怙伦柯从山下回来,手里还捧着震州居民央他带给钦达天的礼物。
刚走进中庭,怙伦柯就看见了站在树下的百里星楼。
怙伦柯将礼物放在了供台上,跪下来叩拜百里星楼:“钦达天,这是您的信徒献给您的。”
百里星楼侧眼扫了一下,点点头表示知晓。
怙伦柯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百里星楼的身侧。
一走近,怙伦柯就发现她神色中带着些许忧愁,似乎是遇到了什么想不通的事情。
“钦达天,您为何而皱眉?”怙伦柯问。
百里星楼转过头,看着怙伦柯:“苍古神树缺了段树根。”
“是。”怙伦柯如实回答,“百年前神树树根被盗,那人逃离震州后不知为何,就彻底消失了。钦达天曾经追寻,却无甚结果。”
百里星楼沉思了一会儿,神树是她都不太能理解透彻的存在,竟然有人如此大胆妄为窃取树根。
“念渡雪山腹地中,可有什么异动?”百里星楼问。
怙伦柯低头回答:“还是老样子,气温一日比一日更高,再往里面,只能钦达天亲自去看了。”
真正的神树长在念渡山巅,云上宫中庭里的只是神树的一个投影,百里星楼呆得最多的就是山巅和这里。
上苍给她的使命是守护神树,她在苏醒的日子里,也就尽职尽责地守护神树。
“怙伦柯。”百里星楼忽然轻声地唤他,语气极轻,仿佛有些害怕惊扰了神明,“我曾经,可有滥杀无辜?”
怙伦柯猛然抬起头,看着百里星楼的眼睛。
她的神态有了些许人间的烟火气息,仿佛一个询问自己是否犯过错误,受过什么惩罚的孩子。
为了不让近在咫尺的神明听闻,她还刻意说起了悄悄话。
“未曾。”怙伦柯笃定地回答,“钦达天剑下亡魂皆是心怀祸乱天下之心的人,他们,该死。”
百里星楼仿佛并不是很满意他的答案,她垂眼思考了片刻,转身抬头看着神树的树枝。
“可我真的觉得……”百里星楼喃喃地说。
真的觉得自己不只亏欠了他一次。
怙伦柯努力地听着,却始终听不清百里星楼在说什么。
“算了。”百里星楼叹了一口气,“神树根落在旁人手中,或许会令其心智迷失。如今神树又即将枯死,我怕再生出变端,还是早日找回来的好。”
“可,去哪里找?”怙伦柯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百年前遗失的树根,百里星楼和念渡一众人等都没能发现,百年后又要重新再次寻找。
“我知道很难,”百里星楼说,“但若偷盗的人保护好了树根,也许神树枯死后,还能用树根再次培植。”
怙伦柯没想到百里星楼已经打算放弃神树,他想要出言阻止,却又不知道凭什么阻止。
“神树一死,树中封存的记忆,会像滔天的洪水一般,席卷过世上每一寸生长着活物的土地。”百里星楼说。
百里星楼伸出手,触碰着神树的投影。
她只碰到了投影,悲伤痛苦愤怒恐惧这些令人发狂的情绪就向着她涌了过来。
靠在树干上的云中剑震动了起来,仿佛想要挣脱剑鞘的束缚。百里星楼放下手,云中剑也安稳了下来。
百里星楼不敢想,如果世间活物都被这些东西包围,这片生灵的乐土,与雪山腹地中的炼狱还有何种区别?
“若此人再次使用神树根,”百里星楼说,“神树也许会有感应,若没有,我也就只能踏遍山川,翻遍每一寸土去寻找。”
怙伦柯听着百里星楼的语气,仿佛这个人再次使用树根的几率并不低:“钦达天知道他会再用?”
