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灵朗怀里揣着一串铜板,小村庄环抱住了依附着停云山的一个小山丘,集市就在山丘的另一头。
林羡救治那个捡来的少年时,他站在旁边看了很久。就是想看看林羡到底会不会用什么伤害她自己的秘术,等到最后,林羡收了药箱,掏出一串铜板给他。
苏灵朗懵懵地挠头,然后被赶出来买鸽子了。山丘不算高,不出多久他就已经站在了山脊背上。
秋风乍起,苏灵朗背后因为爬山而出的细汗一下就捂干了,寒意突如其来,他不由得缩了下脖子。
太怪了。
从军到底能教给人什么,苏灵朗无法说个大概,但他知道多年枕戈待旦,会培养出一种野兽般的直觉。
就算五感尽失,也能机敏地从微风中读取出危险靠近的滋味。
苏灵朗下意识地往北方看去,当时令秦关备受折辱的叛军军队,就是往那边去的。
南方靠秦岭山脉一带,秋季的风是自念青和雁衡山的喇叭山口,由西北倒灌向东南的。这从北边来的风,途径了冀州雷州,带着些许血腥气。
这一丝血腥气,就像是黑暗中一只发光的蝴蝶,扑闪着吸引着苏灵朗的注意力。但每当他想捕捉的时候,蝴蝶又躲闪过去,让苏灵朗失之交臂。
下山的路有两条,一条通往集市,一条通往雷冀二州交界处的无人管辖地带。
一幅行军图在苏灵朗脑海里展开,在什么情况下,有人会选择从雷冀交界处,越过秦岭天险呢?
他们想悄无声息北上南下的时候,而为什么要如此谨慎呢?
苏灵朗觉得,自己或许要和那个把仇恨尽数背上马背的侯爷重逢了。
“兵败了?”苏灵朗嘴角有一抹嘲讽的笑容扬起。
是啊,苏灵朗怎么忘了,靖和还有风临渊和宁还卿,叛军一路北上,等待他们的只会是这样落败的结局!
但这样的想法刚生出来,苏灵朗很快就又迷茫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秦关将要陷落的时候,后方无援呢?
还没来得及伤春悲秋,一声极其细微的金属碰撞声让苏灵朗全身的肌肉一下绷紧,身体比大脑更快地,进入了戒备状态。
苏灵朗几乎在一瞬间就翻身攀上了树,秋季的树叶不算繁茂,但藏住一个人也并不很难。他在树上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往下看,就那么一声响后,林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不论怎么听,都听不到一丝异动。
枯叶从枝头跌落,它在风中打着旋往下坠。大约是秋风吹动了云层,林间的阳光弱了下去。令人倍感温暖的光源不见了,寒意像是毒蛇往人的脊梁上攀爬。
一支无尾箭从苏灵朗背后而来,他察觉到时,箭身离他已经很近了。
但苏灵朗还是躲开了,慌乱之下他一脚落空,身形不稳从树枝间一滑。
无尾箭错失了目标,一头扎进树干之中。苏灵朗踉跄的间隙看见,箭身半截没了进去。
是弩!
苏灵朗抓住一截小臂粗细的树枝,稳住自己身形后松开。
地上已经枯萎的树叶在他落地的瞬间被踩得咯吱作响。
穿着灰青色行军装的斥候从林间出来,三个里拿着弩弓那个,应该就是刚刚偷袭自己的人。
苏灵朗背后的肌肉不需要调动,在目标出现的瞬间就已经调整到了最适合战斗的状态。
他像一只豹,偏头打量着猎物。
持弩的斥候扣住膛口,精刚锻造的机括里,一支无尾的铁箭悄然上弦。
苏灵朗没有武器,但他觉得自己此刻的愤怒就是最好的武器。
秦关城前的青色天潮他还记得,没有人会忘记自己的耻辱。
苏灵朗动了动右肩,将头往右一偏的时候,骨骼都在急切地叫喊着。
无尾的箭离弦而出,战争一触即发。
苏灵朗接着屈膝的弹力一跃而起,无尾箭擦着他的后腰而过。被铁箭射中的树木颤抖着,落叶簌簌而下。
提着朴刀的斥候抽刀出鞘,扔掉刀鞘后举着刀朝苏灵朗扑过来。
苏灵朗落地时半蹲在地,大腿的肌肉紧绷着,为了下一次跳跃而准备。
举刀发势,尽是破绽!苏灵朗一笑,在堆积着落叶的地面上狠狠一蹬。
