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川上的大雪已经持续了整整一月,厚厚的积雪把草原严严实实地盖住。
铁王都里到处都点着篝火,夜晚降临时,半边天空都被烧得通红。
城墙上有戒严的将士在戍守着,铁质的盔甲挡住了迎面而来的狂风。
草原铁骑的铠甲向来严丝合缝,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们持枪目视着远方,等着被大君下令严惩的人出现。
也许是等了十天,也许是等了二十天。
他们没有等来王子尉迟恭,却等来了靖和的陆麟臣。
城墙上的铁骑瞬间压着长枪指向天际那个单薄的身影。
陆麟臣扯着一匹十分倔强的黑马,马背上坐着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
等他们接近后,草原铁骑才明白了过来。
草原的女主人回来了。
后来大君不知为何震怒非常,还对尉迟恭下了格杀令。
但这对铁骑来说,都只是日复一日的镇守而已。
“大君,”耶育泌掀开帘帐,走进了温暖的帐篷里,“有人来访。”
尉迟长阳靠在窗边望着远方,闻言后转身,看着耶育泌。
令四方邻国闻风丧胆的暴躁泊川主人在短短的时间里衰老了许多。
尉迟长阳的鬓边甚至有了白发的痕迹,眉间也生出了浅浅的皱纹。听闻有人来访后,尉迟长阳还恍惚了片刻。
“是谁?”尉迟长阳问。
他刚说完,自己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不对,你先快请进来。”
“她去找启阳阏氏了。”耶育泌说。
“好,”尉迟长阳点点头,“好,知道了。”
耶育泌欲言又止,他从未见过如此失魂落魄的大君。
他曾经在战场与尉迟长阳并肩而战,陷入绝境生机渺茫时,尉迟长阳都不曾这样恍惚过。
“大君……”耶育泌想要劝慰几句。
“阿育,”尉迟长阳知道他想要说生死有命节哀顺变之类的话,“逐鹿林围猎时,你看见他了吗?”
“看见了。”耶育泌点头,“小王子长大了。”
启神仪式当天,尉迟醒策马而出,眉梢眼角是藏不住的意气风发。
尉迟长阳就看着他的背影,和寻常父亲送儿子远行,盯着身影直到消失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也是个父亲,一个亏欠了自己儿子很多年的父亲。
“尉迟恭还在做什么?”尉迟长阳问。
耶育泌无声地摇头:“出不去,泊川雪大,狼还不如积雪高,一脚踩进去跟像是潜雪一样。”
“他害死了他的弟弟,”尉迟长阳抓着窗边的木围,手上的筋骨跳起,“自己却还在做着不知天高地厚的美梦。”
耶育泌忽然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尉迟醒察觉了他的异样,松开木围走到了他面前:“怎么,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三王子,也是您的儿子,”耶育泌说,“草原只容强者,没必要为了……为了已经死去的人,再要了活人的命。”
尉迟长阳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其实是想说,没必要为了没用的儿子,杀了有用的儿子。”
“大君我……”耶育泌想要辩解什么。
“你这么认为,”尉迟长阳说,“很多人都这么认为。”
“可我的儿子,什么都没做错。”尉迟长阳说,“你觉得他不想变强吗?”
尉迟长阳在逐鹿林跟尉迟醒擦肩而过时,其实注意到了他走路的姿势。
当时他的背挺得很直,行的礼也很标准,但他的右肩比左肩收拢了许多。
这是不断建议后,肌肉还没来得及放松的样子。
那是天还未亮的时辰,尉迟长阳对着自己儿子轻轻点头,然后目送他离开。
他的左右手拇指靠里的地方都有很大一块茧疤,他练习刀剑磨出了茧,又自己磨掉。
尉迟长阳扫了一眼跟随着尉迟醒的侍卫,他们神情说不上冷漠,但绝对也不亲密。
这是尉迟醒一直以来过着的日子。
谨小慎微,却又努力生长着,努力学习着。
尉迟长阳抓起耶育泌的右手,点着他拇指那里的厚茧:“尉迟醒这里有个差不多大小的伤口,你知道为什么是伤口吗?”
