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怀时捂着耳朵想要缩到墙角,她从来没听过这么难听的唢呐。
尉迟醒再一次感觉到自己说是他徒弟,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就这个吹唢呐技术,也就比村门口的鹅叫稍微好听一些些。
“我错了我错了,”尉迟醒认为,人,知错能改也是一种美德,“老师我错了。”
“怎么?”周大师停下动作,侧眼眼看着,“不好听?”
“没……有”尉迟醒把没字拖出去几百里,又重重地掷回一个有字,希望周大师能听懂他的言下之意,“好听好听,好听得很。”
雷霆一脸你说废话的表情,斜眼看着尉迟醒:“周大师之所以被称为大师,就是因为大师精通乐理,曲音玄妙。”
“你出去!”周大师白了雷霆一眼,“出去!”
雷霆吞下去还没拍的马屁,带上们离开了房间。
尉迟醒看着雷霆离开,三个人在房间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周大师并不说话,只直勾勾地看着尉迟醒。
“老师,”尉迟醒被看得有些心虚,“您有何事要交代?”
“没外人了,”周大师摆摆手,“还老师个什么劲?你到底来干嘛的?”
尉迟醒尴尬地动了动嘴,指了一下沐怀时,犹豫地说:“找她。”
“找她?”周大师找了个椅子坐下,手肘撑着膝盖,弓着背一笑,“我还不知道你找她?我是问你来雷州做什么?”
尉迟醒在心里打好草稿,准备信口开河。
“诶诶,”周大师在他出口之前提醒他,“我可不好骗,我得提醒你一句,我对你要做什么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你的这里。”
周大师指着自己的心口,微笑着看尉迟醒。
“周大师,”尉迟醒诚恳地说,“后生暂时无法告知自己的身份,从哪里来,为何要来。但后生来这里,是为了保住雷州,绝无半句虚言。”
“雷州并不大,人口也只区区两百三十万,”周大师问他,“你要保住雷州,可是这里有你认识的人?”
“并没有。”尉迟醒如实回答。
“雷州并不富庶,连年税收依靠海上渔民缴纳,”周大师又问,“你要保住雷州,可是为了给你族系带去稳定钱财?”
“并非如此。”尉迟醒照旧诚实回答他。
“雷州屯兵六万,皆为海上兵防,”周大师最后一问,“你要保住雷州,可是为了日后行事时有所倚仗?”
“若我回答是,”尉迟醒说,“那我日后怕不是要去攻打远在海外的远泽国?”
“周大师,”尉迟醒坦诚以待,“天下大事,如棋局博弈,我如今眼看下棋人要搭上无数生灵。雷州众人,明可躲过这一劫,如果我不试一试,后半生都会在懊悔中度过。”
“懊悔?”周大师眯眼,“悔什么?别跟我说你是信教义心地善良见不得无辜的人惨死。”
“懊悔自己错过,”尉迟醒说,“名利双收的机会。”
周大师盯着尉迟醒没什么表情,但的确不带半点诡计的脸。他突然笑了起来,满脸的皱纹折到一起,写出一笔惬意的感觉来。
“知道我是谁吗?”周大师突然问他。
“您……”尉迟醒有些疑惑,“是周大师。”
“我叫周海深。”周大师说。
传世的迷卷隐宗记载着远在海上的云雾重楼,海浪涨起时楼生,海浪退却时楼死。
云雾重楼的楼主周海深执掌着天神遗留在人世间长生不死的秘术,有人说他是鲛人,也有人说他是无法飞升的半神。
但更多人,说他是个不存在的人物。
“那,桥生?”尉迟醒早该想到的,那个传说里以海为田,莳花弄草的人,就是桥生。
“这十三年桥生只种出来一朵海上花,”周海深突然叹了一口气,“他小时候游到海边,听雷云清说了一句,就跑回来种花了。”
“只?一朵?”尉迟醒不太明白为什么要用只,难道这个东西还是成批生产的不成。
“海上花需要寻遍十三洲,搜集洲心的岩浆灌溉,”周海深说,“几十年前桥生嫌麻烦就不种了,以前一种就是一大片的。”
“海上花随着海浪一起啊,涤荡在海上,光华流转,形状变换,如同女神头顶的飘带。鲛人们吃下去,就能上岸行走。但今年,只有一朵。”
“为何?”尉迟醒问。
“海上花对温度很敏感,”周海深说,“桥生需要赶在花期之前寻齐洲心岩,否则温度降低,来不及开它们就会枯萎。今年是桥生最快的一年,缺只有一朵花,说明这里变冷了。”
“桥生以前种海上花,”沐怀时忍不住发问,“就是为了让鲛人上岸吗?”
