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达天真有这把剑啊?”连阿乜歆自己都以为这是个传闻,“我也是钦达天,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这把剑呢?”
百里星楼笑而不语,她抓过阿乜歆的手腕,拉着她往落日的方向走。
“没有云中剑,你就算不得钦达天。”百里星楼说。
阿乜歆也不反驳,她确实觉得自己徒有虚名,比起神通广大的容虚镜,更多时候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摆设。
越往西走越寒冷,脚下的浅湖逐渐封冻起来,阿乜歆这才看到,百里星楼跟她一样,也是赤脚踩在水里的。
不过现在,两个人都行走在冰面上。
“你在想什么?”百里星楼发现阿乜歆仿佛又若有所思。
“我想起我曾听说,”阿乜歆如实交代出自己的想法,“两代功夫大家交接时,前一代总会设下考验,来观察后辈继承人的品格能力。”
“所以你觉得我作为曾经的钦达天,”百里星楼明白了,“是要设法考验你,然后把云中剑给你,把念渡一给你,把天地之内,天地之外的往事尽数都给你?”
百里星楼停下来,转身站在阿乜歆的面前。
她威严而神圣,寡欲而清冷,神座上垂眼静看人间爱恨的神明,大概就是她的样子。
阿乜歆看着她的脸,真有些步入仙境的恍惚。她自己照过无数次镜子,所以她无比清楚,哪怕自己与百里星楼的五官脸型像倒极致。
也不敢生出,比如难道这是我一类的猜测。
百里星楼莞尔,笑容很浅很淡:“我没必要考验你。”
她错开身,一把剑插进了冰雪凝结的神座里,剔透的晶体让肉眼看去时,容易觉得剑身似乎有些扭曲。
阿乜歆看着这把遗落的神器,她并未听到确切的介绍,已经十分肯定它的身份。
这是云中剑,这只能是云中剑。
地心用不熄灭的熔岩,将高山深处太古封冻至今的寒冰淬炼成了守护王座的武器。
冰的无情无欲,火的杀伐决绝,在这把虽然沉睡,但依然让人不敢大声呼吸的剑身上盘踞着。
阿乜歆仿佛受到了什么召唤,她痴痴地走过去,将手掌贴在寒冷的冰面上,隔着厚厚的冰层去触摸它。
狂风扫荡过来,颗粒状的雪花在高速的风中化作一把把利刃。
百里星楼站在她的身后,周身如有无形的铜墙铁壁相护一样,连根头发丝都不见摇摆。
“我没有考验你的必要。”百里星楼说,“云中剑只有一个主人。”
“不论你是战无不胜的天谕神武也好,还是柔弱寡能的凡夫俗人也好。有史以来,念渡一的传承没有选择这个说法。”
“钦达天,只有一个,没得选。”
她说的这些话,全都纷纷扬扬撒进了风中,落进阿乜歆耳朵里只有片段无法连接成句的字和词。
阿乜歆看着这把剑,就无法分心去想其他事情。她的手慢慢穿过了冰层,握住了剑柄。
剑身上细密的花纹受到了血脉的召唤,开始为它久违的主人而发亮。
冰层碎裂,阿乜歆握紧了剑柄,用力想将它抽出来。
随着她力度的逐渐变大,这个虚幻的世界开始晃动起来。高山崩塌,雪原融化,浅浅的湖面掀起惊涛飓浪。
但阿乜歆并不打算放手,她从未如此心无旁骛过。仿佛眼前的剑,是她爱了千万年,分隔了千万年的挚爱。
土地裂开,地心的熔岩喷涌而出,燃烧着的液体汇聚成河流,从山川之上向着阿乜歆奔腾过来。
时间突然静止了,碎石在空中悬浮,融化的水滴包裹住了一只蝇虫,沸腾海水上的烟雾凝结起来。
