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一个婢女掀开帘子,从大君的帐营里走了出来。
她的脸上是因为热意而起的坨红,帐子里实在是太热了,几乎快要赶上草原上夏天的温度了。
她还穿着隆冬的羊毛毡衣,在帐子里服侍久了,后背早就被热汗打湿。
等她走出来的时候,一股寒意扑在她的脸上,她竟然也觉得有些舒畅。
别人看来,她也许是在为帐子里那位的苏醒而感到兴奋,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因为解脱而感到轻松。
她终于不用继续在闷热的帐子里守着了,她终于可以去安心睡一觉了。
启阳夫人匆匆地往帐子里走,掀开帘子时才记起来作为一个阏氏她不能丢了分寸:“赏,重赏。”
婢女也不顾雪地寒冷了,她双膝跪下朝着她的阏氏磕头:“跪谢启阳阏氏。”
启阳夫人没有听到她的叩谢,她一心惦记着尉迟醒,急匆匆地走进了帐子里。
“牛羊各五十只,”尉迟长阳在帐外高声说,“另加骏马十匹,阖家脱去奴籍,各赐金饼一块。”
跪着的婢女听着这些令人如梦似幻的赏赐,迟迟没能缓过劲来。
她知道这是大君刚生下来就被抱去了南边的小王子,却从没想过原来他是如此重要。
自己只是替他们在小王子帐中守了几日,全家竟然都能脱了奴籍。
“多谢大君,”婢女终于缓过劲来,“多谢大君,愿伦萨和天母永远庇佑小王子!”
陆麟臣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婢女,他记得最初找她来看护尉迟醒的时候,她脸上的不满和委屈明显得不能更明显。
就连走出帐子的那一刻,她都是满满的怨念。然而却在此刻变了脸。
脱了奴籍,她一家就能分到一块草地,用来放牧或着打猎。她的父亲兄长就能参军受训,走上战场立下属于他们家族的荣耀。
要知道,狼骑的首领耶育泌就是靠着一身赫赫战功才能名震天下的。
也许连这个婢女自己都没想到,她当初千百个不愿意的活计,竟然改变了他们一家的人生。
“起来吧。”陆麟臣的声音很冷,他的态度实在是好不到哪里去,“大君已经走了。”
婢女抬起头,左右四顾后发现大君确实离开了。她站了起来,由于心情好,对陆麟臣的态度也好了不少:“谢过陆将军。”
陆麟臣在心里轻笑了一声,陆将军,他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被人叫一声陆将军。
“走了。”陆麟臣懒洋洋地打了声招呼,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他想过帐子里会很暖和,却也没想过是这么暖和。里面的炭火盆排了五六列,个个都正是红旺。
陆麟臣松了松领口,往尉迟醒的床边走过去。
“诶。”陆麟臣还没转过屏风,从里面走出来的顾长门就拦住了他,“让他们说会儿话吧。”
陆麟臣看着屏风上的剪影,他忽然想起来,尉迟醒离开泊川,原来已经快要十七年了。
他从刚刚降生的婴儿,已经长成了能够决定自己命运的男子汉了,却从没有回到过生他的草原上。
陆麟臣忽然觉得,就算尉迟醒想要起兵平了靖和,也是理所当然的。
“陆将军在想什么?”顾长门发觉陆麟臣有些走神。
“我在想,”陆麟臣说,“这世道可真无常,这局势可真多变,这时光——”
“——可真是不等人。”
曾经无忧无虑的少年啊,仿佛真的就只是在一夜之间长大的。
就如同昨日他们还在皇城的四方楼里花天酒地,今日就反目成仇,割据一方。
“曾经尉迟醒跟我和李璟一起,去四方楼上喝酒,”陆麟臣忽然说,“有人在背后说了他几句不是,我当场就跟人打了起来。”
“李璟当时还不这么乌龟,见我动手,也立刻跟着打了起来。现在回想起来,就真的跟梦一样。”
“那时的岁月,”顾长门眼中带笑,仿佛真的看见了那几个嬉笑打闹的少年郎,“一定很难忘吧?”