“是,”周海深回答她,“也不全是。曾有一位故人给我算过一卦,他说这是海上的劫难。但他也说有人能解救,我如今在想……”
周海深意味深长地看着尉迟醒:“战事将起,海洋降温,我那位故人说的劫难是不是来了,能解救的人是不是也来了?”
“周大师!”尉迟醒抱拳重重低头,“后生只不过恰好知道了一些事情,恰好了解到了一些人的心思,最多只能解雷州之困。”
“海里的事情,恐怕无能为力。”
周海深满眼嫌弃地看着他:“行了行了瞧把你紧张得,又不是非要你救,不救就讹你,年轻不大防备心倒还挺重。”
“周大师,请您说服雷城主据守城关,”尉迟醒说,“放行不夜国的军队,太辰皇帝一怒,雷州的兵防恐怕无法抵挡。”
“那舒震的怒气,”周海深问他,“雷州就可以抵挡了吗?”
“周大师也觉得荒山侯能够逃脱?”尉迟醒问。
周海深点头:“雷州城防可以抵挡他几日,陆征的军队一定会追截而来,从舒震撤离皇城的举动来看,他不会放任自己陷入险境,一定会有后手。”
“诶不过说来也是奇怪,”周海深话锋一转,“舒震撤离皇城可真是明智,说不定也是个明君,你说他怎么想到的,怎么克制住复仇的心的?”
“这不是重点,”尉迟醒把话题带回正事上,“重点是,荒山侯在拦截下逃脱,雷州不会受到太辰皇帝的太大为难。并且荒山侯,事后不会记恨雷州,而是更加仇恨靖和。”
“但不阻拦,我想,依照太辰皇帝的性格,雷州半数人都将被流放。”
尉迟醒看了一眼雷霆刚刚走出去的方向:“如果雷城主的女儿都不能离开海洋太远,那城里的人恐怕也有不少人都是这样。”
“被流放,不就等于死亡吗。”
城关处有号角声传来,穿透力极强的浑厚声音让周海深忍不住下意识看往那个方向。
他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强者在争夺天下,而弱者只能思索如何自保。”
“天下强弱,”尉迟醒说“总无定数的。”
“小老儿原本真想认你做我的徒弟,”周海深看着尉迟醒笑了笑,“可也许我并没有这个资格。”
尉迟醒低下头:“云雾重楼守护着近陆海域的风平浪静,楼主照拂生灵无数,是后生不配称楼主一声老师。”
“油嘴滑舌。”周海深站起来,用什么东西敲了一下尉迟醒的头顶,“这号角声是有军队即将接近城关的意思,你带着这个去领兵守关。”
尉迟醒接过来,发现是个一块并不出奇的石头,它被雕刻成了潜龙的样子,这是发号施令的兵符。
“这就是你名利双收的机会。”周海深在他接下后,隔着石符拍了拍他的手。
“去吧。”
尉迟醒长拜他后,推门从后堂离开,沐怀时匆忙脱下婚服丢在椅子上,跟在他身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沐怀时边走边把自己藏在婚服下的衣服抻直,尉迟醒忽然转过来看着她。
“郡主,”尉迟醒问她,“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感觉这个太子很奇怪,”沐怀时知道尉迟醒是想问自己被他捂住嘴之前要说什么。
“怎么个奇怪法?”尉迟醒接着问。
“我曾经见过他几次,”沐怀时摸了下自己的下巴,做出回忆的神情,“印象里他是个十分随和的人,今天这个人,除了模样,总觉得每一处都不像是太子。”
“尤其是眼神。”
“你看到了?”尉迟醒有点惊讶,两个人一起躲在照壁后面,沐怀时竟然看到了他。
沐怀时边走边点头,“只瞥到一眼,他的神态身姿都透露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尉迟醒突然停下来,然后学着李璟本人走路的姿态走路:“是不是这种感觉?”