阿乜歆抽出云中剑,巨大的隐秘力量向外扩散,把一切都撞成烟尘,撞成虚无。
百里星楼还看着阿乜歆,但她也确实静止了,因为在消失的前一瞬,她都还保持着优雅清冷的姿态一动不动。
虚幻的世界被往事的力量摧毁,阿乜歆抓住了传世的神兵云中剑。
羽翼在她的后背生长出来,每一根羽毛的末端都柔软而有力量。她用力一挣,仿佛想要挣脱开尘世的束缚。
手握云中剑的钦达天,才是真正的钦达天。
阿乜歆睁开双眼,扇动翅膀所带起的力量,让她在无限的下坠中找到了平衡,一下凌空而立。
古逐月还握着她的手,不过现在是阿乜歆搂着他,让他不再下坠。
阿乜歆侧头去看古逐月,肌肤相接处有隐隐流动的力量交换着,她只眨了几下眼睛,古逐月走过的一生,就像画卷一样尽数展现在她眼前。
他赶着马匹从逐鹿原中的小溪中淌过,他躺在草垛上叼着狗尾草看大雁南回,他靠着容易蹭灰的城墙看商队来往。
古逐月的一生,仿佛都是作为别人的观众在生活。他无声地看着他人聚散离合,悲欢喜怒,他也有夜半梦回想要思念谁的时候,但他实在不知道该思念谁。
天地浩大,他竟然真的是独活。
直到,直到……
“你去过念青!”阿乜歆有些吃惊。
古逐月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但他也并不打算隐瞒:“去过,有很奇怪的人用很奇怪的方式找到我,然后带我去的。”
“不过我并不太明白为什么要我去。”古逐月补充了一句。
阿乜歆看见,古逐月坐在一个女人的床边,低头看着她。
他的神色说不上热切,但也绝不冷漠,充其量就是有些好奇。古逐月握住了她的手,静止的时间突然重新转动了起来。
一如泄洪开闸时,奔涌而出的不绝江水。
阿乜歆看见了重生,看见了复燃。但也看到了凋零,看到了死亡。
女人的虚影坐了起来,但古逐月看不见她。她含着眼泪摩挲着古逐月的轮廓,她用拇指拂过他的眉眼唇角,然后把自己的额头靠在他的额头上。
贪享片刻相聚。
“你是母亲的骄傲。”她说。
但很显然,古逐月什么都没察觉到。
女人的虚影越来越缥缈,古逐月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他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
女人的虚影和轻烟一起逐渐消散,古逐月此时此刻的背影,更像是雪山中一座雕像。
他也许知道自己失去了些什么,但他一定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那是这个世上,哪怕从未见面,也本能地用尽全力爱他的人。
这样的人,每个人一生,最多也只这一个。
“走,”阿乜歆振翅,“找到尉迟醒再说。”
.
尉迟醒其实也就只是配合周海深玩玩,一个虚影,拿书敲人怎么可能痛。
“她醒了,”周海深瞥了一眼李灵秀,“钥匙收好,我可没看错人。”
尉迟醒偏过去看了一眼李灵秀,再转头的时候,周海深已经不见了。
他并不太明白周海深最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并且也不太懂,为什么是他。
云雾重楼里的书卷,足够把街边随意拉来的人培养成一个睥睨天下的英雄不假,但周海深何必虚耗精力呢?
