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有衣穿,有饭吃。”
“饭?就像叔叔给我们吃的那个东西一样的么?很好吃,我从来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比那个味道还要好吃,外面没有饥饿,有吃不完的馒头米饭,诱人的菜肴,鸡鸭鱼肉,飞禽走兽,所有的山珍海味,都可以通过银钱购买。”
“钱?”一个女孩略高一些,抬头,疑惑了一下。
“肉……不好吃,不要吃肉。”身子略显矮小的女孩从姜云身上跳下,退后了几步,看向他的目光带着一丝恐惧,似乎‘肉’这个字,在她的心中是一个不好的回忆。
大一些的女童将身子挂在姜云身上,不断的傻笑。
两人的声音略显稚嫩,发音模糊,似初学说话一般,吐字不清,但姜云分辨起来,还没有太多的困难。
“恩。”
“肉当然不好吃。”
姜云笑了应和一下,一伸手,矮小咬了下手指,心中犹豫一下,还是走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臂,而那些肉和女孩想象中的肉,并不是同一种东西,姜云并没有认真的解释。
三四岁的孩子,眼中的世界还是黑白,并不能真正的明了这世间的凶险和危机,尤其两人一直生活在这个被圈养的世界中,除场中这几十人外,从没有接触任何外人,说的多了,反而会让她们困惑。
思考太多,容易迷失了自我,世界只有黑白,也是一种让人渴望的生活,泾渭分明下,便不再有勾心斗角生存的空间,朋友对饮,敌人拔刀,简单一些能活的快乐,无虑。
“钱是一种好东西,可以买到任何自己需要的物品,衣服,房子,食物,陪伴,快乐……”
姜云缓缓的讲述,身上,两个女孩眨着眼经,蒲珊珊的看着他,目光中虽几经隐藏,可依旧能给看出对于外面世界的向往。
那种目光让人心疼,那些话听在耳中,更像是天方夜谭,存在太多之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安定的生活,只需要依靠双手,便能够吃饱喝足,不必担忧随时出现的生离死别。杀人偿命,有糖果吃,有泥人玩,有许多小朋友可以相互之间打闹玩乐,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不是如此时一般,隐藏在黑暗的角落中,不敢露出一丝声响。
目中,有向往,只是很快的,两人看了看左右,那一丝刚刚升起的光芒瞬间便暗淡了下去,那片新的世界很好,可惜,并不属于她们,那怕是奢求,向往,也终她们是达不到的彼岸。
她们双手紧握,咬着牙,身上轻轻抖动着,稍高一些的女孩看着姜云:“什么事儿都需要用钱来衡量,外面的世界也没有想象中的好,我不想吃糖果,不想玩泥人,不想和小朋友们一起玩,只想永远的和叔叔伯伯们在一起生活。”
声音很模糊,透着奶气,语气坚定,不容质疑。
“对,外面的人和外面的人一样,都是坏人。”矮一些的女孩说。
两人挣脱姜云的怀抱,几步小跑跑回了人群中,姜云那件白色长袍已经被撕碎,披在两人身上,在黑暗中似一道光亮,迎风招展,哪怕目光中依旧有眷恋,有向往,可脚下步伐依旧坚定,毫不动摇。
东北角,两个孩子回归之后,那老者向姜云笑了一下,人群合拢,再次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杜林轻轻的笑了一下,封印依旧没有什么头绪,可几日的见闻,让他对姜云又有了一个全新的理解。
似乎……自从那夜发现了两个女孩,姜云将身上长袍交给了那老者之后,圈舍中便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人群不在严防死守,两个孩子不必似之前一般被禁锢在狭小的角落,姜云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多了,在无人关注时,目光却变得愈发阴沉,角落中的那些男女,依旧不着衣屡,啃着青草,可在两个孩子吃馒头时,目中却充满了希望。
是传承的希望,也是活下去的动力,肩上的那副重担不在是负担,而变成了两个孩子透着光亮的未来。
可是这一切,似与杜林没有太大的关系。
“我要杀人。”
“不再考虑一下?”
“不了,这些人,该死,也必须死,否则会成为我修道途中的魔,气不平,血不畅,三魂动摇,无法凝聚,肉身枷锁更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强大,无法斩落,若不出了这口气,我此生恐怕与大道再无任何的瓜葛。”
“不值当。”
杜林摇了摇头,默默的看了眼姜云,赤着身子的他,许是这些时日吃食的原因,略显清瘦,一身的血肉并不突出,身上似有一种气息正在酝酿,哪怕一身神魂被封,依旧正在聚拢,蔓延。
“值与不值,日后自然能见分晓。”姜云沉默一下:“心中这口恶气,必须要出,你我本就要放手一搏,拼一下,现在不过是多了一些负担罢了。
都说红尘炼心,之前在北荒时,我便听师傅讲述,肉身的超脱并不等同真正的跳出了凡尘,若是真想修炼得到,需在红尘中滚上几滚,如今看来,果然是这样,不过这种感觉,我宁愿永远无法明悟。”
“多一些负担?”杜林苦笑一下看向姜云:“是多一些?若只是你我二人,倒还好说,这些天,你的符箓差不多也勾画的差不多了吧?”
