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后苑中的积雪被清扫得很干净,雪停后天气一放晴,看上去与阳春四月竟然相差无几。
张皇后从这里走过时,都忍不住停了下来,站在石栏边看着被绿枝环抱的假山。
皇家的气度有时候也并不全在于金碧辉煌之物,而是这冰天雪地中的夏日之景。
她住的天泽殿里还有一池正在盛放的荷花,那是日夜保持夏季水温才能得见的景观。
张皇后有时觉得,这样度过一生也未尝不可。
享尽荣华,何必还去在意谁爱不爱谁。
“皇后娘娘。”她的身后突然有人唤她。
张皇后转过身,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百里星楼。
“你是谁?”张皇后被她的姿态所惊,竟然一时间也忘了为她的失礼而呵责她。
成为皇后的十多年以来,张皇后无论走到哪里,见的都是低眉顺眼的人,少有像面前这人这样。
清傲而疏离。
百里星楼微微地垂眼,当做对这位地位非凡女人的尊敬:“我叫百里星楼,我原本是去找李璎的。”
张皇后狐疑地眯着眼,打量着自报姓名的百里星楼:“找她就找她,跟着本宫做什么?”
古逐月站在百里星楼身边,他的容貌被百里星楼动了大手脚,但残存的轮廓依然让张皇后觉得有些许眼熟。
百里星楼察觉张皇后在看古逐月,干脆大大方方侧开身,向她介绍:“这是我的信徒,展月。”
古逐月被突如其来的名字搞得一愣,但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假名字,对着张皇后不卑不亢地点头。
“我们从念渡一而来。”古逐月说。
侍卫侍婢尽数都倒在他们身后,张皇后忍不住低声惊呼了出来:“你们要干什么?!”
她心里知道念渡一代表着什么,却还是没能抑制住心中的恐惧。
“你为何害怕?”百里星楼问。
张皇后瑟瑟地指着瘫倒在地的人:“世人说念渡一修行者慈悲广博,行济世救苦之事,你们就是这样济世救苦的?”
“没死,”古逐月解释道,“只是晕过去了。”
“再说了,”古逐月抬眼瞥了一下张皇后明显不太自然的神情,“皇后娘娘刚刚在李璎那里,不是还故意支开他们吗。”
“我有事问你。”百里星楼说。
“或许我应该多介绍一句,”古逐月见张皇后神色中明显是拒绝的意味,“她叫百里星楼,人们一般称呼她为——”
“——钦达天。”
张皇后往后一退,她自己看不见,她的脸上早就被恐惧和躲闪所占据。
“你怎么这么害怕?”百里星楼实在是不解。
按理来说,她的长相不属于吓人的一类,甚至在凡人中可以说算是比较好看的。
怎么这个张皇后看着自己总像是见到了妖魔。
“你是不是,”张皇后努力压制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看本宫一眼,就知道本宫的一切过去?”
“不能。”百里星楼如实回答。
她并不知道世人怎么传她,但看一眼就能知道别人过去的所有经历,那也实在是太神乎其神了。
她能看见,先要有肢体接触,再要有记忆主人的大脑并没有遗忘。
这个遗忘,与深藏又不一样。有很多事,人本身也许是记得的,只是自己的大脑不愿意想起来,所以才以为自己记不得。
只有这些存在于记忆里的东西,她才能看见。
一切这个词,过于宽泛,百里星楼就算是神力通天,也无法尽数知晓。
听到百里星楼这样说,张皇后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她扶住围栏,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你想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去找李璎?”古逐月代替百里星楼问道。
百里星楼也不知道古逐月为什么要问这个,但既然他问出来,就比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随意发问的好。
想到这里,百里星楼也就沉默了下来,认真听着古逐月向张皇后探话。
“皇后娘娘最好别说跟尉迟家没有关系。”古逐月知道她肯定要回答关你什么事,“我们来,就是要查尉迟家的往事。”
张皇后盯着古逐月的眼睛,她看不出深浅,也不好在此刻就直接回答。
“本宫当然是为了陛下,”张皇后说,“她是陛下最心爱的女儿,本宫可不能让她饿死,你们肯定也看见了,本宫带了吃的。”
古逐月在心里无奈地叹气,他也算见过了不少工于心计的人。见过高段位的比如宁还卿比如尉迟醒,就再也看不得张皇后这样自作聪明的了。
“皇后娘娘,”古逐月说,“我比你更了解李璎,尉迟醒刚出事,皇后娘娘要是没点跟尉迟醒有关的事情,她能搭理娘娘?”