沐怀时仿佛茅塞顿开:“对对,就是这个感觉!”
尉迟醒知道她想表达,但是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出的东西。她想说这个李璟身上充满了一种模仿的感觉。
每一处都是精准到位的一模一样,但总透露着一丝临摹的感觉来。
他在学李璟,但只学到了姿态,神态一分都没学到。
李璟本人是温吞并且柔和的,而他温柔不足,刁钻有余。趾高气昂得仿佛他才起太子,李璟才是赝品。
这行人穿过逐鹿林下的地宫,到了这里,是为了像雷州城施压,阻拦靖和眼中的叛军。
“原本他们不出现,这个棋局只是我的猜测,”尉迟醒说,“他们来了,就说明我想得一点都没错。”
“那他到底是谁?”沐怀时问。
“他既是太子,也不是太子,”尉迟醒回答了她的疑问,但听上去如同绕口令“全在于幕后的人让不让他是太子。”
“那他到底是谁?幕后的人又是谁?”沐怀时也许没发现,自己竟然关心起政务来了。
从前她在真金部时,阿律呼格勒稍微跟她一讲部落族群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时,她都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沙子里。
但如今尉迟醒说的,其实和那些剪不清理还乱的部族政务,是一样的东西,但她就是很想了解。
“是……”尉迟醒其实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
靖和并不是自己的家国,尉迟醒没有责任没有义务,更没有必要来守护这里。
但宁还卿做这些,是为什么?靖和的一旦生乱,身为靖和的上将军,他难道不是和这个国家荣辱与共吗?
“公子若不想说,”沐怀时察觉到了他的犹豫,“当我没有问过就好。”
“郡主,”尉迟醒问他,“你觉得,位极人臣的人让国家陷入混乱,是为了什么?”
“位极人臣是什么意思?”沐怀时的知识盲区又被触及。
尉迟醒想了想:“就好比陆征将军,权势地位荣华富贵他什么都有,如果他背叛国家,是为了什么?”
“公子心中已经有答案了,”沐怀时突然明白了他想问什么,“这次事情背后筹谋的人应该是靖和自己人吧。公子心中已经猜到了缘由,就不需要向我寻求看法了,我毕竟来自北方的真金。”
尉迟醒沉默地走着,远方的号角不断吹响,他知道,正有一支军队从背面皇城而来,想要通过听雷关。
“都是棋子。”尉迟醒笑了笑。
曾经他十分厌恶天下为局,人人皆棋子的说法,但当真正的权谋之局展开时,尉迟醒突然发觉这话实在是太过合适。
说不上是因为仇恨而布,反而能看见局中人的野心与抱负。
“公子?”沐怀时不是很明白尉迟醒的意思。
尉迟醒把石符递给守城的巡防首领:“全城戒严,迎战不夜青缨先行军。”
“跟我上城关还是躲起来?”尉迟醒转身问沐怀时。
沐怀时几乎想也没想,就走到了尉迟醒身侧,以她的身份和地位,是足够资格站在他身边的。
是她一直选择了站在尉迟醒身后而已。
她是真金部阿律呼格勒捧在手心里的霞光,是整个真金都敬仰的公主。
尉迟醒轻轻点头:“保护好自己。”
两个人从城楼的石梯往上走,尉迟醒看见众将士在军领们的指令下开始整装。
“其实我依然觉得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尉迟醒说,“但你看这些并不知道内情人,也被卷入了即将开场的戏码里。”
“所以我想,也许你知道些什么,见识过些什么,所念所感也会更高远些。”
尉迟醒欲言又止:“而不至于……”
不至于一门心思想着他。
“不至于?”沐怀时重复着他未说完的半句话。
尉迟醒笑了笑:“没事。”
远处有一匹马奔腾而来,从一个小黑点变得越来越大,戍守的将士警惕起来。
沐怀时看见了来的人,她觉得有些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