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逐月的动作一顿,他慢慢收回了自己手,有些迟疑地看着容虚镜。
她的眼神让古逐月的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容虚镜的眼镜不是这样的,她的眼里永远都是一潭深不见底又冰冷彻骨的静池。
而不是此时此刻,仿佛盘踞着成千上万条吃人的毒蛇一样。
古逐月倒不是害怕,而是担忧。
一向冷静的人要是崩溃,第一说明发生了极其不可控的事情,第二说明,她真的在她承受不了的痛苦里挣扎了很久。
“你知道我是谁吗?”古逐月有些怀疑,他感觉容虚镜有可能根本没认出他来。
容虚镜一把抓住了古逐月的手腕,猛然凑前来看着盯着古逐月的瞳孔:“你在雪山里见到的那个女人,是我杀的。”
古逐月当然记得她。
顾长门带他去石宫里,那个女人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他也不知道该问顾长门什么。
“我也杀过人,”古逐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尽自己所能地安慰她,“没事的。”
容虚镜看着古逐月什么都不懂的脸,看了很久很久,她才张开了五指:“我如果说那是容端瑶呢?”
古逐月猜不出容虚镜要表达什么,他只能凭自己的直觉来安慰她:“你是因为杀了同门而自责?”
“我以为这些生生死死的道理你比我拎得清的,你是强者,掌握着……”古逐月说着说着,接触到容虚镜越来越冰冷,越来越讽刺的眼神,他便也就停了下来。
不知道从何处而起的不安的预感,像是冬日的浓雾一样,开始在他的心房里流窜。
古逐月有个预感,容虚镜接下来要说的,绝不是他一时半会儿或者两年十来月能想通的事情。
“她是谁?”古逐月木然地问。
古逐月虽然有些疑惑又有些惊讶,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他看着容虚镜的眼镜,眼神平静而有耐心。
他知道容虚镜现在情绪不太稳定,很大概率话怎么难听怎么说,但他不在意,他知道容虚镜一直都对他不一样。
容虚镜在他面前时,愿意放下一切的身段和荣耀,不做高高在上的镜尊位,只是一个与他对话的普通人。
古逐月想,自己真的需要正视这份厚待。
“尊位!”一道强光闪过,容澈不知道如何出现在了容虚镜身侧。
他单膝跪在地上,深深地埋着头:“尊位,请三思。”
“你早就见过顾长门,”容虚镜说,“就该知道本座的决定,是不会被你一两句话左右的。”
古逐月发觉容虚镜虽然是看着他的,但这话是对她身后的容澈说的,可又有那么一丝,是对他说的感觉。
“下职僭越,私自会见司星大执事,请尊位责罚。”容澈试探性地抬起头,看着并没有转身的容虚镜,“可是尊位……”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其实他觉得自己也是很爱容虚镜的,不是男女之爱,也不是卑微者爱出众者的爱。
而是一种跟顾长门有些相似,但又绝对不同的爱。
在他年幼的时候,就曾经与容虚镜有过十分凑巧的一面之缘。
容虚镜站在万人簇拥的高处,仿佛他灰暗人生中一束刺眼的光。而他也真的就能借着这束光,朝着前方更加努力的奔跑。
他也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结果。是容虚镜无意之间成就了容澈,让他能够在迷茫时找到人生的方向,借着她的光,看见更广阔美好的天地。
容澈一介普通人,爱着容虚镜,并且还想要守护她。
“可是尊位,”容澈说,“凡事都有中和的解决办法,如此偏激,会毁了我们所有人的。”
他说我们,是在提示容虚镜,这里还有古逐月。
“容澈,”容虚镜终于转过身,低头看着他,“你不会懂的。”
容澈猛然抬起头,对上了容虚镜的眼神,他从来没有见过容虚镜这么低落过。
“顾长门为了证明本座错了,在十七年前假死,可本座并不觉得自己错了。”容虚镜说,“但他又回来了,这分明就是代表着本座没有算错。”
“那为什么,我会怀疑自己了呢?”
