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醒说话很少有态度这么硬的时候,但他现在骗人在先,为了底气足一点,只好这样说。
对于一个初识的人,甚至是认识很久的人来说,有时候解释太多反而没有信誉度。
摆出一副爱信不信的姿态,往往更让人觉得靠谱。尉迟醒现在就是这样赌的,苏灵朗本来就怀疑他,越解释说不定他越怀疑。
过了许久,苏灵朗似乎是终于松口了:“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你终于问回来了,”尉迟醒被这样诘问,反而松了口气,“我叫阿展,有点谋略,不然也不会被上将军看中,我真是金吾卫中人。”
“要不然,我给你背军规?”尉迟醒见他半天没什么反应,于是准备背背这个他记不全的破东西。
“打住打住,”苏灵朗在他开口之前阻止了他,这东西苏灵朗在军营也没少背,一听就一个头两个大。
“想来我只是一个侥幸从战场上活下来的逃兵,”苏灵朗自嘲地笑了笑,“你真要骗我,我又能损失什么。”
“苏领长要是十分在意当日秦关一战,”尉迟醒说,“就去雷州。”
“为什么?”苏灵朗不是很明白。
“我想荒山侯举兵北上,应该是为四年前不夜国的亡国之恨,”尉迟醒看着苏灵朗,“如果现在荒山侯站在苏领长的面前,苏领长会放弃唾手可得杀他的机会吗?”
苏灵朗根本没有任何考虑:“不会。”
“那如果你放弃了,”尉迟醒问,“会是因为什么?”
“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尉迟醒没有等苏灵朗回答他,“对于荒山侯来说,他愿意死战或许是因为走投无路,但他退了,说明他的目标,不只是报仇了。”
“他想做什么?”苏灵朗问。
苏灵朗是真的不知道。
他从进军营到当上领长,一直想的是为国征战四方,叛军的思路跟他完全是两种,他猜不到。
而多年后苏灵朗跟人回忆起与文敬大君初识时,他突然发觉到,其实所有人的路早就注定好了。
为人臣子的,野心的顶峰也不过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为君主鞍前马后的位置。
而注定是帝王的人,他们一开始,看到的想到的,就是天下所有人从未想不敢想的。
“他要争枯骨之上的王座。”尉迟醒笑着说。
“仇恨在发芽,在抽枝,毁掉仇人的所有已经远远不够,”尉迟醒指了一下窗外重叠的远山,“他要把一切都抢过来,让仇人看着自己所拥有的,变成曾经自己看不起的人所拥有的。”
“更何况这些东西,对于荒山侯来说已经唾手可得了。”
“唾手可得?”苏灵朗觉得这个阿展可能是还没完全清醒,“靖和国力正值鼎盛,兵强马壮。一支叛军而已,你说天下是他们唾手可得?”
“苏领长,”尉迟醒轻轻一笑,“在秦关,被抛弃的滋味如何啊?”
苏灵朗愣住了,他不会忘的。
那种为了这片土壤而沸腾的热血,突然凉得透彻的感觉,他不会忘的。
“苏领长一定觉得心寒吧,”尉迟醒说,“后方后知后觉得知此事的将士们,又会怎么想呢?”