“恩,还差一些,再有三五日时间,便可以完成,到时只要暂时压制,便能够使神魂脱离束缚。”
“多一人,就多一份凶险。若只是你我二人,只需要挣脱了束缚,三魂出窍,逃命还是很有希望,可多上几人,困难只会成倍增长,一个不慎,就是身死道消。
且你的那种符箓,对肉身,魂魄,损害极大,一但时间过长,真的会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几日观察,杜林渐渐明了,姜云已经动了恻隐之心,想要将圈舍中的人群救出这片苦海,可真正实行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两个人逃离,只需占时压制魂魄封印,可若是十人,几十人,便需要在这天云部落杀他个几进几出,一个不慎,便是身死当场。姜云所谓压制,是利用符箓力量占时压制封印,时间也仅有一刻钟时间,若时间一旦超过,虽依旧可以压制封印,可一旦符箓的力量消去之后,那些封印便会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加强,直到彻底封印三魂七魄,肉身神明,再也无法破解。
天云部落,本就难缠,其修行的功法与沙渐相似,却又不同,沙渐姜黎两人,主修图腾,而这里的人,似乎对于封印,养盅之术,有独特的见解,再辅以一身强横的肉体,碰到一些好手,两人都有信心斩落对方,可后果,可能是再无再战之力。
人人精通封印之术,有一个诡异手段的族老,部落中的好手人数未知,这些天间,在蛮族人口中又听闻到正不断有其他部落前来,若是一切为真,到时两人所面对的危机便更加恐怖,若是在加上这些负担……
杜林摇了摇头,对于这些人,他并非真的没有恻隐之心,初次所见时,心中便猛地抽搐了几下,同情,怜悯,似这天下绝大多数的人一般,见不得他人受罪,见到困苦的,坚信的人,总是想要助其脱离苦海。
可现在,他自身难保,身上封印迟迟没有破解,送饭的汉子们不时交谈中已经明了外面的一切,活人大祭,一旦真的到了那日,有无数蛮族前来的情况下,两人后果恐怕并不会好到哪里。
似绝大多数人的选择一般,在面对生死危机时,自己的生命,总是能够压制住心中的悲悯,人都是自私的。
何况,他心中依旧有一个疑惑尚未解开。
这些人,真的似此时眼中这样,如此凄惨?而不是刻意的伪装?
人心的险恶,超脱生死,用怀疑的眼光审视一切,多看,多想,总是没有坏处,只是没想到的是,自己还没有想明白其中的牵连,那一侧,姜云便有了决定。
与他初次相识,有很大的出入,这个儒雅,絮叨,有些热心的汉子,却没想到也是一个被情欲支配的人,只是不知道,他面庞下隐藏的是一颗什么样的心。
“干还是不干?”
没有理会杜林的话,姜云上前一步逼问到。
杜林微微皱眉,心中将一切盘算了一通:“不急,不说生祭的日子,便是你的符箓,也还需要几天,这两天谁也不清楚会出现什么样的意外,不过先做出一些准备,还是可以的。”
姜云既然已经说出了气不平,血不畅,神魂不稳的话,明显已经有了决断,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前途,此前他从未想过姜云是这样一个热血而冲动的人,记忆中,仙人的模样都应该是老谋深算一类,却不想还有如此热血。压制封印的符箓掌控在姜云手中,这是一种请求,但他更愿意理解成一种胁迫,心中有些不喜,可此时却没有太多退路,并没有直接应下姜云是因这几天间,那种熟悉的感觉始终在心间旋绕,虽从未触碰,却近在眼前,隐隐中,似有一道薄膜隔阂,只需灵光一闪,便可以明悟其中关键。
可惜,这些天,那种感觉迟迟未来,答应了几天,是给自己一些时间,若是一旦明悟封印的关键,不需姜云便可以破空封印,他会立即远走,至于这里的这些人,姜云,那些孩子……大家只是萍水相逢,有余力时还可帮助一把,自身难保下,各自纷飞吧。
同样的,也如他讲述一般,有些事儿,需要做足的准备,冲忙之间暴起,只凭借一腔热血做事儿,长久不了。
没有拒绝,便是同意,姜云点了点头,看向东北角,目光似能穿透人群,看到那两个孩子的模样,目露笑意。
两人又商议片刻后,姜云离去,杜林坐在原地打坐修行,姜云返回远处,手指在虚空中不断挥舞,模样像极了之前杜林画符时的样子,不同的是空中并没有任何变故,异像的产生。杜林默默感受,隐隐觉得,在姜云画动间,身边,似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缓慢的升起,那力量隔绝了天地,融入肉身,三魂七魄上,那些封印丝线,在那种力量的涌入下,正以一种缓慢的速度变细,变小,虽未完全消失,可那封印,的确变得松动起来。
东北角,两个孩子的目光经常会透过人群,好奇的打量杜林,姜云两人,老者不在阻挡,人群看向姜云时,也会露出和善的目光,两个女人不时会站在人群外侧,与那些男人组成一道围墙,与之前赤着不同的是,她们的身上披着白色的布片。
傍晚时,又有壮汉前来,两个女人快速退入了角落,人群合拢,恢复之前的模样。
将馒头和水扔给杜林姜云后,那汉子在人群外逛了一圈,似在检验牲口一般,眼睛在人群扫视中,不时露出惋惜的色彩,口中嘀咕这:“胖了,有些可惜,太瘦,没有肉,这个太小,恐怕不能满足族老等人需求。”
许久之后,他才捂着鼻子,在一人的身上一点:“你,和我走吧。”
那人身子一颤,缓缓的低下了头,木讷的跟在壮汉身后向外走去。
“慢着。”
经过杜林时,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纵使心中有了决断,对这些萍水相逢的人不打算理会,可见此,心中还是不忍。
“怎么?想起刺?”
