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醒手里拿着的,是苏伯罕草原大会的锦旗。他刚从雪山上回来,铁力达就把旗帜交给了他。
两个手掌大的三角旗帜就是进入苏伯罕大会的通行凭证,尉迟醒拿着旗帜,陷入了思考和沉默中去。
他没有资格参与。
草原人并不忌讳兄弟间的较量,有些竞争,是种在草原人的天性的。历届的大君甚至于鼓励儿子们各凭本事得到草原人的信任,从而登上大君的位子。
但尉迟醒离开泊川的时候,走得并不是很光彩,在许多勇武的草原英雄心里,他是个学会了中原人狡猾奸诈伎俩的王子。
甚至还把这些不入流的招数,用在了自己的亲兄弟身上。
“是谁送来的?”尉迟醒问。
铁力达其实也不怎么清楚,这旗帜是绑在一条狼腿上,无意间被他看到的。
他若是没有凑巧经过,恐怕他也发现不了。
尉迟醒见他多半也是不知道,便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世子,”铁力达忽然说,“这如果是大君给你的,那岂不是要你回去继承草原王的位置?”
尉迟醒纠正了他不少次,让他不要叫自己世子,但铁力达这人一根筋直来直去,认准了就不松口,他也只好随他开心了。
“如果不是父亲送来的呢?”尉迟醒问。
“那如果是大王女送来的,”铁力达实话实说,“她要世子回去,要么是要跟世子正面争,要么就是她设好了陷阱准备把你杀了,赢得人心后登位。”
铁力达的话十分直来直去,但尉迟醒知道,他说的就是事实。
实话很少有好听的时候。
“你觉得哪一种可能比较大?”尉迟醒问。
铁力达还没来得及回答,陆麟臣便匆匆走了过来:“杀你的可能性比较大。”
在震州这些天,陆麟臣一直都穿着当地人最爱穿的素裹袍子,在系上一条五颜六色的腰带,戴串玛瑙杂松绿石的项链,俨然一副震州本地人的打扮。
但此时此刻,他又换上了铠甲。
自秦关北与古逐月一战后,陆麟臣好似就再也没有如此严阵以待过。
陆麟臣不主动说,尉迟醒也就没有提起过,如今他再次披上铠甲,倒真有几分一别经年的味道。
“赵阔给我来信说,风亦尘带着一支精锐的飞羽军取道罗刹境内进入了泊川,”陆麟臣说,“再过半月余就是苏伯罕大会,除了要对你不利,我实在想不到他去泊川还能做什么。”
“勒朗泰是大王女的人。”陆麟臣提醒他。
“进去说。”尉迟醒沉思了一会儿,转身往古罕宫里走进去。
陆麟臣看了一眼仿佛事不关己的铁力达,转身跟了上去。然后他的肩膀忽然就被铁力达撞了一下,陆麟臣侧头,看着挤眉弄眼的铁力达。
“你跟着世子多久了?”铁力达两手握拳轻轻一碰,然后伸出两个大拇指来暧昧了弯了几下,“你两是不是这个?”
陆麟臣扫了一眼尉迟醒的背影,凑到铁力达的耳边低声煞有介事地说:“对,你不要告诉别人,对世子影响不好。”
“明白明白!”铁力达猛点头,“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叫世子帮我约百里姑娘吃个饭。”
陆麟臣一愣,然后就意识到铁力达见阿乜歆那时,多半在尉迟醒去云雾重楼之前。
“那我没办法了,”陆麟臣说,“现在只有阿乜歆在震州,她的胞姐百里姑娘去海外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原来是胞姐!”铁力达恍然大悟,“我那天偷偷看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这样。”
“你好好干,”陆麟臣拍了拍铁力达的肩膀,郑重其事地对他说,“阿乜歆跟你家世子可是这个——”
陆麟臣也学着铁力达,双手握拳轻轻地一碰,两个大拇指对弯了几下。
“她看见你这样,”陆麟臣单眼一眨,“肯定会告诉她姐姐的,你还愁什么?”
铁力达恍然大悟:“对!”
