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流水一般缓缓淌过,不知不觉,白弧和妞妞在这个小院儿里已经住了一年多了。
去年搬进来的时候,正值深秋,今年也眼看着马上就要到冬至了。
冬至日,吃饺子。
冬至这天,白弧没有做秋冬日里卖的老鸭粉丝汤,而是做了饺子。因饺子皮容易泡涨变烂,因而只做了五十碗,比平日里的粉丝汤价格贵了一倍,但还是一个多时辰就卖完了。
远远的,走来两个人,一位是仆从打扮,另一位是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
这中年男子便是黄老爷那极爱吃的密友,知味儿。当然,白弧不可能这样称呼他,这人姓何,白弧称他何老爷。
两人走近到白弧的摊位前,一看竟然只剩下浓白的汤水了,何老爷笑道:“今日白娘子生意这么好,比往常早一个时辰卖完呢。”
“何老爷说笑了。”白弧向对方屈膝行李,解释道,“我今日做得少,所以卖得快些。”
何老爷说:“我闻着这味道不是老鸭汤。”
白弧笑道:“何老爷好灵的鼻子,我今日做的饺子。”
“饺子?”何老爷念着这吃食的名儿,故意失落道,“没听过,可惜吃不到了。”
白弧掩嘴笑了一下,说:“何老爷若是不嫌弃,不妨到寒舍吃一顿便饭。”
何老爷立刻笑得眉眼弯弯,应道:“不嫌弃,不嫌弃。”
一主一仆便随着白弧收摊往回走,一路走一路聊。
说起来,白弧会跟这知味儿熟悉起来,也是意外。在黄老爷处,白弧并未在人前露面,故这知味儿也并不知道焖锅和腐乳皆是出自这名小妇人之手。
只有一天,知味儿又在这衡阳府城四处寻摸美食,见着白弧的小摊儿,闻着那浓郁诱人的汤香,馋虫被勾出,便买来一碗粉丝汤尝尝。没想到,这一吃就吃上瘾了。
白弧天寒卖老鸭粉丝汤,天热卖凉皮凉粉,且每天只卖百碗,每碗卖三文钱,卖完为止。
挣够三百文钱,白弧便收摊回家。
何老爷有时候来得晚,又不甘心没吃上美味空跑一趟,便会舍了脸求跟到白弧家里去吃一碗。
白弧曾劝说何老爷,想吃可以让家中仆人提早排队来买,但何老爷却说:“凉皮凉粉也就罢了,这老鸭粉丝汤是一定得趁热吃,等端回去粉都泡烂了,还怎么吃?”
白弧无奈,只得退让。
对方衣着华贵兼谈吐不凡,许是大有来历,她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不就是吃的吗?她给他在家做就是了。
如此,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有三便有之后的无数次。
白弧觉得,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直到某一次,何老爷在白家吃到了红油腐乳,才知道如今闻名衡阳府城的腐乳是这小妇人做出来的。
何老爷随着白弧一行走一行聊,原本就不算远的路程,因着有谈资,只觉得一晃神就到了地方。他熟门熟路地进了白家,先是同已经熟悉他的半大狗子打个招呼,又站在白弧自己翻的一块菜园子外细细看了半天。
那只狗子是白弧半年前抱来的,纯白毛色,对白弧很是顺服,让撵鸭不抓鸡,对生人又很是警惕凶恶。是条好狗。
就是白弧给取的名字怪了点。
“白大娘子,你家这狗真不打算改名儿么?”何老爷第二十六次问这个问题,同时又喊了狗子一声,“粮口三三。”
狗子回了他“汪汪”两声。
白弧一脸复杂地看着何老爷逗狗,心道,它的名字不是这样叫的。
何老爷也并没有要白弧回答他的意思,转而又开口问:“可能吃了?”