“神树可以将生魂抽离,”百里星楼说,“如果真是我猜测的这样,百年过去,他也该换个地方了。”
怙伦柯其实并不太能理解百里星楼在说什么,但是他想既然百里星楼已经决定,就算她没能等到,自己也可以陪着她走遍世间。
在山下修行时,怙伦柯曾经听过一个传说。
传说中,天女的恋人散尽精魂而死,天女耗费一千六百年光阴,踏遍山川寻遍江河,一寸寸收集恋人的散魂。最后她真的集齐了,在桃花盛开的墨芝谷底等到了自己的恋人。
怙伦柯觉得这个故事被人讲出来,失去了原有的厚重感。
那可是一千六百年的时光,天女走遍了世间,这样寥寥几句概括出来,谁还能真正领会到那段漫长时光里的绝望与坚持。
百里星楼说她也会走遍山河,里面藏了多少血和汗,怙伦柯不敢想,只能陪她走这一程。
“如果找不回呢?”怙伦柯问,“我们要一直在世间寻找吗?”
百里星楼忽然转头看着怙伦柯,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疑惑。
怙伦柯正要询问,百里星楼却先开口了:“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若非不得已,我也不会进行最后的选择。”
“最后的选择?”怙伦柯从没有听过百里星楼提起这个,至少在他跟随百里星楼的漫长时光里,他没有。
中庭的天井忽然落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百里星楼的睫毛上停了一片,她抬起头,看着天空。
神树上某处忽然亮起一点光,百里星楼的眼神里闪过惊喜:“来了!”
怙伦柯看向那一处:“沙漠?在沙漠里?”
百里星楼一振生出来的羽翼,迫不及待冲出了天井,在雪花中扇动双翅,搅得悠然的雪如同遭了风暴一般。
“怙伦柯。”百里星楼临行前忽然回身问他,“你会骗我吗?”
怙伦柯站在中庭的光线中,仰起头看着百里星楼。他慢慢地伸出双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死,”怙伦柯跪了下来,弯下腰叩头,“亦忠诚!”
雪花落在他的身上,等他再抬起头时,百里星楼已经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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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醒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铁王都。
“三王子!”沐怀时就坐在他的床边,“你醒了!”
沐怀时伸手摸了摸尉迟醒的额头后,站起来就想去外面叫人。
“怎么是你?”尉迟醒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出去,“出了什么事?”
沐怀时又坐了回来:“你忘了你在沙漠的事情?”
“我是说为什么只有你在这里?”尉迟醒问,“帐篷外面也没有守卫,铁王都发生了什么事?”
沐怀时的神色有些为难:“三王子,陆将军他……”
尉迟醒的心中总有些不太好的感觉,沐怀时的吞吞吐吐让他心里更是烦躁。他干脆掀开了被褥,想要自己去看个明白。
“巴帕图林携全族围住了金帐,”沐怀时说,“要求大君交出杀害三王子的凶手!”
尉迟醒回头看了一眼沐怀时:“他们要抓陆麟臣?”
沐怀时点点头,又摇头:“还有你。”
尉迟醒拿起刀,掀开帘子就往金帐赶过去。
他身上有很多锈刀砍出来的伤口,这些伤口本来碍不着什么事,但这些铁锈让伤口愈合得奇慢,而且不易结痂。
尉迟醒每走一步,就像是有无数把小刀在刮他的皮肤。
伤口轻易就被撕裂,等尉迟醒走到金帐时,他一身浅色的衣服又被染红了。
勒朗泰带着军队守在门口,与巴帕图林的人对峙着,见到尉迟醒,两方的人都明显愣了一下。
“让开。”尉迟醒心里烦躁,不想与巴帕图林的族人过多纠缠。
一个勇士抽刀出来指着尉迟醒:“你个靖和养的狼崽子!你连自己的亲哥哥都敢杀!”
尉迟醒并没有理会他,径直往里走。
“让什么路!”巴帕图林怒吼那些不明就里下意识为尉迟醒让路的勇士,“给我杀了他!”
尉迟醒侧眼扫了一下巴帕图林,他的眼神也说不上凌厉,但巴帕图林确实不由自主后退的半步。
似乎是觉得有些丢人,巴帕图林为了挽回面子,抽刀朝着尉迟醒砍过来:“我杀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尉迟醒没有拔刀,只转头看着巴帕图林的刀落下来。
刀离他的眉心还有一指,一把重刀从金帐内飞了出来,打断了巴帕图林的刀。
“大君!”勒朗泰反应了过来,跪在了大君的身边。
勒朗泰的人都跪了下来,只有巴帕图林的人还站着,并且怒视尉迟醒。
“父君,”尉迟醒跪了下来,“陆征没有杀人。”
尉迟长阳垂眼看着自己的儿子,面上的喜怒无人能够猜出:“你的意思是,是你杀的?”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一定需要一个凶手,”尉迟醒说,“父君可以当作就是儿子所杀,草原上的男儿,争夺大君的位子,杀人算什么?”
