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霁星来到他的房间里找他,长晴有不好的预感。
“什么事?”
他搁下笔,另拿了张纸覆在笔墨未干的书页上,把书合上放在一边。
“之前她找到了一个狼窝,”霁星斟酌着措辞,“狼崽刚出生,母狼出去觅食了。”
长晴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我跟她说,等母狼回来闻到陌生的味道就会带着它的幼崽换个窝的,还没说完母狼就回来了,她居然扑过去跟它打起来...…您也知道,她以前不会这么莽撞的。”
“不自量力,”长晴皱了皱眉,想了想,终究放不心,问,“没有受伤吧?”
“没有没有,”霁星赶忙摇了摇头,“我把母狼赶跑了。就是……”他看看长晴的脸色,小心地问道,“您是不是对她不满意?”
“什么?”长晴一惊,随即心里一凛,顿感焦灼起来。
“虽然您一直没有跟我说过,但是在那种时候,您手里抱着一个孩子……”霁星说着,抿抿嘴苦笑,“您是不是觉得,她不应该这么——”
“霁星,”长晴打断他,用他从未听过的语气叫他的名字,目光幽幽地凝着他的眼睛,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霁星与他对视,看着那双永远温润和顺的琥珀色眼睛,想起了六年前的皇都混战。长晴厮杀至满身鲜血,凛然决绝的杀意使他看上去可怖更甚地狱修罗,他右手抱着个襁褓,左手挥劈出掌力,撕碎一切挡在他面前的人,无论是敌是友。
他们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放下对彼此的戒备。躲进擒风林的头一个月里,霁星看着长晴对风茗的慈爱关怀,总是感到不适,他难以忘却那时战场上长晴杀人如麻的狠厉。渐渐地风茗长大,像新生幼藤依赖大树一样依靠着他们才能成长,也把他们越束越紧,忽然有一日,他们突然就能像一家人一样相处。长晴在他心里的印象渐渐柔和,他其实挺好说话,有大学士一样的渊博知识和极佳修养,对女儿的宠溺也与天底下的其他父亲没什么两样。
此时长晴幽幽地看着他,让他心口一阵阵紧缩,传来尖锐的痛。他不能不紧张,六年前他不得不立下的血誓让长晴能够只动一个念头就使他心脉尽断而亡,但他又想到今日在母狼那吃了瘪,垂头丧气地趴在他怀里的风茗,和中午听到的长晴对她说的话,决定继续说下去。
“您是不是觉得她太笨了,”霁星说得极其小心,“毕竟她是——”
“她是什么都一样,”长晴打断他,“我知道你能猜到一些事,但那不是全部。”
他轻叹口气,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中浸润柔软的愧疚,“是我太着急了,不应该这么勉强。”
“不,不是……”霁星着急起来,他从长晴的语气里听出了放弃,这立刻使他感到恐慌,“可能她只是不擅长这方面呢?等她长到能化形之后就会好多了吧?”