“长门先生,其实无忧无虑的日子,”陆麟臣笑着摇头往外走,“才是最容易忘的。”
陆麟臣实在是记不得自己曾经在长辈膝下学习的快乐时光,他记忆里所有深刻的地方,尽是阖族受难后偷得片刻轻松的时光。
他有时也想努力记起那些长辈的面容,却往往遗憾地发现,他全忘了。
太容易得到的快乐,总是会被人当做理所当然。
“也许他并不是无忧无虑呢。”顾长门随口一提,仿佛是无心时想起一样。
陆麟臣忽然停了下来,转头看着顾长门。
顾长门坦然地笑了笑,若无其事地往外走着:“走吧,去看看这片让他心心念念总挂怀着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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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醒醒来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睁开眼还是会看到一片虚无,直到他看到了陌生的帐篷顶。
这帐篷顶与靖和秋围时搭的帐篷不太一样,这丝毫没有为了美观的意思。
只单纯地为了防御寒冷和狂风。
尉迟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巨大的欣喜把他的疑惑压了下去。
很多人都没有过一生夙愿终于实现的时刻,自然也就没有过被忽如其来的欣喜冲昏的时刻。
尉迟醒此时此刻,就大概地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这是草原,他心心念念十六年的草原,是他梦回无数次的故土,是他拼命都不敢忘却的地方。
他听见有什么人为了自己的苏醒而奔走相告,也听到了自己的父亲亲口下的赏令。
尉迟醒忽然想掐掐自己,看看自己是否依然在做梦。
“长门先生!”那是他母亲的声音,尉迟醒熟的很。
“不必过多寒暄,快去看他吧。”顾长门回答。
启阳夫人坐到了尉迟醒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左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摩挲着。
尉迟醒能够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液正在迅速流淌过没一根血管,他想要说什么,却没能提上气来。
启阳夫人连忙拿过一个枕头来,垫在尉迟醒的脑后:“不急,不急,阿妈等你。”
尉迟醒缓缓地眨了眨眼,启阳夫人抬起头,笑着看向顾长门。
她的眼里闪着泪花,像是捕来了繁星放在了她的眼中。启阳夫人本就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此刻的神情更是让人心生惊艳与怜惜感来。
顾长门低下头,轻轻地勾起唇角,他并未动过凡俗之心,此刻却依然被这种惊心动魄的美所打动。
“醒了就好,”启阳夫人替尉迟醒抚开额头上的碎发,动作轻柔地像是怕摔坏什么名贵的瓷器,“醒了就好。”
“长门先生。”尉迟醒听到了尉迟醒长阳的声音。
他的语气里其实有着欲盖弥彰的焦急,但也许是出于礼数,也许是出于脸面,他尽量想把自己装得冷静些。
“大君客套的话就不必多说了,”顾长门善解人意地说道,“醒公子……小王子已经醒过来,情况稳定,大君快些去看看吧。”
“好,”尉迟长阳连连点头,“好,好。”
启阳夫人抬起头,看见了这个局促不安的男人。
她记得,这样笨拙的尉迟长阳,只在当年她生下尉迟醒的那一天出现过。
他明明不会抱孩子,却硬要让人教他抱孩子,姆妈把小小的尉迟醒交到他的手里,他像模像样地学着左右晃动,结果尉迟醒哇得哭了出来。
生下尉迟醒时,他没有哭,急得接生的姆妈几乎想要掐他一把,结果没想到被闯进来的大君一抱,小王子就放声哭了出来。
以后离开启阳夫人母子的日子里,尉迟长阳每每想到这里,都会不由自主地笑出来。
“长阳。”启阳夫人轻声说,“长生回来了。”
回来了。
远离故土十七年,他们终于回来了。
在靖和生活的十来年里,启阳夫人也曾有过登高远眺的时候,她望着西北归来的大雁,时常想起尉迟长阳的脸来。
