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星楼总感觉,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这种感觉陌生到,当阿乜歆站在她面前时,她险些以为自己正在镜子前。
周遭有无数的人来来往往,百里星楼和阿乜歆站在人潮中,局促无言地对视着。
“你是阿乜歆?”百里星楼先开了口。
阿乜歆的嘴巴开合着,她说了些什么,百里星楼没有听清。
周围的人行走得越来越快,人潮推着她们远离彼此,百里星楼透过眼前晃过的影子,想要努力看清阿乜歆在说什么。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她们离得越来越远,直到百里星楼睁开眼,看见了头顶的一线天。
尉迟醒坐在台阶上,垂着头小憩,他把百里星楼搂着,脱下了外套盖在她身上。
于是百里一睁眼,整个视野里出了天光,就是他。
她看见尉迟醒的眉心轻轻地拧着,手指不知不觉间就伸手覆了上去,想要抹平皱纹。
尉迟醒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坐直了,百里星楼的手指停在了原处。
“你醒了。”尉迟醒说。
百里星楼收回手,坐了起来,她有些想告诉尉迟醒,她梦到了阿乜歆。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走吧,”百里星楼站起来,“去河西走廊,等你的陆将军。”
尉迟醒也跟着站了起来,走向百里星楼:“好。”
他回答的同时,百里星楼忽然转过身想要说些什么,然后她莫名地就撞进了他的怀里。
尉迟醒退后一步,略微欠身道歉:“失礼了。”
百里星楼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有意捕捉着他四处躲闪的眼神。
尉迟醒能控制自己不去看她的脸,却控制不住脖颈处的绯红爬上他的脸颊。
“若令我沉睡,阿乜歆或可回来,”百里星楼问,“刀在你手里,你会选择杀了我吗?”
尉迟醒闻言便猛然转眼看着她,她的神色平静而温和,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百里星楼的双翼展开,带着尉迟醒从一线天穿过,飞入了万里无云的天空中。
冰川匍匐在他们的脚下,藏着宫殿的雪山腹地里,又一条狭长的裂缝,像极了伤疤。
这伤疤横亘在辽阔的雪原之上,里面藏着世人无法触及的力量和秘密,以及百里星楼一生都要谨守的职责。
“其实你要是骗我,”百里星楼说,“我也并不会有能够验证的那一天。”
尉迟醒瞥见百里星楼颈间的吊坠,又想起来自己曾在失控边缘,被阿乜歆几句呼唤拉回来。
“那下面,镇压着什么?”尉迟醒问道。
百里星楼三言两语也无法解释清楚,只好说了个大概:“笼统的说,就是人世间不好的东西。”
“比如悲伤,比如愤怒,比如嫉妒。”
“人若生心魔,你们可以化解?”尉迟醒问,“或者说,你们可以化解的东西,定然与这些不好的东西有关?”
百里星楼放慢了飞行的速度,墨芝桃谷正值花季,他们脚下像是一片粉色的云层。
“我只能说,”百里星楼转头看着他,“不一定。”
世上事的关联太过于错综复杂,尉迟醒的心思也不算简单,百里星楼不敢说得太死,就怕他照着自己所说随便猜测。
“你如果信得过我,”百里星楼说,“可以将具体告诉我,你们行医问药也得告知医者具体症状,而非模棱两可的描述,不是吗?”
“我曾经心神不受自己掌控,”尉迟醒看向了百里星楼脖子上坠着的苍古神树枝,“有人戴着它,将我从失控边缘拉了回来。”
百里星楼知道这个有人是谁,普天之下,除了她无人敢折下苍古树枝随身携带。
原来尉迟醒对阿乜歆情根深种是因为这层原因?
“你见我刚才替容虚镜拔出黑气,”百里星楼问,“以为你也是心魔作乱?”