耶育泌不是很明白尉迟长阳所说何意,他只能摇头。
“有茧生长出来,”尉迟长阳说,“长生就把他磨掉,因为他在防范着靖和的人,他不敢让人知道他到底会什么会多少。”
“他是个很努力的孩子。”
耶育泌在心里笑了笑,这样来说,尉迟醒的性格完全随了启阳阏氏,柔软但不柔弱。
“你刚刚说的来客,”尉迟长阳忽然问,“是谁?”
他自己完全失了神,耶育泌说起有人找启阳阏氏的时候,竟然没有问下去,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真金部来的,”耶育泌说,“来了个公主,带了队人马,直接去找了启阳阏氏。”
“娜仁托娅沐怀时?”尉迟长阳随口一猜。
“是的。”耶育泌点头。
尉迟长阳是真的随口一猜,他也没想到就这么猜中了。
“她来做什么?”尉迟长阳问。
“她来做个交易。”启阳阏氏掀开了帘子,带着沐怀时走了进来。
启阳阏氏还是一身红,尉迟长阳知道她喜欢红色,特意去了极海沿岸猎回了火狐剥皮,给她制了一身皮氅。
沐怀时跟在她身后,满脸奔波后的疲惫,眼神却仿佛依然有光——
——仇恨的光。
“大君。”沐怀时用双手覆盖在自己的心脏上,深深地埋下头,对着尉迟长阳微微半蹲。
这是真金部对人起誓言的时候才会用到的。
“我有个仇,”沐怀时说,“想请大君帮帮忙,一切代价,娜仁托娅都愿意付。”
“一切代价?”尉迟长阳有些惊讶。
“因为这仇恨实在是让人彻夜难眠。”沐怀时说。
她听闻了消息后,心里的仇恨肆意地生长着,像是有附生的藤蔓穿透心壁寄居了进来。
然后慢慢占据了整个心脏。
让心脏的主人,每天除了恨,再也想不到别的事情。
“我带来了一支军队,”沐怀时说,“就驻扎在铁王都二十里外的雪原上。”
闻言耶育泌眉头一压,露出警觉的神情来。
启阳阏氏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妄动:“听她说完。”
“请继续。”尉迟长阳说。
“我不是来向你们宣战的,”沐怀时说,“我要报仇,我甚至可以让我的军队走在最前面,我不怕任何牺牲,我要报仇。”
尉迟长阳为这个小姑娘的态度感到十分惊讶,他知道沐怀时不是开玩笑的。
从古至今,两国结盟参与度战事,从没有哪一国提前表示可以让自己的军队打头阵。
甚至不畏惧任何牺牲。
“你父亲知道吗?”尉迟长阳问。
尉迟长阳甚至忘记了应该先询问到底是什么事,他总觉得沐怀时如此疯狂,阿律呼格勒并不一定知情。
“我父亲,就在二十里外。”沐怀时说,“他要为他外孙的父亲的报仇。”
尉迟长阳被这个身份的称呼绕了过去,思考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个辈分关系:“你的丈夫?”
“我的丈夫。”沐怀时说,“尉迟醒。”
尉迟长阳的瞳孔缩了缩,他盯着沐怀时。
沐怀时的右手掌无意识地抚着自己的小腹,她挺着身体微微扬起下巴与尉迟长阳对视着。
这样的状态,让他无法不相信。
“你要怎么报仇?”尉迟长阳问。
“杀了李慎,”沐怀时说,“杀了宁还卿,杀了风临渊。”
沐怀时说话越来越用力,甚至可以说是咬牙切齿:“踏平皇城,屠尽靖和!”
“让他们也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我以为你会先瞄准尉迟恭。”尉迟长阳说。
沐怀时的手掌不知何时攥成了拳头,她整个人都在轻轻地颤抖着:“靖和的人,迟早都要尉迟醒死,不论尉迟恭起不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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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皇后站在公主殿的门口,侍婢们一声一声地敲着门,张皇后并不心急,只站在门口静静地等待着。
有什么瓷器砸在了雕花门上,碎片掉落了一地后,公主殿内又恢复了安静。
“恒澄,”张皇后亲自拍了拍门,“有些事,你确定不想听?”
