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池照慕急匆匆地往舒震的帐篷里闯。
周遭来往的将士们都在准备行军的物资,池照慕原本刚从街上回来军营,找人询问后才知道,原来是即将出兵北上了。
池照慕明明记得当时阻止舒震利用古逐月的时候,舒震答应她要多考虑考虑,难道说考虑这么久,就考虑出来一个这样的结果?
“干什么?”舒震从军帐里走了出来,看着一脸愠怒的池照慕,“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也不知道矜持点。”
“舅舅!”池照慕拽着舒震的胳膊指着虽然匆忙,但却井然有序的将士,“他们在干什么?”
舒震顺着池照慕所指看里过去:“北伐,报仇。还能干什么?”
这是他们筹谋了四年的大事,是悬在他们心头久久无法落下的大石,也是午夜梦回都不敢轻易放下的仇恨。
“他们说帝星要跟我们一起出征?”池照慕问。
“我跟你们一起。”古逐月从舒震身后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精钢锻造而成的铠甲,红色的底衣和银色的铠甲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一下一下冲击着池照慕的心弦。
池照慕一直觉得古逐月长得绝不是难看的人,但也没想过他稍作收拾,竟然可以称得上好看。
古逐月的身形颀长削瘦,两道剑眉和他手上的银刀一样锋利。深邃的眼眶里装着透亮的眼睛,在阳光底下散发着琥珀一样的光芒。
他说话时,池照慕的视线就被他抓了过去,她只看见他的嘴唇开合着,却没能听见他到底说了什么。
池照慕曾经在偶然之间,听过一些姑娘们幻想自己未来的良人。她们说,自己所爱之人一定是气势无双英勇冠世的大英雄。
她们的英雄,身上穿着坚硬的铠甲,手里握着锋利的刀,背后披着血红的战袍,守护着她们柔软的心。
池照慕原本不屑,但此时此刻,她突然有种感觉,古逐月就像是她的英雄。
容虚镜不知什么时候也出现了,站在温暖的阳光下,冷漠地看着失神的池照慕。
“尊位。”舒震颇为敬重地行了个礼。
这对舒震来说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灭国后几次去靖和皇城述职,舒震都是一副心高气傲的模样。
哪怕到了攻入靖和皇城那天,其实他都没真心实意地对容虚镜表达出多真诚的尊敬来。
容虚镜只用眼神扫了过来,表示收下了他这份尊重。
“靖和多行不义,本就罪孽深重。”古逐月说,“更何况太辰皇帝多次加害于我的朋友,哪怕他如今死了,也需要给天下人一个说法。”
这些言恬刚刚教会他的说辞,古逐月趁着还没忘,赶紧拿出来练了练。
“可……”池照慕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各取所需。”容虚镜忽然说道,“未有定数,不必觉得亏欠。”
池照慕似乎很是诧异地转过头,看着神情依旧淡然的容虚镜。
算起来池照慕跟容虚镜接触并没有几天,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古逐月的原因,她总觉得她跟容虚镜同处时有些不自在。
这种不自在,说来也不至于让她完全无法跟容虚镜呆在一起,只是总有种她是透明的,容虚镜一眼就能看穿的感觉。
比如现在。
容虚镜什么都没做,站在那里就知道了池照慕心中所想,知道她是因为觉得自己利用了古逐月而感到亏欠。还告诉她未来还没个定数,不用觉得亏欠。
许多年后,池照慕戴上了那顶全天下大多数女人都梦寐以求的王冠时,她才懂得了这句未有定数不必觉得亏欠,到底指的是什么。
只是她明白得太晚,许多东西都失去后,比如家国比如青春比如真心,她才恍然大悟,其实也只是平添悲凉而已。
但也是到了那个时候,她才明白容虚镜对古逐月是真的不同的。
她一眼就能看穿任何人的命运,却从始至终没有将此能力对古逐月滥用半分。
也始终不是用冷漠的眼神冷漠的语气,在一旁袖手而观古逐月的一生,她亲自身入滚滚红尘,为他挡去一切的灾祸劫数。
在他,并不知情的时候。
“一个时辰后就可以开拔了,”舒震说,“舒州与岱藏珠边境处有条入海的河流,顺着河水往上走,不出两日就能抵达靖和边境。”
舒震偷偷瞥了一眼容虚镜,试探着问道:“对外只称帝星随行?”