李璎在朔州的时候,没多大点事儿就能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理,更何况这次的事情变成了这样。
“哦——”张皇后似乎恍然大悟,“尉迟醒,好像确实是跟他有点关系。”
看她的样子,不用问也知道让她开口并不是容易的事。
古逐月侧头看着百里星楼,用眼神询问她该如何是好。
百里星楼垂眼思考了片刻后,忽然抬眼看着张皇后:“李慎知道你来找她吗?”
张皇后果然一愣,她支支吾吾地说:“当然,当然知道,就是陛下让本宫来的。”
古逐月瞬间明白了百里星楼的意图,于是继续说道:“李慎是不会让皇后娘娘在她面前提起尉迟醒的,皇后娘娘的私心,只会害死自己。”
“私心?”张皇后忽然一笑,“本宫的私心?”
张皇后认真地想着,她有私心吗?
有。
她只想她的少年郎眼里有她。
曾经她以为李慎心里的,是温淑皇后。用尽手段坐上了皇后的位置后,她才发现,不论是温淑皇后,还是她,其实都是输家。
真正赢了的人,是早就死在泊川的那个女人。
“皇后娘娘心中有仇,”古逐月说,“与李璎有关,与尉迟家也有关。”
“尉迟家?”张皇后挑眉,“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本宫谢他们还来不及。”
古逐月与百里星楼对视了一眼,他转头继续追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张皇后回忆起来了往事。
当她知道那个女人死在了泊川的时候,她感觉那一刻的快乐,是她这一生都不曾有的。
她唯一的也是最强的对手,终于死了,她还没费任何力气,她的对手就已经死了。
在欣喜之余,她其实也有些遗憾,为什么她没有死在自己手里。
就像温淑皇后那样。
可她越来越发现,就算那个女人死了,李慎也还是不爱她。
“容端瑶死在了泊川,”张皇后笑了起来,“我很高兴,也很感谢尉迟家。”
她笑得真诚,眼角涂抹的脂粉顺着笑意扬了起来。
不难看出来,张皇后当年一定也是个令人心神荡漾的美人。
纵然十来年的光阴匆匆流逝,天生而来的美早就刻在了她的皮相骨相上,就算衰老,也依然美着。
可她还是输了。
她输给了自己假想中的敌人,一生都在为得不到的东西,费尽心神。
“容家人?”古逐月有些惊讶。
受容虚镜的影响,他一直觉得容家人就该是冷冰冰的样子,什么七情六欲,按理来说是绝对不会沾的。
当张皇后一说起那段往事跟容家人有关的时候,古逐月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容虚镜。
她会同意自己的门人与外族谈情说爱吗?
“是的,”张皇后带着笑意点头,“容家人,一个被容家所不齿,所厌弃的容家人。”
当年事发后,容端瑶逃到了泊川去。
张皇后满心欢喜地以为李慎终于能够放下她了,却没想到一切只是她以为。
李慎爱的不是她神坛上的身份,是原原本本,最为纯粹的容端瑶。
无论她是高高在上地站在星算的神坛上,还是跌落下来,受千夫所指。
李慎都爱她,愿意保护她。
张皇后说不出那种嫉妒,就像是有人挖空了她的心脏,捏在了手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要不回来。
“容家为什么不容她?”古逐月问。
张皇后没料到古逐月会这样问,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为什么?”
“你觉得会为什么?”张皇后反问他,“你以为星算是她容端瑶说了算吗?镜尊位始终压她一头,她不问过镜尊位就擅自委身下嫁,能有什么好结果?”