尉迟醒猜想,不夜国四年前一战损耗极其严重。叛军最多十万人,依照秦关天险的地理优势和驻守的近六万飞羽军,是绝对不至于陷落的。
除非有人调走了他们,还不让他们回援。
飞羽军上受上将军兵符亲令,下受各营各领长官军令。除非天子封锁了他们的消息来源,否则一定会有人带着人赶来秦关。
压住所有人,不让他们回援自己战友守卫自己关口。皇帝这一次,是真的太糊涂了。
“就算是这样,跟我有什么关系?”苏灵朗很是不解,高位者的斗争,与自己没有一丝关联,更不会与这个最低等的将士有关。
“你身处金吾卫,”苏灵朗说,“世家关系和门阀倾轧注定你不会平步青云,就算你在这里跟我高谈阔论,对你的前程也没有半分好处。”
“我说这么多,”尉迟醒在心里叹气,“不是要告诉苏领长我懂多少,而是想告诉苏领长,去雷州。”
“雷州?”苏灵朗不解。
“荒山侯要争天下,此次机缘更难遇,”尉迟醒干脆用最简单的方法解释,“前方路途半点险,他都不会冒。”
“雷州临海,多生沼泽,城防建筑低矮。盘踞的门阀世家以渔业为主,兵力集中在海上。”
“比起一条死了斥候的,山势怪奇林中多雾的路,我想荒山侯的谋士,会让他攻打雷州城关,取道南下。”
苏灵朗把他的话仔细想了想,然后突然笑了起来:“真的是你说的这样的话,那我岂不是一个人堵死了他们的一条路。”
“苏领长勇武,”尉迟醒也笑了笑,“自然可以这样说,若是没有苏领长林中伏杀斥候,荒山侯的军队大约真的会从停云山南下。”
“你们话说完了没有?”林羡抱着一个药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口,“说完了快出来帮我把晒着的药收到屋檐下,免得离开几日被雨淋湿了发霉。”
“来了。”苏灵朗转身朝林羡走过去。
“你坐下,你别过来,”林羡伸手指着苏灵朗身后的尉迟醒,“你还是歇着吧,自己什么状况自己不知道吗。”
尉迟醒尴尬地笑了笑,乖巧地找了个板凳坐下。
等林羡和苏灵朗都走出去后,尉迟醒发现,自己手边的桌子有许多揉皱了的纸团。
打开纸团,尉迟醒看见许多杂乱无章地写着的药材名。
写它们的人,肯定是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和疑惑之中。每写两三个药材名字,就要划去一个,再修改几下,再划掉。写到一半,纸张就被揉成团丢到了一边。
所有的纸团都不是完整的药方,林羡开不出来能救尉迟醒的药。
尉迟醒笑了笑,把纸张原样揉成团放了回去。
窗外的天空上,云海翻涌着,就像这天下的局势一般,诡谲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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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照慕把软钢刃贴着自己的手臂缠好,卡进机关口后拉下外面的袖子遮挡住。
这是舒州特有的软剑,池照慕学了四年。无数次抽剑出袖的时候,剑刃反弹回来,在她的右脸右肩上留下细长而深的划痕。
“池将军,身量最轻的二十五人已经选出来了,他们换好了衣服,只等将军令下。”一个将士说。
这里是逐鹿林背靠山陵的南麓,池照慕带着人抵达了这里。她选择用尽可能少的人,劫走重要皇室的方法,来为主力军南回争取时间。
而这最少的人里,当然不会少了她。
池照慕把铠甲脱下,递给了他:“你带着剩下的人在这里等候,准备接应我们。”
将士看池照慕把铠甲脱了,突然明白了过来,将军也要亲自去突袭皇族的驻扎地。
他抱着铠甲跪了下来:“将军!不可!末将愿替将军前往!”
池照慕懒于解释,对着一边牵马的军官招手:“戮叶,你跟他们解释,我先走了。”
“跟我过来,”池照慕招手,被选出来的二十五人立刻跟上了她的步子。
他们都受令脱下了沉重的铠甲,换上轻装和不带任何雕饰的武器。
武器上的纹饰,大多是用来炫耀自己的身份,但他们现在不需要任何身份俗名,他们要做一把无名的剑。
直取敌人命脉的剑。
“将军!”捧着池照慕战甲的将士还是想替她走这危险的一趟。
“穆营长,”那个叫戮叶的男人牵着马拦下了他,“逐鹿林外围已经没有防卫兵力了,仅剩的守卫军都在太辰皇帝的金帐附近,将军此去有,胜算有七成。”
“那还有三成呢?”姓穆的营长有些愤怒,“将军不能出事!”
“还有三成?”戮叶勾起一边嘴角,笑得邪气四溢,“要是有这三成,池将军会制造个十成的机会,让所有皇族给她陪葬。”
“什、什么意思?”穆营长愣住了。
戮叶牵着马去找棵树休息,他背对着穆营长挥手:“意思就是让你放心。”
穆营长忧虑地转头看着池照慕离开的方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心里有些许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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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照慕越来越接近所有帐篷的驻扎营地,斥候来的消息是没错的,现在外围基本上自己没有了巡防兵力。
偶尔零散的几个飞羽军路过,池照慕带人往帐篷后一躲,就能无惊也无险地避过去。
“这个图腾,”池照慕从怀里摸出一个布片,布片上是靖和的荆棘困月图腾,但仔细看,就会发现月弯处有蔷薇盛开。
“遇到身上服饰是这样的,”池照慕说,“不用询问,直接劫走。”
“劫走?”一个将士拉下自己遮脸的黑布,“不就地格杀吗?”
