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醒大概是很久没有睡觉了,阿乜歆抓着他的手掌,天刚入夜,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阿乜歆看了他很久,睡着时候的尉迟醒比平时更加温柔,胸膛在均匀细腻的呼吸中起伏着。也许是梦到了什么事情,他的皱着眉毛,纤长的睫毛也在轻轻抖动。
“我在这儿呢。”阿乜歆轻声说,“你别怕。”
说完她就抽出了自己的手,将尉迟醒的手掌放回了他的膝盖上。
陆麟臣安静地看着她,目光沉静如水。
“我出去看看,天亮就回来。”阿乜歆顿了一下边改了口,“他醒了我就回来。”
说完她就一侧身,从铁栏之间的间隙里钻了出去。尉迟夜其实原本就没打算为难她,周围的守卫对她这种公然逃窜的行为也都视而不见。
阿乜歆对陆麟臣挥了挥手,做出一个一会儿见的口型,就转身跑向了帐篷堆里。
她今天似乎远远地看见了黑狼的影子,不过她没有看清,她想要去看看情况。
实话说她其实是有些害怕的,在进入尉迟长阳和启阳夫人的回忆中时,他们面对黑狼的恐惧一分不减地传给了阿乜歆。
若是和他们并肩作战的话,其实大多时候都感受不到这种恐惧。收过训练的战士们,往往会克制掩藏自己内心的恐惧,好稳定住整个军队战斗的决心。
但回忆不是这样的,阿乜歆从他们的视角去经历一遍,他们面对黑狼时,令人发疯的恐惧也会像她碾压过来。
比起从故事里听说,阿乜歆知道,她看见的,才是战场上真正的模样。
除了恐惧,其实还有绝望。
尉迟长阳是草原的大君,他不会让自己的情绪蔓延出来,哪怕兵临城下国之将倾,他也会告诉他的子民不能放下武器。
比起这些冠冕堂皇的,阿乜歆看见的才是真实的。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也会恐惧,草原最精锐骁勇的军队也抵不住黑熊兵团的随意一击。
还有绝望,在战场上看不见获胜的希望却还必须要一直战斗,是一件非常绝望的事情。
阿乜歆不敢把这些都告诉尉迟醒。
她一路走来,草原上的人们对她其实真的还算友好。他们信奉的伦萨和天母据说就是从震州的雪原中悟了道,以身献祭草原后才成为了草原的守护神。
所以人们对于震州来的钦达天,有着天然的包容度和亲切感。
她越是往歌舞声喧哗的帐篷堆那边走,就越是能够听到觥筹交错的交谈声。
此时的草原,谁会想到这是已经经历了那阿塔斯河血洗的草原。
其实这也不怪人们健忘,念渡一能够得到传扬,不也正好就是因为人们愿意铭记美好,遗忘痛苦吗。
不管走过多少代,人都是向往极乐的。
巨大的篝火堆在一次木柴断裂后,飞出了不少火星,阿乜歆裙摆上的羽毛一点就燃,所以她不得不提起裙摆想要躲开。
她正要绕路,一个高大的身影却挡在了她的身前。在她的所见所闻里,铁力达已经是最高大强壮的了。
铁力达站直了比尉迟醒高出半个胸膛和整个脑袋,而眼前这个人,大概也比铁力达高这么多。
阿乜歆抬头看他,心里闪过一个诡异的想法,这人该不是两个容虚镜这么高吧?
大个子的蛮武士在看出阿乜歆的脖子有些酸后,便屈膝半跪了下来:“钦达天!”
他的声音像是一下就炸开的铜钟声,阿乜歆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他直接震出了体外。
震州人的听力本来就灵敏,他这么一吼,阿乜歆险些背过气去。
周围不少高大的人站了起来,齐刷刷地扭头看着阿乜歆这边。他们的体格也很高大,只是没有阿乜歆眼前这个夸张。
他们只安静了转眼的一瞬间,在看到阿乜歆后便用努嘴发出很奇怪的呼喊声来。她在此起彼伏的奇怪呼声里张望,这时候她才发现,尉迟夜不在这里。
“你是谁?”阿乜歆嘈杂声中问他。
“我叫弘利蒙库,”他说,“是巢勒蒙库亲自原定的继承人!”
