁来看都是一副倾诉对心上人爱意的样子,但仔细看看也不太像。
世上的夫妻,都要论登不登对的,而顾长门与容虚镜站在一块儿,只会让人觉得那是师徒。
想到这里,容澈又忽然为自己的愚蠢而感到抱歉了起来。
“尊位没事了吗?”容澈又忽然想起了这茬来。
他看那凭空而来的紫电,不像是要让容虚镜好受的样子。
容澈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阵法,为什么藏在星尘神殿的演算台里,还能引来星海里的雷电。
他只知道,从容虚镜的状态来看,这比重华境里还难受。
顾长门皱着眉回头深深地望了容虚镜一眼:“我也很是希望家主无事。”
“但能够割裂家主的衣袍,伤及她的发肤,”顾长门说,“不只是因为这个阵法而已。”
顾长门也曾受过这样的极刑,但那是他心中有执念,受了数万道紫电都没有让他动摇半分。
容虚镜这个样子,是因为她的信念崩塌了。
“也许……”顾长门的心中冒出一个堪称馊主意的主意。
但他没有来得及自我否定,就又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容虚镜,是有所思?
顾长门想起来,这千百年里他带着容虚镜看悲欢离合,看恩怨聚散,却唯独忘了带她去看情爱痴缠。
是忘了吗?顾长门自己也不太确定。
“也许?”容澈见顾长门迟迟没有继续说话,只好追问了下来,“也许什么?”
“也许长老带家主去岭南,”顾长门说,“去找古逐月,家主才能看清这个人世。”
“看清人世?”容澈被他的话搞得有些懵。
他眼里的容虚镜早就超脱物外了,别说是人世,估计天地法则宇宙洪荒都看透得差不多了。
顾长门看了容澈一眼,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曾经有个年轻人,也同你一样,不谙世事,不问来日,只想过好当时当刻。”
“那,这位年轻人,”容澈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她死了。”顾长门说。
容澈一时半会儿有点接不上话来,顾长门说自己像那个年轻人,然后又说那个年轻人死了。
他有点参不透顾长门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顾长门说,“她直到死,都活得无忧无虑,是真正的快活之人。”
“那这位前辈是?”容澈问。
顾长门忽然微微侧回过头,眼眸动了动:“家主要醒了,不可与她提及我曾来过。”
容澈刚要伸头看看容虚镜,下一刻顾长门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实容澈也学到了一些一念千里的皮毛,但还无法做到顾长门这样一触即发。
亲眼见过这样的差距,容澈才明白顾长门为何有资格做容虚镜的老师。
他还正在思虑,却见容虚镜的眼皮动了动,随即就睁开了眼睛。
“尊位!”容澈连忙扑了过来,跪在了容虚镜的床边。
容虚镜方一睁眼,就看见了凑在自己身边的容澈,她由着容澈扶起她,坐在床头打量着四周。
这是顾长门曾经住过的地方。
床榻正对的窗户外有木兰花正在凌寒而开,这是初春的季节。
容虚镜看着树上的繁花朵朵,她忽然又闭上了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总觉得,什么时候,她也住过这样的院子,院子外有雪花夹着松枝的香气传进来。
但她想不起来了,她的记忆从朔州陷入临镜自写后,仿佛空缺了很大一块。
“尊位感觉如何?”容澈就算隔着衣料,也不敢去触碰容虚镜的伤口处。
容虚镜动了动肩膀,连着心肺的痛楚像是一把利器,一下插进她的胸腔,差点让她一口气倒不过来。
可就是这样的痛,却让容虚镜险些笑出来。
世上的一切,还没能让她这么痛过,原来痛,就是这样的。
容澈发现容虚镜忽然一颤,以为自己碰到了容虚镜的伤处,连忙撒手,退开好几步。
“尊位!”容澈紧张地看着她。
容虚镜发现,容澈的紧张,不是怕自己犯错,反而……
反而像是因为关心。
“你先起来吧,”容虚镜说,“本座无事。”
她身上的痛楚如此真实,如此剧烈,看来她以为见到了顾长门,真的是假的。
“你把本座带出来的?”容虚镜忽然问道。
容澈瞬间就慌了神,顾长门临走嘱咐不要透露他来过,如今容虚镜问起她是怎么出来的,容澈该怎么回答。
说不是,容虚镜必然会追问是谁带她出来。
要说是……
说个屁的是,说能闯入那个阵法,容澈自己都不信,更何况是容虚镜。
不过换一种想法,容虚镜轻轻松松就能走进去,搞不好她也许以为别人跟她一样,也是能轻轻松松就进去的。
“容澈,”容虚镜在容澈准备胡诌之前再次出言,“你思考的时间,已经不给你说谎的机会了。”
容澈知道这时候再胡编乱造,已经失去了最佳的时机,他忽然计上心头,斗胆冲到了容虚镜的床边。
“尊位!”容澈隔着衣料,一把抓住了容虚镜的手腕,“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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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逐月在刚开春的气温里,硬是练出了满头大汗。
池照慕在一边的凉亭里高高地翘着二郎腿,一边指着古逐月,一边丢了颗龙眼给言恬:“看看人家!”