容虚镜没有作答,她看向了古逐月,将选择权交到了古逐月的手中。
“容……镜尊位暂时不宜公开。”古逐月说,“重华山在皇城后,我怕李璟为难星算众多门徒和容家外八门。”
舒震点了点头:“容家外八门大多并未入星算修行,若李氏有意为难也确实麻烦。但本王很难向你保证,镜尊位不露面,他们就不会被为难。”
帝星是容虚镜亲自点出的,舒震借着这个名号北伐,皇室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迁怒容家迁怒星算的可能。
“总比她一开始就公然与我们北伐的好。”古逐月说。
容虚镜抬起头,眯眼看了看天穹中的烈日。她动了动手指后在虚空中一抓,她的长杖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了她的手里。
“天水居北,谓之极,天水居南,谓之海。”容虚镜用指背擦过额角的晶石,一道星光被引了出来,缠绕着这把透明的杖子。
“天水居天,谓之星汉银河。“
容虚镜轻轻的几句话,土壤中忽然有水珠向上浮起,人目光所能及的所有土地,都在响应着她的召唤。
水珠在阳光下化作水雾,光线穿透过来,所有人都看见了雾气中的蜃楼。
那是一座云雾缭绕的云上仙山,舒震一眼就认来出来,那是重华山。
但过了片刻,他忽然发觉那仿佛并不是重华。重华山在靖和皇城后,坐落在一片宫阙楼阁里,绝不是这样浮在云上的。
一只海东青从蜃楼远处游近,真的是游近,它的姿态动作完全不像是飞翔,而是在云海中跃游。
”闻月来。“容虚镜喊着它的大名。
海东青仿佛听见了一样,振翅后长唳一声,回答着它主人遥远的呼唤。
一道沟壑忽然出现在唳云海之中,绵软洁白的云层排列成了阶梯模样,一直从那道沟壑中通向更下方的世界里。
古逐月仰着头,看着这不知是虚幻还是真实的场景。
容虚镜在半空中写下一道字符,轻轻送进来蜃楼之中,平静的云层忽然翻涌起了波浪,像是被风吹动的稻田。
风一起,云下的场景也就清楚来起来,古逐月看见了云下的重华。
一模一样的山,一个在云上,一个在云下。
古逐月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他发现在场所有人的头顶正在浮起点点星光,而他们自己正仰头看着蜃楼,毫无知觉。
“他们……”古逐月忽然发现一件更严重的事情,他们不是没有知觉,而是静止了。
在这里,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只有古逐月能够转过头,跟容虚镜长久地对视。
他们看见了这段恢宏壮丽的奇观,却也在飞速地遗忘着,古逐月知道,当容虚镜将那些星光送还给天穹时,他们就会忘记自己此次此刻看到的一切。
蜃楼之中,容砚青作为引路人,带着星算门人和容家的人踏上那道阶梯,进入了云上的重华山里。
“这是什么?”古逐月问道。
“这是送你的礼物。”容虚镜说,“世上见过云上重华的人并不多,但你有资格记住。”
容虚镜想了想,补充道:“有许多修道者,把这里叫做紫霄天。”
古逐月一时半会儿没能理解到这为什么算是礼物,但他心中确实为这样的奇景所震撼。
在场的人都看见了,但只有他,没有被容虚镜抽走这段记忆。
“上有九霄,得道登仙方能堪破门道,”容虚镜说,“星算和容家的人在这里,靖和皇室下辈子也找不到。”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容虚镜扫了古逐月一眼,“这确实不算是礼物,只不过你在意我族人和门派,告知于你让你安心而已。凡人得见九重霄一面则会延年益寿。”
“我希望你,百年安康。”
容虚镜说话时周遭无比安静,但她的发丝总像是在无风自动一样。古逐月与她对视着,过了许久都不知道该对她的话做出些什么回应来。
“我能问你个事吗?”古逐月忽然说道。
容虚镜松开了手,长杖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转过身,负手看着古逐月:“可以。”
“如果其他人是帝星,”古逐月问,“你也会这样对待他们?”