古逐月站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他只知道容虚镜其实是很执着的人,却从没想过连对错,她都一定要分得清清楚楚。
“其实这世上的事,真的不能一句对错就……”古逐月上前半步,想要说些什么。
“你还是别过来的好,”容虚镜说,“念青神墓里的人是你的母亲。”
“所以我说你我之间隔着血仇。”
容虚镜的身形一闪,便站在了演算台的正中间去了,她负手立在经纬线交叉的正中心,背对着古逐月展开了双臂。
她的发冠还是没有带上,一头银丝如同倾泻的天河,在黑暗中散发着清冷微弱却又十分强大的光芒。
穹顶的星辰响应着她的召唤,投射下来比以往强烈许多的星光。
容虚镜的头顶渐渐有影像浮现了出来,那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雪原,容端瑶拖着沉重的身体,逃避着身后追逐着她的人。
而追她的人并不着急,她坐在巨大的海东青上,垂眼冷漠地看着容端瑶挣扎。
那是容虚镜。
没有任何一本正传野史有关于容端瑶之死的记录,知晓此事的老人们大多也都选择了割下舌头自毁双目。
因为所有人都传闻,是容虚镜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孕妇下了杀手。
他们不敢将如此大不敬的传言再传下去,却又实在无法按耐住私下议论的欲望。
在威严和私欲的双重压迫下,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让自己无法再说话。
因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受万民敬仰的星算掌派,哪怕他们愿意说,他们敢说,他们还能说得明白,其实也无人会相信。
知情的人选择永远闭嘴,容虚镜自己也绝口不提,于是这段往事的真相也就被埋在了历史的尘灰深处。
最早有一丝半缕的消息传进容虚镜的耳边过,但对于她朝毫无还手能力的容端瑶下手,这个传闻中最大的偏差,她半个字都没解释过。
她其实一直都只是在容端瑶的承受范围里攻击她,容端瑶抵挡的力气变小了,容虚镜出剑的力度也就减弱了。
可惜的是,容端瑶太逞强了,她展现出来的,不止是她的承受极限,而且还是强弩之末的负隅顽抗。
容虚镜以为她总会耗到筋疲力尽,却没想到她就是在精疲力尽时,还非要与容虚镜正面冲突。
于是古逐月便看到,幻象中的容端瑶倒下了。
只是他没看见,坐在闻月来上的容虚镜,也有一闪而过的惊讶。
然后顾长门出现了,他抱住容端瑶的一瞬间,这片雪原终于在星辰力的冲撞下崩塌了。
后来的事情只有一片混沌,因为容虚镜也不知道顾长门和容端瑶到底掉到了哪里去。
容虚镜抬起头看着这片刻的混沌,她还记得,在这段时间里,她是去找他们了。
最后她在一处石宫中感知到了两个人的气息,她想打开石宫进去看看,最后却与顾长门在雪原中一战,将顾长门和古行川,都一并埋在了雪原之中。
那里是念青,是神的墓地。
“那是你的父亲,”容虚镜察觉古逐月在看另外一个人,她指着古行川说,“他叫古行川,你的父亲。”
“你看到了,为了即将出生的霸星,”容虚镜说,“我可以杀了我的学生,我的老师,和靖和的玄衣将军。”
“古逐月,这样的我,你确定需要你的关心吗?”