然后他似乎又想到了了什么,“那他们两是这个,”铁力达又比了这个手势,“你跟世子岂不是……”
“做人,要心胸开阔。”陆麟臣微微一笑。
铁力达再次醍醐灌顶,不由得为陆麟臣竖起大拇指。
“你们两还不进来?”尉迟醒已经走进宫殿里一次,见两人迟迟没来,又出来在门口张望。
“就来!”陆麟臣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了台阶,搂着尉迟醒的脖子往里走。
也不知道为什么,尉迟醒感觉铁力达看他的眼神,似乎是充满了祝福?
“风亦尘只听命于宁还卿,你觉得他被派去苏伯罕大会,究竟要做什么?”尉迟醒走进殿中,将陆麟臣的胳膊拿开了。
“杀你。”陆麟臣言简意赅。
“我是说,”尉迟醒说,“最终目的。”
“你心里明白,何必问我。”陆麟臣说,“这是迟早的事情。”
“你们在说什么?”铁力达一头雾水。
陆麟臣感到一丝欣慰,从前很多时候他跟尉迟醒说话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就是个脑子没发育完全的野人,明明每个字都是汉字,说出来他偏偏就听不懂。
如今铁力达的模样,让陆麟臣终于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他不愿意参与中原的纷争,但宁还卿需要有人能帮他,”陆麟臣说,“既然你家世子不行,他只能换个人。”
说着说着,陆麟臣轻笑了一声:“要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宁还卿还真是有够不要脸的,他的条件我们都照做了,结果反手就来挑拨大王女。”
尉迟醒垂眼看着被他捏在手里的旗帜:“王姐她真这么信宁还卿吗。”
其实答案就摆在眼前,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问出来。
“给我讲讲苏伯罕大会吧。”尉迟醒对铁力达说。
铁力达没有陆麟臣的心思那么细腻,他没有察觉到尉迟醒转瞬即逝的悲凉之感,尉迟醒一问起,他便连忙答了话。
“苏伯罕大会其实就是每年一度草原各部组长汇报过往一年各项琐事的会议,”铁力达说,“兵粮不足便向大君要兵粮,库有盈存便缴纳到铁王都。”
“除此之外,部族间的冲突也可以在大会上请求大君裁度。大君想要发起对外的战争,也是在苏伯罕大会上征求部族族长的意见,最终结果是同意的话,就会留下军队协助大君。”
“这么说你们其实一年只打一次仗?”陆麟臣记得不是这样的。
早些年前靖和与草原之间的恩怨就没消停过,连年的战事其实让两国都有些吃力,所以才有了数十年后十来年前,尉迟醒进入皇城做质子的事情。
“靖和最早举兵来犯的时候,是帕拉格里和大君在位期间的春季,距离苏伯罕大会还有至少三个月,”铁力达说,“散落的部族还远在泊川南方过冬,所以才会被靖和的军队逼得节节败退。”
“所以如果你是因为奇怪靖和跟胡勒每年不止打一次仗,所以问我这个问题,我觉得你可以自己想为什么。”
“铁力达,”尉迟醒发觉铁力达忽然对陆麟臣有了敌意,便提醒他,“陆侯爷没有这个意思。”
“我说真的,”陆麟臣忽然说道,“你们草原可能需要学学中原,人都打到家门口了,各部族还带着军队在南边过冬。”
“你懂个屁!”铁力达忽然有点想骂人,“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泊川冬季本来就漫长,你们靖和开春了泊川的积雪都还能把你淹掉半个,谁愿意待在冷得要命的地方?”
