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亦尘急匆匆地走进了宁还卿的帐子,等靠近宁还卿身侧的时候,他放慢了速度,把步子的声音降到最低:“主人。”
宁还卿靠在椅背上,面前的矮桌上搁着一个香炉,他闭眼细嗅着香气:“怎么了,急急忙忙的。”
“暗卫来报说,有敌闯入大营。”风亦尘半跪下去,回答宁还卿,“没有主人的亲令,他们也不知如何解决。”
“现在人呢?”宁还卿沉默了片刻后,问风亦尘。
“朝着陛下的金帐去了。”风亦尘低着头说。
宁还卿迟迟没有回答,风亦尘抬起了一点头,偷偷瞥了一眼他。这个微小的动作正好装进了宁还卿眼里。
“要看就光明正大地看,”宁还卿沉思的脸上破出一抹笑容,“既然你们都没拦他们,就随他们去吧。”
“以现在的守卫和敌袭的装备来看,”风亦尘有点犹豫,“金帐恐怕要失守。”
“你看看这个。”宁还卿伸手拿起桌上的一张帛纸递给他。
风亦尘双手接过来,看完了上面的消息后,他还是不太明白宁还卿的想法。
最开始跟着宁还卿的时候,风亦尘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智力有问题。时间久了后,风亦尘发现,自己的智力水平是没有问题的。
自己看不懂猜不透宁还卿想什么,宁还卿每个月花大价钱养着的天下文人门客,也没几次是能猜中宁还卿到底要干什么的。
如此一来,风亦尘倒也释怀了,自己瞎猜还不如等宁还卿自己解释。如果他不愿意告诉自己,等到事情全定的时候,他也能知道结果。
“这是风将军从东北大胜的战报,他问我是先在黑水岸筑城墙,”宁还卿说,“还是先回逐鹿林等候天子圣令。”
“这个消息,跟敌袭金帐有什么关系吗?”风亦尘知道自己不该在这时候打断宁还卿,但宁还卿说话的状态十分淡然,全然不像是一个权臣。
更像是一个洲头湖畔,与自己书童一起垂钓的闲散墨客。
“麟臣带着我的飞羽军东出北上皇城方向,”宁还卿说,“风将军即将领兵南归,皇城里鸠占鹊巢那位,坐不住了。”
“敌袭的人数不多,个个穿最单薄的装束,但行走翻越间可见他们身上兵器重量,”风亦尘想起来那些人在帐篷间穿梭的模样,“应该是带着岭南舒州最有名的软剑。”
“是舒震的人。”风亦尘终于明白了。
宁还卿点头:“他们应该只是想拖住皇室,给不知道在雷州还是冀州又或者是幽州的军队拖拖时间。”
“直接打过去不就可以了。”风亦尘再次用一根不倒拐的直脑筋想问题。
“你这个脑子,”宁还卿被气笑了,“舒震现在就算有二十万人也不一定能赢陆麟臣。”
“行军打仗士气最重,舒震的将士或许至今还没想明白为什么撤退,”宁还卿说,“这样的军队,要对上一支蒙羞后急于复仇的王师,胜算本来就渺茫,还有个即将南回的风临渊。打,用什么打?”
风亦尘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他挠了挠自己的头:“那现在怎么办?不管陛下了?”
“去找大王女,”宁还卿说,“让他告诉他父君,有个与太辰皇帝谈条件的机会来了。她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去说。”
“然后呢?”风亦尘试探着问。
“然后,”宁还卿站起来,走到风亦尘的面前,曲起拇指和中指,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一弹,“然后就等通报。”
风亦尘摸了摸自己的脑门,他不敢问宁还卿还要等什么通报。
“殿前镇守的四十八个御殿金吾卫和每次出动不会超过三十人的岭南青缨卫,”宁还卿走到木质的衣撑面前,展开了双臂,“谁能赢呢?”
风亦尘立刻站了起来,从衣撑上取下狐狸领的披风,从背后搭在宁还卿的肩头,又走到前方替他系了个翻花结。
“金吾卫胜算……”风亦尘想说,金吾卫的胜算比较大。
“上将军!”风亦尘话还没说完,帐子外有一个比他刚才更加焦急的声音突然响起,听上去,语调都急得脱了谱,“陛下营帐有敌来袭,请上将军前去主持!”