容虚镜将古逐月的外袍脱了下来挂在臂弯中,迎着万丈星光,踩着无数星星点点,一步一步走向了古逐月,然后将外袍递出去。
古逐月看着容虚镜,他的神色中有愤怒,有仇恨,还有化不开的失望。
容虚镜看着他的一切情绪,心里倒有种格外的痛快。
从来没有哪一刻,她像这一刻这样,觉得自己与这世上的一切,全都没有关联。
所有情,所有爱,所有令世人愉快的心绪,从始至终,都与她容虚镜,没有半分关联。
“恨吗?”容虚镜在虚空中抽出见微,一并递给古逐月,“你可以杀了我,见微刺中心脏,九天神明也会永远闭上双眼。”
古逐月接过了衣服,也接过了见微,他握着见微的指节被紧握到硌硌做响。
“你知道我来做什么的吗?”古逐月紧咬着后槽牙,努力压制着自己心里翻涌的怒火。
“他们上震州的的事情,我管不着,”容虚镜说,“你来找我,我也爱莫能助,我就算说一句不要去骚扰震州,未必就有人真的听我的。”
古逐月用见微的剑柄抵着容虚镜心口,目眦欲裂:“你这里,长的可真是一颗神的心脏。”
容虚镜平静地看着他:“容端瑶和顾长门都是违背了星算的法度,再来十遍,本座依旧不会对他们宽容豁达。”
“天地万法,不容僭越。”
古逐月松开了手,见微朝着玄石的地面坠落下去。清脆的撞击声伴随着剑身翻转,寂静的大殿中只有三个静默无言的人。
“告辞,镜尊位。”古逐月手一松,衣服也丢在了地面上,他转身朝着神殿外走出去。
这个地方,是真的冷。
从指尖,冷到心脏,从躯体,冷到灵魂。
在这里长大的容虚镜,永远不会考虑别人,我行我素到了极致。
容虚镜看着古逐月走出去,神殿大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在无数次回响后终于平静了下来。
她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一些,容虚镜用撑着自己的额头,盘腿坐在了演算台上。
见微和古逐月的衣服都落在她的身后,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你还不走?”容虚镜问。
容澈欲言又止了很久,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但他想要分担容虚镜的痛苦。
“尊位若是缺个人说话,”容澈实在无话可说,便准备转身离开了,“下职随时都等候着。”
他也没多做停留,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偌大的神殿再次寂静了下来,容虚镜的心情不太好,穹顶上的星海也跟着黯淡了很多。
她抱着顾长门的尸体在雪山上神树下坐了很久很久,她也记不得到底经历了几次日出和几次日落。
只记得每当有星辰升起来的时候,她就会抬起头,看着天穹里闪耀的帝星。
她会一个人喃喃自语,也会询问顾长门,为什么她看着这颗星星,不像从前那么狂热了呢?
以往她明明看见帝星,便会想起古逐月来,一想起他,她就会感觉到来自遥远星际的温度。
那是一颗,温暖,明亮,让容虚镜感到安心的星星。
顾长门死后,真正的帝星归位了,容虚镜尝试说服自己那才是她应该追随的方向。
但尝试了多少次,她就失败了多少次。
陌生。
不只是头顶的星辰,还有身边的一切,还有她自己,都非常陌生。
“老师,”抱着顾长门的容虚镜低下头,在他额头轻轻地落下一个吻,“学生有好多好多问题,想要问老师。”
但回答她的,依然只有雪山顶上,如绵刀般的徐徐冷风。
容虚镜原本就是对温度不太敏感的人,可她越待,便越觉得冷了起来。
这种冷,从她的贴着顾长门的皮肤开始,一直冷彻了她的神识海。就连属于她的星海,也蒙上了一层冰凌。
容虚镜坐在星尘神殿里,其实也没比雪山上好很多,让她感到疼痛的寒冷一分不减。
直到古逐月出现了,将她裹在了并不太厚的衣服里。
可是容虚镜却自己将他推开了,永远地推开。迟来的往事像是一把天降的刀,将两个人此刻有的,或是未来即将有的所有纠缠,尽数斩断。
容虚镜忽然转过身,捡起了地上的衣服,将自己裹了起来。但奇怪的是,这种寒冷半分不减。
可刚刚不是这样的,明明古逐月用衣服裹住自己的那一刻,她不冷的。
容虚镜无意中一低头,只看见一滴晶莹的液体砸到了玄石地板上。她顺着方向伸过手去,那温暖湿润的触感让她许久没能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