“主力军南回需要时间,”池照慕摇头,“不能杀,要拖延时间让阻拦主力军的飞羽军知道皇室有难。要真是全杀了——”
池照慕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一个笑话一样,嘲讽地笑了笑:“万一陆征一横心,心想反正死都死了,我先把叛军解决了再回去也行。”
这二十五人没想到池将军也是个幽默十足的人,想明白了过后都对视着低笑了起来。
池照慕突然绷紧了神经,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们噤声。
将士们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屏住呼吸后,一个少女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让开!”阿乜歆觉得这个李璟十成十地烦。
“钦达天,我并非有意阻拦,”李璟急得满头大汗,“我父帝这几日火气实在是很重,您现在去问他,是问不出结果的。”
“那你告诉我,阿展去哪儿了?”阿乜歆停了下来,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太子。
“我、我不知道。”被阿乜歆一看,李璟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你不知道那你还拦我!”阿乜歆被气得一炸,抬腿一下踩在了李璟的脚面上,“还不让开!”
阿乜歆力度把握得非常精确,既不会让李璟受伤,又能让他吃痛地跳脚。
李璟蹦哒着,阿乜歆趁机错开了他,抬腿就要往李慎的帐营走:“我去找皇帝了,我到要看看他到底把我朋友藏到哪里去了。”
“钦达天!”李璟抱着脚尖蹦着,还不忘阻止阿乜歆,“您有所不知,这几日宁辅国都不甚敢与我父帝多言,您要是去了,没有宁辅国在旁周旋,恐怕父帝也要迁怒于您!”
阿乜歆停了下来,转身走到李璟面前:“迁怒于我?”
李璟还抱着脚尖的,背这样弓着,倒是比阿乜歆矮了一截,只能抬头看着她。
阿乜歆一问,李璟连忙点头:“我不想让钦达天心中添堵。”
“生气就生气呗,”阿乜歆伸出食指,在李璟眉心一戳。
李璟单脚站立,重心十分不稳,阿乜歆这一下,让他直接往后坐了下去。
“臭牛鼻子爱生气,”阿乜歆往李慎的帐营走,“我不理他就是了,我只去问他把我朋友弄去哪里了。”
李璟摸着自己的眉心,恍惚了几下,阿乜歆已经走没了影。
他想站起来,但突然一瞬间,他背后被轻轻一点。
“阿大,他怎么处理?”李璟僵着身子,听见了后面询问的声音,“他身上有这个图腾。”
李璟只能动眼珠,他扫了一下自己的衣摆,猜测他们可能是说自己身上皇室的图腾。
“那女孩要去皇帝的帐营,”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李璟背后回答他,“先绑了这个小的藏起来,不能摸到大的再说。”
“什么大小!”李璟发现,这些人是把皇室当成了猎物,竟然还分大小,“你们到底是谁,要干什么?”
他话刚说完,眼睛就被蒙上了一块黑布。一个人走到了他的面前蹲了下来,李璟莫名地觉得,这应该就是刚刚说话的那个女人。
池照慕从腰带里寻摸堵嘴的东西:“看你这样子也是个练家子,没想到因为一个女人,就失掉了防备心,随便什么人都能点住你的穴。”
“你到底是谁!”李璟没有理会她的嘲讽,只想知道他们是谁,到底想干什么,“你要去我父帝的金帐,那里……”
池照慕心里觉得烦躁,把布条一下塞进了李璟口中,然后拍了拍手站了起来:“跟上前面的人,别让他们等太久。”
“至于这个人,”池照慕踢了一脚李璟的大腿,“你们两个去把他藏好了,万一没搞到大的,说不定还要弄他。”
“是!阿大!”
池照慕顺着阿乜歆的方向走,低声嘀咕着:“阿大这叫法可真有够土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