弘利蒙库说话时,语气里有藏不住的骄傲和自豪。向别人炫耀黑熊兵团的首领亲自将选为继承人,实在是有些让他飘忽,以至于他没能看见阿乜歆握紧的拳头。
“钦达天,”弘利蒙库向她伸出手来,“我听说你很久了。”
阿乜歆看着眼前这只能把她捏碎的大手,往后退了一步。她也不管火星会不会点燃她裙摆上的羽毛了,他只知道她不想和他接触。
弘利蒙库却突然走上前来,阿乜歆防备的姿态很明显,只要他一碰到她,她就会抽出云中剑来砍断他的手。
但阿乜歆很快就发现是自己想太多了,弘利蒙库只是站到了她的身后,帮她挡住了篝火里迸出来的火星。
弘利蒙库高大敦厚并且无比强壮的身躯,真的就像城墙一样。
“钦达天可真像一只小鸟。”弘利蒙库没头没尾地感叹了一句。
他生在女人很少的极北雪原,每天身边都是一群高大威猛的男人,大家一起出去打猎,然后日落时就拖着猎物回到女人们居住的山洞里。
女人们也很高大强壮,弘利蒙库一点也不觉得她们需要待在避风的山洞里,但没办法,这是传统。
只有到了冬季最寒冷的那个月,弘利蒙库才会跟女人们躲在一起,其实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女人男人没分别。
直到他南下的时候,见到了比蒙库族矮小瘦弱不知道多少倍的女人,他才明白原来女人是白白软软,温柔可爱的。
尤其是见到阿乜歆的那一瞬间。
他原本正在吃肉喝酒,但突然脑海里就有什么指引着他看过来。然后他就看见了小心翼翼躲着火星的阿乜歆。
这一瞬间他什么都管不得了,他踢开桌子踩着酒罐,鬼迷心窍一般地走了过来,半跪在她面前。
弘利蒙库知道她可以飞,他曾经见过南方一种很漂亮的小鸟,也曾经试图喂养它,不过严寒的天气里,那只被他捉来的鸟甚至没活过三天。
他的脑子乱糟糟的,想告诉阿乜歆的话太多,最后说出口的,竟然是一句你可真像一只小鸟。
弘利蒙库觉得自己好像把事情搞砸了,因为阿乜歆的脸色有点不太对劲,她用一种怀疑且防备的眼神看着他,就像他是她的敌人一样。
阿乜歆突然舒展翅膀飞了起来,悬在与弘利蒙库视线平行的高度,她有些不满地看着弘利蒙库:“别说我像是小鸟,小鸟杀不了你们,但我可以。”
明明是说要杀了他们,弘利蒙库却傻笑了起来,他只觉得,只要他没生气就好。
“你叫什么名字?”弘利蒙库挠着自己的后脑勺,笨拙又直接地询问他的名字。
阿乜歆很久都没回答,有那么片刻他都想要给自己找台阶下,告诉阿乜歆,你不想告诉我也可以,我就叫你钦达天就好。
“我叫阿乜歆。”阿乜歆却突然回答了她,“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但作为交换,我想看看你的黑狼。”
弘利蒙库激动地往前走了两步,在发觉阿乜歆不动声色地后退后,他停下了脚步。
“好,我带你去看。”弘利蒙库说。
“弘利!”席地而坐的蛮武士里忽然有人发出了不满地指责,“你怎么能带外人去看我们的兄弟!”
“这是钦达天!”弘利蒙库说道,“再说,看看就看看,又不会给你看掉毛!”