“我可没说让你们一直留在泊川,”陆麟臣说,“我的意思是,至少通通信件。”
“你给我咽回去!”尉迟醒指着铁力达的嘴巴。
他只需要用膝盖想都知道,铁力达这个表情,又要说陆麟臣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中原人,没资格说草原的事情。
铁力达一句话卡在喉咙里,费了老半天劲才没有说出来。
陆麟臣双手环抱着,略有些得意地看着铁力达。
“陆侯爷的话没错的,”尉迟醒说,“草原如果一直只靠一个苏伯罕大会互相联系,迟早会被其他什么更加强大的国家轻易打散的。”
陆麟臣看着铁力达,嘚瑟地抖起了腿。
“只不过陆侯爷的想法不对而已,”尉迟醒又说,“草原深冬苦寒,没有人可以天南地北地送信件。”
这会轮到铁力达嘚瑟了,他也抖着腿瞪了回去。
“照你的说法,”尉迟醒说,“我王姐大概就是会在苏伯罕大会重提我三王兄的事情。”
铁力达点头:“大君不处置你,但还有更多与三王子关系匪浅的部族,大概他们都不会像巴帕图林这么好对付。”
“陆侯爷,”尉迟醒看向了陆麟臣,“劳烦侯爷去帮我通知一声,叫上沐成朗和巴帕图林,是时候回草原了。”
“世子,”铁力达说“军队要驻扎在铁王都外一百里,我父亲带领的狼骑哨兵会在大会期间巡视。”
“还有这个……”铁力达的眼神移向了被尉迟醒挂在腰上的白狼尾,“恐怕也得交还给我父亲。”
“这你就不懂了吧。”陆麟臣熟练地搂过铁力达的肩膀,将他拉到自己跟前说话,“这东西本来就是悄悄给他的,光明正大的交上去才不对。”
陆麟臣指了指尉迟醒身上的另一块兵符:“他要交北州铁骑的兵符才对。”
“里面那么多真金人!”铁力达想也没想就反驳他,“怎么能带去苏伯罕大会?”
“请我去,也没指明说我是草原的王子,还是北州的主人,”尉迟醒说,“有什么带什么。”
“到时候你跟狼骑就在铁骑行军营的正中间,你们才是不能出面的。”
尉迟醒见铁力达还要反驳,就先开了口:“你别忘了你父亲把白狼尾给我,就是要你得到我的认同,然后成为狼骑的首领。”
“是!世子!”铁力达不再争辩,“一切听从世子安排!”
“什么时候出发?”尉迟醒问铁力达。
“要赶上大会,快则过两日出发,”铁力达说,“在慢,也要三日后就出发。”
“我听说过这个,”陆麟臣见尉迟醒有些迟疑,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去得太晚,军队只能驻扎得很远,若真有什么情况,你不希望再次孤立无援吧?”
“迟早都是要走的。”
铁力达没想太多,只想着迟早他还要回来找百里星楼:“那有什么,想回来又可以回来。”
尉迟醒被铁力达给逗笑了,挥手示意他先离开:“去整理军队吧,告诉沐成朗,要挑靠得住的留驻震州。”
铁力达也没多说,转身便离开了。他打开殿门时,尉迟醒看见了他种在古罕宫里的那片杏林。
他有些迷怔地看着,直到铁力达走了很久,他才终于缓过神来。
“抱歉。”尉迟醒发现陆麟臣仿佛看了自己很久。
“这里的日子很舒坦,确实容易让人不想离开,”陆麟臣说,“远离了那么多是非,又有心上人在这里。”
陆麟臣用自己的肩膀撞了撞尉迟醒的肩膀:“可惜你不去惹是非,是非自然找上门来惹你。凡俗事了再回来,也不见得不行。”
尉迟醒笑了笑,他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未了的凡俗事,更不知道就算下一次有机会回来,看见的阿乜歆,还是百里星楼。
但无论是哪一个,他们这一生都已经错过了。
“你说你当初如果没娶沐怀时……”陆麟臣下意识地说了出来,说完后便后悔了,“诶诶诶,又嘴瓢了,你别往心里去。”
“不娶她,”尉迟醒说,“现在草原的大君就是我王姐,跟神策军交战的就是草原的军队。”
“宁还卿要利用草原夹击容虚镜,若这片土地从未生我养我,那我就可以坐视不理。”
但他生于草原,脉博中流动的血液都带着草原狂野勇武的风,他热切地爱着这片从未有机会好好拥抱的河山。
“我死了一个从小到大都没有好好相处过兄弟,”尉迟醒看着陆麟臣的眼睛,“若有机会,我想跟他一起长大。这机会我没有了,但很多草原人都有,麟臣,你明白吗。”
陆麟臣点点头:“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