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照慕遇到青缨轻骑营的时候,是她离开靖和皇城的第十一天。
古逐月跟着池照慕回到了军营里,做她帐前副将,在此之前,其实古逐月都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人将军将军地喊着。
舒震来池照慕军营里找她,一眼就认出来这个曾经在听雷关与自己对峙的少年。
他颇为得意,全然忘记了两人间曾经结下的梁子。
“你那把弓,”舒震揽过古逐月的肩膀,姿态亲昵地仿佛与他称兄道弟,“拿出来本王看看?”
古逐月忽然扭头看着他。
本王,这个字眼太过于微妙,所含的信息量也让古逐月有些缓不过来。
“本王已重新立国。”舒震看出来古逐月眼中的思量,很是坦然地解释道,“如今众人皆知你是帝星,本王要你助我攻打靖和。”
古逐月低下头,既不允诺也不拒绝。
他其实料到了舒震会来这么一出,但他没有想好怎么应对。
对于天下,他其实从未有过争抢之心。或者换句话来说,他还未尝到权利的甜头,欲望还未让他迷了眼。
不管宁还卿出于什么目的才在太极殿上说了那番话,但他总归有一点是说对了的。
古逐月,不适合做皇帝。
这一点古逐月自己清楚,但他的命格被星算认定了,天下人不信也会信三分。
在某些人的眼中,古逐月就是一面旗,一面收拢天下人心的旗。
“舒将军,”古逐月不知道舒震的王号,还是照常称他为将军,“我只能说,我能帮将军到哪一步,是我无法保证的。”
舒震忽然眯起了眼,用一种危险的打量目光扫视着古逐月。
这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很明显。
古逐月知趣地退了一步,从舒震的身边离开,从称兄道弟的和谐模式恢复到了如常的关系。
“将军,我只想报仇。”古逐月说,“李氏一族不配再高居皇位,等他们得到应有的下场后,我就会离开。”
换句话来说,古逐月只帮他拼命,不帮他收心。
其实人心这种东西,古逐月觉得其实并不好利用。本就变化难测,更何况天下局势一旦动荡起来,人人自危,谁还会关心天下是谁做主。
又有谁,会在意命数不命数的事情。
舒震忽然展眉笑了起来,脸上的阴云瞬间散开:“无妨,你只管待在我军中,其他事情不必你过问。”
古逐月也不再多说,这本就是互相利用的事情,各得各利互不干涉。
“舅舅!”池照慕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挡在了古逐月和舒震的正中间。
池照慕背对着古逐月,对着舒震猛地使眼色。
舒震把她掰过来了,侧脸对着古逐月:“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能对这位公子说的?”
古逐月低着头,听见公子两个字,眉毛微微挑了一下,表情十分微妙。
“你这人怎么这样?”池照慕挣开舒震,“他是我带来的,怎么处置由我说了算,你不准……”
池照慕想不好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
“不准什么?”舒震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不准利用他!”池照慕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随口招了一个大概意思的词。
但说完,她又觉得有些不太对。
这算是利用吗?严格意义上来说其实不算的,反而是古逐月有求于他们比较多。
但池照慕就是觉得舒震这样说话,让她觉得很不高兴。
尤其是见着古逐月听见舒震的话后,脸上那个了然的表情,她更觉得心里难受。
古逐月忽然侧头看着池照慕,不看倒还好,这么一看,池照慕就立刻背过他去红了脸。
舒震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脸上的神色忽然就严肃了起来:“你先回去。”
古逐月点头,知趣地离开了。舒震这个表情,实在是过于像是听到了什么噩耗。
“怎么回事?”舒震严肃地问。
池照慕长长地呼了口气,抬头看着舒震:“舅舅觉得是怎么回事,那就是怎么回事。”
舒震盯着池照慕,眉头越来越紧皱,他此刻的神情,看着大概是听到比靖和兵临城下还要棘手的问题。