那时隔着千万重山水,隔着国界与局势,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也许是在凭吊曾经的欢愉时光,也许是在憧憬回归故里后的平淡生活。
又或者,她都有。
但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回来,是尉迟醒争出来的。
尉迟长阳手足无措地走到了启阳夫人的身边,看着刚刚转醒后的尉迟醒。
“不必起身!”尉迟长阳一把按住了想要坐起来的尉迟醒。
他的力道由于局促没能控制好,硬生生地把尉迟醒给掼了回去。
尉迟醒:……
“长阳!”启阳夫人拍开他的手,扶着尉迟醒坐了起来。
尉迟长阳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看着母子两人尴尬地干笑着。
“长生刚醒过来,”启阳夫人说,“你轻点。”
“阿妈……”尉迟醒轻轻地碰了下启阳夫人的手背,“我没事。”
他的声音很低,但说出话来,启阳夫人就放心了许多。
“父……”尉迟醒张口想要喊自己的父亲,一时间却没想好是叫父亲好,父君好,还是阿爸好。
“叫他阿爸吧。”启阳夫人说,“他等了十六年。”
确切的来说,是十七年。
“阿爸。”尉迟醒乖顺地叫着他。
尉迟长阳连连点头,努力做出和蔼可亲的模样:“阿爸在,阿爸在。”
在真正见到尉迟醒之前,其实尉迟长阳的心里很是没谱,他总觉得,在这个正是叛逆的岁数,他与自己的小儿子相处起来,会很是困难。
他以为,尉迟醒至少要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让他在异国他乡漂泊十来年。
但尉迟醒没有,他努力照拂着尉迟长阳小心翼翼的心思,喊他阿爸,告诉他自己是接受他的。
尉迟长阳忽然之间很是心疼他。
他没有他哥哥们的张狂疏放,一举一动都是如此妥当,甚至主动在照顾比他年长者的心思。
这样的成熟,不是一天两天可以磨练出来的。
“长生,”尉迟长阳对着尉迟醒张开了怀抱,“欢迎回家。”
尉迟醒沉默了很久,就在尉迟长阳以为他是拒绝这个拥抱的时候,尉迟醒忽然抱住了他。
即将十七岁的尉迟醒撞在了他父亲的怀抱里,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抱住了他。
这是一个,迟来了许多年的拥抱。
尉迟长阳的怀里温暖得像是一盆火,尉迟醒这才扫到了帐子里四处摆放着的炭盆。
“阿爸,阿妈。”尉迟醒问,“你们热吗?”
启阳夫人立马摇头:“不热不热!”
一滴汗水从她的眼角滑下来,刺得她眨了眨眼,尉迟醒就这么盯着她,直到启阳夫人笑了出来。
“阿妈不热,我倒是有些热。”尉迟醒说。
尉迟长阳也笑了起来,他想过无数次父子重聚的画面,却从没有想过是在他的儿子于鬼门关走过一遭之后。
尝到过失之交臂的遗憾,重新寻回时,才更显得无比珍贵。
尉迟长阳捧着尉迟醒的后脑勺揉了揉:“以后跟着阿爸,把失去的,一件不剩地全都讨回来。”
尉迟醒皱眉想了许久,不禁在心里苦笑,失去的东西,若真能抢得回来也就不会有人怨恨世道不公了。
“长阳,”启阳夫人说,“他的命格,不能争。”
尉迟长阳松开尉迟醒,作为父亲拍了拍儿子日渐宽阔的肩膀:“人活一世,归路都是一死。”
尉迟醒笑了笑,点头表示认同自己父亲的说法:“是!”
启阳夫人忽然想起尉迟醒在被围困时说的话,忽然沉默了下来。
尉迟醒从没怕过死,只怕窝囊地活。
“阿妈不再阻拦你做的任何事,”启阳夫人说,“但若有一天,你身遭遇不测,阿妈会跟你一起走。”
尉迟醒刚想说什么,却听见尉迟长阳爽朗地笑了起来:“急什么,我还在他前面呢!”
“你们两父子。”启阳夫人看着他们,无奈地笑了笑。
尉迟醒心里松了口气,曾经他无数次为自己与父亲相见的场景而担忧,如今真的见到了,却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令他忧思。
尉迟长阳没有问他学到了什么,有什么收获,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擅自做决定,使两国关系崩塌。
他只给了尉迟醒一个拥抱,一个来自于父亲的拥抱。
也正是此时此刻,尉迟醒才忽然意识到了靖和这些年,到底从自己身边夺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