容虚镜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浅笑。
说笑其实也不太准确,古逐月只看见她忽然勾起了一点点唇角,面上除此之外再无不同。
“只有你。”容虚镜说,“没有如果。”
早在百年以前,容虚镜就已经察觉到了帝星即将临世,她花了百年的时间,追着帝星的命格,守护着帝星从出现到如今。
没有其他人,只有古逐月。
“我是说如果。”古逐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想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意思就是帝星你没算错,但这个人不是我,而是另一个。”
“会。”容虚镜点头。
古逐月还以为要套问几次才能得到答案,结果没想到容虚镜就这么松口回答了。
而且说来也奇怪,古逐月的心里,有些失落。
“还有一个问题。”古逐月借着问,“你说人要强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其实你一开始就看到了我这样选?”
选择担负起帝星的命途,选择走上战场,为自己想要守护的一切而战。
“我希望你面对自己的命运时,”容虚镜说,“是因为愿意,而不是因为必须,才做出的选择。”
容虚镜看着古逐月的神情,她本打算点到为止,却又多说了几句。
“我若不认下自己身为天意守护者的使命,”容虚镜指了一下云海中的阶梯,“如今就无法打开紫霄天,守护信我爱我的人。”
古逐月这才意识到,他指听说过容虚镜天资过人,却从没听说过容虚镜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以她的天资,出生时已经站在了许多人一生的终点上,可她现在身为凡人之躯却能打开紫霄天的大门,还能在眨眼间推演数十年后的未来。
她一定,是熬过了漫长而疲惫的孤独的时光吧?
“人们总说你无情无欲,性子淡漠高傲,”古逐月笑了笑,“恐怕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你是如此温柔地在守护着他们。”
容虚镜的眼眸忽然一垂,四周的点点星光瞬间归入天穹,静止的人群恢复了过来,每个人都在努力回忆刚刚发生来什么。
但很奇怪,他们分明觉得刚刚那一瞬有什么不平凡的事情发生,却一星半点都想不起来。
“我在看什么?”池照慕动了动脖子,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仰头看天,而且只抬头了一下,脖子竟然这么酸痛。
四周的雾气在容虚镜眼神易懂的瞬间就已经消散了,古逐月只看见容虚镜转过了身背对着他,仿佛并不是很想继续跟他说话。
说错什么了?古逐月不明就里地挠着后脑勺。
他手里的见微忽然猛烈地一震,古逐月看见容虚镜的身形一晃,像是就要摔倒的样子。
“容虚镜!”古逐月跨步过去想要扶住她,却只捞到了一把微风。
她就这么明晃晃地消失在了这么多人的面前。
容虚镜回到了古逐月的房间里,在即将摔倒的一瞬间扶住了床栏,撑着自己坐在了床榻上。
后背的伤在方才想到抽炼生气救古逐月的时候,忽然刺痛了起来,胸腔中也像是囤了一口无法呼出来的废气。
容虚镜坐在床榻上,调节着自己的呼吸,源源不断的星辰之力从晶石中流淌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她后背的刺痛感终于缓了下去。
她伸手覆在自己的心口,感觉不到异样后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古逐月猛地推开房门冲了进来,额头上满是狂奔而出的汗水,在看见容虚镜的那一刻他才放下心来。脚步突然一缓,他险些跪倒在地。
“我还以为你走了。”古逐月长长地呼了口气。
容虚镜扫过他的脸,认真地承诺:“我不走。”