古逐月一枪刺出去,臂膀上露出来的肌肉收放出优雅而有力量的线条。
他旋转半圈屈膝跨步出去,收回长枪压与腋下。这是力量与美的极致结合,没一个动作与神情都充满了张狂的兽性。
但却又恰如其分地藏着几分柔情。
“好!”池照慕忍不住跳起来鼓掌。
“接着!”池照慕把手里的一串龙眼全都丢给了言恬,摸到了自己腰间的暗扣。
一把软而韧的长剑被池照慕抽出来,她二话不说就跃到了古逐月的面前。
“我们比一场!”池照慕负剑而立,眼神娇蛮而得意。
“比什么?”一滴汗从古逐月的额头上滑下来,沿着他日益硬朗的面部落下来,滴在他胸前的铠甲上。
“我还没想好,”池照慕说,“我们先打一场,我输了答应你一件事,你输了答应我一件事!”
古逐月看着她的神情,过了片刻直接转身往兵器库走。
“你去哪里!”池照慕在他身后,想要叫住他,“你没听见本将军说话吗!”
“不比。”古逐月斩钉截铁地说道。
池照慕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古逐月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明明方才说要比试的时候,他还没有如此抗拒的。
“你等等我!”池照慕追了上去,并不理会周遭将士投来的目光,“我哪里说错了吗?”
池照慕好不容易追到了古逐月身侧,他却只是板着脸提枪往前走。
从来到南岭开始,古逐月每天的生活仿佛就只有三件事,练武吃饭和睡觉。
池照慕最开始还能拉着他出去钓鱼,后来古逐月干脆就随时换演武场,让池照慕难以寻到他。
“属下没空陪将军玩乐。”古逐月说。
他的语气敷衍得恰到好处,让池照慕既觉得敷衍,又抓不到究竟错在哪里。
只有一腔莫名其妙的怒火撞来撞去,让她不得安宁。
“你既然说你是我的属下,那陪我玩乐,也是你的职责!”池照慕准备蛮不讲理。
古逐月快步走到了枪架边,把手机的长枪放回去后,转身看着池照慕:“将军说得对,将军想要玩些什么?”
池照慕心里的怒火被浇上了几盆油,熊熊燃烧了起来。
池照慕努力深呼吸着,让自己不要这么易怒,她扯出一个虚假的微笑来,看着古逐月:“你对我到底哪里不满意?”
“属下不敢。”古逐月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直到今时今日,古逐月才彻底明白了尉迟醒在面对李璎时,究竟是何种心情。
他既无法认为李璎一片真心,又无法认为李璎无理取闹,更无法把这当做情之所至。
池照慕喜欢他,古逐月只要不是个有洞的脑子,就不可能看不出来。
但他无法承载,甚至说连承认都无法。
池照慕就算被灭了国,也是众星捧月的将军,而他一无所有,只有一份仇恨,让他不至于漫无目的地活下去。
他与阿乜歆,是不配,与池照慕,是不能。
每每想到池照慕没心没肺的生活状态,古逐月就觉得自己跟她并不是一路人,他有重任而道路漫长,池照慕却不需要活得那么累。
就算她有血海深仇,在她前面,还有舒震为她遮风挡雨。
古逐月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他也曾经不是一个人过,是靖和让他失去了那段不孤独的短暂岁月。
一切都恍惚得像是一个轻易就会破碎的梦。
“你!”池照慕气不打一处来,“我救你出来就是为了听你说这些的吗!”
古逐月垂下去的眼睛忽然抬了起来,他漠然地看着池照慕,眼神里毫无波澜。
池照慕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拼命表演的杂耍猴子,用尽本事却无法博看客一笑,更别说是打赏了。
可这位看客的瞳孔忽然一缩,冷漠的神情忽然裂开一丝缝隙。
但池照慕知道,他不是在看自己。
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古逐月越过池照慕的肩头看着她的身后,他的神情里有惊喜,有迟疑,有不可置信。
他与池照慕擦肩而过,奔向了她身后的某个人。
池照慕回过头,看见了不知从何而来的两个人。
高一点的那个一头黑发一身银袍,他搂着的那个一头白发一身玄袍。
古逐月跑了过去,从黑发那个人的手里,接过了另一个人。
“容虚镜!”古逐月小心翼翼地搂着她,他不知道她究竟哪里受了伤,只知道此刻的容虚镜虚弱得像是一缕随时都会散去的烟。
在失去所有记忆的时候,容虚镜都强大得让人不敢直视,如今却是这副模样。
“尊位,”容澈后退几步,对着容虚镜深深地行了歉礼,“下职多有得罪,这就回去领罚!”
容澈说完就不见了,只留下容虚镜靠在古逐月的胸口。
古逐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看见容虚镜的后背上似乎有紫色的光芒跳跃着。
“谁伤了你?”古逐月轻轻地圈着她的肩膀。
容虚镜没有回答,古逐月犹豫了许久,一下将她打横抱起:“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