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彦卿看着沈休文离去的背影, 整个人瘫在地上, 久久不能动弹。
他万没想到, 他们谢家最为隐秘的安排竟然也已经被沈休文察知了。而这一切, 他的父亲、他的兄长还毫无所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哪怕已经明白沈休文的可怕之处,却还对他的人品抱有信心,直觉沈休文不会连那两个孩子也不放过。而且尽管知道沈休文把这事说出来, 是在胁迫他,可另一方面也是在提醒他, 这是他给谢家的机会。
他眼下最怕的是, 这件事不止是沈休文知道, 要是别人也知道了, 那就真的糟透了。
谢彦卿沉思良久,终于下了决心。
他颤抖着双手捧起了面前的饭碗, 又拿起筷子, 就着滚烫的热泪,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沈休文回到自己营帐, 却见隐门的门主烟月姑娘还在帐外等他。
烟月看着他从日光下不徐不疾地走来, 身上的盔甲隐隐发光, 神情肃穆,仿佛一个天神, 她的眼神恍惚了一下, 见他快走到她这里了, 才醒过神来, 心底滑过一丝黯然。
她听过许多关于他的事迹。如此好的男人,也就大公主殿下能够配上。像她这样的残花败柳,实不敢奢望。
沈休文见她行礼,神色平淡地点了下头,问道:“烟月门主,可还有事?”
烟月自从归顺端木福后,后来就脱离了沈茂同,完全听命于公主殿下的吩咐。这些年也是她带着隐门的人留在京城,为北昭时常送上各种消息。
这次就是她盯着谢家的手下,发现了谢家隐秘地把孩子送出去的事。她觉得此事事关重大,又渴盼着见沈休文一面,所以亲自出城来送信。
烟月对沈休文点点头道:“妾想起还有一事,想告诉大人。”
沈休文对她道:“行,进帐说吧。”随后他带着赵元走进了帐内。
烟月默默跟了进去,见赵元默默伫立在一旁,心道,果然大人在见女子之时,都不会单独一人呢。听说当年他初到北昭时,与当地官员接触,差点被一女子骗去独处而赖上身,自从后他就吸取教训,再不曾给过想接近他的女子如此机会。
沈休文坐定,问道:“烟月门主,还有何事,请直说。”
烟月摘下面纱,一福礼道:“妾听闻殿下有喜,想献上一物,请您转交。”
沈休文听罢,微微露了一点笑意道:“多谢你了,这么惦记着公主。”
“这是妾应该的,”烟月从自己的袖中拿出一个荷包来,送到沈休文的案上,娓娓道,“可能大人有所不知,我义母在当隐门门主前,也曾当过许多年接生婆,她后来手臂意外折断,才没有再从事此行。但她心地仁善,最爱孩子,所以对接生之事一直十分在意,也因此编了一本接生册子,都是她自己和曾经听其他接生婆讲的真实事例。”
烟月又福了一礼道:“妾知道殿下身边尽有御医神医,但还是想把此册献上,以表心意,若能有一二可供参考之处,我和我娘的在天之灵都会欣喜不已。”
沈休文站起身来,双手捧起这份可能是古代最为朴素的妇产资料,打开看了几眼后,动容地躬身道:“多谢烟月门主和老门主!这份礼物,我代大公主收下了!”
烟月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不由一颗心难以抑制地怦怦直跳,她慌乱地低头行礼道:“大人折煞妾了!妾不敢当!”
沈休文道:“烟月门主,哪怕公主用不上这份册子,我和公主也早就有想法将来为大宁培养一批更为专业的接生女医,以减少女子生育之苦。你义母的这份资料,对于这项事业来说,是殊为珍贵重要的。”
烟月闻言感动道:“殿下和大人高义仁慈,实在是我大宁百姓之福!”
她在京城时常听到北昭的各种传说,对端木福和沈休文是真正佩服地五体投地。
沈休文摆手道:“这也是我们应做的。我们得天之幸,身在高位,自当担责。”
此时有人在帐外请求面见沈休文,汇报军情。
烟月忙施礼道:“妾耽误大人了,这便告辞。”
沈休文温和道:“烟月门主先安心呆在大军后方,不日我们即会进入京城,到时你再离开吧。”
“是,大人。”烟月蒙上面纱,恭敬告退离开。
沈休文这次的副将正是李恕,他与烟月擦身而过,走进帐来行了一礼,高兴道:“大人,南军已经溃散,大部分被我们收编了。”
沈休文也笑了道:“不错!辛苦了!”他带着一部分兵力擒拿谢彦卿,李恕则带着虎贲军负责袭击南军主营。
李恕笑道:“不辛苦,不辛苦!我觉得自己还能继续打几仗!”