弘利蒙库在草原上奔跑了起来,他从没有过这么心旷神怡的感觉。
很多次他拿着他的斧头从荒原上跑过,砍下敌人的头颅。鲜血成为燃料,让他胸腔中的火焰更加旺盛,那种男人的骄傲令他无比自豪与舒适。
但都比不上现在。
他在月下的草原上快速地奔跑着,高大的身躯没有为他的速度带来限制,只要他想,他就还能跑得更快。
最重要的是,阿乜歆跟着在他身后飞翔,她追着她的步伐,月光投下来的影子正好就像是阿乜歆展开双翼拥抱他。
弘利蒙库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烧红后还在不断加热的钢铁,在炽热中融化,为了他的小鸟。
跑着跑着,他忽然在一个断崖似的山丘上停了下来,阿乜歆也稳住身形停了下来。
“你的狼呢?”阿乜歆不觉得自己看到了黑狼。
弘利蒙库摸出胸口处的骨制短笛,在月光下扬起头长长地吹着。最初只有短笛的声音,然后忽然有一声属于狼的嚎叫声回应了他。
阿乜歆发现,在并不是很高的山崖下,忽然出现了一双绿色的眼睛。山崖背光,她根本看不见狼的身影,但却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一双眼睛出现后,有更多双眼睛跟随他而来,山崖底下像是惊起了一片萤火一般。
弘利蒙库放下了短笛,对着山崖下比了个手势。
阿乜歆在风里听见了一点细微的响动,大概是肉垫飞快从岩石上踩过的声音。本能的警觉让她在一头黑狼从山崖底下冲出来的一瞬间,躲到了更高的天空里去。
弘利蒙库在黑狼落地后重重地敲了一下的脑袋,它一下就趴了下来,垂着两只耳朵。
“这是钦达天!”弘利蒙库说,“你要比对我还好地对她。”
黑狼扭头看了一眼阿乜歆,鼻子里呼出一口热气来,然后转过头又看着他的主人。
跟但戈尔朵的接触,让阿乜歆有点喜欢狼这个生物,但看见了弘利蒙库的黑狼,阿乜歆连靠近都不想靠近。
它不愿意亲近阿乜歆,阿乜歆其实也不愿意亲近她。
这黑狼有两个但戈尔朵那么大,它要是想吃自己,阿乜歆觉得,自己还不够填它的牙缝。
“它有名字吗?”阿乜歆问。
“它叫弋兰,”弘利蒙库说,“在我们蒙库话里就是小鸟的意思。”
其实不只是小鸟,是一种通体洁白,头顶生长着三根金色羽毛的小鸟。
它的睫毛长而翘,尾部像一把浅金色的小扇子一样打开,在它眨眼时一晃一晃得,非常好看。它的尾巴也很好看,长而软的羽毛像是凤凰尾,但没有那么艳丽。
弘利蒙库只在小时见过它一次,极北的鸟类很少,这是唯一能在北边活下来的小鸟。
所以除了它,也没有别的物种在极北的地方被称为小鸟。
他听说钦达天的传说时,就觉得钦达天很像很像这种鸟类。
她是唯一可以居住在极寒之地,而以及高贵美丽的存在。
阿乜歆觉得弋兰这名字跟黑狼不搭,跟弘利蒙库更不搭,就好比陆麟臣不叫陆麟臣,反而给他取个名字叫陆婷或者陆姝。
黑狼猛然扭头瞪了阿乜歆一眼,仿佛听到了阿乜歆在心里编排它的名字一样。
阿乜歆想起来,他在回忆中看见黑狼身影时,其实耶育泌和尉迟长阳都在不断攻击它们。
但他们都像是不知道痛一样,就算受伤,也绝不会松开咬在嘴里的人和狼。
这和草原狼骑的荒原狼不太一样。
荒原狼受伤以后,陪伴着他们长大的将士不到死,都是会来救他们的。身上太疼,他们也会遵循主人的指示,放开目标撤到后方。
到黑狼们不是。
它们是除非目标先死,否则绝不会松口。他们的主人也一样没有谁救谁,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御,和最好的自救。
所以纳阿塔斯河一战输了。
“它为什么不怕痛么?”阿乜歆喃喃地说道。
“它当然怕痛,”弘利蒙库也不知道阿乜歆听说了什么,竟然以为黑狼是不怕痛的,“我不知道你听说的传闻是怎么样的,但我得说,黑狼比所有狼都更怕痛。”
“但痛不会让他们退缩,越是痛就越是愤怒,这怒火会让他们想办法把所有敌人都撕碎。”
弘利蒙库思考了一会儿后接着说:“不过有时候他们自己也会死掉,但不重要,先死的总是敌人。”
阿乜歆看着黑狼在主人手下慵懒但依然藏着警觉的目光,这只是一只,崖底下还有不知道多少狼。
“不过没事的,”弘利蒙库说,“过几天铁王都就要到纳阿塔斯河投降了,不会吓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