尉迟长阳没想到尉迟醒半句都没辩驳,直接认下了罪责:“勒朗泰,带去……”
“尉迟醒!”尉迟长阳的话还没说完,金帐中的陆麟臣就打断来他,“你他妈是个傻子吗,人不是你杀的……”
“陆将军!你我行事已经败露!”尉迟醒高喊,“成王败寇何须争辩?!”
尉迟长阳扫路一眼一身是血的尉迟醒:“带去刺林,关起来。”
勒朗泰抬眼,试探地看着尉迟长阳:“只是关起来?”
“需要本君给你一把刀,”尉迟长阳问,“让你杀了本君的儿子吗?”
勒朗泰给手下的人使了个眼色,金帐中的陆麟臣很快就被押了出来。两个人一起被上了镣铐,收缴了武器。
陆麟臣看着尉迟醒,很是不理解他到底要做什么。
“你们可还满意?”尉迟长阳看着巴帕图林,“可还需要些其他解释?”
巴帕图利被尉迟长阳的眼神吓得不轻,在他幼年的时候就被自己的父兄警告过,不要触怒尉迟长阳。
他能够坐上大君的位置,除了雷霆的手段,还有精明的头脑。
巴帕图林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尉迟恭已经死了,他早就跟大王女交恶,非要揪出的凶手还是备受宠爱的小王子。
此时还激怒了尉迟长阳,不但没有留下忠诚的印象,甚至极有可能让尉迟长阳就此疏远整个图林家。
“大君!”巴帕图林扑通跪了下来,“我也是因为三王子事发突然,一片赤诚之心唯恐有靖和奸细作乱。”
陆麟臣一皱眉,心想真是什么锅都能往自己身上甩。
“你若赤诚,”尉迟长阳看都没看陆麟臣,“一开始就不会参与王子王女之间的斗争。”
勒朗泰心里也是一惊,不由得把头低下去了更多,以免大君忽然迁怒过来。
尉迟长阳看向自己最小的儿子,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这么地不了解他。
从前尉迟长阳心中对他有亏欠,总觉得他的长生还只是个小孩子,是个连自保能力都没有的猫崽子。
可他用行动告诉来尉迟长阳,他不是。
“本君,自会查清。”尉迟长阳再说话时,语气疲惫了不少,“尉迟醒和陆征收押刺林,等候判决。”
勒朗泰的人压着尉迟醒往刺林走,尉迟长阳转身往金帐中走过去。
尉迟醒与他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以至于他真的完全不了解这个男人。他只知道这个人是草原的王,是靠征战杀伐闻名天下的霸主。
总之,他从未想过,这样的人是他的父亲。
在回到这里之前,尉迟醒也曾经想过,等他回答父亲的羽翼下,他就能过无忧无虑的一生。
事实证明,他真的错了。
靖和人的手段太高,憨厚淳朴的草原部族被远在千里外的那双手耍得团团转,尉迟醒生在那里,也后知后觉在此时才看清。
尉迟醒边走边回头看着他父亲的身影,他知道,这样安稳的时光都是他那双宽厚的肩膀担起来的。
“勒朗泰?”尉迟醒转头问走在前面的勒朗泰,“我王姐呢?”
勒朗泰停了一步,又恢复了步子:“大王女,大概去安慰启阳阏氏了。”
身后的人猛推了尉迟醒一把,他肩上的伤口一阵刺痛,尉迟醒回过头,这才发现这些人的眼神与巴帕图林那些人,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尉迟醒加快了一点,他对着勒朗泰的背影说:“多谢。”
勒朗泰转过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小王子哪里的话,您是王子,我可当不起。”
说完他就转来过去,陆麟臣用手肘碰了碰尉迟醒,眼神询问他在干嘛。
尉迟醒摇了摇头,示意陆麟臣不要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