宁还卿凑到风亦尘的耳边,轻轻地说着:“傻子,别急着判断形式。”
风亦尘的耳垂被温热的气流扫过,他愣了很久,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宁还卿已经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是。”风亦尘揉了一下发红的耳垂,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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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乜歆觉得自己的运气很不好。
一把软软的,凉凉的剑抵在她的脖子上,她举着双手,乖巧地被推着小步挪动。
她旁边同样举着双手的,是太辰皇帝李慎。
穿着金甲的人,混着穿着银甲的人,把里面穿着黑衣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
太辰皇帝被推着走一步,前面的人就后退一步,里面的人就前进一步,后面的人就跟着前进一步。
滑稽得像是宫廷上排演的木偶舞。
“皇帝,”阿乜歆轻轻喊了一声李慎,“你告诉我,我朋友到底在哪里,我帮你向天神问问,你今天有没有危险。”
李慎的脸色不太好看,青一块白一块。阿乜歆偷偷撇了下嘴,心想这个老头的心情不太好,等会儿再问算了。
挟持着李慎的漂亮女贼倒是笑了笑:“你心心念念找你朋友,那你怎么会跟丢了。”
“这位姐姐有所不知,”阿乜歆也不管不问她到底多少岁,张口就叫姐姐,“皇帝陛下本来已经放了我朋友的,谁能想到我第二天起来,他就不见了。我问遍了所有人,他们都不知道。”
“出尔反尔,”池照慕冷笑了一下,“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你朋友也不见了吗?”阿乜歆问她。
池照慕想起来许多人,不止朋友,还有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一夜间血流成河后,池照慕失去了许多人。
“我叫池照慕,”池照慕伸手把遮住自己半张脸的黑布扯了下来,“我来自岭南不夜国,我许多亲人朋友都不见了,因为这个皇帝。”
阿乜歆原本只见她的眉眼,就觉得已经足够惊为天人了。鼻梁挺直,眼眸深邃,眉骨英朗,她一撤下黑布,另外半张脸让阿乜歆呆住了。
她其实觉得沐怀时也挺好看的,但沐怀时的好看是让人想要保护,而不是池照慕这样明艳动人,光彩夺目。
一眼看去,就知道她属于疆场马背。
李慎不屑地笑声打断了阿乜歆的痴想,他从嘴角里挤出讥讽的话语来:“原来是丧家之犬来反扑于孤。”
池照慕抓着李慎,往自己的剑身上靠紧了几分,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四周的将士紧张地将刀剑往前举了举,用行动威胁池照慕不要轻举妄动。
“行了,一群饭桶,”池照慕笑了,“你们有这个窝囊皇帝在,施展不开手脚,否则也不会让我挟持住他。”
“我是舒州来的池照慕!”池照慕大声地说着,“不想你们的皇帝死在我手上,就给我让开一条路。”
“池将军巾帼不让须眉,”披着狐狸领披风的宁还卿在外围说话,人还没进来,声音已经先传到了池照慕耳朵里,“我是皇城来的宁还卿,有条活路要指给你看。”
将士们自动分开成两列,为宁还卿让开道路。
宁还卿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手上什么都没拿。
池照慕抓着李慎肩膀的手又加大了几分力度,宁还卿,她第一次孤身上阵就遇到了这个早就名扬四海的靖和重将。
“不必紧张。”宁还卿一眼就看出来了池照慕这细微小动作里,所代表的情绪含义,“陛下在你手上,选择权也在你手上。”
宁还卿从袖子里摸出了那块帛纸,朝着池照慕递出去。一个黑衣的青缨卫走过来,接过了帛纸,避过李慎抖开给池照慕看。
“池将军,你此行究竟为何自己心中也有数,”宁还卿把手拢进袖子里,眼神平静地看着池照慕。
风亦尘终于从人群中走到了宁还卿的身边,他手里提着一只信鸽,还捧着笔墨和帛纸。
宁还卿看了一眼风亦尘手里的东西,微微一笑:“池将军当然也知道这一封信,代表着什么。”
宁还卿如果告诉风临渊南边局势,金吾卫的轻骑营连夜开拔,不到三日就能追到舒震大军中因为装备沉重而稍微滞后的重骑营。
重骑营里,除了有武器之外,还有身体素质不如军人,所以无法快速南回的工匠。失去了为军营提供源源不断武器的工匠,意味着猛兽失去了爪牙。
如果宁还卿告诉风临渊,南方无事,留在黑水岸修筑城防。舒震甚至能与陆麟臣正面一战。
池照慕明白了宁还卿的意思,把帛纸拿给李慎看:“李家皇帝,你看这个信,要怎么回?”