尉迟醒也只是没有根据的猜测而已:“无凭无据,所以没有直言,钦达天见谅。”
百里星楼忽然飞得更高了一些,穿过一层浓重的云海后在空中停了下来。
她收起了双翼,然后慢慢松开了尉迟醒的手。
尉迟醒原本心下一惊,但慢慢地,他发现自己悬浮在了空中。四周无风,他漂浮在云层之上,与百里星楼相对。
“沉下心,好好感受一下。”百里星楼说。
百里星楼不确定他从前有没有心魔,但此刻,她能够确定,是不可能有的。
他的身躯里,跳动着的是接近神明的心脏。
尉迟醒慢慢闭上了双眼,他尽量阻止自己的大脑去使用五感,却感触到了一个更加清晰具体的世界。
他明明远在云端,却可以看清匍匐在泥土上而生的野草脉络,也能够听见山野深处两个樵夫的耳语,甚至连皇城中刚出炉的烧饼香气都仿佛近在手边一样。
尉迟醒猛然睁眼,看着百里星楼:“这是怎么回事?!”
“你下次再害怕心魔,”百里星楼说,“不妨想想今日所见所感。”
百里星楼朝着尉迟醒伸出手:“走吧,你的朋友还在为了你的事情奔波,他们还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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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照慕掀开了帐篷帘子,昂首阔步直接闯进了古逐月的住处。
“有个人吵吵嚷嚷说……”池照慕猛然捂住自己双眼,尴尬地转身,“说……”
池照慕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苏灵朗说什么来着,她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古逐月后背上伤口的药粉还没抹匀,就慌乱地穿好了衣服。
“他说攻打秦关的时候他要领兵上阵。”池照慕终于想了起来。
“池将军自己决定就好。”古逐月说。
池照慕听着动静小了不少,就慢慢转过身,看见古逐月果然已经穿好了衣服。
她在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一种莫名其妙的窃喜又涌了上来,让她的嘴角有些不由自主地上扬。
“那个,”池照慕咳了一声,“我舅舅受伤,他说以后很多事让你我相商,共同决定。”
“受伤?”古逐月眉头一皱,他对这件事完全没有印象。
容虚镜只说她抹去了自己脑海里关于她杀人的记忆,怎么连舒震受伤的事情,他也一点一点印象都没有?
“舒将军受伤了?”古逐月问,“如何受伤的?”
“你问我?”池照慕指着自己的鼻子,“当时我替你挡剑后,就被我舅舅强行送回后方了,我怎么知道后面的事情?”
古逐月眼神扫到了池照慕手臂上包扎的白布,很奇怪,他连这一段也不记得。
“你忘了?”池照慕发现古逐月的神情里全是不解和试图回想起来的努力。
“你还记得什么?”池照慕问。
古逐月很想说,从如何出兵,到如何收兵,他全都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自己答应与舒震合作后北上,这至关重要的第一战,古逐月毫无印象。
就好像是他跳过了某些时日,直接来到了现在。
池照慕忽然走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问他:“是不是容虚镜动了手脚?”
古逐月抬眼看她:“少些记忆无妨,不是什么大事,劳烦池将军担忧了。”
“诶不是你怎么……”池照慕有些气结。
她不是那种惯爱邀功请赏的人,但战场上生死相依以命相救这种事,他怎么能忘?
容虚镜凭什么让他忘了?
“你就只告诉我,”池照慕问,“是不是容虚镜抹了你的记忆?”
古逐月在心里叹气,他后退一步,长拜于池照慕。
“池将军救命之恩,属下没齿难忘,”古逐月说,“属下无以为报,日后定当为将军鞠躬尽瘁。”
池照慕被他堵得无话可说,瞪着他半天没能憋出半个字来。
“你要气死我是不是!”池照慕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背上,把他行礼的手打了下去。
池照慕被气得在帐篷里走来回:“我要的是你的道歉吗?!啊?!”
“我要的是你的报答吗?!啊?!”
古逐月疑惑地看着她:“那将军要什么?”