“你怎么……”舒震想要说着什么,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本是为人父后才需要面对的问题,他甚至还未成婚,更是无法正确处理自己的情绪。
若没有五年前的那一遭,舒震也许早就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儿女,如今正在为儿女的迅速成长感到焦虑和骄傲。
但他没有。
一场战事摧毁了他的余生,让他除了恨,再也感知不到其他情绪。
对于池照慕,却又是不一样的。舒震几乎是把她当作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看着她长大。
她曾经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抱着守在一边的舒震痛哭,告诉他自己看见了到处都淌着血。
亲人的头颅被悬挂在城门之上,挚爱的躯体被抛在荒野之中。
她说她不敢睡觉了,只怕噩梦重复无数遍,似一把诛心的短刀,将她寸寸凌迟。
那段岁月就是他们两个人互相扶持着走过,一不留神,池照慕竟然也长成一个真正的大姑娘了。
除了身体上的变化,她始终扑朔迷离难以猜测的心,也在动情时变得简单而纯粹了起来。
舒震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池照慕带着她的心上人来见他,他甚至早早地就拿了张纸,写下来所有自己将要质问这个年轻人的问题。
但很可惜,这张纸他今天没带,他把它藏在了自己的枕头底下。
所以比起此刻池照慕的理直气壮,舒震倒显得更像是做坏事被抓包。
舒震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他是哪里人?”
池照慕努着嘴思考了一下:“不知道。”
“他的父母呢?”舒震问,“可还健在,做什么营生?”
“不知道。”池照慕如实回答。
“他是做什么的?家中可有田产?可有商业?”舒震接着问。
池照慕照旧摇头:“不知道。”
“你知道点什么?”舒震一口气差点没能倒过来。
“他叫古逐月,”池照慕说,“是星算认定的帝星。”
池照慕努力在自己的回忆里搜寻,她忽然发现,一路走来自己虽然许多次尝试跟他说话,却始终没问及与他相关的事情。
原来自己如此不关心他,池照慕想。
“没了。”池照慕回答。
舒震一撩披风,双手叉在自己的腰上,深呼吸着调节情绪。
他从没有像这一刻一样,操碎了一颗老父亲的心。说严厉点,又怕池照慕以为自己不喜欢她喜欢的人。
可要是太温和,这个来历不明的毛头小子就把自己宝贝外甥女给骗走了。
舒震发现,原来这种事情比战场上的死伤还让人头疼。
“你……”舒震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温和一些,“是怎么看上他的?”
池照慕被问得一愣,舒震以为是自己的言辞太过于严苛,连忙补充饭:“舅舅没有不同意的意思,就是多了解了解,了解了解……”
池照慕发现,她一向英明神武的舅舅,此刻笨拙得像是刚刚学步的孩子,她忽然就笑了起来。
“舅舅,”池照慕说,“时间可真快,已经五年了。”
舒震明白池照慕在说什么,他伸手揉了池照慕的头顶:“是啊,时间可真快,我的照儿,长成大姑娘了。”
“天下局势早就生变,”池照慕说,“我不希望舅舅把古逐月牵扯进来,至少,不要让他为我们的事情陪葬。”
靖和已经失去了胡勒和真金,但镇守靖和的两位上将军和金吾卫飞羽军仍然不是可以小觑的力量。
舒震和池照慕在岭南卧薪尝胆五年,其实事到如今,也没有硬碰硬真的稳赢靖和的打算。
他们还可以花五年十年来等待自己的强大,但四两拨千斤的机会就在眼前。
古逐月是容虚镜亲口点出的帝星,是流传了千年的天下之主,舒震若能借势,那必然会事半功倍。
最初池照慕带回他的时候,舒震以为是星算掌派的意思,没想到竟然是池照慕把他带回来的。
而且池照慕似乎还钟意于他。
但目前,舒震更觉得头疼。
“你知道如果利用他……”舒震说。
“如果利用他,”池照慕说,“对我们行事会有很大的好处,舅舅,我都明白的。”
“但就算冒险,我也不想他成为我们的工具,这对他太不公平了。”
舒震没想过池照慕的心中还有公平这个说法,他以为这几年的生活,已经快让池照慕对公平道义这些,失去信心了。
“舅舅啊,”池照慕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犯傻,“我这样是不是很任性啊?”
