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行川行走在沙漠中,头顶的烈日照在身上像是给新裂的鞭伤泼辣椒水。
他抬起头,借着日头大致地判断了一下自己的位置,然后很快,他发现自己正在朝着沙漠腹地里走过去。
一滴汗水穿过古行川的发际线往下滑落,但只刚到额角,就已经被高温蒸发了。
百里星楼站在干枯的树干上,遥遥地看着古行川朝着沙丘上爬。
他们站得高,很容易就看见了沙丘另一边有一队人,他们和古行川的行走方向完全相反,但古行川若是走得快些,他们一定会遇上。
“他为什么往这个方向走?”百里星楼问。
这个方向,越是往前走就越是深陷沙漠腹地,古行川的神色看上去,已经有了些许疲惫脱力感。
陆麟臣指了一下沙丘另一边的那群人:“这是御殿金吾卫,只有皇帝的命令能让他们行动。”
“他们是来追他的。”尉迟醒说。
正在艰难上行的古行川忽然停下了脚步,看向了尉迟醒这个方向。
“他能看见我们?”陆麟臣的动作有些拘谨,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这是回忆里,”百里星楼否认道,“应该看不见。”
“小兄弟?”古行川有些迟疑地问道,“谁们,是来追谁们的?”
尉迟醒左看看陆麟臣,右看看百里星楼,发现古行川就是在跟他说话。
“你能看见我?”尉迟醒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他。
古行川忽然咧嘴一笑,灰头土脸的皮囊下藏着一口大白牙,他笑起来,就让人也有跟着笑的神秘冲动。
“不然呢?”古行川问,“你在那里做什么?”
尉迟醒看向百里星楼,她却耸肩,表示她也无法理解这是为什么:“不要扰乱他的决定,否则结局更改,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你不能看见其他人吗?”尉迟醒将目光从百里星楼身上挪开,瞥了一眼陆麟臣后,看着古行川。
“其他人?”古行川认真思考着他的问题,然后摇了摇头,“你是沙漠中的荒魂?为何我能看见魂魄?”
尉迟醒低头一看,自己果然没有影子。
他从高处走下来,踩着沙子走到了古行川的身边,他伸手触碰古行川的身体,却生生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
“看样子也许我真的是你所说的荒魂了。”尉迟醒无奈耸肩。
“我怎么能看见魂魄?”古行川顿时感到无比疑惑,“你说还有其他魂魄,为何我只看见了你?”
“可能是因为我刚死不久。”尉迟醒主动给他提供思路。
“意思是我也快死了吗。”古行川问。
尉迟醒看向百里星楼,寻求百里星楼的帮助。
“天意不可测。”百里星楼说。
“天意不可测,”尉迟醒原原本本地转述,然后补充道,“你犯了什么错,竟然被御殿金吾卫追杀?”
“犯错?”古行川笑了起来,“怎么,被追杀就一定有错?”
尉迟醒还没来得及回答,沙丘上就出现了金甲的金吾卫。
“先不聊了,我得逃命去。”古行川想拍尉迟醒的肩膀,却拍了个空,他尴尬地摊着手掌一笑。
尉迟醒这才注意到,古行川手里的刀,正是寒山尽平。
“这刀……”尉迟醒刚想询问,古行川已经跑出去很远了,金吾卫们刚翻过沙丘,打着滚从坡上下来。
“为了追到古行川,”陆麟臣看着从沙丘上滚落下来,穿过自己身体的金吾卫们,“也是够拼啊。”
尉迟醒看见他们铠甲缝隙处的里衣已经全然湿透,在这样的沙漠里,这样的日头下,穿这么多追人,确实也是不容易。
“他接下来一天都在逃亡,”百里星楼说,“金吾卫追到哪里,他就逃到哪里,要看吗?”
尉迟醒摆手:“这就不了吧,他们什么时候停下来?”