“你很相信她。”长晴看霁星的眼神似笑非笑,只让他更加不知所措了。
“我也相信她,”他继续说着,带着笑意,“我只是怕她无法保护自己。”
就像她太早离开的母亲。
想到逝去的故人,总是让长晴心里泛起尖锐的酸痛。
他们之中,明明没有任何一个只值得如此结局。
没关系,我会保护她。这念头没由来地闪现在霁星的脑海里,他一愣,随即浑身都热了起来。他希望长晴把他一定变红了的脸当成烛火的映照,好在他似乎也在想他自己的事,有点心不在焉。他决定说个更轻松的话题转移注意力。
“您能算出她还有多久能化形吗,”他问,“我听不懂狐狸叫……”
“看她的造化。”
长晴的回答听起来很随意,但霁星知道确实如此。他想了想,没想到什么别的事情,时辰也很晚了,于是他站起来告退。
“早些休息吧。”
他临走前没忍住唠叨了长晴一句,被长晴挥挥手不耐烦地赶出门。他从大半年前开始写书,写到现在还没写好,一定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要交代给风茗吧。霁星想着,回到他自己的房间。
却没有在床榻上看见那只本应蜷在枕头上酣睡的小狐狸。
霁星惊恐地倒抽口气,连忙折返回去告知长晴,风茗不见了。
风茗做过很多小孩会做的淘气事。她不是没有偷偷跑出去过,作为善于追踪的流影,霁星总是能及时把她找回来,防止她被长晴发现,教训一顿。以前都是因为小孩贪玩,这次她动机明显,且风险巨大,霁星看着长晴瞬间沉下来的脸色就知道这回风茗得吃不了兜着走。他赶忙带长晴去了白天他和风茗找到的狼窝,落叶堆上坑坑洼洼,显然有过打斗,现在却十分安静。
他刚想融入黑暗进洞里去探查,夜色中一片微亮白光闪过,他震惊地看见长晴化出了本体钻进狼洞。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长晴的本体,虽然他早就从长晴雪白的长发猜到他是只白狐,此时他仍为那抹光亮下的转瞬即逝的洁白吸引了目光。他焦急地在洞口等待,度秒如年,仿佛过去了好久长晴才从洞口钻出来,嘴里叼着黑乎乎,没动静的风茗,出洞后把她放在地上,变回人形。
“没事吧?”霁星连忙把风茗抱起来,探她的鼻息和心脉,幸好一切都正常,应该只是在熟睡。现在她唯一要面对的问题就是如何承担长晴的怒火了。
“先回去。”
长晴没好气地哼一声,衣袖一甩,头也不回地往屋子走去。
他们在床前守了风茗一晚上,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狸才从睡梦中醒过来。她张大嘴卷起舌头打呵欠的样子很是可爱,看见长晴冷冷盯着她时惊恐地往后跳去的模样同样惹人爱怜,蔫头耷脑地过去蹭蹭长晴膝盖的认错和讨好更是令人心软。霁星坐在一旁,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她瑟瑟发抖,心说这回可得让她长点记性。
结果长晴只是把她举起来,定定地看着她,对她说:“别再这样了。你出了事,我们都很担心。”
他把惶恐的,轻轻发着抖的风茗放回膝上,轻抚她的背毛,“你不能这样不告而别。”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霁星在震惊之余,疑惑地看见他眼中闪过一抹痛苦。
“他找了你一晚上,去跟他道歉。”
长晴说完,把她搁回床上就离开了。霁星把呆滞住的风茗抱过来,她趴在他身上低低地叫唤了两声。
“我没什么,你应该跟先生道歉,他快担心死了,”霁星安抚地拍拍她,“你对他来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他为你付出了很多,你可不能再让他伤心了,知不知道?”
风茗只趴在他肚子前眨了眨眼,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霁星在心里无奈,不管怎样她总得吃早饭,可不能把孩子饿着。于是他把她捞在手里去外厅,一开门就见长晴站在门口,面前蹲坐着一只狼,安分得像只家犬,大狼的身边有四五只小狼挤在一团在打闹。
“你是怎么做的?”长晴把风茗从霁星手里抱过来,看着她问,“我还没教过你怎么在驯服野兽的时候尽可能保留它们本身的意识,你自己领悟的吗?”
“就那样做的,”风茗回想着,心情轻盈地好转,显然她这是被夸奖了,“你教我的,用法术的力量控制住它们的意识,然后去扭转,或者融入……”
“你做得对,”长晴有些按耐不住激动,声音都雀跃起来,“很好,不错……”
哪有这样夸小孩子的。霁星听得好笑,凑过去插话:“吃完饭带你去找大老虎玩好不好?”
风茗欣喜地点头。长晴也察觉到自己的反应有点奇怪,但这终究是好事。他开始觉得他的安排或许并不妥当。他原本想的是测试风茗的天赋到底如何以此,来决定如何教导她修行,现在看来他是本末倒置,他本该更早开始教她修行之法,以敲开掩盖在她天资之上的那层屏障。
他也得更耐心些,至少得等到她去和她的新朋友游戏回来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