李慎气地咬紧了牙齿,他心中怒极,看着宁还卿后,只看到他的袖口里露出来一截纯白色的狼尾。
那东西,李慎很熟悉。
在李慎幼年时,西北胡勒泊川草原上的狼骑,就是他的父帝听了名号,也会愁得整宿整宿无法入睡。
胡勒与靖和交战的那数十年,狼骑让所有靖和人知道了什么是草原的血性。
他们不披战甲,不骑战马,不知疼痛。从小与自己选中的野狼为伴,吃住同行。他们是草原上最后的防卫线,也是草原上最坚不可摧的利刃。
狼骑不分军职,甚至不听他们主君的号令。狼骑大首领手里的那根白狼尾,是指挥他们的唯一信号。
前朝曾有战将提出,如果无法打败狼骑,那不如试试把那根发号施令的狼尾抢过来。
所有遭遇过狼骑的人都见过它,每每出战,白狼尾就会悬挂在军旗前方,毫不遮掩。
靖和的各兵种都曾试图抢过狼尾,但不论是精于骑射的飞羽军,还是善于轻装突袭的侧翼金吾卫,都没能抢来白狼尾。
看似无人保护的白狼尾,实际位于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的防守线之中。
但现在,这根狼尾,在宁还卿的袖子里。
宁还卿确认李慎看见了,又不动声色地把白狼尾收了回去,对着他轻轻地点头。
这是真的白狼尾,李慎毫不怀疑。
他没有见过白狼尾,但他能感觉到,仅仅一个物件,都散发着野兽捕食的杀戮气。这种潜在的东西是无法仿造的,就算外表分毫不差,但那股令人胆寒的气度是复刻不了的。
“陛下,”宁还卿说,“风将军提议用阵前不力的金吾卫将领,留在黑水岸修筑城墙,风将军还说,修得好只降官职,修不好就砍掉脑袋。”
池照慕不太明白宁还卿这是唱哪出,但只要风临渊留在北方,就不算是坏事。
李慎却突然震怒:“荒唐!”
风临渊和宁还卿,这是在逼他整顿被门阀蚕食严重的金吾卫。
“李家皇帝,”池照慕被他这莫名其妙的态度搞得很是想发笑,“我在南方靠海都听说过无数次罗刹犯你北境,你的臣子要给你修城墙,你还骂他们,你可真是个明君。”
池照慕起前听说罗刹屡屡犯靖和边境的时候,她兴奋地跑到行军地图上,以为能够联合罗刹打靖和。
但事实说明,她太异想天开了。西北有靖和盟国胡勒,正北有靖和盟国真金,东北是皇城。
岭南甚至连个使者可能都无法送出去。
但现在这个皇帝,斥责提议修筑城墙的臣子荒唐。
“我看不如,”池照慕笑得像个猛打算盘的狐狸,“你宁还卿跟我回岭南,我放了皇帝。也好让你的抱负,有个头脑清醒的人可以听听。”
“你懂个屁!”李慎被池照慕的话挑衅地说出了不甚雅观的话语,但他又不想把自己国家的局势解释给虎狼之心的诸侯大将听,只能一遍遍重复着,“你懂个屁……”
“我确实只懂个屁,”池照慕无赖地笑笑,但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让你的上将军留在黑水修城墙,要么你跟我们走一趟。”
“如何?李家皇帝?”
“他们的条件呢?”李慎没有理会池照慕,他看着宁还卿。
在场的人或许看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宁还卿知道,李慎在问借用狼骑的条件。
“女人和孩子。”宁还卿回答。
“不可能。”李慎丝毫不考虑当前局势,直接拒绝了这个条件。
“微臣知道陛下会拒绝,”宁还卿早就料到了,“有人去替陛下斡旋,最后的条件,如果不出意外,是女人。”
“什么女人孩子?”池照慕觉得有些许不太对,总感觉他们在打什么不太对劲的算盘。
“此事,”宁还卿笑了笑,“与池将军荒山侯和岭南各州应当是无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