“明日夜里。”百里星楼说。
“知道他们为什么追古行川将军吗?”尉迟醒问。
百里星楼闭上眼,偏着头在脑海中搜寻。
“诶那不是你的刀吗?”陆麟臣终于看见了古行川手里的刀。
然后下一瞬间,他就恍然大悟:“难怪在高昌古国这把刀仿佛认识他。”
尉迟醒无声地叹气,岂止是认识,这把刀还险些一去不回。
要不是神识中的某些东西替尉迟醒留住了这把刀,恐怕当时两个人到底是离开高昌还是留在那里跟成山的金银为伴也未可知。
“他……”百里星楼找到了一丝可能的原因,“给李慎写了封信?”
她这么一说,尉迟醒倒是想了起来,他似乎是见过这封信的,就在上清宫里藏着。
可那封信有没有到李慎手里都成迷,如果没有,那李慎为何追杀他?
“可以直接去明天夜里看看吗?”尉迟醒问,“总不能跟着他跑一天吧?”
尉迟醒也不知道在回忆里和在现实里的时间是否一样,但就算再怎么不一样,他们也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观看无意义的逃亡里。
百里星楼朝着天空伸出手掌,动作像是擦了擦天穹中的烈日。
天空迅速被墨色倾吞,清澈无云的瀚海里沉着无数闪烁的星辰,被星光和月光照亮的沙漠,像是堆满了银河星屑一样。
尉迟醒的注意力只在天空中,等到陆麟臣发出咦的一声后,他才注意到了四周景色的变化。
“这是泊川。”尉迟醒转了个周圈,这才确认了自己在哪里,“一天,他怎么到泊川的?”
“沙漠下的暗河。”百里星楼说,“他掉进了暗河,被牧民救了起来。”
“这种时候不是应该昏迷着的吗?”陆麟臣问,“难道这他也记得?”
“很多时候,”百里星楼带着两个人在牧民的帐篷中穿过,“人的记忆不是依靠这里。”
百里星楼的用食指点着自己的太阳穴,然后又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而是这里,或者是全身上下,每一寸属于自己的血肉。”
“意思是我牵过谁的手,”陆麟臣似懂非懂,“就算她本人不知道,但是我再次牵她的手,她会觉得熟悉?”
百里星楼思考了一会儿,迟疑地点了点头:“理论上是这样,但人很多时候无法感知到身体的熟悉感,需要依靠……”
陆麟臣拉起尉迟醒的手,又飞快地拉过百里星楼的手,让两个人的掌心碰到了一起:“这样吗?”
需要依靠,超越人本身的感知。
百里星楼话话没说完,却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
她感觉到自己的掌心有暖意传来,那是尉迟醒掌心的温度。
泊川的风有些微凉,与刚刚沙漠里烧心的热风不同,这凉风能够吹醒醉酒的少年,能够吹醒装睡的勇士。
能让天地间的一切,都变得细微可查。
包括尉迟醒短短一瞬间的躲避和拒绝,百里星楼全都感受到了。
“陆将军说笑了。”百里星楼抽回自己的手,对着陆麟臣微微一笑。
看尉迟醒的神色,陆麟臣就知道自己又冒失了,他讪讪地躲到百里星楼的身旁,努力将一副高大的男人身躯藏在瘦弱的百里星楼身后。
“诶!”篝火旁的古行川看见了尉迟醒,拿着酒壶远远地邀请他,“小兄弟,你总算来了。”
篝火边的牧民一脸惊诧地看着古行川,很明显,他们以为古行川在跟空气套热乎。
其中一个红脸的猎户还伸手摸向了古行川的额头:“脑子被水冲坏了呀?”
古行川按下他的手臂,继续朝着尉迟醒发出邀请:“来喝酒!你能喝酒吗?”
尉迟醒给陆麟臣一个眼刀,朝着古行川走了过去:“可以试试。”
然后周围的人,就看见古行川把酒壶递给了空气,一撒手后,酒壶掉落在了地上。
草原的刀子烧酒泼在篝火里,火势猛然蹿了起来,险些烧到古行川的眉毛。
他捡起酒壶大笑了起来,仿佛听见了什么令他捧腹不已的笑话。
猎户拍着他的后颈帮他顺气,不知道这个笑到咳嗽还要笑的中原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认识金吾卫,”古行川忽然抬起头,看着坐在自己身侧的尉迟醒,“你是什么人?”