古逐月被她这套复杂的说辞绕得差点走不出来,捋清楚后才继续追问:“镜尊位?”
“也许是违反了星算门规,”张皇后说,“也许是触怒了尊位权威,总之,她被星算追杀。”
“曾经高高在上的长老,沦落到四处奔逃,你说可笑不可笑?”
“等等,”张皇后忽然警觉地看着古逐月,“你要问尉迟家的事情,追问容家这么多做什么?”
古逐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路追问了下来,对关于容虚镜的事,他没法一笔带过绝口不提。
他忽然发觉,自己是想要了解容虚镜的。
“尉迟家的人,”古逐月转回正题,“为什么要帮着追杀容端瑶?”
“也不算帮着追杀。”张皇后纠正他,“只是容端瑶刚好送上了门。”
“尉迟家有事要星算相助,他们也没得选。”
“当年泊川大旱的事情?”古逐月猜测道。
古逐月与尉迟长阳有过一面之缘,他觉得尉迟长阳不像是会随便低头的人。
但如果关系到阖族子民,关系到草原存亡,再坚毅的君主也会低下高贵的头颅,寻求损失最小的办法。
近几十年,也唯有十六年前泊川大旱之时,尉迟长阳接受了靖和的帮助,将自己的妻儿送到了靖和。
他付出了代价,比如杀了无辜的容端瑶,比如失去了最爱的女人和她的儿子。
古逐月在脑海中纠正了自己的想法,这说不上失去,顶多算是漫长无尽头的别离。
“容端瑶,”古逐月问,“到底做错了什么?”
容虚镜在他眼里,其实也并不能算作是一个完全冷酷无情的人。
她也有恻隐之心。
容端瑶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容虚镜起了杀心,一路从靖和追杀她到泊川。
甚至不惜屈尊降贵与胡勒相商,也要截杀容端瑶。
“爱人有错吗?”张皇后反问他。
古逐月被问得一愣,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明显。
没有。
爱是没有对错的。
“如果有的话,”张皇后说,“那她有错,本宫也有错。”
张皇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想笑,她明明应该难过得哭才对。
但回头想想自己走过的一生,只会觉得荒谬得可笑。
她爱李慎,可李慎心里只有容端瑶。
容端瑶呢?
她的心里只有那个影子。
人一生如果要对爱恨都做出评判的话,很多人从最开始动心的时候,就已经有错了。
张皇后有时真的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嫉妒容端瑶。
她的一生都是自由的,她敢冲破桎梏,追随着深爱的人浪迹天涯。
身后有世间最权威最势盛的门派不遗余力追剿,前路有无可奈何而为的铁骑踞守。
她在绝路上,与心上的人,轰轰烈烈爱了很多年。
不像张皇后,在樊笼一样的方寸之地里,困顿了十来年,甚至是一生,甚至是永远。
她得到了金银财宝,得到了尊荣地位,却永远失去了自己,失去了心里的少年。
“本来强扭的瓜就不甜,”古逐月见不得女人落泪,他很怕张皇后说着说着就流泪,只好岔开话题,“皇后娘娘现在再想,也没用。”
张皇后的眼神忽然凌厉了起来,她恨恨地盯着古逐月:“闭嘴!”
“本宫觉得活得很累!”张皇后忽然狰狞了起来,“但本宫绝不后悔!”
“再来一次!再来十次千次万次!”张皇后怒喊,“我也依然会选择杀了他们!”
“我要我爱的人也爱我!否则……”
张皇后头顶的珠钗忽然掉落在地,当啷摔落时,就从中间断做了两截。
乌黑的发丝像是瀑布般倾泻下来,流淌在她的身后。
张皇后抬起头,看着天空笑:“否则就跟我一样,一生不得所爱。”
“你问我去找李璎做什么?当然是因为她是容端瑶的女儿。”
“我要让她也痛不欲生,让她也不得安宁。”
古逐月发现张皇后并没有看自己,他转身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
李璎赤脚站在冰冷的石板上,盯着几近疯魔的张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