沈休文摇了摇头道:“接下来可没什么大仗可打了,我们会不毁京城一砖一瓦,就拿下京城。”
李恕略一沉思,眼睛一亮道:“休文,难道你在京城里面已经找到内应了?”想想也是,他们都兵临城下了,把大皇子的兵力都打没了,里面自然有无数想投降的人。
不过京城里头人太多,也很可能变成大皇子垂死挣扎的话,转头拿来威胁休文,也是很可能的。
李恕暗自庆幸,他爹去年就退下来了,老头子突然想老家了,不想在京城呆着,直接只留了几个家丁看守宅子,领着一大家子回乡祭祖去了,后来见京城事变,也就没有回来。
沈休文点头道:“差不多。兵贵速,不宜迟,我们立刻整顿大军,进兵京城吧。京城四面城门必须都堵住,不能轻易放人出去。”
“是,大人!”李恕领命道。
他刚要走,忽然想起谢彦卿,又扭头道:“休文,我能先去见一眼彦卿吗?”
沈休文点头道:“你想去便去吧,能劝就劝劝。”
“好!我会尽力的!”李恕道了声谢,就告退了。
沈休文重新展开烟月献上的生产册子看了起来,越看越是心惊肉跳。他知道生孩子对女人来说是道鬼门关,哪怕是在医疗科技相当进步的现代,也有不少孕妇因为各种难产因素死亡。
在这大宁,完全没有先进的检查机器和手术装备,这若是撞上个胎儿羊水早破,或是脐带绕孩子脖子几圈,或是胎儿过大产道过窄,等等,通通有可能让母子俩双双丧命。
隐门老门主她记的几个例子,危急状况下,只有一个产妇活命。这还是因为被她用特殊的手法,将孩子从腹中推拿拉拽了出来,才没有让产妇怀着死胎痛苦而亡。
可这户人家见盼望已久的男胎死了,迁怒于她,硬生生将她的手打折了。更可叹的事,产妇也不感激她的救命之恩,好不容易活下来反而寻死觅活的,没出月子自个又折腾死了。
沈休文眉头越皱越紧,想着端木福如今应是大腹便便,恨不得自己立刻飞回她的身边,仔细看顾着。他哪怕帮不上什么忙,也能给她最大的安慰。
沈休文把册子小心收起来,又提笔写信,打算即刻送去北昭。
这时一个影卫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将北昭来的密信送上。
沈休文拆开信一看,心头更是担忧。他皇帝岳父竟是撑不到一个月了,也不知福福现在如何,她肯定是忙累坏了!
他马上又在信上补了几句,让影卫带回墨城。
这边李恕离开沈休文的营帐,就直接去了关押谢彦卿的地方,临到帐前,他却是停步站了一下,才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谢彦卿正在喝水,他喝得很慢,喝一口想一会事儿似的,然后再喝一口。
见有动静,他抬起眼帘,随意看了一眼,这一眼却是让他整个人不自觉坐得挺直了许多。
“阿恕……”他本以为已经湿润了喉头瞬间又干涩难受无比。
这些年,他心底最不服气沈休文的,其实就是眼前这个好友居然早早就跟自己分了心,追随了沈休文。
要知道,他和李恕并不只是当年共列京城四大才子的交情,他俩是从小在一个学堂、一个书院长大的。他一直以为,他俩志趣相投,品性相合。他们的这份友情哪怕不能流传千古,也会是一代楷模。
可是,自从沈休文到了国子学后,一切都开始变了。原本还总是看不惯沈休文的李恕,和他渐行渐远,却是和对头越走越近。
他选择出门游历,起先也是想邀请李恕同行的。他还记得,李恕小时候就说过,他想踏过大宁的大好河山,为山水作传。
结果呢,这事他是记得,人家本人已经忘记了,还祝他一路顺风,玩得开心,差点没把他暗暗气死。
这些年,他起初和沈休文还有些书信交流,和李恕却是断了联系。李恕偶尔有信传来,他也不过在别人的信里捎带给他两句问候。
现在多年后再见,他是这副模样,真是无颜以对。
李恕心中的感慨并不比谢彦卿的少,只是他在虎贲军中历练多年,如今性子比之年少时内敛许多,再不会轻易流露情绪。
他看着谢彦卿,淡淡微笑了下道:“彦卿,你变了不少。”
谢彦卿低头道:“你又何尝不是呢。”
两人俱是沉默。
过了一会,李恕问道:“你打算今后如何?”