他左臂曲着手肘,右掌推着左边臂弯往前猛冲。
血肉相撞,举刀的斥候胸口猛地一痛,肋骨断裂的疼痛还没来得及让他的大脑反应,苏灵朗已经抬手,向着他的面门而去。
一股力量扯着苏灵朗的脚腕,他这一击原本就是为了进攻,丝毫没给自己留退路。下盘不稳,苏灵朗被这扯出去半个人的距离。
他也没站稳,眼看就要扑倒在地。
苏灵朗脚尖发力与脚腕处的力量抗衡,双手撑着地面一下腾空而起。
在这个短暂的空隙里,苏灵朗看见了自己身后那个扯着铁链的斥候。
苏灵朗腰腹发力,落地时往后一撤,想用铁链束缚他的斥候被带着往前一个趔趄。
刀意从他背后而来,苏灵朗下意识侧身躲过去,持刀的斥候失去了目标,准心不稳往前踉跄了两步。
还没来得及补上一击,脑海里生存的本能支配着苏灵朗,让他下意识地弓身躲避。
无尾箭擦着他的发带而过,被射中的树木又抖落一阵枯叶。
苏灵朗的头发在空中散开,秋风一起,他狰狞的形容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复仇的恶鬼。
持刀的斥候刚站稳,反手将刀向着苏灵朗的脖颈挥过来。
反手用刀,全是破绽!
苏灵朗觉得叛军也不过如此。
他侧身跨步向前,一把抓住了斥候的肩膀,猛一发力把他掼到了地上。
苏灵朗在他落地的瞬间,腿部发力把铁链缠在了他的脖子上。
无尾箭再来,苏灵朗转身看着铁箭来的方向。
铁箭向着他的心口不断前进,苏灵朗终于侧开一点,铁箭擦着他胸口的头发。
这一次没有落叶。
苏灵朗抓住了铁箭,下一瞬间就把它插进了地上的斥候心口,只一下,苏灵朗马上就拔出了箭。
挣扎着想要脱开铁链束缚的人一下失了力气,鲜血冲得很高。
苏灵朗觉得自己不能带着一身血气回去,还没考虑到脚下的铁链,他一下就躲开了。
生命逐渐流逝的斥候被翻了过去,弓腰躲过去的苏灵朗抓过他手里的刀,向着持弩的斥候丢过去。
朴刀上带着巨大的力量,穿透了斥候的胸膛之后带着他不断后退,直到撞到树干。
苏灵朗双手抓住脚下的铁链,猛然发力把那个斥候拽了过来。
他把铁链饶过斥候的脖子,一脚踩在他的脊背上,双手抓着铁链两端,面无表情地逐渐加大了力度。
被他抵在地上的人不再挣扎,苏灵朗终于放松了下来,坐在落叶里去解自己脚腕上的机关。
那片从树上跌落的枯叶终于落到了地面上,躺进了它的坟冢里。
苏灵朗撑了一把地面站了起来,走出去两步后又折返回来。他从趴在地上死去的斥候头上扯下来一根头绳,扎起了自己披散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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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苏灵朗狐疑地看着他,“你又自称是金吾卫,又穿着飞羽军至少营长以上的军装,你问我荒山侯怎么了?”
“苏领长,实不相瞒,我确实是金吾卫中人。”尉迟醒决定真假掺半说话,“我原本是要进金吾卫,但上将军需要我去保护胡勒质子尉迟醒,所以才穿了这身军装。”
一边的沐怀时突然听懂了,尉迟醒好像是在假冒跟着他那个小将士。
“保护那个蛮子?”苏灵朗不屑的表情十分明显,“秦关硬抗叛军数日,不见逐鹿林来一人支援,倒是有空去保护那个蛮子。”
尉迟醒嘴角一抽,这话听上去虽然是针对没有后援的事情,为什么总感觉苏灵朗也很不爽自己呢。
“此事我也不知,”尉迟醒说,“进逐鹿林围猎后,我们就没有与外界联系,苏领长所说的事,我确实一无所知。”
“你不在逐鹿林好好跟着那个蛮子,”苏灵朗勉强接受了他的解释,“怎么跑到河里躺着,还跟个女孩子铐在一起。”
尉迟醒心里苦笑:“此事更是说来话长。”
“不过,”尉迟醒看着苏灵朗,“我说我是金吾卫这种事情,难道不比我说我受上将军亲令,从金吾卫被调到飞羽军去保护尉迟醒来得更为可信些?”