白弧道:“再炒个菜就行了。”
便将韭黄炒了鸡蛋,并一叠酸豆角,一叠盐水萝卜,还有三碗饺子端上桌来。
妞妞这段时间都在黄老爷的酒楼里帮厨,得关城门的时候才会回来。因而白日里就白弧一人在家。另外,妞妞如今有大名儿了,叫白杨。白弧希望妞妞像杨树一样坚强自立。
按理说,白弧一个女子独自在家,是不好招待男客的。但白弧在现代社会待的时间毕竟长一些,虽然也知道要避嫌,可她心里头认为这并没有什么“嫌”可避的。
而何老爷虽然也知道他这样登门不太妥,可为口腹计,他自己的脸皮都能不要,白弧的这点不便他更不会在意了。再说了,他也不是一个人来。
何宴是何老爷十几年的长随了,何老爷待他如子侄,在白弧家蹭饭的时候,也每次都带着他,跟白弧也熟悉起来。
方才白弧端菜碗时,何宴就很自觉地去帮忙。
何老爷则很自觉地在白家那张四四方方,擦得干干净净的餐桌上端正坐好。
一副等待投喂的模样。
三人一起吃饺子。何老爷在这里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边吃边夸。
白弧做了三种馅儿的饺子,何老爷都喜欢。白弧教他蘸酱吃,他也不用何宴服侍,自己动手吃得很是欢快。
白弧见他吃得高兴,于是将蒸饺子、煎饺子的吃法说了一遍,听得何老爷恨不得现在就让白弧一一给他做了来。
吃了一半,白家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白弧走到门口,将木板门的一边拉开窄窄的一道缝,探出头去看,原来是隔壁的李婶子。
李婶子裂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大着嗓门儿说:“白家妹子,婶子家醋没了,这正做着饭呢,也走不开,所以想借你家一点醋。”说着,将手里提着的醋壶举了举。
只她那一双三白眼老是往门缝儿后瞥,似乎想看清还有谁在白家。
白弧让她稍等,取过她的醋壶,随即又将门关上。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白弧将灌了三分之一的醋壶还给李婶子。
李婶子接了醋壶却又不肯走,搭话道:“白家妹子,这是家里在待客呢?可真香。”
白弧却不答话,只笑道:“我家哪日不是香飘四里的。他婶儿,我还有事,改明儿做了新菜再给您尝尝。”说完就关上门。
李婶子反应不及,只能瞪着门板儿呼哧呼哧,低声骂道:“下作的小娼妇,人家正头娘子都找上门了,看你还有几日逍遥。”
………………
在衡阳府城的西北,有一条石塘街,是府城顶顶有名的富贵街,只因住在这条街上的,皆是城里非富即贵的人家。如今衡阳知府何季秋的府邸也在这条街上。
何家原本有兄弟三个,何家老大何伯春与老三何季秋的年龄差了十五岁。老二何仲夏在十几岁的时候生病死了,后来又遭逢变故,父母双亡,便只剩下兄弟两个和一些家业。
何伯春一手撑起了家业的同时,几乎将何季秋当儿子养,物质上提供优渥的条件,教养方面则要求严厉。何季秋对这个亦兄亦父的大哥也十分信服,自己也争气,以弱冠之龄考取了探花。
此后,兄弟两个小心筹划,一步步走来,何季秋三十出头当上了衡阳知府,何伯春将家业翻了五倍。
也就是何季秋当上知府的这一年,他恳求一直在东阳府老家的大哥迁到衡阳府与他同住。何伯春同意了,但提出了一个要求,分家。
其中缘由外人不清楚,只知道,何家两兄弟到底分了家,可是感情仍旧很好。何伯春到衡阳府长住,也跟在自己家一样不见外。如今家里的产业交给小辈门去打理了,他辛苦了大半辈子,要开始享受自己的人生。
他觉得,人生在世不过吃喝二字,年轻时每当觉得很累的时候,如果吃到好吃的食物,他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好。因而,何伯春是真的从心底里享受美食。
此时,何家内院的一处院子里,一名中年妇人正倚在廊下。
这院子里摆着十几盆名贵菊花,皆是何家大老爷替自家夫人花重金寻来的。而中年妇人,也就是何家大奶奶,此时看着这些菊花,只觉得满心讽刺,口中发苦。
嫁给何大老爷这么多年,她从来觉得自己运气非常,上不用伺候婆婆,下没有难搞的小姑子,丈夫虽经商,却形貌俊朗,气质非凡,又有个为官的小叔子,妯娌也算好相处的。最重要的是,成亲这么多年来,丈夫连个通房都不要,更遑论纳妾。在夫人圈子里,她可是被羡慕嫉妒的对象。
但近段时间,她却成了后宅妇人间的笑话。无他,也就是那些男人的风流韵事罢了。她也没想到,几十年来不为女色所动的老爷,竟然不声不响地养了个外室。
她独自气了好几天,才想到要派人去打探情况,终于从在老爷书房洒扫的一个小厮处得知,老爷曾与何宴谈起过一名白姓女子,还道“味道好”,他也不曾听清,只隐约记得,何宴似乎提起过这人在城西。
何大奶奶听人如此回禀了,又气又伤心,一整天都没吃下东西。终于,她决定派人去跟着老爷,看看对方到底是哪路牛鬼蛇神。
何大奶奶不忍再看这些菊花,起身回到屋子里,躺在小塌上闭目养神。
意识模糊间似乎听到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就有门口的小丫头道:“大奶奶,翟妈妈回来了。”
何大奶奶猛地睁开眼睛,其中一片清明。
她高声道:“让她快进来。”
便有小丫头卷了帘子。只见一鹅蛋脸,年近五十的老妈妈走了进来。她穿着石青夹袄,外罩墨绿掐牙夹背心,下面着青色裙子。她一进来,便将脸上愤懑的表情敛下,只端着一脸疑惑。
何大奶奶看见她的表情,蹙眉疑惑道:“怎的了?没打听出来?”
翟妈妈忙道:“打听出来了。大奶奶别急,听我仔细给您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