尉迟醒张开自己的手掌,握紧又张开,往复几次后他放弃了思考这样没用的事情,因为李灵秀确实醒过来了。
“殿下,”尉迟醒扶起她,“刚才情急之下别无选择,冒犯之处,还请殿下不要深究。”
“你刚刚……”李灵秀发现尉迟醒的眼神躲躲闪闪地,仿佛在寻找合适的落点,忽然她就明白了过来,“好,知道了。”
他只是为了救自己的命而已,李灵秀明白了,但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并没有预想得那么难过。
“尉迟卿,”李灵秀说话的声音很低,不知道是因为受伤而虚弱还是因为她的心情大起大落,“我们都变得不一样了。”
“我与太子殿下交好,曾经许诺太子,”尉迟醒说,“无论将来如何,一定不会伤害他最疼爱的妹妹。”
“仅此而已?”李灵秀认为自己应该心死才对,但这句话就这样自己跑了出来,不受她的控制。
尉迟醒低下头:“仅此而已。”
“你们出发前往逐鹿原前的启神仪式上,我曾见真金部阿律呼格勒之女隔着人海远眺你,”李灵秀问他,“这一番同行,你们可有交集?”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来尉迟醒就觉得有点头大。地宫中变故突生时,沐怀时毫不犹豫陪他跳下深不见底的断崖,这是他一生难还的情义。
“有,”尉迟醒实话实说,“也许算得上生死之交。”
尉迟醒很意外,李灵秀并没有对他的回答表达出任何过激的情绪,比如生气,比如愤怒。
“生死之交。”李灵秀重复了一遍最后四个字,这四个分量重得可撼山裂石的字。
从前她觉得爱人很简单,目光追随他,行为环绕他,一生奉献与他就够了。
但这样的情感,似乎并没有回应,甚至会换来他的躲闪。
到底哪里错了呢?李灵秀在心里问自己,可她给不出自己答案,也没人能给他答案。
“殿下,”尉迟醒说,“等你长大,你会认识更多人。”
他们也许英勇善战,也许满腹经纶,又或者文武皆精。他们会在千千万处胜过一个异国来的尉迟醒。
最重要的一处是,他们会爱你。
尉迟醒在长久的沉默后,扶着李灵秀站起来:“先想办法出去吧。”
“我就说我不一样了吧,”李灵秀看着尉迟醒的眼睛笑了笑,“以前你敢说这样的话,是会被我追着打的。”
尉迟醒愣了一下,确实是。他说过相似的话,被李灵秀把耳朵都揪红了。
然后她生气地回了公主殿,小半个月没来找他。尉迟醒知道她生气,太子也来旁敲侧击过,但他也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去认错求和。
没有结果的事情,一开始就不能给希望。
“是,”尉迟笑着点头,“我们的灵秀公主长大了。”
李灵秀迈开步子往外走,她决定,从这里出去以后,就要学着不那么在意他。
有些积年成瘾的东西,一下戒掉希望渺茫,但可以学着一点点放下。
尉迟醒抽起寒山尽平拿在手里,扶着李灵秀慢慢地走。
“这就要走了吗?”紫极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了过来,在幽闭的空间里一次次撞上墙壁,形成回声。
尉迟醒下意识回头,屏住呼吸的同时,握紧了手里的刀。
毒池中传来哗啦的水声,有人从里面站了起来。四周铁链撞击声也接踵而至,紫极赤脚踩着台阶走了上来。
这里的腐尸忽然都活动了起来,它们扭动着,想从束缚着它们的铁链中挣扎出来。
尉迟醒看到紫极的侧腰上有一道极深的伤口,他的内脏甚至都外露了一部分出来。
李灵秀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尉迟醒干脆拉过她,把她护在身后:“看来我们今天没完了。”
紫极伸起手,他的白蛇缠在他手腕上,盯着尉迟醒吐蛇信。
刚刚交手的时候,紫极手里没有这个东西,尉迟醒虽然不知道白蛇究竟是什么,但他敢肯定,它在的时候,紫极会强很多。
“这是我们之间的恩怨,”尉迟醒把李灵秀往门口推,“与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无关。”
紫极瞥见了李灵秀的小腿,他有片刻惊讶,但随即他的脸上又挂回了轻蔑的笑容:“我认为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一具腐尸的枷锁应声而落,它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咔咔的骨骼磨合声让尉迟醒有些耳朵酸。
它的眼睛突然亮起,那是幽幽的绿色,像阴暗处生长的苔藓,忽然被阳光照耀到一样。
数十点绿光荧荧而起,铁链滑轮到地上的声音和僵硬的怪物们活动骨骼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他们不动的时候,李灵秀就害怕得不敢动弹,可他们现在全都缓缓活动了起来,李灵秀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她抓着尉迟醒的衣角,缩在他的身后,探头去看这些怪物。
尉迟醒手里的刀又亮了几分,他双手握刀横于胸前,随时都能投入到战斗中去。
这感觉很微妙,李灵秀并不是不怕,而是一种无论结果怎么样,都很心甘。
或者说,一起死在这里,也比出去了分道扬镳的好。
“有机会,”尉迟醒屈膝放低了重心,把他自己的声音压到最低,“就跑。”
“又要来这招?”紫极看着他的起势,“这里空间并不大,你不怕上面塌下来,把你和你的公主一起活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