“是啊,”苏灵朗冷漠地笑了笑,满是嘲讽的意味,“比起更容易让人相信的理由,我现在倒是更信天方夜谭的说辞。”
“为什么呢?”
林羡弹了一下苏灵朗的脑门:“你又想什么呢,秦关又不是你一个人在守。”
“你快收拾东西,我送你上山去避避。”苏灵朗转头看着林羡,“不知道为什么,叛军又回来了,我在路上遇到了几个斥候。”
“遇到了斥候?”尉迟醒觉得事情或许不会那么简单了,“苏领长可是做了什么?斥候遇人一般不会现身,就算他们看到苏领长,也绝不会让苏领长看到他们。”
苏灵朗当时没多想,尉迟醒这么一说,他突然明白了。
斥候之所以能成为斥候,就是因为他们过人的视力和听力。自己听到了金属撞击声就翻身躲到树上,任谁看了都是一副要伏击的样子。
“我……”苏灵朗挠了挠后脑勺,“躲了一下。”
尉迟醒眉头一皱,心想你还不如干脆亮兵器。
“他们如果回去通报,”林羡握拳一锤自己的掌心,“那岂不是要派兵来镇子里!怪不得你让我回山上去。我要不要去村子里叫上他们一起躲躲?”
尉迟醒无意一扫,突然看见了苏灵朗抬起来的胳膊之下,衣料上有一点腥红。
苏灵朗挠完了后脑勺,胳膊一放下来,身上所有的战斗痕迹就没有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回答林羡的问题。
“不会!”尉迟醒抢过了话头,“斥候认得苏领长,只要你们躲回山上去,叛军不会伤害村民的。”
“是这样吗?”林羡觉得好像自己的记忆哪里出错了,“我记得他刚刚说送我上山的?”
“林医者听错了。”尉迟醒说,“我听见是说他跟你一起上山,林医者还是快去带东西吧。”
林羡转头看苏灵朗,苏灵朗皱着眉,片刻后点了点头。
“好吧。”林羡往外走,“我去外面收药材。”
尉迟醒转头看着沐怀时,沐怀时呆愣了几秒后突然明白了过来:“我也出去帮她收东西。”
“你的伤,”苏灵朗提醒她。
沐怀时从床上跳下来:“我没事,先前就是冻着了而已。”
她动作很快,刚下床就蹦跳着出去了。苏灵朗见她走出去,转头看着尉迟醒:“你把人支走,要跟我说什么?”
“苏领长送林医者上山,”尉迟醒问他,“回到这里后,是否打算疏散居民?”
苏灵朗盯了他片刻,还没回答,尉迟醒就接着说:“苏领长是这样打算的。”
“苏领长还想一个人去抵挡荒山侯的军队。”尉迟醒说,“但苏领长怎么知道荒山侯一定会来这小小的村庄呢?就凭你杀了他们的斥候吗?”
“你怎么知道?”苏灵朗在他话音未落的时候就问了出来,话刚出口,他还偏头看了一眼窗外。
好在,林羡离这里很远,那个少女陪着林羡一起把晾晒的药材放回檐下。
“苏领长,”尉迟醒抬起自己的胳膊,在身侧一处一点:“这里有血。”
苏灵朗动了下手臂,想要查看是否真的有血,但尉迟醒突然笑了一下。苏灵朗放弃了这个动作,很明显,不需要验证,自己杀了人。
“斥候出事,不更该派兵攻打吗,”苏灵朗说,“行军打仗,斥候的作用不就是探清敌人所在吗。斥候已死,说明敌军就在此处,为何不来?”
“根据苏领长所说,荒山侯一路北上,势如破竹,”尉迟醒说,“那为何他又要南回?”
苏灵朗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许是舒震觉得皇城没意思,或许是他要回南方休养。但无论如何,苏灵朗都想再战一回。
“苏领长,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尉迟醒认真地说着,“按照荒山侯的行事风格,战死也要留在皇城。很明显他南回,是有人替他谋划,这个谋臣,不会让他走斥候一去不回的路。”
“你怎么知道?”苏灵朗问他,“你说你是金吾卫最低等的将士?”
“我就是知道。”尉迟醒这回没多解释,态度十分强硬。
“寄人篱下的人该是什么性格,我就是知道,如何?信不信随你,苏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