“我要的是跟你在一起的回忆,”池照慕一把抓住了古逐月的衣领,“你听好,本将军喜欢跟你并肩作战,一起共度生死的回忆。”
“这比什么都重要,谁也不能夺走。”
池照慕发现自己跟他说这些简直等同于放屁,他根本就没把这些东西往心里去。
或者说,能让这些东西往他心里去的人,不是她。
古逐月的眸色沉了下去,原来,在女孩子的心里,重要的都是这些回忆?
难怪当百里星楼说她的回忆是一片空白,无法长久记住任何事的时候,她是如此地失落。
“这些,”古逐月忽然问道,“对于你来说,有很特殊的意义,特殊在哪里?”
池照慕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在她以为,古逐月会略过她说的这些有的没的的东西,就像他之前那样。
可这一次他却主动追问了。
“人为什么而活啊?”池照慕反问他。
人为什么而活?古逐月在心里一遍遍重复这个问题,他发现自己说不出具体的答案,哪怕他想把自己为什么而活作为答案,他也想不出来。
“是为了存在的意义而活着的,”池照慕说,“你别跟我说你不是,你反驳不了的。”
“你要活着长大,活着去爱别人,活着去担起自己的责任,”池照慕看着古逐月的眼睛,“可能证明这些的,都是你和别人共同的回忆。”
“共同的……”古逐月不由自主地重复了出来,“回忆?”
“对,”池照慕点头,“共同的,但如果只有一个人记得,这也是没有意义的,全世界只有你记得有这个活过,有这个人跟你做了什么事,其他人的质疑和嘲笑会让你觉得是你自己发了疯在臆想。”
“只有你和我,都记得我们曾将后背交给对方,曾亲密无间,我们才算是,真的地——”
“——曾经并肩过。”
是啊……
古逐月想,阿乜歆曾经活过,不就是因为还有这么多人记得她吗?
如果除了自己,其他人全都忘记了,那自己一定会被所有人当做疯子。
哪怕她曾经如天神亲临人世,不顾身份之差,抓住了他满是污浊尘土的双手。
哪怕阿乜歆自己已经忘了,可只要记住她的人还没有彻底忘却,她就不是一场虚幻的梦。
“我不会忘的。”古逐月的唇角轻轻地抬了抬。
池照慕有些茫然:“什么不会忘?你不是已经不记得我跟你……”
古逐月疑惑的眼神落在她的眼里,她忽然就不想接着说下去了。
爱真是让人变得无比卑微的事情。
她明知道古逐月刚刚突如其来的失神是因为想到了他心里真正在意的人,可她就是非要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依旧不愿意承认事实。
“你想到的人,”池照慕问,“是谁?”
古逐月的眉心不由自主地一皱:“什么?”
“没什么。”池照慕摆手,往帐篷外走,“兵书上有一则故事叫田忌赛马,我舅舅告诉我,那个故事意在说明出场顺序十分重要。”
池照慕掀开帘子,一条腿踏出帐篷后半回头:“现在我也深以为然,出场顺序真是太重要了。”
古逐月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是要说有人要领兵攻打秦关的事情吗?怎么说到赛马了?”
池照慕走了出去,帐篷门帘落下后不久,传来了她的声音:“想说就,本将军愿意。”
古逐月心中存疑,但也懒得再深想,他的余光瞥到了自己枕畔的一方丝帕,那是阿乜歆给他偷食物时所用的帕子。
他洗干净后一直留到了现在,哪怕在皇城潜龙街时,他也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的。
这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甚至可以说是一文不值,但他就是觉得价值连城。
忽然之间,古逐月仿佛明白了一点回忆的价值。
这东西原本就是虚无缥缈无法捉摸的东西,可它却又赋予了世间万物区别于其他的意义。
然而百里星楼,作为司掌往事的神灵,却没有这些。
古逐月走到床边坐下,将那方丝帕拿在手里,就仿佛那个生动活泼的人就在自己眼前一样。
“原来你才离开这么久,”古逐月说,“可我想起曾经的事情,总像是隔着千万年不见了一般。”
而且越是想你,就越是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