壮汉眉头一皱:“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你,别真把自己当大爷了,想死,说一声,爷爷成全你。”
“都要走了,总要吃上一顿好饭。”对于壮汉的嚣张咒骂,杜林毫不理会,他走上前,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披在男人的身上,他似想要拒绝,可杜林用力下,终究没有挣脱。
“穿着吧。”
叹息了一声,将手中的馒头递了过去:“这个……也吃了吧,吃顿饱的。”
男人手刚一伸出,却猛然收回,想要回头,却终究没敢再看一眼,抬头看向杜林,借着月光,杜林能清晰的看清他眼中的哀求。
“吃吧,放心,今天开始,再没有以后,那些伤神费脑的事儿,不需要再做考虑了。”
杜林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将那馒头塞在男人手中,拿起几根青草,干嚼起来。
“嘎吱,嘎吱。”
味道清苦,透着一丝酸意,他笑着对那男人说:“这些年,吃惯了山珍海味,生吃这种青草,还是第一遭,味道不错。”
“谢谢。”
许是多想了,可那男人更愿意相信杜林话中有话,他接过了馒头,掰下了一小块,放在口中迟迟不肯下咽:“很香。”
“我今年应该二十七了,这是我第二次吃到馒头,谢谢你,不过这些东西,还是留下吧,我怕太多的留恋,让我自己再不敢面对那些事儿。”
说着话,他像杜林笑了一下,将衣服,馒头轻轻放下,自顾自的走出圈舍。
不回头,不转身,这间茅屋,记载了二十七年的生活,也书写了二十七年的苦楚血泪,有太多亲人自这里走出之后再没回来,也有许多的人在当年还未被圈养起来是默默的逃离,有人活着,有人死了,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只希望这样的事儿,再不发生在他人的身上,自己,是以这样的方式走出这里的最后一人。
脚步坚定,直到走出了圈舍,壮汉骂骂咧咧的锁上了门后,呼吸这几年间从未嗅过的空气,他眼中有些红润,突然间想要回头看看,看一看那个不能称之为家的家。
“哎。”
杜林叹息一声,隐隐间,似能够感受到圈舍外那男子的情绪,目光,他起身,将衣袍,馒头从地上捡起,走到人群外,将长袍披在那老者的身上。
“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反抗。”
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打量这老者,身子瘦弱,站在原地都在不断颤悠着,须发花白,只是被污垢遮掩,看不清原本的模样,面庞上,带着本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忧虑和焦虑,如一具干尸,不知被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始终不肯倒下。
老者似要拒绝,被杜林强制性的压制,系上了衣扣,小半馒头被他传入了人群,他轻轻舔了舔手掌,露出缺了一半的牙齿:“谢谢,谢谢。”
声音……有些哽咽。
杜林没有说话,转身回到原地。
就在刚刚,在那男人和老者身上,他再次看到了不一样的人生,那人生中,有希望,有不甘,有愤怒,有不屈。
也许正是这样的一种力量支撑,才让祖辈们能够一次次从战火中走出,中原大地在外族马蹄下支离破碎,却始终屹立于世界之林,几次亡族灭种的危机下,靠着不甘,靠着希望,靠着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几经繁衍后,必然再次主宰世间。
心中有些感悟,以最直观的方式似见到了书中那一篇篇记述,真正的历史,在他身边上演,一幕幕惨剧,一场场人生。
“我修行所修,修的是什么?是长生?超脱了世俗之外?是不朽?神魂永恒,气血不朽?不,都不是,是希望!”
“在危机中,不曾退缩,在绝境中,永存希望,不急不躁,不卑不亢,管他泰山压顶,山海崩碎,只要心存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