谢彦卿苦笑道:“你看我还有今后吗?”
李恕沉吟了下道:“我不知休文可有跟你说什么,但以我对休文的了解,他内里实在是个宽厚心慈的人,你若是能拉下颜面,不妨求一求他。”
谢彦卿掩面道:“我还有何颜面在,早就丢尽了。”
李恕看着他不语。
谢彦卿对上他的目光,心头微微一颤,最后叹息道:“是,我不会在乎颜面的,你放心,我已决定投降了。”
李恕心里松了口气。他知道若是谢彦卿自己不想开,哪怕他们把他捉了来,对他个人而言,并不代表着就是屈服。
他走近谢彦卿,蹲下身,为他在碗中再倒上清水,缓声道:“你且宽心呆着,我还有事要忙,就先走了,下次再来见你。”
谢彦卿移开目光,对他甩了甩手道:“下次不必来见了,你自己珍重吧。”
李恕还想说什么,终究什么都没说,起身离开了。
谢彦卿待到门帘的动静没有了,才把视线盯在上头,仿佛能透过厚实的皮布,看到那人离去的背影似的。
“来人,我要纸墨!”他忽然大喝道。
入夜,沈休文忙中抽空吃个晚饭,收到谢彦卿写给家人的劝降书。
信并未封口,不过沈休文没有窥看,只是交给身边的另一个影卫道:“送去谢家吧。”
“是。”影卫揣好信件,消失在夜幕中。
沈休文简单吃了两碗饭,又和李恕等属下开了会布置下一步的任务。他们的计划是打算在第二天的早朝时分,就控制京城的各个重要区域。
“大人,京城的城门可是大宁最坚固的,城墙也是最为难攻的,”有个参将不解道,“咱们怎么做到悄无声息地入城啊?”
“说你笨,你还不信,”另一个属下笑话他道,“咱们自然是有人给开门,直接进去啊!”
那参将恍然大悟,欣喜地看着沈休文道:“大人,我们从哪个城门进?”
沈休文一指地图上的某点道:“北门!”
夜深人静,尽管几乎人人都知道大军已经逼近京城,但京城里依然有种太平盛世的感觉。百姓们是知道沈休文一路过来对平民秋毫无犯,高官们则是想着反正有谢家顶着,而大皇子则为了躲避烦心事,干脆麻痹自己,正和自己新封的后妃大被同眠,醉生梦死。
只有谢家主宅的书房,彻夜灯火不熄。
谢相拿着不知是谁暗地送来的信件,看了一遍又一遍,两只手一直在颤抖。
这是儿子彦卿的笔迹,他不会错认。可是若他信上,所说的是真的,那他们谢家几乎是完全在沈休文的掌控中了。
他的大儿子,也在他的书房中。信他也看了,之后就一直僵立着。
好久之后,谢大公子才艰难地对他爹道:“父亲,我们要不还是听三弟的意见吧。”
谢相沉默良久,最后轻轻点了点头,吩咐对大儿子道:“立刻分家,能散多少人散多少人吧。”
北门外,沈休文带着人已经到了。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里头跑出一个年纪轻轻的守兵,满怀崇敬地来到沈休文面前,给他行了大礼。
“曲旺见过大人!”
沈休文还记得这个孩子,这是当年他在傅家镇遇见的酒店老板儿子,一直想从军,后来因为卖酒的生意火爆,举家迁到了京城郊外小镇上,而他竟也混上了京城守卫当。
这次他要打回京城,曲旺早早就通过父母联系沈家,说了自己献城门的打算。沈休文得知消息,挺赞赏这少年的机灵,他也吩咐守卫中本就忠心于他的兵协助曲旺控制住北门。
果然他们都没有让沈休文失望。
京城的大门极为轻松地为他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