尉迟醒坐在古行川为他挪出的位置上,这里是篝火的上风向,淳朴的游牧民族把最好的位置给了捡来的陌生人。
而这个陌生人,又把这个位置让给了他并不知道来路的尉迟醒。
“我叫……”尉迟醒的脑子里疯狂盘算着该给自己取个什么名字,“我叫顾长生,是长门先生的徒弟。”
古行川的眉头微微一皱,尉迟醒抓住了这短暂的变化,心下揣度自己哪里说错了,让他起了疑心。
“长门先生真是不讲究,”古行川哈哈一笑,“同用长字,师父和徒弟岂不是一个辈分了?”
猎户和牧民们就这样看着古行川和空气聊了起来,他们对着自己相熟的人摇头,然后指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
这个意思,就是暗示大家要默不作声,就算古行川行为奇怪,也要体谅他刚刚九死一生,说点胡话也是应该的。
“他们是在说古将军脑子不行吗?”陆麟臣问。
百里星楼点点点:“应该是,不过换成任何人,都会觉得他脑子有问题。”
“他能看到尉迟醒,”百里星楼的眼神不自觉地落到了那把刀上,“就是因为这把刀吗?”
陆麟臣本以为她在问自己,转头正要作答的时候,他才发现百里星楼只是在自己思考的时候,不小心说了出来。
猎户用刀割下半个烤熟的兔子,递给了古行川:“中原人,多吃些,身体好得快。”
说完后,他还用手里的刀柄杵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放心,身体只要好了,这里的问题也会好的。”
古行川不打算跟他多解释,反正除了他,谁也看不见这个自称是顾长生的人,解释再多也没用。
“像我女儿啊,刚学会说话的时候,”猎户啃着兔子腿唠叨,“每天也喜欢对着天上说话,她总说她能看见天神。有时候还喜欢哭,说是听见了不好的声音。”
说着说着,他忽然停顿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帐篷里。
那里面住着他的责任与深爱。
“等我女儿出生了,我让你看看什么我女儿多可爱。”古行川酸酸地说。
坐在这里喝酒,这猎户每说五句就要提一句她女儿,像是全世界就只有他一个幸福的老父亲一样。
猎户忽然一惊:“你也有女儿?”
古行川忽然羞涩了起来,红着脸挠头笑着:“嘿嘿,也不一定是女儿,是女儿最好,如果是儿子……”
“如果是儿子……”
古行川还没想好如果是儿子怎么办,反正总不能掐死,怀都怀了,只能养着呗。
“是儿子,”猎户哈哈地笑着说,“就让他跟你学功夫!你这一身好本领,他将来一定是能当将军的料!”
“将军?”古行川转头看着猎户,神色里满是无奈,“你怎么知道我一身好本领的?我倒觉得我自己就是块抖不直的破布。”
“普通人掉进暗河早就死了,”猎户说,“你的运气好,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你的本领大。”
古行川忽然沉默了下来,盯着火苗跳跃的火堆沉默不语。
运气好?
古行川低下头,颇为无奈地笑了笑。
尉迟醒在一旁看着古行川,借着跳跃的火光,他发现古行川的袖口里藏着一道延伸出来的伤疤。
这样的伤,在他身上应该只多不少。
“女儿?”陆麟臣感到一些茫然,“李璎?”
百里星楼沉思了片刻:“不是李璎,和古行川相爱的人叫容端瑶,顾长门说李璎不是容端瑶的孩子。”
尉迟醒忽然明白了过来:“难怪容虚镜在朔州时说要我帮忙查李璎的身世,原来她也在疑惑。”
可就算想到了这里,一切又变得没有头绪起来,容虚镜为什么对这些事情这么在意?
“星算有规定不能动情吗?”尉迟醒问百里星楼。
百里星楼站在火边,茫然地看着尉迟醒。
尉迟醒与他对视了许久,才发现自己问错了人,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没有。”回答他的人是古行川。
“谁都可以,偏偏阿瑶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