舒震笑了笑,揽过池照慕抱着,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顶:“照儿,舅舅不能答应你,你知道的。”
池照慕把头埋在舒震的护心镜前,看着模糊的镜面上倒映出自己的鼻尖。
她不是可以任性妄为的富家小姐,她的肩上背着血海深仇,他们的复仇之路,必然要用尽一切手段。
一想起古逐月抬头望向天空的眼神,池照慕的心里不知为何就会空出一片来,怎么填都填不满。
她见过太多绝望的眼神,却从没有过这样的,想要接近谁,了解谁,然后与他漫漫红尘路,一生做伴的想法。
池照慕想,自己可能是完了。
“他要向李氏复仇,”舒震说,“我们给他刀,给他剑,给他兵马和粮草,给他冲在阵前的机会。”
“但我们也要昭告全天下,他是星算认定的帝星,是命定的天下之主。”
舒震顺着池照慕的头发抚下来,语气轻和得像是在哄小孩子:“照儿,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之前没有拉着仇人陪葬。”
是啊,死之前,若没有把仇恨一并了结,那这一生的情啊爱啊,还不够掩去悔恨的痛楚。
池照慕心里明白这个道理,但她一想到要利用古逐月,心里就很难受。
比得知她爱的人只是利用她,还要难受。
“以后再慢慢弥补他吧。”舒震说,“他若对你有情,绝不会计较这些的。”
池照慕在心里无奈地苦笑,她可不觉得古逐月这样的人,是日后能够弥补的那一类。
对他好的机会只有那么一次,抓住了他便会一生铭记,错过了无论日后做再多努力,只能换来他一句疏远的多谢。
也许到了那时你为了他把命豁出去,他也会还你一条。
但,他心里,是空的。
池照慕要的,是住进他的心里。
“舅舅,”池照慕忽然问道,“若五年前有人救你出血海,若今日有人借你雄兵百万,百年后你心里记着的,会是谁?”
舒震没有回答,这个答案很明显,池照慕只是想告诉他日后和当下的区别。
“对不起。”舒震低声说。
若他们早些强大,能够在靖和攻打时就保住自己的国家,无论今日池照慕爱上的是谁,舒震都可以放任池照慕给他纯粹而无所求的爱。
但现在,不行。
古逐月是帝星,舒震是不会放过这么难得的机会的。
“想来我这个例子举得也有些不对。”池照慕说,“也许他也早就过了那个,正需要人拉他一把的时候。”
池照慕回忆起古逐月的眼神,忽然之间有种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进不去他的心的感觉。
那天冲破琉璃瓦飞向苍穹的人究竟是谁,才能让古逐月如此痴迷而绝望地抬头追望。
池照慕这才意识到,她也许就是古逐月心里住着的人。
那时她展翅飞向天穹,曾经在半空中回眸看向池照慕。神态清冷而威严,恰巧就与庙宇寺楼中供奉的神像一般庄重肃穆。
而她的眉宇间,除了这些,还有一丝说不出来的烟火气,就像是时常谛听凡间苦难的神明。
“她就是钦达天!”池照慕猛然间意识到了。
“什么?”舒震不知道池照慕为何忽然一惊一乍的。
“舅舅,”池照慕忽然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我好像一开始就输了。”
古逐月心里装的是世间任何女子她都觉得自己可以一争,但她实在没想到过,他竟然深爱着西方群山上的神。
只要他活着一天,在他的心里,就无人比得过她一天。
如此绝望,而深情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