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处理完政务,就叫袁怀恩去把他的鱼竿找出来,他要去钓鱼。
袁怀恩一副了然的样子笑道:“奴才早就准备好了,还擦拭了一遍,很干净。”
“郡主在御花园流水小潭呢,说那儿水深,鱼多。”
皇上笑道:“她倒是会找地方,走,我们过去看看。”
袁怀恩提着木桶,跟着皇上朝小潭边走去。
只见李鸿雁坐在杨柳树下,用柳条编织了一个草帽戴着遮掩。她自己则席地而坐,在一片葱郁的绿草中,手里还不停地编织着。
皇上走过去,袁怀恩刚要接过小太监的椅子放下,不料皇上也坐在了草地上。
李鸿雁将那个刚编织好的草帽递给了皇上,皇上戴上以后,果然觉得清凉舒适,还有一股淡淡的草木香,很是沁鼻。
这似乎是儿时的记忆了,却不知为何那么清楚。
皇上低头瞥见,李鸿雁的小木桶就放在挂在小潭的上方,里面已经有几尾鲤鱼,但其中一只还是蹦了出来,落入了小潭中。
皇上见状就笑着道:“你这哪里是钓鱼,分明就是逗鱼玩呢。”
李鸿雁道:“世间万物生灵,只有人最复杂。我情愿逗鱼玩,也不情愿跟人玩。”
皇上问道:“不是已经打了景王了吗?还生气呢?”
李鸿雁也没说生气还是不生气,她道:“我幼时顽皮,家中长辈们人人都知道。”
“尤其是我祖父,最喜欢带着我驰骋在草原上,见识各种部落和物种之间的争斗。”
“那时天气热,他担心我中暑,便会给我编织草帽。”
“可我喜欢打瞌睡,每次醒来草帽必定不翼而飞,他又停下,继续为我编织。”
“但他五十二岁那年战死了,死的时候,我军深入密海深处,我爹和我两位叔叔,历经三天三夜才将他的尸骨带回。”
“我是孩子,他们不许我去看,但我不怕,偷偷去了。”
“半边脸都没了,血淋淋的,露出骨头。我听我爹他们说,幸亏是这样,又陷入泥污泥中才得以保存尸首,否则被敌国发现,多半是要被取去首级的。”
“他们还说,我祖父能留下全尸,已经算是好的了。”
“我不懂,明明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说好?明明面目全非,为什么还要觉得欣慰?”
“直到我二叔和三叔的尸骨,被践踏成泥,找回来的时候连具人形都拼凑不齐,我才懂得,父辈们找到祖父尸骨时的那种欣慰。”
“讽刺的是,景王说我是漠北派来的奸细。”
“是不是要我李家的人都死绝了……京城的人才会觉得安心?是不是大魏的疆域被践踏出残破的一角,他们才会觉得紧迫?”
“自我懂事起,我们李家不是在打仗,就是在练兵,家里每出生一个孩子,若是男孩就凝重万分,若是女孩就欢庆几日。”
“幼时我不懂,只笑别人家重男轻女,我们家重女轻男。”
“现在才知,那是因为我李家儿郎,几乎都是为国战死的。”
“我李鸿雁生来是女孩,却巾帼不让须眉,别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不仅能做到,还要做得最好。我们李家这一代的男儿不多了,也不知道能镇守边关到何时?”
“甲胄被鲜血浸透,尚能咬牙。若是被京城的利刃所伤,他们必会心如死灰,再无斗志。”
“但愿到了那一天,我李鸿雁还能站起来,而不是死在京城的谗言之下。”
皇上一直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可袁怀恩知道,那是因为皇上心里难受,喉咙堵得紧,不是不想说,而是担心自己一说,就全暴露了。
他叹气着,自动站远了些。
荣安郡主啊……这个人,太诡变了,真是半点机会都不给人设防。
不知道过了多久,皇上重重一叹,说道:“如此,皇位的人选就更少了。”
“惠王、宁王?”
“朕觉得,他们一个都配不上你。”
李鸿雁道:“配不上也要挑一个嫁了,我还想生孩子呢。最少要生两个,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然后教他们读书习武,从小立志兴天下,将来才不会被名利富贵所动摇。”
皇上听后,问道:“你小时候你爹也是这么教你的?”
李鸿雁摇头:“我爹那时候很忙,基本上不管我。”
“是我舅舅。”
“我大舅舅,他说我母亲是金阳公主,如果我愿意留在蒙古,他就给我一块封地,让我治理。”
“他还带我去看过那片草原,牧民,牛羊。”
“他说每个人从父辈手里继承的,都是有限的,一眼就能看得见。唯独自己开拓的,创造的,将其变得繁荣,那才是真正的荣光。”
“我一直都记得这句话。”
“可我长大以后才知道,他给我的和大燕比起来,微不足道。也正因为如此,大燕百年来都受外族侵扰,边关不得安宁。”
“我做不到最大,开拓不了最远,那就要做最强。”
“我不会轻易认输的,他们也别想打倒我。”
皇上哑然失笑。
他取下草帽,轻轻放在手里摩挲着,叹了口气道:“朕还在为你祖父伤心呢,你马上就变成坚强的小姑娘了。”
“天气都没你变得这么快。”
李鸿雁笑着道:“有皇上这句话就足够了。”
“我只是伤心,为何明明是皇上亲自选定的太子,他却半点君王的气度也没有?”
“倘若我李家不忠,所求为何呢?”
“遗臭万年吗?”
“我不懂。”
。
皇上摇了摇头,看向平静的水面,说道:“朕也不懂。”
“但是没关系,朕不让他做皇帝就是了。”
李鸿雁看见皇上的鱼漂动了,连忙帮他拉杆,说道:“先别说废话了,快点,鱼要跑了。”
皇上嘴角抽搐,好不容易齐心协力钓上一条大鱼,却因为他手忙脚乱放跑了。
就在这时,李鸿雁看见不远处有两道身影走了过来,她低头看向水面的倒影,发现竟然是贤妃和嘉安公主。
李鸿雁立马大声埋怨皇上道:“你看嘛,叫你话多,鱼都被你放跑了。”
皇上顿时反驳道:“什么叫我话多,不是你先说的?”
李鸿雁道:“可我也没有耽误钓鱼啊。”
皇上憋屈极了,又反驳不了,便道:“朕刚刚跟你说的,可不是废话,你这是什么态度?”
李鸿雁也急了,拉起鱼竿道:“我什么态度?我能有什么态度?他们都是你的儿子,你要选谁做太子不是你的事吗?”
“你跟我说我敢应吗?”
“我敢吗?”
皇上:“……”你之前是敢的!
但是现在他不敢说了,因为李鸿雁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比刚刚钓上来又跑掉的那条鱼更凶。
袁怀恩一个头两个大,根本不知道怎么劝。
便看见对面的小溪岸边,贤妃和嘉安公主来了,正一脸震惊地看向皇上和李鸿雁。
袁怀恩暗道不好,连忙迎上前去请安。
听见动静的皇上和李鸿雁也一下子安静下来,一句话都不说了。
明明和谐无比的场景,可落在徐贤妃和嘉安公主的眼中,却格外刺眼起来。
二人都没有察觉到,李鸿雁盯着水面波光粼粼的影子,嘴角勾了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