张皇后拿过侍婢手里的食盒,示意她们退下。
可她们犹豫着对视,张皇后把指了指手里的食盒,侍婢们终于放下了犹豫,转身离开。
公主殿的大门从里面打开,披头散发的李璎光脚站在门口。
她身后殿内一片混乱,帷帐被撕成碎条,瓷器被全部摔碎,就连木桌也有被烧焦的痕迹。
李璎冷冷地扫了一眼张皇后手里的食盒:“骗子。”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谁。
所有人都是骗子,李慎也骗她,宁还卿也骗她,陆麟臣也骗她。
就连尉迟醒,也在骗她。
想着想着,她的眼泪就无声地淌了下来。
你怎么能骗我呢,就算一起死了,你也不能丢下我。
“诶,等等,”张皇后急忙阻止李璎关门,“本宫的时间不多,你最好不要浪费。”
李璎垂下眼,默然地转头,踩着瓷片往里走。
锋利的边缘割破她的皮肉,鲜血渗出来,在地上落下一个又一个血印。
张皇后关上门,一路跟着她走进来:“你这里不像是人住的地方了。”
李璎没有理会她多余的话语,走到榻边就蹲了下来,抬起无神的眼睛盯着张皇后。
“镜尊位正在重华境中历劫,”张皇后扫了一眼门外,忽然走到李璎身边,附在她耳边轻生说,“有些事,你现在去查,正好。”
“查?”李璎抬眼,看着一脸戏谑的张皇后,“你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为什么不自己去查?”
张皇后站直了,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父帝让那么多女眷站在午门去,任由尉迟醒挑选,为什么没有你?”
“我当然知道是因为他宠爱你。”张皇后在李璎开口之前就替她说道,“但……”
“你有没有想过,是因为恨。”
李璎的眼神终于动了动,她微微皱眉看着张皇后:“恨?”
“我曾经跟温淑皇后不断争斗,”张皇后自嘲地笑了笑,“可最终我才发现,我的对手,从来不是她。”
李璎知道已故的温淑皇后,那是李璟的生母。
温淑皇后死后,当时的皇贵妃张氏,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如今的张皇后。
古往今来的宫廷斗争中,相似的故事并不在少数,李璎不明白她为何要提起这一段。
“你觉得兰皇贵妃如何?”张皇后问。
李璎懒得回答她,她不想听这些没有意义的宫闱秘事,她的心都被挖空了,只想坐在这里,虚度时光。
可这个张皇后,非要跑来喋喋不休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说完了你就可以出去了,”李璎说,“我现在没有心情听你们的恩怨。”
“李璎。”张皇后见她越来越不耐烦,于是直接点明了告诉她,“你是李慎最爱的女人所生。”
“那个女人死在了泊川,他永远不会让你去泊川的。”
“最爱的女人?”李璎皱眉思考了片刻,“不是温淑皇后?”
“我曾经也以为是温淑皇后,”张皇后笑了起来,笑得癫狂而落寞,“如今兰皇贵妃也以为是温淑皇后。”
“可我们都错了。”
“那又怎么样?”李璎问,“尉迟醒已经死了,你们的爱啊恨啊,都不会让他活过来。”
“笑话看够了吗?看够了就可以出去了。”
张皇后把食盒放在李璎身边,看着李璎无神的双眼笑了笑:“愚蠢。”
说完她就离开了,甚至还十分礼貌地带上了门。
李璎打开了食盒,里面都是平时她最爱吃的东西,她一盘一盘端出来,倒在了自己的面前。
然后又拿起瓷盘,站起来摔碎在地上。
一件件堪称工艺品的餐具就在她手下碎成渣,这种感觉太过于玄妙。
从她自己把自己关起来以后,就爱上了这种把美好的东西全都毁灭的感觉。
她把薄如蝉翼的帷帐徒手撕成碎条,把精致的器皿通通摔碎,把花几年时间雕镂的木具全都烧毁。
可这都不够痛啊。
不够用这种痛,去掩盖住心里的另一种。
“尉迟醒,”李璎忽然抱紧了膝盖,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你可以不爱我,也可以离开我,回到你生长的地方去。但你怎么能死呢?”
“你怎么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